吴江边上有个龙王堂,说是堂,其实就是座庙,专门供奉香火的地方,所以当地人叫它堂。也有人说是因为右边山崖陡峭突出,像道堤岸似的,所以又叫龙王塘。这地方左边是吴淞江,右边是太湖,风急浪高,各路水流都在这儿交汇。过往的船只非得在庙前烧香磕头才敢继续赶路,这龙王显灵的事儿啊,范成大编的《吴郡志》里都记得清清楚楚。
元统年间,有个叫闻子述的读书人,在吴地一带以诗才闻名。那天他路过龙王堂,正赶上龙吸水奇观——只见一条白龙从云里垂下,龙须飘荡像根白玉柱子,鳞片闪闪发亮,活像几百面小镜子在乌云里翻腾,好半天才消失。子述看得目瞪口呆,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稀罕的景致。
雨停后他登上庙堂,里里外外转了个遍,一时兴起就在廊柱上题了首长诗:"龙王堂里龙王住,朱漆雕梁映江渚......"从龙王的灵验说到自己乘着小船游历吴楚的见闻,最后还开玩笑说要舀湖水当酒喝,采江花当菜肴。那字写得龙飞凤舞,把过路的和庙里当差的都看傻了眼。
题完诗正要回船歇息,忽然冒出个鱼头人身的怪物,恭恭敬敬作揖说:"我家龙王有请。"子述连连摆手:"龙王住水晶宫,我不过是个凡夫俗子,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,怎么去得了啊?"那鱼头怪笑道:"您只管闭眼,转眼就到。"子述刚合上眼,就听见耳边呼呼的风声水响,等再睁眼时,好家伙!眼前宫殿金碧辉煌,侍卫们持戟而立,寒光闪闪晃得人睁不开眼,可不就是传说中的龙宫嘛。
龙王戴着宝冠佩着剑迎出来,亲自扶他上台阶:"方才蒙先生题诗,词句绝妙笔力雄健,给我这龙宫增色不少,特意请您来当面道谢。"正说着,守门的慌慌张张跑进来报信,龙王赶紧出去迎客。只见三位来客联袂而至——头一位戴着高冠穿着大鞋,气度不凡;第二位青袍乌帽,潇洒得很;第三位就随便扎块葛布头巾,活像个乡下老汉。龙王给子述介绍:"这三位可是吴地大名鼎鼎的贤人,越国范相国、晋朝张使君、唐朝陆处士啊!"
龙王刚把题诗的事说给三位贵客听,外头又通报伍子胥大夫到了。这位伍大夫一进门看见范蠡坐在上首,当场就变了脸色,指着龙王鼻子骂:"这是吴国的地盘,您是吴地的神,我伍子胥是吴国忠臣,他范蠡可是灭吴的仇人!老百姓不懂事把他们供成'三高'也就罢了,您怎么也让他坐首席?"转头就数落范蠡三大罪状:用美人计灭吴不光彩,诱骗文种背叛君主不忠义,退休后还拼命敛财不清廉。每说一条都像刀子似的,说得范蠡脸色发青不敢吱声。
伍子胥越说越激动:"我要还活着,哪轮得到你们越国嚣张?姑苏台上还能跑进麋鹿?太庙里能长出野草?"这一通话说得范蠡哑口无言,乖乖让出首位。最后重新排座次:伍子胥第一,范蠡第二,张翰、陆龟蒙依次,闻子述第五,龙王自己反倒坐在末席。酒宴摆开,龙王提议大家作诗助兴,这龙宫夜宴才算是正式开了场。
伍子胥左手按着宝剑,右手拍打铜盆,歌声清亮地回荡在湖面上:
"驾着长长的战船啊,看遍吴越故都的沧桑。馆娃宫里空荡荡啊,只有麋鹿在姑苏台上游荡。想起吴王当年多么威风啊,全靠着贤才辅佐才能称霸。柏举一战攻入楚国啊,黄池会盟连晋国都低头。怎么后来就不重用贤人了呢?硬是把好好的长城自己拆垮。等到勾践打来才哭着求死啊,那会儿后悔已经晚啦!"
他望着江中漂浮的鸱夷皮囊,白马在潮头嘶鸣。转头看见胥山上的旧庙,衣袍被天风吹得猎猎作响:"龙宫巍峨耸立啊,水晶殿里正摆着宴席。吉日良辰多热闹啊,宾客们玉佩叮当响。斟满桂花酒啊敲响金钟玉磬,湘水神女跳着舞啊祥云缭绕。长夜漫漫没个尽头啊,心潮起伏容易醉。摸着宝剑唱支歌啊,就当出出这口憋了千年的闷气!"
歌声刚落,范蠡举着酒杯站起来吟道:"帮越国灭了吴国,驾着小船泛五湖。像仙鹤般高洁啊,似野鸭般自在。大功告成就该抽身,荣华富贵都是累赘。好弓既然收起来了,还要铸什么黄金像?千秋万代之后,魂魄再来游玩。今晚是什么好日子啊,能在这儿相聚?"
笙箫鼓乐响起来,酒肉堆成小山。范蠡看着满堂歌舞伎,仰头饮尽杯中酒:"美酒像河水,鱼肉堆成坡。要是现在不开心,好时光转眼就过。金杯翠盏都满上,下回再见不知何时,今晚先喝个痛快!"
张翰靠着席垫也唱起来:"赶着车回故乡,扬着帆来吴地。西风早晚要起,尘土会盖住京城。人活一世啊,贵在求得所想。问问那华亭鹤,可比得上松江鲈鱼香?哪想到千年之后,咱们名声还在传扬。这神仙府邸多气派,满座都是英才。宴席摆着玳瑁装饰,美酒像乳酪般醇厚。舞女踩着珍珠鞋,我醉醺醺敲着金壶唱。看看我算老几啊?也能跟着一起闹腾。写首诗记下这盛事,让江湖上都传唱!"
陆龟蒙离席拱手道:"我穷得只剩一条船,整天和笔墨茶灶打交道。养着会说话的鸭子,不钓名贵的缩头鳊鱼。今天倒赶上这神仙宴席,帽子歪了玉佩掉了也不管。哪用温峤燃犀角照水府?咱们这场面够后人说上几百年!"
子述献上一首长短句:"这江湖深处啊,是神仙住的地方。珍珠造的宫殿,白玉做的门框。玳瑁屏风珊瑚柱,祥云缭绕通三界。要不是河伯海神,谁能在这儿久留?高堂上摆开宴席,满座都是戴冠冕的贵客。仙女端着玉盘,神女忙着炒菜。长鲸在吼,巨蛟在舞,老鳖吹笙,鳄鱼打鼓。夜明珠照亮酒桌,虾须帘子挂满回廊。"
乐声一阵高过一阵,直冲云霄。湘妃姐妹弹着瑶琴,秦宫公主吹着玉箫。麻姑撕着麒麟肉干,洛神歪戴着凤凰钗。水神们乱哄哄地跑来跑去,金旗翠羽在半空飘摇。
"胥山神君我最崇拜,当年还去祠堂上过香。范相国还穿着古式衣冠,张使君留着晋人风度。座上还有个天随子,吃枸杞菊花长得清瘦。这辈子做梦都想不到,居然能见到你们各位。主人更是神通广大,呼风唤雨转眼就到。周游天下都觉得窄,果然不是池中凡物。我这小人物何等幸运,枯木都沾上仙气儿了!"
山珍海味吃不尽,仙酒一坛接一坛。唾壶敲缺了,麈尾摔断了,醉得眼花耳热。"不去洲上采明珠,也不到水里捞月亮,就把诗句写在鲛绡上,留给龙宫当个稀奇物件儿。"
唱完闹完,忽然听见远处村庄鸡叫,山寺晨钟嗡嗡响。伍子胥先告辞,范蠡三人也跟着离去。龙王用红琥珀盘子托着夜明珠,碧玉匣子装着分水犀角,送给子述当礼物,派虾兵蟹将送他回去。等回到船上,东方已经发白,水路清清楚楚。子述在江心对着神庙方向磕了个头,这才离去。
吴江有龙王堂,堂,盖庙也,所以奉事香火,故谓之堂。或以为右崖陡出,若塘岸焉,故又谓之龙王塘。其地左吴淞而右太湖,风涛险恶,众水听汇,过者必致敬于庙庭而后行,夙著灵异,具载于范石湖所编《吴郡志》。元统间,闻生子述者,以歌诗鸣于吴下。因过其处,适值龙挂,乃白龙也,毊鬣下垂,如一玉住,鳞甲照耀,如明镜数百片;转侧于乌云之内,良久而没。子述自以为平生奇观,莫之能及。雨止,登庙,周览既毕,乃题古风一章于庑下曰:
龙王之堂龙作主,栋宇青红照江渚,岁时奉事孰敢违,求晴得晴雨得雨。平生好奇无与侔,访水寻山遍吴楚,扁舟一叶过垂虹,濯足沧浪浣尘土。神龙有心慰劳苦,变化凤云快观睹,毊尾蜿蜒玉柱垂,鳞甲光芒银镜舞。村中稽首朝翁姥,船上燃香拜商贾,共说神龙素有灵,降福除灾敢轻侮!我登龙堂共龙语,至诚感格龙应许。汲挽湖波作酒浆,采掇江花当肴脯。大字淋漓写庭户,过者惊疑居者怒。世间不识谪仙人,笑别神龙指归路。
题毕,回舟,卧于蓬下。忽有鱼头鬼身者,自庙而来,施礼于前曰:“龙王奉邀。”子述曰:“龙玉处于水府,贱子游于尘世,风马牛之不相及也。虽有严命,何以能至!”鱼头者曰:“君毋苦,但请瞑目,少顷即当至矣。”子述如言,但闻风水声,久之,惭止,开目,则见殿宇峥嵘,仪卫森列,寒光逼人,不可睇视,真所谓水晶宫也。王闻其至,冠眼剑珮而出,延之上阶,致谢曰:“日间蒙惠高作,伺旨既佳,笔势又妙,庙庭得此,光彩倍增。是以屈君至此,欲得奉酬。”坐未定,阍者传言客至,王遽出门迎接。见有三人同入,其一高冠巨履,威仪简重;其一乌帽青裘,风度潇洒;其—则葛巾野服而已。分次而坐。王谓子迷曰:“君不识三客乎?乃越范相国,晋张使君,唐陆处士耳,世所渭吴地三高是也。”王对三客言子述题诗之事,俱各传观,称赞不已。王曰:“诗人远临,贵客偕至,赏心乐事,不期而同。”即命左右设宴于中堂,凡铺陈之物,饮馔之味,皆非人世所有。酒至,方欲饮,阍者奔入曰:“吴大夫伍君在门。”王急起迎之。既入,范相国犹据首席,不能谦避。伍君勃然变色而谓王曰:“此地乃吴国之境,王乃吴地之神,吾乃吴国之忠臣,彼乃吴国之仇人也。吴俗无知,妄以三高为目,立亭馆以奉之。王又延之入室,置之上座,曩日吞吴之恨,宁忍忘之耶?”即数范相国:“汝有三大罪,而人罔知,故千载之下,得以欺世而盗名。吾今为汝一白之,使大奸无所容,大恶不得隐矣!”相国默然,请闻其说。乃曰:“昔勾践志于复仇,卧薪尝胆,十年生聚,十年教训。以此战伐,孰能御之?何至假负薪之女,为诲淫之事,出此鄙计,不以为惭。吴既已亡,又不能除去尤物,反与共载而去。昔太公蒙面以斩妲己,高颎违令而诛丽华,以此方之,孰得孰失?是谋国之不臧也。既已灭吴,以勾践为人,长颈鸟喙,可与共患难,不可与同逸乐,浮海而去,以书遗大夫种云:‘蜚鸟尽,良弓藏;狡兔死,走狗烹,子可以去矣。’夫自不能事君,又诱其臣与之偕去,令其主孤立于上,国空无人,于心安乎?昔鲍叔之荐管仲,萧何之追韩信,以此方之,轨是孰非?是事君之不忠也。既已去位,本求高蹈。何乃聚敛积实。耕于海滨,父子力作,以营千金,屡散而复积,此欲何为哉?昔鲁仲连辞金而不受,张于房辟谷而远引,以此方之,孰贤孰愚?是持身之不廉也。负此三大罪,安得居吾之上乎?”相国面色如土,不敢出声。久之,乃曰:“子之罪我则然矣!愿闻子之所事。”伍君曰:“吾以家族之不幸。遍游诸国,不避艰险,终能用吴以复父兄之仇,又能为夫盖复父之仇,则孝为有余矣。事吴至死不去,以毕志于其君,虽遭属镂之惨,终无怨词,则忠为有余矣。君不终用,至于临死,又能逆料沼吴之祸,而为身后之忧,则智为有余矣。使吾尚在,则会稽之栖,下可以复振;欈李之战,不可以诡胜;而越之君臣将不暇于朝食,又焉能得志于吾国乎?盖尝论之,吴之亡不在于西子之进,而在于吾之被谗,越之霸不在于种、蠡之用,而在于吾之受戮。吾若不死,则苎萝之妹,适足为后宫之娱;荣楯之华,适足为前殿之夸,姑苏之台,麋鹿岂可得游;至德之庙,禾黍岂至于遽生哉!惟自残其骨骾,自害其股肱,故仇人得以乘其机,敌国得以投其隙,盖有幸而然耳。岂子代国之功,谋国之策乎?”相国辞塞,乃虚位以让之。伍君遂据其上,相国居第二位,第三、第四位则张使君、陆处士,子述居第五,王坐于末席。已而酒行乐作。王请坐客各赋诗歌以为乐。伍君乃左抚剑,右击盆,朗朗而作歌曰:
驾艅艎之长舟兮,览吴会之故都。怅馆娃之无人兮,麋鹿游于姑苏。忆吴子之骤强兮,盖得人以为任。战柏举而入楚兮,盟黄池而服晋。何用贤之不终兮,乃自坏其长城。洎雨东而乞死兮,始踯躅而哀鸣。泛鸱夷于江中兮,驱白马于潮头。眄胥山之旧庙兮,挟天风而远游。龙宫鬱其嵯峨兮,水殿开而宴会。日既吉而辰良兮,接宾朋之冠珮。莫椒浆而酌桂醑兮,击金钟而戛鸣球。湘妃汉女出歌舞兮,瑞雾霭而祥烟浮。夜迢迢而未央兮,心摇摇而易醉。抚忙剑而作歌兮,聊以泄千古不平之气。
歌竟,范相国持杯而咏诗曰:
霸越平吴,扁舟五湖,昂昂之鹤,泛泛之鳬。
功成身退,辞荣避位,良弓既藏,黄金曷铸?
万岁千秋,魂魄来游,今夕何夕,于此淹留!
吹笙击鼓,罗列樽俎,妙女娇娃,载歌载舞,
有酒如河,有肉如坡,相对不乐,日月几何?
金樽翠爵,为君斟酌,后会未期,且此欢谑。
张使君亦倚席而吟侍曰:
驱车适故国,挂席来东吴。西风旦夕起,飞尘满皇都。
人生在世间,贵乎得所图。问渠华亭鹤,何似松江鲈?
岂意千年后,高名犹不孤。鬱鬱神灵府,济济英俊徒。
华筵列玳瑁,美酝倾醍醐。妙舞蹑珠履,狂吟扣金壶。
顾余复何人?亦得同歌呼。作诗记胜事,流传遍江湖。
陆处士遂离席而陈诗曰:
生计萧条具一船,笔床茶灶共周旋。
但笼甫里能言鸭,不钓襄江缩项鳊。
鼓瑟吹笙传盛事,倒冠落珮预华筵。
何须温峤燃犀照,已被旁人作话传。
子述乃制长短句一篇,献于座间曰:
江湖之渊,神物所居,
珠宫贝阙,与世不殊。
黄金作屋瓦,白玉为门枢,
屏开玳瑁甲,槛植珊瑚珠。
祥云瑞霭相扶舆,上通三光下八区,
自非冯夷与海若,孰得于此久踌躇!
高堂开宴罗宾主,礼数繁多冠冕聚,
忙呼玉女捧牙盘,催唤神娥调翠釜。
长鲸鸣,巨蛟舞,鳖吹笙,鼍击鼓。
骊颔之珠照樽俎,虾须之帘挂廊庑。
八音迭奏杂仙韶,宫商响切逼云霄,
湘妃姊妹抚瑶瑟,秦家公主来吹萧。
麻姑碎擘麒麟脯,洛妃斜拂凤凰翘,
天吴紫凤颠倒而奔走,金支翠旗缥缈而动摇。
胥山之神余所慕,曾谒神祠拜神墓。
相国不改古衣冠,使君犹存晋风度。
座中更有天随生,口食杞菊骨骼清,
平生梦想不可见,岂期一旦皆相迎。
主人灵圣尤难测,驱驾风云归顷刻,
周游八极隘四溟,固知不是池中物。
鲰生何幸得遭逢,坐令槁朽生华风!
待以天厨八珍之异馔,饮以仙府九酝之深鍾。
唾壶缺,麇柄折,醉眼生花双耳热。
不來洲畔采明珠,不去波间摸明月,
但将诗旬写鲛绡,留向龙宫记奇绝。
歌咏俱毕,觥筹交错。但闻水村喔喔晨鸡鸣,山寺隆隆晓钟击。伍君先别,三高继往。王以红珀盘捧照乘之珠,碧瑶箱盛开水之角,馈赠于子述,命使送还。抵舟,则东方洞然,水路明朗,乃于中流稽首庙堂而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