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那石峻峰辞官回了老家。巡抚派人去查他经手的仓库账目,结果一粒米也没少,一本文书也没积压。巡抚只得先派人暂管衙门事务,同时写了封信送往京城。
信上是这么写的:"东厂魏大人亲启:您之前拨下的银两,下官已分发到各府县。唯独柳州知府石峨拒不领受,还弃官潜逃。特此禀报,请大人定夺。广西巡抚某某谨上。"
魏忠贤拆开信一看,心里盘算着:"放贷收息终究是见不得光的勾当。那石峨又是个硬骨头,真要追究起来,怕他宁死不认。万一惊动了皇上更不好收场。不如顺水推舟..."于是提笔回信:"来信已悉。石峨虽违抗上命,但毕竟是皇上钦点的官员,且素有清名,深得民心。既然他已辞官,就由他去吧。不必深究。东厂某月某日。"
花开两朵各表一枝。石峻峰升迁后,朝廷派了个叫王易的广东番禺人来接任长安知县。这位王进士赴任途中经过襄阳城,专程去拜访故交——辞官在家的胡员外。酒过三巡,王知县拱手道:"小弟想托老兄件事。此番赴任路途遥远,家眷随后启程实在不便。能否借贵府一处闲院暂住?待来年开春再接他们北上。"胡员外拍着胸脯应承:"贤弟放心,这事包在我身上!"
送走王知县后,胡员外琢磨着:"官宦家眷少说二三十口,我这宅院怕是住不下。不如另置一处..."第二天就找来牙行杨小山。恰巧西街徐家正闹鬼要卖宅子,开价五百两。几番讨价还价,最终四百五十两成交。胡员外择吉日办了过户,将宅子收拾得窗明几净。
半年后,王知县差人接来家眷二十余口。胡员外亲自领着住进新宅,照料得无微不至。谁知住不到一月,噩耗传来——王知县在任上病故了。王夫人哭得昏死过去,醒来与儿子商议:"长安路远,盘缠从何而来?"少年郎君红着眼圈去求胡员外,老人家二话不说借出二百两银子。
待王公子千里扶柩归来,广东老家又遭了匪患。胡员外把城外一处小屋腾出来停灵,还写了篇文采斐然的祭文。谁曾想这一住就是一年多,宅子里渐渐不太平起来。先是夜闻鬼哭,后见鬼影幢幢。王夫人强撑着不说破,直到阖府上下接连病死,只剩公子夫妇和个十一二岁的庶出妹妹。后来匪患平息,胡员外又资助百两银子,这才把王家灵柩送回广东。
这凶宅自此无人敢住。某天夜里,胡员外梦见个拄藜杖的白发老翁:"老朽姓焦,绍兴人士。西街宅子里住着我闺女和外甥女,与尊驾有父女缘分。来日还要在此招赘佳婿,万勿变卖!"胡夫人听完笑道:"梦话岂能当真?咱家又不缺钱,何必卖宅子惹人笑话?不如翻新出租。"
谁知第二夜三更时分,胡夫人正挑灯做针线,忽见两个标致姑娘领着个垂髫小儿盈盈下拜。妇人慌忙搀扶:"姑娘们这是..."那对姐妹花轻声道:"我们住在西宅多年。多亏母亲劝阻义父卖宅,才得保全栖身之所。特来拜谢。"说罢身影渐淡,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烛影里。
那胡夫人只觉得眼前一花,那两个女子就像一阵风似的没了踪影。她吓得直拍胸口,赶紧把睡梦中的胡员外摇醒,把刚才的怪事一五一十说了。胡员外揉着眼睛听完,猛地一拍大腿:"哎呀夫人,我方才做梦也见着这两个姑娘了!这宅子怕是有古怪,咱们说什么也不能卖了。只是不知这桩奇事,往后会应在谁身上?"这正应了那句老话:有缘的人隔着千山万水也能遇见,没缘分的就算面对面也走不到一块儿。
咱们先把这头按下不表。话说这宅子对门住着位朱举人,名叫耀彩,表字斐文。眼看就要五十的人了,当年可是乡试头名的解元老爷。后来进京赶考三次都差点中会元,可惜总是差那么点儿运气。福建这地界读书人都尊他做文章宗师,理学大家。他有个儿子单名一个■字,表字良玉,今年二十三,已经是领着官府粮米的廪生。这朱公子生得眉清目秀,肚子里墨水也足。先前王公子住对门时,俩人在门口常打照面。王公子羡慕朱公子才学,朱公子也敬重王公子为人。偏巧王公子也是个补了廪的秀才,两个读书人惺惺相惜,就结拜成了兄弟。
两家女眷也常走动。王夫人和朱夫人脾性相投,处得跟亲姐妹似的。王小姐还认了朱夫人做干娘。王夫人在世时,朱夫人三天两头把干闺女接过来,不是梳头打扮就是添置新衣,疼得跟亲生闺女没两样。后来王老爷夫妇灵柩要运回老家安葬,朱夫人又把王小姐接来,亲手给她收拾行装。摸着干闺女的手直抹眼泪:"我的儿啊,咱娘俩这般投缘,真盼着你日后能长留我身边。可你回广东,我在湖广,隔着万水千山,这怕是要永别了..."话没说完就哽咽了。王小姐也红着眼圈说:"母亲福泽深厚,说不定女儿往后真能常伴膝下呢。"
等王家灵柩启程后,朱夫人日日思念干闺女,差点想出病来。过了小半年,这心里才渐渐宽解。再说王小姐回到老家,办完父母丧事。兄嫂张罗着要给她说亲,她不好当面回绝,就在闺房里贴了首诗:"姻缘本是前生定,媒人空跑也枉然。干娘临别叮咛在,常记归期伊身边。二十之前不出阁,且伴青灯读史篇。若逼红绳强系足,宁赴黄泉不偷生。"打从贴上这首诗,兄嫂再不敢提婚嫁的事。
且说番禺县有个神通广大的神婆,能掐会算。有天窜到王家,盯着王小姐直咂嘴:"这姑娘注定是诰命夫人的命,可要经历三处娘家才能修成正果。可惜啊..."她突然压低声音,"这身子骨怕是要遭场大劫,都是命里该着的。"王夫人急着追问,神婆却摆摆手:"天机不可泄露,到时候自然明白。"说完扭头就走。王夫人把这话告诉儿子,王公子气得直跺脚:"装神弄鬼的混账话!"当即吩咐门房:"往后这些跳大神的,一个都不许放进来!"
说来也怪,王小姐自打见了那神婆,越来越不爱见人。整天在绣楼上做针线,连话都少说了。长到十五岁上,出落得跟朵花似的,却突然得了怪病。有回昏死过去大半天才醒转。王公子请遍名医都不见效,埋怨妻子不该让神婆进门。王小姐听见了,撑着病体劝道:"生死有命,关人家神婆什么事?哥哥别错怪嫂子。"王公子这才不作声了。至于王小姐后来如何,咱们暂且按下不表。
且看那石峻峰回来又有什么故事,且听下回分解。
为友谊捐资置新宅
话说石峻峰弃官回署。巡抚委官盘查仓库,无半点亏欠,案卷无一件停留。只得一面委人看署,一面修书报与京中。书道:
叩禀:东厂司理监,魏大人座下。前承大人发下银两,卑职径定府县俱各派去。独柳州府知府石峨抗违不领,兼以弃官脱逃。特为禀明,以便究治。专候钧旨,肃此上达。
广西巡抚某人顿首
魏忠贤拆书一看,心中想道:“放账滚利,终属私事。且石峨为人刚直,十分究治,未必甘罪。倘或皇上闻知更觉不妥。莫若将机就机,叫他去罢。”遂写一回书道:
兹承来札,俱已心照。柳州府知府石峨,虽系抗上,乃皇上亲放之人,不便究处。且素称廉明,□□民望,弃官回籍,听其引退。勿得从刻,照书施行。
某月某日东厂特发
却说石峻峰转升之后,巡抚上疏,另题补了长安县一员知县。姓王名易种拐洌乃广东广州府番禺县人。系进士出身。往长安上任,路过襄阳府。襄阳府城内,有一个致仕的员外,姓胡名氵荣字涵斋。与王宜叵的暌辍M觞依吹较逖舭菘春氵荣。胡氵荣设席邀请。席间,王蚁蚝员外道:“小弟先去上任,少停半载,再接贱眷。自番禺直抵长安,路径太长,一气难以打到。弟欲向年兄借一闲房,在此作个过栈。两截走,庶不艰苦。不知年兄肯相帮否?”胡员外答道:“宝眷到此,小弟理应照料,那烦年兄启口。”王业溃骸凹让赡晷挚许,小弟就谢过了。”席终之后,王一氐辏次日起身走了。
却说胡员外又自想道:“凡官员的家眷,少则二三十口,多则四五十人。现在住的宅子,终是安置不下,且不便宜。莫若另买一宅,权叫他住。一则全了朋友之谊,二则添些家产,岂不两全。”算计已定,遂叫官中,代为买房。本街西头路南,有房子一处。房主姓徐名敦,本因宅子里有鬼,住不安稳。要卖了另置。就出了一张五百两银子的文约,交给官中杨小山。杨小山因向胡家来说,胡员外问道:“这房子他实在要多少银子?”杨小山道:“依他说要银五百两。”胡员外给他三百五十两。说来说去,讲到四百五十两,徐家就应口卖了。胡员外择了日期,同着亲朋,叫杨小山写了文约,把价银足数兑去。徐家把宅子腾出,交给胡员外。他另搬到别处去了。
却说王业饺危住了半年。写了一封家书,差了一个的当家人,往广东去接家眷。家中男女,上下共有二十余人。一路直投襄阳府胡宅而来。胡员外着人把新买的宅子,打扫洁净。请王夫人与公子住在里面。一切照料,无不尽心。歇近一月,正要起身而去。忽有一个家人,星夜赶来。禀道:“老爷已于四月间病故,小的料太太少爷,还在此处。特来报知,好去搬灵。”夫人公子听说,哭倒在地,半日方苏。公子与夫人计议,此处到长安尚有两千余里。往来盘费,非同些小,手中无钱,如何去的。夫人道:“央你胡年伯,或者相帮,也未可定。”王公子亲到胡员外家里,央他帮些银子,去接父灵。胡员外慨许,借银二百两。王公子得了银子,领着一个家人,往长安县搬灵去了。往返四五个月,才把灵柩搬到襄阳府来。胡员外城外有一处小房,叫他把灵柩停在里边。胡员外办礼制帐,亲去祭奠。其祭文云:知
维吾兄之才略兮,堪称国良。甫躁刀于小邑兮,治具毕张。苟骥足之大展兮,化被无方。胡皇天其不佑兮,遽梦黄梁。悲哲人之已萎兮,我心傍徨。陈壤奠于灵前兮,鉴兹薄觞。
这且按下不题。却说广东士寇大发,把广州一带俱被占去。王知县的灵柩一时难以回家。夫人公子,只得在此久住。住有一年,夜间渐闻鬼声,且见鬼形。夫人公子总不肯说出,恐负了胡员外的好意。又住了几月,王夫人并上下人等,俱病死宅中。只剩得王公子夫妇二人,与他庶母所生的一个妹子,年方十一二岁。后广东贼冠平息,胡员外又助银百有余两,叫王公子押着他父母的灵柩,转回广东去了。落下这处闲房,并没人敢在里边去住。胡员外托官中典卖。俱嫌宅子不吉,总无售主。只得把大门常常锁着。
忽一夜间,胡员外梦见一个老叟,苍颜白发,手执藜杖,登门来了。说道:“小弟姓焦名宁馨。系绍兴府人氏,有一件要事相恳。西头路南宅子内有我一亲女、一甥女并一甥男。住已数年,今闻尊兄要卖此宅,但这两个女子,与尊兄有父子之分。日后就这宅子上还要招一佳婿,以光门婿。切不可妄听人言,轻为抛舍。”胡员外醒来,把梦中的言语告诉夫人冯氏。冯氏夫人道:“梦寐之事,何足为凭。依我看来,咱家尽有钱使,何必典卖房宅,惹人耻笑。与其不值半文舍给人家。何如从新拆盖,赁出打租。”胡员外道:“夫人说得极是。我从今再不卖他了。”
到得次夜,时近三更,胡夫人有□未睡。忽见两个女子,丰姿绰约,颜色俏丽。领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儿,□□缓步从外而来。见了胡夫人,深深一拜。一齐就跪下磕头。胡夫人两手扶起问道:“两位姐姐,你是何人?为何行这样大礼。老身断不敢当。”二女子道:“儿等住在西头宅子上,已经几年。今因王夫人上下死在里面。义父说宅子凶恶住不的了,屡次托人变卖。幸得母亲一言劝醒就不卖了。儿等能得安居此处,以待良缘。为此特来相谢。”说罢飘然而去。胡夫人甚是骇异,叫醒胡员外。把见两女子的事,说与他听。胡员外道:“夫人所见与吾梦相符。此中必有缘故。这宅子我定是不卖了。但不知后来,应在何处?”这正是:
有缘千里来相会,无缘对面不相逢。
且按下不提。却说这宅子对门,有一个孝廉公姓朱名耀彩,字斐文。年近五旬,他发身时,是中的解元。会试曾荐元三次,俱未得中。闽省之人,群称为文章宗匠,理学名宿。他有一个儿子,名■,字良玉。年方二十三岁,是个食廪的生员。人物聪俊,学问充足。王公子在此住时,门首时常相见。王公子羡慕朱■。朱■也钦仰王公子。王公子也是个补了廪的秀才,因是同道朋友,两个就拜成兄弟。王夫人与朱■的母亲,亦时相往来,彼此情意甚觉投合。王夫人的女儿并拜朱夫人为义母。王夫人在日,朱夫人不时的把王小姐接过这院修理头面,添补衣裳,待之无异亲生。及王夫人夫妇灵柩归家有期,朱夫人又把王小姐接过来,照料了一番。说道:“吾儿我与你果有缘法,日后须落在一块方好。但你居广东,我住湖广,云山间阻,从此一别,今生断不能再见面了。”说罢,不觉泣下。王小姐答道:“孩儿仗托母亲的福力,安知后日不常靠着母亲。”亦自滴泪满怀。从此王夫人夫妇灵柩回去。朱夫人日逐想念王小姐,几乎成病。数月以后,方才开怀。王小姐回到家中,父母大事已过。兄嫂欲为他择配,王小姐也不便当面阻绝。作诗一首,贴于房中。其诗云:
婚姻大事系前缘,媒氏冰人徒枉然。
义母临岐曾有约,常思归落在伊边。
年过二十方许嫁,且托绣闺读史篇。
若使赤绳强相系,情甘一命赴黄泉。
自从王小姐作诗之后,择配一事,兄嫂二人,也再不敢提了。却说番禺县有一个极灵验的巫婆,能知人已往将来的事情。一日,走到王宅看见王小姐说道:“这个姑娘,定是一位夫人。但必须经过三个娘家,方才成人。可惜形神之间,将来不无变换,这是数该如此,也不是他好意这般。”王夫人仔细相问,那巫婆答道:“事系渺冥,不可说破,到了那时,便自明白。”又待问时,那巫婆撤身而出。王夫人把这话告诉王公子,王公子道:“巫婆之言,殊属可恶。”从此分付看门的:“一切巫婆人等,俱不准进门。”
王小姐自见那巫婆之后,渐渐的懒于见人。日逐在他卧楼上,做些针指,并不轻发言笑。长至一十五岁时,容颜甚是标致。忽然坐了一个病根,一时昏去,半日方醒。王公子延医调治,总不见痊。王公子怨他夫人叫巫婆进院,所以致的他妹子这样。王小姐闻知劝说道:“人生在世,死生有命。一个巫婆,他如何就能勾叫我这样,哥哥断不可瞒怨嫂子。”王公子听说,方才缄口。且休说王小姐后日怎样。
尚未知石峻峰回来如何,再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