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那石峻峰在京城里等着朝廷的考核,一住就是个把月,半点消息都没有。这天清早,他的随从急匆匆跑进来禀报:"小的今早路过吏部门口,看见告示牌挂出来了。限定各位大人明儿个初四清早集合,当面考核。今儿个都初三了,老爷赶紧把官服靴帽都收拾齐整。小的明早过来,陪老爷一同过去。车马轿子今儿个就得定下,省得明早手忙脚乱。"
峻峰摸出三钱银子交给随从去雇车,自己把官服帽子一件件抖开检查。小厮来喜手脚麻利地包好衣帽包裹。吃过午饭,日头一晃就西沉了。峻峰早早闩了房门歇下。
第二天鸡刚叫,峻峰就爬起来。来喜端来洗脸水伺候他梳洗完毕,热腾腾的早饭刚下肚,客栈掌柜才卸下门板,随从就进来催道:"车马都候着了,请老爷早些动身,可不敢误了时辰。"说着把衣帽包袱都搬上车。峻峰刚在车里坐稳,那随从已经一溜烟往前头带路去了。车夫甩着鞭子,来喜小跑着跟在车后。转眼工夫就到了吏部衙门。
随从小跑着回来禀报:"路北有家茶馆清静雅致,老爷不如先下车歇歇脚,换好官服再进衙门不迟。"峻峰下车抬眼一看,果然见青砖门脸上挂着"煮茗斋"三个字的木招牌。掀帘进去,三间敞亮的瓦房,两边都是雕花窗棂。正堂门上垂着竹帘,院里东西两廊下,东边摆着几盆金丝菊开得正艳,西边挂着两笼画眉鸟啾啾鸣叫。
峻峰踱进里间,见后墙贴着"聊胜指梅"的横幅,下面还裱着篇《茶赋》:"龙团雀舌解烦渴,黄芽绿脚胜冰雪......"左右对联写着"开户迎花笑,启窗听鸟鸣"。他刚坐下喝了半盏茶,随从就探头进来:"大人们快升堂了,请老爷过去吧。"
吏部大堂前,各省官员按籍贯排成长队。考官从北直隶开始验看,有的省选中二十多人,有的只挑十五六个。轮到峻峰时,主考官突然搁下朱笔问道:"你祖籍何处?"峻峰躬身答:"原籍河南,后迁湖广。"考官又追问:"洛阳石浚川先生是你先祖?"峻峰心头一跳:"正是下官二十二世祖。"考官忽然笑了:"既是先儒后裔,又值壮年,理当报效朝廷。怎么反倒学起隐士做派?你先退下,明日听候发落。"这番话说得峻峰心里七上八下,愣是等到所有省份验完才敢回客栈。
这一夜他翻来覆去睡不着。天刚蒙蒙亮就叫随从去打听消息。随从喘着气跑回来:"吏部的书办说大人已经上奏,就等圣旨了!"峻峰听得心里更慌。过了两天亲自去衙门打探,果然看见黄榜高悬:
"奉天承运皇帝诏曰:验中进士二百八十名,大省二十名,中省十五名......唯石峨系先儒后裔,即授陕西西安府长安县知县。钦此。"
峻峰喜出望外,领了官凭文书,请了两位师爷,带着几个随从离京赴任。通州码头上船时,报喜的早跑到他黄州老家去了。夫人竺氏忙叫管家赵才打扫厢房,备下酒菜等着接风。峻峰到家那天,贺喜的亲戚朋友差点踩破门槛,足足热闹了半个多月。眼看赴任期限将近,他祭过祖坟,选了个黄道吉日,带着家眷往长安上任去了。
刚进陕西地界,就有衙役来接。峻峰问起县衙情形,差役支支吾吾:"禀老爷,衙门里...闹鬼。历任县太爷都住民宅。小的们早把宅院收拾妥当了..."峻峰拍案笑道:"本官偏不信这个邪!即刻去收拾衙门,我偏要住官衙!"差役们跪着苦劝不成,只得连夜赶回打扫。说也奇怪,峻峰住进县衙那晚,打更的听见鬼魂嘀咕:"石青天在此,咱们快躲躲。"从此衙门里再没闹过鬼。
上任第三天,峻峰升堂理事。查出前任积压的二三十桩案子,当即发签拿人。还在衙门口贴出告示:"本县某日公开审案,百姓皆可旁观。"那天县衙被围得水泄不通,峻峰从早审到晚,该打的打,该罚的罚,桩桩断得公道。百姓看得目瞪口呆,都说来了个青天大老爷。峻峰把众人唤到堂前:"本官虽无庞士龙之才,却有西门豹之心。只要我在任一日,定不让百姓受苦。"众人含泪叩谢而去。
三年任期将满时,城里乡绅要给峻峰送万民伞,百姓要给他立德政碑。峻峰贴出告示严词拒绝:"父母养育子女岂是为求回报?官吏爱民本是分内之事。"百姓无计可施,最后只得把颂诗刻在石碑上:
"爱民何须羡黄堂,幸有石侯称循良。茧丝不扰咸淳化,琴声堪比单父堂......"
这天清早,峻峰刚点完卯,就见衙役慌慌张张跑进来:"大人,巡抚衙门来催了!"他搁下朱笔,整了整官服就往省城赶。巡抚衙门的大堂前,差役们捧着茶盘来回穿梭,峻峰躬身候着,直到日头偏西才轮到他。
"柳州知府来了?"巡抚掀帘进去,案头堆着几卷文书,"今儿叫你来不为别的——"他敲了敲桌上盖着东厂火漆的银箱,"魏公公体恤民艰,拨三十万两发到各县放贷,三分利钱。你们柳州领六万,明日就派人来押运。"
峻峰袖子里的手攥紧了:"回大人话,柳州这两年遭灾,百姓典屋卖儿都活不下去,哪有余钱生息?"他膝盖重重磕在青砖上,"朝廷设官是为牧民,不是给太监当账房啊!"
"放肆!"巡抚拍案而起,"你考成不要了?"
"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,"峻峰突然笑起来,官帽翅子直颤,"下官难道贪这五马之荣?"他转身就走,银箱在身后哐当响。
回到府衙已是三更天。他亲自清点库银,把积压的案卷理得整整齐齐。第二天抱着官印去巡抚衙门时,晨露还没干。"印绶交还大人,"他腰板挺得笔直,"要杀要剐我一人担着。"
半个月后,柳州城外的官道上,几辆青布马车碾着落叶渐行渐远。车帘忽被风吹起,露出峻峰半张平静的脸。
念民艰挂冠归故里
却说石峻峰在京候验,住至月余,并无音信。一日,长班走来禀道:“小的今早经过吏部门前,见有牌示了。限于初四日早刻齐集,当堂面验。今日初三,就是明晨了。老爷把靴帽衣服,逐一打整停当。小的明日早来,好跟老爷同去。或坐车,或坐轿,今日雇下,省的明晨忙迫。”峻峰称了三钱银子,着长班去雇车子,就把衣帽等物,逐一检点了一番。叫来喜俱各包妥。用过午饭,转瞬天黑。峻峰早早关门睡去。
次早起来,叫来喜要水洗了脸,梳了头,用过了早饭。店主方才去开店门,长班进来禀道:“车子已到,请老爷早去,勿致有误。”就把衣包、帽盒,送在车上。峻峰上车坐定,长班却先走了。车夫使着车子,来喜随后跟着。霎时间,已到吏部门首。长班前来禀道:“路北有一个茶馆,甚是清雅。老爷下车,暂歇片时,换了衣服,再上衙门。”峻峰下的车来,见路北门面铺上,挂着“煮茗斋”三字一个小招牌。进到里面,是三间瓦厦。两边俱是开窗。中间门上吊着帘子,院内东西两边,俱是走廊。时当九月,东廊下放着几盆金菊。西廊下挂着两笼画眉。峻峰步入房中,见后檐上贴着“聊胜指梅”四字。下边贴“茶赋”一篇云:
惟龙团之津液,与雀舌之汁膏。解睡余之烦渴,醒酒后之号呶。尔乃黄芽披蒸,绿脚垂洁。碧侞翻涛,银丝胜雪。列三等以为差,冠六□而独□。酩可为奴,筵堪伴果。味品香泉,烹须炉火。盛玉罂其常湛,转金碾以成垛。至若经作陆羽,录著蔡襄。添温暖于冬腹,涤炎热于夏肠。既无恤夫冰卮,又何羡乎琼浆。
两旁又贴一对联云:
开户迎花笑,启窗听鸟鸣。
峻峰里面坐了一会,换过衣服。长班来禀道:“大人将近升堂,请老爷过衙门去罢。”峻峰跟着长班,走到仪门前边,挨省次站定。大人已上堂,从北直验起。一省或验中二十多人,或验中十五六人。点到峻峰,吏部停笔问道:“你原籍何处?”峻峰应道:“原籍河南,后迁湖广。”吏部又问道:“洛阳石浚川先生,是你一脉吗?”峻峰应道:“是进士的上世先祖。传至于今,已二十二代了。”吏部笑道:“你既系先儒苗裔,又当年力精壮,正该为朝廷出力报效。奈何追蒿邙之高风,负王家之遴选。你且下去,明日再听发落。”并未说验中与没验中。峻峰下的堂来,心中甚是恍惚,不敢就走。直候到各省验完,大人退堂,方才回寓。心中度量了一夜。到得次早,叫长班去打听,回来禀道:“小的见吏部书办说:大人已经启奏,再看旨下如何?”峻峰心中愈加惊慌,住了两天,亲去打听。吏部已把圣谕贴出。
奉天承运皇帝诏曰:朕思贤为国宝,安可野有留良。兹依部奏,验中进士,二百八十人。大省二十名,中省十五名,小省十名,各照数发往候缺。惟石峨系先儒后裔,理应速用,即授陕西西安府长安县知县。赴部领凭,毋得迟缓。钦此。
峻峰见了这道旨意,不胜欢喜。领过凭文,请了两位幕宾,招了几名长随。离了京城,自通州坝上船,星夜往黄州府进发。京报已早到家中,夫人竺氏叫赵才打扫客舍,制办羊酒,候峻峰来到,以便待客。住了些时,峻峰已到家中,亲戚朋友来叩喜者绳绳不绝。热闹了半月有余。峻峰恐误了凭限,祭过祖坟,择一吉日,率领家众,直往长安上任去了。这正是:
雪里无人来送炭,锦上谁不去添花。
却说峻峰一入陕西境界,就有人役来接。峻峰略把土俗民情,问了一番。因问“衙门广狭怎样?”来役禀道:“官衙内有鬼,历来的老爷,俱住民宅。小的来时,早已雇赁停当,修理齐楚。无烦老爷再为经心。”峻峰笑道:“本县素性是不怕鬼的。我定住官衙,不进民舍。你等作速回去,给我收拾官衙,违者到任重责。”来役跪央再三,决于不准。只得星夜赶回,把官衙打扫出来。峻峰一到县时,直就官衙内上任。是晚,更夫巡夜,闻有鬼说道:“石青天在此居官,吾等暂且回避。”从此官衙内,安静无事了。上任三日,行香放告已毕。查前任的案卷,未结者还有二三十件,或出票,或出签,把一干人犯,俱各拘齐。出一牌示:“本县拟于某日,升堂理事。满城士民,愿看者概为不禁。”到得那日清晨,衙门里人就填满了。峻峰自饭后升堂,坐至日夕。二三十件案卷,俱经理清。当批者批,当断者断。该打的打,该罚的罚。无不情真罪当。一时看者,群惊为神。峻峰把众人唤到案前,晓谕道:“本县承乏兹土,虽无庞士龙之材,却有西门豹之心。在此居官一日,必不使尔等坐受阽危也。”众人叩谢而散。历任一年,政简刑清。做至三年,颂声载道。城内绅衿乡间百姓,送万民衣的,送万民伞的。贴德政歌的,纷纷不一。峻峰悉行阻却。特出一告条云:
长吏为民父母,兆民皆吾子也。父母育子不闻居功,长吏恤民岂意望报。嗣后媚谀之事,断不可复。
一县之人无可图报,遂题诗刻石,以铭其德云:
爱民勿徒羡巽黄,窃幸邑侯称循良。
茧绩不繇咸淳化,呜琴堪并单父堂。
割鸡聊把牛刀试,买犊旋庆筑麦场。
顶祝焚香情莫尽,永登贞珉志不忘。
后天启皇帝登基,太监魏忠贤专权用事。峻峰急欲退去,告优未暇,忽越级升了广西柳州府知府。到任三月怡化翔洽,适广西巡抚提进省议事。峻峰星夜赴省,来见宪台。巡抚道:“传贵府来,非商别事,今有东厂魏大人发下银子三十万。叫本院散给各府,各府散给各县,放于民间使用,三分起息,然后本利催齐解司。下岁领去再放。贵府该代放银六万两。作速领去,分派州县。”峻峰禀道:“大人之命,卑职固不敢违,但柳州府地瘠民贫,兼之连岁凶歉。有者典当田宅,无者鬻卖妻子。自顾不赡,那有余钱,代为出息。还求大人极力挽转,务使百姓均沾实惠。”巡抚道:“这是东厂大人的钧旨,谁敢抗违。”峻峰跪央道:“百姓是朝廷的百姓,官员是朝廷的官员。朝廷设官,原为牧民。并非设官代人放账。卑职只上知有皇上,下知有百姓,中知有大人。若浚民生而肥内监,这等样事卑职断不敢做,亦不肯做。还求大人三思。”巡抚道:“如此说,难道你不顾你的考成吗?”峻峰起来冷笑道:“吾人出仕,原以行节,非图固宠。卑职自幼读书,颇有志气。昔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,吾宁为五马荣挫志乎?大人既不肯为万民作主,卑职断不给太监放债。”巡抚怒道:“你这等的抗上,本院一定题参。”峻峰答道:“与其待大人题参,何如卑职先自引退。”遂告辞而出,银子分文不领。
回到署中,把仓库检点了一番,并无半点亏欠。未结的案卷逐一理清,应发的发回本县。把他的印绶,亲身送到巡抚衙门。抚院一见,甚是不悦。峻峰禀道:“百姓不可一日无官。居官不可一时无印。卑职既得罪东厂大人,岂容卑职久留此地。望大人暂且把印收去,以便委人。如魏大人加以罪谴,就是焚尸灭族,卑职愿以身当。并不累大人。”说到此处,那巡抚就把印收去了。峻峰从省回衙,掩门待罪。住有半月,并无风信。遂雇了车轿,率领家属,仍回黄州去了。
不知峻峰回去如何?再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