石生衙门后头有个大花园,园子里立着块雪白的石碑,光溜溜的能照见人影。怪就怪在每到半夜,这石碑里头就会传出喊杀声、马蹄声,还有铠甲碰撞的动静,听得真真切切。衙门里老人都说,这碑是镇宅的宝贝,历任官员谁都不敢动它。
这日秋英闲来无事,趁着石生出门查案,独自溜达到花园看稀奇。刚走近石碑,忽然眼前一花——那石碑竟变成两扇敞开的朱漆大门!里头款款走出两个梳着双鬟的小丫头,脆生生道:"娘娘恭候多时,请夫人随我们进宫说话。"
秋英跟着女童踏上青砖甬道,两旁尽是叫不上名的奇花异木。约莫走过一箭之地,眼前横着座紫玉雕的拱桥。过了桥再走几十步,迎面是座朱红宫门,匾额上"碧霞宫"三个金字亮得晃眼。刚到门前,又迎出四位仙女,两个捧着宝幡,两个提着香炉,齐声道:"娘娘盼得心焦,特命奴婢们来引路。"
穿过三重宫门,眼前豁然开朗。大殿中央莲花宝座上端坐着位雍容华贵的女神,殿下摆着四个绣墩,两排侍女垂手而立。秋英刚要行礼,那娘娘连忙摆手:"使不得!夫人是贵人。"说着示意仙女搀住秋英,硬让到东首第一个绣墩上坐了。
"民妇不过是个俗人,怎敢劳动圣母?"秋英惴惴不安地问。娘娘抚着玉如意笑道:"石大人乃武曲星下凡,不日就要领兵对阵。可他毕竟是个书生,哪里懂得行军打仗?夫人天生慧根,今日特请来传授军中机要。"说罢唤仙女捧出三卷兵书,亲手递给秋英。
"这《行军机要》头一卷讲天时,二卷说地利,三卷论人和。自古兵家胜负,都逃不出这三样。"秋英翻开书页问道:"天时怎么讲?"娘娘指尖划过书卷:"春夏秋冬是总纲,具体到某月某日都有讲究。商汤选辛卯日破昆吾,周武王择甲子日克商纣,都是得了天时。"
"那地利呢?"秋英追问道。娘娘指着殿外远山:"山川林泽都是地利。安营扎寨要选开阔平地,若贪图靠山临水,反倒容易中埋伏。当年楚军就因扎营不当,害得晋侯吃了大亏。"
见秋英若有所思,娘娘又解释:"人和最要紧。将士同心其利断金,若是各怀鬼胎,就像商纣王的军队临阵倒戈,再多兵马也是白搭。"秋英忽然起身行礼:"圣母说得透彻,只是这排兵布阵......"
"纸上谈兵终觉浅。"娘娘笑着拉起她的手,"走,带你看真格的!"
莲花座前转出曲径通幽,二人来到演武厅前。娘娘接过仙女递来的红旗轻轻一展,霎时狂风大作,数万天兵天将列阵台下。只见那红旗向东一摆,军阵立刻化作八卦连环,生门死门环环相扣;向西一挥又变成长蛇阵,首尾相顾灵活非常。但见娘娘手腕翻飞,红旗左点右指,转眼间鹅阵、鹳阵、鱼鳞阵次第展开,看得秋英眼花缭乱。
待得红旗一卷,万千兵马顿时化作流云散去。秋英捧着娘娘赐的兵符正要道谢,却见仙女又捧来首诗:"牢记这诗,便知用兵凶险。"秋英细看那纸上墨迹未干:
"丈人行阵林师贞......"
回程时两个仙女提着宫灯引路,秋英只觉得眼前一花,再回头时哪还有什么碧霞宫,分明还是那块冷冰冰的白石碑。从此她每夜挑灯研读兵书,奇怪的是白天看时满纸空白,夜深人静才能显出字来。这般苦读月余,那些排兵布阵的法门竟像刻在脑子里似的。只是她总想不通:自家老爷明明是个文官,自己又是个深闺妇人,怎会真上战场呢?
话说那石生自从查清了洞中叛贼的案子,巡抚大人看他立了大功,赶紧写了奏折上报朝廷。皇上龙颜大悦,一道圣旨下来,让石茂兰兼任浙江布政使和按察使两职。石生收拾行装准备进京面圣,把公务都交代给临时委派的官员,就坐着官船沿河北上。
船到济宁地界,他有个同科进士叫殷莫磐,字永安,听说石大人路过,连忙赶到码头拜见。石生也下船回访。两人在船舱里叙话,殷莫磐搓着手说:"小弟的选官期限快到了,正打算进京候缺。只是路上缺个照应,若是年兄肯捎带一程,那真是感激不尽。"石生爽快地应道:"这有什么难的,明日你收拾好行李上船就是。"第二天清早,殷生背着包袱登船,两人一路说说笑笑到了京城。
石生进宫面圣时,皇上对他赞不绝口,仍命他回浙江任职。殷莫磐抽签选了广东惠州同知的缺,愁眉苦脸地对石生说:"本指望能留在浙江,如今隔了千山万水,再难沾年兄的光了。"石生拍拍他肩膀安慰道:"官场说大不大,说不定哪天又碰上了。"在京里住了几日,石生向殷生告辞:"年兄还要在京候旨,小弟公务在身,得先回浙江了。"殷生连连拱手:"年兄身负重任,小弟怎敢耽误。"
谁知石生刚递了回乡祭祖的折子,皇上朱笔一批,竟准了他三个月假。他谢过皇恩,连夜赶往罗田县。刚到县界,当地知县早带着衙役在二十里外候着,又是搭彩棚又是送酒食。石生推辞不过,只在客栈住下。祭祖完毕辞行那日,知县又带着全衙人马送出二十多里,直到看不见官轿影子才回去。
石生的官船才离开罗田两日,突然又接到圣旨——因查办叛贼有功,升任广东巡抚。这消息传到后宅时,秋英正和翠容、春芳在花园里纳凉。门房气喘吁吁跑来报喜:"给太太道喜,老爷升广东巡抚了!"秋英手里的团扇"啪嗒"掉在地上,蹙眉道:"广东与苗疆接壤,老爷此去怕是要动刀兵了。"当晚就翻出箱底兵书,天天挑灯夜读。
等石生回衙交接完毕,带着家眷赴任广东。刚到任所,殷莫磐就赶来拜见。石生特意在书房接待,殷生刚要行大礼,被他一把扶住。两人分宾主落座,殷生激动得声音发颤:"能在大人麾下效力,真是天遂人愿。"石生正色道:"私交是私交,王事是王事。咱们既不能因公废私,更不敢以私害公。"这话说得殷生肃然起敬,回去后兢兢业业办差,半年光景就升了潮州知府。
这正是:布衣换得紫袍归,岭南又见旌旗飞。要知石生在广东如何施展,咱们下回接着说。
碧霞宫神女授兵符
话说石生的衙门后边,是一处花园。园内有一白石碑,其光可鉴。至夜半时分,中有人喊马嘶甲兵响亮之声,听的甚真。相传这碑是衙门中的镇物。历来官长俱莫敢动移。石生往外面私访时,秋英在宅中无事,只身步入花园,来看这碑。到了跟前,忽见这碑变成一门。两扇俱开,从里边走出两个女童,说道:“娘娘有旨,请石夫人里面相会。”秋英跟着女童进去。当中是一条砖砌的甬路,两墀下俱是些异树奇花。走有箭许,是一座紫石桥。从桥上过去,又走了数十步,是一座朱红大门。门上悬着一匾,匾上写着“碧霞宫”三字。才到门首,又出来了四个仙女。两个执着宝幡,两个执着提炉。说道:“娘娘候夫人多时?特着奴等相迎。”
秋英随着宝幡又进了两三层门,才是一座大殿。殿当中莲花座上,坐着一位娘娘。下边放着四个绣墩,排着两行侍女。秋英进的殿来,望上行礼。娘娘辞道:“夫人尊贵,小神怎敢当礼。”命二仙女急忙扶起,让在东边头一个绣墩上坐下。秋英道:“贱妾尘埃俗人,何烦圣母相诏。”娘娘答道:“石武曲不久即应大敌,军旅未娴,何以制胜?夫人聪明过人,特请来把军中一切机务,说与你知。日后誓师郊原,你两人庶可共赋六月,以奏肤功。”叫仙女取出兵书三卷,付与秋英。
娘娘说道:“这书名为《行军机要》首一卷是天时,第二卷是地利,第三卷是人和。自古以来,兵家总不外此三者。”秋英问道:“天时怎样?”娘娘道:“春夏秋冬,天时之总名。其间所逢的月,逢日辰,俱为天时。时逢吉日则胜。如汤以辛卯而破昆吾。武以甲子而克商纣是也。”秋英又问:“怎谓地之利?”娘娘说道:“山川林薄俱是地利。凡扎营必相地高下平坡,方可以保无恙。若依山靠林,使敌兵得所埋伏,则受害不小。此楚师背离,而舍所为,贻患晋候。此务择平坦宽阔之处,左右前后,俱无遮挡。这才是安营的吉地。”秋英又问道:“何谓人和?”娘娘道:“人和者众人结成一心也。凡行军之首先□人心。人心齐则气壮,气壮则力勇。一鼓而前,谁能御之。若人怀异心,子弃其父,弟弃其兄,各鸟兽散,安能破敌。如殷旅之前途倒戈,这就是人不和的一个榜样。”秋英道:“这三件是行军大要,幸承圣母指明。但摆阵之法,终属茫然,还求圣母详说一番方妙。”娘娘道:“这口说不如眼见,你随我来。”
娘娘下了莲坐。秋英随后跟着。一曲一湾,走到一个演武厅前,娘娘上去坐定,秋英旁边相陪。娘娘分付仙女道:“取我的兵符来。”这个仙女转入后厅,取出一杆红旗递给娘娘。娘娘接在手中,把红旗一展。忽听一阵风响,立时就有数万人马,站在演武厅前。娘娘分付道:“今日躁演,尔等有失律者,定行枭首。”众兵丁无不唱喏。娘娘把红旗向东一摆,就成了一个阵势。娘娘向秋英道:“这叫做八卦连环阵,生伤休死诸门俱备。昔年诸葛亮坐困陆郎,其遗迹至今尚在。此阵法之神妙莫测者也。”娘娘领着秋英下了将台,从生门而入,八门游遍。那吉那凶,说得清清楚楚。然即转回厅台,从新坐下。把红旗向西一摆,又成了一个阵势。秋英问道:“这是何阵?”娘娘道:“这名为一字长蛇阵,击首则尾应,击尾则首应,击中则首尾俱应。此阵法之最活者也。”又把红旗一摆,成了一个阵势。对秋英道:“是为鹅阵。”又摆成一阵道:“是为鹳阵。”又把红旗左边一摆,右边一摆,众兵丁交互奔腾,多时方住,成了一个阵势,前后人马相接,密如鱼鳞。秋英问道:“这阵叫做什么?”娘娘道:“这阵名为鱼鹿。昔年郑庄公与周王战于赂穑用的就是这个阵法。”阵已摆完,娘娘把红旗一卷,数万人马,风流云散,当时就没有了。
秋英谢道:“重烦娘娘指教,贱妾顿开茅塞。”娘娘道:“这系你我有缘,方能遇的这般凑巧。”娘娘领着秋英,下了厅台。转回殿内,仍照前坐定。娘娘分付仙女道:“取我兵符一道,付与石夫人带去。”仙女取一红旗交与秋英。娘娘道:“你后日临阵时,把这兵符执在手里,任所指麾,无不如意。成功以后,仍把这书与兵符交还于我。”秋英问道:“贱妾从何处给娘娘送来?”娘娘道:“这却不劳你送,就把这书符供在香案桌上,默祝一番,我自有人来取。”秋英又为致谢。娘娘道:“我还有律诗一首赠你。你朝夕度念,方知军务艰难,不至于轻忽偾事。”遂手写一诗道:
丈人行阵林师贞,何得轻心漫谈兵。
无备终招悬雷夺,曳柴曾致班马声。
舟中掬指因争济,弃甲复来为食羹。
临戎常怀量敌意,诘朝奏凯在盛京。
娘娘把诗付与秋英道:“你回去再留心细看兵书,就成女中一员名将。但系天机不可泄漏。”秋英应过。遂着两个仙女,领着秋英从旧路送出。出的门时,秋英回头一看,仍然是统石碑。秋英转入内宅,进了自己房中,把兵法神书秘秘收好,总不肯告诉别人。秋英自得了这神书,白日不敢明看,俱是晚间,夜静无人时,方才展开细玩。从头看去,并无一字半句,心中模糊。看至月余,行军摆阵之法,就遂一遭通了。心中暗忖道:“老爷是个文官,那至于身历行伍。我乃女流,怎至于同赴疆场。圣母所嘱,有些令人可疑。”这且不表。
却说石生,自从访真了洞中的叛贼,巡抚喜其有功,奏知皇上。皇上旨下,着浙江布政兼理按察事务。石茂兰赴京引见。石生把一切事务,交与委图的官员。从河路往北而下。船至济宁,有他一个同年,姓殷名莫磐,字永安。闻石生路过本州,就上船来参拜。石生也下船去拜他。殷莫磐向石生道:“小弟选期已到,意欲赴京。苦无脚力,年兄大人,若肯携带前去,承情不浅。”石生答道:“这是弟所情愿,明日请上船来同行。”到得次日,殷生收拾行李,上了船,与石生同往京去。到了京中,石生引见圣上。圣上甚是嘉奖,着仍回原任理事。殷生掣签,选了广东惠州府的同知。对石生道:“弟实望选在浙江,今天各一方,终不能蒙年兄的覆庇了。”石生道:“仕路窄狭,安知不还遇在一处。”住了几日,石生辞殷生道:“年兄在京还有些事,故小弟实不能奉陪,不日就要先回浙江去了。”殷生道:“年兄责任重大,小弟怎敢攀取。”
石生上了一疏,乞告假一,往罗田县去祭祖。圣上批准。石生谢过了恩,星夜往罗田县而来。到了罗田郊界,那罗田县的知县却迎二十余里,铺设公馆,馈送下程。石生概不敢当,在一客店内住下。石生祭祖已过,仍回店中。辞别了县主,一早起身而走。县主又送了二十多里,方才回衙。石生从罗田县,往赴浙水。刚才走了两程,又下了一道旨意:“浙江布政石茂兰访查有功,准升广东巡抚。”石生接了旨意,务要往那衙门,再赴广东上任。殷莫磐闻得此信,不胜忻喜。
却说秋英与翠容、春芳三个,无事闲谈。管宅门的进来禀道:“大老爷高升广东巡抚,红报已到,小的先给太太叩喜。”秋英听说,谔然道:“广东与苗民相近,老爷升到那里,战伐之事终不免了。”就把兵书,逐夜留心细看,以预作准备。住不几日,石生回到衙门,把布按两司的事务,一一交贷清楚。就择日起身,率领家眷,来到广东上任。一日殷莫磐特来参见,石生请至书房。殷生要行堂参礼,石生断断不肯,仍分宾主而坐。殷生道:“卑职得到大人属下,可谓天遂人愿了。”石生答道:“你我同榜,兄弟私交也。服劳王家公义也。不忍以公而忘私,又安敢以私而废公耶。”殷生闻言,凛然而退。回到衙门,小心办事。并不敢少涉弃谒。住有半年,又提升他潮州府的知府。
但不知石生在广东如何?再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