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这世间情爱,最动人的莫过于白居易《长恨歌》里那四句——在天上愿做比翼双飞的鸟儿,在地上愿为连理同枝的树木。纵使天地终有尽头,这份遗憾却永世难消。当年唐明皇与杨贵妃在七夕长生殿前许下誓言,谁料马嵬坡下香消玉殒。后来道士寻得贵妃魂魄,才知因着那夜私愿,她还要转世与明皇再续前缘。可见真心相许之人,纵使沧海桑田,情意终不磨灭。
今日且说个不愿成双的奇事,权当开场楔子。宋朝唐州比阳县有个富商王八郎,在江淮做生意时结识个烟花女子,两人如胶似漆,竟比正经夫妻还要亲热。这王八郎起了休妻纳妾的心思,回家看见结发妻子便横竖不顺眼,整日里鸡蛋里挑骨头,变着法要赶她出门。那原配娘子也是个伶俐人,见丈夫这般绝情,索性也冷了心肠。只是这些年没攒下私房钱,又舍不得年幼的女儿,便假意抹着眼泪道:"我嫁你这些年,女儿尚在襁褓,你赶我出去叫我投奔谁去?"背地里却悄悄变卖家中物件,连吃饭的碗筷都不放过。
待到王八郎真把娼妓接回邻巷安置,原配娘子彻底死了心。她把值钱细软尽数藏好,故意留着空荡荡的屋子等丈夫回来。王八郎见家中像遭了贼,气得直跳脚:"今日定要休了你!"谁知娘子比他更泼辣,揪着衣袖就往县衙拖:"要离也得离个明白!"知县见两人都铁了心,判他们各分一半家产。争女儿时,娘子一句"难道让孩儿跟着后娘学做娼妓",说得县太爷当即把女儿判给了母亲。
后来这娘子带着女儿在邻村住下,门前摆些瓶瓶罐罐装作小买卖。其实她早年在王家时,暗地里攒下十万贯私房钱。一日王八郎路过,见她搬货辛苦,刚想劝两句,就被啐了满脸唾沫:"我与你早是陌路人,要你来假慈悲!"臊得王八郎灰溜溜走了。
再后来女儿出嫁,娘子把私房钱全给了女婿。可见这对夫妻,一个薄情寡义,一个暗藏心机,原就不是同林鸟。待二人先后离世,女儿想着让父母合葬尽孝。谁知棺材里两具尸首竟屡次背对背翻身,任人摆正了又自行转开。这分明是生前积怨太深,死后连尸骨都不愿相对。女儿哭哭啼啼将他们同穴安葬,只怕在阴间还要继续斗气呢。
如今再说个死后也要相依的奇缘。元朝至元年间,淮南刘家有个姑娘叫翠翠,五六岁就能吟诗作对。父母送她去学堂读书,同窗中有个金家少年名唤金定。这两个娃娃都是冰雪聪明,又恰巧同年同月生,同窗们常打趣说他们天生一对。金定偷偷给翠翠写了首藏心事的诗:"东园桃树西园柳,何不移来一处栽?"翠翠回诗更直白:"我愿东君勤用意,早移花树向阳栽。"两个小人儿虽不言语,心里早认定了彼此。这正是:
生前不得同衾枕,死后图他共穴藏。 信是世间情不泯,韩凭冢上有鸳鸯。
学堂里的日子过得飞快,转眼就是一年光景。翠翠这丫头记性特别好,先生教的文章她看一遍就能背下来,小小年纪就读了不少书。后来年纪渐长,也就不再去学堂了。
等到翠翠十六岁那年,爹娘开始张罗着给她说亲事。可这丫头一听有人来提亲,立马就把房门一关,躲在屋里哭得跟泪人似的,连饭都不肯吃。起初爹娘没当回事,可每次提亲她都这样,这才觉出不对劲来。
老两口把女儿叫到跟前,好声好气地问她到底怎么回事。翠翠咬着嘴唇就是不吭声,急得她娘直抹眼泪。后来实在拗不过,爹娘答应只要她说出来就依着她,翠翠这才红着眼睛开口:"西边金家的金定,跟我同岁,以前在学堂读书时,我心里就认定他了。要是你们不答应,我宁可死也不嫁别人!"
爹娘一听这话可犯了难。金家那孩子是聪明俊秀,可家里穷得叮当响,哪配得上咱们家?但看着女儿哭得眼睛都肿了,饭也不吃水也不喝,生怕她真做出什么傻事来。刘老汉跺着脚叹气:"罢了罢了,既然你铁了心,爹这就找媒人去说。"
媒婆一听是金家,眉毛都挑起来了:"金家穷得锅都揭不开,怎么配得上您家小姐?"刘老汉刚想劝两句,他老伴就抢着说:"我家翠丫头跟金家小子是同学,死活非他不嫁。我们当爹娘的,总不能看着闺女寻死觅活吧?"
媒婆扭着身子来到金家,把来意一说,金家老两口慌得直搓手:"我们这破落户,哪敢高攀啊?"媒婆拍着大腿说:"您二位可不知道,刘家小姐为了这事天天哭,饭都不吃。人家爹娘心疼闺女,这才松口的。您要是再推辞,岂不是辜负了姑娘一片真心?"
金老爹愁眉苦脸地说:"不是我们不愿意,实在是家底太薄,连聘礼都凑不出来啊。"媒婆眼珠一转:"这么着,我去回话时就说,您家虽然清贫,但只要刘家不计较聘礼,这门亲事就成。"
刘家听了媒婆的回话,老两口商量道:"咱们嫁女儿图的是女婿人品好,要那些虚礼做什么?不过金家这么穷,女儿嫁过去怕是要吃苦。不如让金定入赘到咱家来。"这话传到金家,可把老两口乐坏了,忙不迭地答应下来。
成亲那天,所有聘礼都是刘家准备的。街坊们都说,这上门女婿就带了个脑袋来。可小两口你情我愿,拜堂时笑得比蜜还甜。当晚洞房花烛,翠翠靠在枕头上念了首词给夫君听,金定也回了一首。那恩爱的模样,真像是比翼鸟双双飞。
谁知好景不长。不到一年光景,天下大乱。盐贩子张士诚在高邮起兵造反,他手下的李将军带兵打到淮安,听说刘翠翠貌美,直接带兵闯进门来,把人抢走了。金定哭得死去活来,想追上去找,可到处都是兵荒马乱的,只好忍痛等着。
等到天下稍定,金定立刻收拾行装出门寻妻。他含着泪对岳父岳母说:"找不到翠翠,我绝不回来!"这一路从扬州到润州,又从平江追到绍兴,听说李将军调防去了安丰,又追到安丰。当地人告诉他:"您要是早来两天还能碰上,现在将军去湖州驻防了。"金定抹了把汗:"就是追到天边,我也要找到她!"说罢又往湖州方向赶去。
话说这金生啊,为了寻妻可真是吃尽了苦头。这两年里他走南闯北,少说也跑了几万里路,脚底板都磨出了老茧。路上风餐露宿,没钱了就讨饭充饥,没住处就睡在野地里。可这汉子铁了心要找到媳妇儿,再苦再难也不回头。
这日总算到了湖州地界,一打听,果然有个李将军在城里开府。这位将军可是张王跟前的大红人,权势大得很。金生摸到将军府前,只见朱漆大门锃亮,铜环兽首威风凛凛,门口站着两个铁塔似的卫兵,活像庙里的金刚罗汉。虽说不是神仙洞府,可这气派在人间也是数一数二了。
金生在门口转悠了半天,伸着脖子往里张望又缩回来,活像只探头探脑的鹌鹑。正犹豫着呢,看门的老头儿出来了,瞪着眼喝道:"你这书生鬼鬼祟祟的,莫不是奸细?让将军知道可了不得!"
金生赶紧作揖:"老丈见谅。小生从淮安来,早年战乱时丢了个妹妹,听说在贵府当差,特来寻访。"他留了个心眼,没报真名,只说姓刘,妹妹叫翠翠,今年该二十四了。
老头儿一拍大腿:"巧了!府里正有位刘娘子,淮安人,二十四岁,能诗会画,将军可宠着她呢!"说着把金生让进门房,"您等着,我这就去通报。"
原来翠翠被掳来时,起初也是要死要活不肯从。李将军拿她全家性命要挟,这丫头怕连累爹娘和丈夫,只得强颜欢笑跟着将军。这些年将军待她如珠似宝,可她心里始终惦记着金生。这天听说有个"刘金定"来找,她心头猛地一跳——这哪是什么哥哥,分明是自家丈夫找上门了!
李将军粗人一个,哪看得出蹊跷?听说大舅哥来了,还乐呵呵地叫人备新衣裳,收拾客房。金生住进西厢书房,听着墙内妻子的动静,心里跟猫抓似的。夫妻俩明明近在咫尺,却得装成兄妹,连句体己话都说不上。那滋味,真比当年乐昌公主见着徐德言还难受——人家好歹还能哭一哭,他们连眼泪都得往肚子里咽。
这李将军倒是个热心肠,张罗着要给"大舅哥"谋差事。金生嘴上谢着,心里盘算着怎么找机会跟媳妇儿说上话。西厢房的灯亮了一宿,照得窗纸上的人影来回踱步,像只困在笼子里的雀儿。
天刚蒙蒙亮,金生正披衣起身,就听见小厮急匆匆跑来报信:"将军请您去前厅说话呢!"他整了整衣冠赶过去,只见将军正捋着胡须在厅上来回踱步。
"听说令妹识字,不知舅舅可通文墨?"将军开门见山问道。金生拱手答道:"不瞒将军,在下在乡里就是靠教书吃饭的,四书五经是看家本事,就是诸子百家也略知一二。"话音未落,将军眼睛一亮,拍着大腿说:"这可太好了!我从小没念过几天书,全凭刀枪棍棒混到今日地位。如今宾客往来不断,文书堆积如山,正缺个知书达理的帮手。"
说着从内室抱出一摞书信,往案几上一放:"这些往来文书就劳烦舅舅代为处理。咱们既是亲戚,还望不要推辞。"金生心里暗喜,面上却谦逊道:"只怕才疏学浅,辜负将军厚望。"当下便抱着文书去书房,一字一句斟酌回信。将军听他逐封念来,不时拍案叫绝:"妙啊!句句都说到我心坎里去了!"
自此金生就在将军府当起了文书先生。他为人机灵,见人说人话,见鬼说鬼话,上上下下没有不夸他的。可每当夜深人静,他总望着窗外发呆——自打前厅匆匆一瞥,再没能见着妻子翠翠。想托人捎话又怕惹祸,急得他嘴里都起了燎泡。
转眼秋风起了,夜里霜气越来越重。这晚金生独坐灯下,听着窗外落叶沙沙响,忽然悲从中来。他想着翠翠此刻定是锦被暖帐,哪知自己在这里形单影只?提笔在笺纸上写下一首相思诗,又把布袍领子拆开缝进去。第二天叫来小厮,塞了把铜钱说:"天冷了,劳烦把这衣裳给我妹子拆洗。"
翠翠接过旧袍子,指尖刚摸到领口就红了眼眶。她关紧房门拆开衣领,果然抖落出一张诗笺。读着读着,泪珠子吧嗒吧嗒砸在纸上。她咬着嘴唇和了首诗,照样缝回衣领里。小厮把衣裳送回时,金生抖着手拆开,读到"生不相从死亦从"这句时,整个人像被抽了筋骨似的瘫在椅子上。
从此金生就病倒了,汤药不进,眼窝一天天陷下去。将军急得团团转,请来的大夫都摇头。翠翠听说丈夫病危,哭着求将军许她见最后一面。走进书房时,只见金生气若游丝地躺在床上。她扑过去扶起丈夫的头,眼泪扑簌簌落在他脸上:"哥哥醒醒,翠翠来看你了!"
金生费力睁开眼,嘴角扯出个笑:"妹妹...我撑到现在...就为见你这一面..."说着突然挺起身子,把头枕在翠翠膝上,长长吐出一口气,再没了动静。翠翠的哭声惊飞了屋檐下栖息的寒鸦,在暮色里扑棱棱飞向远方。
翠翠哭得昏天黑地,那哭声传到将军耳朵里,将军心里也跟刀绞似的。他既心疼翠翠,又怕她哭坏了身子,赶忙吩咐手下人厚葬金生。在道场山脚下寻了块平整的好地,把棺木送过去安葬。翠翠抹着眼泪求将军,非要亲自去送葬不可。
送葬那天,翠翠眼看着黄土一铲铲盖住棺木,哭得背过气去好几回,都是被人掐着人中唤醒的。打那以后,她整日里魂不守舍,茶饭不思,没几天就病倒了。李将军请遍名医来诊治,可翠翠存了死志,死活不肯喝药。就这么在床上捱了快两个月,眼瞅着就不行了。
这天,翠翠让丫鬟把将军请到床前,眼泪扑簌簌往下掉:"将军啊,我十六岁跟了您,这些年漂泊在外,身边就剩个哥哥,如今也去了。我这病怕是熬不过去了,只求您一件事——把我埋在哥哥旁边,让我们兄妹在阴间也有个照应,省得做孤魂野鬼..."话没说完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。将军听得鼻子发酸,握着她的手好言安慰,可没说几句话,翠翠就闭了眼。将军哭得捶胸顿足,到底还是依了她的遗愿,把坟修在了金生旁边。这对苦命鸳鸯活着没能相守,死后倒真成了一对邻居。
转眼到了洪武初年,天下太平。淮安刘家有个老仆去湖州贩丝绵,路过道场山时,看见座气派的宅院,朱漆大门前槐柳成荫。一对衣着光鲜的男女坐在门口,老仆以为是富贵人家,正要绕道走,忽然听见那女子唤他。走近一瞧,竟是金生和翠翠!翠翠拉着他问爹娘可好,家乡近况如何。老仆一五一十答完,纳闷道:"少爷小姐怎么在这儿安家了?"翠翠笑着说:"当年兵荒马乱,我被李将军带到这儿。后来郎君千辛万苦找来,将军开恩放我们团聚,就在此定居了。"老仆拍腿道:"这可巧了!我正要回淮安,您写封家书,我捎给老爷夫人,省得他们惦记。"翠翠连声道好,留老仆吃了顿热乎饭,歇了一宿。第二天交给他一封骈四俪六的家书,嘱咐定要亲手送到。
老仆回到淮安,刘家上下正以为两个孩子早死在战乱中,突然接到湖州来的信,欢喜得跟什么似的。拆开一看,满纸锦绣文章,说什么"虽经乱离瓦全,终得破镜重圆",把分离之苦、重逢之喜写得文采飞扬。刘老爹急问老仆:"可记得他们住哪儿?"老仆拍着胸脯:"那宅子气派得很!我还吃了湖州鲜鱼、乌程酒呢!"刘老爹当即收拾行李,跟着老仆直奔湖州。
谁知到了道场山下,老仆傻了眼——哪有什么高宅大院?只见荒草萋萋,野兔乱窜,林子里孤零零两座坟包。正疑惑时,碰见个拄禅杖的老和尚。听他们问起金宅,老和尚摇头叹道:"施主眼花了,这儿只有李将军埋的刘家兄妹坟,哪来的房子?"刘老爹慌忙掏出家书,却变成了一张白纸,这才知道遇见鬼了。他扑在坟头痛哭:"儿啊!你骗为父千里迢迢来,怎么忍心不见一面?"老和尚劝道:"施主别急,贫僧打坐时常见他们。天快黑了,不如到寺里住一宿,待贫僧替您问问。"刘老爹抹着泪跟去禅院,老和尚端上斋饭安顿好,便盘腿入定去了。
刘老头儿刚进禅房,正打算歇息,忽然听见门吱呀一声响。抬头一看,竟是一对小夫妻站在跟前。他揉揉眼睛仔细瞧,可不就是自家闺女翠翠和女婿金生嘛!两人扑通跪下,眼泪扑簌簌往下掉,喉咙里像塞了棉花似的,半天说不出话来。
老头儿也忍不住老泪纵横,颤巍巍摸着闺女的头发:"儿啊,有什么委屈尽管跟爹说。"翠翠这才抽抽搭搭开口:"那年遇上兵乱,女儿忍辱偷生逃到异乡。叫天天不应,叫地地不灵,日子过得比黄连还苦。幸亏金郎不嫌弃,千里迢迢找来,我们假装兄妹才得相见。可终究做不得真夫妻,两个人都憋着满肚子委屈......后来他先走了,女儿也跟着去了。好在许我们合葬,如今魂魄总算能相依相伴。怕家里不知情,特意托人捎信。爹啊,女儿和金郎生不能同衾,死总算同穴,心愿已了,您二老千万别挂念。"
刘老头儿听完捶胸顿足:"我大老远跑来,原想着带你们小两口回乡。如今只好明日收拾你俩骸骨,迁回祖坟旁边,也算没白走这一趟。"翠翠却连连摇头:"当初寄信就是怕二老担心。如今见着爹爹,知道您心里还疼我,这才壮着胆子现形。骨肉重逢,已经解了相思苦。迁坟的事万万使不得。"
"这又是为何?"老头儿急得直搓手。翠翠望着窗外月色说:"女儿生前没能尽孝,死后本该归葬祖坟。可阴间最忌喧扰,再说这儿山明水秀,草木葱茏,又有金郎作伴。靠着寺庙,时常能听禅师讲经。过些时日就要和金郎投胎转世,再续姻缘。如今在这住得安稳,爹就成全我们吧。"说着突然扑进老人怀里嚎啕大哭。这时寺里晨钟突然敲响,眼前人影一晃就不见了。
刘老头儿一个激灵醒来,才发现是场梦。正发愣呢,老禅师拄着禅杖进来:"昨夜可有所见?"老头儿把梦中情形一五一十说了。老禅师合十道:"令爱灵气未散,所言不虚。既然阴间事已分明,施主也不必过于伤怀。"老头儿谢过禅师,带着仆人进城买了香烛酒食,到坟前哭祭一场,这才掉转船头回淮安。
如今道场山下那对合葬墓还在,过路人总要指着说段故事。您说这世间情字怎生了得?活着被迫分离,死后倒成全了鸳鸯。有诗说得妙:连理枝何必非栽在一处?痴情人只求死能同穴。不信请看金翠故事,可比那糊涂将军明白多了!
李将军错认舅 刘氏女诡从夫
诗云:
在天愿为比翼鸟,在地愿为连理枝。
天长地久有时尽,此恨绵绵无绝期。
这四句乃是白乐天《长恨歌》中之语。当日只为唐明皇与杨贵妃七月七日之夜,在长生殿前对天发了私愿:愿生生世世得为夫妇。后来马嵬之难,杨贵妃自缢,明皇心中不舍,命鸿都道士求其魂魄。道士凝神御气,见之玉真仙宫,道是因为长生殿前私愿,还要复降人间,与明皇做来生的夫妇。所以白乐天述其事,做一篇《长恨歌》,有此四句。盖谓世间惟有愿得成双的,随你天荒地老,此情到底不泯也。
小子而今先说一个不愿成双的古怪事,做个得胜头回。宋时唐州比阳,有个富人王八郎,在江淮做大商,与一个猖伎往来得密。相与日久,胜似夫妻。每要取他回家,家中先已有妻子,甚是不得意。既有了娶娼之意,归家见了旧妻时,一发觉得厌憎,只管寻是寻非,要赶逐妻子出去。那妻子是个乖巧的,见不是头,也就怀着二心,无心恋着夫家。欲待要去,只可惜先前不曾留心积趱得些私房,未好便轻易走动。其时身畔有一女儿,年止数岁,把他做了由头,婉辞哄那大秀道:“我嫁你已多年了,女儿又小,你赶我出去,叫我那里去好?我决不走路的。”口里如此说,却日日打点出去的计较。
后来王生竟到淮上,带了娼妇回来。且未到家,在近巷另赁一所房子,与他一同住下。妻子知道,一发坚意要去了,把家中细软尽情藏过,狼犭亢家伙什物多将来卖掉。等得王生归来,家里椅桌多不完全。箸长碗短,全不似人家模样。访知尽是妻子败坏了,一时发怒道:“我这番决留你不得了,今日定要决绝!”妻子也奋然攘臂道:“我晓得到底容不得我,只是要我去,我也要去得明白。我与你当官休去!”当下扭住了王生双袖。一直嚷到县堂上来。知县问着备细,乃是夫妻两人彼此愿离,各无系恋。取了词,画了手模,依他断离了。家事对半分开,各自度日。妻若再嫁,追产还夫。所生一女,两下争要。妻子诉道:“大秀薄幸,宠娼弃妻,若留女儿与他,日后也要流落为娼了。”知县道他说得是,把女儿断与妻子领去,各无词说。出了县门,自此两人各自分手。
王生自去接了娼妇,到家同住。妻子与女儿另在别村去买一所房子住了,买些瓶罐之类,摆在门前,做些小经纪。他手里本自有钱,恐怕大秀他日还有别是非,故意妆这个模样。一日,王生偶从那里经过,恰好妻子在那里搬运这些瓶罐,王生还有些旧情不忍,好言对他道:“这些东西能进得多少利息,何不别做些什么生意?”其妻大怒,赶着骂道:“我与你决绝过了,便同路人。要你管我后的!来调甚么喉嗓?”王生老大没趣,走了回来,自此再不相问了。
过了几时,其女及笄,嫁了方城田家。其妻方将囊中蓄积搬将出来,尽数与了女婿,约有十来万贯,皆在王家时瞒了大秀所藏下之物。也可见王生固然薄幸有外好,其妻原也不是同心的了。
后来王生客死淮南,其妻在女家亦死。既已殡殓,将要埋葬,女儿道:“生前与父不合,而今既同死了,该合做了一处,也是我女儿每孝心。”便叫人去淮南迎了丧柩归来,重复开棺,一同母尸,各加洗涤,换了衣服,两尸同卧在一榻之上,等天明时刻了,下了棺,同去安葬。安顿好了,过了一会,女儿走来看看,吃了一惊。两尸先前同是仰卧的,今却东西相背,各向了一边。叫聚合家人多来看着,尽都骇异。有的道:“眼见得生前不合,死后还如此相背。”有的道:“偶然那个移动了,那里有死尸会掉转来的?”女儿啼啼哭哭,叫爹叫娘,仍旧把来仰卧好了。到得明日下棺之时,动手起尸,两个尸骸仍旧多是侧眼着,两背相向的,方晓得果然是生前怨恨之所致也。女儿不忍,毕竟将来同葬了,要知他们阴中也未必相安的。此是夫妇不愿成双的榜样,比似那生生世世愿为夫妇的差了多少!
而今说一个做夫妻的被拆散了,死后精灵还归一处到底不磨灭的话本。可见世间的夫妇,原自有这般情种。有诗为证:
生前不得同衾枕,死后图他共穴藏。
信是世间情不泯,韩凭冢上有鸳鸯。
这个话本,在元顺帝至元年间,淮南有个民家姓刘,生有一女,名唤翠翠。生来聪明异常,见字便认,五六岁时便能诵读诗书。父母见他如此,商量索性送他到学堂去,等他多读些在肚里,做个不带冠的秀才。邻近有个义学,请着个老学究,有好些生童在里头从他读书,刘老也把女儿送去入学。学堂中有个金家儿子,叫名金定,生来俊雅,又兼赋性聪明。与翠翠一男一女,真是这一堂中出色的了,况又是同年生的,学堂中诸生多取笑他道:“你们两个一般的聪明,又是一般的年纪,后来毕竟是一对夫妻。”金定与翠翠虽然口里不说,心里也暗地有些自任,两下相爱。金生曾做一首诗赠与翠翠,以见相慕之意,诗云:
十二栏杆七宝台,春风到处艳阳开。
东园桃树西园柳,何不移来一处栽?翠翠也依韵和一首答他,诗云:
平生有恨祝英台,怀抱何为不肯开?
我愿东君勤用意,早移花树向阳栽。
在学堂一年有幸,翠翠过目成诵,读过了好些书,已后年已渐长,不到学堂中来了。十六岁时,父母要将他许聘人家。翠翠但闻得有人议亲,便关了房门,只是啼哭,连粥饭多不肯吃了。父母初时不在心上,后来见每次如此,心中晓得有些尴尬。仔细问他,只不肯说。再三委曲盘问,许他说了出来,必定依他。翠翠然后说道:“西家金定,与我同年,前日同学堂读书时,心里已许下了他。今若不依我,我只是死了,决不去嫁别人的!”父母听罢,想道:“金家儿子虽然聪明俊秀,却是家道贫穷,岂是我家当门对户?”然见女儿说话坚决,动不动哭个不住,又不肯饮食,恐怕违逆了他,万一做出事来,只得许他道:“你心里既然如此,却也不难。我着媒人替你说去。”刘老寻将一个媒妈来,对他说女儿翠翠要许西边金家定哥的说话。媒妈道:“金家贫穷,怎对得宅上起?”刘妈道:“我家翠小娘与他家定哥同年,又曾同学,翠小娘不是他不肯出嫁,故此要许他。”媒妈道:“只怕宅上嫌贫不肯,既然肯许,却有何难?老媳妇一说便成。”
媒妈领命,竟到金家来说亲。金家父母见说了,惭愧不敢当,回复媒妈道:“我家甚么家当,敢去扳他?”媒妈道:“不是这等说!刘家翠翠小娘子心里一定要嫁小官人,几番啼哭不食,别家来说的,多回绝了。难得他父母见女儿立志如此,已许下他,肯与你家小官人了。今你家若把贫来推辞,不但失了此一段好姻缘,亦且辜负那小娘子这一片志诚好心。”金老夫妻道:“据着我家定哥才貌,也配得他翠小姐过,只是家下委实贫难,那里下得起聘定?所以容易应承不得。”媒妈道:“应承由不得不应承,只好把说话放婉曲些。”金老夫妻道:“怎的婉曲?”媒妈道:“而今我替你传去,只说道寒家有子,颇知诗书,贵宅见谕,万分盛情,敢不从命?但寒家起自蓬筚,一向贫薄自甘,若要取必聘问婚娶诸仪,力不能办,是必见亮,毫不责备,方好应承。如此说去,他家晓得你每下礼不起的,却又违女儿意思不得。必然是件将就了。”金老夫妻大喜道:“多承指教,有劳周全则个。”
媒妈果然把这番话到刘家来复命,刘家父母爱女过甚,心下只要成事。见媒妈说了金家自揣家贫,不能下礼,便道:“自古道,婚姻论财,夷虏之道,我家只要许得女婿好,那在财礼?但是一件,他家既然不足,我女到他家里,只怕难过日子,除非招入我每家里做个赘婿,这才使得。”媒妈再把此意到金家去说。这是倒在金家怀里去做的事,金家有何推托?千欢万喜,应允不迭。遂凭着刘家拣个好日,把金定招将过去。凡是一应币帛羊酒之类,多是女家自备了过来。从来有这话的:入舍女婿只带着一张卵袋走。金家果然不费分毫,竟成了亲事。只因刘翠翠坚意看上了金定,父母拗他不得,只得曲意相从
当日过门交拜,夫妻相见,两下里各称心怀。是夜翠翠于枕上口占一词,赠与金生道:
曾向书斋同笔砚,故人今做新人。洞房花烛十分春。汗沾蝴蝶粉,身惹麝香尘。殢雨尤云浑未惯,枕边眉熏羞颦。轻怜痛惜莫辞频。愿郎从此始,日近日相亲。——右调《临江仙》金生也依韵和一阕道:
记得书斋同笔砚,新人不是他人。扁舟来访武陵春。仙居邻紫府,人世隔红尘。誓海盟山心已许,几番浅笑深颦。向人犹自语频频。意中无别意,亲后有谁亲?(调同前〕
两人相得之乐,真如翡翠之在丹霄,鸳鸯之游碧沼,无以过也。谁料乐极悲来,快活不上一年,撞着元政失纲,四方盗起。盐徒张士诚兄弟起兵高邮,沿海一带郡县尽为所陷。部下有个李将军,领兵为先锋,到处民间掳掠美色女子。兵至淮安,闻说刘翠翠之名,率领一队家丁打进门来,看得中意,劫了就走。此时合家只好自顾性命,抱头鼠窜,那个敢向前争得一句?眼盼盼看他拥着去了。金定哭得个死而复生,欲待跟着军兵踪迹寻访他去,争奈元将官兵,北来征讨,两下争持,干戈不息,路断行人。恐怕没来由走去,撞在乱兵之手死了,也没说处。只得忍酸含苦,过了日子。
至正未年,张士诚气概弄得大了,自江南江北,三吴两浙直拓至两广益州,尽归掌握。元朝不能征剿,只得定议招抚。士诚原没有统一之志,只此局面已自满足,也要休兵。因遂通款元朝,奉其正朔,封为王爵,各守封疆。民间始得安静,道路方可通行。金生思念翠翠,时刻不能去心。看见路上好走,便要出去寻访,收拾了几两盘缠,结束了一个包裹,来别了自家父母,对丈人,丈母道:“此行必要访着妻子踪迹,若不得见,誓不还家了。”痛哭而去。路由扬州过了长江,进了润州,风餐水宿,夜住晓行,来到平江。听得路上人说,李将军见在绍兴守御,急忙赶到临安,过了钱塘江,趁着西兴夜船到得绍兴。去问人时,李将军已调在安丰去屯兵了,又不辞辛苦,问到安丰。安丰人说:“早来两日,也还在此,而今回湖州驻扎,才起身去的。”金生道:“只怕到湖州时,又要到别处去。”安丰人道:“湖州是驻扎地方,不到别处去了。”金生道:“这等,便远在天边,也赶得着。”于是一路向湖州来。
算来金生东奔西走,脚下不知有万千里路跑过来。在路上也过了好两个年头,不能勾见妻子一见,却是此心再不放懈。于路没了盘缠,只得乞丐度日,没有房钱,只得草眼露宿。真正心坚铁石,万死不辞。不则一日,到了湖州。去访问时,果然有个李将军开府在那里。那将军是张王得力之人,贵重用事,势焰赫奕。走到他门前去看时,好不威严。但见:门墙新彩,綮戟森严。兽面铜环,并衔而宛转;彪形铁汉,对峙以巍峨。门阑上贴着两片不写字的桃符,坐墩边列着一双不吃食的狮子,虽非天上神仙府,自是人间富贵家。金生到了门首,站立了一回,不敢进去,又不好开言。只是舒头探脑,望里边一望,又退立了两步,踌躇不决。
正在没些起倒之际,只见一个管门的老苍头走出来,问道:“你这秀才有甚么事干?在这门前探头探脑的,莫不是奸细么?将军知道了,不是耍处。”金生对他唱个喏道:“老丈拜揖。”老苍头回了半揖道:“有甚么话?”金生道:“小生是淮安人氏,前日乱离时节,有一妹子失去,闻得在贵府中,所以下远千里寻访到这个所在,意欲求见一面。未知确信,要寻个人问一问,且喜得遇老丈。”苍头道:“你姓甚名谁?你妹子叫名甚么?多少年纪?说得明白,我好替你查将出来回复你。”金生把自家真姓藏了,只说着妻子的姓道:“小生姓刘,名金定。妹子叫名翠翠,识字通书,失去时节,年方十六岁,算到今年,该有二十四岁了。”老苍头点点头道:“是呀,是呀。我府中果有一个小娘子姓刘,是淮安人,今年二十四岁,识得字,做得诗,且是做人乖巧周全。我本官专房之宠,不比其他。你的说话,不差,不差!依说是你妹子,你是舅爷了。你且在门房里坐一坐,我去报与将军知道。”苍头急急忙忙奔了进去,金生在门房等着回话不题。
且说刘翠翠自那年掳去,初见李将军之时,先也哭哭啼啼,寻死觅活,不肯随顺。李将军吓他道:“随顺了,不去难为你合家老小:若不随顺,将他家寸草不留!”翠翠惟恐累及父母与大秀家里,只能勉强依从。李将军见他聪明伶俐,知书晓事,爱得他如珠似玉一般,十分抬举,百顺千随。翠翠虽是支陪笑语,却是无刻不思念大秀,没有快活的日子。心里痴想:“缘分不断,或者还有时节相会。”争奈日复一日,随着李将军东征西战,没个定踪,不觉已是六七年了。
此日李将军见老苍头来禀,说有他的哥哥刘金定在外边求见。李将军问翠翠道:“你家里有个哥哥么?”翠翠心里想道:“我那得有甚么哥哥来?多管是大秀寻到此间,不好说础,故此托名。”遂转一道:“是有个哥哥,多年隔别了,不知是也不是,且问他甚么名字才晓得。”李将军道:“管门的说是甚么刘金定。”翠翠听得金定二字,心下痛如刀割,晓得是大秀冒了刘姓来访问的了,说道:“这果然是我哥哥,我要见他。”李将军道:“待我先出去见过了,然后来唤你。”将军分付苍头:“去请那刘秀才进来。”
苍头承命出来,领了金生进去。李将军武夫出身,妄自尊大,走到厅上,居中坐下,金生只得向上再拜。将军受了礼,问道:“秀才何来?”金生道:“金定姓刘,淮安人氏,先年乱离之中,有个妹子失散,闻得在将军府中,特自本乡到此,叩求一见。”将军见他仪度斯文,出言有序,喜动颜色道:”舅舅请起,你令妹无恙,即当出来相见。”旁边站着一个童儿,叫名小竖,就叫他进去传命道:“刘官人特自乡中远来,叫翠娘可快出来相见!”起初翠翠见说了,正在心痒难熬之际,听得外面有请,恨不得两步做一步移了,急趋出厅中来。抬头一看,果然是大秀金定!碍着将军眼睁睁在上面,不好上前相认,只得将错就错,认了妹子,叫声哥哥,以兄妹之礼在厅前相见。看官听说,若是此时说话的在旁边一把把那将军扯了开来,让他每讲一程话,叙一程阔,岂不是凑趣的事?争奈将军不做美,好象个监场的御史,一眼不煞坐在那里。金生与翠翠虽然夫妻相见,说不得一句私房话,只好问问父母安否?彼此心照,眼泪从肚里落下罢了。
昔为同林鸟,今作分飞燕。
相见难为情,不如不相见。又昔日乐昌公主在杨越公处见了徐德言,做一首诗道:
今日何迁次,新官对旧官。
笑啼俱不敢,方信做人难!
今日翠翠这个光景,颇有些相似。然乐昌与徐德言,杨越公晓得是夫妻的,此处金生与翠翠只认做兄妹,一发要遮遮饰饰,恐怕识破,意思更难堪也。还亏得李将军是武夫粗卤,看不出机关,毫没甚么疑心,只道是当真的哥子,便认做舅舅,亲情的念头重起来,对金生道:“舅舅既是远来,道途跋涉,心力劳困,可在我门下安息几时,我还要替舅舅计较。”分付拿出一套新衣服来与舅舅穿了,换下身上尘污的旧衣。又令打扫西首一间小书房,安设床帐被席,是件整备,请金生在里头歇宿。金生已不得要他留住,寻出机会与妻子相通,今见他如此认帐,正中心怀,欣然就书房里宿了。只是心里想着妻子就在里面,好生难过!
过了一夜,明早起来,小竖来报道:“将军请秀才厅上讲话。”将军相见已毕,问道:“令妹能认字,舅舅可通文墨么?”金生道:“小生在乡中以儒为业,那诗书是本等,就是经史百家,也多涉猎过的,有甚么不晓得的勾当?”将军喜道:“不瞒舅舅说,我自小失学,遭遇乱世,靠着长枪大戟挣到此地位。幸得吾王宠任,趋附我的尽多。日逐宾客盈门,没个人替我接待,往来书札堆满,没个人替我裁答,我好些不耐烦。今幸得舅舅到此,既然知书达礼,就在我门下做个记室,我也便当了好些。况关至亲,料舅舅必不弃嫌的。舅舅心下何如?”金生是要在里头的,答道:“只怕小生才能浅薄,不称将军任使,岂敢推辞?”将军见说大喜。连忙在里头去取出十来封书启来,交与金生道:“就烦舅舅替我看详里面意思,回他一回。我正为这些难处,而今却好了。”金生拿到书房里去,从头至尾,逐封逐封备审来意,——回答停当,将稿来与将军看。将军就叫金生读一遍,就带些解说在里头。听罢,将军拍手道:“妙,妙!句句象我肚里要说的话。好舅舅,是天送来帮我的了!”从此一发看待得甚厚。
金生是个聪明的人,在他门下,知高识低,温和待人,自内至外设一个不喜欢他的。他又愈加谨慎,说话也不敢声高。将军面前只有说他好处的,将军得意自不必说。却是金生主意只要安得身牢,寻个空便,见见妻子,剖诉苦情。亦且妻子随着别人已经多年,不知他心腹怎么样了,也要与他说个倒断。”谁想自厅前一见之后,再不能勾相会。欲要与将军说那要见的意思,又恐怕生出疑心来,反为不美。私下要用些计较通个消息,怎当得闺阁深邃,内外隔绝,再不得一个便处。
日挨一日,不觉已是几个月了。时值交秋天气,面风夜起,白露为霜。独处空房,感叹伤悲,终夕不寐。思量妻子翠翠这个时节,绣围锦帐,同人卧起,有甚不快活处?不知心里还记着我否?怎知我如此冷落孤凄,时刻难过?乃将心事作成一诗道:
好花移入玉栏干,春色无缘得再看。
乐处岂知愁处苦?别时虽易见时难。
何年塞上重归马?此夜庭中独舞鸾。
雾阁云窗深几许,可怜辜负月团团!
诗成,写在一张笺纸上了,要寄进去与翠翠看,等他知其心事。但恐怕泄漏了风声,生出一个计较来,把一件布袍拆开了领线,将诗藏在领内了,外边仍旧缝好。叫那书房中伏侍的小竖来,说道:“天气冷了,我身上单薄,这件布袍垢秽不堪,你替我拿到里头去,支付我家妹子,叫他拆洗一拆洗,补一补,好拿来与我穿。”再把出百来个钱与他道:“我央你走走,与你这钱买果儿吃。”小竖见了钱,千欢万喜,有甚么推托?拿了布袍一径到里头去,交与翠翠道:“外边刘官人叫拿进来,付与翠娘整理的。”翠娘晓得是大秀寄进来的,必有缘故。叫他放下了,过一日来拿。小竖自去了。
翠翠把布袍从头至尾看了一遍。想道:“是大秀着身的衣服,我多时不与他缝纫了!”眼泪索珠也似的掉将下来。又想道:“大秀到此多时,今日特地寄衣与我,决不是为要拆洗,必有甚么机关在里面。”掩了门,把来细细拆将开来。刚拆得领头,果然一张小小信纸缝在里面,却是一首诗。翠翠将来细读,一头读,一头哽哽咽咽,只是流泪。读罢,哭一声道:”我的亲夫呵!你怎知我心事来?”噙着眼泪,慢慢把布袍洗补好,也做一诗缝在衣领内了。仍叫小竖拿出来,付与金生。金生接得,拆开衣领看时,果然有了回信,也是一首诗。金生拭泪读其诗道:
一自乡关动战锋,旧愁新恨几重重。
肠虽已断情难断,生不相从死亦从!
长使德言藏破镜,终教子建赋游龙。
绿珠碧玉心中事,今日谁知也到侬!金生读罢其诗,才晓得翠翠出于不得已,其情已见。又想他把死来相许,料道今生无有完聚的指望了!感切伤心,终日郁闷涕泣,茶饭懒进,遂成痞膈之疾。
将军也着了急,屡请医生调治。又道是心病还须心上医,你道金生这病可是医生医得好的么?看看日重一日,只待不起。里头翠翠闻知此信,心如刀刺,只得对将军说了,要到书房中来看看哥哥的病症。将军看见病势已凶,不好阻他,当下依允,翠翠才到得书房中来。这是他夫妻第二番相见了,可怜金生在床上一丝两气,转动不得。翠翠见了十分伤情,噙着眼泪,将手去扶他的头起来,低低唤道:“哥哥!挣扎着,你妹子翠翠在此看你!”说罢泪如泉涌。金生听得声音,撑开双眼,见是妻子翠翠扶他,长叹一声道:“妹妹,我不济事了,难得你出来见这一面!趁你在此,我死在你手里了,也得瞑目。”便叫翠翠坐在床边,自家强抬起头来,枕在翠翠膝上,奄然而逝。
翠翠哭得个发昏章第十一,报与将军知道,将军也着实可怜他,又恐怕苦坏了翠翠,分付从厚殡殓。替他在道场山脚下寻得一块好平坦地面,将棺木送去安葬。翠翠又对将军说了,自家亲去送殡。直看坟茔封闭了,恸哭得几番死去叫醒,然后回来。自此精神恍惚,坐卧不宁,染成一病。李将军多方医救,翠翠心里已不得要死,并不肯服药。展转床席,将及两月。一日,请将军进房来,带着眼泪对他说道:“妻自从十六岁上抛家相从,已得几载。流高他乡,眼前并无亲人,止有一个哥哥,今又死了。妾痛苦毕竟不起,切记我言,可将我尸骨埋在哥哥旁边,庶几黄泉之下,兄妹也得相依,免做了他乡孤鬼,便是将军不忘账妾之大恩也。”言毕大哭,将军好生不忍,把好言安慰他,叫他休把闲事萦心,且自将息。说不多几时,昏沉上来,早已绝气。将军恸哭一番,念其临终叮瞩之言,不忍违他,果然将去葬在金生冢旁。可怜金生,翠翠二人生前不能成双,亏得诡认兄妹,死后倒得做一处了!
已后国朝洪武初年,于时张士诚已灭,天下一统,路途平静。翠翠家里淮安刘氏有一旧仆到湖州来贩丝绵,偶过道场山下,见有一所大房子,绿户朱门,槐柳掩映。门前有两个人,一男一女打扮,并肩坐着。仆人道大户人家家眷,打点远避而过。忽听得两人声唤,走近前去看时,却是金生与翠翠。翠翠开日问父母存亡,及乡里光景。仆人一一回答已毕,仆人问道:“娘子与郎君离了乡里多年,为何到在这里住家起来?”翠翠道:“起初兵乱时节,我被李将军掳到这里,后来郎君远来寻访,将军好意仍把我归还郎君,所以就侨居在此了。”仆人道:“小人而今就回淮安,娘子可修一封家书,带去报与老爹、安人知道,省得家中不知下落,终日悬望。”翠翠道:“如此最好。”就领了这仆人进去,留他吃了晚饭,歇了一夜。明日将出一封书来,叫他多多拜上父母。
仆人谢了,带了书来到淮安,递与刘老。此时刘,金两家久不见二人消耗,自然多道是兵戈死亡了。忽见有家书回来,问是湖州寄来的,道两人见住在湖州了,真个是喜从天降!叫齐了一家骨肉,尽来看这家书。元来是翠翠出名写的,乃是长篇四六之书。书上写道:“伏以父生母育,难酬罔极之恩;夫唱妇随,夙著三从之义。在人伦而已定,何时事之多艰?曩者汉日将倾,楚氛甚恶,倒持太阿之柄,檀弄湟池之兵。封豸长蛇,互相吞并;雄蜂雌蝶,各自逃生。不能玉碎于乱离,乃至瓦全于仓卒。驱驰战马,随逐征鞍。望高天而人翼莫飞,思故国而三魂屡散。良辰易迈,伤青鸾之伴木鸡;怨耦为仇,惧乌鸦之打丹凤。虽应酬而为乐,终感激以生悲。夜月杜鹃之啼,春风蝴蝶之梦。时移事往,苦尽甘来。今则杨素览镜而归妻,王敦开阁而放妓。蓬岛践当时之约,潇湘有故人之逢。自怜赋命之屯,不恨寻春之晚。章台之柳,虽已折于他人:玄都之花,尚不改于前度。将谓瓶沉而簪折,岂期壁返而珠还?殆同玉萧女两世姻缘,难比红拂妓一时配合。天与其便,事非偶然。煎鸾胶而续断弦,重谐缱卷;托鱼腹而传尺素,谨致叮咛。未奉甘旨,先此申复。”读罢,大家欢喜。刘老问仆人道:“你记得那里住的去处否??”仆道:“好大房子!我在里头歇了一夜,打发了家书来的,后不记得?”刘老道:“既如此,我同你湖州去走一道,会一会他夫妻来。”
当下刘老收拾盘缠,别了家里,一同仆人径奔湖州。仆人领至道场山下前日留宿之处,只叫得声奇怪,连房屋影响多没有,那里说起高堂大厦?惟有些野草荒烟,狐踪兔迹。茂林之中,两个坟堆相连。刘老道:“莫不错了?”仆人道:“前日分明在此,与我吃的是湖州香稻米饭,苕溪中鲜鲫鱼,乌程的酒。明明白白,住了一夜去的,后会得错?”
正疑怪间,恰好有一个老僧杖锡而来。刘老与仆人问道:“老师父,前日此处有所大房子,有个金官人同一个刘娘子在里边居住,今如何不见了?”老僧道:“此乃李将军所葬刘生与翠翠兄妹两人之坟,那有什么房子来?敢是见鬼了!”刘老道:“见有写的家书青来,故此相寻。今家书见在,岂有是鬼之理?”急在缠带里摸出家书来一看,乃是一副白纸,才晓得果然是鬼。这里正是他坟墓,因问老僧道:“适间所言李将军何在?我好去问他详细。”老僧道:“李将军是张士诚部下的,已为天朝诛灭,骨头不知落在那里了,后得有这样坟上堆埋呢,你到何处寻去?”刘老见说,知是二人已死,不觉大恸,对着坟墓道:“我的儿!你把一封书赚我千里远来,本是要我见一面的意思。今我到此地了,你们却潜踪隐迹,没处追寻,叫我后生过得!我与你父子之情,人鬼可以无间。你若有灵,千万见我一见,放下我的心罢!”老僧道:“老檀越不必伤悲!此二位官人、娘子,老僧定中时得相见。老僧禅舍去此不远,老檀越,今日已晚,此间露立不便,且到禅舍中一宿。待老僧定中与他讨个消息回你,何如?”刘老道:“如此,极感老师父指点。”遂同仆人随了老僧,行不上半里,到了禅舍中。老僧将素斋与他主仆吃用,收拾房卧安顿好,老僧自入定去了。
刘老进得禅房,正要上床,忽听得门晌处,一对少年的夫妻走到面前,仔细看来,正是翠翠与金生。一同拜跪下去,悲啼宛转,说不出话来。刘老也挥着眼泪,抚摸着翠翠道:“儿,你有说话只管说来。”翠翠道:“向着不幸,遭值乱兵。忍耻偷生,离乡背井。叫天无路,度日如年。幸得良人不弃,将来相访,托名兄妹,暂得相见。隔绝夫妇,彼此含冤。以致良人先亡,儿亦继没。犹喜许我附葬,今得魂魄相依。惟恐家中不知,故特托仆人寄此一信。儿与金郎生虽异处,死却同归。儿愿已毕,父母勿以为念!”刘老听罢,哭道:“我今来此,只道你夫妻还在,要与你们同回故乡。我明日只得取汝骸骨归去,迁于先垄之下,也不辜负我来这一番。”翠翠道:“向着因顾念双亲,寄此一书。今承父亲远至,足见慈爱。故本避幽真,敢与金郎同来相见。骨肉已逢,足慰相思之苦。若迁骨之命,断不敢从。”刘老道:“却是为何?”翠翠道:“儿生前不得侍奉亲闱,死后也该依傍祖垄。只是阴道尚静,不宜劳扰。况且在此溪山秀丽,草木荣华,又与金郎同栖一处。因近禅宝,时闻妙理。不久就与金郎托生,重为夫妇。在此已安,再不必提起他说了。”抱住刘老,放声大哭。寺里钟呜,忽然散去。刘老哭将醒来,乃是南柯一梦。老僧走到面前道:“夜来有所见否?”刘老——述其梦中之言。老僧道:“贤女辈精灵未泯,其言可信也。幽真之事,老檀越既已见得如此明白,也不必伤悲了。”刘老再三谢别了老僧。一同仆人到城市中,办了些牲醇酒馔,重到墓间浇奠一番,哭了一场,返掉归淮安去。
至今道场山有金翠之墓,行人多指为佳话。此乃生前隔别,死后成双,犹自心愿满足,显出这许多灵异来,真乃是情之所钟也。有诗为证:
连理何须一处栽?多情只愿死同埋。
试看金翠当年辛,愦愦将军更可哀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