卷二·牡丹灯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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话说那方氏占据浙东的时候,每年元宵节都要在明州城连放五夜花灯。满城的男男女女,都能出来赏灯游玩。到了至正庚子年,有个姓乔的书生住在镇明岭下,刚死了老婆,一个人孤零零的,也没心思出门,每天就靠在门框上发呆。

正月十五那天,三更天都过了,街上的人渐渐少了。乔生忽然看见一个小丫鬟,挑着盏双头牡丹灯走在前面,后面跟着个十七八岁的美人儿。那姑娘穿着红裙子绿袖子,走起路来袅袅婷婷,顺着西边去了。月光底下看得分明,那脸蛋儿嫩得能掐出水来,真是个绝色佳人。乔生看得魂儿都飞了,不由自主就跟了上去,一会儿快走几步,一会儿又慢下来。

走了几十步,那姑娘忽然回头抿嘴一笑:"咱们素不相识,倒在这月下相逢,怕不是缘分吧?"乔生赶紧上前作揖:"寒舍就在附近,姑娘可愿赏光?"姑娘也不推辞,转头唤那丫鬟:"金莲,挑灯随我去吧。"于是三人折返回来。

乔生牵着姑娘的手回到家里,两人卿卿我我,快活得跟神仙似的。乔生问起姑娘来历,姑娘说:"我姓符,小字丽卿,大名漱芳,原是奉化州判的女儿。父亲过世后家道中落,既没兄弟,也没什么亲戚,就带着金莲在湖西赁屋住着。"当晚乔生留她过夜,这姑娘千娇百媚,说话轻声细语,两人恩爱非常。天一亮她就走了,天黑又准时来。这么过了小半个月,隔壁的老头儿起了疑心,扒着墙缝偷看——这一看可不得了,灯下跟乔生并排坐着的,分明是具白森森的骷髅!

第二天老头儿拦住乔生:"小伙子,你大祸临头了!活人身上是纯阳之气,鬼怪尽是阴邪之物。你跟这些脏东西同吃同睡,等精气被吸干了,大好年纪就要进棺材喽!"乔生这才吓出一身冷汗,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。老头儿出主意:"她说住在湖西,你去那儿找找看。"

乔生照着老头儿说的,跑到月湖西岸,沿着长堤高桥到处打听。眼看太阳要落山了,他进湖心寺歇脚,转到西廊尽头有间暗室,里头停着口棺材,白纸上写着"故奉化符州判女丽卿之柩"。棺材前挂着那盏双头牡丹灯,灯下站着个纸扎丫鬟,背上写着"金莲"二字。乔生吓得汗毛倒竖,连滚带爬逃出寺庙,当晚就赖在老头儿家不敢回去。

老头儿又说:"玄妙观的魏法师是王真人嫡传弟子,画符驱鬼最拿手,你赶紧去找他。"第二天乔生刚到道观,法师就皱眉:"好重的妖气!"听完来龙去脉,法师给他两道朱砂符,嘱咐一道贴门上,一道放床头,千万不能再靠近湖心寺。

这法子果然灵验,符姑娘再没出现过。过了一个多月,乔生在衮绣桥朋友家喝得烂醉,把法师的叮嘱忘得一干二净,迷迷糊糊又往湖心寺走。刚到寺门口,金莲就提着灯迎上来:"娘子等您好久啦,怎么这般薄情?"拉着他就往西廊暗室去。只见符姑娘端坐在棺材旁,幽怨地说:"当日灯下相遇,我倾心相待,谁知你听信道士胡言就要抛弃我?"说着拽住乔生往棺材前一推——那棺材盖突然掀开,把两人都卷了进去!

老头儿见乔生彻夜不归,带着人找到寺庙,发现棺材缝里露出一片衣角。撬开一看,乔生早断了气,和那具女尸脸对脸躺着。女尸面色红润,竟像活人一般。寺僧叹息道:"这是十二年前暂厝在此的符姑娘,没想到竟成了精怪。"众人把两具尸首合葬在西门外。从此每逢阴天月黑,总有人看见乔生和符姑娘手挽手散步,前面金莲挑着那盏双头牡丹灯。撞见的人轻则大病一场,重则一命呜呼。

百姓们吓得集体去求魏法师。法师摇头:"我的符咒只能防患未然,如今妖孽已成气候,得找四明山顶的铁冠道人才行。"大伙儿攀藤附葛爬上山顶,果然看见个老道正在逗仙鹤。老道起初推辞,听说魏法师推荐才勉强答应。

老道在西门外设坛作法,朱笔一挥,突然冒出几个金甲神将。老道喝道:"此间妖孽为祸,还不速速擒来!"转眼间神将押着乔生、符姑娘和金莲跪在坛前,个个皮开肉绽。老道让他们写供词,乔生悔不当初,符姑娘自陈痴情,金莲辩解自己不过是个纸人。老道看完供词,挥袖作法——但见三道青烟升起,从此西门外的怪事再没发生过。

祭祀刚结束,那判官就捧着文书呈上来。只见道人提起那支胳膊粗的朱砂笔,在黄纸上刷刷写下判词,字字如刀:

要说这天地间的规矩啊,当年大禹铸九鼎,什么妖魔鬼怪都现了原形;温峤点燃犀角照水府,连龙宫虾兵都无所遁形。阴阳两界本该各走各的道,偏有些魑魅魍魉总爱兴风作浪。活人撞见要倒大霉,沾上边儿就要遭殃。晋景公梦见恶鬼索命就一病呜呼,齐襄公听见野猪嚎叫便命丧黄泉。这些个祸害啊,专会变着法子害人。

上头的玉皇大帝早设了斩妖台,地府的阎罗殿也摆着孽镜台,就是叫这些山精水怪没处躲,夜叉罗刹不敢狂。如今天下太平,朗朗乾坤,偏有那不要脸的——躲在烂树根里装神弄鬼,趁着月黑风高学人叹气,隔着窗户偷看活人过日子。像苍蝇般钻营,似豺狼般贪婪,害起人来比火烧还快!

那乔家小子活着时候糊涂,死了也活该。姓符的丫头做鬼还贪淫,活着时候更不知多荒唐!更可恨那金莲精,借着陪葬的纸人儿兴妖作怪。骗百姓犯王法,简直无法无天!狐狸精摇尾巴勾人,野鹌鹑没羞没臊,作恶到头终有报。从今往后,填平这害人的陷人坑,拆了那骗鬼的迷魂阵!灭了那双灯,押去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!

朱笔一搁,差役们立刻押着三个鬼犯上路。那乔生和符小姐哭哭啼啼不肯走,被鬼差揪着头发拖出庙门。道人袖子一甩,转身就往深山里去。

第二天乡亲们抬着猪头来谢恩,早不见人影,只剩个茅草棚子在风里晃荡。大伙儿赶紧跑去玄妙观找魏法师打听,谁知那老道长突然哑了嗓子,咿咿呀呀比划半天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
原文言文

  方氏之据浙东也,每岁元夕,于明州张灯五夜,倾城士女,皆得纵观。至正庚子之岁,有乔生者,居镇明岭下,初丧其耦,鳏居无聊,不复出游,但倚门伫立而已。十五夜,三更尽,游人渐稀,见一丫鬟,挑双头牡丹灯前导,一美人随后,约年十七八,红裙翠袖,婷婷嫋嫋,迤逦投西而去。生于月下视之,韶颜稚齿,真国色也。神魂飘荡,不能自抑,乃尾之而去,或先之,或后之。行数十步,女忽回顾而微哂曰:“初无桑中之期,乃有月下之遇,似非偶然也。”生即趋前揖之曰:“敝居咫尺,佳人可能回顾否?”女无难意,即呼丫鬟曰:“金蓬,可挑灯同往也。”于是金莲复回。生与女携手至家,极其欢昵,自以为巫山洛浦之遇,不是过也。生问其姓名居址,女曰:“姓符,丽卿其字,漱芳其名,故奉化州判女也。先人既殁,家事零替,既无弟兄,仍鲜族党,止妾一身,遂与金莲侨居湖西耳。”生留之宿,态度妖妍,词气婉媚,低帏昵枕,甚极欢爱。天明,辞别而去,暮则又至。如是者将半月,邻翁疑焉,穴壁窥之,则见一粉骷髏与生并坐于灯下,大骇。明旦,詰之,秘不肯言。邻翁曰:“嘻!子祸矣!人乃至盛之纯阳,鬼乃幽阴之邪秽。今子与幽阴之魅同处而不知,邪秽之物共宿而不悟,一旦真元耗尽,灾眚来临,惜乎以青春之年,而遂为黄壤之容也,可不悲夫!”生始惊惧,备述厥由。邻翁曰:“彼言侨居湖西,当往物色之,则可知矣。”生如其教,径投月湖之西,往来于长堤之上、高桥之下,访于居人,询于过客,并言无有。日将夕矣,乃入湖心寺少憩,行遍东廊,复转西廊,廊尽处得一暗室,则有旅榇,白纸题其上曰:“故奉化符州判女丽卿之柩。”柩前悬一双头牡丹灯,灯下立一明器婢子,背上有二字曰金莲。生见之,毛发尽竖,寒栗遍体,奔走出寺,不敢回顾。是夜借宿邻翁之家,忧怖之色可掬。邻翁曰:“玄妙观魏法师,故开府王真人弟子,符箓为当今第一,汝宜急往求焉。”明旦,生诣观内。法师望见其至,惊曰:“妖气甚浓,何为来此?”生拜于座下,具述其事。法师以朱符二道授之,令其—置于门,一置于榻,仍戒不得再往湖心寺。生受符而归,如法安顿,自此果不来矣。一月有余,往衮绣桥访友。留饮至醉,都忘法师之戒,径取湖心寺路以回。将及寺门,则见金莲迎拜于前曰:“娘子久待,何一向薄情如是!”遂与生俱入西廊,直抵室中。女宛然在坐,数之曰:“妾与君素非相识,偶于灯下一见,感君之意,遂以全体事君,暮往朝来,于君不薄。奈何信妖道士之言,遽生疑惑,便欲永绝?薄幸如是,妾恨君深矣!今幸得见,岂能相舍?”即握生手,至柩前,柩忽自开,拥之同入,随即闭矣,生遂死于柩中。邻翁怪其不归,远近寻问,及至寺中停柩之室,见生之衣裾微露于柩外,请于寺僧而发之,死已久矣,与女之尸俯仰卧于内,女貌如生焉。寺僧叹曰:“此奉化州判符君之女也,死时年十七,权厝于此,举家赴北,竟绝音耗,至今十二年矣。不意作怪如是!”遂以尸柩及生殡于西门之外。自后云阴之昼,月黑之宵,往往见生与女携手同行,一丫鬟挑双头壮丹灯前导,遇之者辄得重疾,寒热交作;荐以功德,祭以牢醴,庶获痊可,杏则不起矣。居人大惧,竞往玄妙观谒魏法师而诉焉。法师曰:“吾之符箓,止能治其未然,今祟成矣,非吾之所知也。闻有铁冠道人者,居四明山顶,考劾鬼神,法术灵验,汝辈宜往求之。”众遂至山,攀缘藤草,蓦越溪涧,直上绝顶,果有草庵一所,道人凭几而坐,方看童子调鹤。众罗拜庵下,告以来故。道人曰:“山林隐士,旦暮且死,乌有奇术!君辈过听矣。”拒之甚严。众曰:“某本不知,盖玄妙魏师所指教耳。”始释然曰:“老夫不下山已六十年,小子饶舌,烦吾一行。”即与童子下山,步履轻捷,径至西门外,结方丈之坛,踞席端坐,书符焚之。忽见符吏数辈,黄巾锦祆,金甲雕戈,皆长丈余,屹立坛下,鞠躬请命,貌甚虔肃。道人曰:“此间有邪祟为祸,惊扰生民,妆辈岂不知耶?宜疾驱之至。”受命而往,不移时,以枷锁押女与生并金莲俱到,鞭菙挥扑,流血淋漓。道人呵责良久,令其供状。将吏以纸笔授之,遂各供数百言。今录其略于此。

  乔生供曰:

  伏念某丧室鳏居,倚门独立,犯在色之戒,动多欲之求。不能效孙生见两头蛇而决断,乃致如郑子运九尾狐而爱怜。事既莫追,侮将奚及!

  符女供曰:

  伏念某青年弃世,白昼无邻,六魄虽离,一灵未混。灯前月下,逢五百年欢喜冤家;世上民间,作千万人风流话本。迷不知返,罪安可逃!

  金莲供曰:

  伏念某杀青为骨,染素成胎,坟垅埋藏,是谁作俑而用?面目机发,比人具体而微。既有名字之称,可乏精灵之异!因而得计,岂敢为妖!

  供毕,将吏取呈。道人以巨笔判曰:

  盖闻大禹铸鼎,而神奸鬼秘莫得逃其形;温峤燃犀,而水府龙宫俱得现其状。惟幽明之异趣,乃诡怪之多端。遇之者不利于人,遭之者有害于物。故大厉入门而晋景殁,妖豕啼野而齐裹殂。降祸为妖,兴灾作孽。是以九天设斩邪之使,十地列罚恶之司,使魑魅魍魉,无以容其奸,夜叉罗刹,不得肆其暴。矧此清平之世,坦荡之时,而乃变幻形躯,依附草木,天阴雨湿之夜,月落参横之晨,啸于梁而有声,窥其室而无睹,蝇营狗苟,牛狠狼贪,疾如飘风,烈若猛火。乔家子生犹不悟,死何恤焉。符氏女死尚贪淫,生可知矣!况金莲之怪诞,假明器而矫诬。惑世诬民,违条犯法。狐绥绥而有荡,鹑奔奔而无良。恶贯已盈,罪名不宥。陷人坑从今填满,迷魂阵自此打开。烧毁双明之灯,押赴九幽之狱。

  判词已具,主者奉行急急如律令。即见三人悲啼踯躅,为将吏驱捽而去。道人拂袖入山。明日,众往谢之,不复可见,止有草庵存焉。急往玄妙观访魏法师而审之,则病瘖不能言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