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这世上啊,人人都有寻欢作乐的心思。可您知道吗?那赌桌上的一掷千金,看着痛快,实则最是害人不浅。为啥这么说呢?您想啊,人都有贪心,看那些老实做生意的,起早贪黑也挣不了几个钱。可赌场里呢?骰子一掷,白花花的银子就到手了,谁不眼红?
可您别光看赢钱的时候风光。赢了钱,那些帮闲的、讨赏的都围上来奉承,您一高兴,银子就跟流水似的往外撒。等到输起来,那可都是自己的血汗钱,旁人一个子儿都不会帮衬。赌徒们总想着"赢了就收手",可谁真能把持得住?赢了想更多,输了想翻本,最后非得输个精光不可。家业败光,妻离子散,还跟魔怔了似的往赌场钻,活像拿雪去填无底洞。
话说宋朝熙宁年间,京城相国寺前有个算命先生,算得那叫一个准。正赶上科举,举子们都来找他问前程。有个叫丁湜的举子也来了。算命先生一见他就惊得站起来:"这位相公气色极好,老夫看人无数,您这面相是要中状元的料啊!"当场提笔写下"今科状元是丁湜"贴在墙上。丁湜乐得找不着北,哼着小曲往回走。
这丁湜啊,年纪轻轻才华横溢,可有个要命的毛病——嗜赌如命。在家时就因为赌博败光家产,被他爹关起来要饿死他。多亏家里老嬷嬷心软,偷偷放他逃出来。如今进京赶考,等着殿试,手又痒了。听说同科有两个四川举子带了不少钱,也好这口,就设宴请他们喝酒。
酒过三巡,丁湜让家童取出个匣子。俩举子一看,里头骨牌、骰子应有尽有,顿时会心一笑。丁湜提议:"咱们小赌怡情如何?"三人一拍即合,躲进雅间约定每人只赌一万钱。可赌着赌着就收不住手了,注越下越大。丁湜手气旺得很,赢得那俩举子面如土色,最后输得精光,灰溜溜走了。丁湜一算,竟赢了六百万钱!
过了两天,丁湜又去找那算命先生。谁知先生一见他就变了脸色:"相公气色怎么全变了?别说状元,连进士都悬了!"说着把墙上的纸条撕得粉碎。丁湜慌了神,把赌博的事一说。算命先生直跺脚:"钱财往来都有神明看着呢!这不义之财,折了你的福分啊!"丁湜赶紧问:"那我全还给他们行不行?"先生叹道:"现在悔过还来得及中进士,可状元是别想了。"
您瞧,这赌桌上赢得痛快,可折损的却是自己的前程福分。所以说啊,那白花花的银子,来得容易去得更快,到头来害的还是自己。
丁生急匆匆赶回住处,立刻派人去请那两位赌友。那两人还以为又要拉他们去赌钱,正摩拳擦掌准备翻本,三步并作两步就赶来了。
一见面,丁生拱手道:"前几日不过是闹着玩儿,咱们都是出门在外的人,哪能真把赢的钱据为己有?今天特意请二位来,就是要物归原主。"两人听得目瞪口呆,连连摆手:"输了就是输了,哪有退还的道理!要不咱们再玩两把,好歹让我们翻个本儿?"
丁生正色道:"朋友之间讲究道义,怎能因为一时玩乐就让人破费?这些钱我分文不敢要,往后也绝不再沾赌了。"说罢就让书童把先前赢的钱财原封不动送还到两人住处。这两人喜出望外,直夸丁生义薄云天,千恩万谢地走了。
可他们哪知道,丁生这是听了算命先生的话,为了自己的功名才痛改前非。后来殿试放榜,果然中了徐铎榜第六名。要说那算命先生真是神了,要不是当初赌这一场,状元本该是丁生的,如今生生跌了五名。不过还算他迷途知返,把不义之财还了回去,这才保住功名。要是贪图那点小便宜,只怕连进士都捞不着。
所以说啊,钱财都是有定数的。靠赌博赢来的钱,就算到手也不是好事。那些赌场里的老油子,专会设局坑人。有用铅沙灌的骰子,轻重不一;有练就手上功夫的,要几点来几点;还有合伙做局的,一个红脸一个白脸。那些愣头青不知深浅,一头扎进去,哪有不输个精光的?奉劝各位年轻人,别做那发财梦。看看丁生的例子,赢了钱反倒折了状元福分。何况咱们普通人?不如老老实实本分做人强。
说到这儿,倒想起宋朝宣和年间一桩趣事。平江府有个沈官人,靠着祖上荫庇得了个将仕郎的官职,带着金银细软进京候缺。这沈官人年轻多金,最爱往那秦楼楚馆里钻,花钱如流水。偏有两个游手好闲的,一个叫郑十,一个叫李三,整天围着他转。今日请吃花酒,明日带逛窑子,哄得沈官人离不得他们。
就这么厮混了半年,城里好玩的地儿都逛遍了。这天沈官人提议:"城里太闷,咱们去城外散散心如何?"郑十李三对视一眼,推说今日有事,约好明日同去。第二天三人轻装简从,只带个小厮背着钱箱,晃晃悠悠出了长安门。
但见城外景色与城里大不相同:古树参差绕着溪流,酒旗招展伴着田舍。三人正走着,忽见池塘边几个赤膊大汉在洗马,见他们过来慌忙穿衣行礼。沈官人纳闷,郑十解释道:"这是王朝议大人的家仆,王大人与我们交好,所以他们这般恭敬。"沈官人这才恍然大悟。
三人边走边聊,不知不觉沿着高池又走出几百步远。李三忽然扯了扯沈将仕的袖子:"大官人,我有个主意想跟您商量。"沈将仕正瞧着池边垂柳,闻言转过头:"什么主意?"
李三搓着手笑道:"今日游玩虽有趣,可光这么漫无目的闲逛,到底少了些滋味。不如咱们骑着方才主公的马,去拜访王公如何?"见沈将仕面露疑惑,他连忙解释:"这位王公可是个妙人,当年做过大郡守,家财万贯,妻妾成群。最难得的是极好客,如今年纪大了身子不好,那些姬妾整日闲着玩耍。要是咱们去拜访,他准高兴得很!"
沈将仕犹豫道:"可我与他素不相识..."郑十凑过来插话:"大官人放心,有我们引荐,只说仰慕他风采。再递个话儿让他知道您是京城来的官人,保管他盛情款待。总比咱们三个干逛强不是?"
正说着,远处传来马蹄声。看马人见他们折返,忙不迭牵来四匹马。郑十扬鞭指向远处:"往你家老爷府上去!"马蹄嘚嘚穿过两条街巷,眼前忽现一座朱漆大门。李三翻身下马:"劳二位稍候,容我先进去通报。"
不多时,李三引着两个小童搀扶一位老者出来。沈将仕定睛一看,这王朝议虽病容憔悴,行走时却还保持着官场仪态,像只年迈的鹤鸟般一步一顿。老人见到俊朗的沈将仕,顿时眉开眼笑:"贵客临门,老朽之幸啊!"
厅中东轩已备好酒席。虽非山珍海味,但青瓷碗盏盛着时鲜果馔,别有一番雅致。酒过三巡,王朝议突然剧烈咳嗽起来,痰鸣声像拉锯般刺耳。他勉强拱手:"实在撑不住了...郑兄代我作陪..."话未说完就被小童搀着退席。
沈将仕正觉扫兴,忽听后院传来清脆的骰子声。他循声摸到小阁窗外,舔湿手指戳破窗纸——烛光里七八个绮罗美人正围着赌桌掷骰子,金镯玉钗堆满案头。但见纤纤玉手扬起时,腕上金钏叮当作响;朱唇轻启喝彩时,耳畔明珠跟着乱颤。沈将仕看得浑身酥软,扶着窗棂才没滑坐在地。
话说那沈将仕从窗缝里偷偷往里瞧,这一瞧可不得了!只见屋里七八个天仙似的姑娘,围着张八仙桌站了一圈。桌上点着明晃晃的大蜡烛,中间摆着酒壶,还有个骰盆。盆边堆着七八堆彩头,每个美人面前都放着一堆,这是要赌彩头呢。
这些姑娘们撸袖子的撸袖子,攥拳头的攥拳头,个个都想争个高低。灯下这么一照,真跟月宫里的嫦娥下凡似的,那身段那模样,沈将仕这辈子都没见过。看得他魂儿都飞了,哈喇子都快流到地上了,眼珠子瞪得溜圆,挪都挪不开。
正看得入迷,忽然瞧见那李三不知从哪儿钻了进去,抓起骰子就要掷。姑娘们赌得正起劲,见是李三来了,都嚷嚷起来:"李秀才,你又来捣乱,坏我们姐妹的兴致!"李三厚着脸皮笑道:"让我也来凑个热闹嘛。"有个姑娘说:"既然是熟人,来就来吧。别磨叽,快下注!"其他姑娘都笑话他:"看这穷酸样,下得起大注吗?"你一言我一语地挤兑他。李三掷了骰子,还做了个鬼脸,大家把他当个笑话看。他也不害臊,死皮赖脸地混在里面。不一会儿,竟真让他掺和进去了。
沈将仕看得眼都直了,跺着脚说:"这简直是神仙过的日子!要是能像李三那样混进去玩一把,死了都值!"急得他像热锅上的蚂蚁,站都站不稳,赶紧跑去找郑十商量。
郑十正在前厅打盹,沈将仕使劲摇醒他:"你还有心思睡觉!咱们一起来的,李三哥可掉进蜜罐里了!"郑十揉着眼睛问:"怎么了?"沈将仕拉着他到窗边,指着里面说:"你自己看!"郑十一看,可不是嘛,李三正跟姑娘们赌得欢呢。
郑十撇撇嘴:"这李三,真不要脸!"沈将仕急道:"这么好的机会,你快帮我想个法子,让我也进去玩两把,不然这趟不是白来了?"郑十摇头:"这些都是王公贵族的侍女。主人刚睡下,她们才得空玩耍。我们跟她们熟,李三才能混进去。她们不认识你,主人又不在,怎么好搭话?"
沈将仕急得直搓手:"好哥哥,帮帮忙!"郑十想了想:"要进去也行,可得有赌本。"沈将仕连忙说:"我随身带着千金珠宝,还有两三千张茶券,都当赌本。只要能让我进去玩一回,这些东西全送你都行!"
郑十压低声音:"那好,别出声,跟着我走。看准机会慢慢插进去。千万别惊动她们。"沈将仕连连点头,大气都不敢出。郑十拉着他七拐八绕,熟门熟路地摸到了赌局那儿。
姑娘们赌得正欢,谁也没抬头,没发现沈将仕。郑十捏了他一把,把他拉到个空处站着。等了好一会儿,直到一局结束要算账时,郑十才开口:"让我们也玩两把?"
姑娘们抬头一看,认得是郑十,却见他旁边站着个生面孔,都喝道:"哪来的小子,敢闯到这里来!"郑十忙说:"这是我好友沈大官人,听说诸位今晚有雅集,特来开开眼界。"
一个老成些的姑娘说:"既然是两位的朋友,那就是自己人。来都来了,先喝杯酒。"说着倒了满满一大杯热酒递给沈将仕。沈将仕早就酥了半边身子,哪敢推辞?接过来一饮而尽。倒酒的姑娘笑道:"好酒量!姐妹们每人都敬一杯。"
郑十赶紧说:"别光喝酒耽误了赌局。我这位朋友也想跟诸位玩两把,一边赌一边喝,岂不更有趣?"那老成的姑娘点头:"也好。不过得防着主人醒来。"吩咐小丫鬟:"快去老爷房里守着,要是醒了立刻来报!"
小丫鬟答应着去了。姑娘们就跟沈将仕赌起来。沈将仕乐得跟进了天宫似的,手气也好,把姑娘们的首饰钗环都赢了过来,转眼间赢了上千两银子。姑娘们一个个目瞪口呆,面前都空了。
郑十拉了他一把:"赢得差不多了,收手吧!"可沈将仕正在兴头上,哪肯罢休?只顾着喝酒掷骰子。姑娘们又轮番敬酒,把他灌得晕晕乎乎。没多久,姑娘们连赌本都没了。
有个年纪最小、长得最俊的姑娘输得最多,见沈将仕越赌越来劲,气得起身就走。不一会儿提着个羊脂玉花瓶回来,往桌上一放:"这瓶子值几千两,就这一把定输赢!"
其他姑娘都劝:"这不是你的东西,怎么能拿来赌?"小丫头咬着牙说:"我知道是老爷的。可今天输急了,顾不得这许多!要是再输,明天老爷追究起来,挨鞭子我也认了!"
众人还要劝,她倔强地说:"我的事我自己做主!"执意要赌。大家见她真动了气,都说:"本是图个乐子,何必闹成这样?"
沈将仕看她这副模样,又是怜惜又是喜爱,心里琢磨:"我本不想赢她,可手气这么好。要不故意输给她,解解她的气?不然反倒扫了大家的兴。"
各位看官听好了,这骰子虽是个死物,可最会看人眼色行事。起初沈公子手气正旺,那骰子就跟长了眼睛似的,让他连赢好几把。可歇过一阵后,这运道就转过来了。更别说他心里本就过意不去,那股子锐气早泄了大半。再看那小娘子柳眉倒竖、杏眼圆睁的模样,倒把他的魂儿都勾走了。心里一慌,这骰子掷出去就是个满盘皆输。
那小娘子拍手笑道:"可算轮到我扬眉吐气了!"说着就把个花瓶倒了个底朝天。沈公子原以为不过是个普通花瓶,哪知道里头哗啦啦倒出来的尽是金钗珠串,明晃晃晃得人眼花。众人一估算,竟值三千贯钱!沈公子哑口无言,只得把先前赢的银子全吐出来,可还差得远呢。没法子,他叫小厮取来两千多张茶引抵债。
说到这茶引啊,那可是能当银子使的好东西。宋朝那会儿茶叶专卖,商人交了税银才能领到茶引,有了这个才能到处卖茶。一张茶引能赚一两多银子,大户人家都拿它当本钱生利。当年苏小卿她娘就是收了三千张茶引,才把闺女许给冯魁的。
沈公子赔出去两千多张茶引,等于白扔了两千多两银子。可他心里还惦记着翻本,正琢磨着再赌几把,忽听得里屋传来咳嗽声,那些姑娘们顿时慌了神,七手八脚把三人推出门外,眨眼间就熄灯锁门,跑得没影了。
三人回到原先喝酒的凉亭,刚坐下就有小童出来传话:"我家老爷说夜深体乏,就不相陪了,请贵客们尽兴。"三人连忙推辞,那小童又出来说:"老爷吩咐,三日后还请三位再来尽兴。"说完就叫马夫送客。
天蒙蒙亮时到了城门,沈公子给了马夫赏钱,连郑、李二人的份也一并结了。那二人打着哈欠说:"熬了一宿,先回去补觉,后天再来。"说完就各自散了。
沈公子躺在床上翻来覆去,虽然折了本钱,可想着那些姑娘们劝酒的娇态,小娘子发怒的俏模样,又觉得这钱花得值。尤其想到郑、李二人能常来常往,自己既然入了门,往后自然也能分一杯羹。这么想着,竟美滋滋地盼着三日后的约会。
好容易熬到第三天,大清早他就急着要去,可左等右等不见郑、李二人。派小厮去他们住处打听,却说人早出门了。沈公子急得直跺脚,心想:"莫不是他们先去了?"赶紧备了礼物,骑马直奔王府。
到了地方却见大门紧锁,从小门进去一看,偌大的宅子空无一人。沈公子惊得目瞪口呆,拉住隔壁皮匠打听。那皮匠说:"这是侯公公的空宅,哪有什么王朝议?三日前倒是有几个浪荡子租了这里吃酒赌钱,第二日就散了。"
沈公子这才恍然大悟是中了圈套,可转念一想,那日种种情形分明都是巧合,难不成连马夫小童都是他们一伙的?再派人去寻郑、李二人,却发现他们住处早已人去楼空。
原来那夜从进门到赌钱,所有人物都是一伙骗子假扮的,就等着他这条大鱼上钩呢!正是:
莫道好友同游乐,谁知暗里藏贼手。 风月场中多陷阱,只因贪心落圈套。
沈将仕三千买笑钱 王朝议一夜迷魂阵
词云:
风月襟怀,图取欢来,欢场中尽有安排。呼卢博赛,岂不豪哉?费自家心,自家力,自家财。有等奸胎,惯弄乔才,巧妆成科诨难猜。非关此辈,忒使心乖。总自家痴,自家狠。自家呆。——词寄《行香子》。
这首词说着人世上诸般欢事,皆可遣兴陶情,惟有赌博一途最是为害不浅。盖因世间人总是一个贪心所使,见那守分的一日里辛辛苦苦,巴着生理,不能勾近得多少钱:那赌场中一得了采,精金、白银只在一两掷骰子上收了许多来,岂不是个不费本钱的好生理?岂知有这几掷赢,便有几掷输。赢时节,道是倘来之物,就有粘头的,讨赏的,帮衬的,大家来撮哄。这时节意气扬扬,出之不吝。到得赢骰过了,输骰齐到,不知不觉的弄个罄净,却多是自家肉里钱,旁边的人不曾帮了他一文。所以只是输的多,赢的少。有的不伏道:“我赢了就住,不到得输就是了。”这句话恰似有理,却是那一个如此把得定?有的巴了千钱要万钱,人心不足不肯住的。有的乘着胜来,只道是常得如此,高兴了不肯住的。有的怕别人讥诮他小家子相,碍上碍下不好住的。及至临后输来,虽悔无及,道先前不曾住得,如今难道就罢?一发住不成了,不到得弄完决不收场。况且又有一落场便输了的,总有几掷赢骰,不勾番本,怎好住得?到得番本到手,又望多少赢些,那里肯住?所以一耽了这件滋昧,定是无明无夜,抛家失业,失魂落魄,忘餐废寝的。朋友们讥评,妻子们怨怅,到此地位,一总不理。只是心心念念记挂此事,一似担雪填井,再没个满的日子了。全不想钱财自命里带来,人人各有分限,岂由你空手博来,做得人家的?不要说不能勾赢,就是赢了,未必是福处。
宋熙宁年间,相国寺前有一相士,极相得着,其门如市。彼时南省开科,纷纷举子多来扣问得失。他一一决来,名数不爽。有一举子姓丁名湜,随众往访。相士看见大惊道:“先辈气色极高,吾在此阅人多矣,无出君右者。据某所见,便当第一人及第。”问了姓名,相士就取笔在手,大书数字于纸云:“今科状元是丁堤。”粘在壁上。向丁生拱手道:“留为后验。”丁生大喜自负,别了相士,走回寓中来。不觉心神畅快,思量要寻个乐处。
元来这丁生少年才俊,却有个僻性,酷好的是赌博。在家时先曾败掉好些家资,被父亲锁闭空室,要饿死他。其家中有妪怜之,破壁得逃。到得京师,补试太学,幸得南省奏名,只待廷试。心绪闲暇,此兴转高。况兼破费了许多家私,学得一番奢遮手段,手到处会赢,心中技痒不过。闻得同榜中有两个四川举子,带得多资,亦好赌博。丁生写个请帖,着家童请他二人到酒楼上饮酒。二人欣然领命而来,分宾主坐定。饮到半酣,丁生家童另将一个包袱放在左边一张桌子上面,取出一个匣子开了,拿出一对赏钟来。二客看见匣子里面藏着许多戏具,乃是骨牌、双陆、围棋、象棋及五木骰子,枚马之类,无非赌博场上用的。晓得了生好此,又触着两人心下所好,相视而笑。丁生便道:“我们乘着酒兴,三人共赌一回取乐何如?”两人拍手道:“绝妙!绝妙!”一齐立起来,看楼上旁边有一小阁,丁生指着道:“这里头到幽静些。”遂叫取了博具,一同到阁中来。相约道:“我辈今日逢场作欢,系是彼此同袍,十分大有胜负,忒难为人了。每人只以万钱为率,尽数赢了,止得三万,尽数输了,不过一万,图个发兴消闲而已。”说定了,方才下场,相博起来。初时果然不十分大来往,到得掷到兴头上,你强我赛,各要争雄,一二万钱只好做一掷,怎好就歇得手?两人又着家童到下处,再取东西,不着本钱,频频添入,不记其次。丁生煞是好手段,越赢得来,精神越旺。两人不伏输,狠将注头乱推,要博转来,一注大似一注,怎当得了生连掷胜来,两人出注,正如众流归海,尽数赶在丁生处了,直赢得两人油干火尽。两人也怕起来,只得忍着性子住了,垂头丧气而别。丁生总计所赢,共有六百万钱。命家童等负归寓中,欢喜无尽。
隔了两日,又到相士店里来走走,意欲再审问他前日言语的确。才进门来,相士一见大惊道:“先辈为何气色大变?连中榜多不能了,何况魁选!”急将前日所粘在壁上这一条纸扯下来,揉得粉碎。叹道:“坏了我名声,此番不准了。可恨!可恨!”丁生慌了道:“前日小生原无此望,是足下如此相许。今日为何改了口,此是何故?”相士道:“相人功名,先观天庭气色。前日黄亮润泽,非大魁无此等光景,所以相许。今变得枯焦且黑滞了,那里还望功名?莫非先辈有甚设心不良,做了些谋利之事,有负神明么?试想一想看!”丁生悚然,便把赌傅得胜之事说出来,道:“难道是为此戏事?”相士道:“你莫说是戏事,关着财物,便有神明主张。非义之得,自然减福。”丁生悔之无及,忖了一忖,问相士道:“我如今尽数还了他,敢怕仍旧不妨了?”相士道:“才一发心,暗中神明便知。果能悔过,还可占甲科,但名次不能如旧,五人之下可望,切须留心!”
丁生亟回寓所,着人去请将二人到寓。两人只道是又来纠赌,正要番手,三脚两步忙忙过来。丁生相见了,道:“前日偶尔做戏,大家在客中,岂有实得所赢钱物之理?今日特请两位过来,奉还原物。”两人出于不意道:“既已赌输,岂有竟还之理!或者再博一番,多少等我们翻些才使得。”丁生道:“道义朋友,岂可以一时戏耍伤损客囊财物?小弟誓不敢取一文,也不敢再做此等事了。”即叫家童各将前物竟送还两人下处。两人喜出望外,道是丁生非常高谊,千恩万谢而去。岂知丁生原为着自己功名要紧,故依着相士之言,改了前非。
后来廷试唱名,果中徐铎榜第六人,相士之术不差毫厘。若非是这一番赌,这状头稳是丁堤,不让别人了,今低了五名。又还亏得悔过迁善,还了他人钱物,尚得高标;倘贪了小便宜,执迷不悟,不弄得功名没分了?所以说,钱财有分限,靠着赌博得来,便赢了也不是好事。况且有此等近利之事,便有一番谋利之术。有一伙赌中光棍,惯一结了一班党与,局骗少年子弟,俗名谓之“相识”。用铅沙灌成药骰,有轻有重。将手指捻书转来,捻得得法,抛下去多是赢色,若任意抛下,十掷九输。又有损使手法,拳红坐六的。又有阴阳出法,推班出色的。那不识事的小二哥,一团高兴,好歹要赌,俗名唤作”酒头”。落在套中,出身不得,谁有得与你赢了去?奉劝人家子弟,莫要痴心想别人的。看取丁堤故事,就赢了也要折了状元之福。何况没福的?何况必输的?不如学好守本分的为强。有诗为证:
财是他人物,痴心何用贪?
寝兴多失节,饥饱亦相参。
输去中心苦,赢来众口馋。
到头终一败,辛苦为谁甜?
小子只为苦口劝者世人休要赌博,却想起一个人来,没事闲游,摆在光棍手里,不知不觉弄去一赌,赌得精光,没些巴鼻,说得来好笑好听:
风流误入绮罗丛,自讶通宵依翠红。
谁道醉翁非在酒?却教眨眼尽成空。
这本话文,乃在宋朝道君皇帝宣和年间,平江府有一个官人姓沈,承着祖上官荫,应授将仕郎之职,赴京听调。这个将仕家道丰厚,年纪又不多,带了许多金银宝货在身边。少年心性,好的是那歌楼舞谢,倚翠偎红,绿水青山,闲茶浪酒,况兼身伴有的是东西。只要撞得个乐意所在,挥金如土,毫无吝色。大凡世情如此,才是有个撒漫使钱的勤儿,便有那帮闲助懒的陪客来了。寓所差不多远,有两个游手人户:一个姓郑,一个姓李,总是些没头鬼,也没个甚么真名号,只叫作郑十哥,李三哥。终日来沈将仕下处,与他同坐同起,同饮同餐,沈将仕一刻也离不得他二人。他二人也有时破些钱钞,请沈将仕到平康里中好姊妹家里。摆个还席。吃得高兴,就在妹妹人家宿了。少不得串同了他家扶头打差,一路儿撮哄,弄出些钱钞,大家有分,决不到得白折了本。亏得沈将仕壮年贪色,心性不常,略略得昧就要跳槽,不迷恋着一个,也不能起发他大主钱财,只好和哄过日,常得嘴头肥腻而已。如是盘桓将及半年,城中乐地也没有不游到的所在了。
一日,沈将仕与两人商议道:“我们城中各处走遍了,况且尘嚣嘈杂,没甚景趣。我要城外野旷去处走走,散心耍子一回何如?”郑十、李三道:“有兴,有兴,大官人一发在行得紧。只是今日有些小事未完,不得相陪,若得迟至明日便好。”沈将仕道:“就是明日无妨,却不可误期。”郑、李二人道:“大官人如此高怀,我辈若有个推故不去,便是俗物了,明日准来相陪就是。”两人别去了一夜,到得次日,来约沈将仕道:“城外之兴何如?”沈将仕道:“专等,专等。”郑十道:“不知大官人轿去?马去?”李三道:“要去闲步散心,又不赶甚路程,要那轿马何干?”沈将仕道:“三哥说得是。有这些人随着,便要来催你东去西去,不得自由。我们只是散步消遣,要行要止,凭得自家,岂不为妙?只带个把家童去跟跟便了。”沈将仕身边有物,放心不下,叫个贴身安童背着一个皮箱,随在身后。一同郑、李二人踱出长安门外来。但见:甫高城廓,渐远市廛。参差古树绕河流,荡漾游丝飞野岸。布帘沽酒处,惟有耕农村老来尝;小艇载鱼还,多是牧竖樵夫来问。炊烟四起,黑云影里有人家,路径多歧,青芦痕中为孔道。别是一番野趣,顿教忘却尘情。
三人信步而行,观玩景致,一头说话,一头走路。迤逦有二三里之远,来到一个塘边。只见几个粗腿大脚的汉子赤剥了上身,手提着皮挽,牵着五六匹好马,在池塘里洗浴。看见他三人走来至近,一齐跳出塘子,慌忙将衣服穿上,望着三人齐声迎喏。沈将仕惊疑,问二人道:“此辈素非相识,为何见吾三人恭敬如此?”郑、李两人道:“此王朝议使君之隶卒也。使君与吾两人最相厚善,故此辈见吾等走过,不敢怠慢。”沈将仕道:“元来这个缘故,我也道为何无因至前!”
三人又一头说,一头走,高池边上前又数百步远了。李三忽然叫沈将仕一声道:“大官人,我有句话商量着。”沈将仕道:“甚话?”李三道:“今日之游,颇得野兴,只是信步浪走,没个住脚的去处。若便是这样转去了,又无意味。何不就骑着适才主公之马,拜一拜王公,岂不是妙?”沈将仕道:”王公是何人?我却不曾认得,怎好拜他?”李三道:“此老极是个妙人,他曾为一大郡守,家资绝富,姬妾极多。他最喜的是宾客往来,款接不倦。今年纪已老,又有了些疾病,诸姬妾皆有离心。却是他防禁严密,除了我两人忘形相知,得以相见,平时等闲不放出外边来。那些姬妾无事,只是终日合伴顽耍而已。若吾辈去看他,他是极喜的。大官人虽不曾相会,有吾辈同往,只说道钦慕高雅,愿一识荆,他看见是吾每的好友,自不敢轻。吾两人再递一个春与他,等他晓得大官人是在京调官的,衣冠一脉,一发注意了,必有极精的饮馔相款。吾每且落得开怀快畅他一晚,也是有兴的事。强如寂寂寞寞,仍旧三人走了回去。”沈将仕心里未决,郑十又道:“此老真是会快活的人,有了许多美妾,他却又在朋友面上十分殷勤,寻出兴趣来。更兼留心饮馔,必要精洁,惟恐朋友们不中意,吃得不尽兴。只这一片高兴热肠,何处再讨得有?大官人既到此地,也该认一认这个人,不可错过。”沈将仕也喜道:“果然如此,便同二位拜他一拜也好。”李三道:“我每原回到池边,要了他的马去。”于是三人同路而回,走到池边。郑、李大声叫道:“带四个马过来!”看马的不敢违慢,答应道:“家爷的马,官人每要骑,尽意骑坐就是。”郑、李与沈将仕各骑了一匹,连沈家家童棒着箱儿,也骑了一匹。看马的带住了马头,问道:“官人每要往那里去?”郑生将鞭梢指道:“到你爷家里去。”看马的道:“晓得了。”在前走着引路,三人联盟按辔而行。
转过两个坊曲,见一所高门,李三道:“到了,到了。郑十哥且陪大官人站一会,待我先进去报知了,好出来相迎。”沈将仕开了箱,取个名帖,与李三带了报去。李三进门内去了,少歇出来道:“主人听得有新客到此,甚是喜欢。只是久病倦懒,怕着冠带,愿求便服相见。”沈将仕道:“论来初次拜谒,礼该具服。今主人百命,恐怕反劳,著许便服,最为洒脱。”李三又进去说了。只见王朝议命两个安童扶了,一同李三出来迎客。沈将仕举眼看时,但见:仪度端庄,容颜羸瘦。一前一却,浑如野鹤步罡;半喘半吁,大似吴牛见月。深浅躬不思而得,是鹭鸳班里习将来;长短气不约而同,敢莺燕窝中输了去?
沈将仕见王朝议虽是衰老模样,自然是土大夫体段,肃然起敬。王朝议见沈将仕少年丰采,不觉笑逐颜开,拱进堂来。沈将仕与二人俱与朝议相见了。沈将仕叙了些仰慕的说话道:“幸郑、李两兄为绍介,得以识荆,固快夙心,实出唐突。”王朝议道:“两君之友,即仆友也。况两君胜士,相与的必是高贤,老朽何幸,得以沾接!”茶罢,朝议揖客进了东轩,分付当直的设席款待。分付不多时,杯盘果馔片刻即至。沈将仕看时,虽不怎的大摆设,却多精美雅洁,色色在行,不是等闲人家办得出的。朝议谦道:“一时不能治具,果菜小酌,勿怪轻亵。”郑、李二人道:“沈君极是脱洒人,既贡吾辈相知,原不必认作新客。只管尽主人之兴,吃酒便是,不必过谦了。”小童二人频频斟酒,三个客人忘怀大嚼,主人勉强支陪。
看看天晚,点上灯来。朝议又陪了一晌,忽然喉中发喘,连嗽不止,痰声曳锯也似晌震四座,支吾不得。叫两个小童扶了,立起身来道:“贱体不快,上客光顾,不能尽主礼,却怎的好?”对郑生道:“没奈何了,有烦郑兄代作主人,请客随意剧饮,不要阻兴。老朽略去歇息一会,煮药吃了,少定即来奉陪。恕罪!恕罪!”朝议一面同两个小童扶拥而去。
剩得他三个在座,小童也不出来斟酒了。李三道:“等我寻人去。”起身走了进去。沈将仕见主人去了,酒席阑珊,心里有些失望。欲待要辞了回去,又不曾别得主人,抑且余兴还未尽,只得走下庭中散步。忽然听得一阵欢呼掷银子声,循声觅去,却在轩后一小阁中,有些灯影在窗隙里射将出来。沈将仕将窗隙弄大了些,窥看里面。不看时万事全体,一看看见了,真是:酥麻了半壁,软瘫做一堆。你道里头是甚光景?但见:明烛高张,巨案中列。掷卢赛雉,纤纤玉手擎成:喝六呼么,点点朱唇吐就。金步摇,玉条脱,尽为孤注争雄:风流阵,肉屏风,竟自和盘托出。若非广寒殿里,怎能勾如许仙风?不是金各国中,何处来若干媚质?任是愚人须缩舌,怎教浪子不输心!
元来沈将仕窗隙中看去,见里头是美女七八人,环立在一张八仙桌外。桌上明晃晃点着一枝高烛,中间放下酒榼一架,一个骰盆。盆边七八堆采物,每一美女面前一堆,是将来作注赌采的。众女掀拳裸袖,各欲争雄。灯下偷眼看去,真个个个如嫦娥出世,丰姿态度,目中所罕见。不觉魂飞天外,魄散九霄,看得目不转睛,顽涎乱吐。正在禁架不定之际,只见这个李三不知在那里走将进去,也窜在里头了,抓起色子,便待要掷下去。众女赌到间深处,忽见是:李三下注,尽嚷道:“李秀才,你又来鬼厮搅,打断我妹妹们兴头!”李三顽着脸皮道:“便等我在里头,与贤妹们帮兴一帮兴也好。”一个女子道:“总是熟人,不妨事。要来便来,不要酸子气,快摆下注钱来!”众女道:“看这个酸鬼那里熬得起大注?”一递一句讥诮着。李三掷一掷,做一个鬼脸,大家把他来做一个取笑的物事。李三只是忍着羞,皮着脸,凭他擎面啐来,只是顽钝无耻,挨在帮里。一霎时,不分彼此,竟大家着他在里面掷了。
沈将仕看见李三情状,一发神魂摇荡,顿足道:“真神仙境界也!若使吾得似李三,也在里头厮混得一场,死也甘心!“急得心痒难熬,好似热地上蜒蚰,一歇儿立脚不定,急走来要与郑十商量。郑十正独自个坐在前轩打盹,沈将仕急摇他醒来道:“亏你还睡得着!我们一样到此,李三哥却落在蜜缸里了。”郑十道:“怎么的?”沈将仕扯了他手,竟到窗隙边来,指着里面道:“你看么!”郑十打眼一看,果然李三与群女在里头混赌。郑十对沈将仕搭:“这个李三,好没廉耻!”沈将仕道:“如此胜会,怎生知会他一声,设法我也在里头去掷掷儿,也不在了今日来走这一番。”郑十道:“诸女皆王公侍儿。此老方才去眠宿了,诸女得闲在此顽耍。吾每是熟极的,故李三插得进去。诸女素不识大官人,主人又不在面前,怎好与他们接对?须比我每不得。”沈将仕情极了道:“好哥哥,带挈我带挈。”郑十道:“若挨得进去,须要稍物,方才可赌。”沈将仕道:“吾随身箧中有金宝千金,又有二三千张茶券子可以为稍。只要十哥设法得我进去,取乐得一回,就双手送掉了这些东西,我愿毕矣。”郑十道:“这等,不要高声,悄悄地随着我来,看相个机会,慢慢插将下去。切勿惊散了他们,便不妙了。”
沈将仕谨依其言,不敢则一声。郑十拽了他手,转湾抹角,且是熟溜,早已走到了聚赌的去处。诸姬正赌得酣,各不抬头,不见沈将仕。郑十将他捏一把扯他到一个稀空的所在站下了。侦伺了许久,直等两下决了输赢,会稍之时,郑十方才开声道:“容我每也掷掷儿么?”众女抬头看时,认得是郑十。却见肩下立着个面生的人,大家喝道:“何处儿郎,突然到此!”郑十道:“此吾好友沈大官人,知卿等今宵良会,愿一拭目,幸勿惊讶。”众女道:“主翁与汝等通家,故彼此各无避忌,如何带了他家少年来搀预我良人之会?”一个老成些的道:“既是两君好友,亦是一体的。既来之,则安之,且请一杯迟到的酒。”遂取一大卮,满斟着一杯热酒,奉与沈将仕。沈将仕此时身体皆已麻酥,见了亲手奉酒,敢有推辞?双手接过来,一饮而尽,不剩一滴。奉酒的姬对着众姬笑道:“妙人也,每人可各奉一杯。”郑十道:“列位休得炒断了掷兴。吾友沈大官人,也愿与众位下一局。一头掷银,一头饮酒助兴,更为有趣。”那老成的道:“妙,妙。虽然如此也要防主人觉来。”遂唤小鬟:“快去朝议房里伺侯,倘若睡觉,函来报知,切勿误事!”小鬟领命去了。
诸女就与沈将仕共博,沈将仕自喜身入仙宫,志得意满,采色随手得胜。诸姬头上钗饵首饰,尽数除下来作采赌赛,尽被沈将仕赢了,须臾之间,约有千金。诸姬个个目睁一呆,面前一空。郑十将沈将仕扯一把道:“赢勾了,歇手罢!”怎当得沈将仕魂不附体,他心里只要多插得一会寡趣便好,不在乎财物输赢,那里肯住?只管伸手去取酒吃,吃了又掷,掷了又吃,诸姬又来趁兴,奉他不休。沈将仕肉麻了,风将起来,弄得诸姬皆赤手无稍可掷。
其间有一小姬年最少,貌最美,独是他输得最多,见沈将仕风风世世,连掷采骰,带者怒容,起身竟去。走至房中转了一转,提着一个羊脂玉花樽到面前,向桌上一抓道:“此瓶什千缗,只此作孤注,输赢在此一决。”众姬问道:“此不是尔所有,何故将来作注?”小姬道:“此主人物也。此一决得胜因妙,倘若再不如意一发输了去,明日主人寻究,定遭鞭棰。然事势至此,我情已极,不得不然!”众人劝他道:“不可赶兴,万一又输,再无挽回了。”小姬怫然道:“凭我自主,何故阻我!”坚意要掷。众人见他已怒,便道:“本图欢乐,何故到此地位?”沈将仕看见小姬光景,又怜又爱,心里踌躇道:“我本意岂欲赢他?争奈骰子自胜,怎生得帮衬这一掷输与他了,也解得他的恼怒:不然,反是我杀风景了。”
看官听说:这骰子虽无知觉,极有灵通,最是跟着人意兴走的。起初沈将仕神来气旺,胜采便跟着他走,所以连掷连赢。歇了一会,胜头已过,败色将来。况且心里有些过意不去,情愿认输,一团锐气已自馁了十分了。更见那小姬气忿忿,雄纠纠,十分有趣,魂灵也被他吊了去。心里忙乱,一掷大败。小姬叫声:“惭愧!也有这一掷该我赢的。”即把花樽底儿朝天,倒将转来。沈将仕只道止是个花樽,就是千缗,也赔得起。岂知花樽里头尽是金钗珠排塞满其中,一倒倒将出来,辉煌夺目,正不知多少价钱,尽该是输家赔偿的。沈将仕无言可对。郑、李二人与同诸姬公估价值,所值三千缗钱。沈将仕须赖不得,尽把先前所赢尽数退还,不上千金。只得走出叫家僮取带来箱子里面茶券子二千多张,算了价钱,尽作赌资还了。说话的,“茶券子”是甚物件,可当金银?看官听说:“茶券子“怕是“茶引”。宋时禁茶榷税,但是茶商纳了官银,方关茶引,认引不认人。有此茶引,可以到处贩卖。每张之利,一两有余。大户人家尽有当着茶引生利的,所以这茶引当得银子用。苏小卿之母受了三千张茶引,把小卿嫁与冯魁,即是此例也。沈将仕去了二千余张茶引,即是去了二千余两银子。沈将仕自道只输得一掷,身边还有剩下几百张,其余金宝他物在外不动,还思量再下局去,博将转来。忽听得朝议里头大声咳嗽,急索唾壶。诸姬慌张起来,忙将三客推出阁外,把火打灭,一齐奔入房去。
三人重复走到轩外元饮酒去处,刚坐下,只见两个小童又出来劝酒道:“朝议多多致意尊客:‘夜深体倦,不敢奉陪,求尊客发兴多饮一杯。’”三人同声辞道:“酒兴已阑,不必再叨了,只要作别了便去。”小童走进去说了,又走出来道:“朝议说:‘仓卒之间,多有简慢。夜已深,不劳面别。”,此后三日,再求三位同会此处,更加尽兴,切勿相拒。”又叫分付看马的仍旧送三位到寓所,转来回话。三人一同沈家家僮,乘着原来的四匹马,离了王家。行到城门边,天色将明,城门已自开了。马夫送沈将仕到了寓所,沈将仕赏了马夫酒钱,连郑、李二人的也多是沈将仕出了,一齐打发了去。郑、李二人别了沈将仕道:“一夜不睡,且各还寓所安息一安息,等到后日再去赴约。”二人别去。沈将仕自思夜来之事,虽然失去了一二千本钱,却是着实得趣。想来老姬赞他,何等有情。小姬怒他,也自有兴。其余诸姬递相劝酒,轮流睹赛,好不风光!多是背着主人做的。可恨郑、李两人先占着这些便宜,而今我既弄入了门,少不得也熟分起来,也与他二人一般受用。或者还有括着个把上手的事在里头,也未可知。转转得意。因两日困倦不出门,巴到第三日清早起来,就要去再赴王朝议之约。却不见郑、李二人到来,急着家僮到二人下处去请。下处人回言走出去了,只得呆呆等着。等到日中,竟不见来。沈将仕急得乱跳,肚肠多爬了出来。想一想道:“莫不他二人不约我先去了?我既已拜过扰过,认得的了,何必待他二人?只是要引进内里去,还须得他每领路。我如今各些礼物去酬谢前晚之酌,若是他二人先在,不必说了。若是不在,料得必来,好歹在那里等他每为是。”
叫家僮雇了马匹,带了礼物,出了城门。竟依前日之路,到王朝议家里来。到得门首,只见大门拴着。先叫家僮寻着旁边一个小侧门进去,一直到了里头,并无一人在内。家僮正不知甚么缘故,走出来回复家主。沈将仕惊疑,犹恐差了,再同着家僮走进去一看,只见前堂东轩与那聚赌的小阁宛然那夜光景目,却无一个人影。大骇道:“分明是这个里头,那有此等怪事!”急走到大门左侧,问着个开皮铺的人造:“这大宅里王朝议全家那里去了?”皮匠道:“此是内相侯公公的空房,从来没个甚么王朝议在此。”沈将仕道:“前夜有个王朝议,与同家眷正在此中居住,我们来拜他,他做主人留我每吃了一夜酒。分明是此处,如何说从来没有?”皮匠道:“三日前有好几个恶少年挟了几个上厅有名粉头,税了此房吃酒赌钱,次日分了利钱,各自散去,那里是甚么王朝议请客来?这位官人莫不着了他道儿了?”沈将仕方才疑道是奸计装成圈套,来骗他这些茶券子的,一二千金之物分明付了一空了。却又转一念头,追思那日池边唤马,宅内留宾,后来阁中聚赌,都是无心凑着的,难道是设得来的计较?似信不信道:“只可惜不见两人,毕竟有个缘故在内,等待几日,寻着他两个再问。”
岂知自此之后,屡屡叫人到郑、李两人下处去问,连下处的人多不晓得,说道:“自那日出后,一竟不来,虚锁着两间房,开进去,并无一物在内,不知去向了。”到此方知前日这些逐段逐节行径,令人看不出一些,与马夫小童,多是一套中人物,只在迟这一夜里头打合成的。正是拐骗得十分巧处,神鬼莫测也!
漫道良朋作胜游,谁知胠筐有阴谋?
情闺不是闲人到,只为痴心错下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