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这活鬼被那土地爷抓去,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,那地方黑得伸手不见五指,憋闷得紧。再加上那些个牢头禁子,个个凶神恶煞,把他折磨得人不像人、鬼不像鬼,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。这日子过得比那度日如年还难熬。
忽然有一天,土地爷派人来提他出狱。活鬼心里直打鼓,也不知是福是祸,战战兢兢来到堂上。只见那饿杀鬼老爷端坐堂上,面色如常,不但没为难他,反倒好言好语把他放了。活鬼这真是死里逃生,连忙"咚咚咚"磕了几个响头,谢过老爷就往外跑。
刚出衙门,正巧碰上前来打探消息的形容鬼和六事鬼。三人相见,欢喜非常,搀扶着活鬼就往家走。
形容鬼见活鬼走路一瘸一拐,便问道:"姐夫这是怎么了?身上哪儿不舒服?"活鬼苦着脸说:"还不是前些日子被那瘟官打的板子,在地牢里贴了张烂膏药,结果反倒把屁股给烂了,疼得要命!"
六事鬼听了说:"既然如此,咱们就别走回去了。前面阳沟里有小船,雇一只坐回去吧。"
三人来到河边,正巧有只小船停在大船旁边。六事鬼高声喊道:"船家,你这船可载客?"只见船舱里钻出个赤脚汉子,答道:"正是正是,客官要去哪儿?快上船来,我这就摇橹。"
形容鬼问:"我们要去三家村,你可认得路?"那船公笑道:"顺着这河道,见弯就转,怎么会不认得?"于是形容鬼扶着活鬼上了船,船公摇橹启程。
活鬼原本还以为是土地爷开恩放了他,心里正美滋滋的。谁知六事鬼说起他被抓后,家里如何着急,如何四处托人找关系,最后找到好娘舅引荐到刘家,那催命鬼如何刁难,连扛丧鬼都没给好脸色。前前后后花了不少银子,这才把他救出来。
活鬼一听花了这么多钱,顿时气得胸口发闷,一口气没上来,口吐白沫倒在船上。形容鬼和六事鬼吓得魂飞魄散,连忙扶他起来,又是拍胸脯又是喊名字,折腾了好一阵子,活鬼这才缓过气来。
谁知祸不单行。这边活鬼刚醒,忽然天色大变,刮起一阵狂风,吹得河水猛涨。小船在浪里颠簸,那船公把不住舵,"扑通"一声栽进水里。形容鬼急忙拿起竹篙想撑船靠岸,可这逆水行舟,哪里使得上劲?
那船公在水里扑腾,想扒着船边爬上来。形容鬼见了,弯腰去拉他。谁知这一使劲,小船"哗啦"一声翻了个底朝天,把活鬼、六事鬼全扣进了水里。幸好六事鬼平日做媒人,水性极好,扑腾着把活鬼背上了岸。那船公被形容鬼拽着,在水里越扑腾越往下沉,灌了一肚子浑水,好不容易才爬上岸。三人坐在岸边,脸色煞白,呼哧带喘。
等风停了,船公又跳进水里,把船拖回岸边。三人合力把船翻正,重新上船。一路摇回三家村,付了船钱。三人浑身湿透,活像三只落汤鸡,狼狈地跑回家。
雌鬼见了大吃一惊:"你们这是掉奈河桥下了?怎么弄得浑身是水?"活鬼摆摆手:"先别问,快拿干衣服来换。"六事鬼说他就住隔壁,自己回家换去了。
等换好衣服,活鬼这才把阳沟里翻船的事说了,又埋怨道:"你们花钱也太大手大脚了!平日里一个铜钱都要掂量半天,怎么这次像撒灰似的往外扔?"
雌鬼一听就急了:"你被抓去时,我急得六神无主。要不是兄弟找到门路,又急着凑银子,你还能在这儿说风凉话?我把首饰都当了才凑够数,你倒来怪我!"
形容鬼连忙打圆场:"都别吵了。俗话说破财消灾,姐夫能平安回来就是万幸。钱财都是身外之物,去了还能再来。要是为这个吵起来,连我都坐不住了。"说罢就要告辞。
活鬼赶紧拦住:"明天还要烧路头呢。你帮了这么大忙,怎么也得吃顿酒再走。"形容鬼也就留下不走了。
这时那小活死人已经会扶着墙走路了,摇摇晃晃地过来扒着活鬼的腿。活鬼把他抱在膝上,疼爱地说:"真是只愁生不愁长。人说抱养的孩子长不大,看咱们这孩子长得多好。"
形容鬼见小家伙眉开眼笑,咿咿呀呀地叫,也来了兴致:"我最喜欢不哭的孩子,让我也抱抱。"说着从活鬼手里接过孩子。三人说笑一阵,这才各自安歇。
话说那活鬼正好好儿的,突然就浑身发冷发热,嘴里开始胡言乱语。雌鬼还以为他是做噩梦没醒,连喊几声都不答应,赶紧点上鬼火灯一照——可了不得!只见他脸涨得通红,浑身滚烫,嘴里叽里咕噜说些不着边际的话,手还胡乱比划着。雌鬼急得直跺脚,连忙把形容鬼喊来。
形容鬼一看这情形也慌了神:"这怕是染上瘟病了,村里可有靠谱的郎中?"雌鬼抹着眼泪说:"村东头倒有个试药郎中,整天吹嘘自己药到病除。就怕是个光会耍嘴皮子的..."形容鬼一跺脚:"管不了那么多了!只是这深更半夜的,我又不认得路..."雌鬼赶紧推醒鬼囡:"快给你舅公带路!"
两人提着黑漆灯笼深一脚浅一脚跑到郎中家,把门拍得震天响。那郎中连衣裳都来不及穿整齐,散着衣襟就被他们拽走了。路上形容鬼把病情说了一通,等到了家,郎中装模作样把了把脉:"不妨事,就是吓破胆又着了凉。"说着从怀里掏出三五粒眼屎大的药丸:"这是安心丸,配元宝汤服下,保准三天就好。"说完就要走,形容鬼赶紧往他袖子里塞了个瘪瘪的红封,叫鬼囡提着灯笼送客。
谁知这药丸吃下去,活鬼还是昏昏沉沉说胡话。熬到第二天晌午,雌鬼只得又让鬼囡去请郎中。这回郎中掏出两包药粉:"这可是仙家秘方!头一包配软口汤,明儿个再用乱话汤送服第二包..."可这药吃下去就像倒进狗食盆,半点效果都没有。眼看着活鬼出气多进气少,眼睛都陷进眼眶里,牙齿咬得咯咯响,最后放了个臭屁,两腿一蹬——真成死鬼了!
雌鬼扑在尸身上嚎啕大哭,形容鬼等她哭够了才劝道:"人死不能复生,咱们还是先料理后事吧。"两人把尸首抬到门板上,脚边点上长明灯,又请来六事鬼帮忙采办。那六事鬼倒是尽心,先买了口老式棺材,其他丧葬用品也置办得妥妥当当。小活死人虽然年纪小,也披麻戴孝系着草绳,脚上套着铁草鞋。雌鬼更是浑身缟素。
等时辰一到,道士摇着铃铛念经,众人把尸首装进棺材。灵前供着八样素菜:老丝瓜、分叉萝卜、蔫茄子、带泥葱、香菜头、烂果子、苦葫芦、酸腌菜。做完法事,请帮忙的亲友吃了丧饭,各自散去。
头七这天,门前竖起招魂幡,请来和尚道士在螺蛳壳大的灵堂里做法事。又是诵经又是敲法器,闹腾了四五十天。全亏六事鬼里外张罗,雌鬼心里着实感激。
眼瞅着棺材底都要烂穿了,刚过七七,形容鬼就张罗着在阴山脚下找了块荒地。出殡这天,八个壮鬼抬着棺材,和尚道士敲着法器,送葬的队伍抄近路往坟地走。半道儿上突然冒出个拄拐杖的老鬼:"你们这些后生!前面转弯处可有专啃棺材的黄鼠狼!"见众人发愣,老鬼急得直跺拐杖:"那畜生专扒棺材啃死人,连脑壳都能啃光喽!"
送葬队伍赶紧调头绕远路。可怜雌鬼一双小脚跑得踉踉跄跄,眼看要跟不上,急得直喊轿夫。等气喘吁吁赶到坟地,棺材早已入土。形容鬼张罗着摆上祭品:这次可都是硬菜——牛蛋、狗头、羊脖子、猪耳朵、猴屁股、狐狸尾、炸鹞鹰、驴鞭,配着裂口的石榴、酸掉牙的橘子,还有夹生的麦团和冷酒淡饭。两盏残烛在风里摇摇晃晃,活像这户鬼家的运道,眼瞅着就要熄灭了。
那群鬼魂围在一起,七嘴八舌地议论着:"这活鬼啊,白做了财主家的邻居,一辈子省吃俭用,连块肉都舍不得买来吃。好不容易等到今天,摆了这么一桌丰盛的酒席,可他自己却咽不下去了!这不是白活了一世嘛!"他们三五成群,越说越起劲。
等到下葬的时辰到了,众人拜别了亡者,撤了祭品,把棺材放进泥坑里,深深地埋在烂泥底下,这才算是入土为安。大家收拾收拾,各自回家去了。
这真是:任凭你钻得进铜钱眼,到头来还是埋在茅草根。想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,咱们下回再说。
要说这活鬼啊,命里能白手起家,置办田产,盖房造船,挣下百万家财,也算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了。
照理说他该有三妻四妾,儿女满堂,活个千百岁才对得起这份家业。谁曾想刚生了个小鬼,家里就闹得鸡飞狗跳;一场水灾差点要了他的命。好在有钱能使鬼推磨,总算把事儿摆平了。可还没等消停,又染上瘟疫,最后不得不抛下妻儿,两手空空去见阎王了。老话说得好:"七分饱是福,八分饱是命,吃得太饱就要生病",说的可不就是活鬼这样的人嘛。
摇小船阳沟里失风 出老材死路上远转
词曰:
行船走马三分命,古人说话原该听。何必海洋中,阳沟也失风。
受多寒湿气,病倒真难治。空有安心丸,焉能免下棺?
右调《重叠金》
话说活鬼自被土地捉去,下在暗地狱里,伸手不见五指头的,已觉昏闷;再加一班牢头禁子,个个如狼似虎,把他摆布得三分象人,七分象鬼,要死弗得活,真是度日如年。忽然土地来吊他出狱,正不知是祸是福,心里贼忒嬉嬉的到了土地面前。只见饿杀鬼坐在上面,声色不动,反好说好话的放了他,真似死里逃生,连忙磕个响头谢了,走出衙门。凑巧形容鬼与六事鬼两个到来早打听,恰好接着。大家欢喜,拥着便走。
形容鬼见活鬼行作动步,甚觉不便,问道:"姐夫身上有甚痛刺?怎么这般搭搭脚手的?"活鬼道:"就是前日被瘟官打的棒疮,在暗地狱里讨个烂膏药拓了,倒变成烂屁股,好不疼痛!"六事鬼道:"既如此,不可跑伤了。我们且到前面阳沟里,看有什么小船,叫他一只,坐了回去。"
三个来到阳沟里,凑巧一只小船,傍在大船边,歇在那里。六事鬼便喊道:"这只小船可是摇生意的么?"只见船舱里钻出一个赤脚汉来,答道:"正是。客人要那里去?可到船上来坐,也好待我下橹就摇。"形容鬼道:"我们要到三家村去,你可认得么?"艄公道:"这里摇去,见港就扳头,随弯倒弯行去便是。怎么不认得?"形容鬼便扶搀活鬼,一同下了船,开船回去。
活鬼还只道土地自己想着放了他,倒也安心乐意。只见六事鬼说起他被土地捉去时,家中如何着急,如何寻门路不着;直等寻着好娘舅领到刘家,催命鬼又怎么作难,连扛丧鬼也不曾打他白客,用了许多银子,才得安然无事,放了出来。前前后后,一本直说。活鬼听得用去许多银子,不觉怒声气填胸,一口气接不上来,登时白沫直出,倒在船中。两个吓得魂不附体,连忙扶他起来,一头拍胸脯,一头叫名叫姓的呼唤;弄了好一回,渐渐喉咙头转气,苏醒转来。
谁知福无双至,祸不单行。这里活鬼才得苏醒,忽然昏天黑地,起来一阵勃来风,吹得那阳沟河水涨三分,霎时间船横芦篚嚣起来。那艄公把舵弗定,一个鹞子翻身,扑通的跌下水去。形容鬼着急,连忙拿起篙子,要想撑傍岸边。谁知逆水里撑篙,有如撑了硬头船,那里做得半分主张?那艄公游到船傍,扳着船要想爬起来。形容鬼看见,忙伛去将他一把拿住,思量拉他上船。大家狠命一扯,不料那只小船早已捋闸下水,合了转来,连这活鬼、六事鬼一齐提在浑水里。幸亏六事鬼惯做媒人,是落水弗沉的,被他扑开水面,把活鬼背上乾岸,早已脚立硬地。这艄公被形容鬼拖住,越盘水越深的只顾点弗够深浅起来,弄得头浸只水,你扯我拽,吃了一肚皮淀清阳沟水,方能爬到岸上。大家鹘得眼白,坐着喘息。
待了好一回,那阵风也痿了,依旧平和水港。艄公再盘入水中,将船拖到岸边。大家用力帮他翻了转来,仍到船上坐定。重新开船,摇到三家村里,打发了船去。三个象雨淋鸡一般,跑到精中。
雌鬼看见,吃了一惊,忙问道:"你们可是在奈河桥上失足坠河,弄得这等拖水夹浆,着了湿布衫回来?"活鬼道:"闲话少说,快拿衣裳出来,大家换了再相商。"六事鬼道:"我就在贴隔壁,归去换甚便。"一头说,就作别回去。雌鬼拿出一大搿替换衣裳来,两个把湿衣裳换下。
大家坐定,活鬼方告诉雌鬼:"因前日被瘟官打痛了腿,跑不动,叫船回来。在阳沟里失风,翻了船。又在船上晓得你们把银子象撒灰一般用去,把我气得死去还魂,险些儿与你不相见了。你向常用一个钱要掂掂厚薄,也算是一钱如命的。几时屙落了胆子,就这般大手指挜起来!"雌鬼道:"你被土地捉去时,吓得我头昏耳朵热。正在无法摆张,幸亏兄弟去寻着这条踏熟门路,又立马造桥要许多银子。那时连肚肠根几乎急断。千算万计,连我的壁挺如意,头肯簪,赵珠花,俱上了鬼当里,当出银子,方能凑足数目送去,弄你出来。倒要这等怪东怪西的,真是弗得相谢反得吐泻了!"形容鬼道:"你们也不必[互]相埋怨。这是姐夫破财星进了命,撞着这般无头祸。在牢狱底头,真是日顶充军,夜顶徒罪,一个弗招架,连吃饭家生都要搬场。如今虽然吃打罚赎,仍得安然无事,好好回来,已是一天之喜了。老话头:铜钱银子是人身上的垢,鸭背上的水,去了又来。只要留得青山在,那怕无柴烧?若只管这等落水要命,上岸要钱的鬼咯碌相骂,连我也跼蹐不安了。"说罢,也要作别回去。活鬼那里肯放?说道:"明日还要把小炒肉烧烧路头。多时费心,怎好不吃顿路头酒回去?"形容鬼也就托老实住下。
只见那活死人已经未学爬,先学走,一路抚墙摸壁的行来,巴在活鬼身边。活鬼便把他抱在膝馒头上,说道:"真是只愁弗养,弗愁弗长。人说求来子,养弗大,看他这等花白蓬蓬的,怎得养弗大起来?"形容鬼见那小鬼头眉花眼笑,嘴里咿咿哑哑,便道:"我最喜抱弗哭囡,待我也来抱闹腾。"便向活鬼手里接去抱着。说笑一回,大家收拾困觉。
谁知不到一忽觉转,活鬼忽然大寒大热起来,口里不住的浮说乱话。雌鬼还只他魇弗苏醒,叫了几声弗应,点起鬼火来看时,只见他面孔胀得绯红,身上火发火烧,嘴里嘈闲白夹,指手画脚的乱话,不由的不慌;只得喊起形容鬼来。形容鬼看了,也觉着急,说道:"这是一场瘟癀大病,不知这里可有好郎中么?"雌鬼道:"村东头有个试药郎中;他自己夸口说手到病除的,但只怕说嘴郎中无好药。"形容鬼道:"不要管他好歹,待我去请他来看看,才得放心。只是不认得他家里,半夜三更,人生路弗熟的,倘然摸大门弗着起来,便怎么处?"雌鬼道:"鬼囡认得的,教他跟你去便了。"形容鬼便喊了鬼囡,携着黑漆皮灯笼,三脚两步跑到郎中门前,碰门进去,催得那郎中衣裳都穿弗及,散披散囤的跟了他们就走。
形容鬼一路将病源述与他听了。到得家里,方过了脉,那郎中道:"这不过是吓碎了胆,又受了寒湿气,不防事的。"一面说,一面就在身边挖出眼眵大的三五粒丸药来,递与形容鬼道:"这是一服安心丸,用元宝汤送下,三两日就好的。"说罢,便欲起身,形容鬼忙将一个瘪头封袋塞他袖中,叫鬼囝点灯相送。
雌鬼已将元宝汤端正,形容鬼帮他将药灌下。这丸药是杀渴充饥弗惹祸的,有什么用?直至次日半上日昼,仍旧弗推扳,只得叫鬼囡再去候那郎中来,那郎中看了,依旧换汤弗换药的拿出两个纸包来道:"这是两服仙人弗识的丸散在内:一服用软口汤送下,明日再好不过用乱话汤送下一服,包你活龙鲜健便了。"形容鬼收了药,送过封袋,打发郎中起了身,照依他说话,把药吃下去,犹如倒在狗豚里,一些也没用!正叫做药医不死病,死病无药医。果然犯实了症候,莫说试药郎中医弗好,你就请到了狗咬吕洞宾,把他的九转还魂丹象炒盐豆一般吃在肚里,只怕也是不中用的。
那活鬼躺在床上,只管一丝无两气的半死半活。雌鬼见他死在头上转,好不着急!就象热煎盘上蚂蚁一般,忙忙的到鬼庙里去请香头,做野团子谢灶,讲只流传年算命,又替他发丧送鬼,叫魂待城隍,忙得头臭。看这活鬼时,渐渐的一面弗是一面,眼睛插了骷颅头里去,牙齿咬得锈钉断。吨得临死还撒了一个狗臭屁,把后脚一伸,已去做鬼里鬼了。
雌雄鬼那时一把鼻涕一把泪,号肠拍肚的哭唠叨。形容鬼等他哭畅了,方才劝道:"他已叫声弗应问声弗听的困到长忽里去了,你就登时哭死,与他同死合棺材,也无济于事。且商量办后事要紧。"雌鬼只得揩干眼泪,与形容鬼把尸灵扛来,躺在板门上,脚板头上煨起帛纸。一面又请六事鬼过来二相帮,就托他买办东西。六事鬼拿些卵串钱,出去先买了一口老古板的竖头棺材,其余逃得着的物,一一置办停当。形容鬼在家中,也主值得七端八正。
那活死人虽然还是个小鬼,也未便爷死弗丁忧,一样的披麻执杖,束了烂草绳,着双铁草鞋。雌鬼也戴了没头大孝。
等个好时辰,把尸灵揿在破棺材里,道士摇着铃注卵子,念了几句生意经,吻了材盖。棺材头边放下一张 (哼的口换为扌旁peng)座台,供好活牌位,摆上老八样头素菜来:不过是吊长丝瓜,丫叉萝葡,老茄子,拖根葱,香菜头,无皮果子,闷壶卢,大碗勃酸齑之类。做过了倒头羹饭,请送入殓的朋友亲眷吃了丧家饭,大家散场。
到得头七里,大前头竖起棒槌接幡竿,请了一班火居道士,酒肉和尚,在螺蛳壳里做道场。从此老和尚念苦经,小道士打十番,七七做,八八敲的闹了四五十日。那形容鬼虽说至亲莫若郎舅,到底远了一步,来三去四的不甚便当。全亏六事鬼早起夜眠,尽心竭力的照应。真是远亲不如近邻。雌鬼也感激不尽。
只是那口烂棺材停在屋里,恐防烂断座台脚。一到断过七,形容鬼撺掇着,就在阴山脚下弄块坏心地,做了鬼坟坛,在太岁头上动了土,把棺材生好牛头扛,八抬八绰的扛出门去。和尚道士碰起领丧饶钹,一大起送殡的乡邻亲眷随在后面,抄近路就跑。
行不到一条长田岸,只见一个老鬼,撑着一根灯草拐赖棒,拦住说道:"你们真是少不经事,只想抄近路!可晓得前面转弯头上的爬棺材黄鼠狼么?"众鬼道:"爬棺材黄鼠狼便怎么?"老鬼道:"原来你们还没知道。那黄鼠狼专好啃死人,倘有棺材过去,一大群蜂拥上前爬住,把死人骷髅头都啃得干干净净。所以当日谢家出棺材远转过去的。你们也该小心为上。"众鬼都道:"到底老辈里说话,不可不听。我们就打死路上转过去便了。"大家掇转脚板头望死路上跑去。那雌鬼小脚伶仃,如何跟得上?落在后头,一步一哭,只顾赶棺材弗着起来。只得喊个练熟鬼吊了,也不顾快行无好步,乱跌乱撞的巴到坟上,跑得膀酸脚软,坐着喘息。
那棺材已歇在棚中。形容鬼处分把羹饭摆好。这番不用素鼓榔槌,都是大鱼大肉。众鬼仔细看时:一样是牯牛卵脬,一样是显汤狗头,一样是绵羊颈骨,一样是猪婆耳朵,一样是猢狲臀 (而加疒旁),一样是狐狸尾巴,一样是镬里鹞鹰,一样是擐折驴卵;还有两色水果:却是翻花石榴,掇皮酸橘子;两色点心:是碗里扤春饼,宿蛀大麦团;三杯寡酒;一碗烂饭;点起两枝风中之烛。
众鬼都说:"这活鬼枉做了财主家边,一生一世苦吃苦熬,就是小荤腥也不舍得买来吃。直到今日之下,方能拽长台子摆这一顿富胜酒席,他已吃不下肚了!岂不是枉活鬼世!"三丛丛四簇簇的谈论不了。
等到落地时辰,拜过离别,收开羹饭,把棺材下了泥潭,罨好在烂泥心肝里,这方是入土为安。大家收拾回家。
正是:凭你会钻铜钱眼,到头终壅茅柴根。要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缠夹二先生曰:活鬼命里既能白手成家,置田买地,造船起屋,挣做百万贯财主,也算是茄子大一个星宿了。
就使他拥着三妻四妾,儿女成群,活到寿长千百岁,也该消受得起。谁知才生得一个小鬼,便就船横篚嚣起来;一场着水人命,几乎弄得头弗拉颈上。还亏钱可通神,方能泥补光鲜。尚不能财去身安乐,接连又是一场瘟癀大病,就免不得抛妻弃子,一双空手见阎王矣。古老上人所云:"七合升罗八合命,满只升罗就生病"者,正活鬼之谓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