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浙江布政使石大人,正巧代理着按察使的差事。滁州地界有座老山,山上洞穴密布,里头藏着两三千号人,正谋划着要造反。地方官偷偷把这事儿报给了巡抚大人,巡抚赶紧找石大人商量对策。
石大人捻着胡须道:"这事儿还只是风言风语,没个真凭实据。贸然上报朝廷不妥当,直接派兵围剿更不合适。得先派人去摸清底细,才好见机行事。"
巡抚一拍大腿:"那就劳烦大人微服私访一趟,回来咱们再从长计议。"
石大人回衙门换了身粗布衣裳,只带了个贴身茶房,扮作算命先生的模样出了省城。这一路走走停停,没几日就到了滁州地界。每日在镇上摆摊算卦,倒真引来不少问卜之人。
这天来了个贼眉鼠眼的汉子,挤到卦摊前问道:"先生是精通子平术,还是擅长六壬课?"
石大人捋着假胡子笑道:"这两样老朽都略知一二。"
那汉子眼睛一亮:"那可得给我好好算算。这儿人多眼杂,不如跟我回家慢慢算。要是算得准,卦金加倍奉上。"
石大人使个眼色给茶房,跟着那汉子七拐八绕,竟上了老山。进到山洞里,里头的人呼啦啦围上来:"这老头是谁?"
领路的汉子咧嘴一笑:"是个六壬先生。"又指着茶房问:"这小哥呢?"
石大人忙接话:"这是小徒儿。"趁人不备偷眼打量,只见洞里刀枪林立,旌旗招展,果然是伙要造反的贼人。
那汉子拍着石案道:"实不相瞒,俺们要干件大事。请先生来给挑个黄道吉日,好起兵发难。"
石大人装模作样翻开六壬书,掐指算了半晌:"这三个月内都不宜动兵。得过了七八月,八月十六那日大吉,保准旗开得胜。"
汉子连连点头:"俺也觉着得等到秋后。"正要送客,突然变了脸色:"先生既来了,就别想走了。咱们正缺个军师,不如留下坐把交椅?"
石大人心里咯噔一下,面上却堆笑应承下来。第二日,贼人们在山上筑起高坛,硬把石大人推上去受拜。这群莽汉当真把他当军师供着,言听计从。
住了十来天,赶上个晴好天气,贼人们倾巢出动去打猎。石大人赶紧吩咐茶房:"快去瞧瞧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!"
茶房趴在洞口张望,只见两三千号人架鹰牵狗,浩浩荡荡往西南去了。石大人一听拍案道:"证据确凿,此时不走更待何时!"主仆二人趁机往东北山道逃去。
这山路越走越险,石大人不禁吟诗叹道:"怪石嶙峋草木杂,穷山绝鸟步难踏。万丈深渊藏虎豹,千仞绝壁伏龙蛇......"正吟到"子规啼血孤猿哀",忽听身后腥风扑面——一只吊睛白额虎窜出来,叼起茶房就跑!
石大人吓得魂飞魄散,跌跌撞撞跑到日头西斜。遇见个砍柴的樵夫,忙问:"前面可有客栈?"
樵夫摇头:"往前三十五里才有店,这荒山野岭的......"
眼看天色擦黑,忽见山坡下闪着灯火。石大人踉跄赶到跟前,却是座气派的独院。开门的童子通禀后,引他见了位花枝招展的少妇。
那妇人自称薛氏,说丈夫去山东贩茶多年未归。酒席间叫出两个垂髫女童歌舞助兴,唱的是"野有蔓草零露漙,有美一人婉清扬"。三杯酒下肚,石大人迷迷糊糊就跟人家入了洞房。
鸡叫头遍时,妇人突然推他起身:"郎君快走,此地不可久留!"两个女童连推带搡把他赶出门外。等石大人回头再看,哪还有什么宅院?月光下分明是座气派的古墓,碑上刻着"宋贵妃卞氏之墓"。
石大人摸着尚有余温的衣袖,喃喃道:"这番奇遇,怕是再难与人说喽......"
太阳渐渐西沉,石茂兰拖着疲惫的脚步走进一家客栈。这院子深得很,屋子挨挨挤挤排得密不透风。他挑了间还算干净的小屋住下,刚点上油灯,就见个卖绒线的背着包袱进来投宿。
掌柜的搓着手赔笑:"实在对不住,就剩半间草屋了,您将就一宿?"那卖绒线的也不挑剔,点点头就钻进草屋去了。石茂兰哪知道这是家黑店,三更梆子刚敲过,他正睡得香甜,忽然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惊醒。
"好汉饶命!"他睁眼就见明晃晃的刀子抵在喉头,身上早被麻绳捆成了粽子,"行李里三五十两银子全拿去,只求留条性命!"
为首的贼人狞笑着扯他衣领:"银子自然要拿,你这碗馄饨汤也得喝!"旁边同伙插嘴:"江上渔船还没散尽,等四更天再送他上路。"贼人们搜刮完银子扬长而去,竟把草屋里那个卖绒线的给忘了。
石茂兰被捆得血脉不通,忍不住长叹:"想不到我石茂兰要死在这等地方!"草屋那边突然传来窸窣声,有人贴着窗根小声问:"客官可是黄州府永宁街人?"
"你...你是来喜?"石茂兰声音都发颤。窗根底下那人激动得直跺脚:"真是我家大爷!"原来这卖绒线的正是他旧日家仆。来喜撬开门闩,三下五除二解开麻绳,领着主人往后院跑。月光亮堂堂照着小土墙,主仆俩翻墙逃出虎口。
跑出二里地,石茂兰还不住回头张望:"要是贼人追来..."来喜拍着胸脯道:"小的新学了几手拳脚,来二三十个也不怕!"主仆俩说起别后情形,来喜扑通跪下:"求大爷收留!"石茂兰连忙扶起:"自然要带你回去。"
五更天赶到江边,月牙儿映着个打渔的老汉正哼着小调:"念故主兮,来一方..."来喜突然瞪圆眼睛:"赵才哥?"那渔夫也惊得差点掉进江里:"来喜兄弟?这位是..."得知是旧主当了布政司,赵才忙不迭搀人上船。刚离岸不久,果然见三四十个举着火把的贼人追到岸边跳脚。
过了江,石茂兰见赵才也是孤身一人,便道:"你也随我回衙门罢。"走到山路口,忽闻女子啼哭。原来是被强盗劫持的李家妯娌,贼人嫌她们拖累半路抛下。石茂兰派人查实后,调兵剿了贼窝,把那黑店一锅端了。
公堂上两位妇人却不肯回家:"我们发过誓,谁替报仇就嫁谁。"石茂兰再三劝说,她们只是垂泪:"在贼窝月余,哪有脸面回乡?"最后只得作主,把姐姐许给赵才,妹妹配与来喜。
这一番私访总算功德圆满,只是不知家中秋英近况如何?且听下回分解。
狼虎店义仆救主难
话说石生做浙江布政,适值代理按察事务。滁州地方有一座老山,山上多洞,洞中聚集有两三千人,欲谋不轨。地方官秘秘报知巡抚,巡抚与石生商议。石生道:“事系风闻,未见确据。不可冒为题奏,亦不可轻行剿没。必须打听个真实,方可相机行事。”巡抚道:“就烦贵司前示私访一番,回来再作计较。”石生依允。回衙只得换上便服,带了一个茶房。妆作算卦的模样,出了省城。一路私访前去。不多些时,到了滁州地方。日逐在镇店上卖卜。忽有一个贼眉贼眼的,上来算卦。石生观其气象,分明是个反叛。那人问道:“先生是子平,是六壬?”石生答道:“两件都会。”那人道:“既是两件都会,我一定算算。但此处不甚僻静,你跟我到家里算上一天。如果算的好,封资情愿加倍奉送。”石生答道:“我就跟你去。”
那人把石生领到一座山上,进入洞中。同伙的问道:“这是何人?”那人答道:“是个六壬先生。”又指茶房问道:“这系先生的何人?”石生答道:“这是小徒。”石生偷眼一觑,见刀枪旗帜,无不俱备。真真是谋反无疑了。石生问道:“既要算命,请写出贵造来一看。”那人说道:“实不瞒你,俺们要举行大事。特请先生来,给俺择一个兴兵的日期。以便起手。”石生把六壬书展开一看说道:“这三个月以前,并无兴兵的日期。必须过这三个月以后,方好。现今是四月尽间,过了五六七三个月,到得八月十六,是个黄道吉辰。下山定获全胜。”那人道:“俺也看着必到那时才好。”方才算完要走,那人道:“先生既到我山中,有来的路,没去的路。洞中正缺少一个军师,俺就拜你做个军师罢。若要强回去,殊觉不便。”石生恐丧性命,只得假为依从。
到了次日,山中筑起一坛。叫石生登在坛上,众贼罗拜于下。那些贼人认真石生住下,自此以后,任所指挥,无不奉命。住有十数多天,一日天气清明,众贼齐下山去打猎。只剩得石生、茶房二人在洞中看守。石生分付茶房道:“你看看这些贼人下山是往那里去,即来禀我。”茶房出去一看,见洞中两三千人,张弓挟矢,牵狗架鹰,下山俱往西南一路去了。茶房速进洞,禀知石生。石生道:“咱访查已真,还不速走,更待何时。”茶房遂扶着石生下山,往东北而去。这石生一路走着,遂口咏古风一首,单单自道其苦云:
山势怪岩石径斜,草木丛冗乱如麻。穷山绝鸟难投步,左盼右顾堪咨嗟。嗟私行太伶仃,仓皇误入险陂中。万丈崇岭藏虎豹,千层深洞伏蛇龙。君不见,白云笼罩影缥缈,红日照射色暗淡。子规声叫高树头,孤猿哀啼长溪岸。一路行来多崎岖,气竭力尽肝肠断。
却说石生怕贼人追赶,走的甚是忙迫。直走到红日西沉,并未住脚。忽然山上跑下来一只猛虎,把茶房一爪叨去。吓得石生魂不附体,半日心神方定。往前又走,天色渐黑,见一个樵夫担着一担山柴,从旁而过。石生问道:“前面何处有店?”樵夫答道:“前去三十五里,方才有店。左近是没有的。”石生甚是担忧,黑影里又走了五七里路。抬头一看,远远望见山坡下有一道火光,像个庄村的模样。就望着那火光投去。到了跟前,却是一个小独庄。外边门户高大,里面楼阁层层。石生把门一敲,内有十四五岁的一个幼童开门问道:“是做什么的?”石生道:“是借宿的。”幼童道:“相公少待,我去禀知主母,再回你信。”住了一会,出来说道:“主母已知,请相公客舍里坐。”
石生进到客位里面,见灯烛灿列,摆设齐整。从背靠后转出一位少年妇人,花容艳妆,缓步来前。与石生见了礼。分宾主坐下。向石生问道:“相公从何处而来?”石生答道:“在下姓梁,往山中治买木料。下山过晚,赶店不及,欲借贵舍暂宿一宵。”妇人答道:“房子尽有,但恐屈驾。”石生问道:“娘子尊姓?”妇人答道:“贱妾姓薛,拙夫叫薛呈瑞。是个茶商,往山东登州府贸易,去已数年,并无信息。落得妾身,茕茕无依,甚是凄凉。相公适投寒舍,这是前世有缘了。”遂命人收拾桌张,让石生上座,自己在旁相陪。美酒佳肴,登时陈上。叫出两个头发眉齐的女童,在桌子以前歌舞,舞的甚是好看。只听得口歌古风一章道:
野有蔓草兮,零零壤壤。有美一人兮,宛如清阳。邂逅相遇兮,与子潜藏。
歌罢,石生看那妇女,甚是风流。不觉的引动了春心。席终,两个同入卧室。观其床帐、器皿,并非寻常人家所有。是夜,石生与那女子同枕共寝。到鸡将叫时,那女子向石生道:“此处非君久恋之所,天色渐明,作速起来出去罢。”石生起的身来,还有些留恋之意。两个女童,前面拉着。这个女子后边推着,把石生一直送出门外,就把大门紧紧关上,再叫也无人答应了。石生甚是漠然,往前走不多时,回头看时,却是一冢大坟。坟前以上,写着宋贵妃卞氏之墓。石生叹道:“吾幸得该入桃源,宁复许后人问津耶。”
往前走到日夕,落到一个店中。院子甚深,房子甚稠。石生进来拣了一间干净小屋住下。到了掌灯已后,忽有一个卖绒线的,背着包袱进店来投宿。店主道:“别无闲房,只有半间草屋,你将就着住一夜罢。”这人就进屋去睡了。石生那知道这是贼店,约有半更天时,也就放心睡去。到得夜静众贼齐出,把别房里住的几个行客,俱经害讫。后到石生屋中,石生正在梦中,这贼上去,用绳紧紧捆住。石生方醒来,求道:“我与你无仇,行李内还有三五十两银子,任你拿去,饶我的性命罢。”那贼道:“银子是要拿的,这个馄饨汤你也是要吃了。”那一个贼道:“夜未甚深,江上打渔的还未散尽,俟四更后送他去未迟。”众贼拿了银子,仍转回院内。却把个草屋里卖绒线的忘下了。
石生身上捆的难受,口中长叹道:“我石茂兰不料死在此处。”那卖绒线的听见,心中暗道:“这莫不是我故主吗?”起身出来,走到窗前。小声问道:“□客,方才说你姓名,你是那里人?”石生答道:“我是黄州府罗田县永宁街上人。”卖绒线的道:“这样说起来,分明是我家大爷了。”石生问道:“你系何人?”卖绒线的道:“我是来喜。”石生道:“你快来救我。”来喜把屋门治开,进去解了石生。回到草屋把包袱背在身上。领着石生到外边一看,那房子后边,有一小墙与当街相靠。就把石生扶过墙去,他也随后跳出。
是夜,月色光明,如同白昼。二人往前紧走。石生道:“倘或贼人随后赶来,这却怎处?”来喜道:“大爷放心,小的新学成一个拳棒,就有三二十人,还不是小的的敌手。请问大爷,缘何来到这里?”石生把他私访的来由说了。来喜磕头道:“大爷高发,小的那里知道。小的自从宅内出来流落此处。以卖线为生,至今还未成家哩。今日幸逢大爷,不知还肯收留小的否?”石生道:“你是我的故人,就跟我去罢,不必在此住了。”又往前走,约有五更时分,已到江边了。月下看见江中一只渔船,船上站着一个渔翁。头戴斗笠,身披茅蓑,正在那里下网。听得他口中唱道:
驾小艇兮,鼓桧桨。击空明兮,溯流光。侣鱼虾兮,凌万顷。念故主兮,来一方。
来喜这边叫道:“快撑船来。”那渔翁问道:“是做什么的?”来喜答道:“是过江的。”那渔翁把船摇到岸前,来喜向上一望,讶道:“你莫不是赵哥吗?”那渔翁看了一看,说道:“你莫不是来喜吗?奇遇,奇遇。”又问道:“那一个是谁?”来喜道:“是咱家大爷,目下做这省的布政司了。出来私访,误投贼店,被我救出。同跑到这里来,你快接上船去。”那渔翁双手把石生搀入舱中,来喜随后跳上。渔翁跪下道:“赵才给老爷叩头。”石生道:“你且起来,作速送我过江去,咱再说话。”赵才道:“老爷已经上船,料贼赶来也无妨了。”开船走不多时,见有三四十个人从后赶来。见船已到江心,无可奈何而回。过得江来,石生问赵才道:“你在此打渔为生,成了家没有?”赵才道:“小的一身一口还不能从容,那有余钱娶老婆。”石生道:“既是这样,你也跟我去罢。”
却说石生带着赵才来喜走到一座山前,是个南往北来的总路口。见两个少年妇人哭的甚是可怜。石生分付来喜道:“你去问他为何这等悲楚?”那妇人道:“俺家姓李,系邵州府人,颇有家私。于前月间,忽有大盗入宅,将几个男人尽情杀害。拿了俺许多金银,虏了俺妯娌两个,来到此处。嫌俺带脚,抛下俺走了。欲要鸣冤,不知官在何处?欲待回家,不知从那路走?只得在此哀告往来行人,能代俺报此仇者情愿嫁他为妻。”石生叫来喜找小轿二乘,把两个妇人带回衙门。
次日,石生把私访的真信,禀报巡抚。巡抚统兵前去,把洞中的叛贼尽行剿没。石生差役把贼店中一干人犯拿到。仔细审究,打劫李姓一案,就是这人。俱各照律正法。石生分付二妇人道:“你大仇已报,送你回籍去罢。”那妇人道:“小妇人有誓在先,能代为报仇者,情愿嫁他为妻。今既蒙大老爷天恩,情愿住在内宅,任凭大老爷赏人罢。落入贼手,已经月余,有何颜面见人?”石生劝之再三,两妇人死不肯去。石生就把大的配了赵才,小的配了来喜。朝夕在宅内伺候。石生私访已毕。
但不知秋英在家如何?再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