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前有个姓甄的老爷,最爱修仙访道。但凡遇到云游的道士,必定好酒好菜招待,从不敢怠慢。这日来了个梳着双髻的道人,衣衫破旧却红光满面。甄老爷心里一动,连忙迎进家门,日日好生款待。
这道人倒是个豪爽的,酒肉不忌,食量惊人。甄老爷也不嫌烦,照样天天备下丰盛酒菜。道人来了三五回,甄老爷始终如一地热情。这天酒过三巡,道人抹着嘴说:"贫道叨扰多时,今日想请老爷到寒舍尝尝山野小菜,略表心意。"
甄老爷忙问:"仙长府上在何处?可远么?"道人笑道:"就在深山里头,抬脚就到。"当下二人离了市集,越走越荒僻。穿过几处野径,眼前忽现几间茅屋,四周奇花异草飘香。
道人请甄老爷在堂屋坐着,自己转进里屋。等了半晌不见人影,甄老爷肚里咕咕叫,便摸到厨房想找些吃的。谁知灶台冷清,只有两个盖着竹笠的水缸。揭开一看——左边缸里泡着只褪了毛的小白狗,右边缸里竟是个面色青白的孩童!
甄老爷吓得倒退三步,正想逃走,却听见门外脚步声。道人领着三四个白发老道进来,笑吟吟端出两个瓦盆——正是方才缸里那两样!众老道拍手叫好,非要让甄老爷先动筷子。
"使不得使不得!"甄老爷连连摆手,冷汗直流,"老夫连狗肉都不碰,何况..."话未说完,那几个老道已经围作一团,把盆里东西吃得精光,连汤汁都舔得干干净净。
道人见状叹道:"贵客不肯用饭,倒显得我们怠慢了。"说着从里屋取出块白糕。甄老爷实在饿得慌,接过来三两口吞下。谁知这糕下肚,顿时精神焕发,连忙起身告辞。
回程路上,甄老爷越想越怕:这伙人莫不是吃人的妖怪?正想着,道人已送他到熟悉的路口,转身消失在暮色中。甄老爷跌跌撞撞回到家,夜里还梦见那些老道围着瓦盆大快朵颐的模样。
话说又过了两天,那个梳着双髻的道人再次登门拜访。老翁正在院子里晒太阳,见道人进门,连忙起身拱手。道人笑眯眯地回礼道:"老丈,前日招待不周,实在惭愧啊。"
老翁搓着手,脸上还带着几分后怕:"道长快别提了,那日见了那些古怪吃食,老汉我到现在想起来还心惊肉跳呢。"
道人闻言哈哈大笑,拂尘一甩:"这就是老丈您没这个福分啦!贫道修行多年,好不容易才遇上这两样宝贝,自己都舍不得独享。念在老丈平日待我真诚,特意想请您上山,与众道友一同品尝。吃了这仙家美味,大伙儿都能长生不老。谁曾想老丈仙缘尚浅,竟是无福消受啊!"
老翁听得直摇头:"那分明是条小狗和个娃娃,怎会是仙家美味?"
道人收起笑容,正色道:"这可是万年灵药幻化而成,只是形似活物罢了。那小狗模样的,实则是万年枸杞的根,吃了能活千岁;那孩童模样的,乃是成形的人参,吃了能活万岁。这等仙物最忌烟火,必须生食。您想想,我们也是血肉之躯,若真是什么生犬生人,哪能像虎狼般生吞活剥,还连骨头都不吐呢?"
老翁一拍脑门,想起那日众人确实都是生吃,确实不见吐骨头,这才信了道人的话。他急得直跺脚:"哎呀呀!道长您前日怎么不明说呢?害老汉我白白错过了这天大的机缘!"
道人捋着胡须叹道:"天机不可泄露啊!如今事过境迁,才能与您说破。"见老翁捶胸顿足懊悔不已,又安慰道:"老丈虽未尝到那两味仙药,但前日吃的白糕实乃千年茯苓。有此福缘,保您百病不生,活过百岁是不成问题的。"
"茯苓?"老翁瞪圆了眼睛,"就是那白糕?"
道人点点头,转身往门外走去:"老丈的仙缘止步于此,非是贫道不愿相助啊。"话音未落,人已飘然远去,从此再未现身。说来也奇,这老翁后来果然无病无灾,一直活到一百多岁才寿终正寝。
可见这仙缘二字,最是玄妙。有时候仙药明明摆在眼前,又有高人指点,可偏偏就是无缘享用。反倒是那些痴心妄想之人,听信方士胡言,整天折腾什么长生不老药。不是吞水银就是服砒霜,把些金石毒物往肚子里灌,结果反倒送了性命。古人说得好:"服药求神仙,多为药所误。"自打晋朝流行五石散、寒食散以来,不知多少聪明人把性命搭了进去。臣子也罢,连皇帝都有好几个吃丹药吃死的。为何这般执迷不悟?原来这些丹方倒真是仙家所传,可神仙炼丹讲究的是清心寡欲。而今这些人一边贪财好色,一边还想靠丹药延年益寿,这不是痴人说梦么?
朱熹先生有首诗说得好:
修仙之人本逍遥,隐居深山远尘嚣。
若得仙丹妙法传,生死关头自可超。
金鼎炼就龙虎丹,三载功夫不辞劳。
但恐逆天违常理,偷生未必得逍遥。
可见仙药虽真,却要顺应天理。偏偏有些人不明就里,胡吃海塞,以为这样就能成仙。天上神仙哪有这般糊涂,会把长生不老的法门传给这些贪心之人?到头来不过是白白送命罢了。
要成神仙,先戒贪欲。
愚人贪婪,永不知足。
妄借药力,纵情声色。
一朝毒发,悔之晚矣。
话说大明山东曹州府,有个叫甄廷诏的监生。家底殷实,娶了一妻二妾。这人有个怪癖,痴迷神仙方术,尤其热衷炼丹之术。这炼丹分为两种:一种是炼外丹,号称能把铅汞变成真金白银;另一种是炼内丹,说什么采阴补阳,靠男女之事来修炼。甄监生是样样都想沾边——既要发财,又想成仙,还贪图女色。但凡方士所言,他没有不信的。被这帮人骗了一回又一回,家产都快败光了,仍是执迷不悟。
同乡举人朱大经实在看不过去,写诗劝他:
曹州甄监生,养着真强盗。
炼丹又采补,田地全卖掉。
妻妾愁断肠,邻里笑弯腰。
又作诗警告:
自称聪明人,为何正邪分不清?
口口声声求仙道,怎叫妻妾泪满襟?
祖宗基业全抛尽,元气耗尽命难存。
甄监生读了勃然大怒,冷笑道:"朱举人凡胎肉眼,懂得什么!说我败家也就罢了,竟敢咒我短命?看看到底谁先成仙!"赌气似的又卖了一处宅院,拿着银子一口气买了四个丫头,说要用来"炼丹"。其中有个叫春花的丫头生得格外标致,最得甄监生欢心。
话说有一天,甄监生请来一位方士。这人没个正经名姓,自称"玄玄子"。两人坐在书房里,一个讲外丹炼汞,一个说内丹采补,越说越投机。甄监生听得两眼放光,硬是把人留在家里住了好些日子。
这天甄监生翻出往日收集的丹方请教,玄玄子捋着胡子直摇头:"这些方子药材不全,火候也不对。要想炼成真丹,得先去道口集上采买新鲜药材。"甄监生急得直搓手:"明日我陪师父亲自去买!不过采买前,您得先教我些内丹口诀。"
玄玄子先说了些外丹的养砂干汞之法,接着压低声音讲起内丹采战之术。说到紧要处,甄监生一拍大腿:"不瞒师父,这事儿我琢磨多年,偏生最后关头总把持不住。有时强忍着提住气,可等熬过劲头,偏又软趴趴使不上力。"
"这就是最难处了。"玄玄子眯着眼,"须得形交而神不交。不过初学哪能把握?还得靠药物相助。"说着从袖中摸出个葫芦,"老道这秘药服久了,不但强筋健骨,更能金枪不倒。便是夜御十女..."
甄监生听得喉头滚动,忙不迭讨要。玄玄子倒出十多粒药丸递过去:"每服一丸。不过解药还差味药材,明日一并采买。"两人越说越热络,甄监生索性留玄玄子在书房同宿,说是夜里好讨教穴道手法。
三更梆子响过,书房灯还亮着。隐约听得甄监生时而惊呼时而憨笑,直到梆子敲过一更才没了动静。
天蒙蒙亮时,厨娘按吩咐来叫早。连唤几声不见应答,倒把玄玄子惊醒了。这道士揉着眼睛往旁边一摸,被窝空荡荡的。家人们举着火把闯进来,只见玄玄子裹着里衣发愣,甄监生却横尸在隔壁小室,嘴角还凝着黑血。
"定是这妖道害人!"甄监生的儿子甄希贤红着眼扑上来,拳头雨点般落下。玄玄子抱头哀嚎:"亲爹饶命!昨夜明明同榻而眠,贫道实在不知啊!"
衙门的夹棍可不管什么修真口诀。三根硬木往腿上一夹,玄玄子顿时哭爹喊娘,屎尿齐流。往日仙风道骨的模样全喂了狗,最后画押认了谋财害命。街坊们嗑着瓜子议论:"甄老爷整天炼丹修道,到底让丹药送了命,可见天道好还!"
只有那葫芦里的药丸,早被衙役当证物收走。后来听说有个师爷偷尝半粒,当夜折腾得半条街都听见他家婆娘叫骂,这倒是后话了。
话说这世上啊,总有那么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冤屈事儿。甄家老爷养着两房小妾四个丫鬟,最得宠的就是新来的春花。这丫头生得水灵,老爷整天在后院轮流过夜,变着花样取乐。可人多眼杂的,春花总觉得不尽兴,生怕被其他姐妹听见动静。老爷也觉着不过瘾,盘算着要找个僻静地方,好好快活一场。
那天夜里,老爷嘴上说要在书房歇息,暗地里却跟春花约好,等夜深人静时到旁边小屋里幽会。春花红着脸应了。偏巧这晚老爷正跟个叫玄玄子的道士同住,学了些采战的秘术,练到一更天才睡下。老爷见道士睡着了,轻手轻脚爬起来,披上外衣溜出门。刚走到外头,就撞见春花也正往这边来。两人跟做贼似的,手拉着手钻进小屋。
屋里摆着把禅椅,原是老爷平日打坐用的。老爷让春花褪了衣裳坐上去,自己照着刚学的法子,九浅一深地折腾起来。春花正是青春年纪,被弄得浑身发软,哼哼唧唧地扭着身子。那腰肢跟柳条似的晃悠,脚尖一蹬一缩跟踩水车似的。到情浓时,突然死死抱住老爷,带着哭腔喊:"亲爹哎,要死了要死了!"话音没落就泄了身。
老爷见状也急了,赶紧憋住气,像忍屎似的往上提肛,总算没跟着泄出来。可那玩意儿在里头站也不是动也不是,稍一抽送就要坏事。正着急呢,忽然想起白天道士给的药丸,赶紧从袖子里摸出来,就着唾沫咽下去。这药可真神了,刚下肚就觉着小腹发烫,那话儿跟烧红的铁棍似的又硬又烫,再没有要泄的意思。
老爷这下可来了劲,发狠往里顶。春花叫得跟猫儿似的,原来那药让老爷的家伙胀得跟黄瓜似的粗,把里头塞得满满当当。老爷越玩越起劲,可里头实在太紧,抽送起来费劲。奇怪的是那玩意儿自个儿会动,春花被弄得死去活来,又丢了一回。老爷仗着药力,这回倒是挺住了。谁知那话儿沾了阴精,越发硬得跟铁棍似的,把春花的淫水都烤干了,两下里竟黏在一块儿拔不出来了。
老爷这才慌了神:"白天道士说要配解药,还没弄好呢!这可怎么是好?"急得口干舌燥,对春花说:"快给我弄口水来!"春花挣扎着要起身,可两人皮肉连着,一动就疼得直叫唤。老爷说:"要不我喊人送水?"春花急得直跺脚:"这模样让人看见,我还活不活了!"
两人正没奈何,老爷突然眼一翻,"扑通"一声栽倒在地。春花觉得下身一松,赶紧爬起来,只见老爷直挺挺躺着,身子还热乎,可怎么叫都没反应了。春花吓得腿都软了,心想:"这事要传出去,我这条小命可就完了!"趁着夜深人静,一溜烟跑回自己屋里蒙头装睡,愣是没人发觉。
第二天全家乱作一团,谁还顾得上查夜里的蹊跷?正好拿那道士顶罪,也算出了口恶气。只有春花心里跟明镜似的,可哪敢吱声?眼睁睁看着道士背了黑锅。
列位看官,要说这些江湖术士确实可恨,可这回真是甄老爷自己吃错了药。那道士虽说教了邪术,可没成想会闹出人命。偏生这类人向来招人恨,官府也不细查,活活让道士当了替死鬼。这真是人在家中坐,祸从天上来。不过天理昭昭,后头自有分晓,这是后话了。
再说甄家大少爷把道士送进大牢后,回家披麻戴孝,把老爹那些炼丹炉鼎砸了个稀巴烂,决心好好过日子。头一桩就要卖掉那些当鼎器的丫鬟。正好同乡有个李公子刚死了老婆,听说甄家丫鬟标致,花六十两银子把春花买回家。李公子早知道春花不是黄花闺女,可架不住她模样俊俏。小两口如胶似漆的,春花在甄家练就的本事全使了出来。有回酒后吐真言,把甄家那些事儿漏了几句,这是后话了。
宗仁那天得了亲戚送来的一小坛好酒,夫妻俩对坐着喝起来。宗仁把春花灌得半醉,两人趁着酒兴上了床。云雨之间,宗仁忽然问起甄家的事,春花醉眼迷离地说:"那家人做事都要吃药,好不扫兴!只有一回倒是快活,可惜很快就完了。"宗仁问怎么个完法,春花嗤嗤笑道:"人都弄死了,还能不完?"
宗仁一惊:"我听说甄监生是被方士的药害死的。"春花摇头:"哪里是方士害的?分明是他自己吃了药解不开,活活折腾死的。"见丈夫追问,春花便把那天夜里的事原原本本说了。宗仁听得直咂嘴:"你当时就该喊人,说不定还能救。"春花撇撇嘴:"我那时只顾着自己脱身,哪管他死活?"宗仁笑骂她没良心,春花却凑到他耳边:"要是救活了,今晚还有你的份儿?"两人笑作一团。
可这玩笑话却像根刺扎进宗仁心里。打这天起,他看春花总觉得哪儿都不对劲——往日觉得娇俏的笑靥,现在看着轻浮;从前听着酥软的嗓音,如今只觉刺耳。这就像那首小曲唱的:缘分尽了,怎么看都不顺眼。
春花察觉丈夫冷淡,悔得肠子都青了。可惜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,咬碎舌头也收不回。她整日里坐立不安,捶胸顿足地懊恼。
偏巧这天公婆为些琐事骂她:"害死汉子的贱货!"这话正戳中春花痛处。她又羞又气,一时想不开,竟在房里悬了梁。等宗仁发现时,身子都凉透了。
公婆捶胸顿足地后悔,宗仁心里明白却不好明说。邻里来问,只含糊说是顶撞公婆自尽的。好在春花是远方买来的,没亲戚追究。只是衙门那套验尸手续,到底让宗仁破费不少。
春花这一死,甄家的案子更成了无头公案。谁料天理昭昭,这年山东巡按许公审到玄玄子的案子,越看越蹊跷。次日升堂,先传甄希贤问话。
许公拍案质问玄玄子:"你药死甄廷诏图什么?"玄玄子连连叩头:"大人明鉴,那晚同宿不假,可小人睡着后他就出去了。后来梦里被家丁揪住,才知道出了人命。炼丹药骗钱小人是认的,可这杀人的罪名实在冤枉啊!"
许公盯着堂下瑟瑟发抖的方士,又看看状纸上春花的口供,忽然捋须冷笑。惊堂木重重一拍,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。
话说那许大人一拍惊堂木,眯着眼睛问玄玄子:"你给甄老爷的丸药是做什么用的?"玄玄子支支吾吾,脸涨得通红:"就是...就是闺房里助兴的药..."许大人捋着胡子连连点头:"这就对了,这就对了!"
转头又问甄家公子:"你父亲房里几个女人?"甄希贤掰着手指头数:"两个小妾,四个丫鬟。"许大人眉毛一挑:"有小妾还要丫鬟作甚?"甄希贤低头搓着衣角:"父亲修道,拿她们当炉鼎使..."堂下百姓听得这话,顿时嗡嗡议论起来。
"六个里头最得宠的是谁?"许大人继续追问。甄希贤声音更低了:"叫春花的丫头..."听说春花已经嫁人,许大人立刻追问下落。听说人死了,许大人突然哈哈大笑,惊得堂上烛火都晃了三晃:"这就串起来了!她丈夫叫啥?"
差役们火速把李宗仁押上公堂。这汉子跪在地上直哆嗦,一口咬定妻子是顶撞公婆畏罪自尽。许大人猛地一拍桌子:"放屁!泼妇骂街都敢,还会怕上吊?"吓得李宗仁膝盖发软,脑门上的汗珠子啪嗒啪嗒往青砖上掉。
"你是怕甄家丑事败露吧?"许大人冷笑一声,李宗仁顿时像被掐住脖子的鸡,脸憋得紫红。眼看要动大刑,这老实汉子终于扛不住了,把春花酒后吐真言的事倒了个干净——原来甄老爷是吃药玩过了火,当场就蹬了腿。春花说漏嘴后越想越怕,这才一根绳子吊死了自己。
许大人听完供词,转头训斥玄玄子:"你这江湖术士,害人的药也敢随便给?"玄玄子梗着脖子狡辩:"我明明教了解法,是他自己乱来..."最后挨了二十板子,被当成庸医驱逐出境。衙门还贴出告示,严禁百姓再信这些炼丹采补的邪门歪道。
甄家上下这才知道,老爷竟是这么个死法,一个个惊得目瞪口呆。街坊们三三两两聚在告示前指指点点,那些整天想着炼丹修道的,都悄悄把炉子给砸了。您说这事闹的——想长生不老的送了命,想采阴补阳的见了阎王,倒是给后人留了个血淋淋的教训。
甄监生浪吞秘药 春花婢误泄缘情
诗云:
自古成仙必有缘,仙缘不到总徒然。
世间多少痴心有,日对丹炉取药煎。
话说昔日有一个此翁极好奉道,见有方外人经过,必厚加礼待,不敢象慢。一日,有个双髹髻的道人特来访他,身上甚是蓝褛不象,却神色丰满和畅。此翁疑是异人,迎在家中,好生管待。那道人饮酒食肉,且是好量。此翁只是支持与他,并无厌倦。道人来去了儿番,此翁相待到底是一样的。道人一日对此翁道:“贫道叨扰吾丈久矣,多蒙此丈再无弃嫌。贫道也要此丈到我山居中,寻几味野蔬,少少酬答厚意一番,未知可否。”此翁道:“一向不曾问得仙庄在何处,有多少远近,此汉可去得否?”道人道:“敝居只在山深处,原无多远。若随着贫道走去,顷刻就到。”此翁道:“这等,必定要奉拜则个。”当下道人在前,此翁在后,走离了乡村闹市去处,一步步走到荒田野径中,转入山路里来。境界清幽,林术茂盛。迤逦过了几个山蛉,山凹之中露出几间茅舍来。道人用手指道:“此间已是山居了。”不数步,走到面前,道人开了门,拉了此翁一同进去。此翁看那里面光景时:
虽无华屋朱门气,却有琪花瑶草香。
道人请此翁在中间堂屋里坐下,道人自走进里面去了一回,走出来道:“小蔬已具,此丈且消停坐一会。等贫道去请几个道伴,相陪闭话则个。”此翁喜的是道友,一发欢喜道:“师父自尊便,此汉自当坐等。”道人一径望外去了。
此翁呆呆坐着,等候多时,不见道人回来,此翁有些不耐烦,起来前后走看。此时肚里有些饥了,想寻些甚么东西吃吃,料道厨房中必有,打从旁门走到厨房中来。谁想厨房中锅灶俱无,止有些椰瓢棘匕之类。又有两个是器的水缸,用笠篷盖着。此翁走去揭开一个来看,吃了一惊。原来是一盆清水,内浸着一只雪白小狗子,毛多寻干净了的。此翁心里道:“怪道他酒肉不戒,还吃狗肉哩!”再揭开这一缸来看,这一惊更不小。水里浸着一个小小孩童,手足多完全的,只是没气。此翁心里才疑道:“此道人未必是好人了,吃酒吃肉,又在此荒山居住,没个人影的所在,却家里放下这两件东西。狗也罢了,如何又有此死孩子?莫非是放火杀人之辈?我一向错与他相处了。今日在此,也多凶少告。”欲待走了去,又不认得来时的路,只得且耐着。正疑惑间,道人同了一伙道有走来,多是些庞眉皓发之辈,共有三四个。进草堂中与此翁相见,叙礼坐定。此翁心里怀着鬼胎,看他们怎么样。
只见道人道:“好教列位得知,此间是贫道的主人,一向承其厚款,无U为答。今日恰恰寻得野蔬二味在此,特请列位过来,陪着同享,聊表寸心。”道人说罢,走进里面,将两个瓦盆盛出两件东西来,摆在桌上,就每人面前放一双棘匕。向此翁道:“勿嫌村鄙,略尝些少则个。”此翁看着桌上摆的二物,就是水缸内浸的那一只小狗,一个小孩子。众道流掀髯拍掌道:“此兄何处得此二奇物?”尽打点动手,先向此翁推逊。此翁慌了道:“此汉自小不曾破犬肉之戒,何况人肉!今已暮年,怎敢吃此!“道人道:“此皆素物,但吃不妨。”此翁道:“就是饿死也不敢吃。”众道流多道:“果然立意不吃,也不好相强。”拱一拱手道:“恕无礼了。”四五人攒做一堆,将两件物事吃个磬尽。盆中溅着儿点残汁,也把来舔干净了。此翁呆着脸,不敢开言,只是默看。道人道:“此丈既不吃此,枉了下顾这一番。乏物相款,肚里饥了怎好?”又在里面取出些白糕来递与此翁道:“此是家制的糕,尽可充饥,请吃一块。”此翁看见是糕,肚里本等又是饿了,只得取来吞嚼,略觉有些涩味,正是饿得荒时,也管不得好歹了。才吃下去,便觉精神陡搜起来。想道:“长安虽好,不是久恋之家。趁肚里不饿了,走回去罢。”来与道人作别,道人也不再留,但说道:“可惜了此会,有慢此丈,反觉不安。贫道原自送此丈回去。”与众道流同出了门。众道流叫声多谢,各自散去。
道人送翁到了相近闹热之处,晓得此翁已认得路,不别而去。此翁独自走了家来。心里只疑心这一干人多不是善男子、好相识,眼见得吃狗肉、吃人肉惯的,是一伙方外采割生灵、做歹事的强盗,也不见得。
过了两日,那个双髻的道人又到此翁家来,对此翁拱手道:“前日有慢此丈。”此翁道:“见了异样食品,至今心里害怕。”道人笑道:“此乃此丈之无缘也。贫道历劫修来,得遇此二物,不敢私享。念此丈相待厚意,特欲邀至山中,同众道侣食了此味,大家得以长生不此。岂知此丈仙缘尚薄,不得一尝!”此翁道:“此一小犬、小儿,岂是仙味?”道人道:“此是万年灵药,其形相似,非血肉之物也。如小犬有,乃万年枸杞之根,食之可活千岁。如小儿有,乃万年人参成形,食之可活万岁。皆不宜犯烟火,只可生吃。若不然,吾辈皆是人类,岂能如虎狼吃那生犬、生人,又毫无骸骨吐弃乎?”此翁才想着前日吃的光景,果然是大家生啖,不见骨头吐出来,方信其言是真,懊恨道:+此汉前日直如此蒙懂,师父何不明言?”道人道:“此乃生成的缘分。没有此缘,岂可泄漏天机?今事已过了,方可说破。此翁捶胸跌足道:“眼面前错过了仙缘,悔之何及!师父而今还有时,再把一个来此汉吃吃。”道人道:“此等灵根,寻常岂能再遇?此丈前日虽不曾尝得二味,也曾吃过千年茯苓。自此也可一生无疫,寿过百岁了。”此翁道:“甚么茯苓?”道人道:“即前日所食白糕便是。此丈的缘分只得如此,非贫道不欲相度也。道人说罢而去,已后再不来了。自此此翁整整直活到一百余岁,无疾而终。
可见神仙自有缘分。仙药就在面前,又有人有心指引的,只为无缘,几自不得到口。却有一等痴心的人,听了方士之言,指望炼那长生不死之药,死砒死汞,弄那金石之毒到了肚里,一发不可复救。古人有言:“服药求神仙,多为药所误。”自晋人作兴那五石散、寒食散之后,不知多少聪明的人彼此坏了性命。臣子也罢,连皇帝里边药发不救的也有好几个。这迷而不悟,却是为何?只因制造之药,其方未尝不是仙家的遗传。却是神仙制炼此药,须用身心宁静,一毫嗜欲具无,所以服了此药,身中水火自能匀炼,故能骨力坚强,长生不死。今世制药之人,先是一种贪财好色之念横于胸中,正要借此药力挣得寿命,可以恣其所为,意思先错了。又把那耗精劳形的躯壳要降伏他金石熬炼之药。怎当得起?所以十个九个败了。朱文公有《感遇》诗云:
飘摇学仙侣,遗世在云山。
盗启元命秘,窃当生死关。
金鼎蟠龙虎,三年养神丹。
刀圭一入口,白日生羽翰。
我欲往从之,脱屣谅非难。
但恐逆天理,偷生讵能安?
看了文公此诗,也道仙药是有的,只是就做得来,也犯造化所忌,所以不愿学他。岂知这些不明道理之人,只要蛮做蛮吃,岂有天上如此没清头,把神仙与你这伙人做了去?落得活活弄杀了。而今说一个人,信着方上人,好那丹方鼎器,弄掉了自己性命,又几乎连累出几条人命来。
欲作神仙,先去嗜欲。
愚有贫淫,惟日不足。
借力药饵,取欢枕褥。
一朝药败,金石皆毒。
夸言鼎器,鼎覆其餗。
话说圆朝山东曹州,有一个甄廷诏,乃是国子监监生。家业富厚,有一妻二妾。生来有一件癖性,笃好神仙黄白之术。何谓黄白之术?方士丹客哄人炼丹,说养成黄芽,再生白雪,用药点化为丹,便铅汞之类皆变黄金白银。故此炼丹的叫做黄白之术。有的只贪图银子,指望丹成;有的说丹药服了就可成仙度也,又想长生起来。有的又说内丹成,外丹亦成,却用女子为鼎器,与
他交合,采阴补阳,捉坎填离,炼成婴儿姹女,以为内丹,名为采战工夫。乃黄帝、客成公、彭祖御女之术,又可取乐,又可长生。其中有本事不济、等不得女人精至,先自战败了的,只得借助药力,自然坚强耐久,又有许多话头做作。哄动这些血气未定的少年,其实有枝有叶,有滋有味。那甄监生心里也要炼银子,也要做神仙,也要女色取乐,无所不好。但是方士所言之事,无所不依,被这些人弄了几番喧头,提了几番罐子,只是不知懊悔,死心塌地在里头,把一个好好的家事弄得七零八落,田产多卖尽,用度渐渐不足了。
同乡有个举人朱大经苦口劝谏了几遭,只是不悟,乃作一首口号嘲他道:
曹州有个甄廷诏,养着一伙真强盗。
养砂干汞立投词,采阴补阳去祷告。
一股青烟不见踪,十顷好地随人要。
家间妻子低头恼,街上亲朋拍手奖。
又做一首歌警戒他道:
闻君多智兮,何邪正之混施?
闻君好道兮,何妻子之嗟咨?
予知君不孝兮,弃祖业而无遗。
又知君不寿兮,耗元气而难医。
甄监生得知了,心里恼怒,发个冷笑道:“朱举人肉眼凡夫,那里晓得就里!说我弃了祖业,这是他只据目前,怪不得他说,也罢!怎反道我不寿?看你们倒做了仙人不成?”恰象与那个别气一般的,又把一所房子卖掉了。卖得一二百两银子,就一气讨了四个丫头,要把来采取做鼎器。内中一个唤名春花,独生得标至出众,甄监生最是喜欢,自不必说。
一日请得一个方士来,没有名姓,道号玄玄子,与甄监生讲着内外丹事,甚是精妙。甄监生说得投机,留在家里多日,把向来弄过旧方请教他。玄玄子道:“方也不甚美,药材不全,所以不成,若要成事,还要养炼药材,该药材须到道口集上去买。”甄监生道:“药材明日我与师父亲自买去,买了来从容养炼,至于内外事口诀,先要求教。”玄玄子先把外丹养砂干汞许多话头传了,再说到内丹采战抽添转换、升提呼吸要紧关头。甄监生听得津津有味,道“学生于此事究心已久,行之颇得其法,只是到得没后一着,不能忍耐。有时提得气上,忍得牢了,却又兴趣已过,便自软瘘,不能抽送,以此不能如意。”玄玄子道:“此事最难。在此地位,须是形交而神不交,方能守得牢固。然功夫未熟,一个主意要神不交,才付之无心,便自软瘘。所以初下手人必须借力于药。有不倒之药,然后可以行久御之术。有久御之功,然后可以收阴精之助。到得后来,收得精多,自然刚柔如意,不必用药了。若不先资药力,竟自讲究其法,便有些说时容易做时难,弄得不尴尬,落得损了元神。甄监生道:“药不过是春方,有害身子。”玄玄子道:“春方乃小家之术,岂是仙家所宜用?小可有炼成秘药,服之久久,便可骨节坚强,长生度世。若试用鼎器,阳道壮伟坚热,可以胶结不解,自能伸缩,女精立至,即夜度十女,金枪不倒。此乃至宝之丹,万金良药也。”甄监生道:“这个就要相求了。”
玄玄子便去葫芦内倾出十多丸来,递与甄监生道:“此药每服一丸,然未可轻用,还有解药。那解药合成,尚少一味,须在明日一同这些药料买去。”甄监生收受了丸药,又要玄玄子参酌内丹口诀异同之处。玄玄子道:“此须晚间卧榻之上,才指点得穴道明白,传授得做法手势亲切。”甄监生道:“总是明日要起早到道口集上去买药,今夜学生就同在书房中一处宿了,讲究便是。”当下分付家人:“早起做饭,天未明就要起身,倘或睡着了,饭熟时就来叫一声。”家人领命已讫。是夜遂与玄玄子同宿书房,讲论房事,传授口诀。约莫一更多天,然后睡了。
第二日天未明,家人们起来做饭停当,来叫家主起身。连呼数声,不听得甄监生答应,却惊醒了玄玄子。玄玄子模模床子,不见主人家。回说道:“连夜一同睡的,我睡着了,不知何往,今不在床上了。”家人们道:“那有此话!”推门进去,把火一照,只见床上里边玄玄子睡着,外边脱下里衣一件,却不见家主。尽道想是原到里面睡去了。走到里头敲门问时,说道昨晚不曾进来。合家惊起,寻到书房外边一个小室之内,只见甄监生直挺挺眠于地上,看看口鼻时,已是没气的了。大家慌张起来道:“这死得希奇!”其子甄希贤听得,慌忙走来,仔细看时,口边有血流出。希贤道:“此是中毒而死,必是方士之故。”希贤平日见父亲所为,心中不伏气,怪的是方士。不匡父亲这样死得不明,不恨方士恨谁?领了家人,一头哭,一头走,赶进书房中揪着玄玄子,不管三七二十一,拳头脚尖齐上,先是一顿肥打。玄玄子不知一些头脑,打得口里乱叫:“此爷!相公!亲爹爹!且饶狗命!有话再说。”甄希贤道:“快还我父亲的性命来!”玄玄子慌了道:“此相公怎的了?”家人走上来,一个巴拿打得应声响,道“怎的了?怎的了?你难道不知道的,假撇清么?”一把抓来,将一条铁链锁住在甄监生尸首边了,一边收拾后事。
待天色大明了,写了一状,送这玄玄子到县间来。知县当堂问其实情,甄希贤道:“此人哄小人父亲炼丹,晚间同宿,就把毒药药死了父亲。口中现有血流,是谋财害命的。”玄玄子诉道:“晚间同宿是真。只是小的睡着了,不知几时走了起去,以后又不知怎么样死了,其实一些也不知情。”知县道:“胡说!”既是同宿,岂有不知情的?况且你每这些游方光棍有甚么做不出来!”玄玄子道:
“小人见这个监生好道,打点哄他些东西,情是有的;至于死事。其实不知。]知县冷笑道:“你难道肯自家说是怎么样死的不成?自然是赖的!”叫左右:“将夹强盗的头号夹棍,把这光棍夹将起来!”可怜那玄玄:管什么玄之又玄,只看你熬得不得。吆呵力重,这算做洗髓伐毛;叫喊声高,用不着存神闭气。口中白雪流将尽,谷道黄芽挣出来。
当日把玄玄子夹得一佛出世,二佛生天,又打勾一二百榔头。玄玄子虽然是江湖上油嘴棍徒,却是惯哄人家好酒好饭吃了,叫先生、师父尊敬过的。到不曾吃着这样苦楚,好生熬不得。只得招了道:+用药毒死,图取财物是实。”知县叫画了供,问成死罪。把来收了大监,待叠成文案再申上司。乡里人闻知的多说:“甄监生尊信方士,却被方士药死了。虽是甄监生迷而不悟,自取其祸;那些方士这样没天理的,今官府明白,将来抵罪,这才为现报了。”亲戚朋友没个不欢喜的。到于甄家家人,平日多是恨这些方士入骨的,今见家主如此死了,恨不登时咬他一块肉,断送得他在监里问罪,人人称快,不在话下。
岂知天下自有冤屈的事。元来甄监生二妾四婢,惟有春花是他新近宠爱的。终日在闺门之内,轮流侍寝,采战取乐。终久人多耳目众,觉得春花兴趣颇高,碍着同伴窃听,不能尽情,意思要与他私下在那里弄一个翻天覆地的快活。是夜口说在书房中歇宿,其实暗地里约了春花,晚间开出来,同到侧边小室中行事,春花应允了。甄监生先与玄玄子同宿,教导术法,传授了一更多次,习学得熟。正要思量试用,看见玄玄子睡着,即走下床来,披了衣服,悄悄出来。走到外边,恰好春花也在里面走出来。两相遇着,拽着手,竟到侧边小室中,有一把平日坐着运气的禅椅在内,叫春花脱了下衣,坐好在上面了,甄监生就舞弄起来,接着方法,九浅一深,你呼我吸,弄勾多时。那春花花枝也似一般的后生,兴趣正浓,弄得浑身酥麻。做出千娇百媚,哼哼卿卿的声气来。身子好象蜘蛛做网一般,把屁股向前突了一突。又突一突;两只脚一伸一缩踏车也似的不住。间深之处,紧抱住甄监生,叫声“我的爹,快活死了!”早已阴精直泄。甄监生看见光景,兴动了,也有些喉急,忍不住,急按住身子,闭着一口气,将尾闾往上一翘,如忍大便一般,才阻得不来。那些清水游精,也流个不住。虽然忍住了,只好站着不动,养在阴户里面。要再抽送,就差不多丢出来。
甄监生极了,猛想着:“日间玄玄子所与秘药,且吃他一丸,必是耐久的。]就在袖里模出纸包来,取一丸,用唾津咽了下去。才咽得下,就觉一股热气竟趋丹田,一霎时,阳物振荡起来,其热如火,其硬如铁,毫无起初欲泄之意了。发起狠来,尽力抽送。春花快活淫声。甄监生只觉他的阴户窄小了好些。元来得了药力,自己的肉具涨得黄瓜也似大了。用手摸摸,两下凑着肉,没些些缝地。甄监生晓得这药有些妙处,越加乐意,只是阴户塞满,微觉抽送艰涩。却是这药果然灵妙,不必抽送,里头肉具自会伸缩。弄得春花死去活来,又丢过了一番。甄监生亏得药力,这番耐得住了。谁知那阳物得了阴精之助,一发热硬壮伟,把阴中淫水烘干,两相吸牢,扯拔不出。
甄监生想道:“他日间原说还有解药,不曾合成。方才性急头上,一下子吃了。而今怎得药来解他?”心上一急,便有些口渴气喘起来,对春花道:“怎得口水来吃吃便好!”春花道:“放我去取水来与你吃。”甄监生待要拔出时,却象皮肉粘连生了根的,略略扯动,两下叫疼的了不得!甄监生道:“不好!不好!待我高声叫个人来取水罢。”春花道:“似此粘连的模样,叫个人来看见,好不羞死!”甄监生道:“这等,如何能勾解开?”春花道:“你丢了不得?”甄监生道:“说到是。虽是我们内养家不可轻泄,而今弄到此地位,说不得了!”因而一意要泄。谁知这样古怪,先前不要他住,却偏要钻将出来;而今要泄了时,却被药力涩住。落得头红面热,火气反望上攻。口里哼道:“活活的急死了我!”咬得牙齿格格价响,大喊一声道:“罢了我了!”两手撒放,扑的望地上倒了下来。
春花只觉阴户螫得生疼,且喜已脱出了,连忙放了双脚,站起身来道:“这是怎的说?”去扶扶甄监生时,声息俱无,四肢挺直,但身上还是热的,叫问不应了。春花慌了手脚,道:“这事利害。若声张起来,不要说羞人,我这罪过须逃不去。总是夜里没人知道,瞒他娘罢!”且不管家主死活,轻轻的脱了身子,望自己卧房里只一溜,溜进去睡了,并没一个人知觉。到得天明,合家人那查夜来细帐?却把一个甚么玄玄子顶了缸,以消平时恶气,再不说他冤枉的了。只有春花肚里明白,怀着鬼胎,不敢则声,眼盼盼便做这个玄玄子悔气不着也罢。
看官,你道这些方士固然可恨,却是此一件事是甄监生自家误用其药,不知解法,以致药发身死,并非方士下手故杀的。况且平时提了罐、着了道儿的,又别是一伙,与今日这个方士没相干。只为这一路的人,众恶所归,官打见在,正所谓张公吃酒李公醉,又道是拿着黄牛便当马。又是个无根蒂的,没个亲戚朋友与他辨诉一纸状词,活活的顶罪罢了。却是天理难昧,元不是他谋害的,毕竟事久辨白出来。这放着做后话。
且说甄希贤自从把玄玄子送在监里了,归家来成了孝服。把父亲所作所为尽更变过来。将药炉、丹灶之类打得粉碎,一意做人家。先要卖去这些做鼎器的使女,其时有同里人李宗仁,是个富家子弟,新断了弦,闻得甄家使女多有标致的,不惜重价,来求一看。希贤叫将出来看时,头一名就点中了春花,用掉了六十多两银子,讨了家去。宗仁明晓得春花不是女身,却容貌出众,缘情动人,两下多是少年,你贪我爱,甚是过得绸缪。春花心性飘逸,好吃几杯酒,有了酒,其兴愈高,也是甄家家里操炼过,是能征惯战的手段。宗仁肉麻头里高兴时节,问他甄家这些采战光景。春花不十分肯说,直等有了酒,才略略说些出来。
宗仁一日有亲眷家送得一小坛美酒,夫妻两个将来对酌。宗仁把春花劝得半醉,两个上床,乘着酒兴干起事来。就便问甄家做作,春花也斜看双眼道:“他家动不动吃了药做事,好不爽利煞人!只有一日正弄得极快活,可惜就收场了。]宗仁道:“怎的就收场了?”春花道:“人都弄杀了,不收场怎的?”宗仁道:
“我正见说甄监生被方士药死了的。”春花道:“那里是方士药死?这是一桩冤屈事。其实只是吃了他的药,不解得,自弄死了。”宗仁道:“怎生不解得弄死了?”春花却把前日晚间的事,是长是短,备细说了一遍。宗仁道:“这等说起来,你当时却不该瞒着,急急叫起人来,或有还可有救。”春花道:“我此时慌了,只管着自己身子干净,躲得过便罢了,那里还管他死活?”宗仁道:“这等,你也是个没情的。”春花道:“若救活了,今日也没你的分了。”两个一齐笑将起来。虽然是一番取笑说话,自此宗仁心里毕竟有些嫌鄙春花,不足他的意
看官听说,大凡人情,专有一件古怪:心里热落时节,便有些缺失之处,只管看出好来;略有些不象意起头,随你奉承他,多是可嫌的,并那平日见的好处也要拣相出不好来,这多是缘法在里头。有一只小词儿单说那缘法尽了的:
缘法儿尽了,诸般的改变。缘法儿尽了,要好也再难。缘法儿尽了,恩成怨,缘法儿若尽了,好言当恶言。缘法儿尽了也,动不动变了脸!
今日说起来,也是春花缘法将尽,不该趁酒兴把这些话柄一盘托了出来。男子汉心肠,见说了许多用药淫战之事,先自有些捻酸不耐烦,觉得十分轻贱。又兼说道弄死了在地上,不管好歹,且自躲过,是个无情不晓事的女子,心里淡薄了好些。朝暮情意,渐渐不投。春花看得光景出来,心里此大懊悔。正是一言既出,驷马难追。此时便把舌头剪了下来,嘴唇缝了拢去,也没一毫用处。思量一转,便自捶胸跌足,时刻不安。
也是合当有事。一日,公婆处有甚么不合意,骂了他:“弄死汉子的贱淫妇!”春花听见,恰恰道着心中之事,又气恼,又懊侮。没怨怅处,妇人短见,走到房中,一索吊起。无人防备的,那个来救解?不上一个时辰,早已呜呼哀哉!
只缘身分延年药,一服曾经送主终。
今日投缳殆天意,双双采战夜台中。
却说春花含羞自缢而死。过了好一会,李宗仁才在外厢走到房中。忽见了这件打秋千的物事,吃了一惊,慌忙解放下来,早已气绝的了。宗仁也有些不忍,哭将起来。父母听得,急走来看时,只叫得苦。此公婆两个互相埋怨道:“不合骂了他几句,谁晓得这样心性,就做短见的事!”宗仁明知道是他自怀羞愧之故,不好说将出来。邻里地方闻知了来问的,只含糊回他道:“妻子不孝,毁骂了公婆,俱罪而死。”幸喜春花是甄家远方讨来的,没有亲戚,无人生端告执人命。却自有这伙地方人等要报知官府,投递结状,相验尸伤,许多套数。宗仁也被缠得一个不耐烦,费掉了好些盘费,才得停妥。也算是大悔气。
春花既死,甄监生家里的事越无对证。这方士玄玄子永无出头日子了。谁知天理所衣,事到其间,自有机会出来。其时山东巡按是灵宝许襄毅公,按监曹州,会审重囚。看见了玄玄子这宗案卷,心里疑道:“此辈不良,用药毒人,固然有这等事,只是人既死了,为何不走?”次早提问这事。先叫问甄希贤,希贤把父亲枉死之状说了一遍。许公道:“汝父既与他同宿,被他毒了,想就死在那房里的了。”希贤道:“死在外边小室之中。”许公道“为何又在外边?”希贤道:“想是药发了,当不得,乱走出来寻人,一时跌倒了的。”许公道:“这等,那方士何不逃了去?”希贤道:“彼时合家惊起,登时拿住,所以不得逃去。]许公道:“死了几时,你家才知道?”希贤道:“约了天早同去买药,因家人叫呼不应,不见踪迹,前后找寻,才看见死了的。”许公道:“这等,他要走时,也去久了。他招上说谋财害命,谋了你家多少财?而今在那里?”希贤道:+止是些买药之本,十分不多。还在父亲身边,不曾拿得去。”许公道:“这等,他毒死你父亲何用?”希贤道:“正是不知为何这等毒害。”
许公就叫玄玄子起来,先把气拍一敲道:“你这伙人死有余辜!你药死甄廷诏,待要怎的?”玄玄子道:“廷诏要小人与他炼外丹,打点哄他些银子,这心肠是有的。其实药也未曾买,正要同去买了,才弄赶头,小人为何先药死他?前日熬刑不过,只得屈招了。”许公道:“与你同宿,是真的么?”玄玄子道:+先在一床上宿的,后来睡着了,不知几时走了去。小人睡梦之中,只见许多家人打将进来,拿小人去偿命,小人方知主人死了,其实一些情也不晓得。”许公道:
“为甚么与你同宿?”玄玄子道:“要小人传内事功夫。小人传了他些口诀,又与了他些丸药,小人自睡了。”许公道:“丸药是何用的?”玄玄子道:“是房中秘戏之药。”许公点头道:“是了,是了。”又叫甄希贤问道:“你父亲房中有几人?”希贤道:“有二妾四女。”许公道:“既有二妾,焉用四女?”希贤道:“父亲好道,用为鼎器。”许公道:“六人之中,谁为最爱?”希贤道:“二妾已有年纪,四女轮侍,春花最爱。”许公道:“春花在否?”希贤道:+已嫁出去了。”许公道:“嫁在那里?快唤将来!”希贤道:“近日死了。”许公道:“怎样死了?”希贤道:“闻是自缢死的。”许公哈哈大笑道:“即是一桩事一个情也!其夫是何名姓?”希贤道:“是李宗仁。”
许公就掣了一签,差个皂隶去,不一时拘将李宗仁来。许公问道:“你妻子为何缢死的?”宗仁磕头道:“是不孝公姑,俱罪而死。”许公故意作色道:+分明是你致死了他,还要胡说!”宗仁慌了道:“妻子与小人从来好的,并无说话。地方邻里见有干结在官。委是不孝小人的父母,父母要声说,自知不是,缢死了的。”许公道:“你且说他如何不孝?”宗仁一时说不出来,只是支吾道:“毁骂公姑。”许公道:“胡说!既敢毁骂,是个放泼的妇人了,有甚惧怕,就肯自死?”指着宗仁道:“这不是他惧怕,还是你的惧怕。”宗仁道:“小人有甚惧怕?”许公道:“你惧怕甄家丑事彰露出来,乡里间不好听,故此把不孝惧罪之说支吾过了,可是么?”宗仁见许公道着真情,把个脸涨红了,开不得口。许公道:“你若实说,我不打你;若有隐匿,必要问你偿命。”宗仁慌了,只得实实把妻子春花吃酒醉了,说出真情,甄监生如何相约,如何采战,如何吃了药不解得,一口气死了的话,备细述了一遍,道:“自此以后,心里嫌他,委实没有好气相待。妻子自觉失言,悔恨自缢,此是真情。因怕乡亲耻笑,所以只说因骂公姑,惧怕而死。今此爷所言分明如见,小人不敢隐瞒一句。只望此爷超生。]许公道:“既实说了,你原无罪,我不罪你。”一面录了口词。
就叫玄玄子来道:“我晓得甄廷诏之死与你无干。只是你药如此误事,如何轻自与人?”玄玄子道:“小人之药,原用解法。今甄廷诏自家妄用,丧了性命,非小人之罪也。”许公道:“却也误人不浅。”提笔写道:“审得甄廷诏误用药而死于淫,春花婢醉泄事而死于悔。皆自贻伊戚,无可为抵,两死相偿足矣。玄玄子财未交涉,何遽生谋?死尚身留,必非毒害。但淫药误人,罪亦难免。甄希贤痛父执命,告不为诬。李宗仁无心丧妻,情更可悯。俱免拟释放。”当下将玄玄子打了廿板,引庸医杀人之律,问他杖一百,逐出境押回原藉。又行文山东六府:凡军民之家敢有听信术士、道人邪说采取炼丹有,一体问罪。发放了毕。
甄希贤回去与合家说了,才晓得当日甄监生死的缘故却因春花,春花又为此缢死,深为骇异。尽道:“虽不干这个方士的事,却也是平日误信此辈,致有此祸也。”六府之人见察院行将文书来,张挂告示,三三两两尽传说甄家这事,乃察院明断,以为新闻。好些好此道的,也不敢妄做了。真足为好内外丹事有之鉴:
从来内外有丹术,不是贪财与好色。
外丹原在广施济,内丹却用调呼吸。
而今烧汞要成家,采战无非图救急。
纵有神仙累劫修,不及庸流眼前力。
一盆火内练能成,两片皮中抽得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