布政司衙门里的师徒重逢
成都城里,石知府三年任满,升了四川粮道。又过了三载,政绩斐然,竟调任浙江布政使。这时候,那个转世的馗儿已经十三岁了。
石大人到任后,处理完公务,便出了道考题考察当地学子。钱塘县的头名卷子正是程覃所作。石大人见他文章锦绣,赏赐格外丰厚。这日程覃来衙门谢恩,石大人听说是个少年才子,心中欢喜,特意请到内书房相见。
程覃进了书房,规规矩矩行过礼。石大人让他坐下,吩咐上茶。这一打量不要紧,眼前少年眉目间分明是当年馗儿的模样。石大人忍不住问道:"小友今年贵庚?"
"学生虚度十三春了。"程覃恭敬答道。
"入县学几年了?"
"侥幸已有五载。"
石大人捻须笑道:"小小年纪,文章却老练得很。是平日就有准备,还是临场新作?"
程覃挺直腰板:"学生虽才疏学浅,却最不屑抄袭。"
"好!"石大人拍案称赞,"能自出机杼,将来必成大器。不知师从哪位先生?"
"家父亲自教导,未曾另拜师父。"
这话一出,石大人心头一震——连说话声气都像极了馗儿。那边程覃偷眼打量,这位大人分明是昔日的石先生,只是转世之事不便贸然相认。
"学生斗胆,"程覃试探道,"敢问大人原籍何处?"
"本官祖籍黄州,后寓居襄阳。"
"可是住在太平巷?"
石大人眼中精光一闪:"贤契如何知晓?"
"家父曾与巷中胡员外同住京师,故而知道。"程覃顿了顿,"胡员外有处闲宅,住着位石先生......"
话未说完,石大人已然会意:"此人我倒熟悉。"转而问道,"听说他有个徒弟叫馗儿,转生钱塘,不知落在谁家?"
话说到这份上,程覃再忍不住,颤声道:"大人莫非就是九畹石先生?"
"你当真是馗儿转世?"石大人一把抓住他手腕,"前尘往事可还记得?"
"月下吟诗,公堂对质,这才几年光景,怎敢忘记?"程覃眼圈发红,"只是不知两位姐姐......"
"她二人也已转世,如今是我夫人了。"
程覃闻言就要拜见,石大人笑道:"自然要见,待我先去说一声。"
内宅里,春芳正给石大人更衣:"听说老爷见客,是什么贵客?"
石大人叹道:"是观风取中的钱塘廪生,才十三岁。方才细问,竟是馗儿转世!还惦记着要见你们呢。"
秋英闻言便道:"既是故人,快请进来!"
檐下相见时,三人都是泪眼朦胧。春芳抚着程覃肩头:"兄弟转世才几年,竟长得这般高了。"
"原以为阴阳两隔,不想还能重逢。"程覃哽咽道。
秋英拭泪:"都是天意啊。"
见过翠容夫人,程覃正要告辞,石大人执意留宴。席间石大人挥毫题诗:
"聚首一堂尚可提,校书灯下仿青□, 形骸虽变元神在,素□依然一木鸡。"
程覃当即和道:
"天形下覆如张弓,世事百年一梦中。 桃李公门犹在列,前缘宁敢付东风。"
酒过三巡,春芳忽然想起什么:"当年馗儿上学,咱们借了他家金如意作贽礼,该还了。"秋英忙去取来。春芳郑重交给程覃:"这是你家传世之宝,当年我向程太夫人借的,许诺十年后归还。今日物归原主,你可要亲手交还。"
程覃回到家中,程翰林夫妇正在焦急:"怎么在衙门耽搁整日?"
"石大人厚爱,设宴相待。三位夫人都见了面。"程覃从袖中取出锦包,"临行时三太太让转交母亲。"
程夫人展开一看,竟是失踪多年的家传金如意,惊得倒退两步:"奇了!当年梦见女子来借,遍寻不着。生你时求签,只说'不久还家'......"她摩挲着如意喃喃道,"改日定要问个明白。"
自此,石大人常请这位"新交故人"过府叙谈。这年春暖花开,石大人提议:"闻得天台、雁荡是浙中胜景,贤契可愿同游?"
程覃欣然应允。择了吉日,二人同登天台。但见奇峰插云,飞瀑如练,果然别具灵秀。石大人诗兴大发:"胜地不可空游,你我各赋一首如何?"当即吟道:
"□茨遗踪不复留,石梁胜景犹堪游。 飞峰壁立可回雁,激湍奔腾似龙湫......"
程覃接道:
"昙华亭迹至今留,蚤客梯岩时一游。 玉阁参差堪宿雁,瑶楼层转锁灵湫......"
山风拂过,师徒二人的衣袂翻飞,恍如前世那对灯下校书的师徒,又回到了少年时光。
石生吟诵完诗句,抚掌赞叹道:"贤契这首佳作,真当得起少年才俊四字,连我这把年纪的人都自愧不如啊。"程覃连忙躬身,脸上带着几分惶恐:"学生在恩师面前班门弄斧,就像在雷神庙前敲鼓,实在惭愧。"
那天台山上云雾缭绕,古木参天。半山腰有座古庙,青瓦飞檐,门匾上"天台神观"四个大字被雨水冲刷得发亮。观里的老道士听说藩台大人驾到,早把庭院洒扫得一尘不染。小道童捧着新采的野茶,老道士亲自引着众人到静室奉茶。
石生望着窗外层峦叠嶂,茶盏里飘着几片嫩芽:"这山中美景数不胜数,可惜不能尽览。不知附近可还有什么古迹?"老道士捋着花白胡须,眼睛一亮:"往东南走一里半,有座太白金星行宫。宫门前立着块古碑,上头刻着首律诗,风吹雨打几十年,字迹半点不褪,堪称奇观。大人若有雅兴,不妨移步一观。"
石生闻言起身,程覃紧随其后。三人沿着青石小径往东南行去,山风送来阵阵松香。转过两道山梁,果然看见朱漆山门上悬着"太白金星行宫"的竖匾。门前石碑青苔斑驳,可那碑文却像新刻的一般清晰。石生凑近细看,只见上面写着:
时运亨通不厌迟,两陰相助尤为奇。 天台虽异贤孝坊,须忆当年相面时。
石生读完浑身一震,手中折扇"啪"地合上。他这才明白,当年在贤孝坊遇到的曹半仙,竟是太白金星显化。连忙整衣进庙,对着神像恭恭敬敬拜了三拜。回衙路上,石生还不住回头望那云雾中的山门。
当晚后衙灯火通明,石生把这事说与三位夫人听。秋英正在绣墩上理丝线,闻言放下绣绷:"既是神仙点化,老爷合该重修庙宇以答神恩。"没过几日,那破旧的行宫就换了新瓦,连神像都重塑了金身。
再说程覃回家后,把山上见闻原原本本告诉父亲。程翰林捋须感叹:"石大人这等文坛泰斗,竟有如此奇缘。"正在插花的苏氏夫人忽然停手:"咱家金如意失而复得,不也是桩奇事?偏我不能当面问问石夫人,心里总像堵着块石头。"程翰林笑道:"这有何难?覃儿既拜在石大人门下,两家便是通家之好。明日下帖请三位夫人过府一叙,你当面问个明白便是。"
次日清晨,程家果然送来描金请帖。秋英捧着帖子来寻石生,石生正在书房批阅公文,闻言笑道:"程家不是外人,你们但去无妨。"
到了赴宴这日,三位夫人梳妆打扮停当。春芳对着铜镜抿了抿鬓角,翠容替秋英正了正珠钗。轿子刚到程府门前,程夫人已带着丫鬟迎出二门。她一眼就看见春芳那双杏眼,活脱脱是当年梦中女子的模样,再看那神态气度,竟与自家儿子有七分相似,心里越发惊疑。
茶过三巡,程夫人终于忍不住问道:"那金如意......"秋英轻轻放下茶盏,眼角带着笑:"今日良辰美景,夫人何必提那些陈年旧事?"转头去看春芳,春芳只是抿嘴浅笑。宴席将散时,程夫人悄悄把翠容拉到偏厅。再三追问下,翠容才把借尸还魂、馗儿转世这些往事娓娓道来。
程夫人听完怔了半晌,手中帕子掉在地上都未察觉。原来儿子平日听到"师徒""姊妹"就神色黯然,竟是这个缘故。自那以后,程家与石府往来愈发亲密,后宅里常能听见女眷们的说笑声。
至于石生在浙江为官后来如何,那又是另一段故事了。
藩司衙师徒再谈心
却说石生在成都,做知府三年。转升了四川粮道,做道三载。屡有奇绩,选迁了浙江的布政。是时馗儿,已转生十三岁了。石生到任,簿书之暇,行文观风。取的钱塘县首卷就是程覃。石生喜其写作俱佳,赏赐的甚是优厚。一日程覃来谢藩台。石生闻其年幼,有些羡慕。请到内书房里相会。程覃进得书房,向石生行礼已毕,石生让他坐下,着人献茶。石生上下打量,宛然是馗儿的模样。开口问道:“贤契青春几何?”程覃答道:“生员虚度十三岁了。”石生又问道:“入泮几年?”程覃答道:“侥幸五载了。”石生又问道:“贤契如此妙年,佳章居然老手,可是宿构,却出新裁呢?”程覃答道:“生员虽拙于作文,然深耻抄录。”石生道:“文章既系尽出心裁,异日所造,应难相量。贤契的先生果是何人?”程覃答道:“生员幸承庭训,并未曾投师。”石生听其言谈,又毕真像馗儿的声口。心中愈发惊异。程覃细看石生依然是昔日的光景。但身系转生,难以遽认。程覃因说道:“生员年幼无知,陡胆冒渎,敢问大人籍贯何处?”石生答道:“本司原籍黄州,寄居襄阳。”程覃又问道:“住在襄阳那街?”石生答道:“住在太平巷内。”程覃又问道:“太平巷有个胡员外,大人可曾认识他吗?”石生答道:“此人本司的岳丈,贤契你如何知得这般清楚?”程覃答道:“胡员外与家君曾在京中同寓,是以知其端底。”随即又问道:“胡员外有闲宅一处,里面住着一位石先生,大人可曾会过吗?”石生见程覃句句道着自己,便答道:“此人本司却合他甚熟。”就转问道:“我部他有个徒弟名唤馗儿,后来转生钱塘,不知归落谁家了?”说到此处,程覃便不得不认,□道:“大人莫非就是九畹石先生吗?”石生道:“你莫非就是馗儿所转的吗?前世之事还记得否?”程覃答道:“月下赋诗,当堂质讼,为时几何?竟至忘记耶?门生今日,幸得再见先生。但不知二位姐姐,还在彼处否?”石生答道:“他两个已转成人身,与本司结成夫妇了。”程覃道:“门生虽系转世,两位夫人意欲还求一见,不知肯相容否?”石生道:“那有不容之理,但须本司先为说明,以便请你进去。”
石生说罢,转入内宅。春芳便问道:“听说老爷外边会客,不知会的何客?”石生答道:“下官观风,取中了钱塘的一个廪生,年纪才十三岁。今日特来谢我,下官仔细盘问,方知他就是馗儿所转。问到你姊妹二人,他还要求见一面,不知该怎么样?”秋英说道:“既是这般,就该请进来一会才是。”石生便着家人,把程覃请入内宅。秋英、春芳两位夫人,早在檐下相候。三个见面,彼此落泪。春芳道:“兄弟你转生才几年,就长的怎模大了。”程覃道:“弟已系转世为人,不料与二位姐姐,尚能相会一面。”秋英道:“这是数该如此,你我焉能作主。”秋英春芳领着程覃并参见了翠容夫人。程覃就要告辞。石生道:“今日这样奇逢,那有遽去之理。”就在内宅里设席款待程覃。石生作诗一首,相夸道:
聚首一堂尚可提,校书灯下仿青□,
形骸虽变元神在,素□依然一木鸡。
程覃也作诗一首,相和道:
天形下覆如张弓,世事百年一梦中。
桃李公门犹在列,前缘宁敢付东风。
席终以后,春芳向石生道:“昔年馗儿上学,曾以金如意为许,老爷今日还他的罢。”石生道:“正该还他。”秋英道:“我收着哩。”立时取出,交与程覃。春芳道:“这是你程家传世之宝,你前世上学时,无以为贽,我暗与程太夫人借用。许下十年以后,定去还他。今日带去,务要交个清楚。”说完程覃辞谢石生而归。到了家中,程翰林与夫人问道:“你为何在衙门里就住了一天。”程覃答道:“石大人见孩儿年轻,甚是喜欢。设席款待,所以未能早回。三位太太俱准我见。孩儿临来时,三太太给了一件宝物。叫我回家交给母亲。”夫人道:“是何宝物?”程覃从袖中,取出一个纸包,递与夫人。展开一看,却是金如意一枝。夫人大惊道:“奇怪,奇怪,这金如意是咱家传世之宝。十数年前,梦一女子借去。左右找寻,并无踪影。生你之后,讨得一签,说此物不久还家。今日果然原物还来。但不知这枝如意,缘何落到石太太手中。我将来一定要问个明白。”这且不提。
却说石生得了程覃这个门生,虽系新交,实属故人。不时的请到衙门里来叙谈。是时正当春月,天气清朗,人烟和煦。石生向程覃道:“闻得天台山,雁荡系贵省的名山。同贤契一游何如?”程覃答道:“大人既肯屈驾,门生理应奉陪。”石生于是拣了一个良辰。带得程覃径往天台山去。上的山来,一看,真正是奇峰插天,长溪绕地,名秀之致。与别山大不相同。石生道:“胜地不可空游。你我须各人赋诗一首,以志登赏。石生遂口咏一诗道:
□茨遗踪不复留,石梁胜景犹堪游。
飞峰壁立可回雁,激湍奔腾似龙湫。
华顶宠从胜熊耳,玉宵凿秀喻牛头。
桃花洞远无人到,误入至今传阮刘。
程覃也口咏一诗道:
昙华亭迹至今留,蚤客梯岩时一游。
玉阁参差堪宿雁,瑶楼层转锁灵湫。
碧林风动震人耳,瑶草缤纷满岭头。
寒拾二仙足尝到,一方蒙佑免虔刘。
吟咏已毕。石生夸道:“贤契此诗,可谓英年之作,倍胜老成。”程答覃道:“门生在大人面前,不揣固陋,何异雷门击鼓。”山上有一座古庙,名为天台神观。观内有道士,听说藩台大人上山,观内打整的甚是干净。就请到里面献茶。石生说道:“此山佳景甚多,一时难以遍览。不知别处还有古迹吗?”道士禀道:“小观东南里半许,有太白金星的行宫。庙门前有石碑一统,上面有长就的律诗一首,风吹日晒,多少年来,字书总不磨灭。这却是此处的一景。大人请屈驾一览。”石生听说,遂同程覃跟定道士,出了观门,直上东南而去。走不多时到了庙前,见山门上挂着“太白金星行宫”六个大字的一面竖匾。门前果然有一统碑,碑上的诗句,真如长就的一般。却又甚是□亮。石生向前读其诗道:
时运亨通不厌迟,两陰相助尤为奇。
天台虽异贤孝坊,须忆当年相面时。
石生念完了诗句,恍然大悟。才知道曹半仙是太白金星变成的,并非俗人。遂进到庙中,礼拜了。游玩一会,石生遂下了山。回入衙中,向三位夫人说知此事。秋英说道:“太白金星既这样的点化老爷,老爷不可不仰答神庥。”遂立时把庙宇盖的焕然一新。这且不题。
再说程覃,那日同石生上了天台,回到家中,把石生上山的事情,一一告诉他父亲程翰林。说道:“石大人乃当代文人,一生却有这些异事。”苏氏夫人遂接口道:“咱的金如意,多年不见,忽然还家。难道就不是一桩异事吗?恨我不能亲见石太太,问个详细。终叫我心里发闷。”程翰林道:“这也不难,覃儿既是石大人的门生,便与石大人即系通家兄弟般。就彼此来往,也是无妨的。明日下三个请帖,请三位太太过来赴席。你当面问他,便见分晓。次日,程夫人果下启来请。秋英禀知石生。石生道:“门生家不同别人,去也无妨。”
到了那日,程夫人又着人速请了三次。这三位太太盛饰仪容,午间乘轿过去。到得程宅门首,才落轿时。程夫人早出二门来迎。三位太太,走入内宅。程夫人看这三位太太,真真是个个俊如天仙。又仔细把春芳太太端相,却与当年梦中所见的女子一般。又与程覃的神情相彷,心下更加疑闷。让入中堂,相见叙礼让坐献茶已毕。说话之间,程夫人渐渐言及金如意一事。秋英太太说道:“今日蒙程太太厚爱,正该彼此谈笑。从前已过之事,莫须深究。”程夫人转问春芳,春芳总是笑而不言。席终以后,程夫人把翠容太太让到别处,再三的根问。翠容太太,方把秋英春芳借尸还魂并馗儿投生钱塘的事,一一说了一番。程夫人才知道程覃与秋英春芳原系前世姊妹,合石大人原系师生。平日提起师徒、姊妹四字,程覃不胜怆戚,正是为的这个缘故。自此以后,程夫人与石大人家三位太太,彼此往来不绝。
但不知石生在浙江后来做官如何?再看下文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