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这汴京城里有个郭大少爷,单名一个信字。他爹是内廷里当差的官儿,家里金山银海堆着,偏就生了这么个独苗苗,那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,含在嘴里怕化了。
这郭少爷打小被关在锦绣堆里长大,连大门朝哪开都不知道。每日里除了念几页装点门面的书,油瓶倒了都不让扶。眼看到了十六七岁年纪,他爹想着该给孩子找个名师撑撑场面,就备了厚礼送到临安来的察先生馆里读书。
那学堂原是个清净的僧房,郭家还特意在旁边赁了三间雅致厢房。可咱们郭少爷一瞧就撇了嘴:"这也配叫住处?"转头就叫人把后院空地圈起来,大兴土木。他哪懂什么砖瓦木料,全凭底下人糊弄,银子像流水似的往外淌。直到新屋子雕梁画栋地立起来,窗棂上雕着缠枝牡丹,他才算勉强点了头。
从此这位爷更了不得。书童每天得把门窗擦得能照见人影,要是发现哪根柱子沾了灰,连夜就得叫工匠来重漆。身上穿的绫罗绸缎,稍有不称心就扯了重做。有回新做的湖绸直裰下摆长了一寸,他当场就剪了扔火盆里。连脚上的袜子都得用上等杭绸,沾个泥点子就换——洗过的?那还能叫衣裳?
隔壁住着个候补的黄大人,姓黄名德琬,看着实在不像话,有天就拉着郭信劝:"小兄弟啊,你可知庄稼人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滋味?银子又不是天上掉下来的......"话没说完,郭信心里早笑翻了:"穷酸见识!我家良田千顷,库房银子生了锈都花不完!"脸上却只当耳旁风。
后来黄大人放了外任,离京前最后看了眼郭家朱漆大门,摇头叹道:"且看这败家子什么下场!"
五年后黄大人回京述职,发现整条街都找不着郭家了。这日去拜访旧友陈晨,在门房竟撞见个缩手缩脚的教书先生——破头巾补丁摞补丁,蓝布衫洗得发白,仔细一瞧,不是郭信是谁?
那郭信佝偻着身子作揖,冻得直打哆嗦。黄大人心头一酸:"贤弟怎落到这般田地?"郭信眼泪唰地下来了:"家父一走,后娘卷了家当跑得没影。那些田产地契......"他搓着生冻疮的手,"我连自家田地朝东朝西都不晓得啊!"
黄大人摸出身上几百文钱,郭信双手捧着直发抖——这还不够他当年打赏下人的零头!陈老爷出来见着这场面,黄大人忙说破郭信来历。你猜怎么着?这位昔日的贵公子,如今攥着铜钱像得了救命符,转身就缩回冰冷的书房去了。
列位看官,这真是应了那句老话:金山银山,不如勤俭靠山。早知今日一个铜板难倒英雄汉,当初何必把绫罗绸缎当抹布使?不过浪子回头金不换,咱们下回就说说这败家子怎么重新做人的故事。
话说温州府有这么一位姚公子,生来就是富贵命。他爹是堂堂兵部尚书,老丈人也是朝中重臣,家里良田千顷,山林湖泽都是他家的产业。这公子爹娘早逝,又没个兄弟姊妹,偌大家业全由他一人掌管。他那媳妇上官氏是个闷葫芦,从不过问外头的事,公子便越发由着性子胡来。
这姚公子打小锦衣玉食,挥霍惯了。身边总围着一群狐朋狗友,整日里捧着他夸:"真正的英雄豪杰,哪会在意这些黄白之物?像您这样出手阔绰的,才配称得上侠义之士!"公子听了这些奉承话,只觉得浑身舒坦。见着那些精打细算过日子的,就撇嘴骂人家是小气鬼;碰见读书人更是浑身不自在,红着脸躲得老远。唯独对那些能说会道、拳脚功夫了得的,倒是亲热得很。
这些帮闲的见公子爱听好话,越发变着法儿讨好。今日说东城有匹千里马,明日道西街得了张宝雕弓,公子二话不说就掏银子。买来的马匹只要毛色光亮,弓弩只要看着威风,价钱再贵也眉头都不皱一下。底下人摸透了他的脾气,专挑贵的买,回头还能吃回扣。
公子最爱带着这群人骑马射猎。常常几十号人骑着高头大马,背着雕花长弓,在乡野间横冲直撞。踏坏了庄稼、惊跑了牲畜,公子倒是讲理,吩咐加倍赔偿。可那些帮闲的暗中作梗,明明只值一两银子的损失,硬是说成七八两,多出来的银子自然进了他们的腰包。
这群人里头最得宠的,要数吹箫弄笛的贾清夫和教拳脚的赵能武。这两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,把公子哄得团团转。但凡有什么花销,都得经过他俩的手。
这日秋高气爽,公子又带着众人出猎。草丛里突然窜出只野兔,公子连射两箭都没中,倒是赵能武一箭射了个正着。众人正笑闹着,忽然觉得腹中饥饿。这荒郊野外的,哪有什么酒肆饭庄?
贾清夫眼珠一转:"方才射的野兔烤来下酒岂不美哉?"赵能武接茬道:"我快马加鞭去前头村子讨些酒来!"公子听得直咽口水,连声说好。
正说着,忽见路边走来几个乡民,提着瓜果酒食,恭恭敬敬行礼道:"小人们久闻公子大名,今日特备了些粗茶淡饭..."公子喜出望外,回头对众人笑道:"瞧瞧,这就叫心想事成!"贾清夫赶紧拍马屁:"公子洪福齐天,连山野村夫都来献殷勤呢!"
那领头的乡民又道:"这草地上饮酒到底不雅,寒舍就在前头..."话没说完,众人已经七嘴八舌嚷起来:"同去同去!"一个个翻身上马,跟着乡民往村里去了。
山野小路上,几个村民弓着腰在前头带路,后头乌泱泱跟着一群人,簇拥着那位贵公子往茅草屋里钻。这屋子虽说不宽敞,倒收拾得齐整。众人七手八脚搬出桌椅,特意挑了张最体面的老木椅给公子坐。其他人有的坐凳子,有的干脆拖来稻床当马扎,围坐一圈热热闹闹。
酒菜刚端上来,贾清夫就拍着桌子嚷嚷:"多上些好酒!今儿公子高兴,少不了你们好处!"那户人家赶紧把自家酿的土烧酒一壶接一壶烫热送来。众人喝得东倒西歪,肚皮撑得滚圆。这人呐,饿急了吃什么都香,渴狠了喝什么都甜。何况正在兴头上,就算鸡肉肥腻些,酒水寡淡些,也都当成山珍海味了。公子乐得合不拢嘴,门客们趁机帮腔:"这般殷勤的主人家,可得重重打赏!"
公子大手一挥:"这是自然!"转头就让贾清夫估算花费。这贾清夫精得很,故意往高了报数。公子当场拍板要给三倍赏钱,管事的却暗中克扣,只给了两倍。那户人家捧着翻倍的银钱,欢喜得直搓手。
待公子跨上马准备离开时,老老少少都挤到马前磕头道谢。公子越发得意:"这家人当真周到!"赵能武立马接话:"岂止是恭敬,礼数也周全得很。"公子一高兴又要赏赐,管事的策马上前问给多少。公子随手扯开银包,里头碎银子哗啦啦掉了一地——少说也有千百块。他满不在乎道:"都赏了!计较什么数目?"眨眼间银子撒得满地乱滚,那包囊就剩个空壳。
这下可热闹了,男女老少顾不得体统,你推我挤地抢银子。机灵的捡了大块又去捞小的,笨拙的刚摸到银子就被旁人夺走。有个老头颤巍巍攥住一块死都不撒手,连带滚倒两个后生。公子在马上看得拍掌大笑:"天底下再没比这更快活的事了!"虽说破费些银两,可这痛快劲儿千金难买。那户人家忙活半天,到底赚得盆满钵满。
消息像长了翅膀,四里八乡的百姓听说后,个个捶胸顿足,只恨自己没赶上这好事。往后公子出门,总有人提前打听去向。各村争着备好酒食,巴不得贵客临门。真成了东边还没到,西边已摆好宴席;南面刚打猎,北面就杀鸡宰鹅。粮草充足,仆从如云,走到哪儿都是前呼后拥。公子每处都要厚赏,还总觉得亏待了人家。门客们趁机煽风点火:"这些草民待公子胜过侍奉君王,不加倍赏赐怎显气派?"
其实这都是门客们串通乡民做的局。贾清夫、赵能武早安排妥帖,每到之处都有人接应。赏钱下来,他们暗中分走大半。公子还蒙在鼓里,以为是自己人缘好。
族里有个明白人张三翁,见公子挥霍无度实在心疼。他见过公子父亲持家的情形,有天趁见面时劝道:"老太爷当年起早贪黑,算盘不离手,一文钱都要计较。如今公子这般挥霍,怕是不妥..."话没说完,贾清夫他们就跳起来嚷嚷:"公子乃当世豪杰,岂是守财奴能比?李太白都说'千金散尽还复来'!"公子听了顿时腰杆挺直,张三翁只能摇头叹息。
这般折腾了几年,公子囊中渐渐见底。仓里的米粮时换银子时抵债,拆东墙补西墙也周转不开了。门客们见祖产还没动,又出主意:"公子那些荒着的地,不如赏人抵债?横竖留着还要缴钱粮。"公子正为税赋烦心,闻言大喜:"这主意妙!省了钱粮又当了银子用!"
打从这以后啊,咱们这位公子哥儿但凡要用银子,就写张卖地契抵账。那些得着田产的人心里乐开了花,偏要装模作样推辞:"哎呀现银多实在,这田地我可不敢要!"他身边那些帮闲的门客就假意劝解,硬把地契往人家手里塞。公子反倒坐立不安,生怕人家不收,非得亲眼看见对方接了契书才放心。
那些肥田沃土啊,早被富户们盯上了。他们先悄悄给贾清夫、赵能武递消息,借着打猎的名头,绕道去人家府上。主人家摆出山珍海味不算,有的让自家妻妾出来陪酒,更有甚者把青楼女子接回家充作闺女,专等着跟公子眉来眼去。公子心里也明白几分,却乐得装糊涂,觉得这般风流快活真是妙极。酒足饭饱要告辞时,主人家便趁机求张地契当赏赐。
公子提笔写字不利索,自有那会写字的门客抢着代笔。一个拨算盘算价钱,一个翻账本查田亩,写完只等公子画押。公子连田地在哪里都不知道,更分不清好坏贵贱,听说要画押就乖乖按手印。有时候对方还找回几两银子,公子倒像白捡了便宜,笑得见牙不见眼。
这么折腾了几回,公子连画押都嫌烦了。有天他对贾清夫抱怨:"如今不用掏现银是省事,可老要我提笔签字,胳膊都酸了。"赵能武马上接茬:"咱们耍枪弄棒的手,哪受得了这笔杆子的罪!"贾清夫眼珠一转:"我倒有个省力的法子——把卖契刻成雕版,空着年月数目,先印上百十张带着。要用时填个地名银数,连公子画押都刻成图章一盖,多轻巧!"
"妙啊!"公子拍腿大笑,忽然又皱眉:"可那些眼皮子浅的定要笑话我。不如刻首诗在后头,显显我的豁达!"当下摇头晃脑吟道:"千年田地八百主,何必计较谁穷富?秦汉隋唐今何在,不过荒冢对夕阳..."贾清夫听得直拍手:"公子出口成章!这诗往契上一印,每卖块地都是扬名啊!"
从此公子腰包里总揣着十几张空白契纸。但凡要赏人,贾赵二人立刻填数盖章,比掏铜钱还利索。公子乐得直搓手:"再不用提笔了,快活!快活!"那些门客更机灵,想要田地就自己偷着填,连公子画押的印章都敢偷用。
就这么着,公子只见每日耗费几张纸,浑不知家底早被掏空。等到米缸见底,想再卖地换钱时,才发现万亩良田早没了影儿。那些门客见榨不出油水,一个个溜得比兔子还快。唯独贾赵二人还围着转——他们早赚得盆满钵满,如今盯上了公子最后那点家当。
"大宅子空着多可惜。"两人撺掇公子卖了祖宅,转头用差价给他买了间小院,中间又捞一笔。公子嫌新居寒酸,他们又怂恿翻修,采买木料时再克扣银两。后来连马匹都贱卖了,公子问怎么才这点钱,他俩面不改色:"马跑多了自然掉价。"最后连小院也保不住,公子夫妻只得租间破屋栖身。搬家时那些古董家具,三文不值两文地胡乱卖了。
等到搬进出租屋,连贾赵二人都不登门了。只剩妻子上官氏跟着受苦——当年她劝过多少次,公子只当耳旁风。如今这位千金小姐连私房钱都没攒下,丈夫阔绰时她跟着吃香喝辣,丈夫落魄了便一起挨饿。
有天清早,公子在街上撞见赵能武。"公子用过早膳没?"赵能武嘴上热络,眼睛却瞟着他磨破的衣角。等把公子领回家,端出的竟是盆炖狗肉。公子狼吞虎咽吃完,还当遇着好人。后来再去寻他,十回倒有八回吃闭门羹。那贾清夫更绝,见面就拉着品茶论道,吹箫助兴,横竖不掏一个铜板买吃食。公子饿得眼前发黑,只得讪讪告辞。昔日门庭若市的贵公子,如今连街边的野狗都懒得朝他吠两声了。
话说这位公子的老丈人上官翁,本是个明白人。刚见着女婿败家时,还来劝过几回。后来看他实在扶不上墙,索性撒手不管了。心里盘算着:非得让这小子吃尽苦头,才能回头是岸。所以女婿有钱时不劝,落魄时也不帮,只当没这回事。
公子把家底败得精光,连饭都吃不上。家里能卖的都卖了,最后就剩个媳妇。这日饿得前胸贴后背,忽然动起歪心思:"要是把媳妇卖了,既省口粮又能换银子。"可又怕老丈人,不敢开口。但这念头一起,脸上难免带出些痕迹。
上官翁早看穿他的心思,暗想:"可不能让他真干出这混账事,得想个法子。"便找来先前劝过公子的张三翁,如此这般交代一番。张三翁拍着胸脯应下,转头就去找公子。
公子见是当初不听劝时见过的老人家,臊得满脸通红。张三翁捋着胡子问:"郎君如今可知道老汉当初不是瞎操心了吧?"公子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,连声道:"惭愧惭愧!"
张三翁凑近些,压低声音:"听说郎君日子艰难,有意让娘子改嫁?"公子顿时涨红了脸,搓着手道:"结发夫妻怎好说这个?实在是揭不开锅了,怕连累她挨饿,不如..."话到嘴边又咽回去。
"既如此,老汉做个媒人可好?"张三翁眯着眼问。公子眼睛一亮:"老丈有合适人家?"张三翁神秘一笑:"正是有人托我打听。只是...令岳那边如何交代?"
"这个不妨,"张三翁凑得更近,"令岳早知你败光家业,怕女儿受苦,已有意接她回家另嫁。只是从你这里直接改嫁不好看相。不如让令岳接回去,再悄悄把彩礼送你,岂不体面?"
公子听得心花怒放,这主意正合他意——既不用当面撕破脸,又能得银子。忙问:"那我何时能得信儿?"张三翁拍拍他肩膀:"就在老汉家等消息,保管快当!"
没过两日,上官翁果然派人接走了女儿。张三翁兴冲冲来报喜:"成了!是个姓姚的富户。"公子急问:"给多少彩礼?"张三翁伸出四根手指:"四十两。老汉好说歹说才谈成的。你可省着点花..."
公子捧着银子乐得找不着北。张三翁故意叹道:"娘子这一去,可就是豪门家的人了,再难相见,郎君怎还这般欢喜?"公子不假思索道:"总比俩人都饿死强!"他哪知道,这银子就是老丈人设的局,专为试探他心肠。
银子到手,公子大手大脚惯了,哪够他挥霍?加上之前欠的债,没几日又两手空空。这回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,竟琢磨着要卖身为奴。可谁要这么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绣花枕头?
上官翁听说后,又拿出几两银子,找人假装庄主收留他。庄客板着脸立规矩:"既来投靠,就得干活!砍柴挑水,舂米簸谷,一样不能少!"公子还当是当年使唤下人,满口答应。谁知第二天就被赶着干活,稍慢些就要挨棍子。熬不到十天,趁夜逃了出去。
流落街头的公子饿得眼冒金星,见乞丐要饭能填肚子,也厚着脸皮加入乞讨队伍。想起从前风光,悲从中来,编了首《莲花落》沿街唱道:
"都说光阴快如梭,我道光阴分两般。当年富贵人人羡,如今街头讨饭难。也曾鲜衣怒马前呼后拥,如今破碗残羹冷眼相逢。黄金散尽亲朋散,昼无粥饭夜无眠。劝君莫学我这般,早知今日悔当初..."
唱到伤心处,这落魄公子蹲在墙角,捧着破碗直抹眼泪。
上官翁听说公子沦落到街头要饭,心里盘算着得想个法子治治他。他暗中吩咐一帮乞丐故意欺负公子,不让他跟着一起讨饭。等公子自己好不容易讨到点吃的,这帮人又上来抢,让他饿肚子。稍微不顺他们的意,就吓唬他说:“你这没规矩的,信不信拉你去见你家老爷!”公子一听就慌了神,东躲西藏,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。真是又冷又饿,愁得不行,什么苦头都尝遍了。
上官翁看差不多了,就把一座大宅院给女儿住下,在后门旁边收拾出一间小屋,备了些被褥杂物。他又找来张三翁,让他去寻公子。
张三翁找到公子,捋着胡子叹道:“老汉给你做媒才多久,怎么你就落到这步田地了!”公子搓着手,连声道:“惭愧惭愧,如今连乞丐都容不下我。”张三翁眯着眼说:“你本是富贵人家出身,怎么反倒被乞丐欺负?我晓得你不是怕他们,是怕撞见你家老爷。要是真遇上了,把你送进大牢追债,你这辈子可就完了。”
公子抹着眼泪说:“如今走投无路,只能听天由命,早晚是个死。前日你做的媒,把我妻子嫁出去,不知她现在过得好不好?”说着就大哭起来。
张三翁压低声音道:“我正有句话要跟你说。你妻子现在是大户人家的主母,门庭显赫,跟你当初差不多。她托我找个看后门的,我要是推荐你去,你只要早晚开关门,别的啥也不用干。风吹不着雨淋不着,安安稳稳吃现成饭,你看咋样?”
公子扑通就跪下了:“要真能这样,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啊!”
张三翁连忙扶起他:“但有一样,她原先是你妻子,现在是你主母,肯定不愿提旧事。你可千万管住嘴,别乱说话,漏了风声可就待不住了。”
公子连连点头:“此一时彼一时,她现在在天上,我能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就谢天谢地了,哪还敢胡说?”
张三翁带着公子来到大宅院外,让他在门口等着。过了好一阵子才出来,拍着公子的肩膀说:“成了成了,跟我来。”引着公子到后门那间小屋。
公子一进屋就愣住了——崭新的床帐,齐全的用具,虽然简陋,可比他这些日子住的破庙强多了。他不敢相信地问:“这、这是给谁住的?”
张三翁笑道:“就是给你这个看门人住的呀!”
公子欢喜得跟进了仙境似的。张三翁又叮嘱:“主母家底厚,待下人也周到。你只管在这屋里待着,别往前院凑。更别出门,万一撞见旧主家,你这好日子就到头了。”说完再三嘱咐才离开。
公子吃过苦头,把这话牢牢记着。一来怕丢了饭碗,二来怕惹麻烦,整天就缩在小屋里不敢动弹。两个多月过去,一直这么安分。
上官翁看他野性收得差不多了,这天突然叫人送了一钱银子来,说:“主母过寿,赏你买酒喝。”公子接过银子一算日子,正是前妻的生日。想起当年贺客满堂的热闹,如今却在别人家看门,不由得掉下泪来。这钱他攥在手里,愣是舍不得花。
过了几天,忽然有丫鬟来传话:“主母叫你去后堂说话。”公子心里咯噔一下,暗想:张三翁不是说主母羞见我吗?怎么突然要见我?可又不敢推辞,只得硬着头皮跟去。
进了中堂,只见上官氏端坐在上,一副主母派头。公子低着头不敢看。上官氏淡淡道:“听说看门的姓姚,没想到是你。你一个富家公子,怎么沦落到给人守门?”说得公子满脸通红,恨不得找地缝钻进去。
上官氏让丫鬟拿出一封银子:“念你守门勤快,赏你做衣裳。”公子谢过回到小屋,拆开一看是五钱银子,乐得跟前次那一钱并作一处,仔细收好。有仆人起哄让他请客,他攥着银子直摇头:“钱财来得不易,我得留着有用。”众人拗不过他,只好散了。
有天黄昏,丫鬟又来传话,说主母要问他旧事。公子这回死活不肯去,搓着手说:“大晚上的不合适。我在这小屋里待着挺好,万一惹出是非,连看门的差事都丢了,那可真是死路一条。”死活不肯挪步。
上官翁派人暗中观察,见公子这般模样,知道苦头吃够了。又请张三翁来看他。公子见了恩人连连道谢。张三翁捋着胡子问:“这儿日子还过得去不?”
公子感慨道:“衣食无忧,能老死在这小屋里就是福分,多亏您老啊!就是闲坐着吃白饭,总觉得可惜。如今攒下几钱银子,您老见识广,能不能指点个生财的门道?”
张三翁哈哈一笑:“哟,如今也知道惜财了?”公子不好意思地笑笑:“学得晚了些。”
张三翁忽然正色道:“我这次来,是有个亲戚要见你,特意先来通个信。”公子苦笑:“我这境况,哪还有亲戚肯搭理?”张三翁神秘地眨眨眼:“真有一个,你随我来。”
张三翁拉着公子走进中堂,只见里面站着个人,头戴高冠,身穿宽袖长袍,昂首挺胸地踱着方步走出来。公子定睛一看,这不是前些日子把自己赶出门的老丈人上官翁吗?吓得他"哎呀"一声,转身就要跑。
张三翁眼疾手快,一把拽住他袖子:"这不是你老丈人吗?跑什么跑?"
公子脸都白了,支支吾吾道:"我...我哪还有脸见他老人家啊..."
张三翁拍着他肩膀笑道:"自家老丈人,有什么见不得的?"
"我把媳妇都卖了,还算哪门子女婿?"公子低着头,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。
"你老丈人看你最近踏实了,正打算把闺女还给你呢!"张三翁凑近他耳边说。
公子猛地抬头,眼睛瞪得溜圆:"闺女?她不是早就嫁到别人家当主母了吗?"
张三翁捋着胡子直乐:"当初是老汉我做媒把她'卖'出去的,如今还是老汉我做媒把她还给你!"
"这...这怎么还?"公子结结巴巴地问。
"傻小子!"张三翁戳着他脑门,"大户人家的闺女能随便改嫁吗?前些日子你老丈人怕你真把媳妇卖了,特意派人接回家,对外说是改嫁了。你现在住的这宅子,本就是老丈人家的产业。他老人家怕你在外头冻死饿死,特意让我把你引回来,安排在门房住着。如今见你改过自新,这才让我把实情告诉你,好让你们夫妻团圆。这都是你老丈人一片苦心啊!"
公子恍然大悟,拍着大腿说:"怪不得我住这儿这么久,只听说有主母,从没见过主人进出。我还老老实实不敢打听,哪知道里头有这么多弯弯绕!原来老丈人这般为我操心..."
张三翁拽着他往里走:"还愣着干什么?快去给你老丈人磕头!"
上官翁迎面走来,板着脸问:"吃了这些苦头,知道错了吗?"
公子扑通跪下,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,只顾着咚咚磕头。
上官翁叹了口气:"既然知道悔改,这宅子就给你们夫妻住着,再拨一百亩地给你经营。要是吃饱穿暖后又犯老毛病,我立马把你们赶出去,连媳妇都不让你见!"
公子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:"吃了这么多苦,如今蒙岳父大恩,要是再不学好,我...我连猪狗都不如啊!"
上官翁领着他进屋见女儿。小两口抱头痛哭,说了好一阵体己话。出来时,公子连连给张三翁作揖道谢。
张三翁临走时,公子搓着手,支支吾吾地问:"就...就一件事不踏实,要是原先买我媳妇的人找上门来..."
"哪有什么买主?"张三翁哈哈大笑,"都是你老丈人安排的戏码!你只管好好过日子,别瞎操心!"
公子这才放下心来,安安稳稳当起了家主。虽说比不上从前富贵,但省吃俭用,勤勤恳恳,倒也衣食无忧。想起从前的事就恨得牙痒痒,连个闲人都不让进门。
那贾清夫和赵能武听说公子又过上了好日子,结伴来拜访。公子站在门口冷着脸说:"如今我有饭吃,要自己吃,不跟各位来往了。"
贾清夫还想套近乎,说什么箫管音律;赵能武也凑上来吹嘘谁家的马壮,谁的弓硬,哪儿猎物多。公子只是冷笑,最后说了句:"两位要是遇见像我从前那样的冤大头,记得叫上我一起去骗啊!"
两人碰了一鼻子灰,灰溜溜地走了。上官翁知道这帮人又来纠缠,一纸状子告到官府,把从前被他们骗走的田产都查了出来,全数归还给公子。这下公子家底更厚实了,夫妻俩安安稳稳过完一辈子。
可见这人啊,不吃点苦头就不知道回头。那些富贵人家的子弟,还是得让他们尝尝种地的辛苦才好。至于结交的朋友,更要擦亮眼睛看清楚。
这人情冷暖啊,只有自己心里明白。就像古人说的,何必在门上写"贫贱之交不可忘"呢?败家子回头的那天,就是那些狐朋狗友倒霉的时候!
痴公子狠使噪脾钱 贤丈人巧赚回头婿
最是富豪子弟,不知稼穑艰难。
悖入必然悖出,天道一理循环。
话说宋时汴京有一个人姓郭名信。父亲是内诸司官,家事殷富。止生得他一个,甚是娇养溺爱。从小不教他出外边来的,只在家中读些点名的书。读书之外,毫厘世务也不要他经涉。到了十六八岁,未免要务了声名,投拜名师。其时有个察元中先生,是临安人,在京师开馆。郭信的父亲出了礼物,叫郭信从他求学。那先生开馆去处,是个僧房,颇极齐整。郭家就赁了他旁舍三间,亦甚幽雅。郭信住了,心里不像意,道是不见华丽。看了舍后一块空地,另外去兴造起来。总是他不知数目,不识物料,凭着家人与匠作扶同破费,不知用了多少银两,他也不管。只见造成了几间,妆饰起来,弄得花簇簇的,方才欢喜住下了。终日叫书童打扫门窗梁柱之类,略有点染不洁,便要匠人连夜换得过,心里方掉得下。身上衣服穿着,必要新的,穿上了身,左顾右盼,嫌长嫌短。甚处不慰贴,一些不当心里,便别买段匹,另要做过。鞋袜之类,多是上好绫罗,一有微污,便丢下另换。至于洗过的衣服,决不肯再着的。
彼时有赴京听调的一个官人,姓黄,表字德琬。他的寓所,恰与郭家为邻,见他行径如此,心里不然。后来往来得熟了,时常好言劝他道:“君家后生年纪,未知世间苦辣。钱财入手甚难,君家虽然富厚,不宜如此枉费。日复一日,须有尽时,日后后手不上了,悔之无及矣。”郭信听罢,暗暗笑他道:“多是寒酸说话。钱财那有用得尽的时节?吾家田产不计其数,岂有后手不上之理?只是家里没有钱钞,眼孔子小,故说出这等议论,全不晓得我们富家行径的。”把好言语如风过耳,一毫不理,只依着自己性子行去不改。黄公见说不听,晓得是纵惯了的,道:“看他后来怎生结果!”得了官,自别过出京去了,以后绝不相闻。
过了五年,有事干又到京中来,问问旧邻,已不见了郭家踪迹。偌大一个京师,也没处查访了。一日,偶去拜访一个亲眷,叫做陈晨。主人未出来,先叩门馆先生出来陪着。只见一个人葳葳蕤蕤踱将出来,认一认,却是郭信。戴着一顶破头巾,穿着一身蓝褛衣服,手臂颤抖抖的叙了一个礼,整椅而坐。黄公看他脸上饥寒之色,殆不可言,恻然问道:“足下何故在此?又如此形状?”郭信叹口气道:“谁晓得这样事?钱财要没有起来,不消用得完,便是这样没有了。”黄公道:“怎么说?”郭信道:“自别尊颜之后,家父不幸弃世。有个继娶的晚母,在丧中磬卷所有,转回娘家。第二日去问,连这家多搬得走了,不知去向。看看家人,多四散逃去,剩得孓然一身,一无所有了。还亏得识得几个字,胡乱在这主家教他小学生度日而已。”黄公道:“家财没有了,许多田业须在,这是偷不去的。”郭信道:“平时不曾晓得田产之数,也不认得田产在那一块所在。一经父丧,薄藉多不见了,不知还有一亩田在那里。”黄公道:“当初我曾把好言相劝,还记得否?”郭信道:“当初接着东西便用,那管他来路是怎么样的?只道到底如此。见说道要惜费,正不知惜他做甚么。岂知今日一毫也没来处了!”黄公道:“今日这边所得束之仪多少?”郭信道:“能有多少?每月千钱,不勾充身。图得个朝夕糊口,不去寻柴米就好了。”黄公道:“当时一日之用,也就有一年馆资了。富家儿女到此地位,可怜!可怜!”身边恰带有数百钱,尽数将来送与他,以少见故人之意。少顷,主人出来,黄公又与他说了郭信出身富贵光景,教好看待他。郭信不胜感谢,捧了几百钱,就象获了珍宝一般,紧紧收藏,只去守那冷板凳了。
看官,你道当初他富贵时节,几百文只与他家赏人也不爽利。而今才晓得是值钱的,却又迟了。只因幼年时不知稼穑艰难,以致如此。到此地位,晓得值钱了,也还是有受用的。所以说败子回头好作家也。小子且说一回败子回头的正话
无端浪子昧持筹,偌大家缘一旦休。
不是丈人生巧计,夫妻怎得再同俦?
话说浙江温州府有一个公子姓姚,父亲是兵部尚书。丈人上官翁也是显宦。家世富饶,积累巨万。周匝百里之内,田圃池塘、山林川薮,尽是姚氏之业。公子父母俱亡,并无兄弟,独主家政。妻上官氏,生来软默,不管外事,公子凡事凭着自性而行。自恃富足有余,豪奢成习。好往来这些淫朋狎友,把言语奉承他,哄诱他,说是自古豪杰英雄,必然不事生产,手段慷慨,不以财物为心,居食为志,方是侠烈之士。公子少年心性,道此等是好言语,切切于心。见别人家算计利息。较量出入孳孳作家的,便道龌龊小人,不足指数的。又懒看诗书,不习举业,见了文墨之士,便头红面热,手足无措,厌憎不耐烦,远远走开。只有一班捷给滑稽之人,利口便舌,胁肩谄笑,一日也少不得。又有一班猛勇骁悍之辈,揎拳舞袖,说强夸胜,自称好汉,相见了便觉分外兴高,说话处脾胃多燥,行事时举步生风。是这两种人才与他说得话着。有了这两种人,便又去呼朋引类,你荐举我,我荐举你,市井无赖少年,多来倚草俯木,献技呈能,掇臀捧屁。公子要人称扬大量,不论好歹,一概收纳。一出一入,何止百来个人扶从他?那百来个人多吃着公子,还要各人安家,分到按月衣粮。公子皆千欢万喜,给派不吝,见他们拿得家去,心里方觉爽利。
公子性好射猎,喜的是骏马良弓。有门客说道何处有名马一匹,价值千金,日走数百里,公子即使如数发银,只要买得来,不争价钱多少。及至买来,但只毛片好看,略略身材高耸些,便道值的了。有说贵了的,到反不快,必要争说买便宜方喜。人晓得性子,看见买了物事,只是赞美上前了。遇说有良弓的,也是如此。门下的人又要利落,又要逢迎,买下好马一二十匹,好弓三四十张。公子拣一匹最好的,时常乘坐,其余的随意听骑。每与门下众客相约,各骑马持弓,分了路数,纵放辔头,约在某处相会。先到者为赏,后到者有罚。赏的多出公子己财,罚不过罚酒而已。只有公子先到,众皆罚酒,又将大觥上公子称庆。有时分为几队,各去打围。须臾合为一处,看擒兽多寡,以分赏罚。赏罚之法,一如走马之例。无非只是借名取乐。似此一番,所费酒食赏劳之类,已自不少了。还有时联镳放马,踏伤了人家田禾,惊失了人家六畜等事。公子是人心天理,又是慷慨好胜的人。门下客人又肯帮衬,道:“公子们出外,宁可使小百姓巴不得来,不可使他怨怅我每来!今若有伤损了他家,便是我每不是,后来他望见就怕了。必须加倍赔他,他每道有些便宜,方才赞叹公子,巴不得公子出来行走了。”公子大加点头道:“说得极有见识。”因而估值损伤之数,吩咐宁可估好看些,从重赔还,不要亏了他们。门客私下与百姓们说通了,得来平分,有一分,说了七八分。说去,公子随即赔偿,再不论量。这又是射猎中分外之费,时时有的。公子身边最讲得话象心称意的,有两个门客,一个是萧管朋友贾清夫,一个是拳棒教师赵能武。一文一武,出入不离左右。虽然献谄效勤、哄诱撺掇的人不计其数,大小事多要串通得这两个,方才弄得成。这两个一鼓一板,只要公子出脱得些,大家有味。
一日,公子出猎,草丛中惊起一个兔来。兔儿腾地飞跑,公子放马赶去,连射两箭,射不着。恰好后骑随至,赵能武一箭射个正着,兔儿倒了,公子拍手大笑。因贪赶兔儿,跑来得远了,肚中有些饥饿起来。四围一看,山明水秀,光景甚好。可惜是个荒野去处,井无酒店饭店。贾清夫与一群少年随后多到,大家多说道:“好一个所在!只该聚饮一回。”公子见识,兴高得不耐烦,问问后头跟随的,身边银子也有,铜钱也有,只没设法酒肴处。赵能武道:“眼面前就有东西,怎苦没肴?”众人道:“有甚么东西?”赵能武道:“只方才射倒的兔儿,寻些火煨起,也勾公子下酒。”贾清夫道:“若要酒时,做一匹快马不着,跑他五七里路,遇个村访去处,好歹寻得些来,只不能勾多带得,可以畅饮。”公子道:“此时便些少也好。”
正在商量处,只见路旁有一簇人,老少不等,手里各拿着物件,走近前来迎喏道:“某等是村野小人,不曾识认财主贵人之面。今日难得公子贵步至此,谨备瓜果鸡黍、村酒野簌数品,聊献从者一饭。”公子听说酒肴,喜动颜色,回顾一班随从的道:“天下有这样凑巧的事,知趣的人!”贾清夫等一齐拍手道:“此皆公子吉人天相,酒食之来,如有神助。”各下了马,打点席地而坐。野者们道:“既然公子不嫌饮食粗粝,何不竟到舍下坐饮?椅桌俱便,乃在此草地之上吃酒,不象模样。”众人一齐道:“妙!妙!知趣得紧。”
野者们恭身在前引路,众人扶从了公子,一拥到草屋中来。那屋中虽然窄狭,也倒洁净。摆出椅桌来,拣一只齐整些的古老椅子,公子坐了。其余也有坐椅的,也有坐凳的,也有扯张稻床来做杌子的,团团而坐。吃出兴头来,这家老小们供应不迭。贾清夫又打着猎鼓儿道:“多拿些酒出来,我们要吃得快活,公子是不亏人的。”这家子将酝下的杜茅柴,不住的烫来,吃得东倒西歪,撑肠拄腹。又道是饥者易为食,渴者易为饮。大凡人在饥渴之中,觉得东西好吃。况又在兴趣头上,就是肴馔粗些,鸡肉肥些,酒味薄些,一总不论,只算做第一次嘉肴美酒了。公子不胜之喜。门客多帮衬道:“这样凑趣的东道主人,不可不厚报他的。”公子道:“这个自然该的。”便教贾清夫估他约费了多少。清夫在行,多说了些。公子教一倍偿他三倍。管事的和众人克下了一倍自得,只与他两倍。这家子道已有了对合利钱,怎不欢喜?
当下公子上马回步,老的少的,多来马前拜谢,兼送公子。公子一发快活道
“这家子这等殷勤!”赵能武道:“不但敬心,且有礼数。”公子再教后骑赏他。管事的策马上前说道:“赏他多少?”公子叫打开银包来看,只有几两零碎银子,何止千百来块?公子道:“多与他们罢!论甚么多少?”用手只一抬,银子块块落地,只剩得一个空包。那些老小们看见银子落地,大家来抢,也顾不得尊卑长幼,扯扯拽拽,磕磕撞撞。溜撒的,拾了大块子,又来拈撮;迟夯的,将拾到手,又被眼快的先取了去。老人家战抖抖的拿得一块,死也不放,还累了两个地滚。公子看此光景,与众客马上拍手大笑道:“天下之乐,无如今日矣!”公子此番虽费了些赏赐,却噪尽了脾胃,这家子赔了些辛苦,落得便宜多了。这个消息传将开去,乡里人家,只叹惜无缘,不得遇着公子。
自此以后,公子出去,就有人先来探听马首所向,村落中无不整顿酒食,争来迎侯。真是个:东驰,西人已为备馔;南猎,北人就去戒厨。士有余粮,马多剩草。一呼百诺,顾盼生辉。此送彼迎,尊荣莫并。凭他出外连旬乐,不必先营隔宿装。公子到一处,一处如此。这些人也竭力奉承,公子也加急报答。还自歉然道:“赏劳轻微,谢他们厚情不来。”众门客又齐声力赞道:“此辈乃小人,今到一处,即便供帐备具,奉承公子,胜于君王。若非重赏,何以示劝?”公子道:“说得有理。”每每赏了又赏,有增无减。原来这圈套多是一班门客串同了百姓们,又是贾、赵二人先定了去向,约会得停当。故所到之处,无不如意。及至得来赏赐,尽管分取,只是撺掇多些了。
亲眷中有老成的人,叫做张三翁,见公子日逐如此费用,甚为心疼。他曾见过当初尚书公行事来的,偶然与公子会间,劝讽公子道:“宅上家业丰厚,先尚书也不纯仗做官得来的宦橐,多半是算计做人家来的。老汉曾经眼见先尚书早起晏眠,算盘天平、文书簿藉,不离于手。别人少他分毫也要算将出来,变面变孔,费唇费舌。略有些小便宜,即便喜动颜色。如此挣来的家私,非同容易。今郎君十分慷慨撒漫,与先尚书苦挣之意,大不相同了。”公子面色通红,未及回答。贾清夫、赵能武等一班儿朋友大嚷道:“这样气量浅陋之言,怎么在公子面前讲!公子是海内豪杰,岂把钱财放在眼孔上?况且人家天做,不在人为。岂不闻李太白有言‘天生吾才终有用,黄金散尽还复来’?先尚书这些孜孜为利,正是差处。公子不学旧样,尽改前非,是公子超群出众。英雄不羁之处,岂田舍翁所可晓哉!”公子听得这一番说话,方才觉得有些吐气扬眉,心里放下。张三翁见不是头,晓得有这一班小人,料想好言不入,再不开口了。
公子被他们如此舞弄了数年,弄得囊中空虚,看看手里不能接济。所有仓房中庄舍内积下米粮,或时祟银使用;或时即发米代银,或时先在那里移银子用了,秋收还米。也就东扯西拽,不能如意。公子要噪脾时,有些絷肘不爽利。门客每见公子世业不曾动损,心里道:“这里面尽有大想头。”与贾、赵二人商议定了,来见公子献策道:“有一妙着,公子再不要愁没银子用了。”公子正苦银子短少,一闻此言,欣然起问:“有何妙计?”贾、赵等指手画脚道:“公子田连阡陌,地占半州,足迹不到所在不知多少。这许多田地,大略多是有势之时,小民投献,富家馈送,原不尽用价银买的。就有些买的,也不过债利盘算,谁折将来。或是户绝人穷,止剩得些跷田瘠地,只得收在户内,所值原不多的。所以而今荒芜的多,开垦的少。粗利没有,钱粮要紧。这些东西留在后边,贻累不浅的。公子看来,不过是些土泥;小民得了,自家用力耕种,才方是有用的。公子若把这些作赏赐之费,不是土泥尽当银子用了?亦且自家省了钱粮之累。”公子道:
“我最苦的是时常来要我完甚么钱粮,激聒得不耐烦。今把来推将去,当得银子用,这是极便宜的事了。”
自此公子每要用银子之处,只写一纸卖契,把田来准去。那得田的心里巴不得,反要妆个腔儿说不情愿,不如受些现物好。门客每故意再三解劝,强他拿去。公子踌躇不安,惟恐他不受,直等他领了文契方掉得下。所有良田美产,有富户欲得的,先来通知了贾、赵二人,借打猎为名,迂道到彼家边,极意酒食款待,还有出妻献子的;或又有接了娼妓养在家里,假做了妻女来与公子调情的。公子便有些晓得,只是将错就错,自以为得意。吃得兴阑将行,就请公子写契作赏。公子写字,不甚利便。门客内有善写的,便来执笔。一个算价钱,一个查薄藉,写完了只要公子押字。公子也不知田在那里,好的歹的,贵的贱的,见说押字即便押了。又有时反有几两银子找将出来与公子用,公子却象落得的,分外喜欢。
如此多次,公子连押字也不耐烦了,对贾清夫道:“这些时不要我拿银子出来,只写张纸,颇觉便当。只是定要我执笔押字,我有些倦了。”赵能武道:“便是我们着枪棒且溜撒,只这一管笔,重得可厌相!”贾清夫道:“这个不打紧,我有一策,大家可以省力。”公子道:“何策?”贾清夫道:“把这些买契套语刊刻了板,空了年月,刷印百张,放在身边。临时只要填写某处及多少数目,注了年月。连公子花押也另刻一个,只要印上去,岂不省力?”公子道:“妙,妙。却有一件,卖契刻了印板,这些小见识的必然笑我,我那有气力逐个与他辨?我做一首口号,也刻在后面,等别人看见的,晓得我心事开阔,不比他们猥琐的。”贾清夫道:“口号怎么样的?”公子道:“我念来你们写着:
千年田土八百翁,何须苦苦较雌雄?
古今富贵知谁在,唐宋山河总是室!
去时却似来时易,无他还与有他同。
若人笑我亡先业,我笑他人在梦中。”
念罢,叫一个门客写了,贾清夫道:“公子出口成章,如此何愁不富贵!些须田业,不足恋也。公子若到此佳作在上面了,去得一张,与公子扬名一张矣。”公子大喜,依言刻了。每日印了十来张,带在贾、赵二人身边。行到一处,遇要赏恩,即取出来,填注几字,印了花押,即已成契了。公子笑道:“真正简便,此后再不消捏笔了。快活,快活!”其中门客每自家要的,只须自家写注,偷用花押,一发不难。如此过了几时,公子只见逐日费得几张纸,一毫不在心上。岂知皮里走了肉,田产俱已荡尽,公子还不知觉!但见供给不来,米粮不继,印板文契丢开不用,要些使费,别无来处。问问家人何不卖些田来用度?方知田多没有了。
门客看见公子艰难了些,又兼有靠着公子做成人家过得日子的,渐渐散去不来。惟有贾、赵二人哄得家里瓶满瓮满,还想道瘦骆驼尚有千斤肉,恋着未去。劝他把大房子卖了,得中人钱,又替他买小房子住,得后手钱。搬去新居不象意,又与他算计改造、置买木石落他的。造得像样,手中又缺了。公子自思宾客既少,要这许多马也没干,托着二人把来出卖,比原价只好十分之一二。公子问:“为何差了许多?”二人道:“骑了这些时,走得路多了,价钱自减了。”公子也不计论,见着银子,且便接来应用。起初还留着自己骑坐两三匹好的,后来因为赏赐无处,随从又少,把个出猎之兴,叠起在三十三层高阁上了。一总要马没干,且喂养费力,贾、赵二人也设法卖了去,价钱不多,又不尽到公子手里,勾他几时用?只得又商量卖那新居。枉自装修许多,性急要卖,只卖得原价钱到手。新居既去,只得赁居而住。一向家中牢曹什物,没处藏叠,半把价钱,烂贱送掉。
到得迁在赁的房子内时,连贾、赵二人也不来了,惟有妻子上官氏随起随倒。当初风花雪月之时,虽也曾劝谏几次,如水投石,落得反目。后来晓得说着无用,只得凭他。上官氏也是富贵出身,只会吃到口茶饭,不晓得甚么经求,也不曾做下一些私房,公子有时,他也有得用;公子没时,他也没了。两个住在赁房中,且用着卖房的银子度日。走出街上来,遇见旧时的门客,一个个多新鲜衣服,仆从跟随。初时撞见公子,还略略叙寒温,已后渐渐掩面而过;再过几时,对面也不来理着了。一日早晨,撞着了赵能武。能武道:“公子曾吃早饭未曾?”公子道:“正来买些点心吃。”赵能武道:“公子且未要吃点心,到家里来坐坐,吃一件东西去。”公子随了他到家里。赵能武道:“昨夜打得一只狗,煨得糜烂在这里,与公子同享。”果然拿出热腾腾的狗肉来,与公子一同狼飨虎咽,吃得尽兴。公子回来,饱了一日,心里道:“他还是个好人。”没些生意,便去寻他。后来也常时躲过,不十分招揽了。贾清夫遇着公子,原自满面堆下笑来。及至到他家里坐着,只是泡些好清茶来请他评品些茶味,说些空头话。再不然,翘着脚儿把管箫吹一曲,只当是他的敬意。再不去破费半文钱钞多少弄些东西来点饥。公子忍饿不过,只得别去,此外再无人理他了。
公子的丈人上官翁是个达者,初见公子败时,还来主张争论。后来看他行径,晓得不了不住,索性不来管他。意要等他干净了,吃尽穷苦滋味,方有回转念头的日子。所以富时也不来劝戒,穷时也不来资助,只象没相干的一般。公子手里磬尽,衣食不敷,家中别无可卖,一身之外,只有其妻。没做思量处,痴算道:
“若卖了他去,省了一口食,又可得些银两用用。”只是怕丈人,开不得这口。却是有了这个意思,未免露些光景出来。上官翁早已识破其情,想道:“省得他自家蛮做出串来,不免用个计较,哄他在圈套中了,慢作道理。”遂挽出前日劝他好话的那个张三翁来,托他做个说客。商量说话完了,竟来见公子。公子因是前日不听其言,今荒凉光景了,羞惭满面。张三翁道:“郎君才晓得老汉前言不是迂阔么?”公子道:“惶愧,惶愧!”张三翁道:“近闻得郎君度日艰难,有将令正娘子改适之意,果否如何?”公子满面通红了道:“自幼夫妻之情,怎好轻出此言?只是绝无来路,两口饭食不给,惟恐养他不活,不如等他别寻好处安身。我又省得多一口食,他又有着落了,免得跟着我一同忍饿。所以有这一点念头,还不忍出口。”张三翁道:“果有此意,作成老汉做个媒人何如?”公子道:“老丈,有甚么好人家在肚里么?”张三翁道:“便是有个人叫老汉打听,故如此说。”公子道:“就有了人家,岳丈面前怎好启齿?”张三翁道:“好教足下得知,令岳正为足下败完了人家,令正后边日子难过,尽有肯改嫁之意。只是在足下身边起身,甚不雅相。令岳欲待接着家去,在他家门里择配人家。那时老汉便做个媒人,等令正嫁了出去,寂寂里将财礼送与足下,方为隐秀,不伤体面。足下心里何如?”公子道:“如此委曲最妙,省得眼睁睁的我与他不好分别。只是既有了此意,岳丈那里我不好再走去了。我在那里问消息?”张三翁道“只消在老汉家里讨回话。一过去了,就好成事体,我也就来回复你的,不必挂念!”公子道:“如此做事,连房下面前,我不必说破,只等岳丈接他归家便了。”张三翁道:“正是,正是。”两下别去。
上官翁一径打发人来接了女儿回家住了。过了两日,张三翁走来见公子道“事已成了。”公子道:“是甚么人家?”张三翁道:“人家豪富,也是姓姚。”公子道:“既是富家,聘礼必多了。”张三翁道:“他们道是中年再醮,不肯出多。是老汉极力称赞贤能,方得聘金四十两。你可省吃俭用些,再若轻易弄掉了,别无来处了。”公子见就有了银子,大喜过望,口口称谢。张三翁道:“虽然得了这几两银子,一入豪门,终身不得相见了,为何如此快活?”公子道:“譬如两个一齐饿死了,而今他既落了好处,我又得了银子,有甚不快活处?”元来这银子就是上官翁的,因恐他把女儿当真卖了,故装成这个圈套,接了女儿家去,把这些银子暗暗助他用度,试看他光景。
公子银子接到手,手段阔惯了的,那里勾他的用?况且一向处了不足之乡,未免房钱柴米钱之类,挂欠些在身上,拿来一出摩诃萨,没多几时,手里又空。左顾右盼,别无可卖,单单剩得一个身子。思量索性卖与人了,既得身钱,又可养一。却是一向是个公子,那个来兜他?又兼目下已做了单身光棍,种火又长,拄门又短,谁来要这个废物?公子不揣,各处央人寻头路。上官翁知道了,又拿几两银子,另挽出一个来,要了文契,叫庄客收他在庄上用。庄客就假做了家主,与他约道:“你本富贵出身,故此价钱多了。既已投靠,就要随我使用,禁持苦楚,不得违慢!说过方收留你。”公子思量道:“我当初富盛时,家人几十房,多是吃了着了闲荡的,有甚苦楚处?”一力应承道:“这个不难,既已靠身,但凭使唤了。”公子初时看见遇饭吃饭,遇粥吃粥,不消自己经营,颇谓得计。谁知隔得一日,庄客就限他功课起来:早晨要打柴,日里要桃水,晚要舂谷簸米,劳筋苦骨,没一刻得安闲。略略推故懈惰,就拿着大棍子吓他。公子受不得那苦,不勾十日,魃地逃去。庄客受了上官翁分付,不去追地,只看他怎生着落。
公子逃去两日,东不着边,西不着际,肚里又饿不过。看见乞儿每讨饭,讨得来,到有得吃,只得也皮着脸去讨些充饥。讨了两日,挨去乞儿队里做了一伴了。自家想着当年的事,还有些气傲心高,只得作一长歌,当做似《莲花落》满市唱着乞食。歌曰:
人道光阴疾似梭,我说光阴两样过。昔日繁华人羡我,一年一度易蹉跎。可怜今日我无钱,一时一刻如长年。我也曾轻裘肥马载高轩,指麾万众驱山前。一声围合魑魅惊,百姓邀迎如神明。今日黄金散尽谁复矜,朋友离群猎狗烹。昼无擅粥夜无眠,落得街头唱哩莲。一生两截谁能堪,不怨爷娘不怨天。早知到此遭坎坷,悔教当日结妖魔。而今无计可耐何,殷勤劝人休似我!”
上官翁晓得公子在街上乞化了,教人密地吩咐了一班乞儿故意要凌辱他,不与他一路乞食。及至自家讨得些须来,又来抢夺他的,没得他吃饱。略略不顺意,便吓他道:“你无理,就扯你去告诉家主。”公子就慌得手脚无措,东躲西避,又没个着身之处。真个是冻馁忧愁,无件不尝得到了。上官翁道:“奈何得他也够了。”乃先把一所大庄院与女儿住下了,在后门之旁收拾一间小房,被窝什物略略备些在里边。
又叫张三翁来寻着公子,对他道:“老汉做媒不久,怎知你就流落此中了!”公子道:“此中了,可怜众人还不容我!”张三翁道:“你本大家,为何反被乞儿欺侮?我晓得你不是怕乞儿,只是怕见你家主。你主幸不遇着,若是遇着,送你到牢狱中追起身钱来,你再无出头日子了。”公子道:“今走身无路,只得听天命,早晚是死,不得见你了。前日你做媒,嫁了我妻子出去,今不知好过日子否。”说罢大哭。张三翁道:“我正有一句话要对你说,你妻子今为豪门主母,门庭贵盛,与你当初也差不多。今托我寻一个管后门的,我若荐了你去,你只管晨昏启闭,再无别事。又不消自提,享着安乐茶饭,这可好么?”公子拜道“若得如此,是重生父母了。”张三翁道:“只有一件,他原先是你妻子,今日是你主母,必然羞提旧事。你切不可妄言放肆,露了风声,就安身不牢了。”公子道:“此一时,彼一时。他如今在天上,我得收拾门下,免死沟壑,便为万幸了,还敢妄言甚么?”张三翁道:“既如此,你随我来,我帮衬你成事便了。”
公子果然随了张三翁去,站在门外,等候回音。张三翁去了好一会,来对他道:“好了,好了。事已成了,你随我进来。”遂引公子到后门这间房里来,但见床帐皆新,器具粗备。萧萧一室,强如庵寺坟堂;寂寂数椽,不见露霜风雨。虽单身之入卧,审客膝之易安。公子一向草栖露宿受苦多了,见了这一间清净房室,器服整洁,吃惊问道:“这是那个住的?”张三翁道:“此即看守后门之房,与你住的了。”公子喜之不胜,如入仙境。张三翁道:“你主母家富,故待仆役多齐整。他着你管后门,你只坐在这间房里,吃自在饭勾了。凭他主人在前面出入,主母在里头行止,你一切不可窥探,他必定羞见你!又万不可走出门一步,倘遇着你旧家主,你就住在此不稳了。”再三叮嘱而去。公子吃过苦的,谨守其言。心中一来怕这饭碗弄脱了,二来怕露出踪迹,撞着旧主人的是非出来,呆呆坐守门房,不敢出外。过了两个月余,只是如此。
上官翁晓得他野性已收了,忽一日叫一个人拿一封银子与他,说道:“主母生日,众人多有赏,说你管门没事,赏你一钱银子买酒吃。”公子接了,想一想这日正是前边妻子的生辰,思量在家富盛之时,多少门客来作贺,吃酒兴头,今却在别人家了,不觉凄然泪下。藏着这包银子,不舍得轻用。隔几日,又有个人走出来道:“主母唤你后堂说话。”公子吃了一惊,道:“张三翁前日说他羞见我面,叫我不要露形,怎么如今唤我说话起来?我怎生去相见得?”又不好推故,只得随着来人一步步走进中堂。只见上官氏坐在里面,俨然是主母尊严,公子不敢抬头。上官氏道:“但见说管门的姓姚,不晓得就是你。你是富公子,怎在此与人守门?”说得公子羞惭满面,做声不得。上官氏道:“念你看门勤谨,赏你一封银子买衣服穿去。”丫鬟递出来,公子称谢受了。上官氏分付,原叫领了门房中来。公子到了房中,拆开封筒一看,乃是五钱足纹,心中喜欢,把来与前次生日里赏的一钱,井做一处包好,藏在身边。就有一班家人来与他庆松,哄他拿出些来买酒吃。公子不肯。众人又说:“不好独难为他一个,我们大家凑些,打个平火,”公子捏着银子道:“钱财是难得的,我藏着后来有用处。这样闲好汉再不做了。”众人强他不得,只得散了。一日黄昏时候,一个丫鬟走来说道,主母叫他进房中来,问旧时说话。公子不肯,道:“夜晚间不说话时节。我在此住得安稳,万一有些风吹草动,不要我管门起来,赶出去,就是个死。我只是守着这斗室罢了。你与我回复主母一声,决不敢胡乱进来的。”
上官翁逐时叫人打听,见了这些光景,晓得他已知苦辣了。遂又去挽那张三翁来看公子。公子见了,深谢他荐举之德。张三翁道:“此间好过日子否?”公子道:“此间无忧衣食,我可以老死在室内了,皆老丈之恩也。若非老丈,吾此时不知性命在那里!只有一件,吃了白饭,闲过日子,觉得可惜。吾今积趱几钱银子在身边,不舍得用。老丈是好人,怎生教导我一个生利息的方法儿,或做些本等手业,也不枉了。”张三翁笑道:“你几时也会得惜光阴惜财物起来了?”公子也笑道:“不是一时学得的,而今晓得也迟了。”张三翁道:“我此来,单为你有一亲眷要来会你,故着我先来通知。”公子道:“我到此地位,亲眷无一人理我了,那个还来要会我?”张三翁道:“有一个在此,你随我来。”
张三翁引了他走入中堂,只见一个人在里面,巍冠大袖,高视阔步,踱将出来。公子望去一看,见是前日的丈人上官翁。公子叫声“阿也!”失色而走。张三翁赶上一把拉住道:“是你的令岳,为何见了就走?”公子道:“有甚面孔见他?”张三翁道:“自家丈人,有甚么见不得?”公子道:“妻子多卖了,而今还是我的丈人?”张三翁道:“他见你有些务实了,原要把女儿招你。”公子道
“女儿已是此家的主母,还有女儿在那里?”张三翁道:“当初是老汉做媒卖去,而今原是老汉做媒还你。”公子道:“怎么还得?”张三翁道:“痴呆子!大人家的女儿,岂肯再嫁人?前日恐怕你当真胡行起来,令岳叫人接了家去,只说嫁了。今住的原是你令岳家的房子,又恐怕你冻饿死在外边了,故着老汉设法了你家来,收拾在门房里。今见你心性转头,所以替你说明,原等你夫妻完聚,这多是令岳造就你成器的好意思。”公子道:“怪道住在此多时,只见说主母,从不见甚么主人出入。我守着老实,不敢窥探一些,岂知如此就里?元来岳丈恁般费心!”张三翁道:“还不上前拜见他去!”一手扯着公子走将进来。上官翁也凑将上来,撞着道:“你而今记得苦楚,省悟前非了么?”公子无言可答,大哭而拜。上官翁道:“你痛改前非,我把这所房子与你夫妻两个住下,再拨一百亩田与你管运,做起人家来。若是饱暖之后,旧性复发,我即时逐你出去,连妻子也不许见面了。”公子哭道:“经了若干苦楚过来,今受了岳丈深恩,若再不晓得省改,真猪狗不值了!”上官翁领他进去与女儿相见,夫妻抱头而哭。说了一会,出来谢了张三翁。张三翁临去,公子道:“只有一件不干净的事,倘或旧主人寻来,怎么好?”张三翁道:“那里甚么旧主人?多是你令岳捏弄出来的。你只要好做人家,再不必别虑!”公子方得放心,住在这房子里做了家主。虽不及得富盛之时,却是省吃俭用,勤心苦肌,衣食尽不缺了。记恨了日前之事,不容一个闲人上门。
那贾清夫、赵能武见说公子重新做起人家来了,合了一伴来拜望他。公子走出来道:“而今有饭,我要自吃,与列位往来不成了。”贾清夫把趣话来说说,议论些箫管;赵能武又说某家的马健,某人的弓硬,某处地方禽兽多。公子只是冷笑,临了道:“两兄看有似我前日这样主顾,也来作成我做一伙同去赚他些儿。”两人见说话不是头,扫兴而去。上官翁见这些人又来歪缠,把来告了一状,搜根剔齿,查出前日许多隐漏白占的田产来,尽归了公子。公子一发有了家业,夫妻竟得温饱而终。可见前日心性,只是不曾吃得苦楚过。世间富贵子弟,还是等他晓得些稼穑艰难为妙。至于门下往来的人,尤不可不慎也。
贫富交情只自知,翟公何必署门楣?
今朝败子回头日,便是奸徒退运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