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三·翠翠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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淮安城里有户姓刘的人家,生了个聪明伶俐的闺女叫翠翠。这丫头打小就机灵,捧着诗书一看就懂。爹娘见她爱读书,也不拦着,干脆送她去学堂念书。

学堂里有个金家小子叫金定,和翠翠同岁,生得眉清目秀,也是个读书的好料子。同窗们常打趣说:"你们俩同岁,正好配一对!"两个孩子听了也不恼,反倒暗地里当真了。

那年春分刚过,窗外的桃花开得正艳。金定偷偷塞给翠翠一首诗:"十二栏杆七宝台,春风到处艳阳开。东园桃树西园柳,何不移教一处栽?"翠翠抿嘴一笑,提笔回他:"平生每恨祝英台,凄抱何为不肯开?我愿东君勤用意,早移花树向阳栽。"

转眼间翠翠到了十六岁,爹娘开始张罗亲事。可每次提起这事,姑娘就躲在房里抹眼泪,连饭都不肯吃。追问再三,她才红着眼睛说:"女儿心里早有人了,就是西街的金定。若不能嫁他,我宁可死了干净!"老两口拗不过,只得托媒人去金家说亲。

谁知金家穷得叮当响,虽然儿子是个读书种子,可实在高攀不起刘家。媒人回来直叹气:"金家说他们连聘礼都置办不起..."刘家老爷拍案道:"嫁女儿又不是卖女儿!只要孩子中意,那些虚礼不要也罢。"转头对媒人说:"你去告诉金家,要是实在过意不去,就让金定入赘我家!"

腊月里飘着细雪,两个有情人终于拜了天地。洞房花烛夜,翠翠靠在枕头上轻声念道:"曾向书斋同笔砚,故人今作新人..."金定接着和了一首,两人相视而笑,连窗外的喜鹊都叫得格外欢快。

可好景不长。第二年秋收时节,张士诚的兵马杀到淮安。乱军之中,翠翠被个姓李的将军掳走。等到战事稍平,金定辞别岳父母,揣着干粮就出门寻妻。这一找就是七年,从平江找到绍兴,又从安丰追到湖州。盘缠用尽就沿路乞讨,鞋底磨穿了就赤脚赶路。

终于打听到李将军在湖州驻防,金定在府门外转了三天。看门的老汉觉得奇怪,他灵机一动说:"我是淮安人,听说失散的妹妹在府上做丫鬟..."老汉进去通报时,李将军正在厅上吃酒。听说来的是个读书人,倒起了爱才之心。

翠翠被唤出来时,手里帕子都快绞碎了。七年不见,她只能强忍着眼泪喊了声"哥哥"。李将军大手一挥:"既然是你兄长,就留在府里当个文书吧!"当晚金定独居偏院,听着更鼓声写下:"好花移入玉阑干,春色无缘得再看..."把诗缝在衣领里,托小厮带给"妹妹"浆洗。

翠翠拆开衣领见到诗句,眼泪把墨迹都晕开了。她咬破手指另写一首,照样缝回衣领里。从此两人靠着浆洗衣裳传递诗笺,那李将军还蒙在鼓里,常夸新来的师爷办事勤快呢。

那书生得了翠翠的诗,心里明白她这是以死明志,再不敢有半点奢望,整个人越发消沉,不多时就病倒在床。翠翠跪在将军跟前苦苦哀求,才被允许去探望。等她赶到时,书生已经病得只剩一口气了。翠翠用胳膊托着他的后背扶他起来,书生费力地偏过头,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,长长叹了口气,就这么断了气。将军看着也心软了,让人把他葬在道场山脚下。翠翠送完殡回来,当晚就发起高烧,药也不肯喝,在床上翻来覆去折腾了快两个月。

有天清晨,她突然对将军说:"我跟着您背井离乡已经八年了。在这异乡举目无亲,就剩一个情同兄妹的哥哥,如今也去了。我这病是好不了的,求您把我埋在他旁边,到了阴曹地府也好有个依靠,省得在异乡当个孤魂野鬼。"说完就闭上了眼睛。将军依了她的心愿,真把她葬在那书生坟旁,两座坟头一东一西,远远看着倒像对门而居的邻居。

到了洪武年间,张士诚的势力被剿灭后,翠翠家有个老仆人做小买卖路过湖州。这天走到道场山下,忽然看见朱漆大门里槐柳成荫,翠翠和金生正肩并肩站在屋檐下。老仆人又惊又喜,被他们招呼进屋,问起老家父母是否健在,又问起故乡旧事。

老仆人搓着手问:"小姐和姑爷怎么在这儿安家了?"

翠翠笑着说:"当年战乱被李将军带走,郎君千里迢迢来寻,将军也没阻拦,我们就在这儿住下了。"

老仆人忙说:"我正要回淮安,小姐要不要写封信给老爷夫人报个平安?"翠翠留他住下,端上吴兴的香米饭、苕溪的鲫鱼汤,还开了坛乌程老酒招待。第二天一早,就写了封家书托他带回去。

信上是这么写的:

父母生养之恩比天高,女儿却没能尽孝;夫妻本该同心的道理,女儿也未能守住。这人伦纲常本该稳稳当当的,谁料世道说乱就乱!当年朝廷式微,四方兵祸不断,那些举着刀枪的,哪个不是豺狼虎豹?女儿这弱质女流,既不能像烈女那样以死明志,只能苟且偷生。骑着战马跟着军队东奔西跑,望着家乡的方向,魂儿都要飞散了。那些年看着别人成双成对,自己却像凤凰落在乌鸦堆里,表面强颜欢笑,背地里眼泪都快流干了。好在苦尽甘来,如今总算夫妻团聚。虽说我这身子曾被他人所占,可心里那份情意始终没变。原以为这辈子就像摔碎的玉瓶再难复原,谁承想还有破镜重圆这一天。这缘分说来也奇,倒像是玉箫姑娘转世续缘,又像红拂女夜奔李靖。如今借这封信给二老报个平安,等来日再尽孝道。

老两口接到信喜极而泣,当即雇了船带着老仆往浙西赶。等到了道场山下那晚借宿的地方,只见荒草萋萋,野兔在坟堆间窜来窜去——哪有什么朱门华屋,分明是两座孤坟!正疑惑间,碰上个拄着禅杖的游方和尚,忙拉住打听。

和尚合十道:"施主说的怕是李将军埋的那对苦命鸳鸯,金生和翠娘的坟吧?这荒山野岭的,哪有人家?"老父亲大惊失色,掏出那封信一看,竟变成了一张白纸。

这时李将军早被朝廷处死,想问个明白都没处问去。

老父亲扑在坟前哭道:"你用家书把我诓来,不就是想见一面吗?如今我千里迢迢来了,你倒躲着不见。咱们父女俩,活着是骨肉至亲,死了难道就生分了?你要真有灵,就现个形,好让为父了却这桩心事!"当夜就在坟前露宿。三更时分,果然看见翠翠和金生跪在面前哭得肝肠寸断。

老父亲流着泪拉他们起来,翠翠这才细细道来:"当年乱兵攻破城池,女儿没能以死守节,被那李将军掳去。忍辱偷生这些年,像朵兰花插在牛粪上。那粗人只当抢了个玩物,哪懂得怜香惜玉?多亏金郎不嫌弃,千里寻来。可恨那将军只许我们以兄妹相称,连说句体己话都要隔着帘子。后来他相思成疾先走一步,女儿含恨而终。求将军把我们合葬,总算在九泉之下团圆了。"

老父亲抹着眼泪说:"我这次来,本打算带你尸骨回老家安葬..."

话没说完翠翠就急了:"女儿生前不能侍奉双亲,死后也不得归葬祖坟。可这地方山明水秀,我们住得安稳,要是再挪动,反倒不得安宁了。"说着扑进父亲怀里嚎啕大哭。老父亲猛然惊醒,才发现是南柯一梦。第二天备了祭品在坟前洒酒祭奠,这才摇着船回去了。

如今过路的人都知道,那道场山脚下并排的两座坟,葬着一对苦命鸳鸯。

原文言文

  翠翠,姓刘氏,淮安民家女也。生而颖悟,能通诗书,父母不夺其志,就令入学。同学有金氏子者,名定,与之同岁,亦聪明俊雅。诸生戏之曰:“同岁者当为夫妇。”二人亦私以此自许。金生赠翠翠诗曰:

  十二阑干七宝台,春风到处艳阳开。

  东园桃树西园柳,何不移教一处栽?

  翠翠和曰:

  平生每恨祝英台,凄抱何为不肯开?

  我愿东君勤用意,早移花树向阳栽。

  已而翠翠年长,不复至学。年及十六,父母为其议亲,辄悲泣不食。以情问之,初不肯言,久乃曰:“必西家金定,妾已许之矣。若不相从,有死而已,誓不登他门也!”父母不得已,听焉。然而刘富而金贫,其子虽聪俊,门户甚不敌。及媒氏至其家,果以贫辞,惭愧不敢当。媒氏曰:“刘家小娘子,必欲得金生,父母亦许之矣。若以贫辞,是负其诚志,而失此一好姻缘也。今当语之曰:‘寒家有子,粗知诗礼,贵宅见求,敢不从命。但生自蓬筚,安于贫贱久矣,若责其聘问之仪,婚娶之礼,终恐无从而致。’彼以爱女之故,当不较也。”其家从之。媒氏复命,父母果曰:“婚姻论财,夷虏之道,吾知择婿而已,不计其他。但彼不足而我有余,我女到彼,必不能堪,莫若赘之入门可矣。”媒氏传命再往,其家幸甚。遂涓日结亲,凡币帛之类,羔雁之属,皆女家自备。过门交拜,二人相见,喜可知矣!是夕,翠翠于枕上作《临江仙》一阕赠生曰:

  曾向书斋同笔砚,故人今作新人。洞房花烛十分春!汗沾蝴蝶粉,身惹麝香尘。 殢雨尤云浑未惯,枕边眉黛羞颦,轻怜痛惜莫嫌频。愿郎从此始,日近日相亲。

  邀生继和。生遂次韵曰:

  记得书斋同讲习,新人不是他人。扁舟来访武陵春:仙居邻紫府,人世隔红尘。誓海盟山心已许,几番浅笑轻颦,向人犹自语频频。意中无别意,来后有谁亲?

  二人相得之乐,虽孔翠之在赤霄,鸳鸯之游绿水,未足喻也。

  未及一载,张士诚兄弟起兵高邮,尽陷沿淮诸郡,女为其部将李将军者所掳。至正末,士诚辟土益广,跨江南北,奄有浙西,乃通款元朝,愿奉正朔,道途始通,行旅无阻。生于是辞别内、外父母,求访其妻,誓不见则不复还。行至平江,则闻李将军见为绍兴守御;及至绍兴,则又调屯兵安丰矣;复至安丰,则回湖州驻扎矣。

  生来往江淮,备经险阻,星霜屡移,囊囊又竭,然此心终不少懈;草行露宿,丐乞于人,仅而得达湖州。则李将军方贵重用事,威焰赫奕。生伫立门墙,踌躇窥俟,将进而未能,欲言而不敢。阍者怪而问焉。生曰:“仆,淮安人也,丧乱以来,闻有一妹在于贵府,是以不远千里至此,欲求一见耳。”阍者曰:“然则汝何姓名?汝妹年貌若干?愿得详言,以审其实。”生曰:“仆姓刘,名金定,妹名翠翠,识字能文。当失去之时,年始十七,以岁月计之,今则二十有四矣。”阍者闻之,曰:“府中果有刘氏者,淮安人,其齿如汝所言,识字、善为诗,性又通慧,本使宠之专房。汝信不妄,吾将告于内,汝且止此以待。”遂奔趋入告。须臾,复出,领生入见。将军坐于厅上,生再拜而起,具述厥由。将军,武人也,信之不疑,即命内竖告于翠翠曰:“汝兄自乡中来此,当出见之。”翠翠承命而出,以兄妹之礼见于厅前,动问父母外,不能措一辞,但相对悲咽而已。将军曰:“汝既远来,道途跋涉,心力疲困,可且于吾门下休息,吾当徐为之所。”即出新衣一袭,令服之,并以帷帐衾席之属设于门西小斋,令生处焉。翌日,谓生曰:“汝妹能识字,汝亦通书否?”生曰:“仆在乡中,以儒为业,以书为本,凡经史子集,涉猎尽矣,盖素所习也,又何疑焉?”将军喜曰:“吾自少失学,乘乱崛起。方响用于时,趋从者众,宾客盈门,无人延款,书启堆案,无人裁答。汝便处吾门下,足充一记室矣。”

  生,聪敏者也,性既温和,才又秀发,处于其门,益自检束,承上接下,咸得其欢,代书回简,曲尽其意。将军大以为得人,待之甚厚。然生本为求妻而来,自厅前一见之后,不可再得,闺阁深邃,内外隔绝,但欲一达其意,而终无便可乘。荏苒数月,时及授衣,西风夕起,白露为霜,独处空斋,终夜不寐,乃成一诗曰:

  好花移入玉阑干,春色无缘得再看。

  乐处岂知愁处苦,别时虽易见时难。

  何年塞上重归马?此夜庭中独舞鸾。

  雾阁云窗深几许?可怜辜负月团圆。

  诗成,书于片纸,拆布裘之领而缝之,以百钱纳于小竖,而告曰:“天气已寒,吾衣甚薄,乞挤入付吾妹,令浣濯而缝纫之,将以御寒耳。”小竖如言持入。翠翠解其意,拆衣而诗见,大加伤感,吞声而泣,别为一诗,亦缝于内,以付生。诗曰:

  一自乡关动战锋,旧愁新恨几重重!

  肠虽已断情难断,生不相从死亦从。

  长使德言藏破镜,终教子建赋游龙。

  绿珠碧玉心中事,今日谁知也到侬!

  生得诗,知其以死许之,无复致望,愈加抑郁,遂感沉痼。翠翠请于将军,始得一至床前问候,而生病已亟矣。翠翠以臂扶生而起,生引首侧视,凝泪满眶,长吁一声,奄然命尽。将军怜之,葬于道场山麓。翠翠送殡而归,是夜得疾,不复饮药,展转衾席,将及两月。一旦,告于将军曰:“妾弃家相从,已得八载。流离外境,举目无亲,止有一兄,今又死矣。妾病必不起,乞埋骨兄侧,黄泉之下,庶有依托,免于他乡作孤魂也。”言尽而卒。将军不违其志,竟附葬于生之坟左,宛然东西二丘焉。

  洪武初,张氏既灭,翠翠家有一旧仆,以商贩为业,路经湖州,过道场山下,见朱门华屋,槐柳掩映,翠翠与金生方凭肩而立。遽呼之入,访问父母存殁,及乡井旧事。仆曰:“娘子与郎安得在此?”翠翠曰:“始因兵乱,我为李将军所掳,郎君远来寻访,将军不阻,以我归焉,因遂侨居于此耳。”仆曰:“予今还淮安,娘子可修一书以报父母也。”翠翠留之宿,饭吴兴之香糯,羹苕溪之鲜鲫,以乌程酒出饮之。明旦,遂修启以上父母曰:

  伏以父生母育,难酬罔极之恩;夫唱妇随,夙著三从之义。在人伦而已定,何时事之多艰!;曩者汉日将颓,楚氛甚恶,倒持太阿之柄,擅弄潢池之兵。豕长蛇,互相吞并;雄蜂雌蝶,各自逃生。不能玉碎于乱离,乃至瓦全于仓卒。驱驰战马,随逐征鞍。望高天而八翼莫飞,思故国而三魂屡散。良辰易迈,伤青鸾之伴木鸡;怨偶为仇,惧乌鸦之打丹凤。虽应酬而为乐,终感激而生悲。夜月杜鹃之啼,春风蝴蝶之梦。时移事往,苦尽甘来。今则杨素览镜而归妻,王敦开閤而放妓,蓬岛践当时之约,潇湘有故人之逢。自怜赋命之屯,不恨寻春之晚。章台之柳,虽已折于他人;玄都之花,尚不改于前度。将谓瓶沉而簪折,岂期壁返而珠还。殆同玉萧女两世姻缘,难比红拂妓一时配合。天与其便,事非偶然。煎鸾胶而续断弦,重谐缱绻;托鱼腹而传尺素,谨致丁宁。未奉甘旨,先此申复。

  父母得之,甚喜。其父即赁舟与仆自淮徂浙,径奔吴兴。至道场山下畴昔留宿之处,则荒烟野草,狐兔之迹交道,前所见屋宇,乃东西两坟耳。方疑访间,适有野僧扶锡而过,叩而问焉。则曰:“此故李将军所葬金生与翠娘之坟耳,岂有人居乎?”大惊。取其书而视之,则白纸一幅也。

  时李将军为国朝所戮,无从诘问其详。父哭于坟下曰:“汝以书赚我,令我千里至此,本欲与我一见也。今我至此,而汝藏踪秘迹,匿影潜形。我与汝,生为父子,死何间焉?妆如有灵,毋齐一见,以释我疑虑也。”是夜,宿于坟。以三更后,翠翠与金生拜跪于前,悲号宛转。父泣而抚问之,乃具述其始末曰:“往者祸起萧墙,兵兴属郡。不能效窦氏女之烈,乃致为沙吒利之躯。忍耻偷生,离乡去国。恨以惠兰之弱质,配兹驵侩之下材。惟知夺石家买笑之姬,岂暇怜息国不言之妇。叫九阍而无路,度一日而三秋。良人不弃旧恩,特勤远访,托兄妹之名,而仅获一见,隔伉俪之情,而终遂不通。彼感疾而先殂,妾含冤而继殒。欲求袝葬,幸得同归。大略如斯,微言莫尽。”父曰:“我之来此,本欲取汝还家,以奉我耳。今汝已矣,将取汝骨迁于先垄,亦不虚行一遭也。”复泣而言曰:“妾生而不幸,不得视膳庭闱;殁且无缘,不得首丘茔垄。然而地道尚静,神理宜安,若更迁移,反成劳扰。况溪山秀丽,草木荣华,既已安焉,非所愿也。”因抱持其父而大哭。父遂惊觉,乃一梦也。明日,以牲酒奠于坟下,与仆返棹而归。

  至今过者指为金、翠墓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