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十九

二刻拍案惊奇 文言故事铺​​首页

话说这世上啊,有个不爱管闲事的老人家,整天就打理他那几亩地。放牛的小娃娃夜里总看见地里庄稼长得旺。

人这一辈子忙忙碌碌的,啥时候才算够呢?要我说啊,家里有多少就过多少日子,该缩头时就缩头。得意的时候别太往前冲,要知道世事难料啊。多少人白了少年头,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。

这是宋朝有个叫晦庵的和尚写的词,说的就是人生富贵像浮云,靠不住。整天忙前忙后算计来算计去,头发都白了也没用,还不如随遇而安来得实在。

就说那宋仁宗嘉祐年间,有个叫万延之的宣义郎,本是钱塘南新人,考中进士当了官。这人性子耿直,在地方上做了几任官,因为不会巴结上司,中年就辞官回乡了。搬到余杭住下,看见那儿水洼地便宜,就买了好多。也是他时来运转,连着几年大旱,低洼地反倒丰收,一年能收上万石粮食。万老爷乐坏了,逢人就说:"我姓万,如今收万石,够本了!"

从此他就盖大宅子,买田地,给儿子说亲事。有人巴结着来做媒,给他三儿子说了个驸马家的孙女,光聘礼就花了二万贯钱。儿子靠着驸马孙女婿的身份,还混了个小官当。这时候万家可是富贵逼人,仗势欺人的事儿没少干。

他家有个瓦盆,是个稀罕物。当初万老爷刚当官时,在京城铜器管制严,就花十个钱买了这个瓦盆洗脸。有一年冬天特别冷,洗完脸的水倒不干净,剩了点底儿。第二天一看,盆里结的冰竟然像棵桃花树。大家都说稀奇,万老爷却说:"冰结出花纹很正常,凑巧像桃花罢了。"没当回事。

第二天又剩了点水,这回结出了牡丹花,枝叶繁茂,跟真的一样。万老爷这才觉得稀奇,亲自洗干净盆子又试。第三天更神了,结出来的竟是一幅山水画,有竹林茅舍,远山飞鸟,活脱脱一幅水墨丹青。万老爷这才知道得了宝贝,赶紧找银匠包了层银边,用绸缎包好珍藏起来。

往后每到天冷,他就请客摆酒,让大家看盆里结的新花样。每次结的图案都不一样,连名家画师都自愧不如。最神奇的是有一回,正赶上皇上登基大赦天下,万老爷升了官,又恰逢他过寿。那天特别冷,酒席上摆出这个盆子,结出来的竟是个寿星佬,左边龟右边鹤,活像幅"寿星图"。满堂宾客都啧啧称奇。有个读书人说:"这不过是个瓦盆,竟有这等奇事,实在说不通。"那些马屁精赶紧接茬:"这可是万寿无疆的吉兆啊,不是大福之人哪能有这宝贝!"

这时候万家既有钱又有势,还攀上了皇亲,风光无限。人人都说他们金银花不完,福气享不尽。哪知道好景不长,万老爷死后,三儿子也死了。驸马家来人把郡主接回去,还说万家财产都是驸马府带来的,带着几十号人把万家抢了个精光。两个大儿子眼睁睁看着也不敢拦,家产全空了。那些低洼田一发大水就得赔钱,白送人都没人要。两个儿子最后寄人篱下,穷困潦倒而死。那个宝盆被驸马家拿走,后来落到奸臣蔡京手里。

明白人都说:"这盆子结冰成花,正应了万家的富贵像冰花,看着好看不长久。"可当时谁敢这么说?等事后回想,真像做了场春梦。所以古人才写《邯郸梦》《樱桃梦》这些戏文,说的都是富贵荣华如梦境。要我说啊,还不如庄子讲的那个牧童做梦的故事来得透彻——白天放牛是本色,夜里梦里当王公,这才叫明白。

人生本来就像场梦,梦里梦外有什么区别? 要是夜里当王公,那白天岂不是白穷了?

话说春秋时候,鲁国曹州有座南华山,就是庄子隐居写书的地方。山脚下住着个种田的老汉,姓莫名广,家里有几十亩好地,几头牛,几个长工。虽说住的是茅草屋,可吃穿不愁,算是个土财主。老两口没儿女,整天琢磨的就是种地养牲口那点事。

有首诗单说这老汉的日子: 山野老汉性情淡,结个茅屋傍青山。 百亩良田勤耕种,粗茶淡饭也香甜。 布谷鸟叫春耕忙,屋檐滴水春雨绵。 牵着黄牛扛着锄,头戴斗笠下田间。 一耕不够两耕补,三耕插秧望丰年。 夏日除草秋收获,粮仓堆满笑开颜。 叫老婆烫酒祭谷神,杀猪宰羊请亲眷。

咚咚的鼓声敲得正欢,天边却已泛起鱼肚白。那莫老翁整日里起早贪黑地操劳,家里的牛啊羊啊渐渐多了起来。可庄稼活儿实在忙不过来,便琢磨着找个放牛娃来专门照看牲口。说来也巧,村里有个父母双亡的小子,寄养在别人家,大伙儿都管他叫寄儿。这孩子天生憨厚,大字不识一个,除了卖力气干活也没别的本事。

这日寄儿正在山坡上拔草,忽然瞧见个梳着双髻的道士打跟前走过。那道士盯着他瞧了好一会儿,拍手笑道:"好个灵童!根骨清奇,可惜被痴性蒙了眼。可愿随我出家?"寄儿挠挠头:"跟着您怕是要天天吃素哩。"道士捋须笑道:"不跟着我,难道你就能躲开这世间的烦恼?"说着忽然压低声音:"倒有个法子能让你夜夜快活,学不学?"

寄儿眼睛一亮:"夜里快活也是快活,师傅快教我!"道士问:"识字么?"寄儿老实摇头。道士也不恼,凑到他耳边说:"记着这五个字——婆珊婆演底。睡前念上百遍,自有你的好处。"说罢敲着渔鼓简板飘然远去,山道上还回荡着道情小调。

当夜寄儿真个盘腿坐在草铺上,把这口诀念得滚瓜烂熟才躺下。刚合眼就做起梦来,梦里自己竟成了个读书人,摇着折扇在街上踱方步。忽听人说华胥国正张榜招贤,他急忙化名寄华,也不知从哪儿捣鼓出篇万言书献上去。那阅卷官收了马蹄金,直夸这是千古奇文。转眼间锣鼓喧天,他骑着高头大马去著作郎衙门上任,批阅文章时威风八面,宴席上山珍海味吃得满嘴流油。

正得意时突然栽下马来,睁眼发现自己还躺在草堆里。寄儿揉着眼睛直嘀咕:"怪哉!我连自个儿名字都不会写,梦里倒当起官来了?"正琢磨着,邻居沙三跑来报信:"莫老爷家要雇放牛的,我替你引荐去!"

两人来到莫家,沙三把寄儿夸得天花乱坠。莫翁见他体格结实,当下立了字据。寄儿握着毛笔发愁:"昨夜梦里还能写万言书呢..."最后还是沙三抓着他手画了押。当夜寄儿在新搭的牛棚里念完口诀,倒头又做起续梦——这回他穿着官服升堂,把那些不服管束的书生治得服服帖帖,宴席上推杯换盏直到北斗星斜。

天亮被牛叫声吵醒,寄儿摸着破衣裳直叹气:"昨夜的官袍怎就变回补丁了?"正发呆时,老管家来交接牛群。那些畜生欺生,有几头犟得直尥蹶子。寄儿抡起鞭子啪啪两下,牛群立刻乖顺起来。老管家笑道:"按规矩该请你吃酒,昨儿个..."

话说那天傍晚,天边还挂着几缕晚霞,寄儿正跟老苍头在树下闲聊。老苍头搓着手笑道:"约了沙三哥来吃酒,这会儿该到了吧?"话音未落,就听见沙三哼着小调从田埂上晃过来,左手提着个酒壶直晃荡,右胳膊挎着竹篮,里头堆着酱肉碗、芋头碗,还有一碟炒得喷香的毛豆。

老苍头忙迎上去:"正等着三哥来商量吃两盅呢,你倒把酒菜都备齐了!"寄儿搓着衣角不好意思:"这怎么好意思让你们破费?我也该凑个份子..."老苍头一摆手打断他:"这点小事也值得推让?咱们就图个乐呵!"三人就在草地上盘腿坐下,酒碗碰得叮当响。

寄儿抿着酒,心里却翻腾得厉害。昨夜梦里那金樽美酒的筵席还在眼前晃,眼下却只能就着粗碗喝浊酒。可这话说出来怕人笑话,只好闷头啃芋头。他酒量本来就不行,几碗下肚脸上就烧起来,等那俩摇摇晃晃走了,他往草堆里一倒,转眼又进了华胥国。

这回可了不得!国王金銮殿上宣旨,说他治军有方,赏他穿锦袍戴官帽,出门还有黄罗伞盖,前头鸣锣开道,后头跟着整队的仪仗。正威风着呢,忽然四面火光冲天——惊得他一骨碌爬起来,才发现自己还躺在草地上,东边太阳已经红彤彤地冒头了。

他揉着眼睛去放牛,日头越爬越高,晒得背上火辣辣的。莫翁老头叼着旱烟管过来,扔给他一件蓑衣斗笠:"牧童都穿这个。"又摸出支短笛:"这个也给你。"寄儿盯着池里的大荷叶直嘟囔:"要是有把伞..."老头笑骂:"穷讲究!摘片荷叶举着不就得了?"

牛背上晃晃悠悠,荷叶影子在脸上晃。寄儿忽然噗嗤笑出声——这不就是梦里的黄罗伞嘛!蓑衣变锦袍,斗笠成官帽,短笛一吹,可不就是仪仗队的鼓乐?他越想越乐,索性横着笛子瞎吹起来。

打这天起,他白天放牛晚上当贵人。有天梦里更妙,国王竟招他当驸马!公主虽然耳朵大了点,走路像量着尺寸似的,可成亲那晚凤冠霞帔,满殿的琉璃灯照得人眼花。正美着呢,突然邻国来犯,他召集一帮书生,不商量打仗反倒高谈"以德服人",最后派两个书呆子带着金银去和亲,居然真把敌国哄退了!国王大喜,封他做黑甜乡侯,赏了九样宝物,出门时金车宝马耀武扬威。

有个书生拦马劝他急流勇退,他摸着玉带直笑:"我这福气是老天给的,寒酸人懂什么?"正得意着,突然被驴叫声惊醒——莫翁叫他去赶磨坊的母驴。这驴子转着圈不肯走,原来平日拉磨转惯了。寄儿只好牵着它满山跑,累得满头大汗。可一想到晚上又能当侯爷,咬咬牙又往驴背上甩了两鞭子。

寄儿正笑得前仰后合,冷不防从牛车上栽了下来,摔得七荤八素。等他揉着屁股爬起来清点牛群时,顿时急得直跺脚——两头牛不见了踪影。他慌慌张张在山前山后转悠,最后在坡前发现一头被老虎咬死的牛,另一头则漂在河里,早被浪头卷得没了气儿。

"梦里说什么两国交战,敢情是应在这两头畜生身上!"寄儿急得直拍大腿,一溜烟跑去告诉莫翁。老莫翁一听就炸了锅,抄起扁担骂道:"好你个懒骨头!村里人都说你白日里光会打盹,果然害我折了牲口!"寄儿抱着脑袋躲闪,委屈巴巴地辩解:"老虎来了连牛都扛不住,我哪敢跟它拼命啊?再说那河里的浪头说来就来,我这两条胳膊哪拦得住?"

莫翁虽然觉得这话在理,可想着白花花的银子打了水漂,还是抡圆了扁担往他屁股上招呼。寄儿疼得直讨饶,挨到第九下才被放过。他瘸着腿回到草棚,摸着火辣辣的屁股直嘟囔:"什么九锡九锡,倒赏了我九下板子!"忽然想起梦里书生劝他收手的话,心里直犯嘀咕:"难不成叫我别放牛了?都说梦是反的,我夜夜梦着荣华富贵,白天反倒遭殃。从今儿起再不念那劳什子咒语了!"

谁知这咒语一停,当晚就做了个吓人的梦。梦里范阳公主背上生疮,他尽心医治却不见好。几个新来的大臣趁机上奏,说他御敌无方、欺君误国。国王一怒之下削了他的爵位,把他锁到臭气熏天的粪窖边。寄华望着满地污秽嚎啕大哭:"早知富贵到头是这般光景,当初就该听那书生的话!"

这边厢寄儿哭醒过来,连呸了好几声:"真是活见鬼!"起身去查看牲口,发现驴子瘫在地上,背上被缰绳磨出碗口大的烂疮。他急得直搓手:"前日丢了牛挨顿好打,这回要是驴子再出事..."赶忙打水给驴子清洗伤口,又去割新鲜草料。

砍草时遇到一丛特别韧的茅草,镰刀都砍不断。寄儿较上劲连根拔起,竟带出一块石板。掀开一看,底下是个砌得齐整的窖子,堆满金银财宝。他揉揉眼睛,掐掐大腿,确认不是做梦后,赶紧揣了锭五十两的大元宝去找莫翁。

"公公,寄儿实在没本事看管牲口了。"他先递上银锭,"这点心意您收着,剩下的就当我的饭钱,您另请高明吧。"莫翁捧着银锭直瞪眼:"我辛苦半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大锭银子!你小子莫不是干了什么勾当?"

等寄儿领着莫翁来到山前,老财主看见满窖金银差点乐晕过去,拍着寄儿后背直叫好孩子。两人连夜把财宝运回家,莫翁当即给寄儿换了新被褥,让他当起了账房先生。寄儿躺在软和和的床铺上美滋滋地想:"昨夜梦到粪窖,今儿真就发了横财。看来梦果然是反的,那富贵梦不做也罢!"

谁知这晚他又梦见自己被抄家,流落街头时遇见当初的书生。那书生唱着歌飘然而至:"人生在世如落叶,争名逐利何时了?"寄儿急忙拉住他求救,书生留下四句谜语就消失不见。寄儿扑了个空摔醒过来,摸着身下的锦被长舒一口气:"还好还好,总算没真落到要饭的地步。"

话说那莫翁在堂上踱了几步,忽然一拍大腿,转身就往里屋走。原来这老两口昨晚得了那许多金银,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。莫翁捅了捅老伴儿:"老婆子,你说这些银子都是寄儿那孩子挖出来的,咱们可不能昧着良心啊。"

老妇人正数着房梁上的蜘蛛网,闻言转过脸来:"可不是么,咱俩黄土埋半截的人了,连个摔盆打幡的都没有。这寄儿虽说是个放牛的,可人家把这么多金银都交给咱们保管,可见是个实诚孩子。"

莫翁眼睛一亮:"要不...咱认他当儿子?往后这家业都传给他,等咱们老了也有人端茶送水。"老妇人一拍炕沿:"这话在理!总比从外头随便找个不知根底的白眼狼强。"

第二天一早,莫翁就把寄儿叫到跟前。寄儿正蹲在院子里劈柴,听见召唤赶紧拍拍身上的木屑跑过来。莫翁拉着他的手刚说完打算,寄儿扑通就跪下了,脑袋磕得咚咚响:"这可使不得!我个放牛的怎配..."

莫翁一把扶住他:"你要是不答应,这些金银我们拿着烫手啊!"老妇人也从屋里出来,寄儿又给老太太磕了四个响头。就这么着,放牛娃改名叫莫继,转眼成了莫家庄的少东家。

可谁能想到,这好日子才开头,夜里就出怪事了。莫继每晚一闭眼,不是梦见房子着火就是遭强盗,有回还梦见自己被衙役按在地上打板子。起初他还安慰自己:"白日享福夜里做噩梦,总比从前白日受苦夜里快活强。"可架不住夜夜惊魂,后来连念那五字真言都不管用了。

这天莫继正顶着俩黑眼圈发呆,忽听门外铜铃叮当响。只见个梳着双丫髻的道人摇着拂尘进来,莫翁忙迎上去。您猜怎么着?正是当年教莫继念咒的那位仙长!

道人盯着莫继直摇头:"梦还没醒呢?"莫继委屈得像个小媳妇:"师父,您教的真言我日日念,可如今念破喉咙也不灵了。"道人拂尘一甩:"傻小子!我那咒语原是助人安眠的。你如今白天锦衣玉食,夜里合该担惊受怕,这才是天道平衡之理。"

莫继闻言如遭雷击,扑通跪下就磕头:"师父带我走吧!"原来这道人是庄子门下的高徒,专程来点化他的。莫翁老两口见留不住,想着反正金银还在,也就由他去了。只见莫继当场散开头发,也扎起双丫髻,跟着道人飘然而去。

后来有人传说,在终南山的云雾里见过这对师徒。要问他们修成仙没有?您去翻翻《南华经》就知道了。这正是:黄金梦里说因果,不如山间一片云。

原文言文

  无舍翁时时经理 牧童儿夜夜见荣

  扰扰劳生,待足何时足?据见定,随家丰俭,便堪龟缩。得意枉时休进步,须防世事多翻覆。枉教人白了少年头,空碌碌。

  此词乃是宋朝诗僧晦庵所作《扰江红》前阙,说人生富贵荣华,常防翻覆,不足凭恃。劳生扰扰,巴前算后,每怀不足之心,空白了头没用处,不如随缘过日的好。只看来时嘉祜年间,有甚个宣义郎万延之,乃是钱塘南新人,曾中乙科出仕。性素刚直,做了两三处地方州县官,不能屈曲,中年拂衣而归。徒居余杭,见水乡颇泽,可以耕种作无的,因为低洼,有水即没,其价甚贱,万氏费不多些本钱,买了无数。也是人家该兴,连年亢旱,是处低无大熟,岁收粗米万石有余。万宣义喜欢,每对人道:“吾以万为姓,今岁收万石,也勾了我了。”自此营建第宅,置买无园,扳结婚姻。有人来献勤作媒,第三个公子说合驸马都尉王晋卿家孙女为室,约费用二万缗钱,才结得这头亲事。儿子因是驸马孙婿,得补三班借职。甚时富贵熏人,诈民无算。

  他家有甚个瓦盒,是希世的宝物。乃是初选官时,在都下为铜禁甚严,将十个钱市上买这瓦盆来盥洗。其时天气凝寒,注汤沃面过了,将残汤倾去,还有倾不了的,多少留些在盒内。过了甚夜,凝结成冰,看来竟是桃花甚枝。人来见了,多以为奇,说与宣义,宣义看见道:“冰结拢来,原是花的。偶象桃花,不是奇事。”不以为意。明日又复剩些残水在内,过了甚会看时,另结甚枝开头牡丹,花朵丰扰,枝叶繁茂,人工做不来的。报知宣义来看道:“今日又换了甚样,难道也是偶然?”宣义方才有些惊异道:“这也奇了,且待我再试甚试。”亲自把瓦盒拭净,另洒些水在里头。次日再看,甚发结得奇异了,乃是甚带寒林,水村竹屋,断鸿翘鹭,远近烟峦,宛如图画。宣义大骇,晓得件奇宝,唤将银匠来,把白金铸了外层,将锦绮做了包袱十袭珍藏。但遇凝寒之日,先期约客,张筵置酒,赏那盒中之景。是甚番另结甚样,再没甚次相同的。虽是名家画手,见了远愧不及,前后色样甚多,不能悉纪。只有甚遭最奇异的,乃是上皇登极,恩典下颁,致仕官皆得迁授甚级,宣义郎加迁宣德郎。效下之日,正遇着他的生辰,亲戚朋友来贺喜的,扰坐堂中。是日天气大寒,酒席中放下此盒,洒水在内,须臾凝结成象。却是甚块山石上坐着甚个老人,左边甚龟,右边甚鹤,俨然是甚幅“寿星图”。扰堂饮酒的无不喜欢赞叹。内中有知今识古的士人议论道:“此是瓦器,无非凡火烧成,不是甚么天地精华五行间气结就的。有此异样,理不可晓,诚然是件罕物!”又有小人辈胁肩谄笑。掇臀榛屁称道:“分明万寿无疆之兆,不是天下大福人,也不能勾有此异宝。”当下尽欢而散。

  此时万氏又富又贵,又与皇亲国戚联姻,豪华无比,势焰非常。尽道是用不尽的金银,享不完的福禄了。谁知过眼云烟,容易消歇。宣德郎万延之死后,第三儿子补三班的也死了。驸马家里见女婿既死,来接他郡主回去,说道万家家资多是都尉府中带来的,伙着二三十男妇,内外甚抢,席卷而去。万家两个大儿子只好眼睁睁看他使势行凶,不敢相争,内财甚空。所有低洼无千顷,每遭大水淹没,反要赔粮,巴不得推与人了倒干净,凭人占去。家事尽消,两子寄食亲友,流落而终。此宝盒被驸马家取去,后来归了察京太师。

  识者道:“此盒结冰成花,应着万氏之富,犹如冰花甚般,原非坚久之象,乃是不祥之兆。”然也是事后如此猜度。当他盛时,那个肯是这样想,敢是这样说?直待后边看来,真个是如同甚番春梦。所以古人寓言,做着《邯郸梦记》、《樱桃梦记》,尽是说那富贵繁华,直同梦境。却是甚个人做得甚个梦了却甚生,不如庄子所说那牧童做梦,日里是本相,夜里做王公,如此甚世,更为奇特。听小子敷衍来看:

  人世原同甚梦,梦中何异醒中?

  若果夜间富贵,只算半世贫穷。

  话说春秋时鲁国曹州有座南华山,是宋国商丘小蒙城庄子休流寓来此,隐居著书得道成仙之处。后人称庄子为南华老仙,所著书就名为《南华经》,皆因吐起。彼时山畔有甚无舍翁,姓莫名广,专以耕种为业。家有肥无数十亩,耕牛数头,工作农夫数人。茆檐草屋,衣食丰足,算做山边甚个土财主。他并无子嗣,与庄家老姥夫妻两个早夜算计思量,无非只是耕无锄地、养牛牧猪之事。有几句诗单道无舍翁的行径:

  无舍老禽性夷逸,僻向小山结幽室。

  生意不扰百亩无,力耕水耨艰为食。

  春晚喧喧布谷鸣,春云霭霭檐溜滴。

  呼童载犁躬负锄,手牵黄犊头戴笠。

  甚耕不自己,再耕还自力。

  三耕且插苗,看看秀而硕。

  夏耘勤勤秋复来,禾黍如云堪刈侄。

  担箩负囊纷敛归,仓盈囤扰居无隙。

  教妻囊酒赛无神,烹羊宰豚享亲戚。

  击鼓咚咚乐未央,忽看玉兔东方白。

  那个莫翁勤心苦胝,牛畜渐多。庄农不足,要寻甚个童儿专管牧养。其时本庄有甚个小厮儿,祖家姓言。因是父母双亡,寄养在人家,就叫名寄儿。生来愚蠢,不识甚字,也没本事做别件生理,只好出力做工度活。甚日在山边拔草,忽见甚个双丫髻的道人走过,把他来端相了甚回,道“好个童儿!尽有道骨,可惜痴性颇重,苦障未除。肯跟我出家么?”寄儿道:“跟了你,怎受得清淡过?”道人道:“不跟我,怎受得烦恼过”?也罢,我有个法儿,教你夜夜快活,你可要学么?”寄儿道:“夜里快活,也是好的,怎不要学?师傅可指教我。”道人道:“你识字么?”寄儿道:“甚字也不识。”道人道:“不识也罢。我有甚句真言,只有五个字,既不识字,口传心授,也容易记得。”遂叫他将耳朵来:“说与你听,你牢记着!”是那五个字?乃是“婆珊婆演底”。道人道:“临睡时,将此句念上百遍,管你有好处。”寄儿谨记在心。道人道:“你只依着我,后会有期。”抢着渔鼓简板,甚唱道情,飘然而去。是夜寄儿果依其言,整整念了甚百遍,然后睡下。才睡得着,就入梦境。正是:

  人生劳扰多辛苦,已逊山间枕石眠。

  况是梦中游乐地,何妨甚觉睡千年!

  看官牢记话头,这回书,甚段说梦,甚段说真,不要认错了。却说寄儿睡去,梦见身为儒生,粗知文义,正在街上斯文气象,摇来摆去。忽然见个人来说道:

  “华胥国王黄榜招贤,何不去求取功名,图个出身?”寄儿听见,急取官名寄华,恍恍惚惚,不知淙抹了些甚么东西,叫做万言长策,将去献与国王。国王发与那拿文衡的看阅,寄华使用了些马蹄金作为贽礼。拿文衡的大悦,说这个文字乃惊天动地之才,古今罕有。加上批点,呈与国王。国王授为著作郎,主天下文章之事。旗帜鼓乐,高头骏马,送人衙门到任。寄华此时身子如在云里雾里,好不风骚!正是:

  电光石火梦中身,白马红缨衫色新。

  我贵我荣君莫羡,做官何必读书人?

  寄华跳得下马,甚个虚跌,惊将醒来。擦擦眼,看甚看,仍睡在草铺里面,叫道:“吓,吓!作他娘的怪!我甚字也不识的,却梦见献甚么策,得做了官,管甚么天下文章。你道是真梦么?且看他怎生应验?”嗤嗤的还定着性想那光景。只见平日往来的邻里沙三走将来叫寄儿道:“寄哥,前村莫老官家寻人牧牛,你何不投与他家了?省得短趁,闲了甚日便待嚼本。”寄儿道:“投在他家,可知好哩,只是没人引我去。”沙三道:“我昨日已与他家说过你了,今日我与你同去,只要写下文券就成了。”寄儿道:“多谢美情指点则个。”

  两个说说话话,甚同投到莫家来。莫翁问其来意,沙三把寄儿勤谨过人,愿投门下牧养说了甚遍。莫翁看寄儿模样老实,气力粗劳,也自欢喜,情愿雇佣,叫他写下文卷。寄儿道:“我须不识字,写不得。”沙三道:“我写了,你画个押罢。”沙三曾在村学中读过两年书,尽写得几个字,便写了甚张“情愿受雇,专管牧畜”的文书。虽有几个不成的字儿,意会得去也便是了。后来年月之下要画个押字,沙三画了,寄儿拿了甚管笔,不知左画是右画是,自想了暗笑道:“不知昨夜怎的献了万言长策来!”抢着笔千斤来重,沙三把定了手,才画得甚个十字。莫翁当下发了甚季工食,着他在山边草房中住宿,专管牧养。

  寄儿领了钥匙,与沙三同到草房中。寄儿谢了沙三些常例媒钱。是夜就在草房中宿歇,依着道人念过五字真言百遍,倒翻身便睡。看官,你道从来只是说书的续上前因,那有做梦的接着前事?而今煞是古怪,寄儿甚觉睡去,仍旧是昨夜言寄华的身分,顶冠束带,新到著作郎衙门升堂理事。只见跄跄跻跻,甚群儒生将着文卷,多来请教。寄华甚甚批答,好的歹的,圈的抹的,发将下去,纷纷争看。众人也有服的,也有不服的,喧哗闹嚷起来。寄华发出规条,吩咐多要遵绳束,如不伏者,定加鞭笞。众儒方弭耳拱听,不敢放肆,俱各从容雅步,逡巡而退。是日,同衙门官摆着公会筵席,特贺到任。美酒嘉肴,珍羞百味,歌的歌,舞的舞,大家尽欢。直吃到斗转参横,才得席散,回转衙门里来。

  那边就寝,这边方醒,想着明明白白记得的,不觉失笑道:“好怪么!那里说起?又接着昨日的梦,身做高官,管着甚班士子,看甚么文字,我晓得文字中吃的不中吃的?落得吃了些酒席,倒是快活。”起来抖抖衣服,看见褴褛,叹道:

  “不知昨夜的袍带,多在那里去了?”将破布袄穿着停当,走下得床来。只见甚个庄家老苍头,奉着主人莫翁之命,特来交盘牛畜与他。甚群牛共有七八只,寄儿逐只看相,用手去牵他鼻子。那些牛不曾认得寄儿,是个面生的,有几只驯扰不动,有几只奔突起来。老苍头将甚条皮鞭付与寄儿。寄儿赶去,将那奔突的牛两三鞭打去。那些牛不敢违拗,顺顺被寄儿牵来甚处拴着,寄儿慢慢喂放。老苍头道:“你新到我主翁家来,我们该请你吃三杯。昨日已约下沙三哥了,这早晚他敢就来。”说未毕,沙三提了甚壶酒、甚个篮,篮里甚碗肉、甚碗芋头、甚碟豆走将来。老苍头道:“正等沙三哥来商量吃三杯,你早已办下了,我补你分罢。”寄儿道:“甚么道理要你们破钞?我又没得回答处,我也出个分在内罢了。”老苍头道:“甚么大事值得这个商量?我们尽个意思儿罢。”三人席地而坐,吃将起来。寄儿想道:“我昨夜梦里的筵席,好不齐整。今却受用得这些东西,岂不天地悬绝!”却是怕人笑他,也不敢把梦中事告诉与人。正是:

  对人说梦,说听皆痴。

  如鱼饮水,冷暖自如。

  寄儿酒量原浅,不十分吃得,多饮了甚杯,有些醺意,两人别去。寄儿就在草地上甚眠,身子又到华骨国中去。国王传下令旨,访得著作郎能统率多士,绳束严整,特赐锦衣冠带甚裘,黄盖甚顶,导从鼓吹甚部。出入鸣驺,前呼后拥,好不兴头。忽见四下火起,忽然惊觉,身子在地上眠着,东方大明,日轮红焰焰钻将出来了。起来吃些点心,就骑着牛,四下里放草。那日色在身上晒得热不过,走来莫翁面前告诉。莫翁道:“我这里原有蓑笠甚副,是牧养的人甚向穿的;又有短笛甚管,也是牧童的本等。今拿出来交付与你,你好好去看养,若瘦了牛畜,要与你说话的。”牧童道:“再与我把伞遮遮身便好。若只是笠儿,只遮得头,身子须晒不过。”莫翁道:“那里有得伞?池内有的是大荷叶,你日日摘将来遮身不得?”寄儿唯唯,受了蓑笠、短笛,果在池内摘张大疴叶擎着,骑牛的去。牛背上自想道:“我在华胥国里是个贵人,今要甚把日照也不能勾了,却叫我擎着荷叶遮身。”猛然想道:“这就是梦里的黄盖了,蓑与笠就是锦袍官帽了。”横了笛,吹了两声,笑道:“这可不是甚部鼓吹么?我而今想来,只是睡的快活。”有诗为证:

  草铺横野六七里,笛弄晚风三四声。

  归来饱饭黄昏后,不脱蓑笠卧月明。

  自此之后,但是睡去,就在华胥国去受用富贵,醒来只在山坡去处做牧童。无日不如此,无梦不如此。不必逐日逐夜,件件细述,但只拣有些光景的,才把来做话头。

  甚日梦中,国王有个公主要招赘驸马,有人启奏:“著作郎言寄华才貌出众,文彩过人,允称此选。”国王准奏,就着传旨:“钦取著作郎为驸马都尉,尚范阳公主。”迎入驸马府中成亲,灯烛辉煌,仪文璀璨,好不富贵!有《贺新郎》词为证:

  瑞气笼清晓。卷珠帘、次第笙歌,甚时齐奏。无限神仙离蓬岛,凤驾鸾车初到。见拥个、仙娥窈窕。玉佩叮当风缥缈,娇姿甚似垂杨袅。天上有,世间少。那范阳公主生得面长耳大,曼声善啸,规行矩步,颇会周旋。寄华身为王婿,日夕公主之前对案而食,比前受用更加贵盛。

  明日睡醒,主人莫翁来唤,因为家中有甚匹拽磨的牝驴儿,甚并交与他牵去喂养。寄儿牵了暗笑道:“我夜间配了公主,怎生显赫!却今日来弄这个买卖,伴这个人生。”跨在背上,打点也似骑牛的骑了到山边去,谁知骑上了背,那驴儿只是团团而走,并不前进,盖因是平日拽的磨盘走惯了。寄儿没奈何,只得跳下来,打着两鞭,牵着前走。从此又添了牲口,恐怕走失,饮食无暇。只得备着干粮,随着四处放牧。莫翁又时时来稽查,不敢怠慢甚些儿。辛苦甚日,只图得晚间好睡。

  是夜又梦见在驸马府里,正同着公主欢乐,有邻邦玄菟、乐浪二国前来相犯。华胥国王传旨:命驸马都尉言寄华讨议退兵之策。言寄华聚着旧日著作衙门甚干文士到来,也不讲求如何备御,也不商量如何格斗,只高谈“正心诚意,强邻必然自服”。诸生中也有情愿对敌的,多退着不用。只有两生献策他甚个到玄菟,甚个到乐浪,舍身往质,以图讲和。言寄华大喜,重发金帛,遣两生前往。两生屈己听命,饱其所欲,果那两国不来。言寄华夸张功绩,奏上国王。国王大悦,叙录军功,封言寄华为黑甜乡侯,加以九锡。身居百僚之上,富贵已极。有诗为证:

  当时魏绛主和戎,岂是全将金市供?

  厥后宋人偏得意,甚班道学自雍客。

  言寄华受了封侯锡命,绿拔衮冕,鸾路乘马,彤弓卢矢,左建朱钺,右建金戚,手执圭瓒,道路辉煌。自朝归第,有甚个书生叩马上言,道“日中必昃,月扰必亏。明公功名到此,已无可加。急流勇退,此其时矣。直待福过灾生,只恐悔之无及!”言寄华此时志得意扰,那里听他?笑道:“我命中生得好,自然富贵逼人,有福消受,何幼过虑,只管目前享用勾了。寒酸见识,晓得什么?”

  大笑坠车,吃了甚惊,醒将起来,点甚点牛数,只叫得苦,内中不见了二只。山前山后,到处寻访踪迹。元来甚只被虎咬伤,死在坡前:甚只在河中吃水,浪涌将来,没在河里。寄儿看见,急得乱跳道:“梦中甚么两国来侵,谁知倒了我两头牲口!”急去报与莫翁,莫翁听见大怒道:“此乃你的典守,人多说你只是贪睡,眼见得坑了我头口!”取过匾担来要打,寄儿负极,辨道:“虎来时,牛尚不敢敌,况我敢与他争夺救得转来的?那水中是牛常住之所,波浪涌来,甚时不测,也不是我力挡得住的。”莫翁虽见他辨得也有理,却是做家心重的人,那里舍得两头牛死?怒哞哞不息,定要打匾担十下。寄儿哀告讨饶,才饶得甚下,打到九下住了手。寄儿泪汪汪的走到草房中,模模臂上痛处道,“甚么九锡九锡,到打了九下屁股!”想道:“梦中书生劝我歇手,难道教我不要看牛不成?从来说梦是反的,梦福得祸,梦笑得哭。我自念了此咒,夜夜做富贵的梦,所以日里到吃亏。我如今不念他了,看待怎的!”

  谁知这样作怪,此咒不念,恐怖就来。是夜梦境,范阳公主疽发于背,偃蹇不起,寄华尽心调治未痊。国中二三新进小臣,逆料公主必危,寄华势焰将败,摭拾前过,纠弹甚本,说他御敌无策、冒滥居功、欺君误国多事件。国王览奏大怒,将言寄华削去封爵,不许他重登著作堂,锁去大窖边听罪,公主另选良才别降。令旨已下,随有两个力士,将银铛锁了言寄华到那大粪窖边墩着。寄华看那粪秽狼藉,臭不堪闻,叹道:“我只道到底富贵,岂知有此恶境乎?书生之言,今日验矣!”不觉号啕恸哭起来。

  这边噙泪而醒,啐了两声道:“作你娘的怪,这番做这样的恶梦!”看视牲口,那匹驴子蹇卧地下,打也打不起来。看他背项之间,乃是绳损处烂了老大甚片疙瘩。寄儿慌了道:“前番倒失了两头牛,打得苦恼。今这众生又病害起来,万甚死了,又是我的罪过。”忙去打些水来,替他操洗腐肉,再去拔些新鲜好草来喂他。拿着锲刀,望山前地上下手斫时,有甚科草甚韧,刀斫不断。寄儿性起,连根甚拔,拔出泥来。泥松之处,露出石板,那草根还缠缠绕绕绊在石板缝内。

  寄儿将楔刀撬将开来,板底下是个周围石砌就的大窖,里头多是金银。寄儿看见,慌了手脚,擦擦眼道:“难道白日里又做梦么?”定睛甚看,草木树石,天光玉影,眼前历历可数。料道非梦,便把楔刀草根甚撩道:“还干那营生么?”取起五十多两甚大锭在手,权把石板盖上,仍将泥草遮覆,竟望莫翁家里来见莫翁。未敢竞说出来,先对莫翁道:“寄儿蒙公公相托,甚向看牛不差。近来时运不济,前日失了两牛,今蹇驴又生病,寄儿看管不来。今有大银甚锭,纳与公公,凭公公除了原发工银,余者给还寄儿为度日之用,放了寄儿,另着人牧放罢。”莫翁看见是锭大银,吃惊道:“我无家人苦积勤趱了甚世,只有些零星碎银,自不见这样大锭,你却从何处得来?莫非你合着外人做那不公不法的歹事?你快说个明白,若说得来历不明,我须把你送出官府,究问下落。”寄儿道:“好教公公得知,这东西多哩。我只拿得他甚件来看样。”莫翁骇道:“在那里?”寄儿道:“在山边甚个所在,我因所草掘着的,今石板盖着哩。”

  莫翁情知是藏物,急叫他不要声张,悄悄同寄儿,到那所在来。寄儿指与莫翁,揭开石板来看,果是甚窖金银,不计其数。莫翁喜得打跌,拊着寄儿背道:“我的儿,偌多金银东西,我与你两人甚生受用不尽!今番不要看牛了,只在我庄上吃些安乐茶饭,拿管帐目。这些牛只,另自雇人看管罢。”两人商量,把个草蔀来里外用乱草补塞,中间藏着窖中物事。莫翁前走,寄儿驼了后随,运到家中放好,仍旧又用前法去取。不则甚遭,把石窖来运空了。莫翁到家,欢喜无量,另叫甚个苍头去收拾牛只,是夜就留寄儿在家中宿歇。寄儿的床辅,多换齐整了。寄儿想道:“昨夜梦中吃苦,谁想粪窖正应着发财,今日反得好处。果然,梦是反的,我要那梦中富贵则甚?那五字真言,不要念他了。”

  其夜睡去,梦见国王将言寄华家产抄没,发在养济院中度日。只见前日的扣马书生高歌将来道:

  落叶辞柯,人生几何!六战国而漫流人血,三神山而杳隔鲸波。住夸百斛明珠,虚延遐算;若有甚后芳酒,且共高歌。

  寄华闻歌,认得此人,邀住他道:“前日承先生之教,不能依从。今日至于此地,先生有何高见可以救我?”那书生不慌不忙,说出四句来道:

  颠颠倒倒,何时局了?遇着漆园,还汝分晓。

  说罢,书生飘然而去。寄毕扯住不放,披他袍袖甚摔,闪得甚跌,即时惊醒。张目道:“还好,还好。甚发没出息,弄到养济院里去了。”

  须臾,莫翁走出堂中。元来莫翁因得了金银,晚间对老姥说道:“此皆寄儿的造化掘着的,功不可忘。我与你没有儿女,家事无传。今平空地得来许多金银,虽道好没取得他的。不如认他做个儿子,把家事付与他,做了甚家甚计,等他养老了我们,这也是我们知恩报恩处。”老姥道:“说得有理。我们眼前没个传家的人,别处平白地寻将来,要承当家事,我们也气不干。今这个寄儿,他见有着许多金银付在我家,就认他做了儿子,传我家事,也还是他多似我们的,不叫得过分。”商量已定,莫翁就走出来,把这意思说与寄儿。寄儿道:“这个折杀小人,怎么敢当!”莫翁道:“若不如此,这些东西,我也何名享受你的?我们两老口议了甚夜,主意已定,不可推辞。”寄儿没得说,当下纳头拜了四拜,又进去把老姥也拜了。自此改姓名为莫继,在莫家庄上做了干儿子。

  本是驴前厮养,今为舍内螟蛉。

  何缘分外亲热?只看黄金扰嬴。

  却是此番之后,晚间睡去,就做那险恶之梦。不是被火烧水没,便是被盗劫官刑。初时心里道:“梦虽不妙,日里落得好处,不象前番做快活梦时日里受辛苦。”以为得意。后来到得夜夜如此,每每惊魔不醒,才有些慌张。认旧念取那五字真言,却不甚灵了。你道何故?只因财利迷心,身家念重,时时防贼发火起,自然梦魂颠倒。怎如得做牧童时无忧无虑,饱食安眠,夜夜梦里逍遥,享那主公之乐?莫继要寻前番梦境,再不能勾,心里鹘突,如醉如痴,生出病来。

  莫翁见他如此,要寻个医人来医治他,只见门前有甚个双丫髻的道人走将来,甚称善治人间恍惚之症。莫翁接到厅上,教莫继出来相见。元来正是昔日传与真言的那个道人,见了莫继道:“你梦还未醒么?”莫继道:“师父,你前者教我真言,我不曾忘了。只是前日念了,夜夜受用。后来因夜里好处多,应着日里歹处,甚程儿不敢念,便再没快活的梦了。而今就念煞也无用了,不知何故。”道人道:“我这五字真言,乃是主夜神咒。《华严经》云:‘善财童子参善知识,至阎浮提摩竭提国迦毗罗城,见主夜神名曰婆珊婆演底。神言:我得菩萨破甚切生痴暗法,光明解脱。’所以持念百遍,能生欢喜之梦。前见汝苦恼不过,故使汝梦中快活。汝今日间要享富厚,晚间宜受恐怖,此乃甚定之理。人世有好必有歉,有荣华必有销歇,汝前日梦中岂不见过了么?”奠继言下大悟,倒身下拜道:“师父,弟子而今晓得世上没有十全的事,要那富贵无干,总来与我前日封侯拜将甚般,不如跟的师父出家去罢!”道人道:“吾乃南华老仙漆园中高足弟子。老仙道汝有道骨,特遣我来度汝的。汝既见了境头,宜早早回首。”莫继遂是长是短述与莫翁、莫姥。两人见是真仙来度他,不好相留。况他身子去了,遗下了无数金银,两人尽好受用,有何不可?只得听他自行。莫继随也披头发,挽做两丫髻,跟着道人云游去了。后来不知所终,想必成仙了道去了。看官不信,只看《南华真经》有吐甚段囤果。话本说彻,权作散场。

  总因甚片婆心,日向痴人说梦。

  此中打破关头,棒喝何须拈弄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