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我有个好友朱石钟,这人可了不得,生得相貌堂堂,性子更是纯粹,平生就爱两样——喝酒和读书。他喝酒那架势,活脱脱竹林七贤转世,八仙见了都要让座;读书更是当配酒小菜,越读越有滋味。他两个兄弟仲姜玉和季宫声也好这口,只是酒量稍逊,读书的劲头却一点不差。读着读着还不过瘾,非得提笔批注,批注完了还要刻印成书。
这哥仨总琢磨着:要是读到不痛快的段落,就像摆了一桌好酒好菜,突然闯进个扫兴的俗人,或是来个酸儒生指手画脚,生生坏了酒兴。这等"酒厄",非得把人撵走,重新热酒另开席不可——所以他们编这套《古今笑》,删了又删,改了又改,非得刻印得尽善尽美。旁人都道朱家兄弟是为读书,哪知道他们实则是为喝酒呢?
这书原是冯梦龙编的,起初叫《谭概》。后来大伙儿发现里头尽是逗乐子的段子,想找点正经议论,百中无一。名儿叫《谭概》,内容倒像《笑府》,这不是挂着羊头卖狗肉么?索性改叫《古今笑》,图个应景。咳!说正经话和讲笑话,差别就这么大?要我说啊,话头一断,笑料就没了,正经话才是笑话的亲娘。可惜这世上会聊天的少,爱听笑话的多,都觉着拿自己的谈资逗别人乐,是给人当差使——苦了自己,乐了旁人。您想想,戏班子唱戏,看客捧场,到底谁更乐呵?
同一本书,叫《谭概》时无人问津,改名《古今笑》后雅俗共赏,人人抢着买。可见大伙儿怕听大道理,就爱图个乐子。不投其所好,就算挂到城门楼上也没用啊!
朱家兄弟编订完书稿,来找我写序。我问他们:"这书名是照旧呢,还是赶时髦?"石钟捏着蟹腿,端着酒杯笑道:"我个酒鬼,哪顾得上学晋朝人清谈?就知道笑罢了。冯梦龙编这书是转述,不是创作;我虽稍作删减,可不敢添油加醋,是转述的转述。转述不创作,算得上古史笔法——要不添个字叫《古今笑史》,您看算不算画蛇添足?"
我一拍大腿:"妙啊!古人不是说'嬉笑怒骂皆成文章'么?这书里全是古今绝妙文章,不过把骂人的话剔掉了。叫《笑史》,再合适不过!"
古今笑史序
予友石钟朱子,卓荦魁奇,性无杂嗜,惟嗜饮酒读书,饮中狂兴,可继七贤而八、八仙而九;书则其下酒物也。仲姜玉,季宫声,亦具饮癖,而量稍杀。皆好读书,读之不已,又从而笔削之,笔削之不已,又从而剞劂之。虑其间或有读而不快,快而不甚快着,是何异于旨酒既设,肴核杂陈,而忽有俗客冲筵,腐儒骂坐,使饮兴为中阻,不可谓非酒厄,势必扶而去之,以俟洗盏更酌:此古今笑之不得不删,删而不得不重谋剞劂也。人谓石钟昆季于此为读书计,乌知其为饮酒计乎?是编之辑,出于冯子犹龙,其初名为《谭概》,后人谓其网罗之事,尽属诙谐,求为正色而谈者,百不得一,名为谭概,而实则笑府,亦何浑朴其貌而艳冶其中乎?遂以《古今笑》易名,从时好也。噫!谈笑两端,固若是其异乎!吾谓谈锋一辍,笑柄不生,是谈为笑之母。无如世之善谈者寡,喜笑者众,咸谓以我之谈,博人之笑,是我为人役,苦在我而乐在人也。试问伶人演剧,座客观场,观场者乐乎?抑演剧者乐乎?同一书也,始名谭概,而问者寥寥,易名古今笑,而雅俗并嗜,购之唯恨不早,是人情畏谈而喜笑也明矣。不投以所喜,悬之国门,奚裨乎?石钟昆季,笔削既竣,而问序于予。予请所以命名者:“仍旧贯乎?从时尚乎?”石钟曰:“予酒人也,左手持蟹螯,右手持酒杯,无暇为晋人清谈,知有笑而已矣。但冯子犹龙之辑是编,述也,非作也;予虽稍有撙节,然不敢旁赘一词,又述其所述者也。述而不作,仍古史也,试增一词为《古今笑史》,能免蛇足之讥否乎?”予曰:“善,古不云乎:‘嬉笑怒骂,皆成文章。’是集非他皆古今绝妙文章,但去其怒骂者而已,命曰《笑史》,谁曰不宜?”
李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