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这世道啊,交朋友得靠金子堆,金子少了交情就浅。唐朝人早就写过诗说这事儿,可这还算是客气的。要我说啊,有些人见了黄白之物,连亲爹娘都能翻脸不认。亲戚之间为了钱财使绊子、下套子的还少吗?谁见过帮亲戚办事不要银子的?谁见过眼见亲戚发达不眼红的?真遇上什么祸事,平日里最亲近的反倒第一个来坑你。
常州府武进县有个富户叫陈定,家里一妻一妾。妻子巢氏人到中年,小妾丁氏年轻貌美。陈定平日里对妻子淡淡的,待小妾却格外亲热,好在三人倒也相安无事。巢氏有个兄弟巢大郎,生得獐头鼠目,最会巴结姐姐姐夫。陈定让他帮着管家,这厮便趁机揽权,变着法子捞油水,巴不得姐夫家出点事,他好从中渔利。
那年头春寒料峭,巢氏染了风寒。这人哪,病中脾气格外大,再加上丈夫偏爱小妾,更是疑神疑鬼。整日里摔碗砸盆地闹:"巴不得我早死,好给你们腾地方!"陈定也是糊涂,见妻子卧病,反倒和小妾越发腻歪。巢氏气得天天叫骂,本来要是忍忍也就罢了,偏生陈定耐不住性子顶了几句。这下可好,巢氏借着病劲要死要活地闹腾,陈定索性甩手不管。这一闹,巢氏的病竟一日重过一日。
陈定这才慌了神,请医问药忙得脚不沾地,丁氏也日夜伺候。可巢氏这病来势汹汹,到底没熬过清明,就这么撒手去了。街坊四邻早对陈家富贵眼红,听说正房太太死了,又打听到夫妻生前不和,便有人撺掇巢大郎:"你姐姐死得蹊跷,你这当兄弟的还不去告官?只要你递状子,我们街坊都给你作证,少不了大家的好处。"这巢大郎鬼精鬼精的,眼珠一转:"我日日往姐夫家跑,撕破脸多难看。不如你们先去闹,我在里头周旋。等闹到官府,咱们再分银子不迟。"几个邻居当场立了字据,三五成群冲到陈家灵堂前嚷道:"这人死得不明不白,非得见官不可!"棺材板都按着不让钉。
巢大郎装模作样出来劝架,偷偷跟陈定咬耳朵:"我是你亲小舅子,还能害你?"陈定感激涕零:"好舅爷,您要是能把这些人劝走,我重重谢您!"巢大郎转头就扯着嗓子喊:"我姐姐病死的,有我这亲兄弟作保,要你们多管闲事?"邻居们心领神会,假装愤愤不平:"你收了陈家好处就来打发我们?咱们衙门见!"一伙人骂骂咧咧散了。
陈定正念着巢大郎的好,哪知这厮早暗中勾结地保,把状子递到了县衙。那知县老爷正为打秋风的同乡没捞够银子发愁,一见是富户牵扯人命,立刻差人锁了陈定下狱。陈定在牢里急得跳脚,忙托狱卒找来巢大郎。巢大郎假装为难:"姐夫,不光要打点衙门,首告的邻居也得安抚啊。"陈定连忙许诺:"要多少银子,我让丁氏支给你。"巢大郎眯着眼笑:"数目说不准,我尽量替姐夫省着花。"
这头巢大郎找到知县同乡,说好一百两银子平事。实际只给那人四十两,剩下全进了自己腰包。那同乡急着回乡,也不计较,递个话就把陈定放了。巢大郎又假意周旋邻里,虚报百两开销,暗中与地保们分赃,把案子糊弄过去。
等那同乡启程回乡,巢大郎贪心又起:"前番银子给多了,如今人走了,不如追回来!"连夜追到丹阳码头,扯住同乡衣领要钱。同乡气得直跺脚:"银子不是早说定了?"巢大郎耍无赖:"不过是保个人出狱,哪值这许多?"两人在渡口拉扯半日,同乡怕误了行程,只得忍痛退钱。巢大郎揣着银子哼着小曲往回走,却不知那同乡转头就修书给知县告了状。
话说那知县老爷一听这事,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,啪地一拍惊堂木,立刻发下差牌要重审此案。连带着把巢大郎也列在牌上,说他私下和解人命官司,分明是要拿他出气。这巢大郎做贼心虚,知道这是替乡里报仇,脚底抹油溜得比兔子还快。可怜陈定和他小妾丁氏被衙役押到公堂,还没等开口分辩,就先挨了顿杀威棒,打得皮开肉绽,直接扔进了大牢。
知县派人去验尸时,早存了偏袒之心。那仵作最会看眼色,把巢氏生前爱吃甜食掉的牙,硬说成是被硬物打落的伤。最后竟判陈定个斗殴杀人罪,丁氏威逼尊长致死罪,两个人都要绞刑。陈定托了好些人说情,可知县铁了心要治他。
女牢里,丁氏望着铁窗外一弯冷月,突然攥紧了衣角:"横竖都是死,不如我一人顶罪,好歹救下当家的。"等到复审那天,她当堂把凳子砸落门牙的事全揽在自己身上。察院老爷见她认罪干脆,就把陈定放了。可丁氏心里明镜似的——要想官府彻底信服,除非自己当场死给他们看。当夜就用腰带在牢梁上结了环。
消息传到刑馆,官员们议论纷纷:"既然凶手已经畏罪自尽,这案子就算了结吧。"陈定挨了顿板子交钱赎罪,总算是捡回条命。可回到家才听说,原来都是巢大郎在背后捣鬼,先挑唆官司又吃两头贿赂。想起丁氏撞柱时的决绝,陈定恨得牙根痒痒,偏那巢大郎早跑得没影了。
转眼知县进京述职去了,巢大郎听说案子结了,大摇大摆回家来。刚进门就见他媳妇突然翻着白眼抽搐起来,嘴里冒出他死去的姐姐声音:"好个黑心兄弟!我尸骨未寒,你就拿我的命换银子!"巢大郎吓得直磕头,赶紧请和尚念经。消停没两天,媳妇又掐着嗓子变成丁氏:"我与你无冤无仇,为何害我悬梁?"就这么轮番闹腾,把巢大郎贪的银子全折腾光了。最后他躺在床上,盯着房梁上晃悠的绳子,眼前仿佛看见丁氏吐着长舌冲他笑......
所以说啊,这钱财最是考验人心。亲兄弟都能为它编出人命官司,可到头来阴司账本记得清清楚楚。就像接下来要说的宋朝故事——那位贾廉访大人,表面给儿子娶富家小姐,背地里连丈人家的夜壶都要算计呢!
话说那天商妾正在家里,忽然来了个穿着公差打扮的人,站在堂前高声说道:"知府大人要办天中节庆典,全城富户的金银器皿、绫罗绸缎都得借来用用。等事儿办完,一样不少还给你们。要是有谁藏着不给,全家问罪,财物充公!"说着还掏出一张盖着官印的文书晃了晃。
商妾认得几个字,一看那文书上的大红印章,心里就信了七八分。可她一个妇道人家哪敢做主?搓着衣角为难道:"家里没个主事的男人,孩子们又小。要不...我去问问贾府的小姐和姑爷?"那公差打扮的人急得直跺脚:"要问赶紧问!府里催得紧,我还得去别家收东西呢!"
商妾连忙派了个小厮去贾府报信。没过多久,小厮气喘吁吁跑回来:"我刚到贾府门口,正撞见廉访老爷。老爷问明来意就说:'官府来借东西哪能不给?你回去告诉二娘子,衙内和小姐那边我替他们说。'"商妾一听是亲家公发话,顿时放下心来。到底是妇人家见识短,她照着文书上列的单子,把家里值钱物件翻箱倒柜全搬了出来。那公差临走时还拍胸脯保证:"官府还能赖账不成?这文书您收好,要是出了岔子,尽管拿着它去衙门告状!"
转眼过了端午,商小姐回娘家探亲。一进闺房就觉着不对劲——往日堆满珠宝的箱笼如今空空如也,只剩张花边公文躺在里头。她抖着手抓起文书,声音都变了调:"这怎么回事?"商妾也慌了:"前几日有个公差来借东西,说是过节的排场...我还特意派人问了亲家公..."话没说完,商小姐脸色刷地惨白,眼泪扑簌簌往下掉:"这些可都是爹留下的念想啊!该不会是遇上骗子了吧?我这就回去找姑爷商量!"
贾成之听完妻子哭诉,气得直拍桌子:"姨娘也太糊涂!这种事怎么不先问过我们?"等听说竟是自己父亲做的主,更是惊得瞪圆了眼睛:"不可能!我这就去问爹!"老廉访摸着胡子装糊涂:"官府来借当然要给,可万一是骗子冒充的...那也说不准啊。"小夫妻俩赶紧带着那张公文去衙门告状。
知府大人一看文书就拍案而起:"这分明是假造的!"当即发下海捕文书,悬赏五十贯捉拿骗子。可差役们把城里翻了个底朝天,连个影子都没找着。商家这回可亏大了,万贯家财就这么打了水漂。商妾和商小姐整天以泪洗面,贾成之看着心疼,四处托人打听消息。
各位看官,你们猜这骗子是谁?正所谓日防夜防,家贼难防——原来就是那贾廉访!这老狐狸早盯上亲家的万贯家财,趁着儿子媳妇翻看嫁妆账本时偷偷记下明细。他假造官府文书,派心腹假扮公差,把商家骗了个干干净净。可怜商家寡妇哪会怀疑亲家公?就连贾成之小两口,也万万想不到自己亲爹能做出这种事来。
俗话说纸包不住火,这缺德事到底是怎么败露的?咱们下回接着说。
那贾廉访得了这笔不义之财,心里头就跟揣着个烫手山芋似的。老话说得好:"偷来的钱没处花。"他成天琢磨着怎么把这些金银器皿换成现钱使。可这些东西都是些现成的物件,要是直接拿出来,怕被人认出来。没法子,只能挑几件熔了重铸。
这老小子又不敢找人帮忙,自个儿在屋里支起炭炉,拿着锤子叮叮当当敲打。等银子熔化了,又发愁没模子浇铸。他眼珠子一转,砍了截毛竹筒当模子,把银水往里一倒,出来就是个圆饼子。拿着这竹节银去钱铺兑换,伙计们瞧着新鲜——贾府近来使的都是这种竹筒银,再没第二样。有时候银子被剪开零用,那圆溜溜的边儿还能看出来。
钱铺掌柜忍不住问贾府下人:"贵府上的银子怎的都用竹筒铸的?"下人挠着头说:"我家老爷亲自熔铸的,从不让旁人经手。也不知为的什么缘故。"这话一传十十传百,街面上都议论纷纷,说贾家用竹筒倒银子,真是稀奇。有人就联想到商家丢东西这茬儿,可两家是儿女亲家,谁肯出来作证?不过是茶余饭后嚼舌根罢了。
有人说:"人家本就是一家子,哪会干这种事。"也有人撇嘴:"当官的人家,放着银匠不请,自己动手熔银子?准是见不得光的勾当。再说往常也没见他这样,里头肯定有鬼。"可到底没人敢把话说死。至于商家那边,连疑心都不敢往亲家头上想,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。
捕快们听到风声,也不过相视一笑——谁敢去太岁头上动土?这桩无头公案,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。
说来可笑,贾廉访堂堂朝廷命官,干的却是梁上君子的勾当。记得有首诗说得好: "解贼一金并一鼓,迎官两鼓一声锣。 金鼓看来都一样,官人与贼不争多。"
还有个招安的大盗郑广,当官后见同僚们吟诗作对,也念了首打油诗: "郑广有诗献众官,众官与广一般般。 众官做官却做贼,郑广做贼却做官。"
这贾廉访的所作所为,可不正应了这两首诗?更可恨的是他连至亲骨肉都坑骗。若这样得来的钱财真能福泽子孙,那可真是老天瞎了眼!列位看官莫急,且看往后报应。
光阴似箭,转眼二十年过去。贾廉访早已作古,他儿子贾成之当了粤西永宁横州的通判。商家那边,长子早夭,次子商懋字功父,在族中排行六十五,跟着母亲搬到了临贺,离横州不远。
这商功父性子刚直,办事利落,待人又热忱。贾成之原本就顾念岳家,后来隐约听说父亲当年做的缺德事,心里更过意不去,待小舅子格外亲厚。商小姐见弟弟从小孤苦,如今长大成人,也是满心欢喜。所以每次功父到横州衙门,姐夫都是好吃好喝招待,动辄送上百两银子,姐姐还私下贴补。至于那些托关系走门路得来的外快,更是不在话下。每回来都不空手。
功父奉养寡母,靠着姐姐姐夫帮衬,家境渐渐宽裕。在临贺置办了田产宅院,又娶了富家女,日子越过越红火,再不是当年母子俩寄人篱下的光景了。
后来贾成之死在任上,商小姐急忙派人接弟弟来料理后事。等诸事安排妥当,功父劝姐姐:"德庆本就不是咱们老家,不如就在临贺找块好地安葬姐夫。姐姐搬来同住,彼此也好照应。"商小姐抹着眼泪说:"我一个寡妇,巴不得有亲人依靠。德庆确实不是家乡,还回去作甚?全凭弟弟做主。"
原来商小姐没有亲生儿女,只有陪嫁丫鬟生的两个儿子,年纪尚小,全靠功父帮衬。商量停当,两家便收拾细软,举家迁往临贺。功父在自家宅子旁边另辟院落,安顿姐姐和外甥。从此两家比邻而居,功母与商小姐朝夕相伴,不是你来就是我往,亲密无间。
商小姐中年守寡,图个清静,见弟弟办事牢靠,索性把家事全托付给他,银钱出入从不过问。连给丈夫选墓地、修坟这些大事,也都交给功父操办,花费甚巨。功父生性豪爽,拿着贾家的钱财当自己的使,两个外甥年纪小,也没人查账。他本不是存心贪墨,只是用顺手了,渐渐分不清彼此。当年贾廉访昧着良心吞没的财物,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商家手里。这就叫天理循环,报应不爽,可惜那贾廉访是看不见喽!
那天商功父害了伤寒病,浑身烧得像块炭似的。迷迷糊糊间,忽然觉得身子轻飘飘浮起来,先是飘到帐子顶上,又升到房梁角,渐渐落下来,竟在荒郊野地里游荡起来。四野茫茫,就像站在海边似的,连个人影都瞧不见。
正没头没脑走着,忽然撞见个穿官服的差役。那差役作了个揖,问清姓名后说:"商公子阳寿未尽呢。眼下有桩公案,请您到衙门走一遭。"商功父还没闹明白这是哪儿,就被差役领着走。走到一座官衙前,看见西边狱门外站着个戴黑帽、扛铁枷的囚犯。
这地方阴风飕飕的,杀气腾腾,光听见鬼哭狼嚎,天都是灰蒙蒙的。两边站着凶神恶煞的衙役,蓬头垢面的囚犯扒着栅栏往外瞅,任你是铁打的汉子见了也得腿软。商功父定睛一看,那囚犯左右各站一人,举着大蒲扇。两把扇子这么一扇,囚犯"啊呀"一声惨叫,登时血肉横飞,地上只剩副空枷锁。可过不了一会儿,那囚犯又完好如初地站在原处。
商功父看得浑身发抖,正发愣呢,那囚犯突然睁大眼睛喊:"商六十五哥,还认得我不?"功父一时没认出来,囚犯急道:"我是你姐夫贾廉访啊!生前缺德事干多了,如今要一件件遭报应。阳间欠你家的债还得差不多了,阴间这笔账还没结清。今日劳你写个结状,我好少受这风扇之苦。"话音未落,那两把大扇子又是一挥,囚犯顿时又变成滩血肉。
功父听得心头发酸,想起母亲常说早年被人骗走万两银子,原以为是谣言,没想到真是姐夫干的。看他受这般苦楚,到底是一家人,便说:"我愿写结状。"旁边两人立刻递上纸笔——那纸上早写好了字,只要画押就成。功父刚签完字,两个差役拽着囚犯就往牢里拖。贾廉访回头哭喊:"今日与舅舅永别了!不知何时才能解脱,苦啊!苦啊!"
功父正叹气呢,先前那差役忽然带着几百号人敲锣打鼓过来,活像迎接新官上任。差役跪着说:"泰山府君说商公子仁义,特命您暂代贺江巡按使。"不等功父推辞,就被簇拥着到了江上。沿途山神水神都来拜见,举着文簿请他断案。
功父查得可仔细:谁家行善反遭穷困,谁家作恶倒享富贵,连虎狼伤人的冤案都审得明明白白。诸神被训得连连称是,最后来到封州江口,差役说公务已毕,福神来迎,功父便觉身子一轻。
眨眼间回到自家屋顶,顺着房梁飘进床榻,猛地惊醒,原来是大梦一场。浑身汗如雨下,病却好了。睁眼看见母亲和妻子正在床前给玄天上帝上香——原来他已昏死七天七夜。听功父说完阴司见闻,老母亲直念佛:"早听说亲家公昧了咱家银子,今日才知是真的。"
正说着,商小姐来探病,听说公公在阴间受罪,当即要办法事超度。功父也说是亲眼所见,半点不假。后来贾家出钱办了七天七夜黄箓大醮,功父梦见贾廉访来谢,说两家亡魂都托生去了。说来也巧,商小姐那晚也做了同样的梦,这才知道阴司报应果然不虚。
功父从那天起就发狠心要做善事,对神佛也越发恭敬虔诚。日子一天天过去,转眼间他已是八十多岁的白发老人。
那天清晨,露水还没干透,他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。忽然看见当年梦里那个穿官服的差役又来了,手里还是拿着那张泛黄的文书。差役身后跟着几百号人,有拿水火棍的衙役,有举着旗幡的随从,乌泱泱站满了院子——可不就是当年梦里在江边见过的阵仗!
功父心里透亮,知道时辰到了。他不慌不忙地叫人备好热水,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,换上早就准备好的新衣裳。那天傍晚,邻居们还看见他坐在藤椅里摇着蒲扇,可第二天一早,家里人发现老人家已经安详地闭了眼,脸上还带着笑。
要说这世上啊,有人连孤儿寡妇的钱都忍心骗,那真是丧尽天良。可你且看着,善恶到头终有报应。要不怎么连江上的风浪,有时候都会帮着讨个公道呢?
贾廉访赝行府牒 商功父阴摄江巡
诗曰:
世人结交须黄金,黄金不多交不深。
总令然诺暂相许,终是悠悠行路心。
这四句乃是唐人之诗,说天下多是势利之交,没有黄金成不得相交。这个意思还说得浅,不知天下人但是见了黄金,连那一向相交人也不顾了。不要说相交的,纵是至亲骨肉,关着财物面上,就换了一条肚肠,使了一番见识,当面来弄你算计你。几时见为了亲眷,不要银子做事的?几曾见眼看亲眷富厚,不想来设法要的?至于撞着有些不测事体,落了患难之中,越是平日往来密的,头一场先是他骗你起了。
直隶常州府武进县有一个富户,姓陈名定。有一妻一妾,妻巢氏,妾丁氏。妻已中年,妾尚少文。陈定平日情分在巢氏面上淡些,在丁氏面上浓些,却也相安无说。巢氏有兄弟巢大郎,是一个鬼头鬼脑的人,奉承得姊夫姊姊好。陈定托他拿管家事,他内外揽权,百般欺侵,巴不得姊夫有事,就好科派用度,落来肥家。一日巢氏偶染一病,大凡人病中,性子易得惹气。又且其夫有妾,一发易生疑忌,动不动就呕气,说道:“巴不得我死了,让你们自在快乐,省做你们眼中钉。”那陈定男人家心性,见大娘有病在床,分外与小老婆肉麻的榜样,也是有的。遂致巢氏不堪,日逐嗔恼骂詈。也是陈定与丁氏合该悔气,平日既是好好的,让他是个病人,忍耐些个罢了。陈定见他聒絮不过,回答他几句起来。巢氏倚了病势,要死要活的颠了一场。陈定也没好气的,也不来管他好歹。巢氏自此一番,有增无减。陈定慌了,竭力医祷无效,丁氏也自尽心伏侍。争奈病痛犯拙,毕竟不起,呜呼哀哉了。
陈定平时家里饱暖,妻妾享用,乡邻人忌克他的多,看想他的也不少。今闻他大妻已死,有晓得他病中相争之事的,来挑着巢大郎道:“闻得令姊之死,起于妻妾相争。你是他兄弟,怎不执命告他?你若进了状,我邻里人家少不得要执结人命虚实,大家有些油水。”巢大郎是个乖人,便道:“我终日在姊夫家里走动,翻那面皮不转。不若你们声张出首,我在里头做好人,少不得听我处法,我就好帮衬你们了。只是你们要硬着些,必是到得官,方起发得大钱。只说过了处来要对分的。”邻里人道:“这个当得。”两下写开合同。果然邻里间合出三四个要有事、怕太平的人来,走到陈定家里喧嚷说:“人命死得不明,必要经官,人不得殓。”巢大郎反在里头劝解,私下对陈定说:“我是亲兄弟,没有说话,怕他外人怎的。”陈定谢他道:“好舅舅,你退得这些人,我自重谢你。”巢大郎即时扬言道:“我姊姊自是病死的,有我做兄弟的在此,何劳列位多管!”邻里人自有心照,晓得巢大郎是明做好人之言,假意道:“你自私受软口汤,到来吹散我们,我们自有说话处!”一哄而散。
陈定心中好不感激巢大郎,怎知他却暗里串通地方,已自出首武进县了。武进县知县是个贪夫,其时正有个乡亲在这里打抽丰,未得打发,见这张首状,是关着人命,且晓得陈定名字是个富家,要在他身上设处些,打发乡亲起身。立时谁状,金牌来拿陈定到官。不由分说,监在狱中。陈定急了,忙叫巢大郎到监门口与他计较,叫他快寻分上。巢大郎正中机谋,说着:“分上固要,原首人等也要洒派些,免得他每做对头,才好脱然无累。”陈定道:“但凭舅舅主张,要多少时,我写去与小妾,教他照数付与舅舅。”巢大郎道:“这个定不得数,我去用看,替姊夫省得一分是一分。”陈定道:“只要快些完得事,就多着些也罢了。”巢大郎别去,就去寻着了这个乡里,与他说倒了银子,要保全陈定无事。陈定面前说了一百两,取到了手,实与得乡里四十两。乡里是要紧归去之人,挑得篮里便是菜,一个信送将进去,登时把陈定放了出来。巢大郎又替他说合地方邻里,约费了百来两银子,尽皆无说。少不得巢大郎又打些虚账,又与众人私下平分,替他做了好些买卖,当官归结了。
乡里得了银子,当下动身回去。巢大郎贪心不足,想道:“姊夫官事,其权全在于我,要息就息。前日乡里分上,不过保得出狱,何须许多银子?他如今已离了此处,不怕他了,不免赶至中途,倒他的出来。”遂不通陈定知道,竟连夜赶到丹阳,撞见乡里正在丹阳写轿,一把扭住,讨取前物。乡里道:“已是说倒见效过的,为何又来翻账?”巢大郎道:“官事问过,地方原无词说,尸亲愿息,自然无事的。起初无非费得一保,怎值得许多银子?”两不相服,争了半日。巢大郎要死要活,又要首官。那个乡里是个有体面的,忙忙要走路,怎当得如此歪缠?恐怕惹事,忍着气拿出来还了他,巢大郎千欢万喜转来了。乡里受了这场亏,心里不甘,捎个便信把此事告诉了武进县知县。
知县大怒,出牌重问,连巢大郎也标在牌上,说他私和人命,要拿来出气。巢大郎虚心,晓得是替乡里报仇,预先走了。只苦的是陈定,一同妾丁氏俱拿到官,不由分说,先是一顿狠打,发下监中。出牌吊尸,叫集了地方人等简验起来。陈定不知是那里起的祸,没处设法一些手脚。知县是有了成心的,只要从重坐罪。先分付仵作报伤要重。仵作揣摩了意旨,将无作有,多报的是拳殴脚踢致命伤痕。巢氏幼时喜吃甜物,面前牙齿落了一个。也做硬物打落之伤,竟把陈定问了斗殴杀人之律,妾丁氏威逼期亲尊长致死之律,各问绞罪。陈定央了几个分上来说,只是不听。丁氏到了女监,想道:“只为我一身,致得丈夫受此大祸。不若做我一个不着,好歹出了丈夫。”他算计定了。解审察院,见了陈定,遂把这话说知。当官招道:“不合与大妻厮闹,手起凳子打落门牙,即时晕地身死。并与丈夫陈定无干。”察院依口词,驳将下来,刑馆再问,丁氏一口承认。丁氏晓得有了此一段说话在案内了,丈夫到底脱罪。然必须身死,问官方肯见信,作做实据,游移不得,亦且丈夫可以速结,是夜在监中自缢而死。狱中呈报,刑馆看详巢氏之死,既系丁氏生前招认下手,今已惧罪自尽,堪以相抵,原非死后添情推卸,陈定止断杖赎发落。
陈定虽然死了爱妾,自却得释放,已算大幸,一喜一悲。到了家内,方才见有人说巢大郎许多事道:“这件是非,全是他起的,在里头打偏手使用,得了诺多东西还不知足,又去知县、乡里处拔短梯,故重复弄出这个事来,他又脱身走了,枉送了丁氏一条性命。”陈定想着丁氏舍身出脱他罪一段好情,不觉越恨巢大郎得紧了,只是逃去未回,不得见面
后来知县朝觐去了,巢大郎已知陈定官司问结,放胆大了,喜气洋洋,转到家里。只道陈定还未知其好,照若平日光景前来探望。陈定虽不说破甚么,却意思冷淡了好些。巢大郎也看得出,且喜财物得过,尽勾几时的受用,便姊夫怪了也不以为意。岂知天理不容,自见了姊夫归家来,他妻子便癫狂起来,口说的多是姊姊巢氏的说话,嚷道:“好兄弟,我好端端死了,只为你要银子,致得我粉身碎骨,地下不宁!你快超度我便罢,不然,我要来你家作崇,领两个人去!”巢大郎惊得只是认不是讨饶,去请僧道念经设醮。安静得两日,又换了一个口声道:“我乃陈妾丁氏,大娘死病与我何干?为你家贪财,致令我死于非命,今须偿还我!”巢大郎一发惧怕,烧纸拜献,不敢吝惜,只求无事。怎当得妻妾两个,推班出色,递换来扰?不勾几时,把所得之物干净弄完。宁可赔了些,又不好告诉得人,姊夫那里又不作谁了,恹恹气色,无情无绪,得病而死。此是贪财害人之报。可见财物一事,至亲也信不得,上手就骗害的。
小子如今说着宋朝时节一件事,也为至亲相骗,后来报得分明,还有好些稀奇古怪的事,做一回正话。
利动人心不论亲,巧谋赚取囊中银。
直从江上巡回日,始信阴司有鬼神。
却说宋时靖康之乱,中原士大夫纷纷避地,大多尽人闽广之间。有个宝文阁学士贾谠之弟贾谋,以勇爵入官,宣和年间为诸路廉访使者。其人贪财无行,诡诈百端。移来岭南,寓居德庆府。其时有个济南商知县,乃是商侍郎之孙,也来寄居府中。商知县夫人已死,止有一小姐,年已及笄。有一妾,生二子,多在乳抱。家资颇多,尽是这妾拿管,小姐也在里头照料,且自过得和气。贾廉访探知商家甚富,小姐还未适人,遂为其子贾成之纳聘,取了过门。后来商知县死了,商妻独自一个管理内外家事,抚养这两个儿子。商小姐放心不下,每过十来日,即到家里看一看两个小兄弟,又与商妾把家里遗存黄白东西在箱匣内的,查点一查点,及逐日用度之类,商量计较而行,习以为常。
一日,商妾在家,忽见有一个承局打扮的人,来到堂前,口里道:“本府中要排天中节,是合府富家大户金银器皿、绢段绫罗,尽数关借一用,事毕一一付还。如有隐匿不肯者,即拿家属问罪,财物入官。有一张牒文在此。”商妾颇认得字义,见了府牒,不敢不信。却是自家没有主意,不知该应怎的。回言道:“我家没有男子正人,哥儿们又小,不敢自做主,还要去贾廉访宅上,问问我家小姐与姐夫贾衙内才好行止。”承局打扮的道:“要商量快去商量,府中限紧,我还要到别处去催齐回话的,不可有误!”商妾见说,即差一个当直的到贾家去问。须臾,来回言道:“小人到贾家,入门即撞见廉访相公问小人来意。小人说要见姐姐与衙内,廉访相公道见他怎的,小人把这里的事说了一遍。廉访相公道:‘府间来借,怎好不与?你只如此回你家二娘子就是。小官人与娘子处,我替他说知罢了。’小人见廉访是这样说,人就回来了。因恐怕家里官府人催促,不去见衙内与姐姐。”商妾见说是廉访相公教借与他,必是不妨。遂照着牒文所开,且是不少。终久是女娘家见识,看事不透,不管好歹多搬出来,尽情交与这承局打扮的。道:“只望排过节,就发来还了,自当奉谢。”承局打扮的道:“那不消说,官府门中岂肯少着人家的东西?但请放心,把这张牒文留下,若有差池,可将此做执照,当官禀领得的。”当下商妾接了牒文,自去藏好。这承局打扮的捧着若干东西,欣然去了。
隔了几日,商小姐在贾家来到自家家里,走到房中,与商妾相见了,寒温了一会。照若平时翻翻箱笼看,只见多是空箱,金银器皿之类一些也不见,到有一张花边栏纸票在内,拿起来一看,却是一张公牒,吃了一惊。问商妾道:“这却为何?”商妾道:“几日前有一个承局打扮的拿了这张牒文,说府里要排天中节,各家关借东西去铺设。当日奴家心中疑惑,却教人来问姐姐、姐夫,问的人回来说撞遇老相公说起,道是该借的,奴家依言借与他去。这几日望他拿来还我,竟不见来。正要来与姐姐、姐夫商量了,往府里讨去,可是中么?”商小姐面如土色,想道:“有些尴尬。”不觉眼泪落下来道:“诺多东西,多是我爹爹手泽,敢是被那个拐的去了!怎的好?我且回去与贾郎计较,查个着实去。”
当下亟望贾家来,见了丈夫贾成之,把此事说了一遍。贾成之道:“这个姨姨也好笑,这样事何不来问问我们,竟自支分了去?”商小姐道:“姨姨说来,曾教人到我家来问,遇着我家相公,问知其事,说是该借与他,问的人就不来见你我,竟自去回了姨姨,故此借与他去的。”贾成之道:“不信有这等事,我问爹爹则个。”贾成之进去问父亲廉访道:“商家借东西与府中,说是来问爹爹,爹爹分付借他,有些话么?廉访道:“果然府中来借,怎好不借?只怕被别人狐假虎威诓的去,这个却保不得他。”贾成之道:“这等,索向府中当官去告,必有下落。”遂与商妾取了那纸府牒,在德庆府里下了状子。
府里大守见说其事,也自吃惊,取这纸公牒去看,明知是假造的,只不知奸人是那个。当下出了一纸文书给与缉捕使臣,命商家出五十贯当官赏钱,要缉捕那作不是的。访了多时,并无一些影响。商家吃这一闪,差不多失了万金东西,家事自此消乏了。商妾与商小姐但一说着,便相对痛哭不住。贾成之见丈人家里零替如此,又且妻子时常悲哀,心里甚是怜惜,认做自家身上事,到处出力,不在话下。
谁知这赚去东西的,不是别人,正是:远不远千里,近只在眼前。看官你道赚去商家物事的,和是那个?真个是人心难测,海水难量,原来就是贾廉访。这老儿晓得商家有资财,又是孤儿寡妇,可以欺骗。其家金银什物多曾经媳妇商小姐盘验,儿子贾成之透明知道。因商小姐带回账目一本,贾成之有时拿出来看,夸说妻家富饶。被廉访留心,接过手去,逐项记着。贾成之一时无心,难道有甚么疑忌老子不成?岂知利动人心,廉访就生出一个计较,假着府里关文,着人到商家设骗。商家见所借之物,多是家中有的,不好推掉。又兼差当值的来,就问着这个日里鬼,怎不信了?此时商家决不疑心到亲家身上,就是贾成之夫妻二人,也只说是甚么神棍弄了去,神仙也不诓是自家老子。所以诺多时缉捕人那里访查得出?说话的,依你说,而今为何知道了?看官听说,天下事欲人不知,除非莫为。
廉访拐了这主横财到手,有些毛病出来。俗语道:“偷得爷钱没使处。”心心念念要拿出来兑换钱钞使用。争奈多是见成器皿,若拿出来怕人认得,只得把几件来熔化。又不好托得人,便烧炽了炭,亲自坯销。销开了却没处倾成锭子,他心生一计,将毛竹截了一段小管,将所销之银倾将下去,却成一个圆饼,将到铺中兑换钱钞。铺中看见廉访家里近日使的多是这竹节银,再无第二样。便有时零錾了将出来,那圆处也还看得出。心里疑惑,问那家人道:“宅上银两,为何却一色用竹筒铸的?是怎么说?”家人道:我家廉访手自坯销,再不托人的。不知为着甚缘故。”三三两两传将开去,道贾家用竹筒倾银用,煞是古怪。就有人猜到商家失物这件事上去,却是他两家儿女至亲,谁来执证?不过这些人费得些口舌。有的道:“他们只当一家,那有此事。”有的道:“官宦人家,怕不会唤银匠倾销物件,却自家动手?必是碍人眼目的,出不得手,所以如此。况且平日不曾见他这等的,必然蹊跷。”也只是如此疑猜,没人凿凿说得是不是。至于商家,连疑心也不当人子,只好含辛忍苦,自己懊悔怨恨,没个处法。缉捕使臣等听得这话,传在耳朵里,也只好笑笑,谁敢向他家道个不字?这件事只索付之东流了。
只可笑贾廉访堂堂官长,却做那贼的一般的事,曾记得无名子有诗云:
解贼一金并一鼓,迎官两鼓一声锣。
金鼓看来都一样,官人与贼不争多。
又剧贼郑广受了招安,得了官位,曾因官员每做诗,他也口吟一首云:
郑广有诗献众官,众官与广一般般。
众官做官却做贼,郑广做贼却做官。
今日贾廉访所为,正似此二诗所言“官人与贼不争多”、“做官却做贼”了。却又施在至亲面上,欺孤骗寡,尤为可恨!若如此留得东西与子孙受用,便是天没眼睛。看官不要性急,且看后来报应。
果然光阴似箭,日月如梭,转眼二十年。贾廉访已经身故,贾成之得了出身,现做粤西永宁横州通判。其时商妾长子幼年不育,第二个儿子唤名商懋,表字功父,照通族排来,行在第六十五,同母亲不住德庆,迁在临贺地方,与横州不甚相远。那商功父生性刚直,颇有干才,做事慷慨,又热心,又和气。贾成之本意怜着妻家,后来略闻得廉访欺心赚骗之事,越加心里不安,见了小舅子十分亲热。商小姐见兄弟小时母子伶仃,而今长大知事,也自喜欢他。所以成之在横州衙内,但是小舅子来,千欢万喜,上百两送他,姐姐又还有私赠,至于与人通关节得钱的在外。来一次,一次如此。功父奉着寡母过日,霏着贾家姐姐、姐夫恁地扶持,渐渐家事丰裕起来。在临贺置有田产庄宅,广有生息。又娶富人之女为妻,规模日大一日,不似旧时母子旅邸荒凉景况。过了几时,贾成之死在官上,商小姐急差人到临贺接功父商量后事。诸凡停当过,要扶柩回葬,商功父撺掇姐姐道:“总是德庆也不过客居,原非本藉。我今在临贺已立了家业,姐姐只该同到临贺寻块好地,葬了姐夫,就在临贺住下,相傍做人家,也好时常照管,岂非两便?”小姐道:“我是女人家,又是孑身孀居,巴不得依傍着亲眷。但得安居,便是住足之地。那德庆也不是我家乡,还去做甚?只凭着兄弟主张,就在监贺同住了,周全得你姐夫入了土,大事便定,吾心安矣。”
元来商小姐无出,有滕婢生得两个儿子,绝是幼小,全仗着商功父提拨行动。当时计议已定,即便收拾家私,一起望临贺进发。少时来到,商功父就在自己住的宅边,寻个房舍,安顿了姐姐与两个小外甥。从此两家相依,功父母亲与商小姐两人,朝夕为伴,不是我到你家,便是你到我家,彼此无间。商小姐中年寡居,心贪安逸,又见兄弟能事,是件周到停当,遂把内外大小之事,多托与他执料,钱财出入,悉凭其手,再不问起数目。又托他与贾成之寻阴地,造坟安葬,所费甚多。商功父赋性慷慨,将着贾家之物作为己财,一律挥霍。虽有两个外甥,不是姐姐亲生,亦且是乳臭未除,谁人来稽查得他?商功父正气的人,不是要存私,却也只趁着兴头,自做自主,象心象意,那里还分别是你的我的?久假不归,连功父也忘其所以。贾廉访昔年设心拐去的东西,到此仍还与商家用度了。这是羹里来的饭里去,天理报复之常,可惜贾廉访眼里不看得见。
一日,商功父害了伤寒症侯,身子热极。忽觉此身飘浮,直出帐顶,又升屋角,渐渐下来,恣行旷野。茫茫恰象海畔一般,并无一个伴侣。正散荡间,忽见一个公吏打扮的走来,相见已毕,问了姓名。公吏道:“郎君数未该到此。今有一件公事,郎君会当来看看,请到府中走走。”商功父不知甚么地方,跟着这公吏便走,走到一个官府门前,见一个囚犯,头戴黑帽,颈荷铁枷,在西边两扇门外。仔细看这门,是个狱门。但见:阴风惨惨,杀气霏霏。只闻鬼哭神号,不见天清日朗。狰狞隶卒挨肩立,蓬垢囚徒侧目窥。凭教铁汉消魂,任是狂夫失色。商功父定睛看时,只见这囚犯处,左右各有一个人,执着大扇相对而立,把大扇一挥,这枷的囚犯叫一声“啊呵!”登时血肉糜烂,淋漓满地,连囚犯也不见,止剩得一个空枷。少歇须臾,依然如旧。功父看得浑身打颤,呆呆立着。那个囚犯忽然张目大呼道:“商六十五哥,认得我否?”功父仓卒间,不曾细认,一时未得答应。囚犯道:“我乃贾廉访也,生前做得亏心事颇多,今要一一结证。诸事还一时了不来,得你到此,且与我了结一件。我昔年取你家财,阳世间偿还已差不多了,阴间未曾结绝得。多一件多受一样苦,今日烦劳你写一供状,认是还足,我先脱此风扇之苦。”说罢,两人又是一扇,仍如起初狼藉一番。
功父好生不忍,因听他适间之言。想起家里事体来道:“平时曾见母亲说,向年间被人赚去家资万两,不知是谁。后来有人传说是贾廉访,因为亲眷家,不信有这事。而今听他说起来,这事果然真了,所以受此果报。看他这般苦楚,吾心何安?况且我家受姐夫许多好处,而今他家家事见在我掌握之中,元来是前缘合当如此。我也该递个结状,解他这一桩公案了。”就对囚犯说道:“我愿供结状。”囚犯就求旁边两人取纸笔递与功父,两人见说肯写结状,便停了扇不扇。功父看那张纸时,原已写得有字,囚犯道:“只消勇勇押个字就是了。”功父依言提起笔来写个花押,递与囚犯。两人就伸手来在囚犯处接了,便喝道:“快进去!”囚犯对着功父大哭道:“今与舅舅别了,不知几时得脱。好苦!好苦!”一头哭,一头被两个执扇的人赶入狱门。
功父见他去了,叹息了一回,信步走出府门外来。只见起初同来这个公吏,手执一符,引着卒徒数百,多象衙门执事人役,也有掮旗的,也有打伞的,前来声诺,恰似接新官一般。功父心疑,那公吏走上前行起礼来,跪着禀白道:“泰山府君道:‘郎君刚正好义,既抵阴府,不宜空回,可暂充贺江地方巡按使者!‘天符已下,就请起程。”功父身不自由,未及回答,吏卒前导,已行至江上。空中所到之处,神祗参谒。但见华盖山、目岩山、白云山、荣山、歌山、泰山、蒙山、独山许多山神,昭潭洞、平乐溪、考磐涧、龙门滩、感应泉、漓江、富江、荔江许多水神,多来以次相见,待功父以上司之礼,各执文簿呈递。公吏就请功父一一查勘。查有境中某家,肯行好事,积有年数,神不开报,以致久受困穷。某家惯作歹事,恶贯已盈,神不开报,以臻尚享福泽。某家外假虚名,存心不善,错认做好人,冒受好报。某家迹蒙暖昧,心地光明,错认做歪人,久行废弃。以致山中虎狼食人,川中波涛溺人,有冥数不该,不行分别误伤性命的,多一一诘责,据案部判。随人善恶细微,各彰报应。诸神奉职不谨,各量申罚。诸神诺诺连声,尽服公平。迤逦到封州大江口,公吏禀白道:“公事已完,现有福神来迎,明公可回驾了。”就空中还到贺州,到了家里,原从屋上飞下,走入床中,一身冷汗,飒然惊觉,乃是南柯一梦。汗出不止,病已好了。
功父伸一伸腰,挣一挣眼,叫声“奇怪!”走下床来,只见母、妻两人,正把玄天上帝画像挂在床边,焚香祷请。元来功父身子眠在床上,昏昏不知人事,叫问不应,饮食不进,不死不活,已经七昼夜了。母、妻见功父走将起来,大家欢喜道:“全仗圣帝爷爷保佑之力。”功父方才省得公吏所言福神来迎,正是家间奉事圣帝之应。功父对母、妻把阴间所见之事,一一说来。母亲道:“向来人多传说道是这老儿拐去我家东西,因是亲家,决不敢疑心。今日方知是真,却受这样恶报,可见做人在财物上不可欺心如此。”正嗟叹间,商小姐恰好到来,问兄弟的病信,见说走起来了,不胜欢喜。商功父见了姐姐,也说了阴间所见。商小姐见说公公如此受苦,心中感动,商议要设建一个醮坛,替廉访解释罪业。功父道:“正该如此,神明之事,灼然可畏。我今日亲经过的,断无虚妄。”依了姐姐说,择一个日子,总是做贾家钱钞不着,建启一场黄箓大醮,超拔商、贾两家亡过诸魂,做了七昼夜道场。功父梦见廉访来谢道:“多蒙舅舅道力超拔,两家亡魂,俱得好处托生,某也得脱苦狱,随缘受生去了。”功父看去,廉访衣冠如常,不是前日蓬首垢面囚犯形容。觉来与合家说着,商小姐道:“我夜来梦见廉访祖公,说话也如此,可知报应是实。”
功父自此力行善事,敬信神佛。后来年到八十余,复见前日公吏,执着一纸文书前来,请功父交代。仍旧卒徒数百人簇拥来迎,一如前日梦里江上所见光景。功父沐浴衣冠,无疾而终,自然入冥路为神道矣。
周亲忍去骗孤孀,到此良心已尽亡。
善恶到头如不报,空中每欲借巡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