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九

二刻拍案惊奇 文言故事铺​​首页

话说这世间的好姻缘啊,总得经历些波折。那些最后没成的咱们就不提了,单说那些成了的,哪个不是千难万难,错过多少机会,费尽多少心思才修成正果?就像王仙客和刘无双这对表兄妹,从小定了亲事,眼瞅着到了年纪,只要刘尚书夫妇点头就能成婚。偏生那刘尚书突然反悔,百般推阻。好不容易夫人说动了丈夫,正要办喜事,又赶上朱泚、姚令言造反,皇帝都逃出长安,两家人在乱世中失散。等到天下太平,王仙客进京寻亲,谁知刘尚书被人陷害,家眷都充入宫中做了奴婢。这一来,可不就是天上人间永难相见?

可老天爷偏要成全这段姻缘。后来宫里派宫女去打扫皇陵,正巧无双在列。她在驿站偷偷给仙客递了消息,这才引出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古押衙侠客。这古大侠用茅山道士的仙丹假传圣旨,让无双假死,从皇陵上把"尸首"赎出来救活。您说这对苦命鸳鸯,折腾了多少年,费了多少周折才终成眷属?要是早知道终究要做夫妻,何必受这些磨难!可话又说回来,不经历风雨,哪能见彩虹?古人说得好:不是一番寒彻骨,怎得梅花扑鼻香?就拿私会情郎来说,要是一下子就得手,反倒没意思了。非得经过重重阻碍,最后成就好事才显得珍贵。所以那些懂行的人常说:"偷得着不如偷不着。"这话里头可有大学问哩!

今儿个要说的这段姻缘,眼瞅着就要成事,却被个意外搅黄了。等到两边都不抱指望的时候,反倒曲曲折折成了好事。这都是月下老人故意捉弄人。您要问这事出在哪儿?是哪家的小姐公子?怎么起的头?怎么结的果?列位看官别着急,且听我慢慢道来。有诗为证:

打鸭惊鸳鸯,分飞各异方。 天生应匹耦,罗列自成行。

话说杭州府有个秀才,姓凤名来仪,字梧宾。这后生才学出众,可惜父母早亡,家道贫寒还没娶亲。他有个舅舅金三员外,觉得外甥是块好材料,事事都帮衬着。凤生就顶着舅家的姓进了学,平时朋友往来都叫他凤生,可榜上写的却是金姓。金员外出钱在吴山脚下给他租了座园子,让他和两个朋友一起读书。那两位是亲兄弟,一个叫窦尚文,一个叫窦尚武,都是年少气盛、目空一切的主儿。三人意气相投,好比当年的管仲鲍叔牙、雷义陈重这般交情。这会儿窦家兄弟因为有个亲戚进京做官,送行去了苏州。凤生虽然中了举,但离春试还早,仍在园中苦读。

这天傍晚,凤生读书读得倦了,到园子里散步。走到东墙边,忽然看见墙外楼上有位姑娘倚窗而立,那模样简直跟天仙下凡似的。就隔着一堵墙,近在咫尺。那姑娘见凤生年轻俊朗,似乎也有几分中意,大大方方地瞧着。凤生看得入迷自不必说,四目相对,足足有一个多时辰。凤生假装赏菊,在园中来回踱步,变着法儿卖弄风流,舍不得离开。直到天色将晚,忽听那姑娘唤道:"龙香,关窗了。"就见个丫鬟过来,"啪"地合上了窗扇。凤生这才恋恋不舍地往回走,心里琢磨:"邻家竟有这般标致的姑娘!不知姓甚名谁,得想个法子打听清楚。"

第二天一大早,凤生书也看不进去,匆匆梳洗完毕就往东墙边跑。抬头一看,楼上空荡荡的,哪还有昨日那姑娘的影子?正失落呢,忽听墙角小门"吱呀"一声,走出个清秀丫鬟,到园中采菊花。凤生想引她说话,故意板着脸喝道:"谁家女子,偷摘花卉!"那丫鬟"噗嗤"笑了:"这是我们家隔壁的园子!你是哪儿来的野汉子,倒说我偷花?"凤生也笑了:"说偷不是偷,说野不算野。方才失言,咱们两下扯平如何?"丫鬟眨眨眼:"不扯平,你待怎样?"凤生趁机问道:"敢问姐姐采花给谁戴?"丫鬟道:"我家小姐梳妆好了,等着插花呢。"凤生心头一跳:"不知小姐芳名?府上是?"丫鬟倒爽快:"我家小姐姓杨,小字素梅,还未许人家。"凤生追问:"家中还有何人?"丫鬟道:"父母都不在了,跟着兄嫂住。小姐性子喜静,总是一个人在楼上做针线。"凤生眼睛一亮:"昨日在窗口的那位,可就是?"丫鬟点头:"不是她还能是谁?"凤生突然道:"那姐姐定是龙香了?"丫鬟吃了一惊:"官人怎知道?"原来凤生昨日听见了称呼,却故意卖关子:"早就听说东邻杨府有位素梅小姐,是世间少有的美人。身边龙香姐姐又机灵又贤惠,仰慕已久了。"这龙香到底是个丫头,听人夸自己,脸上就藏不住喜色:"小丫头有什么本事,竟叫官人知道了。"凤生趁热打铁:"强将手下无弱兵。有这样的好小姐,自然要有这样的好丫鬟才般配。小生有福,昨日见了小姐,今日又遇见龙香姐,真是天大的缘分。不知龙香姐能否行个方便,让我再见小姐一面?"

龙香立刻变了脸色:"官人好没道理!良家女子又不是青楼姑娘,谁知道你是好人歹人?面都没见过,说什么见不见的!"凤生忙道:"小生姓凤,名来仪,是今科举人。在这园中读书,就是紧邻。你家小姐是绝代佳人,小生也不枉称才子。见一面怎么了?"龙香撇嘴:"你们这些读书人,最会油嘴滑舌!懒得跟你啰嗦,还得给小姐送花去呢!"转身就要走。凤生赶紧追着作揖:"千万拜托龙香姐在小姐面前,说凤来仪多多致意。"龙香只当没听见,"砰"地关上了角门。

凤生正往回走,忽听楼上"哗啦"一声推开窗子,高处传来清脆的喊声:"龙香,采个花怎么这么久?"他猛抬头,只见昨日那凭窗的姑娘新梳了妆,正探头张望。四目相对的刹那,凤生只觉得她比昨日更添几分娇艳。那杨素梅也瞧见了楼下的书生,一双杏眼直勾勾盯着,竟忘了挪开。

凤生心头一热,当即朗声吟道:"几回空度可怜宵,谁道秦楼有玉萧!咫尺银河难越渡,宁交不瘦沈郎腰?"楼上素梅听得真切,这诗句分明是冲着自己来的。正暗自琢磨这书生来历,恰见龙香捏着朵菊花回来给她簪上。

"姐姐可瞧见园里那个轻狂书生?"龙香压着嗓子问。素梅忙摆手:"还在那儿晃悠呢,小声些。"龙香却故意提高声调:"我偏要让他听见!这般厚脸皮的..."素梅扯她袖子:"到底是怎样个人?"

龙香竹筒倒豆子似的说开了:"我采花时他忽然冒出来,反说我是偷花的。后来听说要给姐姐戴,他竟连我的名字都打听到了,还说久仰姐姐芳名..."说着撇撇嘴,"最可气的是,他自称凤来仪,是新科举人,就住在隔壁园子里读书。临了还作揖央我给姐姐带话,说什么才子佳人的..."

"轻声!"素梅指尖抵在唇上,"少年人难免轻狂,你莫要太刻薄。"龙香眼珠一转:"姐姐既怕我得罪他,不如叫他来当面说?"素梅急得去捂她的嘴:"疯丫头胡说什么!"两人说着话,脚步声渐渐往楼下去了。

这边凤生虽听不真切,却知道定是在议论自己,心里像有羽毛在挠。直到楼上人影消失,才恋恋不舍回书房。从此书也看不进,饭也吃不下,整日扒着东墙张望。偏那素梅也像丢了魂似的,每日总要上楼几回,两人碰着了便眉目传情。

龙香最是机灵,借着采花的名头常往园子里跑。这日又溜进书房,见凤生愁眉不展,便道:"官人何不写封信?"凤生眼睛一亮:"姐姐会看诗文?"龙香笑道:"姐姐平日最爱吟诗作对呢!"

凤生当即挥毫泼墨,一首《满江红》写得龙飞凤舞。龙香袖了词笺回去,故意在素梅面前晃悠。素梅接过词笺一看,戳穿道:"定是他叫你送来的!"龙香这才笑嘻嘻承认。

素梅叹口气,铺开粉笺写道:"自古烈女重节,才女惜才。但若遇人不淑,反不如守节来得稳妥。与君相邻,已是缘分,还望自重。"写罢将信笺折了三折,指尖在"勿徒调文琢句"几个字上轻轻点了点。

话说那封信写好了,封得严严实实,交给龙香藏着。过了两天,龙香揣着信往凤生书房去。凤生正坐在窗前发呆,一见龙香进来,眼睛都亮了,连忙起身道:"龙香姐可算来了!那封信可送到姐姐手里了?"

龙香故意板着脸,把嘴一撇:"什么信不信的,害我替你挨骂!"凤生急得直搓手:"好姐姐,怎么连累你受气了?"龙香学着她家小姐的模样,捏着嗓子道:"姐姐一见你的信就变了脸色,说'什么人的信也敢往我这儿送?我是闺阁里的姑娘,怎能跟外头男子书信往来?'说着就要拿戒尺打我哩!"

凤生听了直跺脚:"她既然说我是外人不能通信,那日在楼上怎么还眼巴巴望着我?这不是她自个儿招来的事,倒要打你?"龙香噗嗤一笑:"我哪能真挨打呀,赶紧说'我又不识字,哪知道写的什么。姐姐不喜欢,原样还给他就是了,何必动怒?'这才躲过一劫。"

凤生急得抓耳挠腮:"哎呀我的好姐姐!要是真没看就退回来,我的心思岂不是白费了?"龙香从袖子里掏出封信往地上一扔:"管你白费不白费,还你就是!"凤生捡起来一看,发现不是原来那封,立刻眉开眼笑:"我就知道你家姐姐舍不得怪我,准是好消息!"拆开细看,突然拍着大腿叫起来:"好个明白姑娘!分明对我有意,只是怕我日后负心,不敢轻易相许。"

他转身翻箱倒柜,取出个白玉雕的蟾蜍镇纸。这物件做工精细,是他中举时舅舅送的贺礼。凤生摩挲着白玉蟾蜍,又提笔写道:"承蒙回信,字字贴心。我虽不才,岂敢辜负深情?若能得一夜相聚,必当永结百年之好。送上白玉蟾蜍为证,取其坚贞如荆山之玉,圆满似中秋之月。盼订佳期,以解相思。"末了还郑重署上"不才生凤来仪叩首"。

龙香揣着信和玉蟾蜍往回走,心里暗笑:"这书呆子,倒会挑信物。"进屋见素梅正在绣花,故意把东西往桌上一放:"凤官人见了姐姐的信,夸您有见识,又回了信,还送了这个。"

素梅拿起玉蟾蜍对着光看,莹润的玉色映得她脸颊微红。拆开信读到"不才生"三个字,忍不住抿嘴笑:"呆秀才,谁要你在这里表忠心?"龙香凑过来打趣:"姐姐要是不喜欢,干脆断了往来。既然藕断丝连的,人家自然当您有意啦!"

素梅捏着玉蟾蜍轻叹:"这冤家...其实我确实有几分心动。可他要我夜里相会,这如何使得?"龙香眨眨眼:"姐姐要是怕他薄情,不如当面考较。今夜正是月圆,约他在书房说个明白。若是个诚心的,便许了他;若是油嘴滑舌,从此断了念想。"

素梅沉思片刻,忽然摘下手上金戒指,提笔写道:"往来书信,难测真心。今夜愿当面一叙,非为私会,实为终身大事。以戒指为证,望君珍重。"写完又添了首小诗,交给龙香:"快去快回。"

龙香揣着信往园子里走,心里盘算:"可不能让他太得意。"进书房见凤生正盯着窗纸发呆,突然咳嗽一声。凤生惊得跳起来,抓着龙香袖子直晃:"好姐姐,事情怎么样了?"

龙香背着手逗他:"还能怎样?你开口就要约佳期,把姐姐惹恼了,信都撕了,连玉蟾蜍也摔碎啦!"凤生顿时面如土色,腿一软就要跪下:"这可如何是好?不如让我死了干净!"

"急什么?"龙香从袖中掏出戒指和信笺,"死倒不必,只怕你要欢喜得晕过去。"凤生抢过信笺,读到"今夜相会"四个字,手都抖了起来。窗外暮色渐浓,十五的月亮正悄悄爬上柳梢头。

凤生竖起耳朵仔细听着琴声,心里琢磨着要去寻那吹箫的知音人。抬头望见月亮如玉蟾蜍般皎洁,知道今夜定是情意绵绵的好时辰。

他看完信笺,明白这是约好了相会的佳期,就在今晚,高兴得差点蹦起来,拉着龙香的手直晃:"多亏有姐姐救命,这份恩情叫我怎么报答才好!"龙香甩开他的手笑道:"少说这些客套话。既然约好了,晚上可千万别让人来搅局。"凤生拍着胸脯保证:"同窗那两个朋友出门多日未归,舅舅家送饭的仆役送完饭就走,不叫他是绝不会来的。姐姐只管放心,只是......"他忽然压低声音,"姐姐可别临时变卦啊。"

龙香叉着腰道:"我龙香说话算话,包管你今晚如愿以偿!"说完一甩辫子就走了。凤生乐得在书房里转圈,恨不得太阳立刻落山。

这边素梅心里七上八下,像小孩放爆竹似的又期待又害怕。正等着龙香回来商量,就见小丫头蹦蹦跳跳进屋:"凤公子看见姑娘的字,欢喜得直给我作揖呢!"素梅绞着帕子羞道:"说归说,真要我去...多难为情啊。"龙香凑近她耳边:"既然答应了,哪有反悔的道理?"见素梅还在犹豫,小丫头突然板起脸:"姑娘要是不去,我方才撒的谎可要害死人了。将来到了阴曹地府,他还要找我算账呢!"

素梅急得直跺脚:"你只顾着来世报应,就不管我终身大事了?"龙香噗嗤一笑:"什么终身大事?横竖打定主意嫁他不就得了!"主仆俩正说着,窗外月亮已经爬得老高。龙香探头看看天色:"大少爷和少奶奶都睡下了,咱们趁着月色悄悄过去吧。"

素梅还是紧张,非要龙香走在前头。两人蹑手蹑脚来到书房前,龙香突然指着亮灯的窗户:"那就是——"话音未落,素梅猛地拽住她袖子,盯着那扇窗挪不动步子了。

此时凤生在屋里等得心焦,像热锅上的蚂蚁来回踱步。忽然听见门外窸窸窣窣的动静,一个箭步冲出来。月光下看清来人,扑通就跪下了:"仙子下凡,小生何德何能..."素梅臊得去扶他,指尖刚碰到就缩了回来。凤生趁机握住她衣袖往屋里引,龙香在后面偷笑:"人送到了,我走啦!"

素梅急得直唤,凤生却插上门闩,转身就把人搂住了:"想死我了!"说着手就往衣襟里探。素梅慌忙按住:"慢着!你得先发个誓..."凤生哪里还听得进去,边哄边往床边带:"我凤来仪要是负心,天打雷劈!"素梅被他缠得腿软,半推半就正要倒下,突然——

"咚咚咚!"砸门声像打雷似的震得窗棂直颤。凤生一个激灵,强作镇定道:"别怕,门闩着呢。"可外头传来熟悉的叫嚷:"凤兄快开门!"素梅吓得直抖:"我还是回去吧..."凤生死死抱住:"这不是要我的命吗!"

外头窦家兄弟越敲越响:"再不开门我们可撞了啊!"凤生急中生智,贴着素梅耳朵说:"你快躲床后去。"素梅带着哭腔道:"这事要糟..."话音未落,年久失修的园门"咣当"一声被踹开,脚步声直奔书房而来。

凤生刚挪开凳子,推开门,一见他那两个兄弟,连礼都顾不上行,反手就把门给扣上了,嘴里说着:"屋里冷得很,等我锁上门,跟两位哥哥好好说会儿话。"窦家兄弟哪吃这套,嚷嚷道:"说什么话?酒菜都备齐了,赶紧到我们家掷骰子喝酒去,不醉不归!"凤生皱着眉头直摆手:"今儿实在没兴致,饶了我吧!"

窦二可不管这些,一把拽住他袖子:"我们哥俩兴致正高呢,由不得你推三阻四!"说着就和大哥一左一右架住凤生。几个小厮也凑热闹,推背的推背,扯腰带的扯腰带,活像押解犯人似的。凤生心里叫苦不迭,偏生有口难言——这情形,可不就是哑巴吃黄连么?只得被他们前呼后拥地拉走了。

屋里素梅听得动静,心都快跳出嗓子眼,悔得肠子都青了。等外头脚步声渐远,才战战兢兢从床后转出来,理了理衣裳往门外张望。见四下无人,心想:"这会儿总该安全了,趁早溜回去吧。"谁知去拉门时,外头竟上了锁。她急得猛一拽,咔嚓几声,三寸长的指甲齐根折断。想喊贴身丫鬟龙香,又怕惊动旁人;不喊吧,困在这屋里进退两难。眼看更深夜静,还不见凤生回来,她气得直跺脚:"莫非喝昏了头,把我都忘干净了?"转念又替他开脱:"方才他分明不愿去的,定是那帮酒肉朋友硬拦着不放人。"

这头龙香在家睡醒一觉,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,心想:"姐姐和凤公子也该温存够了,得去接她回来,免得天亮被人撞见。"便轻手轻脚开了侧门,踏着带露水的草径往书房摸去。远远看见门闩上挂着锁,纳闷道:"谁从外头锁的?怪事!"正嘀咕着,忽听屋里传来素梅的声音:"是龙香么?快开门!"

龙香慌忙开锁进去,只见自家小姐衣裳齐整独坐灯下,惊道:"姐姐起这么早?"素梅眼圈一红:"早什么早,压根没合眼!"听龙香问起凤生,她咬着嘴唇道:"偏遇上这等倒霉事——刚说上两句话,他那群狐朋狗友就闯进园子,硬把人拖去赏月。后来竟从外头反锁了门,害我整晚像坐牢似的。幸亏你来了,咱们快回去!"

龙香瞪圆眼睛:"竟有这等事!姐姐苦等到现在,不如再等等?"素梅眼泪扑簌簌往下掉:"还等什么?"主仆二人趁着天没大亮,悄悄溜回了闺房。

再说凤生被窦家兄弟灌了整宿酒,活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。每次推辞,窦二就罚他连饮三大碗。他怕露出破绽,只得硬着头皮喝,巴望着早点散场。谁知那群人越喝越疯,直到东方泛白才罢休。凤生强撑着七分醉意告辞,一路跌跌撞撞往回赶。推开院门见房门大开,冲进去连喊几声"小姐",哪还有人影?他借着酒劲把桌椅拍得震天响,眼泪吧嗒吧嗒往下砸:"窦家这两个杀千刀的!千辛万苦等到今天,眼看要成好事,生生给搅黄了!"骂完倒头就睡,日头西斜才醒,急忙跑去东墙张望——那边楼窗紧闭,角门也上了锁。他垂头丧气回到书房,像霜打的茄子似的。

素梅回房后心神不宁,对龙香说:"往后可不能再这样了!"龙香撇嘴:"姐姐戒得住才怪。"素梅板起脸:"你且看我下狠心!"龙香噗嗤笑了:"等您真戒了,黄花菜都凉啦!"见素梅瞪眼,她凑近耳语:"您身子都给他了..."素梅急得直拧她:"胡说什么!他们闯进来时,我们连句整话都没说完!"龙香眨眨眼:"那凤公子能甘心?怕不是要想疯魔了。依我说,今夜还得去一趟。"素梅犹豫道:"要去也行,你在外头把风。"龙香噗嗤又笑出声,素梅恼道:"又笑什么?"小丫头促狭道:"我笑姐姐这'狠性子',戒得可真结实!"

素梅和龙香正凑在一块儿,悄悄商量着晚上再去赴约的事儿。谁知这时候,她兄嫂那边的丫鬟急匆匆跑过来,喊道:"冯家老太太来啦!"

原来素梅有个外婆,嫁在冯家,住在钱塘门里头。老太太虽然守寡多年,家底却厚实得很,门前开着个当铺。街坊邻居都知道她是个有钱的主儿,那些三姑六婆没一个不来巴结她的。老太太膝下就一个女儿,嫁给了杨家,就是素梅的娘亲,可惜夫妻俩早早就过世了。

这天老太太跟媒婆们说起外孙女的婚事,媒婆们七嘴八舌道:"要是光打着杨大官人的名头说亲,怕是人家的兴致不高。得说是您老人家的亲外孙女,从您府上出嫁的,这才门当户对呢。"老太太一听在理,再说外孙女年纪也不小了,该准备嫁妆了,当下就叫人备了两顶轿子,一顶自己坐着,一顶空着,直奔杨家来接人。

素梅见着外婆,听老人家说明来意,心里咯噔一下。她咬着嘴唇推辞道:"外婆既然要接我去住,您先回去,等外孙女收拾两天就来。"老太太摆摆手:"有什么好收拾的?我就在这儿等着,今儿就跟我走。"龙香赶紧插话:"总得挑个好日子吧?"老太太笑呵呵地说:"早看好了,今儿个就是黄道吉日,这就动身吧。"

素梅急得直跺脚,偷偷扯龙香的袖子:"这可怎么跟他说啊?"龙香压低声音:"老太太在这儿盯着呢,就算拖两天也见不着面了。不如先跟着去,回头我找机会给他捎个信儿。"素梅没辙,只好闷闷不乐地跟着外婆上了轿子。

那边凤生兴冲冲跑到小楼底下,左等右等不见人影。后来一打听,才知道是被外婆家接走了。他捶胸顿足直后悔,又不知道素梅什么时候才能回来。正愁眉不展呢,舅舅金三员外家的金旺找来了,说是接他回去商量进京赶考的事。

"园子里的书本行李都收拾好了,您不用再往这儿跑了。"金旺这么说。凤生嘴上应着,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:"这一错过,天南地北的,哪还有再见的日子?可她待我那样好,叫我怎么放得下?"收拾行李时,他望着东墙直抹眼泪。可也没法子,只得垂头丧气地跟着金旺回了舅舅家。

金员外早把盘缠准备妥当,摆了送行酒,就让金旺跟着上路了。这日闲来无事,正巧有个卖首饰的婆子来串门,说起钱塘门冯家有个才貌双全的姑娘还没许人家。员外连忙要了生辰八字,跟外甥的一合——算命先生直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,将来夫荣妻贵。

员外乐得合不拢嘴,马上派人去说亲。冯老太太听说对方是金三员外,知道是本地财主,就派人通知了外孙杨大官人,当场应下了这门亲事。择了吉日下了聘,两家欢天喜地。

可素梅心里还惦记着凤生,听说许给了什么金家,眼泪扑簌簌往下掉。龙香劝道:"姻缘天注定,要是有缘分,早该成了。如今错过,说明不是正主儿。幸亏那夜没出什么事,要不然现在又许了别家,可怎么收场?"

素梅抹着眼泪说:"你这是什么话!当初虽没越礼,可我们心意相通。我还盼着有重逢之日呢。要是逼我嫁别人,大不了以死明志,也算对得起他一片真心。"龙香叹气道:"姐姐的心意我明白,可如今怎么再见他呢?"

"他该是在京赶考。要是缘分未尽,等金榜题名时,定会回来寻我。到时候我辞了外婆回家,总能见上一面。若是他得了功名,说不定这门亲事还有转圜余地。要不然,能当面说句话,我也死而无憾了。"龙香忙捂住她的嘴:"姐姐想得周全,可千万别露了形迹,叫人看出端倪来。"

再说凤生进京后果然高中,做了福州府推官。他美滋滋地盘算:"这下风风光光回去提亲,还不是十拿九稳?什么功名都是虚的,这才是天大的喜事!"正收拾行李呢,金家来人报信说家里已经给他定了亲,就等他回去完婚。

凤生脸色唰地变了:"什么?给我定了谁?"来人答道:"钱塘门冯家的小姐,听说才貌双全呢。"凤生气得直拍桌子:"舅舅这是闹哪出?他哪知道我的心思!"

来人跟金旺都傻眼了:"老爷这是好意,官人怎么反倒怪罪起来?"凤生一甩袖子:"你们懂什么!"从此心里又添了块心病。正是:

喜事临门反添愁,新人笑时旧人忧。 千般心事难开口,说与谁听谁解愁?

凤生闷闷不乐地启程回乡,先打发金家人回去报信。这边金员外听说外甥要回来了,赶紧定了婚期,往冯家送去了聘礼。那压钗的玉蟾蜍本是一对,先前送过外甥一只,这次又拿另一只来下聘,倒成了个圆满。

媒婆捧着聘礼到冯家报喜:"金家公子金榜题名,不日就要回来迎亲啦!"冯老太太乐得见牙不见眼。亲戚们围着素梅道喜,这个说"姑娘好福气",那个夸"真是郎才女貌",把个素梅听得心里像针扎似的。

谁知道素梅心里藏着事儿,整天唉声叹气的,愁眉不展,一个人闷闷不乐地回屋去了。这时龙香跑进来,眼睛亮晶晶地说:"姐姐,你看见刚才送来的聘礼了吗?"素梅摆摆手:"哪有心思看那些!"

龙香凑近些,压低声音:"我听到个天大的好消息!外头人都说,那个中了进士来聘姐姐的金家公子,其实是金家的外甥。我前儿还听凤官人提过什么金家舅舅,说不定就是他呢!"素梅猛地抬头:"哪有这么巧的事!"

"您瞧这个,"龙香从袖子里摸出个玉蟾蜍,"刚才我瞅着聘礼里这件压钗的物件眼熟,特意借口说您要看,给拿来了。"素梅连忙解下自己腕上的玉蟾蜍,两个并排一比——分毫不差!她手指微微发抖,眼泪扑簌簌往下掉:"要真是他...可为何不说凤家下聘?这里头透着古怪。"

龙香急得直跺脚:"要真是凤官人,您打算怎么办?要不是呢?"素梅咬着嘴唇发狠:"若不是他,我宁可吊死在花轿里!"

"我倒有个主意,"龙香眼睛一转,"迎亲那天媒婆要先来报信,我扮作她闺女跟去。要真是凤官人,我立马跑回来报喜!"素梅攥着她的手直点头,指甲都快掐进肉里了。

转眼到了迎亲的日子。龙香半路截住媒婆,央求道:"大娘带我去瞧瞧新郎官吧,就说我是您闺女。"媒婆纳闷:"你家姑娘都要当官夫人了,怎么还愁眉不展的?"龙香叹气:"姐姐性子倔,非要自己相中郎君。如今盲婚哑嫁的,能不担心么?"

快到金家时,龙香突然问:"新郎官到底姓什么呀?听说是个怪姓?"媒婆拍脑门:"哎哟,姓什么来着...好像是凤凰的凤?"龙香心头突突直跳,故意落在后头,扒着门缝往里瞧。

这一瞧可不得了!里头坐着的分明是凤生!龙香乐得差点蹦起来,故意在门口晃悠。凤生眼尖,三两步冲出来:"龙香?真是你!你姐姐可好?"龙香假装抹眼泪:"好什么呀,眼睛都哭肿了。"

凤生急得直搓手:"那日走散后,我日夜惦记。如今中了进士,正要寻你们,谁知舅舅...唉!"龙香突然噗嗤笑了:"官人还装糊涂?新娘子就是我姐姐呀!她本是冯家外孙女,所以外头都说是冯家姑娘。"凤生愣在原地,突然一拍大腿:"苍天有眼!"两人又哭又笑,活像对傻鸳鸯。

龙香从袖子里摸出两只玉蟾蜍,眼睛亮晶晶地说:"你瞧,这一对儿可不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双?一个是你送给姐姐的,一个是你家压发钗的宝贝。现在明明白白都在这儿了,你还有什么好疑心的?"

凤生拍着大腿哈哈大笑:"世上竟有这样的巧事,可真是乐死我了!"龙香撇撇嘴:"官人在这儿乐得跟什么似的,我姐姐还在屋里哭得梨花带雨呢。"凤生急得直搓手:"要不是我,你姐姐打算怎么办?"

龙香凑近些,压低声音:"姐姐看见这对玉蟾蜍,又听说是什么金家外甥,心里已经起了疑,这才让我先来探探口风。说要不是官人,她就要寻短见。现在我赶着回去报信,好让她梳妆打扮等着。这会儿她要是知道了,怕是要欢喜得晕过去。"

凤生忽然想起什么,一拍脑门:"等等,她正在着急上火的时候,说不定会疑心是你临时编谎话哄她。不如把我手上这个戒指拿去给她看,她才好真正放心。"说着就从指头上褪下戒指递给龙香。这边又忙着吩咐下人准备鼓乐酒席,自己整了整衣冠准备迎亲。

龙香一路小跑回家,还没进门就喊:"姐姐!真是他!真是他!"素梅手里的帕子绞得紧紧的:"真有这样的事?"龙香喘着气把戒指递过去:"你看这个,是他亲手从指头上摘下来让我带给你的。"

素梅接过戒指,指尖微微发抖,嘴角却忍不住翘起来:"这可真是奇了......他见到你都说了什么?"龙香绘声绘色地学起来:"他说自从那天被惊散,没有一天不想姐姐。如今做了官正要来提亲,谁知舅舅先定了亲事。他原不知道是姐姐,心里一百个不情愿呢。"

素梅眼圈又红了:"他若娶的不是我,往后打算怎么办?"龙香叹气道:"他说原本打算设法见姐姐一面,把心里话说清楚,死也瞑目。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下来了。我看他说得诚恳,才把实情告诉他,他高兴得差点跳起来。"

"可他不知道我为他立下誓言......"素梅咬着嘴唇,"他会不会觉得我轻易许了人家,是个没信义的?"龙香连忙摆手:"我把姐姐的心意都说了。原说若不是他,迎亲那天就要寻短见的。他也怕姐姐不信,特意让我带这戒指回来作证。"

素梅把戒指贴在胸口:"这戒指......他是从哪儿取下来的?"龙香眨眨眼:"紧紧箍在手指头上呢,可见时时刻刻惦记着姐姐。"素梅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,脸上终于有了笑意。

不多时,外头鼓乐喧天,新郎官穿着大红喜服上门迎亲。新娘上了花轿,冯老夫人也坐着轿子,一路吹吹打打送到金家。喜宴上推杯换盏,洞房里红烛高烧,这一对璧人终成眷属,恩爱非常。

第二天杨家兄嫂来会亲,窦家兄弟也来道贺。凤生看见窦家兄弟,想起那晚的乌龙,忍不住偷笑。心里暗想:"亏得是命中注定的姻缘,到底成了夫妻。要不然那晚一场大乱,可不是闹着玩的。"这些话自然不好说出口,只能自己偷着乐。

后来夫妻俩时常说起那晚的事,还是忍不住后怕。想想世间的事真是可笑,要是凤生和素梅当真无缘也就罢了。既然注定要做夫妻,那天在书房里何必闹出这场风波?再晚一会儿,或者第二日再去外婆家,说不定早就成了好事。偏偏要在这节骨眼上生出波折,等到两边都灰心了,却又阴差阳错定了亲。

这大概就是老天爷故意安排的戏码,要是太容易到手反倒没意思。可世上也有那些错过一时就错过一生的,这又该怎么说呢?

原文言文

  莽儿郎惊散新莺燕 诌梅香认合玉蟾蜍

  诗云:

  世间好事必多磨,缘未来时可奈何!

  宜至到头终正果,不知底事欲蹉跎?

  话说从来有人道好事多磨。那到底不成的,自不必说。尽有到底成就的,起初时千难万难,挫过了多少机会,费过了多少心机,方得了结。就如王仙客与刘无双两人,中表兄妹,从幼许嫁,年纪长大,只须刘尚书与夫人做主,两个一下配合了,有何可说?却又尚书番悔起来,千推万阻。比及夫人撺掇得肯了,正要做亲,又撞着朱氵此,姚令言之乱,御驾家尘,两下失散。直到得干戈平静,仙客入京来访,不匡刘尚书被人诬陷,家小配入掖庭。从此天人路隔,永无相会之日了。姻缘未断,又得发出宫女打扫皇陵。恰好差着无双在内,驿庭中通出消息与王仙客。跟寻着希奇古怪的一个侠客古押衙,将茅山道士仙丹矫诏药死无双,在皇陵上赎出尸首来救活了,方得成其夫妇,同归襄汉。不知挫过了几个年头,费过了多少手脚了。早知到底是夫妻,何故又要经这许多磨折?真不知天公主的是何意见!可又有一说,不遇艰难,不显好处。古人云:不是一番寒彻骨,怎得梅花扑鼻香?只如偷情一件,一偷便着,却不早完了事?然没一些光景了。毕竟历过多少间阻,无限风波,后来到手,方为希罕。所以在行的道:“偷得着不如偷不着。”真有深趣之言也。

  而今说一段因缘。正要到手,却被无意中搅散。及至后来两下各不相望了,又曲曲湾湾反弄成了,这是氤氲大使颠倒人的去处。且说这段故事出在那个地方,甚么人家,怎的起头,怎的了结?看官不要性急,待小子原原委委说来。有诗为证:

  打鸭惊鸳鸯,分飞各异方。

  天生应匹耦,罗列自成行。

  话说杭州府有一个秀才,姓凤名来仪,字梧宾。少年高才,只因父母双亡,家贫未娶。有个母舅金三员外,看得他是个不凡之器,是件照管周济他。凤生就冒了舅家之姓进了学,入场考试,已得登科。朋友往来,只称凤生,榜中名字,却是金姓。金员外一向出了灯火之资,替他在吴山左畔赁下园亭一所,与同两个朋友做伴读书。那两个是嫡亲兄弟,一个叫做察尚文,一个叫做窦尚武,多是少年豪气,眼底无人之辈。三个人情投意合,颇有管鲍、雷陈之风。窦家兄弟为因有一个亲眷上京为官,送他长行,就便往苏州探访相识去了。凤生虽已得中,春试尚远,还在园中读书。

  一日傍晚时节,诵读少倦,走出书房散步。至园东,忽见墙外楼上有一女子凭窗而立,貌若天人。只隔得一垛墙,差不得多少远近。那女子看见凤生青年美质,也似有眷顾之意,毫不躲闪。凤生贪看自不必说。四目相视,足有一个多时辰。凤生只做看玩园中菊花,步来步去,卖弄着许多风流态度,不忍走回。直等天黑将来,只听得女子叫道:“龙香,掩上了楼窗。”一个侍女走起来,把窗扑的关了。凤生方才回步,心下思量道:“不知邻家有这等美貌女子!不晓得他姓甚名谁,怎生打听一个明白便好?”

  过了一夜。次日清早起来,也无心想观看书史,忙忙梳洗了,即望园东墙边来。抬头看那邻家楼上,不见了昨日那女子。正在稠惆怅之际,猛听得墙角小门开处,走将一个青青秀秀的丫鬟进来,竟到圃中采菊花。风生要撩拔他开口,故作厉声道:“谁家女子,盗取花卉!”那丫鬟呻了一声道:“是我邻家的园子!你是那里来的野人,反说我盗?”凤生笑道:“盗也非盗,野也非野。一时失言,两下退过罢。”丫鬟也笑道:“不退过,找你些甚么?”凤生道:“请问小姐子,采花去与那个戴?”丫鬟道:“我家姐姐梳洗已完,等此插带。”凤生道:“你家姐姐高姓大名?何门宅眷?”丫鬟道:“我家姐姐姓杨,小字素梅,还不曾许配人家。”凤生道:“堂上何人?“丫鬟道:“父母俱亡,傍着兄嫂同居。性爱幽静,独处不楼刺绣。”凤生道:“昨日看见在楼上凭窗而立的,想就是了?”丫鬟道:“正是他了,那里还有第二个?”凤生道:“这等,小姐子莫非龙香姐么?”丫鬟惊道:“官人如何晓得?”凤生本是昨日听得叫唤明白在耳朵里的,却诌一个谎道:“小生一向闻得东邻杨宅有个素梅娘子,世上无双的美色。侍女龙香姐十分乖巧,十分贤惠,仰幕已久了。”龙香终是丫头家见识,听见称赞他两句,道是外边人真个说他好,就有几分喜动颜色。道:“小婢子有何德能?直叫官人知道。”凤生道:“强将之下无弱兵。恁样的姐姐,须得恁样的梅香姐,方为厮称。小生有缘,昨日得见了姐姐,今日又得遇着龙香姐,真是天大的福分。龙香姐怎生做得一个方便,使小生再见得姐姐一面么?”龙香道:“官人好不知进退!好人家女儿,又不是烟花门户,知道你是甚么人?面生不熟,说个见再见?”凤生道:“小生姓凤,名来仪,今年秋榜举人。在此园中读书,就是贴壁紧邻。你姐姐因是绝代佳人,小生也不愧今时才子。就相见一面,也不辱没了你姐姐!”龙香道:“惯是秀才,家有这些老脸说话,不耐烦与你缠帐!且将菊花去与姐姐插戴则个。”说罢,转身就走。凤生直跟将来送他,作个揖道:“千万劳龙香姐在姐姐面前,说凤来仪多多致意。”龙香只做不听,走进角门,扑的关了。

  凤生只得回步转来,只听得楼窗豁然大开,高处有人叫一声:“龙香,怎么去了不来?”急抬头看时,正是昨日凭窗女子,新妆方罢,等龙香采花不来,开窗叫他,恰好与凤生打个照面。凤生看上去,愈觉美丽非常。那杨素梅也看上凤生在眼里了,呆呆偷觑,目不转睛。凤生以为可动,朗吟一诗道:

  几回空度可怜宵,谁道秦楼有玉萧!

  咫尺银河难越渡,宁交不瘦沈郎腰?

  楼上杨素梅听见吟诗,详那诗中之意,分明晓得是打动他的了,只不知这俏书生是那一个,又没处好问得。正在心下踌躇,只见龙香手捻了一朵菊花来,与他插好了,就问道:“姐姐,你看见那园中狂生否?”素梅摇手道:“还在那厢摇摆,低声些,不要被他听见了。”龙香道:“我正要他听见,有这样老脸皮没廉耻的!”素梅道:“他是那个?怎么样没廉耻?你且说来。”龙香道:“我自采花,他不知那里走将来,撞见了,反说我偷他的花,被我抢白了一场。后来问我采花与那个戴,我说是姐姐。他见说出姐姐名姓来,不知怎的就晓得我叫做龙香。说道一向仰幕姐姐芳名,故此连侍女名字多打听在肚里的。又说昨日得曾见了姐姐,还要指望再见见。又被我抢白他是面生不熟之人,他才说出名姓来,叫做凤来仪,是今年中的举人,在此园中读书,是个紧邻。我不睬他,他深深作揖,央我致意姐姐,道姐姐是佳人,他是才子。你道好没廉耻么?“素梅道:“说轻些,看来他是个少年书生,高才自负的。你不理他便罢,不要十分轻口轻舌的冲撞他。”龙香道:“姐姐怕龙香冲撞了他,等龙香去叫他来见见姐姐,姐姐自回他话罢。”素梅道:“痴丫头,好个歹舌头!怎么好叫他见我?”两个一头说,一头下楼去了。

  这里凤生听见楼上唧哝一番,虽不甚明白,晓得是一定说他,心中好生痒痒。直等楼上不见了人,方才走回书房。从此书卷懒开,茶饭懒吃,一心只在素梅身上,日日在东墙探头望脑,时常两下撞见。那素梅也失魂丧魄的,掉那少年书生不下,每日上楼几番,但遇着便眉来眼去,彼此有意,只不曾交口。又时常打发龙香,只以采花为名,到花园中探听他来踪去迹。龙香一来晓得姐姐的心事,二来见凤生腼腆,心里也有些喜欢,要在里头撮合。不时走到书房里传消递息,对凤生说着素梅好生钟情之意,凤生道:“对面甚觉有情,只是隔着楼上下,不好开得口,总有心事,无从可达。”龙香道:“官人何不写封书与我姐姐?”凤生喜道:“姐姐通文墨么?”龙香道:“姐姐喜的是吟诗作赋,岂但通文墨而已!”凤生道:“这等,待我写一情词起来,劳烦你替我寄去,看他怎怎么说。”凤生提起笔来,一挥而就。词云:

  木落庭皋,楼阁外,彤云半拥。偏则向、凄凉书舍,早将寒送。眼角偷传倾国貌,心苗曾倩多情种。问天公,何日判佳期,成欢宠?词寄((《满江红》。

  凤生写完,付与龙香。龙香收在袖里,走回家去,见了素梅,面带笑容。素梅问道:“你适在那边书房里来,有何说话,笑嘻嘻的走来?”龙香道:“好笑那凤官人见了龙香,不说甚么说话,把一张纸一管笔,只管写来写去,被我趁他不见,溜了一张来。姐姐,你看他写的是甚么?”素梅接过手来,看了一遍,道:“写的是,一首词。分明是他叫你拿来的,你却掉谎!”龙香道:“不瞒姐姐说,委实是他叫龙香拿来的。龙香又不识字,知他写的是好是歹?怕姐姐一时嗔怪,只得如此说。”素梅道:“我也不嗔怪你,只是书生狂妄,不回他几字,他只道我不知其意,只管歪缠。我也不与他吟词作赋,卖弄聪明,实实的写几句说话回他便了。”龙香即时研起墨来,取幅花笺摊在桌上。好个素梅,也不打稿,提起笔来就写。写道:自古贞姬守节,侠女怜才。两者俱贤,各行其是。但恐遇非其人,轻诺寡信,侠不如贞耳。与君为邻,幸成目遇,有缘与否,君自揣之!勿徒调文琢句,为轻薄相诱已也。聊此相复,寸心已尽,无多言。

  写罢封好了,教龙香藏着,隔了一日拿去与那凤生。龙香依言来到凤生书房,凤生惊喜道:“龙香姐来了,那封书儿,曾达上姐姐否?”龙香拿个班道:“甚么书个书,要我替你淘气!”凤生道:“好姐姐,如何累你受气?”龙香道:“姐姐见了你书,变了脸,道:‘甚么人的书要你拿来?我是闺门中女儿,怎么与外人通书帖?’只是要打。”凤生道:“他既道我是外人不该通书帖,又在楼上眼睁睁看我怎的?是他自家招风揽火,怎到打你?”龙香道:“我也不到得与他打,我回说道:‘我又不识字,知他写的是甚么!姐姐不象意,不要看他,拿去还他罢了,何必着恼?’方才免得一顿打。”凤生道:“好谈话!若是不曾看着,拿来还了,有何消息?可不误了我的事?”龙香道:“不管误事不误事,还了你,你自看去。”袖中摸出来,撩在地下。凤生拾起来,却不是起先拿去的了,晓得是龙香耍他,带者笑道:“我说你家姐姐不舍得怪我,必是好音回我了。”拆开来细细一看,跌足道:“好个有见识的女子!分明有意与我,只怕我日后负心,未肯造次耳。我如今只得再央龙香姐拿件信物送他,写封实心实意的话,求他定下个佳期,省得此往彼来,有名无实,白白地想杀了我!”龙香道:“为人为彻,快写来,我与你拿去,我自有道理。”凤生开了箱子,取出一个白玉蟾蜍镇纸来,乃是他中榜之时,母舅金三员外与他作贺的,制作精工,是件古玩。今将来送与素梅作表记。写下一封书,道:承示玉音,多关肝膈。仪虽薄德,敢负深情?但肯俯通一夕之欢,必当永失百年之好。谨贡白玉蟾蜍,聊以表信。荆山之产,取其坚润不渝;月中之象,取长团圆无缺。乞订佳期,以苏渴想。未写道:辱爱不才生凤来仪顿首索梅娘子妆前。

  凤生将书封好,一同玉蟾蜍交付龙香,对龙香道:“我与你姐姐百年好事,千金重担只在此两件上面了!万望龙香姐竭力周全,讨个回音则个。”龙香道:“不须瞩咐,我也巴不得你们两个成了事,有话面讲,不耐烦如此传书递柬。”凤生作个揖道:“好姐姐,如此帮衬,万代恩德。”龙香带者笑拿着去了,走进房来,回复素梅道:“凤官人见了姐姐的书,着实赞叹,说姐姐有见识,又写一封回书,送一件玉物事在此。”素梅接过手来,看那玉蟾蜍光润可爱,笑道:“他送来怎的?且拆开书来看。”素梅看那书时,一路把头暗点,脸颊微红,有些沉吟之意。看到“辱爱不才生”几字,笑道:“呆秀才,那个就在这里爱你?”龙香道:“姐姐若是不爱,何不绝了他,不许往来?既与他兜兜搭搭,他难道到肯认做不爱不成?”素梅也笑将起来道:“痴丫头,就象与他一路的。我到有句话与你商量:我心上真有些爱他,其实瞒不得你了。如今他送此玉蟾蜍做了信物,要我去会他,这个却怎么使得?”龙香道:“姐姐,若是使不得,空爱他也无用。何苦把这个书生哄得他不上不落的,呆呆地百事皆废了?”素梅道:“只恐书生薄幸,且顾眼下风光,日日不在心上,撇人在脑后了,如何是好?“龙香道:“这个龙香也做不得保人。姐姐而今要绝他,却又爱他;要从他,却又疑他。如此两难,何不约他当面一会?看他说话真诚,罚个咒愿,方才凭着姐姐或短或长,成就其事;若不象个老实的,姐姐一下子丢开,再不要缠他罢了。”素梅道:“你说得有理,我回他字去。难得今夜是十五日团圆之夜,约他今夜到书房里相会便了。”素梅写着几字,手上除下一个累金戒指儿,答他玉蟾蜍之赠,叫龙香拿去。

  龙香应允,一面定到园中,心下道:“佳期只在今夜了,便宜了这酸子,不要直与他说知。”走进书房中来,只见凤生朝看纸窗正在那里呆想。见了龙香,勉地跳将起来,道:“好姐姐,天大的事如何了?”龙香道:“什么如何如何!你道你不知进退,开一便问佳期,这等看得容易,一下性子,书多扯坏了,连那玉蟾蜍也损碎了!”凤生呆了道:“这般说起来,教我怎的才是?等到几时方好?可不害杀了我!”龙香道:”不要心慌,还有好话在后。”凤生欢喜道:“既有好话,快说来!”龙香道:“好自在性,大着嘴子‘快说来!快说来!,不直得陪个小心?”凤生陪笑道:“好姐姐,这是我不是了。“跪下去道:“我的亲娘!有什么好说话,对我说罢。”龙香扶起道:“不要馋脸。你且起来,我对你说。我姐姐初时不肯,是我再三撺掇,已许下日子了。”凤生道:“在几时呢?”龙香笑道:“在明年。”凤生道:“若到明年,我也害死好做周年了。”龙香道:“死了,料不要我偿命。自有人不舍得你死,有个丹药方在此医你。”袖中摸出戒指与那封字来,交与凤生道:“到不是害死,却不要快活杀了。”凤生接着拆开看时,上写道:徒承往复,未测中心。拟非夜谈,各陈所愿。因不为投梭之拒,亦非效逾墙之徒。终身事大,欲订完盟耳。先以约指之物为定,言出如金,浮情且戒,如斯而已!未附一诗

  试敛听琴心,来访听萧伴。

  为语玉蟾蜍,情光今夜满。

  凤生看罢,晓得是许下了佳期,又即在今夜,喜欢得打跌,对龙香道:“亏杀了救命的贤姐,教我怎生报答也!”龙香道:“闲话休题,既如此约定,到晚来,切不可放甚么人在此打搅!”凤生道:“便是同窗两个朋友,出去久了;舅舅家里一个送饭的人,送过使打发他去,不呼唤他,却不敢来。此外别无甚人到此,不妨,不妨!只是姐姐不要临时变卦便好。”龙香道:“这个到不消疑虑,只在我身上,包你今夜成事便了。”龙香自回去了。凤生一心只打点欢会,住在书房中,巴不得到晚。

  那边素梅也自心里忒忒地,一似小儿放纸炮,又爱又怕。只等龙香回来,商量到晚赴约。恰好龙香已到,回复道:“那凤官人见了姐姐的字,好不快活,连龙香也受了他好些跪拜了。”素梅道:“说便如此说,羞答答地怎好去得?”龙香道:“既许了他,作要不得的。”素梅道:“不去便怎么?”龙香道:“不去不打紧,龙香说了这一个大谎,后来害死了他,地府中还要攀累我。”素梅道:“你只管自家的来世,再不管我的终身!”龙香道:“甚么终身?拚得立定主意嫁了他便是了。”素梅道:“既如此,便依你去走一遭也使得,只要打听兄嫂睡了方好。”

  说话之间,早已天晚,天上皎团团推出一轮明月。龙香走去了,一更多次,走来道:“大官人,大娘子多吃了晚饭,我守他收拾睡了才来的。我每不要点灯,开了角门,趁着明月悄悄去罢。”素梅道:“你在前走,我后边尾着,怕有人来。”果然龙香先行,素梅在后,遮遮掩掩走到书房前。龙香把手点道:“那有灯的不就是他书房?”素梅见说是书房,便立定了脚。凤生正在盼望不到之际,心痒难熬,攒出攒入了一会,略在窗前歇气。只听得门外脚步晌,急走出来迎着。这里龙香就出声道:“凤官人,姐姐来了,还不拜见!”凤生月下一看,真是天仙下降!不觉的跪了下去,道:“小生有何天幸,劳烦姐姐这般用心,杀身难报。”素梅通红了脸,一把扶起道:“官人请尊重,有话慢讲。”凤生立起来,就扶着素梅衣袂道:“外厢不便,请小姐快进房去。”素梅走进了门内,外边龙香道:“姐姐,我自去了。”素梅叫道:“龙香,不要去。”凤生道:“小姐,等他回去安顿着家中的好。”素梅又叫道:“略转转就来。”龙香道:“晓得了,凤官入关上了门罢。”

  当下龙香走了转去。凤生把门关了,进来一把抱住道:“姐姐想杀了凤来仪!如今侥幸杀了凤来仪也!”一手就去素梅怀里乱扯衣裙。素梅按住道:“官人不要性急,说得明白,方可成欢。”凤生道:“我两人心事已明,到此地位,还有何说?”只是抱着推他到床上来。素梅挣定了脚不肯走,道:“终身之事,岂可草草?你咒也须赌一个,永不得负心!”凤生一头推,一头口里哝道:“凤来仪若负此怀,永远前程不言!不言!”素梅见他极态,又哄他又爱他,心下已自软了,不由的脚下放松,任他推去。

  正要倒在床上,只听得园门外一片大嚷,擂鼓也似敲门。凤生正在喉急之际,吃那一惊不小,便道:“做怪了!此时是甚么人敲门?想来没有别人。姐姐不要心慌,门是关看的,没事。我们且自上床,凭他门外叫唤,不要睬他!”素梅也慌道:“只怕使不得,不如我去休!”凤生极了,恨性命抱往道:“这等怎使得?这是活活的弄杀的我了!”正是色胆如天,凤生且不管外面的事,把素梅的小衣服解脱了,忙要行事。那晓得花园门年深月久,苦不甚牢,早被外边一伙人踢开了一扇,一路嚷将进来,直到凤生书房门首来了。凤生听见来得切近,方才着忙道:“古怪!这声音却似窦家兄弟两个。几时回来的?恰恰到此。我的活冤家,怎么是好?”只得放下了手,对素梅道:“我去顶住了门,你把灯吹灭了,不要做声!”素梅心下惊惶,一手把裙裤结好,一头把火吹灭,悄悄地拣暗处站着,不敢喘气。凤生走到门边,轻轻掇条凳子,把门再加顶住,要走进来温存素梅。只听得外面打着门道:“凤兄,快开门!“凤生战抖抖的回道:“是,是,是那,那个?”一个声气小些的道:“小弟窦尚文。”一个大喊道:“小弟窦尚武。两个月不相聚了,今日才得回来。这样好月色,快开门出来,吾们同去吃酒。”凤生道:“夜深了,小弟已睡在床上了,懒得起来,明日尽兴罢。”外边窦大道:“寒舍不远,过谈甚便。欲着人来请,因怕兄已睡着,未必就来,故此兄弟两人特来自邀,快些起来!”凤生道:“夜深风露,热被窝里起来,怕不感冒了?其实的懒起,不要相强,足见相知。”窦大道:“兄兴素豪,今夜何故如此?”窦二便嚷道:“男子汉见说着吃酒看月有兴事,披衣便起,怕甚风露?”凤生道:“今夜偶然没兴,望乞见谅。”窦二道:“终不成使我们扫了兴,便自这样回去了?你若当真不起来时,我们一发把这门打开来,莫怪粗卤!”凤生着了急,自想道:“倘若他当真打进,怎生是好?”低低对素梅道:“他若打将讲来,必然事露,姐姐你且躲在床后,待我开门出去打发了他就来。”素梅也低低道:“撇脱些,我要回去。这事做得不好了,怎么处?”素梅望床后黑处躲好。

  凤生才掇开凳子,开出门来,见了他兄弟两个,且不施礼,便随手把门扣上了,道:“室中无火,待我搭上了门,和兄每两个坐话一番罢。”两窦道:“坐话甚么?酒盒多端正在那里了,且到寒家呼卢浮白,吃到天明。”凤生道:“小弟不耐烦,饶我罢!”窦二道:“我们兴高得紧,管你耐烦不耐烦?我们大家扯了去!”兄弟两个多动手,扯着便走,又加家僮们推的推,攘的攘,不由你不定。凤生只叫得苦,却又不好说出。正是:哑子慢尝黄柏味,难将苦口向人言。没奈何,只得跟着吆吆喝喝的去了。

  这里素梅在房中,心头丕丕的跳,几乎把个胆吓破了,着实懊悔无尽。听得人声浙远,才按定了性子,走出床面前来,整一整衣服,望门外张一张,悄然无人,想道:“此时想没人了,我也等不得他,趁早走回去罢。”去拽那门时,谁想是外边搭住了的。狠性子一拽,早把两三个长指甲一齐蹴断了。要出来,又出来不得。要叫声龙香,又想他决在家里,那里在外边听得?又还怕被别人听见了,左右不是,心里烦躁撩乱,没计奈何。看看夜深了,坐得不耐烦,再不见购生来到.心中又气又恨,道:“难道贪了酒杯,竟忘记我在这里了?”又替他解道:“方才他负极不要去,还是这些狂朋没得放他回来。”转展踌躇,无聊无赖,身体倦怠,呵欠连天。欲要睡睡,又是别人家床铺,不曾睡惯,不得伏贴。亦且心下有事,焦焦躁躁,那里睡得去?闷坐不过,做下一首词云:

  幽房深锁多情种,清夜悠悠谁共?羞见枕衾鸳凤,闷则和衣拥。无端猛烈阴风动,惊破一番新梦。窗外月华霜重,寂寞桃源洞。((词寄《桃源忆故人》。素梅吟词已罢,早已鸡鸣时侯了。

  龙香在家里睡了一觉醒来,想道:“此时姐姐与凤官人也快活得勾了,不免走去伺侯,接了他归来早些,省得天明有人看见,做出事来。”开了角门,踏着露草,慢慢走到书房前来。只见门上搭着扭儿,疑道:“这外面是谁搭上的?又来奇怪了!”自言自语了几句。里头素梅听得声音,便开言道:“龙香来了么?”龙香道:“是来了。”素梅道:“快些开了门进来。”龙香开进去看时,只见素梅衣妆不卸,独自一个坐着。惊问道:“姐姐起得这般早?”素梅道:“那里是起早!一夜还不曾睡。”龙香道:“为何不睡?凤官人那里去了?”素梅叹口气道:“有这等不凑巧的事,说不得一两句说话,一伙狂朋踢进园门来,拉去看月,凤官人千推万阻,不肯开门,他直要打进门来。只得开了门,随他们一路去了。至今不来,且又搭上了门。教我出来又出来不得,坐又坐不过,受了这一夜的罪。而今你来得正好,我和你快回去罢。”龙香道:“怎么有这等事!姐姐有心得到这时侯了,凤官人毕竟转来,还在此等他一等么?”素梅不觉泪汪汪的,又叹一口气道:“还说甚么等他?只自回去罢了。”正是:

  蓦地鱼舟惊比目,霎时樵斧破连枝。素梅自与龙香回去不题。

  且说凤生被那不做美的窦大,窦二不由分说拉夫吃了半夜的酒。凤生真是热地上蜒蚰,一时也安不得身子。一声求罢,就被窦二大碗价罚来。凤生虽是心里不愿,待推去时,又恐怕他们看出破绽,只得勉强发兴,指望早些散场。谁知这些少年心性,吃到兴头上,越吃越狂,那里肯住?凤生真是没天得叫。直等东方发白,大家酩酊吃不得了,方才歇手。凤生终是留心,不至大醉。带了些酒意,别了二窦。一步恨不得做十步,踉跄归来。到得园中,只见房门大开,急急走近叫道:“小姐!小姐!”那见个人影?想着昨宵在此,今不得见了,不觉的趁着酒兴,敲台拍凳,气得泪点如珠的下来,骂道:“天杀的窦家兄弟坑杀了我!千难万难,到得今日才得成就,未曾到手,平白地搅开了。而今不知又要费多少心机,方得圆成。只怕着了这惊,不肯再来了,如何是好?”闷闷不乐,倒在床上,一觉睡到日沉西,方起得来,急急走到园东墙边一看,但见楼窗紧闭,不见人踪。推推角门,又是关紧了的。没处问个消息,怏怏而回,且在书房纳闷不题。

  且说那杨素梅归到自己房中,心里还是恍惚不宁的,对龙香道:“今后切须戒着,不可如此!”龙香道:“姐姐只怕戒不定。”素梅道:“且看我狠性子戒起来。”龙香道:“到得戒时已是迟了。”素梅道:“怎见得迟?”龙香道:“身子已破了。”素梅道:“那里有此事!你才转得身,他们就打将进来。说话也不曾说得一句,那有别事?”龙香道:“既如此,那人怎肯放下?定然想杀了,极不也害个风癫,可不是我们的阴骘?还须今夜再走一道的是。”素梅道:“今夜若去,你住在外面,一边等我,一边看人,方不误事。”龙香冷笑了一声,素梅道:“你笑甚么来?”龙香道:“我笑姐姐好个狠性子,着实戒得定。”

  两个正要商量晚间再去赴期,不想里面兄嫂处走出一个丫鬟来,报道:“冯老孺人来了。”元来素梅有个外婆,嫁在冯家,住在钱塘门里。虽没了丈夫,家事颇厚,开个典当铺在门前。人人晓得他是个富室,那些三姑六婆没一个不来奉承他的他只有一女,嫁与杨家,就是素梅的母亲,早年夫妇双亡了。孺人想着外甥女儿虽然傍着兄嫂居住,未曾许聘人家,一日与媒婆每说起素梅亲事,媒婆每道:“若只托着杨大官人出名,说把妹子许人,未必人家动火。须得说是老孺人的亲外甥,就在孺人家里接茶出嫁的,方有门当户对的来。”孺人道是说得有理,亦且外甥女儿年纪长大,也要收拾他身畔来,故此自己抬了轿,又叫了一乘空轿,一直到杨家,要接素梅家去。素梅接着外婆,孺人把前意说了一遍。素梅暗地吃了一惊,推托道:“既然要去,外婆先请回,等甥女收拾两日就来。”孺人道:“有甚么收拾?我在此等了你去。”龙香便道:“也要拣个日子。”孺人道:“我拣了来的,今日正是个黄道吉日,就此去罢。”素梅暗暗地叫苦,私对龙香道:“怎生发付那人?“龙香道:“总是老孺人守着在此,便再迟两日去,也会他不得了。不如且依着了,等龙香自去回他消息,再寻机会罢。”素梅只得怀着不快,跟着孺人去了。

  所以这日凤生去望楼上,再不得见面。直到外边去打听,才晓得是外婆家接了去了。跌足叹恨,悔之无及。又不知几时才得回家,再得相会。正在不快之际,只见舅舅金三员外家金旺来接他回家去,要商量上京会试之事。说道:“园中一应书箱行李,多收拾了家来,不必再到此了。”凤生口里不说,心下思量道:“谁想当面一番错过,便如此你东我西,料想那还有再会的日子?只是他十分的好情,教我怎生放得不?”一边收拾,望着东墙只管落下泪来。却是没奈何,只得匆匆出门,到得金三员外家里,员外早已收拾盘缠,是件停当。吃了饯行酒,送他登程,叫金旺跟着,一路伏侍去了。

  员外闲在家里,偶然一个牙婆走来卖珠翠,说起钱塘门里冯家有个女儿,才貌双全,尚未许人。员外叫讨了他八字来,与外甥合一合看。那看命的看得是一对上好到头夫妻,夫荣妻员,并无冲犯。员外大喜,即央人去说合。那冯孺人见说是金三员外,晓得他本处财主,叫人通知了外甥杨大官人,当下许了。择了吉日,下了聘定,欢天喜地。

  谁知杨素梅心里只想着凤生,见说许下了甚么金家,好生不快,又不好说得出来,对着龙香只是啼哭,龙香宽解道:“姻缘分定,想当日若有缘法,早已成事了。如此对面错过,毕竟不是对头。亏得还好,若是那一夜有些长短了,而今又许了一家,却怎么处?”素梅道:“说那里话!我当初虽不与他沾身,也曾亲热一番,心已相许。我如今痴想还与他有相会日子,权且忍耐。若要我另嫁别人,临期无奈,只得寻个自尽,报答他那一点情分便了,怎生撇得他下?”龙香道:“姐姐一片好心固然如此,只是而今怎能勾再与他相会?”素梅道:“他如今料想在京会试。倘若姻缘未断,得登金榜,他必然归来寻访着我。那时我辞了外婆,回到家中,好歹设法得相见一番。那时他身荣贵,就是婚姻之事,或者还可挽回万一。不然,我与他一言面诀,死亦瞑目了。”龙香道:“姐姐也见得是,且耐心着,不要烦烦恼恼,与别人看破了,生出议论来。”

  不说两个唧哝,且说凤生到京,一举成名,做了三甲进士,选了福建福州府推官。心里想道:“我如今便道还家,央媒议亲,易如反掌。这姻缘仍在,诚为可喜,进土不足言也!”正要打点起程,金员外家里有人到京来,说道:“家中已聘下了夫人,只等官人荣归毕姻。”凤生吃了一惊,道:“怎么,聘下了甚么夫人?”金家人道:“钱塘门里冯家小姐,见说才貌双全的。”凤生变了脸道:“你家员外,好没要紧!那知我的就里?连忙就聘做甚么?”金家人与金旺多疑怪道:“这是老员外好意,官人为何反怪将起来?”凤生道:“你们不晓得,不要多管!”自此心中反添上一番愁绪起来。正是:

  姻事虽成心事违,新人欢喜旧人啼。

  几回暗里添惆怅,说与旁人那得知?凤生心中闷闷,且待到家再作区处,一面京中自起身,一面打发金家人先回报知,择日到家。

  这里金员外晓得外甥归来快了,定了成婚吉日,先到冯家下那袍段钗环请期的大礼。他把一个白玉蟾蜍做压钗物事。这蟾蜍是一对,前日把一个送外甥了,今日又替他行礼,做了个囫囵人情,教媒婆送到冯家去,说:“金家郎金榜题名,不日归娶,已起程书到了。”那冯老孺人好不喜欢。旁边亲亲眷眷看的人那一个不喷喷称叹道:“素梅姐姐生得标致,有此等在福!”多来与素梅叫喜。

  谁知素梅心怀鬼胎,只是长吁短叹,好生愁闷,默默归房去了。只见龙香走来道:“姐姐,你看见适才的礼物么?”素梅道:“有甚心情去看他!”龙香道:“一件天大侥幸的事,好叫姐姐得知。龙香听得外边人说,那中进土聘姐姐的那个人,虽然姓金,却是金家外甥。我前日记得凤官人也曾说甚么金家舅舅,只怕那个人就是凤官人,也不可知。”素梅道:“那有此事!”龙香道:“适才礼物里边,有一件压钗的东西,也是一个玉蟾蜍,与前日凤官人与姐姐的一模二样。若不是他家,怎生有这般一对?”素梅道:“而今玉蟾蜍在那里?设法来看一看。”龙香道:“我方才见有些跷蹊,推说姐姐要看,拿将来了。”袖里取出,递与素梅看了一会,果象是一般的;再把自家的在臂上解下来,并一并看,分毫不差。想着前日的情,不觉掉下泪来,道:“若果如此,真是姻缘不断。古来破镜重圆,钗分再合,信有其事了。只是凤郎得中,自然说是凤家下礼,如何只说金家?这里边有些不明。怎生探得一个实消息,果然是了便好。”龙香道:“是便怎么?不是便怎么?”素梅道:“是他了,万千欢喜,不必说起。若不是他,我前日说过的,临到迎娶,自溢而死!”龙香道:“龙香到有个计较在此。”素梅道:“怎的计较?”龙香道:“少不得迎亲之日,媒婆先回话。那时龙香妆做了媒婆的女儿,随了他去。看得果是那人,即忙回来说知就是。”素梅道:“如此甚好。但愿得就是他,这场喜比天还大。”龙香道:“我也巴不得如此。看来像是有些光景的。”两人商量已定。

  过了两日,凤生到了金家了。那时冯老孺人已依着金三员外所定日子成亲,先叫媒婆去回话,请来迎娶。龙香知道,赶到路上来对媒婆说:“我也要去看一看新郎。有人问时,只说是你的女儿,带了来的。”媒婆道:“这等折杀了老身,同去走走就是。只有一件事要问姐姐。”龙香道:“甚事?”媒婆道:“你家姐姐天大喜事临身,过门去就做夫人了,如何不见喜欢?口里唧唧哝哝,到像十分不快活的,这怎么说?”龙香道:“你不知道,我姐姐自小立愿,要自家拣个象意姐夫。而今是老孺人做主,不管他肯不肯,许了他,不知新郎好歹,放心不下,故此不快活。”媒婆道:“新郎是做官的了,有甚么不好?”龙香道:“夫妻面上,只要人好,做官有甚么用处?老娘晓得这做官的姓甚么?”媒婆道:“姓金了,还不知道?“龙香道:“闻说是金员外的外甥,元不姓金,可知道姓甚么?”媒婆道:“是便是外甥,而今外边人只叫他金爷。他的姓,姓得有些异样的,不好记,我忘记了。”龙香道:“可是姓凤?”媒婆想了一想,点头道:“正是这个什么怪姓。”龙香心里暗暗欢喜,已有几分是了。

  一路行来,已到了金家门首。龙香对媒婆道:“老姐你先进去,我在门外张一张罢。”媒婆道:“正是。”媒婆进去见了凤生,回复今日迎亲之事。正在问答之际,龙香门外一看,看得果然是了,不觉手舞足蹈起来,嘻嘻的道:“造化!造化!”龙香也有意要他看见,把身子全然露着,早已被门里面看见了。凤生问媒婆道:“外面那个随着你来?”媒婆道:“是老媳妇的女儿。”凤生一眼瞅去,疑是龙香。便叫媒婆去里面茶饭,自己踱出来看,果然是龙香了。凤生忙道:“甚风吹你到此?你姐姐在那里?”龙香道:“凤官人还问我姐姐,你只打点迎亲罢了。”凤生道:“龙香姐,小生自那日惊散之后,有一刻不想你姐姐,也叫我天诛地灭!怎奈是这日一去,彼此分散,无路可通。侥幸往京得中,正要归来央媒寻访,不想舅舅又先定下了这冯家。而今推却不得,没奈何了,岂我情愿?“龙香故意道:“而今不情愿,也说不得了。只辜负了我家姐姐一片好情,至今还是泪汪汪的。”凤生也拭泪道:“待小生过了今日之事,再怎么约得你家姐姐一会面,讲得一番,心事明白,死也甘心!而今你姐姐在那里?曾回去家中不曾?”龙香哄他道:“我姐姐也许下人家了。”凤生吃惊道:“咳咳!许了那一家?”龙香道:“是这城里甚么金家新中进土的。”凤生道:“又来胡说!城中再那里还有个金家新中进土?只有得我。”龙香道:“官人几时又姓金?”凤生道:“这是我娘舅家姓,我一向榜上多是姓金不姓凤。”龙香嘻的一笑道:“白日见鬼,枉着人急了这许多时。”凤生道:“这等说起来,敢是我聘定的,就是你家姐姐?却怎么说姓冯?”龙香道:“我姐姐也是冯老孺人的外甥,故此人只说是冯家女儿,其实就是杨家的人。”凤生道:“前日分散之后,我问邻人,说是外婆家接去,想正是冯家了?”龙香道:“正是了。”凤生道:“这话果真么?莫非你见我另聘了,特把这话来耍我的?”

  龙香去袖中摸出两个玉蟾蜍来道:“你看这一对先自成双了,一个是你送与姐姐的,一个是你家压钗的。眼见得多在这里了,还要疑心?”凤生大笑道:“有这样奇事,可不快活杀了我!”龙香道:“官人如此快活,我姐姐还不知道明白,哭哭啼啼在那里。”凤生道:“若不是我,你姐姐待怎么?”龙香道:“姐姐看见玉蟾蜍一样,又见说是金家外甥,故此也有些疑心,先教我来打探。说道不是官人,便要自尽。如今即忙回去报他,等他好梳妆相待。而今他这欢喜,也非同小可。”凤生道:“还有一件,他事在急头上,只怕还要疑心是你权时哄他的,未必放心得不。你把他前日所与我的戒指拿去与他看,他方信是实了,可好么?”龙香道:“官人见得是。”凤生即在指头上勒下来,交与龙香去了,一面分付鼓乐酒筵齐备,亲径迎娶。

  却说龙香急急走到家里,见了素梅,连声道:“姐姐,正是他!正是他!”素梅道:“难道有这等事?”龙香道:“不信,你看这戒指那里来的?”就把戒指递将过来,道:“是他手上亲除下来与我,叫我拿与姐姐看,做个凭据的。”素梅微笑道:“这个真也奇怪了!你且说他见你说些甚么?”龙香道:“他说自从那日惊散,没有一日不想姐姐,而今做了官,正要来图谋这事,不想舅舅先定下了,他不知是姐姐,十分不情愿的。”素梅道:“他不匡是我,别娶之后,却待怎么?”龙香道:“他说原要设法与姐姐一面,说个衷曲,死也瞑目!就眼泪流下来。我见他说得至诚,方与他说明白了这些话,他好不欢喜!”素梅道:“他却不知我为他如此立志,只说我轻易许了人家,道我没信行的了,怎么好?”龙香道:“我把姐姐这些意思,尽数对他说了。原说打听不是,迎娶之日,寻个自尽的。他也着意,恐怕我来回话,姐姐不信,疑是一时权宜之计哄上轿的说话,故此拿出这戒指来为信。”素梅道:“戒指在那里拿出来的?”龙香道:“紧紧的勒在指头上,可见他不忘姐姐的了。”素梅此时才放心得不。

  须臾,堂前鼓乐齐鸣,新郎冠带上门,亲自迎娶。新人上轿,冯老孺人也上轿,送到金家,与金三员外会了亲。吃了喜酒,送入洞房,两下成其夫妇。恩情美满,自不必说。次日,杨家兄嫂多来会亲,窦家兄弟两人也来作贺。凤生见了二窦,想着那晚之事,不觉失笑。自忖道:“亏得原是姻缘,到底配合了;不然这一场搅散,岂是小可的?”又不好说得出来,只自家暗暗侥幸而已。做了夫妻之后,时常与素梅说着那事,两个还是打噤的。

  因想世上的事,最是好笑。假如凤生与素梅索性无缘罢了;既然到底是夫妻,那日书房中时节,何不休要生出这番风波来?略迟一会,也到手了。再不然,不要外婆家去,次日也还好再续前约。怎生不先不后,偏要如此间阻?及至后来两下多不打点的了,却又无意中聘定成了夫妇。这多是天公巧处,却象一下子就上了手,反没趣味,故意如此的。却又有一时不偶便到底不谐的,这又不知怎么说。有诗为证:

  从来女侠会怜才,到底姻成亦异哉!

  也右惊分终不偶,独含幽怨向琴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