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这世上啊,最毒不过妇人心。就像那黑蟒蛇的毒信子,黄蜂尾上的尖刺,都比不上妒妇心肠狠毒。今天咱就讲个宋朝绍兴年间的真事儿,您且听我细细道来。
台州有个管刑狱的叶司法,家里娶了个方氏夫人。这方氏打从过门起,就是个醋坛子里泡大的主儿。家里丫鬟媳妇们可遭了殃,挨板子抽鞭子都是轻的,急了就拿烧红的铁烙人,拿锥子扎脸。最吓人的是,她发起狠来能生生把人肉咬下来,嚼都不嚼就咽下去,活活咬死过好几个丫头。但凡哪个丫鬟长得周正些,她就疑心丈夫看上人家,那丫头可就倒了大霉了。叶司法心里明白,可哪敢劝啊?只能暗地里叹气。就为这个,两口子年到中年还没个一儿半女,叶司法连纳妾的念头都不敢动。
转眼叶司法都六十了,方氏也快六十的人。这天老叶实在憋不住,陪着小心跟夫人商量:"我这把年纪了,哪还有花花肠子?可咱总不能绝后啊。就想买个丫头生个儿子,好歹给祖宗传个香火。"话没说完,方氏就炸了:"你这是嫌我生不出?老娘晚上精神头足着呢!"老叶愁眉苦脸:"六十岁的老汉还能生,可没听说六十岁的老太太能生的啊。"方氏掰着指头算:"我离六十还差两年呢!"最后逼着老叶立下字据:再等三年,要是还生不出,才准他纳妾。
三年一晃就过,老叶战战兢兢又提这事。方氏没法反悔,只得由着他娶了个小妾。可这醋坛子哪能真消停?天天变着法儿找茬。忽然有天,方氏竟转了性:"我老了,懒得跟你们置气。在后院给我收拾间静室,我吃斋念佛去,眼不见为净。"老叶喜出望外,赶紧在后院盖了间小屋。说来也怪,方氏搬进去后真就安生了,连送饭的丫鬟都说老夫人整天打坐念经。
这天老叶让小妾去给夫人请安。谁知小妾一去就是大半天,眼看日头西斜还不见人影。老叶心里打鼓,蹑手蹑脚摸到后院,只见房门紧闭,怎么敲都没动静。他赶紧叫来家丁撞开门——您猜怎么着?地上血呼啦一片,小妾就剩个脑袋和两只脚!方氏踪影全无,倒有只吊睛白额大虎从屋里蹿出去,一溜烟钻进后山了。
这事发生在绍兴十九年。后来有人说,保不齐方氏也是被虎吃了。可您想想,老虎哪会关门闭户啊?分明是方氏平日狠毒成性,跟虎狼本是一路货色。独居这些日子憋了满肚子邪火,一见小妾就现了原形。所以说啊,这妒忌心真是天生胎里带的毒,您说吓人不吓人?
为啥讲这个故事呢?因为最近有户人家也闹这出,差点被人算计得倾家荡产。要不是当家的有主见,这会儿还在公堂上打官司呢。有句老话说得好:芝麻大的事儿别往衙门闹,赔了夫人又折兵。那些当官的、做乡绅的,见着争家产的官司就像苍蝇见着血,变着法儿捞油水。到头来啊,都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,便宜了外人。要我说,自家骨肉吃点亏算什么?总比把钱都填了那些贪官污吏的腰包强!
话说这世上啊,真有那主意特别正的人。今儿个咱就讲个宋朝绍兴年间的事儿。吴兴那儿有个姓莫的老财主,家里金山银山的,老婆孩子孙子一大堆。这莫老头打年轻时候就是个花花肠子,仗着家里有钱,总想着纳妾买丫鬟,过那风流快活的日子。
可偏偏他老婆莫老太太是个厉害角色,平生最恨三样东西:头一样恨老天爷,二样恨爹娘,三样恨那些做马桶的工匠。您猜为啥?她觉着天底下就不该有别家女人长那玩意儿,害得她整天得防着自家老头。又嫌爹娘把她嫁晚了,没亲眼见着老头破身。最可气的是那些工匠,非把尿壶做成那形状,看着就臊得慌。
这么个母老虎在跟前,莫老头年轻时哪敢造次啊?等生了儿孙,更是把这些花花事儿都绝了念想。可这老头七十来岁时,屋里有个叫双荷的丫鬟,十八岁的大姑娘。老太太想着老头年纪大了,也就没防着,让丫鬟帮着捶背揉腰。哪知道这老头人老心不老,趁着伺候的工夫就动手动脚。双荷一来不敢吱声,二来也是春心萌动,俩人就这么勾搭上了。
有首小曲儿专门笑话这种老不正经: "老头儿见了小姑娘就往上凑, 哪知道身子骨不中用。 亲个嘴儿白胡子扎脸, 紧要关头又软趴趴..."
这俩人偷了几回,家里人都看出来了。可谁也不敢告诉老太太,连儿子媳妇都帮着瞒。偏偏这双荷肚子一天天大起来,又是吐又是晕的,这才知道坏了事。双荷哭得跟泪人似的:"要是让老太太知道,我这条命就完了!"
莫老头也慌了神,琢磨来琢磨去,想了个主意:趁还没生,赶紧把双荷嫁出去。找了个在城里卖汤粉的朱三,三十来岁的小伙子,模样也周正。老太太听说要卖丫鬟,正嫌双荷太漂亮,也就答应了。
朱三娶了这么个漂亮媳妇,美得不行,哪知道是带肚儿来的。后来双荷跟他说了实话:"这孩子是莫老爷的,老太太要是知道非打死我不可。老爷答应养我们一辈子,你只管装糊涂,少不了咱们的好处。"朱三是个做小买卖的,贪图便宜,也就认了。
五个多月后,双荷生了个大胖小子,偷偷给莫老头报信。老头虽然把丫鬟嫁出去了,心里还是惦记,隔三差五送米送钱,连孩子的衣裳首饰都包了。朱三反倒沾了光,白得个儿子还有钱拿。
这孩子慢慢长大,街坊邻居都知道是莫家的种,连莫家儿女也都暗地里接济,就是没人敢说破。老太太虽然疑心,可人不在眼前,也就没追究。直到有一天,莫老头一病不起,这才引出后头一桩大事来...
城里头有这么一帮子游手好闲的混混,领头的五个可都是有名号的:铁里虫宋礼、钻仓鼠张朝、吊睛虎牛三、洒墨判官周丙,还有个白日鬼王瘪子。后头跟着几个提草鞋的小喽啰,拢共十来号人。这帮人成天不干正事,专爱打听别人家的闲话,挑拨是非,撺掇人打官司。
这五个头目在赵元帅庙里歃血为盟,结拜成兄弟,还都改姓了赵,自称"赵家五虎"。平日里谁家有点风吹草动,他们就一窝蜂凑上去,得了好处大家平分。
这天他们听说莫老爷过世了,五个人凑在一块儿嘀咕:"这可是桩好买卖!莫家那么大家业,老太太就两个儿子,哪花得完那二三十万的家产?咱们去撺掇朱三家的儿子认祖归宗,分他一份家产,少说也有几万两。就算打官司,咱们在里头周旋周旋,怎么也能捞几年油水,总比在家吃老本强!"说着都乐得直拍大腿:"真是天上掉馅饼!"
铁里虫出主意:"咱们先去会会朱三媳妇,探探口风。"一行人直奔朱三家。
朱三平时在街上卖汤粉,这五虎常在衙门走动,常来光顾,算是熟客。见他们登门,朱三忙拱手:"几位爷今日光临,有何贵干?"
吊睛虎开门见山:"叫你媳妇出来,有要紧事说。"朱三还没反应过来,白日鬼就抢着说:"她那个老相好莫老爷死了!"
里屋的双荷听见动静,哭着跑出来:"我刚听街上人这么说,还当是谣言......"她拉着朱三袖子哭道:"往后咱们可没了靠山,这日子可怎么过啊!"
钻仓鼠阴笑道:"哭什么?你们的好日子才刚开始呢!"五个人异口同声:"我们是来送横财的!"
朱三两口子听得一头雾水:"这话从何说起?"
铁里虫掰着手指头算账:"你们儿子是莫老爷的亲骨肉,如今莫家万贯家财,你们儿子理应分一份。要是不给,就打官司!验个血什么都清楚了,这份家产跑不了!"
朱三媳妇犹豫道:"理是这么个理,可我们小门小户的,哪斗得过他们?打官司要钱要人,我们饭都吃不饱,哪耗得起?"
铁里虫拍胸脯:"人力我们兄弟包了!至于银子嘛......"他眼珠一转,"这样,我们每人先出一百两,你们写张一千两的借据。等分了家产,连本带利还我们。横竖是白得的钱,你们不吃亏!"
朱三被说动了,当场写了借据,连儿子也按了手印。等这伙人走后,双荷担心道:"他们的话靠得住吗?"朱三盘算着:"横竖不用咱们掏钱。要是真能分到家产,给他们些也不亏。那张借据就是拴住他们的饵。"
这边五虎出了门,笑得直不起腰:"这家人真好糊弄!可咱们哪来五百两银子?"铁里虫嘿嘿一笑:"要什么银子?找块麻布给那小崽子披上,让他去莫家哭丧。等莫家人急了告官,咱们的买卖就成了!"其他四人连连叫绝:"妙计!赶紧的!"
铁里虫这厮手脚麻利,转眼就从布庄弄来一匹麻布,往裁缝铺子一钻,咔咔几剪刀就缝成件孝服。他抖着那件白惨惨的衣裳,咧嘴笑道:"本钱备齐喽!"一伙人呼啦啦涌进朱三家院子。朱三两口子赶忙迎出来,搓着手问:"各位大哥,这事儿怎么个章程?"
铁里虫把孝服往胳膊上一搭:"先把小崽子叫出来,咱们当面教他。"双荷忙把儿子拽到跟前,摸着孩子脑袋说:"乖儿,这几位叔伯要帮你讨回亲爹家的产业,你只管照着做。"那孩子机灵得很,眨巴着眼睛问:"既是我亲爹的家业,自然该有我一份。可我这毛孩子,该怎么讨呢?"
"用不着你开口!"铁里虫把孝服抖开,"穿上这个,咱们领你到地方。进了门看见灵堂就放声哭,哭完磕四个头,扭头就走。有人问话别搭理,直接到巷口茶铺找我们。"说着把孝服往孩子身上比划。朱三在旁嘀咕:"这就能成?"几个无赖七嘴八舌道:"先给他们家送个信!等孩子回来,明儿就去衙门递状子。咱们上下打点好,官府见孩子可怜,定会做主。亲骨血认祖归宗,这家业还不是十拿九稳?"
朱三转头对媳妇叹道:"几位兄弟说得在理。"那孩子突然挺直腰板:"方才说的我都记下了。正好...我也想去亲爹灵前哭一场。"双荷一听这话,眼泪扑簌簌往下掉,搂着孩子直喊心肝。朱三挠头道:"我不便同去。有各位照应着,我且去集市做买卖,晚些来听信儿。"说罢拎着货担出了门。
五个地痞带着孩子来到莫家附近,先钻进茶铺要了壶茶。铁里虫指着远处挂白灯笼的门楼:"瞧见没?贴丧联的那家就是你老子的宅子。"说着给孩子套上孝服,系麻绳时手都在抖。那孩子哪知深浅,整了整衣襟就大步往里闯。
灵堂里白幡低垂,孩子一见棺椁,哇地哭倒在地。这哭声惊动了守灵的人,纷纷探头张望。只见个戴孝的小子跪在灵前,口口声声喊爹爹,把众人惊得面面相觑。莫妈妈正在里屋抹泪,听见动静出来一看,顿时火冒三丈:"哪来的野种在这号丧!"
还是莫大郎眼明心亮,一把拉住要发作的老娘:"娘且慢!这节骨眼上有人撺掇孩子来闹,分明是要讹咱家。"他压低声音道,"一个应对不当,祖产怕要分出去大半!"莫妈妈被儿子说得心头一凛,强压着火气瞪那孩子。
只见孩子哭完规规矩矩磕了四个头,起身就要走。大郎一个箭步冲出去拦住:"你可是花楼桥朱家卖粉汤的孩子?"见孩子点头,大郎立刻拽住他胳膊:"既来认了爹,也该认认娘。"不由分说把人拉到莫妈妈跟前,"快拜见嫡母!"
莫妈妈还没回过神,那孩子已经磕下头去。大郎又指着自己:"我是你长兄。"接着让弟弟、嫂嫂、侄儿挨个受了礼。眼见孩子又要溜,大郎一把搂住他肩膀:"自家人往哪去?父亲灵前正缺孝子守丧呢!"转头吩咐媳妇:"给小叔子梳头更衣,往后他就是咱家三少爷了。"
孩子虽得了新衣裳,心里却七上八下。大郎看出端倪,立刻差人去朱家唤双荷。那妇人早等着消息,换了孝服急匆匆赶来,在灵前哭得肝肠寸断。大郎把她请到厢房,开门见山道:"今早令郎来认亲,我们已认作兄弟。日后家产平分,您的月例钱照旧。只是您有夫之妇不便常来,免得闲话。"
双荷喜出望外,连连作揖:"大郎这般仁义,我给您立长生牌位!"进内院谢过莫妈妈和两位少奶奶,又拉着儿子叮嘱:"好生跟着哥哥嫂嫂,等过了七七再来瞧你。"孩子见着亲娘才踏实下来,双荷欢天喜地回家报信去了。茶铺里五个无赖左等右等不见人,这才知道算计落空,气得直跺脚。
话说那赵家五虎几个泼皮无赖,正蹲在茶坊里搓着手等消息。他们早把状子都写好了,就等着那孩子从莫家出来好动手。谁知从晌午等到日头西斜,连个人影都没见着。
有个瘦高个儿忍不住嘀咕:"莫不是咱们说话走神,那孩子早溜回家了?"说着就派了个腿脚快的去朱家打探。那人回来时一脸纳闷:"怪了,朱家娘子说孩子根本没回家,反倒把她叫去了莫家。"众人听了面面相觑,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。
又派了个机灵的再去打探,这回带回来的消息可把大伙儿震住了——那孩子竟被莫家认作亲儿子了!茶坊里顿时鸦雀无声,这几个泼皮就像霜打的茄子,刚才还摩拳擦掌的气势全蔫了。
"真晦气!"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拍着桌子,"白忙活这半天,倒让那小崽子捡了便宜!"
那个外号"铁里虫"的瘦子眯着眼道:"急什么?咱们手里可攥着朱三爷亲笔写的借据呢。虽说现在讨不着,等那小子在莫家站稳脚跟..."他搓着手指阴笑,"到时候咱们就专挑这有油水的嫩羊羔下手。"
众人七嘴八舌附和:"还是铁哥高明!""等过个一年半载,那小子分到家产..."
此时莫家院里,莫大郎正跟母亲解释:"娘您想,要是让那些泼皮先告上官府,今天这个来讹钱,明天那个来敲诈,咱家就是有座金山也得被掏空。不如认下这个弟弟,断了那些人的念想。"
莫母刚点头称是,忽听前院一阵吵嚷。只见五个凶神恶煞的汉子闯进来,张口就要见"小三爷"。大郎出来应对,那为首的咧嘴笑道:"我们是来讨债的,您家小公子在朱家时借了我们一千两银子。"
被叫出来的孩子吓得直往哥哥身后躲:"我、我哪见过什么银子?"
"白纸黑字写着呢!"铁里虫从怀里抖出一张借据,"要不咱们衙门里说道说道?"
等这伙人走后,孩子带着哭腔道:"当初他们说帮母亲打官司要银子,哄着写了这借据..."大郎拍拍弟弟肩膀:"别怕,真要见官你就照实说。哪有让个孩子还债的道理?"
院墙外,铁里虫一伙人边走边嘀咕:"且让他们得意几天,等秋后算账..."
第二天一大早,那五个号称"五虎"的泼皮果然跑到衙门递了状纸,告朱三和莫小三合伙骗了他们一千两银子。衙役们立刻去莫家抓人。
莫家大郎二郎几个兄弟一合计,赶紧写了份诉状,把前因后果都说明白,还让两个哥哥作证,主动到衙门投案。这位唐太守可是个明察秋毫的主儿,升堂时先让宋礼他们上前回话。
"朱三是干什么的?要这么多银子做什么用?"唐太守拍着惊堂木问道。宋礼梗着脖子说:"他说要给儿子买田产才借的钱!"
衙役把朱三押上来,这卖粉羹的小贩跪在地上直哆嗦。太守厉声问:"你做小本生意的,借这么多银子干什么?"朱三连连磕头:"青天大老爷明鉴,小人那点生意连铜板都数得清,哪用得着这许多银子啊!"
宋礼急得直跳脚,从怀里掏出一叠借据:"白纸黑字写着呢!我们五人各借二百两,都是交给朱三和他儿子莫小三的!"太守接过借据仔细端详,突然转头问朱三:"这字是你写的?"
朱三抹着汗承认:"字是小人写的,可压根没见着银子啊!"宋礼立刻嚷嚷:"字据是他写的,银子可是莫小三收的!"
这时堂下传来稚嫩的应答声,只见个十来岁的孩子走上前来。太守看着这个叫莫小三的半大孩子,惊讶得胡子都翘起来了:"这么小的娃娃,拿银子能干什么?"
宋礼抢着说:"是他爹朱三立了字据,银子都给这小崽子买田去了!现在莫家田产多着呢!"太守更糊涂了:"爹姓朱,儿子怎么姓莫?"
朱三扑通跪下:"不敢瞒老爷,这孩子本是莫家血脉。他娘改嫁给我,所以随母姓莫。这帮人当初哄我立字据,说是要帮莫小三争家产。谁知到了莫家,大娘子跟两位哥哥当场就认了亲,还分了田产给他们。这银子压根没用上啊!"
太守又细问莫小三,孩子说的跟朱三分毫不差。唐太守捋着胡子连连点头:"原来如此!"突然转向莫大郎:"你当初为何痛快认亲?"
莫大郎不慌不忙答道:"城里这些无赖最爱兴风作浪。幸亏当时立即相认,才没让他们得逞。要是拖到对簿公堂,别说这一千两银子,就是倾家荡产也不够他们讹诈的!"
唐太守听得拍案叫绝:"好!既有情义又有见识!"转头怒视宋礼等人:"就你们这副穷酸相,哪像能借出千两银子的人?朱三更不像借得起的主儿!"提起朱笔当场判道:"千金巨款岂是儿戏?朱三家徒四壁,谁能借钱给他?莫小三年幼无知,要银子何用?分明是宋礼等人伪造借据,妄图趁火打劫!莫大郎深明大义化解家争,尔等奸计不成还敢讹诈!"
当下把宋礼五个各打三十大板,按"教唆词讼诈害良民"的律例,再加二十脊杖,统统发配边疆。吴兴百姓听说除了这五害,都拍手称快,还编了顺口溜:"铁虫钻不透,老鼠吃不饱,老虎没了牙,判官摔一跤,白日见鬼跑,如今全没了。"
唐太守亲自给莫家题了"孝义之门"的匾额,免了他家赋税。直到这时,莫家老太太才明白大儿子的深谋远虑。后来有人作诗感叹:本是同根生,相争反利人。鹬蚌两相持,渔翁坐得利。何不退一步,家和万事兴?
赵五虎合计挑家衅 莫大郎立地散神奸
诗曰:
黑蟒口中舌,黄蜂尾上针。
两般犹未毒,最毒妇人心。
话说妇人家妒忌,乃是七出之条内一条,极是不好的事。却这个毛病,象是天生成的一般,再改不来的。宋绍兴年间,有一个官人乃是台州司法,姓叶名荐。有妻方氏,天生残妒,犹如虎狼。手下养娘妇女们,棰楚挺杖,乃是常刑。还有灼铁烧肉,将锥溯腮。性急起来,一口咬住不放,定要咬下一块肉来,狠极之时,连血带生吃了,常有致死了的。妇女里头,若是模样略似人的,就要疑心司法喜他,一发受苦不胜了。司法那里还好解劝得的?虽是心里好生不然,却不能制得他,没奈他何。所以中年无子,再不敢萌娶妾之念。
后来司法年已六旬,那方氏他也五十六六岁差不多了。司法一日恳求方氏道:“我年已衰迈,岂还有取乐好色之意?但老而无子,后边光景难堪。欲要寻一个丫头,与他养个儿子,为接续祖宗之计,须得你周全这事方好。”方氏大怒道:“你就匡我养不出,生起外心来了!我看自家晚间尽有精神,只怕还养得出来,你不要胡想!”司法道:“男子过了六十,还有生子这事,几曾见女人六十将到了,生得儿子出的?”方氏道:“你见我今年做六十齐了么?”司法道:“就是六十,也差不多两年了。”方氏道:“再与你约三年,那时无子,凭你寻一个浮妇,快活死了罢了!”司法唯唯从命,不敢再说。
过了三年,只得又将前说提起。方氏已许出了口,不好悔得,只得装聋做哑,听他娶了一个妾。娶便娶了,只是心里不伏气,寻非厮闹,没有一会清净的。忽然一日对司法道:“我眼中看你们做把戏,实是使不得。我年纪老了,也不耐烦在此争嚷。你那里另拣一间房,独自关得断的,与我住了。我在里边修行,只叫人供给我饮食,我再不出来了,凭你们过日子罢。”司法听得,不胜之喜,道:“惭愧!若得如此,天从人愿!”遂于屋后另筑一小院,收拾静室一间,送方氏进去住了。家人们早晚问安,递送饮食,多时没有说话,司法暗暗喜欢道:“似此清净,还象人家,不道他晚年心性这样改得好了。他既然从善,我们一发要还他礼体。”对那妾道:“你久不去相见了,也该自去问侯一番。”
妾依主命,独自走到屋后去了,直到天晚不见出来。司法道:“难道两个说得投机,只管留在那里了?”未免心里牵挂,自己悄悄步到那里去看。走到了房前,只见门窗关得铣桶相似,两个人多不见。司法把门推推,推不开来;用手敲着两下,里头虽有些声晌,却不开出来。司法道:“奇怪了!”回到前边,叫了两个粗使的家人同到后边去,狠把门乱推乱踢。那门框脱了,门早已跌倒一边。一拥进去,只见方氏扑在地下。说时迟,那时快,见了人来,腾身一跳,望门外乱窜出来。众人急回头看去,却是一只大虫!吃了一惊。再者地上,血肉狼藉,一个人浑身心腹多被吃尽,只剩得一头两足。认那头时,正是妾的头。司法又苦又惊道:“不信有这样怪事!”连忙去赶那虎,已出屋后跳去,不知那里去了。又去唤集众人点着火把,望屋后山上到处找寻,并无踪迹。
这个事在绍兴十九年。此时有人议论:“或者连方氏也是虎吃了的,未必这虎就是他!”却有一件,虎只会吃人,那里又会得关门闭户来?分明是方氏平日心肠狠毒,元自与虎狼气类相同。今在屋后独居多时,忿戾满腹,一见妾来,怒气勃发,递变出形相来,怒意咀啖,伤其性命,方掉下去了,此皆毒心所化也!所以说道妇人家有天生成妒忌的,即此便是榜样。
小子为何说这一段希奇蓦?只因有个人家,也为内眷有些妒忌,做出一场没了落事,几乎中了人的机谋,哄弄出折家荡产的事来。若不亏得一个人有主意,处置得风恬浪静,不知炒到几年上才是了结。有诗为证:
些小言词莫若休,不须经县与经州。
衙头府底赔杯酒,赢得猫儿卖了牛。
这首诗,乃是宋贤范龠所作,劝人体要争讼的话。大凡人家些小事情,自家收拾了,便不见得费甚气力;若是一个不伏气,到了官时,衙门中没一个肯不要赚钱的。不要说后边输了,真一真费用过的财物已自合不来了。何况人家弟兄们争着祖、父的遗产,不肯相让一些,情愿大块的东西作成别个得去了?又有不肖官府,见是上千上万的状子,动了火,起心设法,这边送将来,便道:“我断多少与你。”那边送将来,便道:“我替你断绝后患。”只管埋着根脚漏洞,等人家争个没休歇,荡尽方休。又有不肖缙绅,见人家是争财的事,容易相帮。东边来说,也叫他“送些与我,我便左袒”;西边来说,也叫他“送些与我,我便右袒”。两家不歇手,落得他自饱满了。世间自有这些人在那里,官司岂是容易打的?自古说鹤蚌相持,渔人得利。到收场想一想,总是被没相干的人得了去,何不自己骨肉,便吃了些亏,钱财还只在自家门里头好?
今日小子说这有主意的人,便真是见识高强的。这件事也出在宋绍兴年间。吴兴地方有个老翁,姓莫,家资巨万,一妻二子,已有三孙。那莫翁富家性子,本好浮欲。少年时节,便有娶妾买婢好些风流快活的念头,又不愁家事做不起,随地讨着几房,粉熏三千,金钗十二也不难处的。只有一件不凑趣处,那莫老姥却是十分利害,他平生有三恨:一恨天地,二恨爹娘,三恨杂色匠作。你道他为甚么恨这几件?他道自己身上生了此物,别家女人就不该生了,为甚天地没主意,不惟我不为希罕,又要防着男人。二来爹娘嫁得他迟了些个,不曾眼见老儿破体,到底有些放心不下处。更有一件,女人溺尿总在马子上罢了,偏有那些烧窑匠,铜锅匠,弄成溺器与男人撒溺,将阳物放进放出形状看不得。似此心性,你道莫翁少年之时,容得他些松宽门路么?后来生子生孙,一发把这些闲花野草的事体,回个尽绝了。
此时莫翁年已望七,莫妈房里有个丫鬟,名唤双荷,十八岁了。莫翁晚间睡时,叫他擦背捶腰。莫妈因是老儿年纪已高,无心防他这件事,况且平时奉法惟谨,放心得不惯了。谁知莫翁年纪虽高,欲心未己,乘他身边伏侍时节,与他捏手捏脚,私下肉麻。那双荷一来见是家主,不敢则声;二来正值芳年,情窦已开,也满意思量那事,尽吃得这一杯酒,背地里两个做了一手。有个歌儿,单嘲着老人家偷情的事:
老人家再不把浮心改变,见了后生家只管歪缠。怎知道行事多不便:提腮是皱面颊,做嘴是白须髯,正到那要紧关头也,却又软软软软软。
说那莫翁与双荷偷了几次,家里人渐渐有些晓得了。因为莫妈心性利害,只没人敢对他说。连儿子媳妇为着老人家面上,大家替他隐瞒。谁知有这样不作美的冤家勾当,那妮子日逐觉得眉粗眼慢,乳胀腹高,呕吐不停。起初还只道是病,看看肚里动将起来,晓得是有胎了。心里着忙,对莫翁道:“多是你老没志气,做了这件事,而今这样不尴尬起来。妈妈心性,若是知道了,肯干休的?我这条性命眼见得要葬送了!”不住的眼泪落下来。莫翁只得宽慰他道:“且莫着急,我自有个处置在那里。”莫翁心下自想道:“当真不是耍处!我一时高兴,与他弄一个在肚里了。妈妈知道,必然打骂不容,枉害了他性命。纵或未必致死,我老人家子孙满前,却做了这没正经事,炒得家里不静,也好羞人!不如趁这妮子未生之前,寻个人家嫁了出去,等他带胎去别人家生育了,糊涂得过再处。”真计已定,私下对双荷说了。双荷也是巴不得这样的,既脱了狠家主婆,又别配个后生男子,有何不妙?方才把一天愁消释了好些。果然莫翁在莫妈面前,寻个头脑,故意说丫头不好,要卖他出去。莫妈也见双荷年长,光景妖烧,也有些不要他在身边了。遂听了媒人之言,嫁出与在城花楼桥卖汤粉的朱三。
朱三年纪三十以内,人物尽也济楚,双荷嫁了他,真做得郎才女貌,一对好夫妻。莫翁只要着落得停当,不争财物。朱三讨得容另,颇自得意,只不知讨了个带胎的老婆来。渐渐朱三识得出了,双荷实对他说道:“我此胎实奈主翁所有,怕妈妈知觉,故此把我嫁了出来,许下我看管终身的。你不可说甚么打破了机关,落得时常要他周济些东西,我一心与你做人家便了。”朱三是个经纪行中人,只要些小便宜,那里还管青黄皂白?况且晓得人家出来的丫头,那有真正女身?又是新娶情热,自然含糊忍住了。
娶过来五个多月,养下一个小厮来,双荷密地叫人通与莫翁知道。莫翁虽是没奈何嫁了出来,心里还是割不断的。见说养了儿子,道是自己骨血,瞒着家里,悄悄将两桃米、几贯钱先送去与他吃用。以后首饰衣服与那小娃子穿着的,没一件不支持了去。朱三反靠着老婆福荫,落得吃自来食。那儿子渐渐大起来,莫翁虽是暗地周给他,用度无缺,却到底瞒着生人眼,不好认帐。随那儿自姓了朱,跟着朱三也到市上帮做生意。此时已有十来岁。街坊上人点点搐搐,多晓得是莫翁之种。连莫翁家里儿子媳妇们,也多晓得老儿有这外养之子,私下在那里盘缠他家的,却大家妆聋做哑,只做不知。莫姥心里也有些疑心,不在眼面前了,又没人敢提起,也只索罢了。忽一口,莫翁一病告殂,家里成服停丧,自不必说。
在城有一伙破落户管闲事吃闲饭的没头鬼光棍,一个叫做铁里虫宋礼,一个叫做钻仓鼠张朝,一个叫做吊睛虎牛三,一个叫得洒墨判官周丙,一个叫得白日鬼王瘪子,还有几个不出名提草鞋的小伙,共是十来个。专一捕风捉影,寻人家闲头脑,挑弄是非,打帮生事。那五个为头,在黑虎玄坛赵元帅庙里敌血为盟,结为兄弟。尽多姓了赵,总叫做“赵家五虎”。不拘那里有事,一个人打听将来,便合着伴去做,得利平分。平日晓得卖粉朱三家儿子,是莫家骨血,这日见说莫翁死了,众兄弟商量道:“一桩好买卖到了。莫家乃巨富之家,老妈妈只生得二子,享用那二三十万不了。我们撺掇朱三家那话儿去告争,分得他一股,最少也有儿万之数,我们帮的也有小富贵了。就不然,只要起了官司,我们打点的打点,卖阵的卖阵,这边不着那边着,好歹也有几年缠帐了,也强似在家里嚼本。”大家拍手道:“造化!造化!”铁里虫道:“我们且去见那雌儿,看他主意怎么的,设法诱他上这条路便了。”多道:“有理!”一齐向朱三家里来。
朱三平日卖汤粉,这五虎日日在衙门前后走动,时常买他的点饥,是熟主顾家。朱三见了,拱手道:“列位光降,必有见谕。”那吊睛虎道:“请你娘子出来,我有一事报他。”朱三道:“何事?”白日鬼道:“他家莫老儿死了。”双荷在里面听得,哭将出来道:“我方才听得街上是这样说,还道未的。而今列位来的,一定是真了。”一头哭,一头对朱三说:“我与你失了这泰山的靠傍,今生再无好日了。”钻仓鼠便道:“怎说这话?如今正是你们的富贵到了。”五人齐声道:“我兄弟们特来送这一套横财与你们的。”朱三夫妻多惊疑道:“这怎么说?”铁里虫道:“你家儿子,乃是莫老儿骨血。而今他家里万万贯家财,田园屋宁,你儿子多该有分,何不到他家去要分他的?他若不肯分,拚与他吃场官司,料不倒断了你们些去。撞住打到底,苦你儿子不着,与他滴起血来,怕道不是真的?这一股稳稳是了。”朱三夫妻道:“事到委实如此,我们也晓得。只是轻另起了个头,一时住不得手的。自古道贫莫与富斗,吃官司全得财来使费。我们怎么敌得他过?弄得后边不伶不俐,反为不美。况且我每这样人家,一日不做,一日没得吃的,那里来的人力,那里来的工夫去吃官司?”铁里虫道:“这个诚然也要虑到,打官司全靠使费与那人力两项。而今我和你们熟商量,要人力时,我们几个弟兄相帮你衙门做事尽勾了,只这使费难处,我们也说不得,小钱不去,大钱不来。五个弟兄,一人应出一百两,先将来不本钱,替你使用去。”你写起一千两的借票来,我们收着,直等日后断过家业来到了手,你每照契还我,只近得你每一本一利,也不为多。此外谢我们的,凭你们另商量了。那时是白得来的东西,左有是不费之惠,料然决不怠慢了我们。”朱三夫妻道:“若得列位如此相帮,可知道好,只是打从那里做起?”铁里虫道:“你只依我们调度,包管停当,且把借票写起来为定。”朱三只得依着写了,押了个字,连儿子也要他画了一个,交与众人。众人道:“今日我每弟兄且去,一面收拾银钱停当了,明日再来计较行事。”朱三夫妻道:“全仗列位看顾。”
当下众人散了去,双荷对丈夫道:“这些人所言,不知如何,可做得来的么?”朱三道:“总是不要我费一个钱。看他们怎么主张,依得的只管依着做去,或者有些油水也不见得。用去是他们的,得来是我们的,有甚么不便宜处?”双荷道:“不该就定纸笔与他。”朱三道:“秤我们三个做肉卖,也不值上几两。他拿了我千贯的票子,若不夺得家事来,他好向那里讨?果然夺得来时,就与他些也不难了。况且不写得与他,他怎肯拿银子来应用?有这一纸安定他每的心,才肯尽力帮我。”双荷道:“为甚孩子也要他着个字?”朱三道:“夺得家事是孩子的,怎不叫他着字?这个到多不打紧,只看他们指拔怎么样做法便了。”
不说夫妻商量,且说五虎出了朱家的门,大家笑道:“这家子被我们说得动火了,只是扯下这样大谎,那里多少得些与他起个头?”铁里虫道:“当真我们有得己里钱先折去不成?只看我略施小计,不必用钱。”这四个道:“有何妙计?”铁里虫道:“我如今只要拿一匹粗麻布做件衰衣,与他家小厮穿了,叫他竟到莫家去做孝子。撩得莫家母子恼躁起来,吾每只一个钱白纸告他一状,这就是五百两本钱了。”四个拍手道:“妙,妙!事不宜迟,快去!快去!
铁里虫果然去腾挪了一匹麻布,到裁衣店剪开了,缝成了一件衰衣,手里拿着道:“本钱在此了。”一涌的望朱三家里来,朱三夫妻接着,道:“列位还是怎么主张?”铁里虫道:“叫你儿子出来,我教道他事体。”双荷对着孩子道:“这几位伯伯,帮你去讨生身父母的家业,你只依着做去便了。”那儿子也是个乖的,说道:“既是我生身的父亲,那家业我应得有的。只是我娃子家,教我怎的去讨才是?”铁里虫道:“不要你开口讨,只着了这件孝服,我们引你到那里。你进门去,到了孝堂里面看见灵帏,你便放声大哭,哭罢就拜,拜了四拜,往外就走。有人问你说话,你只不要回他,一径到外边来,我们多在左侧茶坊里等你便了。这个却不难的。”朱三道:“只如此有何益?”众人道:“这是先送个信与他家。你儿子出了门,第二日就去进状。我们就去替你使用打点。你儿子又小,官府见了,只有可怜,决不难为他的。况又实实是骨血,脚踏硬地,这家私到底是稳取的了,只管依着我们做去!”朱三对妻子道:“列位说来的话,多是有着数的,只教儿子依着行事,决然停当。”那儿子道:“只如方才这样说的话,我多依得。我心里也要去见见亲生父亲的影像,哭他一场,拜他一拜。”双荷掩泪道:“乖儿子,正是如此。”朱三道:“我到不好随去得。既是列位同行,必然不差,把儿子交付与列位了,我自到市上做生意去,晚来讨消息罢。”当下朱三自出了门。
五虎一同了朱家儿子,往往莫家来。将到门首,多走进一个茶坊里面坐下,吃个泡茶。叮瞩朱家儿子道:“那门上有丧牌孝帘的,就是你老儿家里。你进去,依着我言语行事。”遂视衰衣与他穿着停当了,那孩子依了说话,不知其么好歹,大踏步走进门里面来。一直到了孝堂,看见灵帏,果然唳天倒地价哭起来,也是孩子家天性所在。那孝堂里头听见哭响,只道是吊客来到,尽旨来看。只见是一个小厮,身上打扮与孝子无二,且是哭得悲切,口口声声叫着亲爹爹。孝堂里看的,不知是甚么缘故,人人惊骇道:“这是那里说起?”莫妈听得哭着亲爹,又见这般打扮,不觉怒从心上起,恶向胆边生,嚷道:“那里来这个野猫,哭得如此异样!”亏得莫大郎是个老成有见识的人,早已瞧科了八九分,忙对母亲说道:“妈妈切不可造次,这件事了不得!我家初丧之际,必有奸人动火,要来挑衅,扎成火囤。落了他们圈套,这人家不经折的。只依我指分,方免祸患。”
莫妈一时间见大郎说得利害,也有些慌了,且住着不嚷,冷眼看那外边孩子。只见他哭罢就拜,拜了四拜,正待转身,莫大郎连忙跳出来,一把抱住道:“你不是那花楼桥卖粉汤朱家的儿子么?”孩子道:“正是。”大郎道:“既是这等,你方才拜了爹爹,也就该认了妈妈。你随我来。”一把扯他到孝幔里头,指着莫妈道:“这是你的嫡母亲,快些拜见。”莫妈仓卒之际,只凭儿子,受了他拜已过。大郎指自家道:“我乃是你长兄,你也要拜。”拜过,又指点他拜了二兄,以次至大嫂,二嫂,多叫拜见了。又领自己两个儿子,兄弟,一个儿子,立齐了,对孩子道:“这三个是你侄儿,你该受拜。”拜罢,孩子又望外就走。大郎道:“你到那里去?你是我的兄弟,父亲既死,就该住在此居丧。这是你家里了,还到那里去?”大郎领他到里面,交付与自己娘子,道:“你与小叔叔把头梳一梳,替他身上出脱一出脱。把旧时衣服脱掉了,多替他换了些新鲜的,而今是我家里人了。”孩子见大郎如此待得他好,心里虽也欢喜,只是人生面不熟,又不知娘的意思怎么,有些不安贴,还想要去。大郎晓得光景,就着人到花楼桥朱家去唤那双荷到家里来,说道有要紧说话。
双荷晓得是儿子面上的事了,亦且原要来吊丧,急忙换了一身孝服,来到莫家。灵前哭拜已毕,大郎即对他说:“你的儿子,今早到此,我们已认做兄弟。而今与我们一同守孝,日后与我们一样分家,你不必记挂。所有老爹爹在日给你的饭米衣服,我们照帐按月送过来与你,与在日一股。这是有你儿面上。你没事不必到这里来,因你是有丈夫的,恐防议论,到妆你儿的丑。只今日起,你儿子归宗姓莫,不到朱家来了。你分付你儿子一声,你自去罢。”双荷听得,不胜之喜:“若得大郎看死的老爹爹面上,如此处置停当,我烧香点烛,祝报大郎不尽。”说罢,进去见了莫妈与大嫂,二嫂,只是拜谢。莫妈此时也不好生分得,大家没甚说话,打发他回去。双荷叮瞩儿子:“好生住在这,小心奉事大妈与哥哥嫂嫂。你落了好处,我放心得下了。方才大郎说过,我不好长到这里。你在此过几时,断了七七四十九日,再到朱家来相会罢。”孩子既见了自家的娘,又听了分付的话,方才安心住下。双荷自欢欢喜喜,与丈夫说知去了。
且说那些没头鬼光棍赵家五虎,在茶房里面坐地,眼巴巴望那孩子出来,就去做事,状子打点停当了。谁知守了多时,再守不出。看看到晚,不见动静,疑道:“莫非我们闲话时,那孩子出来,错了眼,竟到他家里去了?”走一个到朱家去看,见说儿子不曾到家,倒叫了娘子去,一发不解。走来回复众人,大家疑惑,就象热盘上蚁子,坐立不安。再者一个到朱家伺侯,又说见双荷归来,老大欢喜,说儿子已得认下收留了。众人尚在茶坊未散,见了此说,个个木呆。正是:
思量拨草去寻蛇,这回却没蛇儿弄。
平常家里没风波,总有良平也无用。
说这几个人,闻得孩子已被莫家认作儿了,许多焰腾腾的火气,却象淋了几桶的冰水,手臂多索解了。大家嚷道:“悔气!撞着这样不长进的人家。难道我们商量了这几时,当真倒单便宜了这小厮不成?”铁里虫道:“且不要慌!也不到得便宜了他,也不到得我们白住了手。”众人道:“而今还好在那里入脚?”铁里虫道:“我们原说与他夺了人家,要谢我们一千银子,他须有借票在我手里,是朱三的亲笔。”众人道:“他家先自收拾了,我们并不曾帮得他一些,也不好替朱三讨得。况且朱三是穷人,讨也没干。”铁里虫道:“昨日我要那孩子也着个字的,而今拣有头发的揪。过几时,只与那孩子讨,等他说没有,就告了他。他小厮家新做了财主,定怕吃官司的,央人来与我们讲和,须要赎得这张纸去才干净。难道白了不成?”众人道:“有见识,不在尚你做铁里虫,真是见识硬挣!”铁里虫道:“还有一件,只是眼下还要从容。一来那票子上日子没多两日,就讨就告,官府要疑心;二来他家方才收留,家业未有得就分与他,他也使没有得拿出来还人,这是半年一年后的事。”众人道:“多说得是。且藏好了借票,再耐心等等弄他。”自此一伙各散去了。
这里莫妈性定,抱怨儿子道:“那小业种来时,为甚么就认了他?”大郎道:“我家富名久出,谁不动火?这兄弟实是爹爹亲骨血,我不认他时,被光棍弄了去,今日一状,明日一状告将来,告个没休歇。衙门人役个个来诈钱,亲眷朋友人人来拐骗,还有官府思量起发,开了口不怕不送。不知把人家折到那里田地!及至拌得到底,问出根由,少不得要断这一股与他,何苦作成别人肥了家去?所以不如一面收留,省了许多人的妄想,有何不妙?”妈妈见说得明白,也道是了,一家欢喜过日。
忽然一口,有一伙人走进门来,说道要见小三官人的。这里门上方要问明,内一人大声道:“便是朱家的拖油瓶。”大郎见说得不好听,自家走出来,见是五个人雄赴赴的来施礼问道:“小令弟在家么?”大郎道:“在家里,列位有何说话?“五个人道:“令弟少在下家里些银子,特来与他取用。”大郎道:“这个却不知道,叫他出来就是。”大郎进去对小兄弟说了,那孩子不知是甚么头脑,走出来一看,认得是前日赵家五虎,上前见礼。那几个见了孩子,道:“好个小官人!前日我们送你来的,你在此做了财主,就不记得我们了?”孩子道:“前日这边留住了,不放我出门,故此我不出来得。”五虎道:“你而今既做了财主,这一千银子该还得我们了。”孩子道:“我几曾晓得有甚么银子?”五虎道:“银子是你晚老子朱三官所借,却是为你用的,你也着得有花字。”孩子道:“前日我也见说,说道恐防吃官司要银子用,故写下借票。而今官司不吃了,那里还用你们甚么银子?”五虎发狠道:“现有票在这里,你赖了不成?”大郎听得声高,走出来看时,五虎告诉道:“小令弟在朱家时借了我们一千银子不还,而今要赖起来。”大郎道:“我这小兄弟借这许多银子何用?”孩子道:“哥哥,不要听他!”五虎道:“现有借票,我和你衙门里说去”一哄多散了。
大郎问兄弟道:“这是怎么说?”孩子道:“起初这几个撺掇我母亲告状,母亲回他没盘缠吃官司。他们说,‘只要一张借票,我每借来与你。’以后他们领我到这里来,哥哥就收留下,不曾成官司,他怎么要我还起银子来?”大郎道:“可恨这些光棍,早是我们不着他手,而今既有借票在他处,他必不肯干休,定然到官。你若见官,莫怕!只把方才实情,照样是这等一说,官府自然明白的。没有小小年纪断你还他银子之理,且安心坐着,看他怎么!”
次日,这五虎果然到府里告下一纸状来,告了朱三、莫小三两个名字骗劫千金之事,来到莫家提人。莫大郎、二郎等商量,与兄弟写下一纸诉状,诉出从前情节,就用着两个哥哥为证,竟来府里投到。府里太守姓唐名篆,是个极精明的。一干人提到了,听审时先叫宋礼等上前问道:“朱三是何等人?要这许多银子来做甚么用?”宋礼道:“他说要与儿子置田买产借了去的。”太守叫朱三问道:“你做甚上勾当,借这许多银子?”朱三道:“小的是卖粉羹的经纪,不上钱数生意,要这许多做甚么?”宋礼道:“见有借票,我们五人二百两一个,交付与他及儿子莫小三的。”太守拿上借票来看,问朱三道:“可是你写的票?”朱三道:“是小的写的票,却不曾有银子的。”宋礼道:“票是他写的,银子是莫小三收去的。”太守叫莫小三,那莫家孩子应了一声走上去。太守看见是个十来岁小的,一发奇异,道:“这小厮收去这些银子何用?”宋礼争道:“是他父亲朱三写了票,拿银子与这莫小三买田的。见今他有许多田在家里。”太守道:“父姓朱,怎么儿子姓莫?”朱三道:“瞒不得老爷,这小厮原是莫家孽子,他母亲嫁与小的,所以他自姓莫。专为众人要帮他莫家去争产,哄小的写了一票,做争讼的用度。不想一到莫家,他家大娘与两个哥子竟自认了,分与田产。小的与他家没讼得争了,还要借银做甚么用?他而今据了借票生端要这银子,这那里得有?”太守问莫小三,其言也是一般。太守点头道:“是了,是了。”就叫莫大郎起来,问道:“你当时如何就肯认了?”莫大郎道:“在城棍徒无风起浪,无洞掘蟹。亏得当时立地就认了,这些人还道放了空箭,未肯住手,致有今日之告。若当时略有根托,一涉讼端,正是此辈得志之秋。不要说兄弟这千金要被他诈了去,家里所费,又不知几倍了!”太守笑道:“妙哉!不惟高义,又见高识。可敬,可敬!我看宋礼等五人,也不象有千金借人的,朱三也不象借人千金的。元来真情如此,实为可恨!若非莫大有见,此辈人人饱满了。”提起笔来到道:“千金重利,一纸足凭。乃朱三赤贫,贷则谁与?莫子乳臭,须此何为?细讯其详,始烛其诡。宋礼立又蹄之约,希蜗角之争。莫大以对床之情,消阋墙之衅。既渔群谋而丧气,犹挟故纸以垂涎。重创其奸,立毁其券!”
当时将宋礼等五人,每人三十大板,问拟了“教唆词讼诈害平人”的律,脊杖二十,刺配各远恶军州。吴兴城里去了这五虎,小民多是快活的。做出几句口号来:“铁里虫有时至不穿,钻仓鼠有时吃不饱,吊睛老虎没威风,洒墨判官齐跌倒。白日里鬼胡行,这回儿不见了。”
唐太守又旌奖莫家,与他一个“孝义之门”的匾额,免其本等差徭。此时莫妈妈才晓得儿子大郎的大见识。世间弟兄不睦,靠着外人相帮起讼者,当以此为鉴。诗曰:
世间有孽子,亦是本生枝。
只因靳所为,反为外人资。
渔翁坐得利,鹤蚌在相持。
何如存一让,是名不漏卮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