许蔡院感梦擒僧 王氏子因风获盗
这世上的冤案本就容易发生,更何况是牵涉盗贼的案子?要不是老天爷开眼,十个里头有九个都得判错!
各位看官,您说这天地间的事,就数断案最难琢磨。那些审案的官老爷们心里先有了成见,坐在堂上只管动刑。老话说得好:棍棒底下要什么口供没有?任你清白不清白,打急了都得认罪。虽说朝廷规定重大案件要反复审问,可多数官员还不是照着现成的案卷判?真正能替人洗刷冤屈的,十个手指头都数得过来。
特别是这偷盗抢劫的案子,最容易冤枉好人。当官的一旦认准了是谁,看那人说话走路都觉得可疑,越审越像那么回事。除非老天爷显灵,让真相大白,否则光靠严刑拷打,不知有多少人含冤而死,连喊冤的地方都没有。
记得南宋隆兴年间,镇江军将领吴超镇守楚州。那会儿魏胜将军在东海抗击金兵,军中缺赏赐的银钱,就派统领官盛彦来取银子。副将袁忠押着一船金银绸缎从丹阳过来,盛彦上船拜见时,看见满船白花花的银子堆得老高,半开玩笑说:"老话说财不露白,您这金银财宝堆得满船都是,晃得人眼睛都花了!"袁忠拍着胸脯说:"官家的东西,谁敢动歪心思?"盛彦继续打趣道:"那我今晚就派壮士来取走,看你怎么办?"袁忠也笑着回敬:"有胆就来,尽管取去!"两人说笑一阵就分开了。
谁知当天夜里真来了二十多个强盗,把袁忠捆得结结实实,抢走船上四百锭银子。第二天袁忠跑到帅府哭诉:"昨晚被盛统领带人抢了银子,还把我绑起来,求大帅做主啊!"吴超皱眉问:"怎么断定是盛彦干的?"袁忠急道:"前天我的船刚到丹阳,盛统领就来拜访。一见银子就眼红,亲口说晚上要派人来取。我当时只当是玩笑话,谁知夜里真被抢了,不是他是谁?"
吴超一听火冒三丈,立刻派四个捕快把盛彦和他手下亲兵全绑来了。军令如山,谁敢违抗?这一行人被押到大堂上,盛彦还莫名其妙:"末将犯了什么罪?"吴超拍案喝道:"袁忠告你带兵抢了他四百锭银子,还敢装糊涂?"盛彦连连喊冤:"天地良心!我虽然官小,也懂得王法,哪敢干这杀头的勾当?"
袁忠跪在地上指证:"你白天那么说,晚上就遭抢,还想抵赖?"盛彦急得满头大汗:"白天是看您财物露白,开个玩笑罢了,哪能当真?"吴超冷笑:"这种事也能开玩笑?分明是起了贼心才说漏嘴!"盛彦慌了神:"我要真打算抢,怎么会事先说出来?"吴超怒喝:"正是你贼心发作,嘴上没把门的!来人啊,大刑伺候!"
公堂上顿时响起杀猪般的惨叫。盛彦被折磨得死去活来,最后实在熬不住,只得胡乱招认:"是我不该见财起意,带人抢劫。"他手下亲兵也被逐个用刑,有的认了,有的死不认账。可那些硬骨头多挨了几顿毒打,最后还是被逼着画押。
等到追查赃物时却傻了眼——半个铜板都没找着。把盛彦家翻了个底朝天,连银子影子都没见着。吴超又下令动刑,盛彦被逼得胡言乱语:"银子...银子都让我亲戚带到湖南买米去了。"军法森严,不等追回赃物,三天后就要将盛彦斩首示众。谁想得到一句玩笑话,竟招来杀身之祸?这正是:
各位看官,您可听过这么一句话——哑巴吃黄连,有苦说不出?今儿个咱们要说的这桩奇案,可不就是活脱脱应了这句老话!
话说镇江城里有个泼皮无赖叫王林,专在长江上干些没本钱的买卖。他那年轻媳妇开着酒铺,背地里却常与些俊俏后生眉来眼去。这日王林出门,他媳妇正搂着邻家少年在屋里亲热,偏生七岁的儿子在房里玩耍不肯出去。那妇人急得直骂:"小兔崽子还不滚出去!"孩子正玩在兴头上,竟梗着脖子顶嘴:"你们要干那档子事,关我屁事!"这话可戳中了妇人痛处,抄起擀面杖就追着打。孩子抱头鼠窜到街上,边跑边嚷:"自家灶头里藏着偷来的银子,倒有脸打我!"
您猜怎么着?这话正被几个公差听见。原来前些日子袁将官丢了四百锭银子,一直以为是盛统领偷的,眼看就要问斩。公差们一合计,这王林本就是个江洋大盗,莫不是......当即假意去酒铺买酒,借着酒劲硬闯厨房,故意撞塌灶台——好家伙!白花花的银锭哗啦啦滚出来,可不正是那四百锭官银!
吴帅升堂问案,王林只得招认。顺藤摸瓜又逮了二十多个同伙,全是平日与他媳妇厮混的浪荡子。盛统领这才沉冤得雪,要不差这一日,脑袋早搬家了!
所以说啊,这世间冤狱,多半起于疑心。接下来要说的陕西王家兄弟,更是离奇——
正德年间,陕西有对兄弟王爵、王禄。王禄跟着老爹在山东贩盐发了财,银子多得烧手,竟包养了两个妓女,连随从王恩、王惠都跟着娶了小妾。夜夜笙歌不到两年,王禄就病得只剩一口气。他忙让王恩送信回家,叫儿子一夔来接手买卖。
王爵看着信上说的巨额银两,眼珠子一转:"侄儿年纪小,万一弟弟等不及......"竟撇下儿子一皋,自己连夜赶往山东。这一去可不得了,正是:福无双至祸不单行,色字头上一把刀,转眼就要了两条性命!
(惊堂木一拍)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!
话说这王爵一路风尘仆仆赶到山东,总算在弟弟王禄咽气前见上了最后一面。那王禄躺在床上,面色蜡黄,眼见是不行了,可偏偏这风流病啊,最是磨人,一时半会儿还断不了气。
兄弟俩抱头痛哭,王禄气若游丝地说:"哥啊,我忍着不死就为等你来......"说着从枕头底下摸出账本,颤巍巍地交代后事:"这一千两银子给爹娘养老,剩下三千两,一半给我儿一夔,一半给侄儿一皋......"话没说完就断了气,眼睛还睁着,直到王爵替他合上眼皮。
王爵抹着眼泪,转头就让家仆王惠清点银两。您猜怎么着?他趁着下葬的工夫,把四个小妾锁在房里,连哭丧都不让看。转头就把两个青楼女子打发回妓院,另两个也退回娘家。那王惠眼巴巴望着相好的被送走,心里跟刀绞似的,可有苦说不出啊!
收拾行装时,王爵把五百两银子装进大匣子,零碎金银塞进行囊。王惠纳闷:"二爷那么多银子,怎么就剩这些?"王爵眨眨眼:"路上不太平,我有妙法藏起来了。"其实啊,他是怕人起疑——哪有商人运灵柩不带银子的?总要装装样子。
他们雇了辆车,车夫叫李旺。这李旺一路上盯着那沉甸甸的匣子,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。半夜三更,他抱起匣子就跑,连车都不要了。天亮后王爵发现丢了银子,揪着店主要赔。店主直喊冤:"车夫是您自个儿雇的,关我屁事!"
王爵一琢磨,赶紧去找同乡的州官帮忙。州官派了个叫李彪的捕快跟着追贼。三人追到开河集,李彪出主意:"咱们先住下,我找地头蛇们打听打听。"他们住进张善的客栈,李彪吃完饭就去找帮手,临走拍着胸脯保证:"您放心,掘地三尺也把银子找回来!"
王爵在上房喝着闷酒,心里七上八下。那五百两可是要命的事,要是找不回来......他正发愁呢,忽听窗外传来一阵脚步声,像是李彪带着人回来了。
王爵心里头闷得慌,跟店老板张善说:"这街上怪热闹的,我想出去溜达溜达,可又没个伴儿,要不你陪我走走?"张善爽快地答应了。王爵留下随从王惠看行李,自个儿跟着张善出了门。
两人在闹市里挤来挤去,王爵忽然说:"这地方太吵了,带我去个清净地儿吧。"张善眼睛一亮:"跟我来,有个好去处。"说着就把王爵往城外野地里领。走着走着,眼前出现一座尼姑庵。张善压低声音说:"这儿可清净了,里头还有标致的尼姑,咱们进去讨杯茶喝。"
刚踏进庵门,就见一个尼姑从里头踱出来。王爵一见,眼都直了——这尼姑生得那叫一个俊俏!新剃的光头衬着精致的眉眼,缁衣裹着窈窕身段。小嘴像樱桃似的,念经时吐气如兰;细腰似杨柳般,见人就盈盈下拜。活脱脱是个天仙下凡,任谁见了都得动心。
王爵当场就丢了魂儿。那尼姑见有客来,连忙迎上来奉茶。王爵盯着人家看,整个人跟雪狮子见了火似的,半边身子都酥了。喝茶时忍不住说些风话撩拨,那尼姑也是见过世面的,竟也不恼。王爵心里有数,临走时暗暗记下这个地方。
回到店里,王爵偷偷揣了锭银子,嘱咐王惠:"我出去散心,晚上不一定回来。店家要是问起,你就说不知道。"说完就溜回尼姑庵去了。
尼姑见他去而复返,抿嘴笑道:"相公怎么又来了?"王爵直勾勾盯着她说:"实在舍不得师父的美貌。"问起法号,尼姑自称真静。王爵打趣道:"只怕树欲静而风不止啊。"说着掏出银子要租间房住。
真静摸着白花花的银子,眼波流转:"穷货!谁说要让你独宿了?"当夜两人就滚到了一处。从此王爵天天往庵里跑,把查案的事全抛在脑后。
这天差役李彪说要往济宁查案,王爵给了盘缠,转念一想又让王惠跟去盯着。夜里独自在店里,想起行李得有人看着,只好硬着头皮去跟真静告别。真静拉着他的袖子依依不舍,王爵咬咬牙还是回了客栈。
更深夜静时,店主张善突然听见屋顶瓦片响。他做生意的警觉性高,赶紧披衣起来,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"咣当"一声——店门被人踹开了!张善吓得直喊:"王相公!快起来看行李!"却不见回应。这时门外冲进来个人,正是本该去济宁的李彪,气喘吁吁地说:"我落下了腰刀......"
话说那天夜里,李彪和张善两人吵吵嚷嚷地冲进王爵的卧房,连喊了几声都没人答应。李彪掏出火石点亮油灯,两人往床上一看,顿时吓得魂飞魄散——只见王爵直挺挺躺在床上,脖子上老大一道刀口,血都浸透了被褥。
李彪脸色刷白,指着张善的鼻子就骂:"好你个黑店!趁我和王惠不在,见王秀才孤身一人,就起了歹心是不是?"张善一听这话,气得胡子直抖:"放屁!我半夜听见动静起来查看,整条街就看见你鬼鬼祟祟在门口。你不是说去济宁了吗?怎么又折回来了?我看杀人的就是你!"
"我回来找腰刀的!"李彪瞪圆了眼睛,拳头攥得咯咯响,"大半夜的你店门都不关,我正要问你呢,谁知道你先下了毒手!"张善浑身发抖,指着李彪腰间的刀:"你带着凶器还敢血口喷人!"李彪冷笑一声,转身从床头抽出把刀来:"大伙儿看看,这刀干干净净的,哪像刚杀过人的?"
街坊邻居都被吵醒了,乌泱泱围了一院子。两个人在堂屋里你一言我一语,吵得面红耳赤。里正见出了人命官司,拍板道:"都别吵了!天一亮统统去见官!"当下就把两人捆了,关在厢房里等天亮。
鸡叫三遍,一伙人押着嫌犯到了州衙。知州大人刚升堂,就听见外头喊"人命关天"。李彪跪在堂下抢先说:"小的是您派去协助王秀才查案的差役。昨儿和王家仆人王惠去济宁公干,留王秀才在张善店里。定是这黑心掌柜见财起意!"
张善连连磕头:"青天大老爷明鉴啊!小的开店十几年从没出过差错。昨夜听见门响起来查看,正撞见李公差鬼鬼祟祟折回来..."知州听得头疼,惊堂木一拍:"大刑伺候!"衙役们如狼似虎地把两人按在地上。
这李彪到底是衙门里混的,三十大板下去还能喊冤。张善可遭了罪,竹板才打了十几下就哭爹喊娘:"我招!是我见钱眼开..."画完押就被扔进了死牢。那边王惠从济宁回来,看见家主尸首顿时哭倒在地,清点行李发现八十两银子和两副金镯子不翼而飞。
王惠抹着眼泪想:"这案子蹊跷,得往上告。"听说巡按许大人明察秋毫,连夜写了状纸。这位许大人可不简单,当年在河南断案如神。他看完卷宗直皱眉,把两人叫来重新审问。
张善跪着直喊冤:"小人真要谋财害命,早卷铺盖跑了!那晚明明看见李彪..."李彪也喊:"我要是凶手,还敢回来自投罗网?"许大人捋着胡子沉吟:"我看真凶另有其人..."正要退堂,忽然困意上涌。
朦胧间见个书生领着美貌妇人飘到案前,那妇人朱唇轻启念道:"无发青青,彼此来争,土上鹿走,只看夜明。"许大人一个激灵醒来,窗外已是月上柳梢。这四句偈语像把钥匙,突然打开了破案的关窍...
许老爷正琢磨着那四句诗的意思,忽然眼前一黑,再睁眼时天已大亮。他猛地坐起身,才发现刚才竟是一场梦。可梦里那四句诗却记得清清楚楚,特别是那句"无发青青",让他心里直犯嘀咕:"这'无发'说的不就是尼姑吗?难不成那秀才的死,跟尼姑有关?"
第二天升堂时,许老爷特意把店主张善叫上来细问。张善跪在堂下直哆嗦,听老爷问起秀才的住处,忙不迭答道:"回老爷话,那秀才平日根本不住店里,只有公差和随从在店里住。直到出事那晚,他才来店里住下,谁知就......"
许老爷眼睛一亮:"他可曾去过什么庵堂寺院?"张善挠着头想了想:"倒是去过一次尼姑庵,说是要散心。"许老爷追问道:"那尼姑多大年纪?长相如何?"张善支支吾吾地说:"是个年轻貌美的小尼姑......"
"好!"许老爷一拍惊堂木,震得满堂衙役都挺直了腰板。他心想这梦里的"无发"二字果然应验了,那"青争"合起来不就是个"静"字吗?当即写下拘票,派差役李信去拿那个叫真静的尼姑。
李信带着人闯进尼姑庵时,真静正在诵经。见官差来拿人,她吓得脸色煞白:"官爷,贫尼整日吃斋念佛,哪会牵扯命案啊?"李信板着脸说:"少废话!王秀才死在店里,有人看见他常往你这跑。"真静一听"王秀才"三个字,手里的佛珠啪嗒掉在地上——难怪这两日不见他来,原来......
路上真静一个劲儿求情,眼泪汪汪地往李信身上靠。李信虽然心里发软,可想到衙门里的板子,硬是咬着牙把她拽到了公堂。
许老爷一见真静,惊得从椅子上站起来:"就是她!梦里那个女子!"惊堂木啪地一拍,吓得真静扑通跪倒在地。许老爷厉声喝道:"你与王秀才私通,后来为何害他性命?从实招来!"
真静哪见过这阵仗,抖得像筛糠似的:"大人明鉴......那日秀才来庵里游玩,晚上带着银子来......小尼一时糊涂......"她红着脸交代了私情,又说秀才答应给她银两首饰,可那晚说有事回店里住,就再没回来。
许老爷越听越奇怪:看这小尼姑娇娇弱弱的,不像能杀人。可梦里明明......忽然他灵光一闪:"这事你还跟谁说过?"真静的脸唰地红了,低着头嗫嚅道:"就、就跟无尘和尚提过一嘴......"
"无尘?"许老爷猛地站起来,"土上鹿走,可不就是个'尘'字!"他急忙问清和尚住在光善寺,又得知和尚的徒弟叫月朗——这不正应了梦里"夜明"二字吗?当下派李信去拿人,临走前特意嘱咐:"那和尚肯定跑了,务必把他徒弟月朗带来!"
李信领了密旨,急匆匆赶到光善寺捉拿无尘和尚。谁知刚到寺里,一个小徒弟就回话说:“师父前几日不知去哪儿了。”李信仔细一盘问,原来这徒弟就是月朗。二话不说,麻绳一套,直接把人押到了公堂。
许老爷一拍惊堂木,厉声喝问无尘的下落。月朗眼珠子一转,忙不迭答道:“回老爷话,师父就在亲戚家串门呢。您可千万别大张旗鼓,把他吓跑了。小的这就带差爷挨家挨户找去。”许老爷当即派李信押着月朗出门寻人。
走到半道,月朗凑近李信耳边嘀咕:“师父结交的亲戚多如牛毛,谁知道藏在哪家?要是知道官差来拿人,肯定撒腿就跑。不如您扮成游方道士,跟着我沿门化缘。等找准了人,当场就能拿下。”李信点头道:“这主意好!”
当下李信换上道袍,跟着月朗在街巷转悠了好几天。这天来到个村子,两人进户人家讨斋饭,正撞见个和尚在屋里喝酒。月朗扯了扯李信袖子,压低声音:“这就是我师父无尘。”
李信悄悄退出去,找来地保亮了腰牌。一伙人冲进屋里,李信一个箭步揪住无尘:“杀人的勾当发了!巡按大人等着审你呢!”无尘一听这话,手里的酒碗啪嗒掉在地上,看见李信一身道士打扮,还哀求道:“道爷,咱们无冤无仇,为何要害我?”
李信抬手就是一耳光:“瞎了眼的秃驴!看看爷是谁?”说着掀开道袍,亮出腰牌。无尘见是官差,腿肚子直打颤,再瞅见门外站着的地保们,知道跑不掉了,只能耷拉着脑袋被押出来。一见月朗就破口大骂:“好个吃里扒外的孽徒!”月朗缩着脖子道:“官差押着我出来,自身都难保。您造的孽,总不能让我顶缸吧?”
公堂上,许老爷惊堂木一拍:“王秀才的命案,从实招来!”无尘起初还嘴硬,推说不知情。等衙役搬出刑具,又传来尼姑真静对质。那尼姑恨恨瞪着他:“王秀才许诺的东西,只跟你说过。那晚你怒气冲冲出门,转眼人就死了,还想抵赖?”李信又禀报了路上师徒互相埋怨的话。
许老爷正要给月朗上夹棍,月朗扑通跪下:“爷爷饶命!首饰银两都藏在寺里箱子中,问师父便知。”无尘见瞒不过去,终于招供:“一来恨他霸占真静,二来贪图财物。那夜摸到店里杀了秀才,偷走银两首饰是实。”画押时手抖得像筛糠。
后来八十两银子并两副首饰封存官库,无尘判了死罪。真静被逐出尼庵,赎身后官卖为民妇。张善、李彪和月朗查清无罪,当堂释放。要不是许老爷明察秋毫,差点就冤枉好人。
王惠来领赃物时,许老爷把脸一沉:“主人家都死了,轮得到你领?速速回乡叫小主人来!”王惠碰了一鼻子灰,转头到张善店里。众人连呼侥幸,张善还烧纸钱请客。第二天王惠和李彪商量:“我兄弟该接着小主人到了,咱们往西迎去。”
半路在长垣县打尖,饭铺里突然走出个人——正是先前回家的王恩。兄弟相见,抱头痛哭。听说老主人双双遇害,三个仆人哭作一团。李彪上前劝解,两位小主人却不认得他。王惠忙介绍:“这是州里派来查案的李捕头。”
说起官库里的银两,王恩将信将疑:“当初老爷带那么多银子,怎就剩这些?”王惠支吾道:“大老爷亲手藏的,说是自有妙处...”正说着,忽然狂风大作,飞沙走石间,五人跌跌撞撞闯进个村子。
风停后找到家酒店,柜台后坐着个妇人。王惠突然瞪大眼睛,扯着李彪低呼:“快看桌上那匣子!正是咱们丢的银匣!”李彪使个眼色:“慢慢吃酒,见机行事。”五人分两桌坐下,那妇人掀帘出来问要什么酒菜——手里攥着的,正是当年包银子的青布帕子。
那日天色将晚,酒铺里点起了油灯。王惠一伙人刚坐下,老板娘就迎上来问:"几位客官要打多少酒?"李彪大手一挥:"不拘多少,只管烫来就是。"
王惠眯着眼打量这妇人,忽然问道:"你家当家的去哪儿了?"妇人边擦桌子边答:"我家老汉带着儿子旺哥昨儿去收酒钱,估摸着今儿该回来了。"王惠心头一跳,追问道:"你家姓什么?"妇人答道:"姓李。"
王惠眼睛一亮,压低声音对同伴们说:"巧了!前日那个偷银子的车户就叫李旺。咱们且在这儿喝着,等那贼骨头自投罗网!"五个人悄悄摸向腰间兵器,眼睛不时往门口瞟。
日头偏西时,店门"吱呀"一声响。两个醉汉东倒西歪闯进来,满身酒气。这时王惠他们早停了酒杯,正假装闲聊。那年轻些的醉汉眯着眼打量众人:"你们...是干什么的?"
王惠猛地跳起来,一把揪住年轻人衣领:"可还认得我?"四个同伴齐刷刷围上来喝道:"咱们是拿贼的!"这李旺抬头看清是王惠,顿时腿都软了。李彪掏出衙门令牌,上面白纸黑字写着李旺盗银的罪状,"哗啦"一声就用铁链套住他脖子:"我们满城找车户,你倒躲在这儿卖酒!"
那老李头刚要跑,早被麻绳捆了个结实。李彪到底是衙门老手,抄起灶台边的柴火棍就往李旺腿上招呼:"银子藏哪儿了?"这李旺是个滚刀肉,任你怎么打就是不吭声。
正僵持间,王惠突然发现老板娘一个劲儿朝灶台底下使眼色。原来这妇人是李旺后娘,平日没少受气,巴不得他遭殃。一皋、一夔两兄弟会意,喊道:"别打了!挖这地下看看!"
王惠扔下李旺,抄起菜刀就往灶前挖。才刨几下就"当"地碰着硬物——白花花的银子全埋在土里!王惠兴奋地大喊:"找着了!"王恩忙把匣子捧来,众人七手八脚将银子点数装好,当场写了封条。
李彪叫来地保押送,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州衙去。州官验过银子收入库房,记了李彪一功,让他亲自押送人犯去察院。
许公升堂时,听说这银子是王秀才两个儿子路上撞见贼人拿住的,不由多看了几眼。见一皋、一夔生得俊秀,便问他们做什么营生。听说在学堂读书,许公捋须笑道:"你们父亲不安分客死异乡,险些成了无头公案。如今你二人无心擒贼,可见天理昭昭。回去好生读书,莫学你们父亲。"
两兄弟含泪叩谢,又禀告说:"家父生前寄信说带银甚多,如今追回的不过六百两。还有两具棺木停在客栈,求大人明察。"许公便传王惠问话,那王惠赌咒发誓说不知情。许公忽然问:"王禄入殓时你在场么?"听说因忌讳时辰没让看,许公意味深长一笑,写了张字条用印封好交给兄弟俩:"银子就在这里头,回家再看。"
兄弟俩不敢多问,回到客栈抱着父亲灵柩痛哭。领了州库银子后,谢过店家张善,雇了稳妥车夫运送灵柩回乡。这一路晓行夜宿,终是回到了老家。远远望见家门口白幡飘动,全家人早已哭成一片。
这正是:两个精壮汉子出门去,两具四方棺木返乡来。自古色字头上一把刀,钱财惹得万里埋尸骸。
话说王爵、王禄两兄弟的父母都还健在,连他们那位当过岁贡知员的祖爷爷身子骨也硬朗着。这天突然听说两个孙儿各自带着父亲的棺材回来,全家老小哭得昏天黑地。等缓过劲儿来,才慢慢问起外头发生的事,怎么死的,还有那位许大人断案的来龙去脉。
一家子都感激许大人断案明白,要不是他,差点连条人命都没处讨说法去。老爷子抹着眼泪问起丢失的银子,一皋和一夔两个孙子赶紧说:"正因为银子找不着,我们禀告了许大人。他给开了张单子,如今既然到家了,正好拆开看看。"说着就把先前领的那个盖着官印的小信封拆开,只见上头写着:"这么多银子,仆人藏不住的。你们父亲说过藏得隐秘,必定在棺材里。要是怕开棺犯忌讳,就拿这个当凭证。"
王惠在旁边一拍大腿:"当初死活不让我们看二老爷入殓,后来棺材一钉,银子就不见了。许老爷这话,可真是明察秋毫啊!"老爷子颤巍巍地说:"既有官府文书,再说还有我这当爹的做主,开棺不妨事。"当下就让王惠找来家伙什,悄悄把王禄的棺材撬开。好家伙!尸首旁边白花花的全是银子。王惠惊得直嚷:"许老爷真神了!换作别的糊涂官,连我王惠都要倒大霉!"
一皋、一夔兄弟俩连忙上手,把银子全取出来当场清点,足足三千五百两。里头单独包着一千两,写着"归还父母本银",剩下的都注明"一皋、一夔均分"。全家人看着这场面,想起他们在外头死得冤枉,又抱头痛哭起来。哭完重新盖好棺材,按着遗言把银子分了。
那位当过知县的老祖公听说这是巡按大人给的执照,开棺果然找到银子,赶紧要了炷香,对着天地恭恭敬敬磕头:"多亏许大人神明,既报了仇,又找回银子。愿他福寿绵长,子孙代代享福!"全家人没有不感激的。可见这世上刑狱官司,多少说不清道不明的事,半点都马虎不得啊!
(拍醒木)有诗为证: 亲眼所见未必真,似是而非最害人。 劝告断案官老爷,牢里多少屈死魂。
许蔡院感梦擒僧 王氏子因风获盗
狱本易冤,况于为盗?
若非神明,鲜不颠倒!
话说天地间事,只有狱情最难测度。问刑官凭着自己的意思,认是这等了,坐在上面,只是敲打。自古道棰楚之下,何求不得?任是什么事情,只是招了。见得说道:“重大之狱,三推六问。”大略多守着现成的案,能有几个伸冤理枉的?至于盗贼之事,尤易冤人。一心猜是那个人了,便觉语言行动,件件可疑,越辨越像。除非天理昭彰,显应出来,或可明白。若只靠着鞫问一节,尽有屈杀了再无说处的。
记得宋朝隆兴元年,镇江军将吴超守楚州,魏胜在东海与虏人相抗,因缺军中赏赐财物,遣统领官盛彦来取。别将袁忠押了一担金帛,从丹阳来到,盛彦到船相拜,见船中白物堆积,笑道:“财不露白,金帛满舟累累,晃人眼目如此!”袁忠道:“官物甚人敢轻觑?”盛彦戏道:“吾今夜当令壮士来取了去,看你怎地?”袁忠也笑道:“有胆来取,任从取去。”大家一笑而别。是夜果有强盗二十余人跳上船来,将袁将捆缚,掠取船中银四百锭去了。次日袁将到帅府中哭告吴帅,说:“昨夜被统领官盛彦劫去银四百锭,且被绑缚,伏乞追还究治!”吴帅道:“怎见得是盛彦劫去!”袁将道:“前日袁忠船自丹阳来到,盛统领即来相拜。一见银两,便已动心,口说道今夜当遣壮士来取去。袁忠还道他是戏言,不想至夜果然上船,劫掠了四百锭去,不是他是谁?”吴帅听罢,大怒道:“有这样大胆的!即着四个捕盗人将盛彦及随行亲校,尽数绑来。军令严肃,谁敢有违?一千人众,绑入辕门,到了庭下,盛统领请问得罪缘由。吴帅道:“袁忠告你带领兵校劫了他船上银四百锭,还说无罪?”盛彦道:“那有此事!小人虽然卑微,也是个职官,岂不晓得法度,于这样犯死的事?”袁忠跪下来证道:“你日间如此说了,晚间就失了盗,还推得那里去?”盛彦道:“日间见你财物大露,故此戏言,岂有当真做起来的?”吴帅道:“这样事岂可戏得?自然有了这意思,方才说那话。”盛彦慌了,道:“若小人要劫他,岂肯先自泄机?”吴帅怒道:“正是你心动火了,口里不觉自露。如此大事,料你不肯自招!”喝教用起刑来。盛彦杀猪也似叫喊冤屈。吴帅那里肯听,只是严加拷掠,备极惨酷。盛彦熬刑不过,只得招道:“不合见银动念,带领亲兵夜劫是实。”因把随来亲校逐个加刑起来,其间有认了的,有不认的。那不认的,落得多受了好些刑法,有甚用处?不由你不葫卢提,一概画了招伏。及至追究原赃,一些无有。搜索行囊已遍,别无踪迹。又把来加上刑法,盛统领没奈何,信口妄言道:“即时有个亲眷到湖湘,已尽数付他贩鱼米去了。”吴帅写了口词,军法所系,等不到赃到成狱,三日内便要押付市曹,先行枭首示众。盛统领不合一时取笑,到了这个地位。正是:
浑身是口不能言,遍体排牙说不得。
且说镇江市上有一个破落户,姓王名林,素性无赖,专一在扬子江中做些不用本钱的勾当。有妻治客年少,当垆沽酒,私下顺便结识几个倬俏的走动走动。这一日,王林出去了,正与邻居一个少年在房中调情,搂着要干那话。怎当得七岁的一个儿子在房中顽耍,不肯出去,王妻骂道:“小业种,还不走了出去?”那儿子顽到兴头上,那里肯走?年纪虽小,也到晓得些光景,便苦毒道:“你们自要入辰,干我甚事?只管来碍着我!”王妻见说着病痛,自觉没趣,起来赶去一顿粟暴,叉将出去。小孩子被打得疼了,捧着头号天号地价哭,口里千入辰万入辰的喊,恼得王妻性起,且丢着汉子,抓了一条面杖赶来打他。小孩子一头喊一头跑,急急奔出街心,已被他头上捞了一下。小孩子护着痛,口里嚷道:“你家干得甚么好事?到来打我!好端端的灶头拆开了,偷别人家许多银子放在里头遮好了,不要讨我说出来!”呜哩呜喇的正在嚷处,王妻见说出海底眼,急走出街心,拉了进去。早有做公的听见这话,走去告诉与伙计道:“小孩子这句话,造不出来的,必有缘故。目令袁将官失了银四百锭,冤着盛统领劫了,早晚处决,不见赃物。这个王林乃是惯家,莫不有些来历么?我们且去察听个消息。”约了五六个伙伴,到王林店中来买酒吃。吃得半阑,大叫道:“店主人!有鱼肉回些我们下酒。”王妻应道:“我店里只是腐酒,没有荤菜。”做公的道:“又不白吃了你们的,为何不肯?”王妻道:“家里不曾有得,变不出来,谁说白吃!”一个做公的,便倚着酒势,要来寻非,走起来道:“不信没有,待我去搜看!”望着内里便走,一个赴来相劝,已被他抢入厨房中,故意将灶上一撞,撞下一块砖来,跌得粉碎。王妻便发话道:“谁人家没个内外?怎吃了酒没些清头,赶到人家厨房中灶砧,多打碎了!”做公的回嗔作喜道:“店家娘子,不必发怒,灶砧小事,我收拾好还你。”便把手去模那碎处,王妻慌忙将手来遮掩道:“不妨事,我们自有修罢!”做公的看见光景有些尴尬,不由分说,索性用力一推,把灶角多推塌了,里面露出白晃晃大锭银子一堆来,胡哨一声道:“在这里了!”众人一齐起身赶进来看见,先把王妻拴起,正要根究王林,只见一个人撞将进来道:“谁在我家罗唣!”众人看去,认得是王林,喝道:“拿住!拿住!”王林见不是头,转身要走。众做公的如鹰拿燕雀,将索来绑缚了。一齐动手,索性把灶头扒开,取出银子,数一数看,四百锭多在,不曾动了一些,连人连赃,一起解到帅府。吴帅取问口词,王林招说:“打劫袁将官船上银两是实。”推究党与,就是平日与妻子往来的邻近的一伙恶少年,共有二十余人。密地擒来,不曾脱了一个。招情相同,即以军法从事,立时袅首,妻子官卖。方才晓得前日屈了盛统领并一干亲校,放了出狱。若不是这日王林败露,再隔一晚,盛统领并亲校的头,多不在颈上了。
可见天下的事,再不可因疑心妄坐着人的。而今也为一桩失盗的事,疑着两个人,后来却得清官辨白出来,有好些委曲之处,待小子试说一遍:
讼狱从来假,翻令梦寐真。
莫将幽暗事,冤却眼前人。
话说国朝正德年间,陕西有兄弟二人,一个名唤王爵,一个名唤王禄。祖是个贡途知县,致仕在家。父是个盐商,与母俱在堂。王爵生有一子,名一皋,王禄生有一子,名一夔。爵、禄两人幼年俱读书,爵进学为生员。禄废业不成,却精干商贾榷算之事,其父就带他去山东相帮种盐,见他能事,后来其父不出去了,将银一千两托他自往山东做盐商去。随行两个家人,一个叫做王恩,一个叫做王惠,多是经历风霜、惯走江湖的人。王禄到了山东,主仆三个,眼明手快,算计过人,撞着时运又顺利,做去就是便宜的,得利甚多。
自古道:饱暖思淫欲。王禄手头饶裕,又见财物易得,使思量淫荡起来。接着两个表子,一个唤做夭夭,一个唤做蓁蓁,嫖宿情浓,索性兑出银子来包了他身体。又与家人王恩、王惠各娶一个小老婆,多拣那少年美貌的。名虽为家人媳妇,服侍夭夭、蓁蓁,其实王禄轮转歇宿,反是王恩、王惠到手的时节甚少。兴高之时,四个弄做一床,大家淫戏,彼此无忌。日夜欢歌,酒色无度,不及二年,遂成劳怯,一丝两气,看看至死。王禄自知不济事了,打发王恩寄书家去与父兄,叫儿子王一夔同了王恩到山东来交付账目。
王爵看书中说得银子甚多,心里动了火,算计道:“侄儿年纪幼小,便去也未必停当;况且病势不好,万一等不得,却不散失了银两?”意要先赶将去,却交儿子一皋相伴一夔同走。遂吩咐王恩道:“你慢慢与两位小官人收拾了一同后来,待我星夜先自前去见二官人则个。”只因此去,有分交:白面书生,遽作离乡之鬼,缁衣佛子,翻为入狱之囚。正是
福无双至犹难信,祸不单行果是真。
不为弟兄多滥色,怎教双丧异乡身?
王爵不则一日,到了山东,寻着兄弟王禄,看见病虽沉重,还未曾死。元来这些色病,固然到底不救,却又一时不死,最有清头的。幸得兄弟两个还及相见,王禄见了哥哥,吊下泪来。王爵见了兄弟病势已到十分,涕泣道:“怎便狼狈至此?”王兄道:“小弟不幸,病重不起,忍着死专等亲人见面。今吾兄已到,弟死不恨了。”王爵道:“贤弟在外日久,营利甚多,皆是贤弟辛苦得来。今染病危急,万一不好,有甚遗言回复父母?”王禄道:“小弟远游,父母兄长跟前有失孝悌,专为着几分微利,以致如此。闻兄说我辛苦,只这句话,虽劳不怨了。今有原银一千两,奉还父母,以代我终身之养。其余利银三千余两,可与我儿一夔一半,侄儿一皋一半,两分分了。幸得吾兄到此,银既有托,我虽死亦暝目地下矣。”吩咐已毕,王爵随叫家人王惠将银子查点已过。王禄多说了几句话,渐渐有声无气,挨到黄昏,只有出的气,没有入的气,呜呼哀哉!伏维尚飨。
王爵与王惠哭做了一团,四个妇人也陪出了哀而不伤的眼泪。王爵着王惠去买了一副好棺木盛贮了,下棺之时,王爵推说日辰有犯,叫王惠监视着四个妇女做一房锁着,一个人不许来看,殡殓好了,方放出来。随去唤那夭夭、蓁蓁的鸨儿到来,写个领字,领了回去。还有这两个女人,也叫元媒人领还了娘家。也不管眼前的王惠有些不舍得,身后的王恩不曾相别得,只要设法轻松了便当走路。当下一面与王惠收拾打叠起来,将银五百两装在一个大匣之内,将一百多两零碎银子、金首饰二副放在随身行囊中,一路使用。王惠疑心,问道:“二官人许多银两,如何只有得这些?”王爵道”“恐怕路上不好走,多的我自有妙法藏过,到家便有,所以只剩这些在中外边。”王恩道:“大官人既有妙法,何不连这五百两也藏过?路上盘缠勾用罢了。”王爵道:“一个大客商尸棺回去,难道几百两银子也没有的?别人疑心起来,反要搜根剔齿,便不妙了。不如放此一匣在行李中,也勾看得沉重,别人便不再疑心还有什么了。”王惠道:“大官人见得极是。”
计较已定,去雇起一辆车来,车户唤名李旺。车上载着棺木,满贮着行李,自己与王惠,短拨着牲口骑了,相傍而行。一路西来,到了曹州东关饭店内歇下,车子也推来安顿在店内空处了。车户李旺行了多日,习见匣子沉重,晓得是银子在内,起个半夜,竟将这一匣抱着,趁人睡熟时离了店内,连车子撇下逃了出去。比及天明客起,唤李旺来推车,早已不知所向,急简点行李物件,止不见了匣子一个。王爵对店家道:“这个匣子装着银子五百两在里头,你也脱不得干系。”店家道:“若是小店内失窃了,应该小店查还。今却是车户走了,车户是客人前途雇的,小店有何干涉?”王爵见他说得有理,便道:“就与你无干,也是在你店内失去,你须指引我们寻他的路头。”店家道:“客人,这车户那里雇的?”王惠道:“是省下雇来的北地里回头车子。”店家道:“这等,他不往东去,还只在西去的路上。况且身有重物,行走不便,作速追去,还可擒获。只是得个官差回去,追获之时,方无疏失。”王爵道:“这个不打紧,我穿了衣中,与你同去禀告州官,差个快手便是。”店家道:“原来是一位相公,一发不难了。”问问州官,却也是个陕西人。王爵道:“是我同乡更妙。”
王爵写个帖子,又写着一纸失状。州官见是同乡,分外用情,即差快手李彪随着王爵跟捕贼人,必要擒获,方准销牌。王爵就央店家另雇了车夫,推了车子,别了店家,同公差三个人一起走路。到了开河集上,王爵道:“我们带了累堆物事,如何寻访?不若寻一大店安下了,住定了身子,然后分头缉探消息方好。”李彪道:“相公极说得有理。我们也不是一日访得着的,访不着,相公也去不成。此间有个张善店极大,且把丧车停在里头,相公住起两日来。我们四下寻访,访得影响,我们回复相公,方有些起倒。”王爵道:“我正是这个意思。”叫王惠吩咐车夫,竟把车子推入张善店内。店主人出来接了,李彪吩咐道:“这位相公是州里爷的乡里,护丧回去,有些公干,要在此地方停住两日。你们店里拣洁净好房收拾两间,我们歇宿,须要小心承值。”店主张善见李彪是个公差,不敢怠慢,回言道:“小店在这集上,算是宽敞的。相公们安心住几日就是。”一面摆出常例的酒饭来。王爵自居上房另吃,王惠与李彪同吃。吃过了,李彪道:“日色还早,小人去与集上一班做公的弟兄约会一声,大家留心一访。”王爵道
“正该如此,访得着了,重重相谢。”李彪道:“当得效劳。”说罢自去了。
王爵心中闷闷不乐,问店主人道:“我要到街上闲步一回,没个做伴,你与我同走走。”张善道:“使得。”王爵留箸王惠看守行李房卧,自己同了张善走出街上来。在闹热市里挤了一番,王爵道:“可引我到幽静处走走。”张善道“来,来,有个幽静好去处在那里。”王爵随了张善在野地里穿将去,走到一个所在,乃是个尼庵。张善道:“这里甚幽静,里边有好尼姑,我们进去讨杯茶儿吃吃。”张善在前,王爵在后,走入庵里。只见一个尼僧在里面踱将出来。王爵一见,惊道:“世间有这般标致的!”怎见得那尼僧标致?尖尖发印,好眉目新剃光头:窄窄缁袍,俏身躯雅裁称体。樱桃樊素口,芬芳吐气只看经:杨柳小蛮腰,袅娜逢人旋唱诺。似是摩登女来生世,那怕老阿难不动心!
王爵看见尼姑,惊得荡了三魂,飞了七魄。固然尼姑生得大有颜色,亦是客边人易得动火。尼姑见有客来,趋路迎进拜茶。王爵当面相对,一似雪狮子向火,酥了半边,看看软了,坐间未免将几句风话撩他。那尼姑也是见多识广的,公然不拒。王爵晓得可动,密怀有意。一盏茶罢,作别起身。同张善回到店中来。暗地取银一锭,藏在袖中,叮咛王惠道:“我在此闷不过,出外去寻个乐地适兴,晚间回不回来也不可知。店家问时,只推不知。你伴着公差好生看守行李。”王惠道:“小人晓得,官人自便。”
王爵撇了店家,回身重到那个庵中来。尼姑出来见了,道:“相公方才别得去,为何又来?”王爵道:“心里舍不得师父美貌,再来相亲一会。”尼姑道“好说。”王爵道:“敢问师父法号?”尼姑道:“小尼贱名真静。”王爵笑道
“只怕树欲静而风不宁,便动动也不妨。”尼姑道:“相公休得取笑。”王爵道:“不是取笑,小生客边得遇芳客,三生有幸。若便是这样去了,想也教人想杀了。小生寓所烦杂,敢具白银一锭,在此要赁一间闲房住几晚,就领师父清诲,未知可否?”尼姑道:“闲房尽有,只是晚间不便,如何?”王爵笑道:“晚间宾主相陪,极是便的。”尼姑也笑道:“好一个老脸皮的客人!”元来那尼姑是个经弹的班鸠,着实在行的,况见了白晃晃的一锭银子,心下先自要了。便伸手来接着银子道:“相公果然不嫌此间窄陋,便住两日去。”王爵道:“方才说要主人晚间相陪的。”尼姑微笑道:“穷货!谁说道叫你独宿?”王爵大喜,彼此心照。是夜就与真静一处宿了,你贪我爱,颠鸾倒凤,恣行淫乐,不在话下。睡到次日天明,来到店中看看,打发差人李彪出去探访,仍留王惠在店。傍晚又到真静处去了,两下情浓,割扯不开。王惠与李彪见他出去外边歇宿,只说是在花柳人家,也不查他根脚。店主人张善一发不干他己事,只晓他不在店里宿罢了。
如此多日,李彪日日出去,晚晚回店,并没有些消息。李彪对王爵道:“眼见得开河集上地方没影踪,我明日到济宁密访去。”王爵道:“这个却好。”就秤些银子与他做盘缠,打发他去了。又转一个念头道:“缉访了这几时,并无下落。从来说做公人的捉贼放贼,敢是有弊在里头?”随叫王惠:“可赶上去,同他一路走,他便没做手脚处。”王惠领命也去了。王爵剩得一个在店,思量道“行李是要看守的,今晚须得住在店里。”日间先走去与尼姑说了今夜不来的缘故,真静恋恋不舍。王爵只得硬了肚肠,别了到店里来。店家送些夜饭吃了,收拾歇宿。店家并叠了家伙,关好了店门,大家睡去。
一更之后,店主张善听得屋上瓦响,他是个做经纪的人,常是提心吊胆的,睡也睡得惺忪,口不做声,嘿嘿静听。须臾之间,似有个人在屋檐上跳下来的声响。张善急披了衣服,跳将起来,口里喊道:“前面有甚响动?大家起来看看!”张善等不得做工的起身,慌忙走出外边。脚步未到时,只听得劈扑之声,店门已开了。张善晓得着了贼,自己一个人不敢追出来,心下想道:“且去问问王家房里看。”那王爵这间的住房门也开了,张善连声叫:“王相公!王相公!不好了!不好了!快起来点行李!不见有人应。只见店外边一个人气急咆哮的走进来道:“这些时怎生未关店门,还在这里做甚么?”张善抬头看时,却是快手李彪。张善道:“适间响动,想是有贼,故来寻问王相公。你到济宁去了,为何转来?”李彪道:“我吊下了随身腰刀在床铺里了,故连忙赶回拿去。既是响动,莫不失所了甚么?”张善道:“正要去问王相公。”李彪道:“大家去叫他起来。
走到王爵卧房内,叫声不应,点火来看,一齐喊一声道:“不好了!”元来王爵已被杀死在床上了。李彪呆了道:“这分明是你店里的缘故了。见我每二人多不在,他是秀才家孤身,你就算计他了。”张善也变了脸道:“我每睡梦里听得响声,才起来寻问,不见别人,只见你一个。你既到济宁去,为何还在?这杀人事,不是你,倒说是我?”李彪气得眼睁道:“我自掉了刀转来寻的,只见你夜晚了还不关门,故此问你,岂知你先把人杀了!”张善也战抖抖的怒道:“你有刀的,怕不会杀了人,反来赖我!”李彪道:“我的刀须还在床上,不曾拿得在手里。”随走去床头取了出来,灯下与张善看道:“你们多来看看,这可是方才杀人的?血迹也有一点半点儿?”李彪是公差人,能说能话,张善那里说得他过?嚷道:“我只为赶贼,走起来不见别贼,只撞着的是你!一同叫到房里,才见王秀才杀死,怎赖得我?”两个人彼此相疑,大家混争,惊起地方邻里人等多来问故。两个你说一遍,我说一遍。地方见是杀人公事,道:“不必相争,两下都走不脱。到了天明,一同见官去。”把两个人拴起了,收在铺里。
一霎时天明,地方人等一齐解到州里来。知州开学,地方带将过去。禀说是人命重情。州官问其缘由,地方人说:“客店内晚间杀死了一个客人,这两个人互相疑推,多带来听爷究问。”李彪道:“小人就是爷前日差出去同王秀才缉贼的公差。因停在开河集张善店内,缉访无踪。小人昨日同王秀才家人王惠前往济宁广缉,留得王秀才在下处。店家看见单身,贪他行李,把来杀了。”张善道“小人是个店家,歇下王秀才在店几日了。只因访贼无踪,还未起身,昨日打发公差与家人到济宁去了,独留在店,小人晚间听得有人开门响,这是小人店里的干系,起来寻问。只见公差重复回店,说是寻刀,当看王秀才时,已被杀死。”知州问李彪道:“你既去了,为何转来,得知店家杀了王秀才?”李彪道:“小人也不知。小人路上记起失带了腰刀,与同行王惠说知,叫他前途等候,自己转来寻的。到得店中,已自更余。只见店门不关,店主张善正在店里慌张。看王秀才已被杀了,不是店家杀了是谁?”知州也决断不开,只得把两人多用起刑来。李彪终久是衙门中人,说话硬浪,又受得刑起。张善是经纪人,不曾熬过这样痛楚的,当不过了,只得屈招道:“是小人见财起意,杀了王秀才是实。”知州取了供词,将张善发下死囚牢中,申详上司发落,李彪保侯听结。
且说王惠在济宁饭店宿歇,等李彪到了一同访缉。第二日等了一日,不见来到,心里不耐烦起来,回到开河来问消息。到得店中,只见店家嚷成一片,说是王秀才被人杀了,却叫我家问了屈刑!王惠只叫得苦,到房中看看家主王爵,颈下飨刀,已做了两截了。王惠号啕大哭了一场,急简点行李,已不见了银子八十两、金首饰二副。王惠急去买副棺术,盛贮了尸首,恐怕官府要相认,未敢钉盖。且就停在店内,排个座位,朝夕哭奠。已知张善在狱,李彪保侯,他道:“这件事,一来未有原告,二来不曾报得失败,三来未知的是张善谋杀,下面官府未必有力量归结报得冤仇,须得上司告去,才得明白。”闻知察院许公善能断无头事,恰好巡按到来,遂写下一张状子,赴察院案下投告。
那个察院,就是河南灵宝有名的许尚书襄毅公。其时在山东巡按,见是人命重情,批与州中审解。州中照了原招,只坐在张善身上,其赃银侯追。张善当官怕打,虽然一口应承,见了王惠,私下对他着实叫屈。且诉说那晚门响撞见李彪的光景,连王惠心里也不能无疑,只是不好指定了那一个。一同解到察院来,许公看了招词,叫起两下一问,多照前日说了一番说话。许公道:“既然张善还扳着李彪,如何州里一口招了?”张善道:“小人受刑不过,只得屈招。其实小人是屋主,些小失脱,还要累及小人追寻,怎么敢公然杀死了人藏了财物?小人待躲到那里去?那日开门时,小人赶起来,只见李彪撞进来的。怎到不是李彪,却裁在小人身上?”李彪道:“小人是个官差,州里打发小人随着王秀才缉贼的。这秀才是小人的干系,杀了这秀才,怎好回得州官?况且小人掉了腰刀转身来寻的,进门时,手中无物,难道空拳头杀得人?已后床头才取刀出来,众目所见的,须不是杀人的刀了。人死在张善店里,不问张善问谁?”许公叫王惠问道:“你道是那一个?”王惠道:“连小人心里也胡突,两下多疑,两下多有辨,说不得是那一个。”许公道:“据我看来,两个都不是,必有别情。”遂援笔判道:“李彪、张善,一为根寻,一为店主,动辄牵连,肯杀人以自累乎?必有别情,监侯审夺。”
当下把李彪、张善多发下州监。自己退堂进去,心中只是放这事不下。晚间朦胧睡去,只见一个秀才同着一个美貌妇人前来告状,口称被人杀死了。许公道:
“我正要问这事。”妇人口中说出四句道
无发青青,彼此来争,土上鹿走,只看夜明。
许公点头记着,正要问其详细,忽然不见。吃了一惊,飒然觉来,乃是一梦。那四句却记得清清的,仔细思之,不解其意,但忖道:“妇人口里说的,首句有无发二字,妇人无发,必是尼姑也。这秀才莫不被尼姑杀了?且待明日细审,再看如何。这诗句必有应验处。”
次日升堂,就提张善一起再问。人犯到了案前,许公叫张善起来问道:“这秀才自到你店中,晚间只在店中歇宿的么?”张善道:“自到店中,就只留得公差与家人在店歇宿,他自家不知那里去过夜的。直到这晚,因为两人多差往济宁,方才来店歇宿,就被杀了。”许公道:“他曾到本地甚么庵观去处么?”张善想了一想,道:“这秀才初到店里,要在幽静处闲走散心,曾同了小人尼庵内走了一遭。”许公道:“庵内尼姑,年纪多少?生得如何?张善道:“一个少年尼僧,生得美貌。”许公暗喜道:“事有因了。”又问道:“尼僧叫得甚么名字?”张善道:“叫得真静。”许公想着,拍案道:“是了!是了!梦中头两句‘无发青青,彼此来争’,无发二字,应了尼僧;下面青字配个争字,可不是‘静’字?这人命只在真静身上。”就写个小票,挚了一根签,差个公人李信,速拿尼僧真静解院。
李信承了签票,竟到庵中来拿。真静慌了,问是何因。李信道:“察院老爷要问杀人公事,非同小可。”真静道:“爷爷呵!小庵有甚么杀人事体?”李信道:“张善店内王秀才被人杀了,说是曾在你这里走动的,故来拿你去勘问。”真静惊得木呆,心下想到:“怪道王秀才这两晚不来,元来被人杀了。苦也!苦也!”求告李信道:“我是个女人,不出庵门,怎晓得他店里的事?牌头怎生可怜见,替我回复一声,免我见官,自当重谢。”李信道:“察院要人,岂同儿戏!我怎生方便得?”真静见李信不肯,娇啼宛转,做出许多媚态来,意思要李信动心,拚着身子陪他,就好讨个方便。李信虽知其意,惧怕衙门法度,不敢胡行。只好安慰他道:“既与你无干,见见官去,自有明白,也无妨碍的。”拉着就走。
真静只得跟了,解至察院里来。许公一见真静,拍手道:“是了,是了!此即梦中之人也!煞恁奇怪!”叫他起来,跪在案前,问道:“你怎生与王秀才通奸,后来他怎生杀了,你从实说来,我不打你。有一句含糊,就活敲死了!”满堂皂隶雷也似吆喝一声。真静年纪不上廿岁,自不曾见官的,胆子先吓坏了。不敢隐瞒,战抖抖的道:“这个秀才,那一日到庵内游玩,看见了小尼。到晚来,他自拿了白银一锭,就在庵中住宿。小尼不合留他,一连过了几日,彼此情浓,他口许小尼道,店中有几十两银子,两副首饰,多要拿来与小尼。这一日,说道有事干,晚间要在店里宿,不得来了。自此一去,竟无影响。小尼正还望他来,怎知他被人杀了?”许公看见真静年幼,形容娇媚,说话老实,料道通奸是真,须不会杀的人,如何与梦中恰相符合?及至说所许银两物件之类,又与失赃不差,踌躇了一会,问道:“秀才许你东西之时,有人听见么?”真静道:“在枕边说的话,没人听见。”许公道:“你可曾对人说么?”真静想了一想,通红了脸,低低道:“是了,是了。不该与这狠厮说!这秀才苦死是他杀了。”许公拍案道:“怎的说?”真静道:“小尼该死!到此地位,瞒不得了。小尼平日有一个和尚私下往来,自有那秀才在庵中,不招接了他。这晚秀才去了,他却走来,问起与秀才交好之故。我说秀才情意好,他许下我若干银两东西,所以从他。和尚问秀才住处,我说他住在张善大店中。和尚就忙忙的起身去了,这几时也不见来。想必这和尚走去,就把那秀才来杀了。”许公道:“和尚叫甚名字?”真静道“叫名无尘。许公听了和尚之名,跌足道:“是了,是了‘土上鹿走’,不是‘尘’字么!他住在那寺里?”真静道:“住光善寺。”许公就差李信去光善寺里拿和尚无尘,吩咐道:“和尚干下那事,必然走了,就拿他徒弟来问去向。但和尚名多相类,不可错误生事!那尼僧晓得他徒弟名字么?”真静道:“他徒弟名月朗,住在寺后。”许公报详道:“一发是了。梦中道‘只看夜明’,夜明不是月朗么?一个个字多应了。但只拿了月朗便知端的。”
李信领了密旨,去到光善寺拿无尘。果然徒弟回道:“师父几日前不知那里去了。”李信问得这徒弟,就是月朗。一索套了,押到公庭。许公问无尘去向,月朗一口应承道:“他只在亲眷人家,不要惊张,致他走了。小的便与公差去挨出来。”许公就差李信,押了月朗出去访寻。月朗对李信道:“他结拜往来的亲眷甚多,知道在那一家?若晓得是公差访他,他必然惊走。不若你扮做道人,随我沿门化饭。访得的当,就便动手。”李信道:“说得是。”当下扮做了道人,跟着月朗,走了几日,不见踪迹。来到一村中人家,李信与月朗进去化斋,正见一个和尚在里头吃酒。月朗轻轻对李信道:“这和尚正是师父无尘。”李信悄悄去叫了地方,把牌票与他看了,一同闻人去,李信一把拿住无尘道:“你杀人事发了,巡按老爷要你!”无尘说着心病,慌了手脚,看见李信是个道妆,叫道“斋公,我与你并无冤仇,何故首我?”李信扑地一掌打过去道:“我把你这瞎眼的贼秃!我是斋公么?”掀起衣服,把出腰牌来道:“你睁着驴眼认认看!”无尘晓得是公差,欲待要走,却有一伙地方在那里,料走不脱,软软地跟了出来。看见了月朗,骂道:“贼弟子,是你领到这里的?”月朗道:“官府押我出来,我自身也难保。你做了事,须自家当去,我替了你不成?”
李信一同地方押了无尘,伺候许公开堂,解进察院来。许公问他:“你为何杀了王秀才?”无尘初时抵赖,只推不知。用起刑法来,又叫尼姑真静与他对质。真静心里也恨他,便道:“王秀才所许东西,止是对你说得,并不曾与别个讲。你那时狠狠出门,当夜就杀了,还推得那里?”李信又禀他在路上与徒弟月朗互相埋怨的说话。许公叫起月朗来,也要夹他。月朗道:“爷爷,不要夹得。如今首饰银两,还藏在寺中箱里,只问师父便是。”无尘见满盘托出,晓得枉熬刑法,不济事了,遂把具情说出来道:“委实一来忌他占住尼姑,致得尼姑心变了,二来贪他这些财物,当夜到店里去杀了这秀才,取了银两首饰是实。”画了供状,押去,取了八十两原银,首饰二付,封在曹州库中,等待给主。无尘问成死罪。尼姑逐出庵舍,赎了罪,当官卖为民妇。张善、李彪与和尚月朗俱供明无罪,释放宁家。这件事方好明白。若非许公神明,岂不枉杀了人?正是
两值命途乖,相遭各致猜。
岂知杀人者,原自色中来。
当下王惠禀领赃物,许公不肯,道:“你家两个主人死了,赃物岂是与你领的?你快去原藉,叫了主人的儿子来,方谁领出。”王惠只得叩头而出。走到张善店里,大家叫一声:“侮气!亏青天大老爷追究得出来,不害了平人。”张善烧了平安纸,反请王惠、李彪吃得大醉。王惠次日与李彪说:“前有个兄弟到家接小主人,此时将到,我和你一同过西去迎他,就便访缉去。”李彪应允。王惠将主人棺盖钉好了,交与张善看守。自己收拾了包裹,同了李彪,望着家里进发。行至北直隶开州长垣县地方,下店吃饭。只见饭店里走出一个人来,却是前日家去的王恩。王惠叫了一声,两下相见。王恩道:“两个小主人多在里面。”王惠进去叩见一皋、一夔,哭说:“两位老家主多没有了。”备述了这许多事故,三个人抱头哭做一团。哭了多时,李彪上前来劝,二个人却认不得。王惠说:“这是李牌头,州里差他来访贼的。劳得久了,未得影踪。今幸得接着小主人做一路儿行事,也不枉了。目令两棺俱停在开河,小人原匡小主们将到,故与李牌头迎上来。曹州库中现有银八十两,首饰二副,要得主人们亲到,才肯给领。只这一项,盘缠两个棺木回去勾了。只这五百两一匣未有下落,还要劳着李牌头。”王恩道:“我去时,官人尚有偌多银子,怎只说得这些?”王惠道:“银子多是大官人亲手着落,前日我见只有得这些发出来,也曾疑心,问着大官人。大官人回说:‘我自藏得妙,到家便有。’今大官人已故,却无问处了。”王恩似信不信,来对一皋、一夔说:“许多银两,岂无下落?连王惠也有些信不得了。小主人记在心下,且看光景行去,道路之间,未可发露。”
五个人出了店门,连王惠、李彪多回转脚步,一起走路,重到开河来。正行之间,一阵大风起处,卷得灰沙飞起,眼前对面不见,竟不知东西南北了。五七人互相牵扭,信步行去。到了一个村房,方才歇了足,定一定喘息。看见风沙少静,天色明朗了。寻一个酒店,买碗酒吃再走。见一酒店中,止有妇人在内。王惠抬眼起来,见了一件物事,叫声“奇怪!”即扯着李彪密密说道:“你看店桌上这个匣儿,正是我们放银子的,如何却在这里?必有缘故了。”一皋、一夔与王恩多来问道:“说甚么?”王惠也一一说了。李彪道:“这等,我们只在这家买酒吃,就好相脚手盘问他。”一齐走至店中,分两个座头上坐了。妇人来问:
“客人打多少酒?”李彪道:“不拘多少,随意烫来。”王惠道:“你家店中男人家那里去了?”妇人道:“我家老汉与儿子旺哥昨日去讨酒钱,今日将到。”王惠道:“你家姓甚么?”妇人道:“我家姓李。”王惠点头道:“惭愧!也有撞着的日子!”低低对众人道:“前日车户正叫做李旺。我们且坐在这里吃酒。等他来认。”五个人多磨枪备箭,只等拿贼。
到日西时,只见两个人踉踉跄跄走进店来。此时众人已不吃了酒,在店闲坐。那两个带了酒意问道:“你每一起是甚么人?”王惠认那后生的这一个,正是车户李旺,走起身来一把扭住道:“你认得我么?”四人齐声和道:“我们多是拿贼的。”李旺抬头,认得是王惠,先自软了。李彪身边取出牌来,明开着车户李旺盗银之事,把出铁链来锁了颈项,道:“我每只管车户里打听,你却躲在这里卖酒!”连老儿也走不脱,也把绳来拴了。李彪终久是衙门人手段,走到灶下取一根劈柴来,先把李旺打一个下马威,问道:“银子那里去了?”李旺是贼皮贼骨,一任打着,只不开口。王惠道:“匣子赃证现在,你不说便待怎么?”正施为间,那店里妇人一眼估着灶前地下,只管努嘴。元来这妇人是李旺的继母,李旺凶狠,不把娘来看待,这妇人巴不得他败露的,不好说得,只做暗号。一皋、一娈看见,叫王惠道:“且慢着打!可从这地下掘看。”王惠掉了李旺,奔来取了一把厨刀,依着指的去处,挖开泥来,泥内一堆白物。王惠喊道:“在这里了。”王恩便取了匣子,走进来,将银只记件数,放在匣中。一皋、一夔将纸笔来写个封皮封记了,对李彪道:“有劳牌头这许多时,今日幸得成功,人赃俱获。我们一面解到州里发落去。”李彪又去叫了本处地方几个人一路防送,一直到州里来,州官将银当堂验过,收贮库中,侯解院过,同前银一并给领。李彪销牌记功,就差他做押解,将一起人解到察院来。
许公开堂,带进,禀说是王秀才的子侄一皋、一夔路上适遇盗银贼人,同公差擒获,一同解到事情。遂将李旺打了三十,发州问罪,同僧人无尘一并结案。李旺父亲年老免科。一皋、一夔当堂同递领状,求批州中同前入库赃物,一并给发。许公谁了,抬起眼来看见一皋、一夔,多少年俊雅,问他作何生理,禀说“多在学中。”许公喜欢,吩咐道:“你父亲不安本分,客死他乡,几乎不得明白。亏我梦中显报,得了罪人。今你每路上无心又获原贼,似有神助,你二子必然有福。今得了银子回去,各安心读书向上,不可效前人所为了。”
二人叩谢流泪,就禀说道:“生员每还有一言,父亲未死之时,寄来家书,银数甚多。今被贼两番所盗同贮州库者,不过六百金。据家人王惠所言,此外止有二棺寄顿饭店,并无所有,必有隐弊,乞望发下州中推勘前银下落,实为恩便。”许公道:“当初你父亲随行是那个?”二子道:“只有这个王惠。”许公便叫王惠,问道:“你小主说你家主死时,银两甚多,今在那里了?”王惠道:“前日着落银两,多是大主人王爵亲手搬弄。后来只剩得这些上车,小人当时疑心,就问缘故。主人说:‘我有妙法藏了,但在家中,自然有银。’今可惜主人被杀,就没处问了。小人其实不晓得。”许公道:“你莫不有甚欺心藏匿之弊么?”王惠道:“小人孤身在此,途路上那里是藏匿得的所在?况且下在张善店中时,主人还在,止得此行李与棺木,是店家及推车人、公差李彪众目所见的。小人那里存得私?”许公道:“前日王禄下棺时,你在面前么?”王惠道:“大主人道是日辰有犯,不许看见。”许公笑一笑道:“这不干你事,银子自在一处。”取一张纸来,不知写上些甚么,叫门子封好了,上面用颗印印着,付与二子道“银子在这里头,但到家时开看,即有取银之处了。不可在此耽搁,又生出事端来。
二子不敢再说,领了出来。回到张善店中,看见两个灵柩,一齐哭拜了一番。哭罢,取了院批的领状,到州中库里领这两项银子。州官凉是同乡,周全其事,衙门人不敢勒掯,一些不少,如数领了。到店中将二十两谢了张善一向停枢,且累他吃了官司。就央他写雇诚实车户,车运两柩回家。明日置办一祭,奠了两柩。祭物多与了店家与车脚夫,随即起柩而行。不则一日,到了家中。举家号啕,出来接着:
雄纠纠两人次第去,四方方两柩一齐来。一般丧命多因色,万里亡躯只为财
此时王爵、王禄的父母俱在堂,连祖公公岁贡知县也还康健,闻得两个小官人各接着父亲棺柩回来,大家哭得不耐烦,慢慢说着彼中事体,致死根由,及许公判断许多缘故。合家多感戴许公问得明白,不然几乎一命也没人偿了。其父问起余银、一皋。一夔道:“因是余银不见,禀告许公。许公发得有单,今既到家,可拆开来看了。”遂将前日所领印信小封,一齐拆开看时,上面写道:“银数既多,非仆人可匿。尔父云藏之甚秘,必在棺中。若虑开棺碍法,执此为照。”看罢,王惠道:“当时不许我每看二官人下棺,后来盖好了,就不见了许多银子,想许爷之言,必然明见。”其父道:“既给了执照,况有我为父的在,开棺不妨。”即叫王惠取器械来,悄悄将王禄灵枢撬开,只见身尸之旁,周围多是白物。王惠叫道:“好个许爷!若是别个昏官,连王惠也造化低了!”一皋、一夔大家动手,尽数取了出来,眼同一兑,足足有三千五百两。内有一千,另是一包,上写道:“还父母原银”,余包多写“一皋、一夔均分”。
合家看见了这个光景,思量他们在外死的苦恼,一齐恸哭不禁,仍把棺木盖好了,银子依言分讫。那个老知县祖公见说着察院给了执照,开棺见银之事,讨枝香来点了,望空叩头道:“亏得许公神明,仇既得报,银又得归。愿他福禄无疆,子孙受享!”举家顶戴不尽。可见世间刑狱之事,许多隐昧之情,一些遭次不得的。有诗为证:
世间经目未为真,疑似由来易枉人。
寄语刑官须仔细,狱中尽有负冤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