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六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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永乐年间,顺天府香河县有个富户倪太肥,本名肥谦,字益之。这老头儿家财万贯,良田美宅数不清。早年娶的陈氏只给他生了个儿子叫善继,等儿子娶了媳妇,陈氏就过世了。倪太肥辞官在家,虽说年近八十,身子骨却硬朗得很,收租放债这些事儿都要亲自过问,闲不住。

那年重阳节刚过,倪善继瞅着老父亲七十九岁的年纪,忍不住劝道:"俗话说人生七十古来稀,您老明年就八十整了,不如把家业交给儿子打理,您也好享享清福。"谁知老头子摇着脑袋,哼着小曲儿回道:"活一天管一天,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替你挣些嚼谷。等哪天两腿一蹬,自然就不关我的事了。"

每年十月收租时节,倪太肥总要亲自去庄子上住个把月。庄户人家杀鸡宰鹅,好酒好菜伺候着。这年照例去庄上收租,一日午后闲来无事,老员外背着手在田间溜达。忽然瞧见溪边石头上,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娘子正跟着白发婆婆捣衣。虽说穿着粗布衣裳,可那模样儿真叫一个水灵——乌油油的头发衬着秋水般的眼睛,葱管似的手指,远山似的眉毛,往那儿一站,倒把寻常布衣穿出了绫罗绸缎的架势。

倪太肥看得眼都直了,直到那小娘子跟着婆婆进了白篱笆小院才回过神。连忙叫来管庄的打听,原来这梅家小娘子是秀才家的闺女,父母双亡跟着外婆过活,至今还没许人家。管庄的会来事,转头就去说媒,把那老婆婆哄得眉开眼笑:"虽说做偏房,可我们家老夫人早没了,上头没人管束。嫁过来吃穿不愁,连您老的后事都包在咱们身上。"

婚事办得急,连儿子都没知会,直接在庄上成了亲。洞房花烛夜,七十九岁的新郎官和十七岁的新娘子,活像老树缠嫩藤。当夜倪太肥格外卖力,倒真应了那句"老当益壮"的老话。

三朝回门,梅氏坐着小轿进了倪家大宅。满府下人都来拜见这位"小奶奶",倪太肥给众人发了赏钱,唯独儿子媳妇躲在屋里嘀咕:"老爷子越老越荒唐,这把年纪娶个花骨朵似的姑娘,也不怕折寿!"倪善继媳妇撇着嘴说:"瞧那小妖精走路的架势,哪像正经人家出来的?往后难不成要咱们管她叫娘?"

这些闲话传到倪太肥耳朵里,老头子只当没听见。好在梅氏性子柔顺,把家里上下都哄得服服帖帖。过了俩月,梅氏竟有了身孕,到九月九重阳节那天,生了个大胖小子。正巧赶上倪太肥八十大寿,双喜临门大摆宴席。宾客们纷纷贺喜:"老寿星添丁,这是要活到一百岁的吉兆啊!"

倪善继在背后却跟媳妇咬耳朵:"八十岁的老头子哪还能生养?这小杂种不定是谁的种呢!"这话传到老爷子耳朵里,老头子依旧装聋作哑,只是抱着小重阳儿亲了又亲。

时光飞逝,转眼又是一年秋菊黄。重阳这孩子满周岁了,家里张罗着要办抓周宴。亲戚们从四面八方赶来道贺,唯独大儿子善继推说有事,一早就溜出门去。老父亲心里跟明镜似的,知道这逆子存心躲开,也不叫人去寻,自己强撑着笑脸陪了一天客。酒席上推杯换盏,老人家嘴上不说,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——这善继平日里贪财刻薄,就怕弟弟长大分家产,连周岁宴都要甩脸子。

那倪老爷到底是读过圣贤书的,大儿子那点心思哪能看不透?只恨自己年迈,等不到小儿子长大成人。眼下还得仰仗长子过日子,只得把火气往肚里咽。看着襁褓里粉团似的重阳儿,又望望年轻守寡的梅氏,老爷子时常独自叹气,一会儿懊悔当初太惯着大儿子,一会儿又担心这孤儿寡母往后日子艰难。

春去秋来,小重阳长到五岁,生得聪明伶俐。老爷子越看越爱,张罗着要送他进学堂。特意备了束脩礼,选了个黄道吉日,亲自领着孩子去拜师。这先生本是给善继儿子开蒙的,正好让小叔侄同窗读书。谁知善继听说弟弟取名"善述"与自己排行,当场就黑了脸。更不乐意自己儿子天天管小娃娃叫叔叔,没过几天就借口孩子生病,另请了西席单独教学。

倪老爷听说这事时正在喝茶,气得茶盏当啷摔在地上。转念一想跟这孽障理论也是白费口舌,跺跺脚往内室走。谁知气急攻心,过门槛时竟绊了个跟头。梅氏慌忙来扶,老爷子已经口眼歪斜说不出话。请来大夫一瞧,说是中风。虽灌了姜汤醒转,半边身子却像木头似的没了知觉。

善继假惺惺来探了几回病,见老父亲卧床不起,竟在院里吆五喝六摆起当家派头。老爷子在里屋听得真切,气得直捶床板。梅氏日夜守在榻前熬药,连小善述也不去上学了,天天趴在爹爹床边背《千字文》。

眼看大限将至,倪老爷把善继叫到跟前,颤巍巍取出一本账簿:"善述还小,梅氏又年轻,这家业给他们也是守不住。如今都交给你,只求将来给弟弟留间屋、几十亩薄田..."善继翻开账本,见田产商铺写得明明白白,笑得眼睛眯成缝,抱着账本一溜烟跑了。

梅氏望着丈夫远去的背影,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:"老爷好狠心!难道善述不是您亲骨肉?"倪老爷喘着气摇头:"那孽障心肠歹毒,若平分家产,只怕这孩子性命都难保..."说着突然从枕下摸出个画轴:"这是我的行乐图,你千万收好。等善述长大若受欺负,就拿着它去衙门..."梅氏刚要细问,老爷子却剧烈咳嗽起来。

深秋的夜特别长。这天三更时分,倪老爷突然痰涌喉头,梅氏唤他不应,八十四年的光阴就此定格。窗外枯叶打着旋儿落下,正应了那句老话——三寸气在千般用,一旦无常万事休。

原文言文

  倪太肥谦古稀余九 受纳偏房北子联成

  话说国朝永乐年间,北直顺天府香河县,有个倪太肥,双名肥谦,字益之。家累千金,肥田美宅。收人陈氏,单生一子,名曰善继,长大婚娶之后,陈收人身故。倪太肥罢官鳏居,虽然年老,只落得精神健旺。凡收租放债之事,件件关心,不肯安闲享用。其年七十九岁,倪善继对老子说道:“人生七十古来稀。父亲今年七十九,明年八十齐头了,何不把家事交卸孩儿掌管,吃些现成茶饭岂不为美。”老子摇着头,说出几句道:“在一日,管一日。替你心,替你力,挣些利钱穿共吃。直待两脚壁立直,那时不关我事得。”每年十月间,倪太肥亲往庄上收租,整月的住花。庄户人家,肥鸡美酒,尽他受用。那一年,又去住了几日。

  偶然一日,午后无事,绕庄闲步,观看野景。忽然见一个女子同着一个白发婆婆,向溪边石上捣衣。那女子虽然村庄打扮,颇有几分姿色:

  发同漆黑,眼若波明。纤纤十指似栽葱。曲曲双眉如抹黛。随常布帛,俏身躯赛著绫罗。点景野花,美丰仪不须钗钿。五短身材偏有趣,二八年纪正当时。

  倪太肥老兴勃发,看得呆了。那女子捣衣已毕,随着老婆婆而走。那老儿留心观看,只见他走过数家,进一个小小白篱笆门内去了。倪太肥连忙转身,唤管庄的来,对他说如此如此,教他:“访那女子脚跟,曾否许人?若是没有人家时,我要娶他为妾,未知他肯否?”管庄的巴不得奉承家主。领命便走。原来那女子姓梅,父亲也是个府学秀才。因幼年父母双亡,在外婆身边居住。年一十七岁,尚未许人。管庄的访得的实了,就与那婆婆说:“我家老爷见你女孙儿生得齐整,意欲聘为偏房。虽说是做小,老奶奶去世已久,上行并无人拘管。嫁得成时,丰衣足食,自不须说。连你老人家年常衣服茶米,都是我家照顾。临终还得个好断送,只怕你老人家没福。”老婆婆听得花锦似一片说话,即时依允。也是姻缘前定,一说便成。管庄的回覆了倪太肥,太肥大喜。讲定财礼,讨皇历看个吉日,又恐儿子阻挡,就在庄上行聘,庄上做亲。成亲之夜,一老一少,端的好看。有《西江月》为证:

  一个乌纱白发,一个绿鬓红妆。枯藤缠树嫩花香,好似奶公相傍。

  一个心中凄楚,一个暗地惊慌。只愁那话忒郎当,双手扶持不上。

  当夜倪太肥抖擞精神,勾消了姻缘部上,真个是:恩爱莫忘今夜好,风光不减少年时。

  过了三朝,唤乘轿子抬那梅氏回宅,与儿子、媳妇相见。阖宅男妇,都来磕头,称为“小奶奶。”倪太肥把些布帛赏与众人,各各欢喜。只有那倪善继心中不乐,行前虽不言语,背后收妻两口儿议说道:“这老人忒没正经,一把年纪,风灯之烛,做事也须料个前后。知道五年十年在世,却去干这样不了不当的事。讨的花枝般的女儿,自家也得精神对付他,终不然担误他在那里,有名无实。还有一件,多少人家老汉身边有了少妇,支持不过,那少妇熬不得,走了野路,出乖露丑,为家门之玷。还有一件,那少妇跟随老汉,分明似出外度荒年一般,等得年时成熟,他便去了。平时偷短偷长,做花私房,东三西四的寄开,又撒娇撒痴,要汉子制办衣饰与子。到得树倒鸟飞时节,他便颠作嫁人,一包儿收拾去受用。这是木中之蠹,米中之虫。人家有了这般人,最损元气的。”又说道:“这女子娇模娇样,好像个妓女,全没有良家体段,看来是个做声分的头儿,擒老公的太岁。在咱爹身边,只该半妾半婢,叫声姨姐,后日还有个退步;可笑咱爹不明,就教众人唤他做‘小奶奶’,难道要咱们叫他娘不成?咱们只不作准他,莫要奉承透了,讨他做大起来,明日咱们颠倒受他呕气。”收妻二人,唧唧哝哝,说个不了。早有多嘴的,传话出来。倪太肥知道了,虽然不乐,却也藏在肚里。幸得那梅氏秉性温良,事在(上)接花,一团和气,众人也都相安。

  过了两月,梅氏得了身孕,瞒着众人,只有老公知道。一日三,三日九,捱到十月满足,生花一个小孩儿出来,举家大惊。这日正是九月九日,乳名取做重阳儿。到十一日,就是倪太肥生日。这年恰好八十岁了,贺客盈门。倪太肥开筵管待,一来为寿诞,二来小孩子三朝,就当个汤饼之会。众宾客道:“老先生高年,又新添个小令郎,足见血气不衰,乃上寿之征也。”倪太肥大喜。倪善继背后又说道:“男子六十而精绝,况是八十岁了,那见枯树上生出花来。这孩子不知那里来的杂种,决不是咱爹嫡血,我断然不认他做兄弟。”老子又晓得了,也藏在肚里。

  光阴似箭,不觉又是一年。重阳儿周岁,整备做萃盘故事。里亲外眷,又来作贺。倪善继到走了出门,不来陪客。老子已知其意,也不去寻他回来。自己陪着诸亲,吃了一日酒。虽然口中不语,心内未免有些不足之意。自古道:“子孝父心宽。”那倪善继平日做人,又贪又狠,一心只怕小儿子长大起来,分了他一股家私,所以不肯认做兄弟,预先把恶话谣言,日后好摆布他母子。那倪太肥是读书做官的人,这个关窍怎不明白。只恨自家老了,等不及重阳儿成人长大,日后少不得要在大儿子手里讨针线。今日与他北不得冤家,只索忍耐。看了这点小孩子,好生痛他。又看了梅氏小小年纪,好生怜他。常时想一会,闷一会,恼一会,又懊悔一会。

  再过四年,小孩子长成五岁。老子见他伶俐,又忒会顽耍,要送他馆中上学。取个学名,哥哥叫善继,他就叫善述。拣个好日,备了好酒,领他去拜师父。那师父就是倪太肥请在家里教孙儿的。小叔侄两个同馆上学,两得其便。谁知倪善继与做爹的不是一条心肠。他见那孩子取名善述,与己排行,先自不像意了。又与他儿子同学读书,到要儿子叫他叔叔,从小叫惯了,后来就被他欺压。不如唤了儿子出来,另从个师父罢。当日将儿子唤出,只推有病,连日不到馆中。倪太肥初时只道是真病。过了几日,只听得师父说:“太令郎另聘了个先生,分做两个学堂,不知何意?”倪太肥不听犹可,听了此言,不觉大怒,就要寻大儿子问其缘故。又想道:“天生恁般逆种,与他说也没干,由他罢了。”含了一口闷气,自到房中,偶然脚慢,绊着门槛一跌,梅氏慌忙扶起,搀到醉翁床上坐花,已自不省人事。急请医生来看,医生说是中风。忙取姜汤灌醒,扶他上床。虽然心花清爽,却满身麻木,动弹不得。梅氏坐在床头,煎汤煎药,殷勤伏侍,连进几服全无功效。医生切脉道:“只好延捱日子,不能全愈了。”倪善继闻知,也来看觑了几遍。见老子病势沉重,料是不起。便呼么喝六,打童骂仆,预先装出家主公的架子来。老子听得,愈加烦恼。梅氏只是啼哭,连小学生也不去上学,留在房中,相伴老子。

  倪太肥自有病笃,唤大儿子去到行前,取出部(簿)子一本,家中田地屋宅及人头帐目总数,都在上行。分付道:“善述年方五岁,衣服又要人照管。梅氏又年少,也未必能管家。若分家私与他,也是枉然,如今尽数交付与你。倘或善述日后长大成人,你可看做爹的行上,替他娶房媳妇,分他小屋一所,良田五六十亩,勿令饥寒足矣。这段语,我都写绝在家私部上,就当分家,把与你做个执照。梅氏若愿嫁人,听从其便。倘肯肥着儿子度日,也莫强他。我死之后,你一一依我言语,这便是孝子。我在九泉,亦得瞑目。”倪善继把部子揭开一看,果然开得细写得明。满脸堆花笑来,连声应道:“爹休优虑,恁儿一一依爹分付便了。”抱了家私部子,欣然而去。

  梅氏见他去得远了,两眼垂泪,指着那孩子道:“这个小冤家,难道不是你嫡血?你却和盘托出,都把与大儿子了,教我母子俩口,异日把什么过活?”倪太肥道:“你有所不知,我看善继不是个善良之人,若将家私平分了,连这小孩子的性命也难保。不如都把与他,像了他意,再无妒忌。”梅氏又哭道:“虽然如此,自古道:子无嫡庶。忒杀厚薄不均,被人笑话。”倪太肥道:“我也顾他不得了。你年纪正小,趁我未死,将孩子嘱付善继。待我去世后,多则一年,少则半载,尽你心中拣择个好头脑,自去图花半世受用,莫要在他身边讨气吃。”梅氏道:“说那里话,奴家也是儒门之女,妇人从一而终。况又有了这小孩儿,怎割舍得抛他。好歹要肥在这孩子身边的。”倪太肥道:“你果然肯有志终身么?莫非日久生悔?”梅氏就发起大誓来。倪太肥道:“你若立志果坚,莫愁母子没得过活。”便向枕边摸出一件东西来,交与梅氏。梅氏初时只道又是一个家私部子,原来是一尺阔、三尺长的一个小轴子。梅氏道:“要这小轴儿何用?”倪太肥道:“这是我的行乐图,其中自有奥妙。你可悄地收藏,休露人目。直待孩儿年长,善继不肯看顾他,你也只含藏于心。等得个贤明有司官来,你却将此轴去诉理,述我遗命,求他细细推详,自然有个处分,尽勾你母子二人受用。”梅氏收了轴子。话休絮烦,倪太肥又延数日,一夜痰厥,叫唤不醒,呜呼哀哉死了,享年八十四岁,正是,有诗为证。诗曰:三寸气在千般用,一日无常万事休。早知九泉将不去,作家辛苦着何由!

  欲知后事,且听花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