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那石生从浙江布政使升任广东巡抚,刚到任上,进士王曰灼就来拜访。春芳对王进士说:"我房里缺个使唤的人,麻烦哥哥帮我买一个送来。"王曰灼一口答应,转身就去找媒婆张罗这事。
这头王诠的遗孀念氏,原是广州府人。她父亲念照远在黄州做生意时,给她定了这门亲事。自从王诠死后,两个小叔子吃喝嫖赌样样俱全,五六年光景就把家产败了个精光。念照远见女儿既没子嗣又没依靠,就把她接回了广州老家。谁知念氏命苦,回娘家不到三年,父母双双去世。家产全被弟弟念小三输得精光,最后只能在驿馆里栖身。
念氏就像无根的浮萍,街坊邻居都劝她改嫁,可她顾念名节死活不肯。几次三番托媒婆说合,宁愿卖身为奴。媒婆听说王进士要买人,赶紧来找念氏:"你不是天天催我给你找主家吗?眼下巡抚大老爷府上要买人伺候三太太,你可愿意去?"念氏忙道:"怎么不愿意,全凭大嫂做主。事成之后自有谢礼。"媒婆贪图赏钱,带着念氏到王进士家相看。王进士见她手脚利落,对媒婆说:"这人倒还合适,问问她要多少银子。"念氏要价六十两,王进士爽快答应:"价钱倒不贵,只是这卖身契该找谁作保?"媒婆出主意:"她丈夫死了,父母也不在了,就叫她弟弟念小三来画押吧。"
当天就派人到驿馆把念小三叫来。媒婆哄他:"你姐姐卖身的事说妥了,你来画个押,还能得二两银子。"念小三正缺钱花,乐得眉开眼笑,二话不说就画了押,揣着银子走了。媒人得了佣金,念氏当晚就留在王进士府上。
第二天一早,念氏收拾停当,王进士雇了顶小轿,直接把人送进巡抚衙门。念氏进门先给各房主子磕头请安,随后就在春芳房里伺候,处处小心周到。这天春芳对秋英说:"姐姐你看新来的这个妈妈,举手投足倒像大户人家出来的。让她做下人,我总觉得过意不去。"秋英提议:"何不问问她的来历?"
春芳把念氏叫到秋英房里。念氏垂手问道:"太太有什么吩咐?"秋英温言道:"没别的事,就是想问问你的身世。看你行事做派,不像寻常仆妇。到底什么缘故落到这步田地?"念氏眼泪扑簌簌往下掉:"既到了这个地步,说这些还有什么用......"秋英劝道:"但说无妨。"念氏哽咽道:"实在是家丑......"秋英打断她:"若不是走投无路,谁肯卖身为奴?你只管说实话。"
念氏这才道出实情:"奴家本是黄州府罗田县永宁街上王家的媳妇。公公王有章是两榜进士,做过京官。先夫王诠是个秀才,与对门石知府家的公子石生交好。后来石公子外出治河,先夫见石家少奶奶房氏生得貌美,竟使手段强娶过门。谁知当夜就暴毙身亡,房氏也不知所踪。两个小叔子败光家业,奴家无依无靠。回娘家又遇上父母双亡,弟弟把家产输得精光......"
秋英把这事原原本本告诉了翠容。翠容一听拍案而起:"这不是送上门来的仇人?我定要报仇!"秋英连忙劝道:"姐姐错了,那是她丈夫造的孽,与她何干?如今她既落到咱们手里,正该多行方便。若翻旧账,反倒显得咱们心胸狭窄。"翠容恍然大悟:"妹妹说得在理。不如告诉老爷,看他怎么处置?"
正说着石生进屋,见两人神色有异,问道:"你们在说什么?"秋英回道:"在说三太太房里新来的妈妈。"翠容接话:"你道是谁?就是你那'好朋友'王诠的遗孀,如今落得这般光景。"石生吃惊道:"当真?"听罢原委,他长叹一声:"按王诠所作所为,就是把他妻子处死也不为过。但祸首毕竟是王诠,这妇人也是可怜人。如今家破人亡,妻子沦落为奴,这报应已经够惨了。况且当年我落难时,王诠曾借我五百两银子......"
秋英插话道:"依妾身之见,人死仇消。老爷不如周济她些银两,把当年那五百两还清,再额外资助些盘缠。若她愿意回乡,就差人护送回去。这样处置,就算王诠泉下有知,也该羞愧难当了。"石生点头:"夫人说得极是,就照这么办。"这正是:宽厚待人恩怨消,昔日情分今朝报。
话说第二天一早,石生和三位夫人把念氏叫到跟前。石生和颜悦色地问道:"昨日听太太们说起,你是王诠的妻子。王诠与我是旧相识,你可知道这事?"念氏低着头,声音细若蚊蝇:"回大人话,小妇人不知。"石生轻叹一声:"我就是当年住在你对门的石茂兰啊。"
念氏闻言扑通跪倒,额头抵着地面咚咚作响,声音发颤:"亡夫所作所为,实在罪该万死。小妇人任凭太太、老爷处置。"石生连忙摆手:"快请起来,我绝无怪罪之意。"三位夫人见状,亲自上前搀扶。念氏仍不敢抬头,直到被扶起才偷眼瞧见石生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。
"过往恩怨就此揭过。"石生语气诚恳,"念在故人情分上,我想送你回乡。广州或是罗田,随你选择。"念氏眼眶泛红:"大人恩德,小女子永生难忘。只是广州已无亲人,还是回罗田吧。"石生点头:"既如此,你先安心住下,过些时日我派人送你。"
自那以后,三位夫人待念氏如同宾客,再不要她端茶递水。衙门里有个叫张忠的长随,是罗田本地人,办事稳重可靠。石生特意派他护送念氏,还嘱咐他顺道去襄阳探望胡员外,并邀请朱良玉、蔡敬符两位来衙门帮忙。
饯行宴上,秋英捧出沉甸甸的银包。石生解释道:"当年王兄曾借我五百两,这是如数奉还。"又取出另外三百两,"这些是额外相赠,足够你安度余生了。"念氏双手发抖,声音哽咽:"如数归还已是惭愧,怎敢再受厚赐?"三位夫人又各赠二十两路费。临行时,三位夫人一直送到大门口,望着轿子远去才转身回府。
张忠带着书信,与一位老妈子护送念氏启程。该走旱路时乘车,该走水路时乘船。这日船到襄阳,张忠上岸送信。念氏在船舱小憩,恍惚间见亡夫王诠走进来,满脸愧色:"贤妻回来了?我生前所作所为,石大人竟不计前嫌,还资助你回乡,真叫我羞愧难当啊!"念氏惊醒后,又是怨恨丈夫当年恶行,又是感激石生宽厚,心绪翻腾难以平静。
待张忠办完事回来,船已快到罗田。张忠雇了轿子,将念氏送回王家。两个小叔子见嫂子突然归来,正愁生计艰难,念氏却道:"叔叔们不必忧心,我有银子度日。"两个小叔子面面相觑:"嫂嫂哪来的银子?莫非是娘家给的?"念氏便将卖身还债、石生相助的经过细细道来。两个汉子听得热泪盈眶:"石大人如此仁厚!兄长在世时的作为,真叫我们无地自容啊!"后来这兄弟俩靠着这笔银子重振家业,几年后竟恢复祖产,还有子弟考取功名——这都是石生以德报怨带来的福报。
张忠办完差事,带着朱举人和蔡副榜回到衙门。石生在内书房设宴相迎。蔡副榜先去内宅看望秋英,朱举人则见了春芳。席间蔡副榜笑道:"妹夫如今福泽深厚,更胜往昔了。"朱举人也说:"沿途听闻贤弟政绩斐然,连我都沾光不少。"石生连连摆手:"全赖二位兄长鼎力相助。"说起送念氏回乡的事,朱蔡二人赞叹不已:"这才是真正的大丈夫胸襟!"
石生又派人到广州请来王进士。故人相见,把酒言欢。朱举人和蔡副榜留在衙门帮忙,王进士住了一个多月才告辞返乡。至于石生后来仕途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忘夙仇孤嫠脱困厄
却说石生自浙江布政转升了广东巡抚。才到任时,进士王曰灼,亲来看望。春芳向王进士道:“我房里缺人使唤,烦哥哥代我买一个送来。”王曰灼应允而去。回到家里,着媒婆寻找不题。却说王诠之妻念氏,原系广州府人。他父亲念照远,贸易黄州,因与王家结亲。为自王诠死后,他两个兄弟俱不成人,吃赌嫖三字全占。五六年间,把家产化了个尽绝。念照远见他女儿既无子嗣,又无养膳,仍旧带回广州去了。那料念氏福薄,回到娘家没过三年,父母双亡。一切家资被他兄弟念小三输净,落的在馆驿里存身。
剩下念氏仍如无根的飘蓬一般。邻里亲戚愿其改适,他却顾惜大体,执意不肯。屡次托媒婆说情,愿卖身为奴。媒婆听得王进士买人的风信,来向念氏说道:“你逐日叫俺给你找主,目下抚院大老爷衙内买人服事。三太太你可愿意去吗?”念氏道:“怎么不愿意,但凭大嫂作成。我自有用钱谢你。”媒人贪图用钱,领着念氏到了王进士家,叫他先看一看。王进士见人甚利便,向媒婆道:“这人却也去的,问他要多少卖价。”念氏对媒人道:“要银六十两。”王进士道:“这却也不多,但写文约谁人作主?”媒婆道:“他是没丈夫的,又无父母。叫他兄弟念小三来罢。”王进士道:“石太太用人甚急,既是情愿,就要当日成交。”媒婆着人到馆驿叫了念小三来。说道:“你姐姐卖身卖妥了,同着你写张文约,还有二两银子给你。”念小三正缺钱使,听说这话,喜不自胜。就慨然同着写了一张文约,得银二两走了。把媒人钱打发清楚,就住在王进士宅内。
到了次日,念氏打整打整身面,王进士雇小轿一乘,着人抬送抚院衙门里去。念氏进的宅来,从上而下磕头已毕。就在春芳房里,不离左右,一切应承,无不小心。一日春芳向秋英道:“姐姐你看新来的这个妈妈好像个乡绅人家的派头。在此作奴,我甚是不安。”秋英道:“你何不问他个详细。”春芳就把念氏叫到秋英房里来。念氏问道:“太太有何使唤?”秋英道:“别无话说,你进宅已经数日,你的来历,俺还未问你个清白。看你的举止动静,与俺们不相上下。你实说你是什么人家,为何落得这般。”念氏哭着答道:“既到了这个地位,说也是多了。”秋英道:“你不妨实说。”念氏道:“家丑不可外言,说了恐太太们笑话。”秋英道:“万属得已谁肯卖身,你实说你是那里人?”念氏禀道:“小妇人是黄州府罗田县永宁街上王家的媳妇。公公王有章是个两榜,曾做过京宦。丈夫王诠是个文生与对门石知府的公子石生为友。见石生之妻房氏颜氏绝世,心起不良。逐日谋算,后值石生修河在外,千方百计,竟把房氏娶到家来。是夜王诠死倒在地,房氏并不知那里去了。小妇人有两个小叔,从他哥死以后,把家产化讫。落的小妇人并无依靠。不料回到娘家,又父母双亡。止有一个兄弟,又把家产输尽,目下落的在馆驿里住。小妇人无可奈何,只得卖身宅内,以终余年。万望老爷太太垂怜则个。”
秋英把念氏的一段言语,尽告诉了翠容。翠容大怒道:“这是我的冤家对头到了,我一定报报前仇。”秋英道:“姐姐差了,那是他男人做的事,与他何涉。这人现今落在咱家,即以你我为主,正该逐事行些方便。如何反提前仇,徒落得自己度量窄小。”翠容悟道:“妹子说的极是。再告诉老爷看他怎样?”正说间,石生闯到屋里,问道:“你两个方才说的什么?”秋英答道:“说的是三太太房里那个妈妈。”石生道:“有甚说头?”翠容道:“他不是别人,就是你的好朋友王诠的老婆。落得这般了。”石生道:“真是他吗?”秋英道:“真正是他。”石生向翠容道:“据王诠所为,就把这个妇人处死,尚未足泄夫人之恨。但王诠所为,未必是这个妇人的主意。身死家败,妻落人手,如此报应,已觉难堪了。刻薄之事,切不可做。况我当急难时,他曾助银五百,其情未为不厚。至今尚未还他。追想昔日的交情,则他妇人在此为奴,终觉过意不去。二位夫人看该何以相处?”秋英答道:“以妾看来死后无仇,这个妇人老爷应该周恤他才是。昔日他曾助银五百,今日就该照数还他,以偿前债。外再助银若干,以尽友情。问他若愿意回籍,差人送去。如此做来,就令王诠有灵应,亦感愧于地下矣。”石生道:“二夫人言之有理,下官就依这样做罢。”这正是:
识起一切俗情外,发言尽归款要中。
到了次日,石生同着三位夫人,把念氏叫到跟前。说道:“夜日听见太太们说,你是王诠的室人。王诠与本院素系朋友,你可知道吗?”念氏答道:“小妇人不知。”石生道:“本院就是你对门住的石茂兰。”念氏听说,跪倒在地磕头,央道:“亡夫所为,罪该万死。小妇人但凭太太、老爷尽情发放罢。”石生笑道:“娘子请起,本院并无别意。”那念氏那里敢动。三位夫人过去亲手拉起来。石生说道:“从前的事再不提了。本院念故人情肠,意欲周济你还家。或广州或罗田,任从你便。”念氏道:“大人额外施恩,小女人没世不忘。但广州娘家无人,仍回罗田去罢。”石生道:“你既愿回罗田,少住些时,本院就着人送你去。”自此以后,三位夫人,俱以客礼待念氏。并不叫他在房里伺候了。
石生衙内,有个长随,名叫张忠。是罗田县人。甚是老成得托。石生就叫他去送念氏回家。还叫他路过襄阳,禀问胡员外的近安。字请朱良玉、蔡敬符同来衙门照料些事务。宅内设席给念氏饯行。石生叫秋英封银子五百两整,交与念氏。石生道:“王兄在日,曾助我银子五百,这五百两银子是还前账的。”外又封银子三百两,说道:“这三百银子,是本院分外相帮的。有这八百银子,老嫂尽可坐终余年了。”念氏谢道:“照数还债,已觉讨愧。分外相帮,贱妾如何敢当。”三位夫人,又各赠银子二十两,以作路费。念氏起身,三位夫人亲送出宅门,方才回去。时人有诗,赞石生道:
夙怨不藏世所鲜,包荒大度肖坤乾。
帮金克仿赠袍意,遥送几同栈道前。
格外施恩全友道,幽魂负惭在九泉。
莫云偶尔恤孤寡,正为后昆造福田。
却说张忠带着几封家书,同着一个老妈,扶事念氏,扑了正路。当起旱处起旱,当坐船处坐船。不多些时,来到襄阳。张忠下船,各处投字去了。念氏在船上偶一合眼,看见丈夫王诠走入舱中。说道:“贤妻你回来了?我生前做的何事,石大人却不记念夙仇。还周济你回家,真使我愧悔无及了。但当异日相报罢。”念氏醒来,心中怨恨王诠,感激石郎。反来复去,甚是不快。适张忠已经回到船来,走的与罗田相近。那张忠雇了轿子,把念氏送还王宅。他两个小叔,见念氏回来。愁无养膳,意味作难。念氏道:“叔叔不必这样,我自有银子养生。”两个小叔惊问道:“嫂嫂的银子,从何处得来?莫不是娘家给你的吗?”念氏道:“非也。”两个小叔道:“既不是娘家给你的,是那里来的银子?”念氏就把自己卖身,并石生还债帮金之事,一一说了。两个小叔感泣道:“石大人何盛德若斯也!吾兄生平所为,叫弟等代为惭恧无地矣。”两个兄弟得了他嫂子这宗银子,努力持家。数年以后,家产恢复。子弟亦有入泮发身者。皆石生相激之力也。此是后话,无庸多说。
却说张忠从黄州复归襄阳。请了朱举人、蔡副榜同来到衙门。石生请入内书房相会,叙礼已毕。蔡副榜进内宅看过了秋英。朱举人看过了春芳。出来坐下。蔡副榜道:“妹丈大人,吉人天相,近来的福气,倍胜从前了。”朱举人道:“惠风善政,一入境来,如雷轰耳。弟亦多为叨光了。”石生答道:“小弟材不胜任,全赖二兄相帮。”是夕闲谈之间,说及送念氏回籍一事。朱举人、蔡副榜俱称赞道:“如此举行,方见大人的度量。”石生又差人往广州,请了王进士,来到衙门中一会。彼此相见,自不觉畅怀。这蔡副榜合朱举人,石生俱留在衙中,照料些事务。王进士在衙中,住了月余,仍回广州去了。
但不知石生后来官到何处?要知端的,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