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三·爱卿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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嘉兴城里有个出了名的美人儿,叫罗爱爱。这姑娘生得标致不说,琴棋书画样样精通,更难得的是待人接物玲珑剔透,写起诗词来连那些酸秀才都自愧不如。大伙儿都敬重地称她一声"爱卿",她写的那些锦绣文章,在茶楼酒肆里传得可热闹了。

那年六月十五,满城的文人雅士聚在鸳湖凌虚阁赏月。晚风拂过画阁东头的莲池,红莲白莲暗香浮动。爱卿望着天边那轮明月,信手就写下四首诗。那些摇头晃脑的书生们刚提起笔,一听她念完,都讪讪地搁下了毛笔。

同城有个赵家六公子,祖上做过官的。虽说父亲早逝,家里倒还殷实。这赵六郎迷上了爱卿的才貌,三媒六聘把她娶回家。爱卿过门后洗手作羹汤,把赵家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。小两口蜜里调油似的,赵六郎恨不得把她捧在手心里疼。

好景不长,京城里来了信。赵六郎父亲的老友当上了吏部尚书,要给他谋个江南的官职。赵六郎左右为难——去吧,放心不下老母娇妻;不去吧,又怕错过飞黄腾达的机会。爱卿看出丈夫心思,温言劝道:"大丈夫志在四方,岂能困守温柔乡?婆婆有我照料,你只管放心去闯。只是老人家年事已高,你莫要学古人说的'报亲之日少',见了太行山的孤云,西山的落日,可要记得早早归来。"

临行那日,中堂摆下饯行酒。酒过三巡,爱卿亲手斟满一杯敬婆婆,自己唱起新作的《齐天乐》。唱到"凤折鸾分,未知何日更相聚"时,满座宾客都红了眼眶。赵六郎带着醉意登船,这一去就没了音讯。

原来那尚书突然病退,赵六郎在京城进退两难。家里老太太思子成疾,爱卿日夜守在病榻前,亲尝汤药,求神拜佛。熬了半年光景,婆婆弥留之际拉着爱卿的手说:"我儿贪图功名远游,反倒累你受苦。但愿他来日儿孙,都能像你这般孝顺..."话没说完就咽了气。爱卿披麻戴孝,亲手把婆婆葬在白苎村,从此早晚哭灵,人都瘦脱了形。

转眼到了至正十六年,乱兵攻破嘉兴城。有个姓刘的万户将军霸占了赵家宅院,见爱卿貌美就要强娶。爱卿假意应承,沐浴更衣后竟用罗巾在闺房自尽了。等那武夫发觉,人早已香消玉殒,只好用绣褥裹了尸首,草草埋在后院银杏树下。

又过了些时日,赵六郎终于辗转回到嘉兴。城里早已物是人非,自家宅院梁上跑着老鼠,庭前长满荒草。第二天他在红桥边遇见老仆,才知老母病故,爱妻殉节。跟着老仆到白苎村,但见坟前松柏成行——"这都是六娘子亲手栽的",老仆指着坟茔哽咽道:"娘子葬了老夫人,天天来哭坟。后来乱兵进城..."

赵六郎发疯似的刨开银杏树下的土,只见爱卿面色如生。他哭着给妻子换上华服,重新安葬在母亲墓旁。此后十天,他白天在坟前祷告,夜里在院中痛哭。直到月末那晚,中堂忽然传来幽幽哭声。赵六郎颤声问:"可是娘子显灵?"黑暗中渐渐现出个素衣女子,颈间缠着罗巾,正是爱卿。她含泪唱起自度的《沁园春》,唱到"要学三贞,须拼一死"时,烛火猛地晃了晃...

那歌声每唱一句,就要断断续续哭上好几声,凄凄惨惨戚戚,调子都唱不全了。赵子实在不忍心,就把她请进屋里,红着眼圈谢她:"多谢你替我侍奉老母,替我扫墓上香,更谢你为我守节赴死..."说着说着自己先哽咽了。

女子抹了抹眼泪,轻声细语说起往事:"我本是风尘女子,生来就不是良家出身。像山里的野鸡、路边的柳枝,谁都能折一把。从前只知道倚着门框卖笑,哪懂得举案齐眉的道理?今日东家吃明日西家住,张家的媳妇李家的妻,早就成了习惯。"

她说着突然抬头,眼里泛起温柔的光:"直到遇见郎君你不嫌弃,娶我过门。我这才洗心革面,学着挑水舂米,采荇菜煮羹汤。祭祀时规规矩矩,侍奉婆婆尽心尽力。活着以礼相待,死了以礼安葬,自问对得起良心。谁承想..."

话音突然发抖:"谁承想世道突变!那些举着刀枪的乱兵闯进来,占了咱们的宅子,还要强占人妻。你远在万里之外,我独个儿能怎么办?不是没想过苟且偷生..."她猛地攥紧衣角,"可我宁可做扑火的飞蛾,投井的孩童!这般结局是我自己选的,不怪旁人。我就是...就是不能让天下人笑话,说做妻妾的背主弃家,受俸禄的忘君负国!"

赵子听得心如刀绞,连忙问她婆婆下落。女子破涕为笑:"老人家一生行善,早就转世投胎啦。"见赵子疑惑,她解释道:"阴司念我贞烈,原要送我去无锡宋家投男胎。可我舍不得郎君,硬是求他们让我再见你一面。"说着忽然脸红,"明日...明日就真要走了。郎君若念旧情,去无锡寻那宋家,孩子冲你一笑,便是我了。"

烛花哔剥一声,映得满室生春。两人执手到天明,女子一步三回头走到院中,朝阳染红她半边脸庞:"赵郎...保重。"话音未落,人影已如晨雾消散。只剩半盏残灯,在空屋里明明灭灭。

赵子当即收拾行装直奔无锡,果然打听到宋家新添了个男婴。怪的是这孩子怀胎二十个月,落地后日夜啼哭。等赵子进门把前因后果一说,那襁褓中的婴儿突然破涕为笑。宋家又惊又喜,给孩子取名罗生。后来赵子常去走动,两家人亲亲热热来往了一辈子。

原文言文

  罗爱爱,嘉兴名娼也,色貌才艺,独步一时。而又性识通敏,工于侍词,以是人皆敬而慕之,称为爱卿。佳篇丽什,传播人口。风流之士,咸修饰以求狎,懵学之辈,自视缺然。郡中名士,尝以季夏望日,会于鸳湖凌虚阁避暑,玩月赋诗。爱卿先成四首,座间皆搁笔。诗曰:

  画阁东头纳晚凉,红莲不似白莲香。

  一轮明月天如水,何处吹萧引凤凰?

  月出天边水在湖,微澜倒浸玉浮图。

  搴帘欲共姮娥语,肯教霓裳一曲无?

  手弄双头茉莉枝,曲终不觉鬓云欹。

  珮环响处飞仙过,愿偕青鸾一只骑。

  曲曲栏干正正屏,六铢衣薄懒来凭。

  夜深风露凉如许,身在瑶台第一层。

  同郡有赵氏子者,第六,亦簪缨族,父亡母存,家赀巨万,慕其才色,纳礼聘焉。爱卿入门,妇道甚修,家法甚饬,择言而发,非礼不行。赵子嬖而重之。未久,赵子有父党为吏部尚书,以书自大都召之,许授以江南一宫。赵子欲往,则恐贻母妻之忧,不往。则又失功名之会,踌躇未决。爱卿谓之曰:“妾闻男子生而桑弧蓬矢以射四方,丈夫壮而立身扬名以显父母,岂可以恩情之笃,而误功名之期乎?君母在堂,温凊之奉,甘旨之供,妾任其责有余矣。但年高多病,而君有万里之行,昔人所渭事主之日多,报亲之日少,君宜常以此为念。望太行之孤云,抚西山之颓日,不可不早归耳。”赵子遂卜日为京都之行,置酒酌别于中堂。酒三行,爱卿请赵子捧觞为太大人寿,自制《齐天乐》一阕,歌以侑之。其词曰:

  恩情不把功名误,离筵又歌金缕。白发慈亲,红颜幼妇,君去有谁为主?流年几许?况闷闷愁愁,风风雨雨。凤折鸾分,未知何日更相聚!蒙君再三分付:向堂前侍奉,休辞辛苦。官诰蟠花,宫袍制锦,待要封妻拜母。君须听取:怕日薄西山,易生愁阻。早促归程,彩衣相对舞。

  歌罢,坐中皆垂泪。赵子乘醉,解缆而行。至都,则尚书以病免,无所投托,迁延旅邸,久不能归。太夫人以忆子之故,感病沉重,伏枕在床。爱卿事之甚谨,汤药必亲尝,饘粥必亲煮。求神礼佛,以逭其灾;虚辞诡说,以宽其意。缠绵半载,因遂不起。临终,呼爱卿而告之曰:“吾子以功名之故,远赴皇都,遂绝昔耗。吾又下幸罹疾,新妇事我至矣!今而命殂,无以相报。但愿吾子早归,新妇异日有子有孙,皆如新妇之孝敬。苍天有知,必不相负!”言讫而殁。爱卿哀毁如礼,亲造棺椁。葬于白苎村。既葬,旦夕哭临灵几前,悲伤过度,为之瘦痟。

  至正十六年,张士诚陷平江,十七年,达丞相檄苗军师杨完者为江浙参政,拒之于嘉兴。不戢军士。大掠居民。赵子之居,为刘万户者所据,见爱卿之姿色,欲逼纳之。爱卿以甘言给之,沐浴入閤,以罗巾自缢而死。万户奔救之,已无及矣。乃以绣褥裹尸,瘗于后圃银杏树下。未几,张氏通款,浙省杨参政为所害,麾下皆星散。赵子始间关海道,由太仓登岸,径回嘉兴,则城郭人民皆非旧矣。投其故宅,荒废无人居,但见鼠窜于梁,鸮鸣于树,苍苔碧草,掩映阶庭而已。求其母妻,不知去向,惟中堂岿然独存,乃洒扫而息焉。明日,行出东门外,至红桥倒,遇旧使老苍头于道,呼而问之,备述其详:则老母辞堂,生妻去世矣。遂引赵子至白苎村其母葬处,指松柏而告之曰:“此皆六娘子之所种植也。”指茔垅而告之曰:“此皆六娘子之所经理也。太夫人以郎君不归,感念成疾,娘子奉之至矣,下幸而死,卜葬于此。娘子身被衰麻,手扶棺榇,亲自负土,号哭墓下。葬之三月,而苗军入城,宅舍被占。有刘万户者,欲以非礼犯之,娘子不从,即遂缢死,就于后圃瘗之矣。”赵子大伤感,即至银杏村下发视之,颜貌如生,肌肤不改。赵子抚尸大恸,绝而复苏。乃沐以香汤,被以华服,买棺附葬于母坟之侧,哭之曰:“娘子平日聪明才慧,流辈不及。今虽死矣,岂可混同凡人,使绝音晌。九原有知,愿赐一见。虽显晦殊途,人皆忌惮,而恩情切至,实所不疑。”于是出则祷于墓下,归则哭于圃中。将及一旬,月晦之夕,赵子独坐中堂,寝不能寐,忽闻暗中哭声,初远渐近,觉其有异,即起祝之曰:“倘是六娘子之灵,何吝一见而叙旧也?”即闻言曰:“妾即罗氏也,感君想念,虽在幽冥,实所恻怆,是以今夕与君知闻耳。”言讫,如有人行,冉冉而至,五六步许,即可辨其状貌,果爱卿也。淡妆素服,一如其旧,惟以罗巾拥其项。见赵子,施礼毕,泣而歌《沁园春》一阕,其所自制也。词曰:

  一别三年,一日空秋,君何不归?记尊嫜抱病,亲供药饵,高茔埋葬,亲曳麻衣。夜卜灯花,晨占鹊喜,雨打梨花昼掩扉。谁知道,把恩情永隔,书信全稀! 于戈满目交挥,奈命薄时乖履祸机。向销金帐里,猿惊鹤怨,香罗巾下,玉碎花飞。要学三贞,须拼一死,免被旁人话是非。君相念:算除非画里,重见崔徽!

  每歌一句,则悲啼数声,凄惶怨咽,殆不成腔。赵子延之入室,谢其奉母之孝,莹墓之劳,杀身之节,感愧不已。乃收泪而自叙曰:“妾本倡流,素非良族。山鸡野骛,家莫能驯;路柳墙花。人皆可折。惟知倚门而献笑,岂解举案以齐眉。令色巧言,迎新送旧。东家食而酉家宿。久习遗凤;张郎妇而李郎妻,本无定性。幸蒙君子,求为室家,即便弃其旧染之污,革其前事之失。操持井臼,采掇蘋蘩。严祀祖之仪,笃奉姑之道。事以礼,葬以礼,无愧于心;歌于斯,哭于斯,未尝窥户。岂料昊天不吊,大患来临!毒手老拳,交争于四境;长枪大剑,耀武于三军。既据李崧之居,又夺韩翃之妇。良人万里,贱妾一身。岂不知偷生之可安,忍辱之耐久。而乃甘心玉略,决意珠沉。若飞蛾之扑灯,似赤子之入井,乃己之自取,非人之不容。盖所以愧夫为人妻妾而背主弃家,受人爵禄而忘君负国者也。”赵子抚慰良久,因问太夫人安在?曰:“尊姑在世无罪,闻已受生于人间矣。”赵子曰:“然则,君何以犹堕鬼趣?”对曰:“妾之死也,冥司以妾贞烈,即令往无锡宋家。托为男子。妾以与君情缘之重,必欲俟君一见,以叙怀抱,故迟之岁月耳。今既见君矣,明日即往降生也。君如不弃旧情,可往彼家见访,当以一笑为验。”遂与赵子入室欢会,款若平生。鸡鸣而起,下阶敛步,复回顾拭泪云:“赵郎珍重,从此永别矣!”因哽咽伫立。夭色渐明,欻然而逝,不复有睹。但空室俏然,寒灯半灭而己。赵子起而促装,径赴无锡,寻宋氏之居而叩焉,则果得一男子,怀妊二十月矣。然自降生之后,至今哭不辍声。赵子具述其事,愿请见之,果一笑而哭止,其家遂名之曰罗生。赵子求为亲属,自此往来馈遗,音问不绝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