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有个叫令狐譔的读书人,性子刚直得很,打小就不信鬼神那一套。谁要是在他面前说什么阴司报应、鬼神显灵的事儿,他准得把人家驳得哑口无言。他家隔壁住着个姓乌的老财主,家里金山银山堆着还不满足,净干些伤天害理的事,方圆百里都知道这老东西不是个好货。
有天夜里,乌老头突然咽了气。可奇了怪了,死了三天竟又活过来了!街坊们围着问怎么回事,老头得意洋洋地说:"我到了阴间,家里给我大办法事,烧了成堆的纸钱。阎王爷一高兴,就把我放回来了。"令狐譔听说这事,气得直拍桌子:"我原以为阳间的贪官污吏够黑了,没想到阴间更不像话!"当下提笔写了首诗:
"一沓纸钱就能买条命,阴间阳间都认钱! 鬼神开恩专给富人路,日月也照不到穷苦人。 穷人哪来的佛祖保佑?有钱人倒容易得上天眷顾。 早知道善恶都没报应,不如多攒黄金留给儿孙!"
写完还高声念了好几遍。这天夜里,他正点着四根蜡烛独坐,忽然闯进来两个青面獠牙的鬼差,恶狠狠地说:"奉阎君之命拿你!"令狐譔吓得刚要躲,一个鬼差揪住他衣领,一个拽住他腰带,架着他就往外飘。只觉得脚不沾地,转眼就到了座森严的官衙,跟人间的衙门差不多。
两个鬼差押着他跪在台阶下,冲着殿上喊:"奉命捉拿令狐譔到案!"只见殿上坐着个戴冠冕的阎王,拍案怒喝:"你读圣贤书不知检点,竟敢写诗污蔑阴司!该下拔舌地狱!"几个鬼卒冲上来就要拖他走。令狐譔死死抱住门框大喊:"我令狐譔堂堂读书人,无缘无故受刑,老天爷开眼啊!"
这时有个穿绿袍的判官出列说:"这人嘴硬,不如让他写供词认罪。"阎王点头,叫人拿来纸笔。令狐譔梗着脖子说:"我没错!"忽然殿上传来冷笑:"你那首'一沓纸钱买条命'的诗,是谁写的?"他这才明白过来,提笔写道:
"天地初开本无鬼神,都是后人编出来的。烧纸钱、念经文,不过是为了骗愚民。设什么十八层地狱、六道轮回,原是为劝善惩恶。可如今倒好,专抓小贼放大鱼。穷人遭殃,富人消灾,这算什么天理?我令狐譔不过是个穷书生,看不过眼说几句实话......"
阎王看完供词,脸色缓和下来:"这人说得在理,放他回去吧。"转头又命人把乌老头抓回来下狱。两个鬼差送令狐譔回家,他央求道:"来都来了,让我看看地狱什么样?"鬼差带他往西边走,穿过堆满文书的厅堂,来到座黑雾笼罩的铁城。
城里头惨极了:有人被剥皮抽筋,有人被挖心挖眼。两根铜柱上绑着对男女,夜叉正剖开他们肚子用开水烫——原来这俩一个是大夫,一个是病人家属,合伙害死了人。还有群和尚尼姑被披上牛马皮,不肯变的就被铁鞭抽得血肉模糊。最后来到"误国门",看见秦桧戴着石枷坐在铁床上,鬼差说:"这奸贼要害岳飞,永世不得超生!"
看够了,鬼差送他回家。令狐譔道谢,鬼差笑道:"别谢,以后别写诗连累我们就行。"他哈哈一笑,伸个懒腰醒了——原来是个梦。天亮后去乌家打听,那老头果然半夜就咽气了。
令狐譔者,刚直之士也,生而不信神灵,傲诞自得。有言及鬼神变化幽冥果报之事,必大言折之。所居邻近,右乌老者,家赀巨宫,贪求不止,敢为不义,凶恶著闻。一夕,病卒;卒之三日而再苏。人问其故,则曰:“吾殁之后,家人广为佛事,多焚楮币,冥官喜之,因是得远。”譔闻之,尤其不忿,曰:“始吾谓世间贪官污吏受财曲法,富者纳贿而得圭,贫者无赀而抵罪,岂意冥府乃更甚焉!”因赋诗曰:
一陌金钱便返魂,公私随处可通门!
鬼神有德开生路,日月无光照覆盆。
贫者何缘蒙佛力?富家容易受天恩。
早知善恶都无报,多积黄金遗子孙!
诗成,朗吟数过。是夜,四烛独坐,忽有二鬼使,状貌狞恶,径至其前,曰:“地府奉追。”譔大惊,方欲辞避,一人执其衣,一人挽其带,驱迫出门,足不履地,须臾已至。见大官府若世间台、省之状。二使将譔入门,遥望殿上有王者被冕据案而坐。二使挟譔伏于阶下,上殿致命曰:“奉命追令狐譔已至。”即闻王者厉声曰:“既读儒书,不知自检,敢为狂辞,诬我官府!合付犁舌狱。”遂有鬼卒数人,牵捽令去。譔大惧,攀挽槛楣不得去,俄而槛折,乃大呼曰:“令狐譔人间儒士,无罪受刑,皇天有知,乞赐昭鉴!”见殿上有一绿袍秉笏者,号称明法,禀于王曰:“此人好訐,遽尔加罪,必不肯伏,不若令其供责所犯,明正其罪,当无词也。”王曰:“善!”乃有一吏,操纸笔置于譔前,逼其供状。譔固称无罪,不知所供。忽闻殿上曰:“汝言无罪,所谓‘一陌金钱便返魂,公私随处可通门’,谁所作也?”譔始大悟,即下笔大书以供曰:
伏以混沦二气,初分天地之形;高下三才,不列鬼神之数。降自中古,始肇多端。焚币帛以通神,诵经文以諂佛。于是名山大泽,咸有灵焉;古庙丛祠,亦多主者。盖以群生昏瞆,众类冥顽,或长恶以不悛,或行凶而自恣。
以强凌弱,恃富欺贫。上不孝于君亲,下不睦于宗党。贪财悖义,见利忘恩。天门高而九重莫知,地府深而十殿是列,立锉烧舂磨之状,具轮回报应之科,使为善者劝而益勤,为恶者惩而知戒,可谓法之至密,道之至公。然而威令所行,既前瞻而后仰;聪明所及,反小察而大遗。贫者入狱而受殃。宫者转经而免罪。惟取伤弓之鸟,每漏吞舟之鱼。赏罚之条,不宜如是。至如譔者,三生贱士,一介穷儒。左枝右梧,未免儿啼女哭,东涂西抹,不救命蹇时乖。偶以不平而鸣,遽获多言之咎。悔噬脐而莫及,耻摇尾而乞怜。今蒙责其罪名,逼其状伏。批龙鳞,探尤颔,岂敢求生;料虎头,编虎须,固知受祸。言止此矣,伏乞鉴之!
王览毕,批曰:“令狐譔持论颇正,难以罪加,秉志不回,非可威屈。今观所陈,实为有理,可特放还,以彰遗直。”仍命复追乌老,置之于狱。复遣二使送譔还家。譔恳二使曰:“仆在人间,以儒为业,虽闻地狱之事,不以为然,今既到此,可一观否?”二使曰:“欲观亦不难,但禀知刑曹录事耳。”即引譔循西廊而行,别至一厅,文簿山积,录事中坐,二使以譔入白,录事以朱笔批一帖付之,其文若篆籒不可识。譔出府门,投北行里余,见铁城巍巍,黑雾涨天,守卫者甚众,皆牛头曳面,青体绀发,各执戈戟之属,或坐或立于门左右。二使以批帖示之,即放之入,见罪人无数,被剥皮刺血,剔心剜目。叫呼怨痛,宛转其间,楚毒之声动地。至一处,见铜柱二,缚男女二人于上,有夜叉以刃剖其胸,肠胃流出,以沸汤沃之,名为洗涤。譔问其故。曰:“此人在世为医。因疗此妇之夫,遂与妇通。已而其夫病卒,虽非二人杀之,原情定罪,与杀同也,故受此报。”又至一处,见僧尼裸体,诸鬼以牛马之皮覆之,皆成畜类。有趦趄未肯就者,即以铁鞭击之,流血狼藉。譔又问其故。曰:“此徒在世,不耕而食,不织而衣,而乃不守戒律,贪淫茹荤,故令化为异类,出力以报人耳。”最后至一处,榜曰:“误国之门。”见数十人坐铁床上,身具桎梏,以青石为枷压之。二使指一人示譔曰:“此即宋朝秦桧也。谋害忠良,迷误其主,故受重罪。其余亦皆历代误国之臣也。每一朝革命,即驱之出,令毒虺噬其肉,饥鹰啄其髓,骨肉糜烂至尽,复以神水洒之,业风吹之,仍复本形。此辈虽历亿万劫,不可出世矣。”譔观毕,求回。二使送之至家。譔顾谓曰:“劳君相送,无以为报。”二使笑曰:“报则不敢望,但请君勿更为诗以累我耳。”譔亦大笑。欠伸而觉,乃一梦也。及旦,叩乌老之家而问焉,则于是夜三更逝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