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那首《念奴娇》词儿,唱的是个什么故事呢?且听我慢慢道来。春风里站着个眉目清秀的女子,还穿着当年汴京流行的衣裳。那通身的气派,举手投足都不似寻常人家出身。您道她是谁?原是宋徽宗朝的宗室贵女,秦王家的千金,本该嫁入名门望族。可叹金兵铁蹄踏破山河,天地翻覆之间,凤子龙孙竟沦落到在酒席上吹笛劝酒。
这词是宋朝使臣张孝纯在云中府赴宴时所作。当时粘罕大将的宴席上,有个南方口音的女子执笛劝酒,细问之下才知是秦王家的小公主。张孝纯听她哽咽着说被掳来当婢女,不禁潸然泪下,当场写下这首词。
后来金人押送宋钦宗去燕京,行至平顺州正值七夕。按金人规矩,这日官府在驿站设酒肆任人畅饮。钦宗在内室独坐,忽见个胡妇领着几个美貌姑娘在席间歌舞劝酒。那些客人赏些银钱吃食,胡妇还嫌少要打骂姑娘们——活脱脱是咱们中原的老鸨模样。
驿丞差人给钦宗送酒食时,胡妇当他是寻常客人,派了个吹笛姑娘来伺候。那姑娘一见南边官人,笛声就哽咽了。钦宗低声问:"姑娘原是东京谁家女子?"姑娘偷瞧胡妇走远,才颤声道:"妾身是魏王孙女,嫁过钦慈太后侄孙。城破后被卖到粘罕府为婢,主母不容又转卖至此..."原来正是张孝纯词中那个秦王幼女!钦宗听得肝肠寸断,却不敢相认,只能含泪送她出去。您说这龙子凤孙落到这般田地,怎不叫人揪心?
可这乱世里连皇帝都自身难保,更别说其他官宦人家了。若不是遇上贵人相助,多少清白女儿就要陷在泥淖里了。正是:红颜自古多薄命,沦落风尘更可怜。但得贵人伸手援,出淤泥中见青莲。
话说南宋绍兴年间,饶州德兴县有个董宾卿,字仲臣,带着祝氏夫人赴任四川汉州太守。谁知到任不久就病故了。一大家子路远盘缠少,只得在当地住下。长子董元广是祝家女婿,守孝三年后准备带家眷进京候补。不料妻子祝氏又亡故,只留下个女儿。元广在汉州续娶了富家女,带着新妻女去临安补了房州竹山县令。
三年任满返京时,在长江遇上同路的吕使君。这吕官人生得俊俏风流,虽是官员倒像个富贵公子。两船并泊时,吕使君得知是旧日汉州太守家眷,特意过来拜会。说起董家亲属还在汉州,新夫人也是汉州人氏,更觉亲近。这长途行船寂寞,两家人今日你到我船上饮酒,明日我去你船头闲话,倒比骨肉还亲热。官场上萍水相逢这般投契,也是常有的事。
话说那董家的船上,有个人的心思活泛起来了。您猜是谁?正是那竹山县令的续弦夫人。这位董元广的继室可不是头回嫁人,先前嫁过一位武官。只因她生得妖娆妩媚,性子又风流,那武官爱得紧,日夜缠绵,把身子都掏空了,最后一病呜呼。这年轻寡妇哪里耐得住寂寞?想再嫁人,可当地人都晓得她名声不好,没人敢娶,这才远嫁给了董元广。
可这董元广生性怯弱,更是不中用,哪能满足她的心思?她这心头火越烧越旺,正没处发泄,偏巧瞧见同行的吕使君生得俊朗,顿时就动了心思。加上两人都是四川同乡,说话投契,比自家丈夫更觉亲近。每逢吕使君来船上,她总是亲自添茶斟酒,眉梢眼角尽是风情,又故意提高声调,生怕对方不领会。那吕使君也是个明白人,只是碍着同僚情面,一时不好下手。
这妇人却按捺不住,时而半掩珠帘,时而整衣出见,秋波频送,恨不得立时将人拉进怀里。白日里欲火难消,夜里更是辗转难眠,变着法子缠磨董元广。可怜董元广本就不济事,被她折腾得气若游丝,竟一病不起。吕使君趁机日日来探病,早晚殷勤问候,实则与董夫人眉目传情,两人早已心照不宣。
船到临安时,董元广已病得下不了床。吕使君吩咐手下:"董爷与我交情深厚,既然病重在船,我的行李也不必搬上岸,早晚也好照应。"不出两日,董元广果然咽了气。吕使君忙前忙后操办丧事,逢人便说:"通家之谊,理当效劳。"不知情的都夸他重情重义,哪晓得他肚里另有一本账?真应了那句老话:周公尚有流言日,王莽谦恭未篡时。
丧事办妥后,吕使君与董夫人商议:"饶州路远,蜀中音信难通,不如先将灵柩暂厝临安。"一切安排停当,董夫人带着前妻所生的女儿来道谢。那妇人抹着眼泪说:"若非大人周全,我们孤儿寡母怎能让亡夫入土为安?"吕使君连称不敢当,话锋一转问道:"不知夫人日后作何打算?"
董夫人叹息:"妾身本是川中人,如今举目无亲,只想回乡。可路途遥远..."话未说完,吕使君立即接道:"巧了,下官公务办完也要回川,不如同行?"两人相视一笑,话里有话。可惜官船人多眼杂,只能干着急。
后来停泊码头时,董夫人设宴答谢。吕使君精心打扮赴约,酒过三巡,眼见月上柳梢,故意叹道:"今夜月色甚好,可惜要独眠了。"董夫人会意,轻抚窗棂道:"妾身也只能推窗赏月了。"这"推窗""开窗"的暗语,分明是约定了夜间相会。
夜深人静时,吕使君悄悄推开船舱小窗,见对面窗扇虚掩,轻咳一声。月光下董夫人独自凭窗,他纵身跳过船去。一个如久旱盼甘霖,一个似干柴遇烈火,当即成就了好事。真个是:文君新寡遇相如,宋玉东邻效于飞。水底鸳鸯成双对,哪管世间有是非!
云收雨歇,使君搂着孺人,心满意足地说:"咱们这缘分真是天注定啊!那天街上偶遇,哪想到今日能成就这般好事?真是三生修来的福分!"
孺人脸颊泛红,轻声道:"那日远远瞧见您,妾身这颗心就扑通扑通跳个不停。后来家遭变故,多亏您处处照应。我一个妇道人家无以为报,今日只能以身相许。只盼您别嫌弃我主动投怀送抱,日后莫要辜负了妾身这番心意。"
使君忙不迭地应道:"我的好娘子,快别说这些见外话。咱们且享这鱼水之欢,何必想那些有的没的?"从此两人如胶似漆,白日里偷偷摸摸,夜里更是难舍难分。外头风言风语传得沸沸扬扬,他们也全然不顾。
这日云雨过后,使君忽然长叹一声:"眼下咱们还能朝夕相处,可蜀道再远也有走到头的时候。等到了地界,你回你家,我归我府,这般快活日子怕是再难有了。"
孺人急得直起身子:"您这话可不对!我丈夫已故,又没留下一儿半女。若真到了汉州,那些七大姑八大姨定要拘着我不放。不如趁现在还在路上,我就做主改嫁给您,不去那董家了,看谁敢拦我?"
使君听得两眼放光,一把将人搂得更紧:"若真能如此,我吕某定不负你!我在益州成都郫县有田有宅,咱们就在那儿安家。到时把这两条船打发了,董家下人愿意跟的就跟着,不愿的随他们去汉州。汉州天高皇帝远,那边都是些孤儿寡母,谁管得着咱们?就算有人嚼舌根,只说你在丧期我已下聘纳你为妾,他们又能奈我何?"
孺人转忧为喜,却又蹙眉道:"这主意倒是长远。只是我身边还带着个小丫头,是前头祝氏生的,如今倒成了累赘。"
使君不以为意地摆摆手:"这有什么打紧?孩子还小,先带着便是。日后若有人来寻,还回去就是。若没人来找,等长大了随便找个婆家打发,能碍着什么事?"
两人一路上商量得妥妥当当。到了郫县,果真把两条船上的家当尽数搬进新宅。可怜那董县令当官多年积攒的家财,连妻带女都便宜了别人。随行的家仆虽有不忿的,但见主母自己都跟人跑了,吕使君又是个官身,谁敢出头?只得忍气吞声四散而去。
吕使君虽得了这天大的便宜,可那些离去的下人到处宣扬这事。往日夸他重情重义的人,如今都骂他禽兽不如。董家亲戚听说这事,更是恨得牙痒痒,尤其是祝家——他们两代姑娘都嫁进董家,在外做官的子弟不少,都是董元广正妻祝氏的兄弟子侄。
有个叫祝次骞的在朝为官,正是董元广的大舅哥。听说妹夫家破人亡,妻女被人霸占,急得日夜悬心。恰逢同乡王恭肃公赴四川任职,便托他在当地寻访。可蜀道茫茫,哪找得到人影?
乾道初年,祝次骞调任利路运使。偏巧吕使君补了嘉州知州的缺,本该来与他交接。吕使君做贼心虚,知道祝次骞是董家前妻的兄长,哪敢露面?磨磨蹭蹭不敢到任。祝次骞也恨透了这个衣冠禽兽,索性不等他来,把官印交给属官,自己先挂冠而去。后来吕使君到任,果然被人参了一本,朝廷震怒,将他革职查办。
祝次骞在四川为官多年,始终没打听到外甥女下落,常引以为憾。谁知天网恢恢,乾道丙戌年间,他儿子祝东老任四川总干,奉命去成都办公差,路过绵州。
绵州太守吴仲广设宴接风。这位吴太守是翰林出身,最是风雅。当晚府中歌舞升平,城内名妓齐聚。祝东老正饮酒时,忽见廊柱旁站着个妓女,气质娴静如大家闺秀,在一群浓妆艳抹的姑娘中格外扎眼。
他正看得出神,恰巧领班的行首来斟酒。祝东老不接酒杯,指着那女子问:"那位姑娘是?"
行首抿嘴一笑:"大人看上她了?"
"倒不是看上。"祝东老摇头,"只是觉得她与你们不太一样,心里好奇。"
行首答道:"她叫薛倩。"正要细说,吴太守已举着大酒杯过来劝酒。祝东老只得接过酒杯放在案上,推辞道:"下官酒量浅,小酌即可。"
吴太守见行首在旁边,便指着酒杯道:"你定要劝总干饮尽这杯,否则罚你三杯。"
行首笑道:"要罚也该罚薛倩。若让她来劝酒,保管总干千杯不醉。"
吴太守来了兴致:"莫非总干与薛倩是旧相识?"
祝东老连忙摆手:"下官初次来绵州,怎会认识这里的姑娘?"
太守转头问行首:"那你方才为何那样说?"
行首掩口笑道:"方才总干盯着薛倩看了半晌,分明是有情。"
祝东老正色道:"适才偶然见她气质出众,不似风尘中人,这才多问两句,别无他意。"
吴太守抚掌笑道:"既如此,就让薛倩专程伺候总干斟酒罢。"
那日行首得了吩咐,赶忙把薛倩叫来伺候。东老正想打听她的身世,见她来了正中下怀,让人搬来个小凳子让她坐下,压低声音问道:"我看你这般气质,绝不是风尘中人,怎么会沦落至此?"薛倩低着头不敢答话,只是叹了口气,用些闲话搪塞过去。
东老越看越觉得蹊跷,过会儿又追问:"你只管实话告诉我。"薛倩咬着嘴唇欲言又止。东老温声道:"但说无妨。"薛倩绞着衣角:"说了也无用,徒增羞耻。"东老劝道:"你且说来,说不定我能帮上忙。"薛倩眼圈微红:"官人这般追问,我不敢不说。我本是官宦人家的小姐,祖父、父亲都做过官,只是家道中落,才沦落至此。这都是前世的孽债,今生来还,说来又有什么用呢!"
东老心头一震:"你祖父可是汉州知州?父亲可是竹山知县?"薛倩闻言大惊,眼泪夺眶而出:"官人怎会知道?"东老叹道:"果然如此。那你母亲可是姓祝?"薛倩哽咽道:"生母确实姓祝,后来继母不是。"东老拍案道:"你生母正是我姑母!这些年我一直在寻你们母女下落,没想到竟在这里遇见。你快告诉我,怎么会沦落风尘?"
薛倩泪如雨下:"父亲去世后,有个吕使君来料理丧事,带着继母和我回川。谁知路过他家时,竟强占了我们全部家产。继母带着我在他家住了多年,后来他罢官回乡,郁郁而终。继母无依无靠,就把我卖给薛妈,得了六十贯钱..."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,"我还记得父亲去世时的情形,那时我虽小,却历历在目。谁想到会沦落至此..."
东老听得眼眶发红,两人相对垂泪。起初他们低声说话,旁人只当是在调情。直到见两人哭作一团,满座宾客才惊觉有异,纷纷过来询问。东老摆手道:"此事说来话长,改日再与太守细说。"太守虽觉蹊跷,也不便多问。酒席散后,东老自回公馆歇息。
薛倩回到住处,对薛妈说:"那位祝大人是我亲戚,明日带我去见他,必有重赏。"薛妈喜出望外。第二天一早,就带着薛倩来到东老住处。东老正要细问,忽报太守吴仲广来访。东老笑道:"来得正好。"薛倩母女不明就里。太守刚下轿,薛倩就上前叩头。太守打趣道:"昨日哭得不够,今日又来补么?"
东老正色道:"正要与太守说明。这姑娘的父亲是竹山知县董元广,祖父是汉州太守董仲臣。只因家道中落,才沦落风尘。还请太守为她除去乐籍。"太守动容道:"原来如此!除籍容易,只是除籍之后如何安置?"东老道:"她是我表妹,我打算为她择婿。只是公务在身,想暂时托付给尊夫人照看。待我从成都回来,再为她筹备嫁妆。"
太守笑道:"这等义举,岂能让您独美?我愿出二十万钱相助。"东老感激道:"有太守这般义举,这丫头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!"当下嘱咐薛倩:"你先随太守去府上住着,等我回来再作打算。"又赏了薛妈十贯钱,说会连本带利还她身价银。薛妈见是官府做主,只得含泪离去。东老随即启程前往成都。
话说那吴太守带着薛倩回到衙门,先让她拜见了夫人,把前因后果细细说了一遍,嘱咐夫人好生照看。夫人点头应下。吴太守在衙门里暗中观察薛倩多时,只见她终日愁眉不展,时不时就叹气,心里琢磨:"这姑娘本是良家女子,沦落风尘也是身不由己。如今既遇着表兄托付,又安置在衙门里,眼看就要脱离苦海嫁个好人家,怎么还这般闷闷不乐?想必心里还藏着事。"
便让夫人慢慢套问。薛倩起初死活不肯开口,吴太守亲自来劝:"有什么心事但说无妨,本官替你做主。"薛倩这才红着眼圈道:"大人这般追问,我不敢不说,只是说了也是白说。"太守捋着胡须笑道:"你且说来,本官自有道理。"
薛倩绞着衣角,声音细如蚊蚋:"妾身...妾身心里实在放不下一个人。"太守眼睛一亮:"哦?是何人?"薛倩脸上飞起两朵红云:"虽在烟花巷里,那些浪荡子弟我从不曾动心。唯有个书生,年方二十,尚未娶妻,常来我处走动..."说着声音越来越低,"他知我出身良家,格外怜惜,每次进城必来相见。后来被他父母知晓,抓回家毒打一顿,锁在书房里..."
太守听得仔细,忽然拍案道:"这书生姓甚名谁?家住何处?"薛倩吓了一跳,怯生生道:"姓史,是个秀才,家住乡下。"太守又问:"他父亲做何营生?家境如何?"薛倩摇头:"是个老学究,家里清贫。他虽常来看我,其实花费不多,全因情分难舍。如今他家道中落,哪有钱财娶我..."说着泪珠儿扑簌簌往下掉。
太守问明情况,当即签发密令,派差役快马加鞭去乡下拿人。那差役举着朱笔官票闯进史家时,父子俩吓得面如土色。老秀才跺脚骂儿子:"定是你逛窑子被告发了!"史秀才却嘀咕:"若是问罪何必派快马?说不定是文章被大人看中了..."差役不耐烦地催着上路,老秀才只得备酒饭打点,又塞了辛苦钱,眼巴巴看着儿子被带走。
史秀才一路忐忑,到了州衙却见太守让他换上公服,心里石头才落了一半。太守捋须问道:"年纪轻轻不思读书,倒往烟花巷里跑?"史秀才耳根通红,支吾道:"偶尔...偶尔与同窗散步..."太守突然拍案:"可认识薛倩?"史秀才顿时面红耳赤,结结巴巴道:"此女虽沦落风尘,实乃官宦之后...学生...学生实在不忍..."
话未说完,太守突然传唤薛妈,当场取出一百贯官钞:"六十贯买身钱,再加四十贯,你女儿今日就许给这位秀才了!"薛妈见钱眼开,哪管许多,欢天喜地走了。史秀才呆若木鸡,直到太守笑道:"本官已替你下聘,这门亲事你可愿意?"史秀才扑通跪下:"大人恩德没齿难忘!只是家父..."
太守哈哈大笑:"你可知这姑娘是谁?她乃祝使君表妹,前日相遇时已托我替她脱籍!"
话说那吴太守为人最是古道热肠,见薛倩这姑娘孤苦无依,便想着替她寻个好人家。这日他捋着胡须笑道:"本官自有主张。"当下就许了二十万钱作嫁妆。如今这姑娘就住在衙门里头。
前几日太守见她闷闷不乐,眼圈红红的,细问之下才晓得,原来她与那史秀才两情相悦,却因身份悬殊不能相守。太守心里琢磨着这事,便差人把史生请来。
"你且说来,"太守和颜悦色道,"本官欲成全你二人好事。那十万钱已替薛倩赎了身,这十万钱便给你办喜事。"说着又命库吏取来一百张官券交给史生,"待祝大人回来,你们便可完婚。若令尊问起,只说娶的是祝大人表妹便是。"
史生听得这话,欢喜得手足无措,连连作揖道:"小生何德何能,得蒙大人如此厚爱!"拜别时,见衙前荷花正艳,不禁吟诗一首,以表感激之情。
回家与父母一说,老两口喜出望外。不费一文钱就攀上贵亲,还得了这许多官券,连忙张罗酒席,只等吉日良辰。
再说太守这边,对薛倩却只字不提。直到一月后祝东老从成都回来,才将此事说明。东老闻言大喜:"我这儿还有五十万钱,正好给表妹添妆。"
次日吉时,花轿临门。薛倩心里七上八下,喜的是终于能脱离苦海,悲的是再也见不着心上人了。正暗自神伤时,忽听太守笑道:"新姑爷来了。"抬头一看,竟是那朝思暮想的史秀才!这才明白太守说的"令表妹自择"是何意。
当下拜过天地,鼓乐喧天送入洞房。史家老父只当娶的是官家小姐,后来知道真相时,见两位大人都做了主,又有丰厚嫁妆,也就作罢。
第二年史生中了举人,东老又派人找到薛倩在汉州的亲戚,托人照应。后来史生进士及第,对妻家格外照顾。这段姻缘说来也是奇遇,若非遇上这些贵人,只怕这对有情人就要错过终身了。
看官您说,这世上的缘分啊,有时候就像那荷塘里的并蒂莲,看似各开各的,根却连在一处。正是:污泥不染真颜色,终得东君照拂来。
吕使者情媾宦家妻 吴大守义配儒门女
词曰:
疏眉秀盼,向春风,还是宣和装束。贵气盈盈姿态巧,举止况非凡俗。宋宝宗姬,秦王幼女,曾嫁钦慈族。干戈横荡,事随天地翻覆。一笑邂遁相逢,劝人满饮,旋吹横竹。流落天涯俱是客,何必平生相熟?旧日荣华,如今憔悴,付与杯中醁。兴亡休问,为伊且尽船玉。
这一首词名唤《念奴娇》,乃是宋朝使臣张孝纯在粘罕席上有所见之作。当时靖康之变,徽、钦被掳,不知多少帝女王孙被犬羊之类群驱北去,正是“内人红袖泣,王子白衣行”的时节。到得那里,谁管你是金枝玉叶?多被磨灭得可怜。有些颜色技艺的,才有豪门大家收做奴婢,又算是有下落的了。其余驱来逐去,如同犬彘一般。张孝纯奉使到彼云中府,在大将粘罕席上见个吹笛劝酒的女子是南方声音,私下偷问他,乃是秦王的公主,粘罕取以为婢。说罢,呜咽流涕。孝纯不胜伤感,故赋此词。
后来金人将钦宗迁往大都燕京,在路行至平顺州地方,驻宿在馆驿之中。时逢六夕佳节,金虏家规制,是日官府在驿中排设酒肆,任从人沽酒会饮。钦宗自在内室坐下,闲看外边喧闹,只见一个鞑婆领了几个少年美貌的女子,在这些饮酒的座头边,或歌或舞或吹笛,斟着酒劝着座客。座客吃罢,各赏些银钞或是洒食之类,众女子得了,就去纳在鞑婆处,鞑婆又嫌多道少,打那讨得少的。这个挞婆想就是中华老鸨儿一般。少间,驿官叫一个皂衣典吏赍了酒食来送钦宗。其时钦宗只是软中长衣秀才打扮,那鞑婆也不晓得是前日中朝的皇帝,道是客人吃酒,差一个吹横笛的女子到室内来伏侍。女子看见是南边官人,心里先自凄惨,呜呜咽咽,吹不成曲。钦宗对女子道:“我是你的乡人,你东京是谁家女子?”那女子向外边看了又看,不敢一时就说,直等那鞑婆站得远了,方说道:“我乃百王宫魏王孙女,先嫁钦慈太后侄孙。京城既破,被贼人掳到此地,卖在粘罕府中做婢。后来主母嫉妒,终日打骂,转卖与这个胡妇。领了一同众多女子,在此日夜求讨酒钱食物,各有限数,讨来不勾,就要痛打。不知何时是了!官人也是东京人,想也是被掳来的了。”钦宗听罢,不好回言,只是暗暗泪落,目不忍视,好好打发了他出去。这个女子便是张孝纯席上所遇的那一个。词中说“秦王幼女”,秦王乃是廷美之后,徽宗时改封魏王,魏王即秦王也。真个是风子龙孙,遭着不幸,流落到这个地位,岂不可怜!
然此乃是天地反常时节,连皇帝也顾不得自家身子,这样事体,不在话下。还有个清平世界世代为官的人家,所遭不幸,也堕落了的。若不是几个好人相逢,怎能勾拔得个身子出来?所以说:
红颜自古多薄命,若落娼流更可怜!
但使逢人提掇起,淤泥原会长青莲。
说话宋时饶州德兴县有个官人董宾卿,字仲臣,夫人是同县祝氏。绍兴初年,官拜四川汉州大守,全家赴任。不想仲臣做不得几时,死在官上了。一家老小人口又多,路程又远,宦囊又薄,算计一时间归来不得,只得就在那边寻了房子,权且驻下。仲臣长子元广,也是祝家女婿,他有祖荫在身,未及调官,今且守孝在汉洲。三年服满,正要别了母亲兄弟,掣了家小,赴阙听调,待补官之后,看地方如何,再来商量搬取全家。不料未行之先,其妻祝氏又死,遗有一女。元广就在汉州娶了一个富家之女做了继室,带了妻女同到临安补官,得了房州竹山县令。地方窄小,又且路远,也不能勾去四川接家属,只同妻女在衙中。
过了三年,考满,又要进京,当时掣家东下。且喜竹山到临安虽是路长,却自长江下了船,乃是一水之地。有同行驻泊一船,也是一个官人在内,是四川人,姓吕,人多称他为吕使君,也是到临安公干的。这个官人年少风流,模样俊俏。虽然是个官人,还象个子弟一般。栖泊相并,两边彼此动问。吕使君晓得董家之船是旧日汉州大守的儿子在内,他正是往年治下旧民,过来相拜。董元广说起亲属尚在汉州居驻,又兼继室也是汉州人氏,正是通家之谊。大家道是在此联舟相遇,实为有缘,彼此欣幸。大凡出路之人,长途寂寞,已不得寻些根绊,图个往来。况且同是衣冠中体面相等,往来更便。因此两家不是你到我船中,就是我到你船中,或是饮酒,或是闲话,真个是无日不会,就是骨肉相与,不过如此,这也是官员每出外的常事。
不想董家船上却动火了一个人。你道是那个?正是那竹山知县的晚孺人。元来董元广这个继室不是头婚,先前曾嫁过一个武官。只因他丰姿妖艳,情性淫荡,武官十分壁爱,尽力奉承,日夜不歇,淘虚了身子,一病而亡。青年少寡,那里熬得?待要嫁人,那边厢人闻得他妖淫之名,没人敢揽头,故此肯嫁与外方,才嫁这个董元广。怎当得元广禀性怯弱,一发不济,再不能畅他的意。他欲心加火,无可煞渴之处,因见这吕使君丰容俊美,就了不得动火起来。况且同是四川人,乡音惯熟,到比丈失不同。但是到船中来,里头添茶暖酒,十分亲热。又抛声调噪,要他晓得。那吕使君乖巧之人,颇解其意,只碍着是同袍间,一时也下不得手。谁知那孺人,或是露半面,或是露全身,眉来眼去,恨不得一把抱了他进来。日间眼里火了,没处泄得,但是想起,只做大秀不着,不住的要干事。弄得元广一丝两气,支持不过,疾病上了身子。吕使君越来侯问殷勤,晓夜无间。趁此就与董孺人眉目送情,两下做光,已此有好儿分了。
舟到临安,董元广病不能起。吕使君分付自己船上道:”董爷是我通家,既然病在船上,上去不得,连我行李也不必发上岸,只在船中下着,早晚可以照管。我所在公事,抬进城去勾当罢了。”过了两日,董元广毕竟死了。吕使君出身替他经纪丧事,凡有相交来吊的,只说:“通家情重,应得代劳。”来往的人尽多赞叹他高义出入,今时罕有!那晓得他自有一副肚肠藏在里头,不与人知道的。正是:
周公恐惧流言日,王莽谦恭下士时。
假若当时身便死,一生真伪有谁知?
吕使君与董孺人计议道:“饶州家乡又远,蜀中信息难通,令公棺柩不如就在临安权且择地安葬。他年亲丁集会了,别作道理。”商量已定,也都是吕使君摆拨。一面将棺柩安顿停当,事体已完。孺人事领元广前妻遗女,出来拜谢使君。孺人道:“亡失不幸,若非大人周全料理,账妾茕茕母子,怎能勾亡夫人土?真乃是骨肉之恩也。”使君道:“下官一路感蒙令公不弃,通家往来,正要久远相处,岂知一旦弃撇?客途无人料理,此自是下官身上之事。小小出力,何足称谢!只是殡事已毕,而今孺人还是作何行止?”孺人道:“亡失家口尽在川中,妾身也是川中人,此间并无亲戚可投,只索原回到川中去。只是路途迢递,茕茕母子,无可倚靠,寸步难行,如何是好?”使君陪笑道:“孺人不必忧虑,下官公事勾当一完,也要即回川中,便当相陪同往。只望孺人勿嫌弃足矣!”孺人也含笑道:“果得如此提掣,还乡百日,寸心感激,岂敢忘报!”使君带着笑,丢个眼色道:“且看孺人报法何如?”两人之言俱各有意,彼此心照。只是各自一只官船,人眼又多,性急不便做手脚,只好咽干唾而已。有一只《商调·错葫芦》单道这难过的光景:
两情人,各一舟。总春心不自由,只落得双飞蝴蝶梦庄周。活冤家犹然不聚头,又不知几时消受?抵多少眼穿肠断为牵。
却说那吕使君只为要营勾这董孺人,把自家公事趱干起了,一面支持动身。两只船厮帮着一路而行,前前后后,止隔着盈盈一水。到了一个马头上,董孺人整各着一席酒,以谢孝为名,单请着吕使君。吕使君闻召,千欢万喜,打扮得十分俏倬,趋过船来。孺人笑容可掬,迎进舱里,一口称谢。三杯茶罢,安了席,东西对坐了,小女儿在孺人肩下打横坐着。那女儿止得十来岁,未知甚么头脑,见父亲在时往来的,只说道可以同坐吃酒的了。船上外水的人,见他们说的多是一口乡谈,又见日逐往来甚密,无非是关着至亲的勾当,那管其中就里?谁晓得借酒为名,正好两下做光的时节。正是:茶为花博士,酒是色媒人。两人饮酒中间,言来语去,眉目送情,又不须用着马泊六,竟是自家觑面打话,有什么不成的事?只是耳目众多,也要遮饰些个。看看月色已上,只得起身作别。使君道:”匆匆别去,孺人晚间寂寞,如何消遣?”孺人会意,答道:”只好独自个推窗看月耳。”使君晓得意思许他了,也回道:”月色果好,独睡不稳,也待要开窗玩月,不可辜负此清光也。”你看两人之言,尽多有意,一个说开窗,一个说推窗,分明约定晚间窗内走过相会了。
使君到了自家船中,叫心腹家童分付船上:“要两船相并帮着,官舱相对,可以照管。”船上水手听依分付,即把两船紧紧贴着住了。人静之后,使君悄悄起身,把自己船舱里窗轻推开来,看那对船时节,舱里小窗虚掩。使君在对窗咳嗽一声,那边把两扇小窗一齐开了。月光之中,露出身面,正是孺人独自个在那里。使君忙忙跳过船来,这里儒人也不躲闪。两下相偎相抱,竟到房舱中床上,干那话儿去了:一个新寡的文君,正要相如补空;一个独居的宋玉,专待邻女成双。一个是不系之舟,随人牵挽;一个如中流之揖,惟我荡摇。沙边鹦鹏好同眼,水底鸳鸯堪比乐。
云雨既毕,使君道:“在下与孺人无意相逢,岂知得谐夙愿?三生之幸也!”孺人道:“前日瞥见君子,已使妾不胜动念。后来亡失遭变,多感周全。女流之辈,无可别报,今日报以此身。愿勿以妾自献为嫌,他日相弃,使妻失望耳。”使君道:“承子不弃,且自欢娱,不必多虑。”自此朝隐而出,挂隐而入,日以为常,虽外边有人知道,也不顾了。一口正欢乐间,使君忽然长叹道:“目下幸得同路而行,且喜蜀道尚远,还有几时。若一到彼地,你自有家,我自有室,岂能常有此乐哉!”孺人道:“不是这样说,妻失既身亡,又无儿女,若到汉洲,或恐亲属拘碍。今在途中,惟妾得以自主,就此改嫁从君,不到那董家去了,谁人禁得我来?”使君闻言,不胜欣幸道:“若得如此,足感厚情,在下益州成都郫县自有田宅庄房,尽可居住。那是此间去的便道,到得那里,我接你上去住了,打发了这两只船。董家人愿随的,就等他随你住了;不愿的,听他到汉州去,或各自散去。汉州又远,料那边多是孤寡之人,谁管得到这里的事?倘有人说话,只说你遭丧在途,我已礼聘为外室了,却也无奈我何!”孺人道:“这个才是长远计较。只是我身边还有这小妮子,是前室祝氏所生,今这个却尤去处,也是一累。”使君道:“这个一发不打紧,目下还小,且留在身边养着。日后有人访着,还了他去。没人来访,等长大了,不拘那里着落了便是,何足为碍?”
两人一路商量的停停当当,到了那县,果然两船上东西尽情搬上去住了。可惜董家竹山一任县令,所有宦资连妻女,多属之他人。随来的家人也尽有不平的,却见主母已随顺了,吕使君又是个官宦,谁人敢与人争衔?只有气不伏不情愿的,当下四散而去。吕使君虽然得了这一手便宜,也被这一干去的人各处把这事播扬开了。但是闻得的,与旧时称赞他高谊的,尽多讥他没行止,鄙薄其人。至于董家关亲的见说着这话,一发切齿痛恨,自不必说了。
董家关亲的,莫如祝氏最切。他两世嫁与董家。有好些出仕的在外,尽多是他夫人每弟兄叔侄之称。有一个祝次骞,在朝为官,他正是董元广的妻兄。想着董氏一家飘零四散,元广妻女被人占据,亦且不知去向,日夜系心。其时乡中王恭肃公到四川做制使,托他在所属地方访寻。道里辽阔,谁知下落?乾道初年,祝次骞任幕州大守,就除利路运使。那吕使君正补着嘉州之缺,该来与祝次喜交代。吕使君晓得次骞是董家前妻之族,他干了那件短行之事,怎有胆气见他?迁延稽留,不敢前来到任。祝次安也恨着吕使君是禽兽一等人,心里已不得不见他,趁他未来,把印缓解卸,交与僚官权时收着,竟自去了。吕使君到得任时,也就有人寻他别处是非,弹上一本,朝廷震怒,狼狈而去。
祝次骞枉在四川路上作了一番的官,竟不曾访得甥女儿的消耗,心中常时抱恨。也是人有不了之愿,天意必然生出巧来。直到乾道丙戌年间,次骞之子祝东老,名震亨,又做了四川总干之职。受了檄文,前往成都公干,道经绵州。绵州大守吴仲广出来迎着,置酒相款。仲广原是待制学士出身,极是风流文采的人。是日郡中开宴,凡是应得承直的娼优无一不集。东老坐间,看见户椽旁边立着一个妓女,姿态恬雅,宛然闺阁中人,绝无一点轻狂之度。东老注目不瞬,看勾多时,却好队中行首到面前来斟酒,东老且不接他的酒,指着那户椽旁边的妓女问他道:“这个人是那个?”行首笑道:“官人喜他么?”东老道:“不是喜他,我看他有好些与你们不同处,心中疑怪,故此问你。”行首道:“他叫得薛倩。”东老正要细问,吴太守走出席来,斟着巨觥来劝,东老只得住了话头,接着太守手中之酒,放下席间,却推辞道:“贱量实不能饮,只可小杯适兴。”太守看见行首正在旁边,就指着巨觥分付道:“你可在此奉着总干,是必要总干饮干,不然就要罚你。”行首笑道:“不须罚小的,若要总干多饮,只叫薛倩来奉,自然毫不推辞。”吴太守也笑道:“说得古怪,想是总干曾与他相识么?”东老道:“震亨从来不曾到大府这里,何由得与此辈相接?”太守反问行首道:“这等,你为何这般说?”行首道:“适间总干殷殷问及,好生垂情于他。”东老道:“适才邂遁之间,见他标格,如野鹤在鸡群。据下官看起来,不象是个中之人,心里疑惑,所以在此询问他为首的,岂关有甚别意来?”太守道:“既然如此,只叫薛倩侍在总干席旁劝酒罢了。”
行首领命,就唤将薛倩来侍着。东老正要问他来历,恰中下怀,命取一个小杌子赐他坐了,低问他道:“我看你定然不是风尘中人,为何在此?”薛倩不敢答应,只叹口气,把闲话支吾过去。东老越来越疑心,过会又问道:“你可实对我说?”薛倩只是不开口,要说又住了。东老道:“直说不妨。”薛倩道:“说也无干,落得羞人。”东老道:“你尽说与我知道,焉知无益?”薛倩道:“尊官盘问不过,不敢不说,其实说来可羞。我本好人家儿女,祖,父俱曾做官,所遭不幸,失身辱地。只是前生业债所欠,今世偿还,说他怎的!”东老恻然动心道:“汝祖、汝父,莫不是汉州知州,竹山知县么?”薛倩大惊,哭将起来道:“官人如何得知?”东老道:“果若是情道:“说也无干,落得羞人。”东老道:“你尽说与我知道,焉知无益?”薛倩道:“尊官盘问不过,不敢不说,其实说来可羞。我本好人家儿女,祖、父俱曾做官,所遭不幸,失身辱地。只是前生业债所欠,今世偿还,说他怎的!”东老恻然,汝母当姓祝了。”薛倩道:“后来的是继母,生身亡母正是姓祝。”东老道:“汝母乃我姑娘也,不幸早亡。我闻你与继母流落于外,寻觅多年,竟无消耗,不期邂遁于此。却为何失身妓籍?可各与我说。”薛倩道:“自从父亲亡后,即有吕使君来照管丧事,与同继母一路归川。岂知得到川中,经过他家门首,竟自尽室占为己有,继母与我多随他居住多年,那年坏官回家,郁郁不快,一病而亡。这继母无所倚靠,便将我出卖,得了薛妈六十千钱,遂入妓籍,今已是一年多了。追想父亲亡时,年纪虽小,犹在目前。岂知流落羞辱,到了这个地位!”言毕,失声大哭,东老不觉也哭将起来。初时说话低微,众人见他交头接耳,尽见道无非是些调情肉麻之态,那里管他就里?直见两人多哭做一堆,方才一座惊骇,尽来诘问。东老道:“此话甚长,不是今日立谈可尽,况且还要费好些周折,改日当与守公细说罢了。”太守也有些疑心,不好再问。酒罢各散,东老自向公馆中歇宿去了。
薛倩到得家里,把席间事体对薛妈说道:“总干官府是我亲眷,今日说起,已自从帐。明日可到他寓馆一见,必有出格赏赐。”薛妈千欢万喜。到了第二日,薛妈率领了薛倩,来到总干馆舍前求见。祝东老见说,即叫放他母子进来。正要与他细话,只见报说太守吴仲广也来了。东老笑对薛倩遭:“来得正好。”薛倩母子多未知其意。太守下得轿,薛倩走过去先叩了头。太守笑道:“昨日哭得不勾,今日又来补么?”东老道:“正要见守公说昨日哭的缘故,此子之父董元广乃竹山知县,祖父仲臣是汉州太守,两世衣冠之后。只因祖死汉州,父又死于都下。妻女随在舟次,所遇匪人,流落到此地位。乞求守公急为除去乐籍。”太守恻然道:“元来如此!除籍在下官所司,其为易事。但除籍之后,此女毕竟如何?若明公有意,当为效劳。”东老道:“不是这话,此女之母即是下官之姑,下官正与此女为嫡表兄妹。今既相遇,必须择个良人嫁与他,以了其终身。但下官尚有公事须去,一时未得便有这样凑巧的。愚意欲将此女暂托之尊夫人处安顿几时,下官且到成都往回一番。待此行所得诸台及诸郡馈遗路赆之物,悉将来为此女的嫁资。慢慢拣选一个佳婿与他,也完我做亲眷的心事。”太守笑道:“天下义事,岂可让公一人做尽了?我也当出二十万钱为助。”东老道:“守公如此高义,此女不幸中大幸矣!”当下分付薛倩:“随着吴太守到衙中奶奶处住着,等我来时再处。“太守带者自去。东老叫薛妈过来,先赏了他十千钱,说道:“薛倩身价在我身上,加利还你。”薛妈见了是官府做主,怎敢有违?只得凄凄凉凉自去了。东老一面往成都不题。
且说吴太守带得薛倩到衙里来,叫他见过了夫人,说了这些缘故,叫夫人好好看待他,夫人应允了。吴太守在衙里,仔细把薛倩举动看了多时,见他仍是满面忧愁,不歇的叹气,心里忖道:“他是好人家女儿,一向堕落,那不得意是怪他不得的。今既已遇着表兄相托,收在官衙,他一打点嫁人,已提挈在好处了,为何还如此不快?他心中毕竟还有掉不下的事。”教夫人缓缓盘问他各细,薛倩初时不肯说,吴太守对他说:”不拘有甚么心事,只管明白说来,我就与你做主。”薛倩方才说道:“官人再三盘问,不敢不说,说来也是枉然的。”太守道:“你且说来,看是如何?”薛倩道:“账妾心中实是有一个人放他不下,所以被官人看破了。”太守道:“是甚么人?”薛倩道:”妾身虽在烟花之中,那些浮浪子弟,未尝倾心交往。只有一个书生,年方弱冠,尚未娶妻,曾到妾家往来,彼此相爱。他也晓得妾身出于良家,深加悯恤,越觉情浓,但是入城,必来相叙。他家父母知道,拿回家去痛打一顿,锁禁在书房中。以后虽是时或有个信来,再不能勾见他一面了。今家官人每抬举,若脱离了此地,料此书生无缘再会,所以不觉心中悻悻,撇放不开,岂知被官人看了出来!”太守道:“那个书生姓甚么?”薛倩道:“姓史,是个秀才,家在乡间。”太守道:“他父亲是甚么人?”薛倩道:“是个老学究。”太守道:“他多少家事,娶得你起么?”薛倩道:“因是寒儒之家,那书生虽往来了几番,原自力量不能,破费不多,只为情上难舍,频来看觑。他家几自道破坏了家私,狠下禁锁,怎有钱财娶得妾身?”太守道:“你看得他做人如何?可真心得意他否?”薛倩道:“做人是个忠诚有余的,不是那些轻薄少年,所以妻身也十分敬爱。谁知反为妻受累,而今就得意,也没处说了。”说罢,早又眼泪落将出来。
太守问得明白,出堂去佥了一张密票,差一个公人,拨与一匹快马,急取绵州学史秀才到州,有官司勾当,不可迟误!公人得了密票,狐假虎威,扯做了一场火急势头,忙下乡来,敲进史家门去,将朱笔官票与看,乃是府间遣马追取秀才,立等回话的公事。史家父子惊得呆了,各设想处。那老史埋怨儿道:“定是你终日宿娼,被他家告害了,再无他事。”史秀才道:“府奠大人取我,又遣一匹马来,焉知不是文赋上边有甚么相商处?”老史道:“好来请你?柬帖不用一个,出张朱票?”史秀才道:“决是没人告我!”父子两个胡猜不住,公人只催起身。老史只得去收拾酒饭,待了公人,又送了些辛苦钱,打发儿子起身到州里来。正是:
乌鸦喜鹊同声,吉凶全然未保。
今日捉将官去,这回头皮送了。
史生同了官差,一程来到州中。不知甚么事由,穿了小服,进见太守。太守教换了公服相见,史生才把疑心放下了好些。换了衣服,进去行礼已毕。太守问道:“秀才家小小年纪,怎不苦志读书,倒来非礼之地频游,何也?”史生道:“小生诵读诗书,颇知礼法。蓬窗自守,从不游甚非礼之地。”太守笑道:“也曾去薛家走走么?”史生见道着真话,通红了两颊道:“不敢欺大人,客寓州城,诵读余功,偶与朋友辈适兴闲步,容或有之,并无越礼之事。”太守又道:“秀才家说话不必遮饰!试把与薛倩往来事情,实诉我知道。”史生见问得亲切,晓得瞒不过了,只得答道:“大人问及于此,不敢相诳。此女虽落娼地,实非娼流,乃名门宦裔,不幸至此。小生偶得邂逅,见其标格有似良人,问得其详,不胜义愤。自惜身微力薄,不能拔之风尘,所以怜而与游。虽奈儿女子之私,实亦士君子之念。然如此鄙事,不知大人何以知而问乃,殊深惶愧!只得实陈,伏乞大人容恕!”太守道:“而今假若以此女配足下,足下愿以之为室家否?”史生道:“淤泥青莲,亦愿加以拂拭,但贫土所不能,不敢妄想。”太守笑道:“且站在一边,我教你看一件事。”
就掣一枝笠,唤将薛妈来,薛妈慌忙来见太守。太守叫库吏取出一百道官券来与他道:“昨闻你买薛倩身价止得钱六十千,今加你价三十千,共一百道,你可领着。”时史生站在旁边,太守用手指着对薛妈道:“汝女已嫁此秀才了,此官券即是我与秀才出的聘礼也。”薛妈不敢违拗,只得收了。当下认得史生的,又不好问得缘故。老妈们心性,见了一百千,真来不亏了本,随地女儿短长也不在他心上。不管三七二十一,欢欢喜喜自出去了。
此时史生看见太守加此发放,不晓其意,心中想道:“难道太守肯出己钱讨来与我不成?这怎么解?”出了神没可想处。太守唤史生过来,笑道:“足下苦贫不能得娶,适间已为足下下聘了。今以此女与足下为室,可喜欢么?”史生叩头道:“不知大人何以有此天恩,出自望外,岂不踊跃!但家有严父,不敢不告。若知所娶娼女,事亦未必可谐,所虑在此耳。”太守道:“你还不知此女为总干祝使君表妹,前日在此相遇,已托下官脱了乐籍,俟成都归来,替他择婿,下官见此义举,原许以二十万钱助嫁。今此女见在我衙中。昨日见他心事不快,问得其故,知与足下两意相孚,不得成就。下官为此相请,欲为你两人成此好事。适间已将十万钱还了薛娼,今再以十万钱助足下婚礼,以完下官口信。待总干来时,整各成亲。若尊人问及,不必再提起薛家,只说总干表妹,下官为媒,无可虑也。”史生见说,欢喜非常,谢道:“鲰生何幸,有此奇缘,得此恩遇,虽粉骨碎身,难以称报!”太守又叫库吏取一百道官券,付与史生,史生领下,拜谢而去,看见丹樨之下荷花正开,赋诗一首,以见感恩之意。诗云:
莲染青泥埋暗香,东君移取一齐芳。
擎珠拟作衔坏报,已学葵心映日光。
史生到得家里,照依太守说的话回复了父母。父母道是喜从天降,不费一钱攀了好亲事,又且见有许多官券拿回家来,问其来历,说道是太守助的花烛之费,一发支持有余,十分快活。一面整顿酒筵各项,只等总干回信不题。
却说吴太守虽已定下了史生,在薛倩面前只不说破。隔得一月,祝东老成都事毕,重回绵州,来见太守,一见便说表妹之事。太守道:“别后己干办得一个佳婿在此,只等明公来,便可嫁了。”东老道:“此行所得合来有五十方,今当悉以付彼,使其成家立业。”太守道:“下官所许二十万,已将十万还其身价,十万各其婚资。今又有此助,可以不忧生计。况其人可倚,明公可以安心了。”东老道:“婿是何人?”太守道:“是个书生,姓史。今即去召他来相见。”东老道:“书生最好。太守立刻命人去召将史秀才来到,教他见了东老。东老见他少年,丰姿出众,心里甚喜。太守即择取来日大吉,叫他备轿,明日到州迎娶家去。
太守回衙,对薛倩道:“总干已到,佳婿已择得有人,看定明日成婚。婚资多各,从此为良人妇了。”薛倩心里且喜且悲。喜的是亏得遇着亲眷,又得太守做主,脱了贱地,嫁个丈失,立了妇名!悲的是心上书生从此再不能勾相会了。正是:
笑啼俱不敢,方信做人难。
早知灯是火,落得放心安。
明日,祝东老早到州中,与太守说了,教薛倩出来相见。东老即将五十万钱之数交与薛倩道:“聊助于妆奁之费,少尽姑表之情。只无端累守公破费二十万,甚为不安。”太守笑道:“如此美事,岂可不许我费一分子?”薛倩叫谢不已。东老道:“婿是守公所择,颇为得人,终身可傍矣。”太守笑道:“婿是令表妹所自择,与下官无干。”东老与薛倩俱愕然不解。太守道:“少顷自见。”
正话间,门上进禀史秀才迎婚轿到。太守立请史秀才进来,指着史生对薛倩道:“前日你再三不肯说,我道说明白了,好与你做主。今以此生为汝夫,汝心中没有不足处了么?”薛倩见说,方敢抬眼一看,正是平日心上之人。方晓得适间之言,心下暗地喜欢无尽。太守立命取香案,教他两人拜了天地。已毕,两人随即拜谢了总干与太守。太守分付花红、羊酒、鼓乐送到他家。东老又命从人抬了这五十万嫁资,一齐送到史家家里来。史家老儿只说是娶得总干府表妹,以此为荣,却不知就是儿子前日为嫖了厮闹的表子。后来渐渐明白,却见两处大官府做主,又平白得了许多嫁资,也心满意足了。史生夫妻二人感激吴太守,做个木主,供在家堂,奉把香火不绝。
次年,史生得预乡荐,东老又着人去汉州,访着了董氏兄弟,托与本处运使,周给了好些生计,来通知史生夫妻二人,教他相通往来。史生后来得第,好生照管妻家,汉州之后得以不绝。此乃是不幸中之幸,遭遇得好人,有此结果。不然,世上的人多似吕使君,那两代为官之后到底堕落了。天网恢恢,正不知吕使君子女又如何哩!
公卿宣淫,误人儿女。不遇手援,焉复其所?
瞻彼穹庐,涕零如雨。千载伤心,王孙帝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