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十四

二刻拍案惊奇 文言故事铺​​首页

话说这世间男女之情啊,最是撩人心弦。可偏偏就有那么些奸诈之徒,专在这风月事上动歪脑筋。他们不惜拿自家媳妇当诱饵,设下圈套专骗那些富贵公子哥儿,江湖上管这叫"扎火浅"。十个愣头青遇上这事儿,九个都得栽跟头。

京城里就有这么一对夫妻,那妇人整日里涂脂抹粉,专挑有钱少爷下手。等把人勾搭上了,她丈夫就假装撞破,喊打喊杀,非得讹出一大笔钱财才肯罢休。这招数他们使了不知多少回,回回得手。

偏生有个泼皮无赖早看穿了他们的把戏。这日他故意去招惹那妇人,两人正在床上快活,丈夫突然踹门而入。换了旁人早吓得屁滚尿流,这泼皮却把妇人搂得更紧,嘴里还嚷着:"急什么!等老子完事儿再说!"那妇人像杀猪似的叫唤挣扎,他却纹丝不动。

丈夫举着刀冲进来,刀背架在泼皮脖子上,装模作样要砍。泼皮反倒笑了:"要杀便杀!横竖是你老婆勾引的我。要死一块儿死,做鬼也风流!"丈夫举着刀愣是没敢下手,换了根大棒子要打。泼皮机灵,把妇人往身上一挡,这一棒结结实实打在妇人屁股上,疼得她直叫唤。

泼皮趁机说道:"老哥消消气。你这摇钱树打坏了可不值当。不如这样,我按月给你银钱,你睁只眼闭只眼。要讹人另寻目标去,别打我的主意。"丈夫被说中心事,只得灰溜溜走了。泼皮慢条斯理穿好衣裳,冲妇人拱拱手,大摇大摆出了门。这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啊!

再说那宋朝年间,大理寺的向士肃大人有日出城访友。走到军将桥时,见个披头散发的妇人哭哭啼啼走来,后面跟着个穿锦袍的武官,提着鞭子骂骂咧咧,时不时还抽那妇人几下。再后头十来个兵丁抬着沉甸甸的箱笼,引得路人纷纷驻足。

向大人正纳闷呢,随行的两个差役笑道:"这回可逮着大鱼了。"差役打听回来才知道,原来浙西有个赶考的举子,住在黄家客栈。每日上下楼,总见个美貌妇人在帘后走动。问过小二才知,这妇人是三年前一个军官留下的"妻子",说是半月就回,结果一去无踪。妇人吃穿用度全靠客栈赊账,如今欠下一屁股债。

举子听说这事,反倒心头暗喜,忙问:"我送她些吃食可好?"小二皱眉道:"正经人家娘子,怕是不肯见客。"举子眼珠一转:"那就托你送些时鲜果子去。"小二摇头叹气,却也只得应下。

(故事未完,后续情节讲述举子如何落入圈套,与开头京城故事形成呼应)

话说那官人急匆匆跑到街上最大的点心铺子,要了一包热腾腾的蒸酥饼,一包香甜的果馅饼。店家给包好装进两个精致的食盒里,官人便叫小童送去,特意嘱咐道:"楼上那位官人听说娘子身子不适,特地送来点心。"那妇人收下点心,连连道谢。

第二天,妇人准备了一壶好酒,配上四样精致小菜,也叫小童送上去答谢。官人欣然收下,从此更是念念不忘。隔了两天,官人又送了些礼物过去,妇人照例回赠酒菜。这回官人特意烫热了酒,从箱笼里取出一只金杯,斟得满满的,叫茶童送下去说:"楼上官人敬大娘子一杯。"妇人也不推辞,一饮而尽。

茶童回来复命,官人又斟满一杯,让茶童传话:"官人说,出门在外的人不能喝单杯。"妇人又干了。官人还不死心,再让茶童去说:"官人谢娘子赏脸,既然喝了两杯,不如请娘子上楼,让官人亲自敬一杯?"这样来回三四次,妇人就是不肯上楼。官人急了,塞给茶童些银钱:"无论如何要想法子请她上来。"

茶童见了钱眉开眼笑,又去花言巧语:"娘子喝了两杯,也该回敬一杯才是。"说着竟一把将妇人拉了上来。官人一见眼睛都直了,妇人行了个礼,官人赶忙斟酒,恭恭敬敬递过去:"承蒙娘子厚爱,请满饮此杯。"妇人接过来一口干了,把杯子放回桌上。官人见杯底还留着几滴酒,竟拿过来舔个不停。妇人看得噗嗤一笑,急忙下楼去了。

官人见她这般情态,知道有戏,重赏了茶童让他牵线搭桥。从此妇人常被叫上楼喝酒,渐渐也不推辞了,有时还留下来同坐。两人眉来眼去,终于勾搭成奸。不过都是白天偷情,晚上还得分开。

这样过了两个多月,妇人说:"我天天往楼上跑,难免惹人怀疑。官人不如搬下来住?"官人喜出望外,立刻把行李搬到妇人隔壁,借口说:"楼上风大睡不着。"晚上虚掩着房门,溜去妇人房里过夜,快活得以为神仙也不过如此。

才过了两晚好日子,这天早上两人正亲热着,忽听外面"砰"的一声,闯进来个彪形大汉,吼着:"娘子在哪?"妇人顿时面如土色,慌乱道:"坏了!我丈夫回来了!"官人刚要躲,已经和大汉打了个照面。大汉见房里有个男人,揪住妇人头发就打:"干得好事!"官人吓得屁滚尿流,从后门逃了出去,连行李都顾不上拿。那大汉把房里值钱东西席卷一空,还故意装作家暴模样,带着十几个壮汉抬着箱子招摇过市。其实这妇人、大汉、店主和茶童,根本就是一伙骗子。

后来有个叫士肃的听说了这事,气得直跺脚:"哪有这么糊涂的年轻人!"常当笑话讲给亲友听。不过话说回来,这还算好的,至少尝到了甜头。更有那倒霉的店小二,连腥味都没闻到,就被人骗得血本无归,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!

这正是: 别人的美色自有缘,何必眼馋空流涎? 劝君安分吃家常饭,不害相思不赔钱。

再说那宣教郎吴约,字叔惠,从道州来,在广东做过两任官,这次带着多年积攒的奇珍异宝住在清河坊客栈。因等候吏部考核,常去青楼消遣,穿得花枝招展惹人注目。

客栈对面有座小院,门前挂着青布帘,常见个妇人站在帘后看街景。宣教天天在对门观望,听得见里头娇声软语,偶尔还能看见帘下露出一双玉足,像新出的笋尖般诱人。就是看不见面容,急得他抓耳挠腮。

有时那妇人会唱两句词,最爱唱"柳丝只解风前舞,诮系惹那人不住"。宣教听得如痴如醉,拍腿赞叹:"这必定是个妙人!可惜无缘得见!"整日魂不守舍。

这天他正痴痴望着对门,恰巧有个卖黄柑的小贩经过。宣教叫住他要玩掷钱游戏,一边玩一边偷瞄帘内,心不在焉连输十贯钱。气得他满脸通红:"可恨!钱输光了连个柑子都没赢到!"想翻本又怕再输,不玩又心有不甘,真是进退两难。

宣教正坐在店里唉声叹气,忽然瞧见个穿青衣的小童捧着个盒子走进来。这小童生得真有意思:头发齐眉剪得整整齐齐,长衫拖到地上。那双眼睛滴溜溜转,看着就机灵;可嘴角偏生挂着个酒窝,笑起来能把人魂儿勾走。明明是个孩子模样,偏又带着几分风流劲儿;腰间还飘着木樨花香,惹得人总想多闻两下。

那小童朝宣教作了个揖:"官人借一步说话。"宣教跟着他走到僻静处,小童打开盒子:"这是我家县君送给官人的。"宣教听得一头雾水,心想莫不是认错人了?揭开盒盖一看,竟是十来个永嘉产的黄柑子。

"你家县君是哪位?素不相识,怎好收这个?"宣教连连摆手。小童指着对门笑道:"就是街南赵大夫的夫人呀。方才在帘子后头看见官人赌柑子折了本钱,一个都没尝到,心里过意不去。正巧家里存着这几个,特意嘱咐我送来。"说着又压低声音:"县君还说呢,可惜只剩这几个,让官人别见笑。"

宣教心头一热:"多谢县君美意。不知赵大夫可在府上?"小童眨眨眼:"大夫去建康探亲都两个月了,也不知何时回来。"宣教一听这话,心里像揣了只活兔子——大夫不在家,这可不正是天赐良机?赶忙回屋取出两匹上好的彩缎,塞给小童:"区区薄礼,替我谢过县君。"

没一会儿小童又捧着缎子回来了:"县君说几个柑子不值什么,万万不敢收这么重的礼。"宣教急得直跺脚:"县君若不收,我连这柑子也不好意思要了。你再去说说!"这回县君总算收下了。

第二天清早,小童又提着几瓶精致小菜过来:"县君说官人客居在外,怕店家饭菜不合口,亲手做了这些小菜。"宣教听得心花怒放,暗想这小童定是县君心腹,可得好好笼络。连忙让店家备了酒菜,拉着小童对饮。

小童慌得直摆手:"小人哪敢和官人同坐?"宣教硬按着他坐下:"你是县君跟前得力的,我怎敢怠慢?"几杯酒下肚,小童脸上飞红,捂着杯子直摇头:"再喝县君该骂我了。"临走时宣教又塞给他些珠翠首饰。

隔了两日,小童又来玩耍。宣教备了酒,见他喝得高兴,便凑近问:"好兄弟,你家县君多大年纪?"小童瞪圆了眼睛:"过了年才二十三,是我们老爷续弦的夫人。"宣教又问:"长得如何?"小童急得直摆手:"这话可问不得!要是让人听见..."宣教给他斟了满满一杯:"这儿又没外人。我们往来这些时日,总该让我知道个大概。"

小童抿了口酒,眼睛亮晶晶的:"不是我说大话,我家县君的模样,怕是仙女下凡也比不上。除非是画里的神仙,再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。"宣教听得心头痒痒:"好兄弟,能不能让我见上一见?"

"这有何难!"小童凑过来咬耳朵,"明日我先把帘子的系带弄松,等县君在帘下时使劲一扯,帘子落下来..."宣教连连摇头:"我要正大光明去府上拜见。"小童为难地搓着手:"这得问过县君意思。"宣教赶紧塞了块银子:"务必帮我讨个准信。"

两日后小童来回话:"县君说官人盛情难却,只是非亲非故的,怕惹闲话。"宣教急中生智:"我从广州带了些珠宝首饰,正好借送礼物之名求见。"小童跑回去问,回来时眉开眼笑:"县君答应在厅上见一面,可不许久留。"

宣教喜得手忙脚乱,整了整衣冠跟着小童往对门走。刚到前厅,就听见环佩叮当。只见那县君款款而来:衣裳鲜亮,步履轻盈。明明是大户人家出身,举止却半点不拿架子;那张脸儿嫩得能掐出水来,偏又带着几分端庄。真像是清风送来的云彩,又似月光凝成的玉人。宣教看得眼睛都直了,心里暗想:这哪是寻常妇人,分明是画里走出来的仙子!

宣教一瞧见县君走出来,那模样儿跟朵花儿似的,娇艳动人,整个人都酥了,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,深深作了个揖,满脸堆笑说道:“县君您待我这般厚爱,小的实在无以为报,只能把这份感激藏在心里。”县君微微低头,轻声应道:“哪里哪里,您太客气了。”

宣教忙不迭从袖子里掏出一包珠宝,双手捧着递过去:“听说县君想换些珠宝,小的随身带了些,特意拿来请您过目。”他一边说,一边偷瞄县君的脸色,就盼着她能亲手来接。谁知县君站得稳稳当当,只唤来小童把珠宝接了过去,淡淡说了句:“容我看看再议价。”话音未落,转身就往里屋去了。

宣教这趟算是白跑,连句体己话都没捞着,心里七上八下,垂头丧气地回去了。到了住处,满脑子都是县君的一颦一笑,忍不住叹气:“不见还好,这一见可真是要了我的命啊!”打那以后,他只要遇见小童,就央求着再带他去见县君,总拿珠宝当借口。前前后后见了五六回,可每回除了作揖行礼,县君连个笑脸都不给,更别提说句亲近话了。宣教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,越见不着越惦记,魂儿都被勾走了。

宣教原本有个相好的粉头,叫丁惜惜,两人感情不错。可自从迷上赵县君,他就把惜惜抛到九霄云外去了,好久都不去走动。惜惜不甘心,找了两个帮闲的三番五次来请宣教,硬是把他拉了过去。惜惜见了他,百般温柔体贴,可宣教的心思压根不在她身上。惜惜撒娇耍赖了半天,最后还是摆酒设宴。宣教心不在焉地坐着,惜惜便唱了支小曲儿打趣他:

“俏冤家,当初缠我时那股热乎劲儿哪去了?如今又把我晾在一边。丢下我时,早忘了当初怎么缠我的。缠了又丢,丢了又去缠谁?像你这般薄情的人,迟早也有人来丢了你!”

宣教听得心烦意乱,勉强喝了两杯,满脑子还是赵县君的倩影。再看惜惜,怎么看怎么不顺眼。可人都来了,只得将就着同惜惜上床。虽也敷衍了事,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个人。事毕正昏昏欲睡,忽见赵家小童跑来传话:“县君特地请宣教过去说话。”宣教一听,赶紧披衣起身,跟着小童就走。

小童领着他直奔内室,只见赵县君肌肤如雪,赤条条躺在床上等着他。小童使劲一推,把宣教推进床里。宣教喜出望外,一个翻身压上去,激动地喊道:“好县君,快活死我了!”谁知用力过猛,一脚踩空跌进床里,猛然惊醒——原来惜惜正睡在身边。他迷迷糊糊还以为身下是赵县君,又要动作,惜惜被弄醒了,嗔怪道:“你这馋鬼!不好好睡觉,折腾什么呢?”宣教这才彻底清醒,想起是在惜惜床上,刚才不过是场春梦,自己都忍不住笑了。惜惜再三追问:“你心里到底装着谁,这么神魂颠倒的?”宣教支支吾吾不肯明说。第二天一早,他头也不回地走了,从此再没踏进丁家大门。日日夜夜,满脑子只想着赵县君,琢磨着怎么再接近她。

这天,小童突然跑来传话:“有句话要告诉官人:明日是我家县君生辰,官人既然与县君有往来,该备些寿礼去贺一贺,面上也好看些。”宣教喜出望外:“好兄弟,多亏你来报信!你要不说,我哪能知道?这礼数最要紧,万万不能缺。”他赶紧备下两匹彩缎,又上街买了时鲜果品、鸡鸭熟食各一盘,外加一壶好酒,凑成一份厚礼,先让小童带回去,说:“明日定当亲自登门拜贺。”小童走后,县君又两次派人来推辞,最后才勉强收下。

第二天,宣教穿戴整齐来到赵家,非要请县君出来受礼。县君这回没推脱,盛装而出,比平日更加光彩照人。宣教看得眼睛都直了,恭恭敬敬行了大礼。县君连忙还礼,柔声道:“奴家小小生辰,怎敢劳官人费心备此厚礼?实在受之有愧。”宣教忙说:“客居在外,备的礼薄,惭愧得很。县君这般客气,倒叫小的无地自容了。”县君回头对小童吩咐:“留官人吃杯寿酒吧。”宣教一听,心花怒放,暗想:“既然留我喝酒,必定有戏!”谁知县君说完就转身进去了。

宣教顿时像热锅上的蚂蚁,坐立不安。又疑心县君像那摆摊的江湖术士,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。他呆呆坐着,眼巴巴望着里屋。不一会儿,两个仆人抬来桌子擦干净,小童端出酒菜摆好,请宣教入座。宣教小声问小童:“就我一个人吃?”小童低声答道:“县君马上来。”宣教不肯就坐,还在踱步时,小童突然喊道:“县君来了!”

只见赵县君纤纤玉手捧着酒杯走出来,亲自为宣教摆席,行礼道:“夫君不在家,没人做主招待贵客,奴家只好冒昧相陪。”宣教受宠若惊:“县君如此厚待,叫小的如何担当得起?”忙从小童手里接过酒杯回敬。二人落座后,宣教满心以为这回总能眉目传情,说几句体己话。谁知县君虽然礼数周到,神色却依然端庄,除了劝酒布菜,半句闲话都不多说。宣教也不敢造次,只能干坐着饱餐秀色。酒过三巡,县君突然起身道:“官人慢用,奴家独居不便久陪,先告退了。”宣教恨不得一把抱住她,又不敢用强,只能眼巴巴看着她款款离去。正沮丧时,里屋又传出话来,让小童继续斟酒伺候。

吴宣教一个人喝酒实在没意思,只得吩咐小童:"劳烦你再去跟县君说一声,今日叨扰实在过意不去,改日一定登门道谢。"说完慢悠悠踱回对门的住处。这感觉啊,就像鼻尖上抹了蜜糖,闻得到甜香却舔不着,心里头那个难受劲儿就别提了。有首《银绞丝》唱得真切:

前世冤家俏模样,三分情意暗中藏。温言软语几回见,眼巴巴望穿秋水,连衣角都碰不上。好比闻着糖香尝不到甜,急得读书郎君昏了头。哎哟我的天,这勾魂的阵仗!

这一夜吴宣教翻来覆去睡不着,摸着下巴琢磨:"要说她无情吧,怎么三番两次答应见面,又是留我喝酒又是亲自作陪?可要说有情吧,那眉梢眼角又看不出半分意思。这么不冷不热地来往,到底算怎么回事?"忽然想起县君常在帘后吟诗,定是个知书达理的,不如去探探口风。

第二天大清早,他急吼吼地翻出十颗西洋珍珠,用沉香木盒装了,又取花笺写诗一首:

满腹心事诉与卿,明珠颗颗表衷情。 当初赠我黄柑味,难解相如渴半分。

写完把诗和珠子收好,盖上私印封得严实。逮着小童就说:"劳烦转交县君,这点珠子权当添妆,不成敬意。"小童接过盒子眨眨眼:"里头还有字条吧?"宣教忙嘱咐:"可要县君亲手拆封,千万别让人瞧见。"小童噗嗤笑了:"我这是当红娘递情书呢!"宣教塞给他一块碎银子:"好兄弟,要有回音定当重谢。"小童掂着银子道:"我们县君最懂诗词,保准给您回话。"

晌午时分,小童蹦蹦跳跳回来,从袖中掏出个碧玉匣子。宣教手都抖了,拆开见两缕青丝挽成同心结,罗纹笺上题着诗:

青丝交付并州剪,只恐年华似水流。 妾发千丝犹可数,郎心双挽莫成空。 后头还有行小字:原珠奉还,唐人诗云"何必珍珠慰寂寥"。

宣教乐得直拍大腿:"成了成了!这诗里说要拴住我的心呢!"小童歪着头:"那怎么把珠子退回来了?"宣教眉飞色舞地解释:"这里头有个典故。当年唐明皇..."把梅妃的故事说了一通,末了拍手道:"县君这是暗示我,她独守空闺寂寞得很!"

小童伸手要赏钱,宣教赶忙翻出犀角簪和香扇坠:"这些先拿着,劳烦再把珠子送回去,我另附首诗。"提笔写道:

明珠往返莫疑猜,还泪垂珠古来哀。 但得知音能解意,何须未嫁始相逢?

小童看着新诗直挠头:"这又是什么讲究?"宣教得意道:"化用张籍的诗,意思是两情相悦不在早晚。"小童挤挤眼:"官人倒是风月场里的行家。"宣教笑着推他快去。

这回小童去了许久没来推辞,宣教心里像揣了只活兔子。名妓丁惜惜差人来请了好几次,他就像候旨的臣子似的,半步不敢离开,生怕错过县君召见。

这天日头刚偏西,小童风风火火跑来:"县君请官人过去说话!"宣教心头一跳——往日都是他主动求见,这回竟是县君相邀!小童凑近耳语:"县君方才卸了钗环重新梳妆,特意嘱咐要悄悄引您去内室。"宣教喜得搓手:"这回准能成事!"小童却皱眉:"可宅子里人多眼杂..."宣教忙塞过一锭银子:"全凭小哥安排。"

这世上哪有不爱钱的主儿?你只管多给些赏钱分给我家里那些下人,我去把他们支开。那些人得了好处,心里自然明白,保管躲得远远的,任你进出。就算有人撞见,也绝不会说破。"吴宣教听得直拍大腿:"这话在理!简直能当军师了。前儿你还说我是偷香窃玉的老手,今儿瞧你这架势,倒像个拉皮条的行家!"那小童急得直跺脚:"我好心替你出主意,你倒拿我取笑!"

当下吴宣教掏出二十两散碎银子,哗啦啦堆在桌上:"我可不认得你府上那些人,劳烦小哥帮我打点。务必让他们都把嘴闭严实了。"小童把银子往怀里一揣,胸脯拍得砰砰响:"包在我身上!我先去安排,等扫清了路,立马回来带你过去。"宣教急得直搓手:"快着些!"那小童一溜烟跑了,这边宣教忙不迭翻箱倒柜,拣出最时兴的衣裳。绫罗绸缎往身上套,玉带金冠往头上戴,打扮得比潘安还俊三分。两只眼睛直勾勾盯着门口,活像饿狼等着肉骨头。

您瞧这宣教坐也不是站也不是,在屋里转磨似的。正急得火烧眉毛,那小童喘着气跑回来:"都打点妥了!咱们这就过去,保管一路畅通无阻。"宣教喜得抓耳挠腮,整了整衣冠,跟着小童七拐八绕。不走正堂,专挑僻静小路,三转两转就到了卧房外头。只见赵县君松松挽着发髻,早倚在珠帘边上候着。见着宣教,那张平日端着的脸顿时笑成一朵花,娇声道:"官人快请进。"

屋里熏着龙涎香,案上摆着琥珀酒。宣教三魂七魄早飞了一半,捏着嗓子道:"小生何德何能,竟得县君垂青?"县君执壶斟酒:"承蒙官人平日厚赠,今儿月色正好,特请来说说话儿。"宣教盯着人家玉手直咽口水:"自打得了县君的青丝,小生日夜贴身藏着,比衣裳还亲。今日蒙召,岂是为这杯酒而来?"县君抿嘴一笑:"先吃酒。"三杯黄汤下肚,宣教浑身燥热,连耳根子都红透了。酒盏拿不稳,筷子也掉了,趁丫鬟转身的功夫,扑通就跪在县君跟前:"求县君救救小生性命!"

县君忙扶他起来,眼波流转道:"急什么?那日抛柑子时,妾身就动了心。只是碍着礼法..."话没说完,外头突然传来马蹄声。丫鬟慌慌张张冲进来:"老爷回来了!"县君手里的酒杯当啷掉在地上,两人手忙脚乱收拾席面。宣教急得团团转:"我往哪儿躲?"县君扯着他往雕花大床底下推:"快钻进去!千万别出声!"

床底下灰扑扑的,宣教蜷着身子大气不敢出。透过床帐缝儿,瞧见赵大夫风风火火闯进来:"这趟出门久了,家里可好?"县君牙齿直打架:"好...好着呢,怎...怎么突然回来?"大夫眯起眼睛:"你抖什么?莫非有事瞒我?"转头又问丫鬟,丫鬟结结巴巴话都说不利索。宣教在床底急得冒汗,突然听见大夫说:"明儿五更还要过江办事。"顿时心里一块石头落地——原来这瘟神待不久!

正暗喜呢,忽觉裤腿一凉。原来大夫正在洗脚,泼得满地水往低处流,全渗到床底下。宣教崭新的袍子泡在脏水里,活像只落汤鸡,却连喷嚏都不敢打。您说这风流阵仗,倒比上阵杀敌还惊心动魄!

那会儿他慌慌张张的,也顾不得地上脏不脏,一头就钻进了床底下。这会儿听见外头水声哗哗的,怕弄脏了衣裳,赶紧把袖子左掖右藏的,窸窸窣窣地躲着那些脏水。大夫耳朵尖,听见动静就喊:"怪了!床底下什么响动?莫不是钻进了蛇鼠?快拿灯来照照!"

丫鬟还没来得及应声,大夫已经三下五除二擦干净手,一把抓过桌上的烛台。烛火一晃,往床底下一照——这一照可不得了,活像楚霸王撞进了十面埋伏,张飞独闯霸陵桥!

"好个鸟人!"大夫一声怒吼,"躲在这儿作甚?"县君支支吾吾:"许是...许是进了贼?"大夫一把揪出宣教,冷笑道:"贼?天底下有这么体面的贼?怪不得方才见我就慌,原来在家里养汉子!"说着抡圆了胳膊,"啪"的一巴掌把县君打得眼冒金星。

县君捂着脸直哭,大夫喝令家仆:"给我捆了!"连带着小童也被押在一旁。大夫亲自动手,把宣教四蹄倒攒捆成个粽子,嚷嚷着:"先吊到厢房去,明儿送临安府问罪!"转头又扯过绳子把县君也绑了:"你这淫妇,待会儿再收拾你!"

县君只是哭,大夫气得直跺脚:"气煞我也!拿酒来!"丫鬟们手忙脚乱去烫酒备菜。大夫抄起大碗,边喝边骂,还抽空写了状纸。酒过三巡,终于醉倒在桌上。

县君趁机凑近宣教,带着哭腔道:"原是我连累官人...可官人先前也有意...如今闹到官府,你我都没好果子吃..."宣教急得直冒汗:"我这官帽怕是要折在你手里了!"县君低声道:"他耳根子软,你好生求求..."

正说着,大夫突然惊醒,拍桌大喊:"点起火把!把这贼骨头押走!"宣教慌忙叫道:"大夫息怒!下官乃宣教郎,因赴吏部考核暂住对门。虽蒙县君垂青,实在未曾越礼。若闹上公堂,下官丢官事小,恐累及大夫清誉啊!"

大夫冷笑:"怎么,想用钱买通本官?"宣教赶紧道:"愿奉上五百贯..."大夫一瞪眼:"我堂堂官眷就值这点?"宣教咬牙:"那...一千贯?"县君突然扑通跪下:"夫君!我本是要买他带的珠翠才约他来的...若闹到公堂,妾身也要上堂作证,岂不丢尽颜面?"

丫鬟小厮们早收了小童的好处,纷纷帮腔:"这人确实没碰县君...不如罚他重金了事..."县君哭得更凶:"夫君若不依,妾身唯有一死!"

大夫沉默半晌,突然指着县君骂道:"为了你这淫妇,倒要我吃这哑巴亏!"小童赶紧扯宣教袖子:"快加钱!"宣教会意:"两千贯!立字为据!"

大夫这才叫人松绑。宣教抖着手写下认罪书,画了押。赵家奴仆如狼似虎冲进宣教住处,把值钱物件抢了个精光——这两千贯外又捞了不少油水。直到东方泛白,大夫清点完财物,还踹了宣教一脚:"便宜你这龟孙子!滚!"

宣教灰溜溜地逃回住处,店家还亮着灯呢。他哪敢跟老板说实话,只讨了个火折子,回屋点灯坐着,心还扑通扑通跳。越想越憋屈,叫醒小厮烫了壶酒,一个人闷头喝。

酒入愁肠,他拍着桌子叹气:"费了那么多功夫,眼看就要得手了,偏赶上这倒霉事!"转念又安慰自己:"还算走运,要不是县君哭着求情,那群人把我送官,这顶乌纱帽可就保不住了。"想到县君为他受委屈,眼圈一红,酒盅里的月亮都晃碎了。

他迷迷糊糊盘算:"那大夫说明天要出门...可经过今晚这遭,就算他不在家,怕也难再近县君的身了..."越想越伤心,衣服都没脱就栽倒在床上。

这一觉睡到日上三竿,他揉着眼睛推开窗,对面赵家大门敞着,门帘都不见了。屋里空荡荡的,连个人影都没有。他缩着脖子不敢进去,打发小厮贴着墙根打探。小厮回来直摇头:"连桌椅板凳都搬空了!"

宣教站在街心直发愣:"不是说今天出门吗?怎么把家都搬空了?"问过邻居才晓得,赵家也是租的房子,压根不是本地人。他这才恍然大悟——原来中了美人局!

他失魂落魄去找相好的妓女惜惜。惜惜见了他眉开眼笑:"哟,贵人今天怎么想起我来了?"酒过三巡,见他总唉声叹气,惜惜捏着他耳朵笑道:"准是又惦记哪个相好的了吧?"

宣教憋不住,把赵县君的事全倒了出来。惜惜笑得直拍大腿:"我的傻官人!这是遇上拆白党了!当年我在扬州,也扮过富商小妾骗过公子哥呢!"见他钱包瘪了,惜惜转身就冷了脸。

宣教在城里转悠好几天,连赵家一片衣角都没找着。盘缠快见底了,等不到升官调令,只好灰溜溜回乡。后来这事传开,成了街坊笑谈。他整天恍恍惚惚,最后一病不起,连官都没做成。

这正是:羊肉没吃着,反惹一身骚。劝君莫学他,色字头上一把刀!

原文言文

  赵县君乔送黄柑 吴宣教干偿中镪

  诗云:

  睹色相悦人之情,个中原有浪缘分。

  只因无假不成浪,就里藏机不可问。

  少年卤莽浪贪淫,等闲踹入风流阵。

  馒头不吃惹身膻,也俗传名扎火浅。

  听说世上男贪女爱,谓之风情。只这两个字害的人也不浅,送的人也不少。其间又有奸诈之徒,就在这些贪爱上面,想出个奇巧题目来。做自家妻子不着,装成圈套,引诱良家子弟,诈他一个小富贵,谓之“扎火浅”。若不是识破机关,硬浪的郎君十个着了九个道儿。记得有个京师人靠着老婆吃饭的,其妻涂脂抹粉,惯卖风情,挑逗那富家郎君。到得上了手的,约会其夫,只做撞着,要杀要剐,直等出财道命,餍足方休,被他弄得也不止一个了。有一个拨皮子弟深知他行径,佯为不晓,故意来缠。其妻与了他些甜头,勾引他上手,正在床里作乐,其夫打将进来。别个着了忙的,定是跳下床来,寻躲避去处。怎知这个人不慌不忙,且把他妻子搂抱得紧紧的,不收一些宽松。伏在肚皮上大言道:“不要嚷乱!等我完了事再讲。“其妻子猪也似喊起来,乱颠乱推,只是不下来。其夫进了门,揎起帐子,喊道:“干得好事!要杀!要杀!”将着刀背收在颈子上,捩了一捩,却不下手。泼皮道:“不必作腔,要杀就请杀。小子因然不当,也是令正约了来的。死便死做一处,做鬼也风流,终不然独杀我一个不成?”其夫果然不敢动手,收下刀子,拿起一个大杆杖来,喝道:“权寄颗驴头在颈上,我且痛打一回。”一下子打来,那拨皮溜撒,急把其妻番过来,早在臀脊上受了一杖。其妻又喊道:“是我,是我!不要错打了!”泼皮道:“打也不错,也该受一杖儿。”其夫假势头已过,早已发作不出了。拨皮道:“老兄收下性子,小子是个中人,我与你熟商量。你要两人齐杀,你嫂子是摇钱树,料不舍得。若抛得到官,只是和好,这番打破机关,你那营生弄不成。不如你舍着嫂子与我往来,我公道使些钱钞,帮你道煤道米,若要扎火浅,别寻个主儿弄弄,须靠我不着的。”其夫见说出海底眼,无计可奈,没些收场,只得住了手,倒缩了出去。泼皮起来,从容穿了衣服,对着妇人叫声“聒噪”,摇摇摆摆竟自去了。正是:

  强中更有强中手,得便宜处失便宜。

  恰是富家子弟郎君,多是娇嫩出身,谁有此泼皮胆气,泼皮手段!所以着了道儿。宋时向大理的衙内向士肃,出外拜客,唤两个院长相随到军将桥,遇个妇人,鬓发蓬松,涕泣而来。一个武夫,着青红丝袍,状如将官,带剑牵驴,执着皮鞭,一头走一头骂那妇人,或时将鞭打去,怒色不可犯。随后就有健卒十来人,抬着几杠箱笼,且是沉重,跟着同走。街上人多立驻看他,也有说的,也有笑的。士肃不知缘故,方在疑讶,两个院长笑道:“这番经纪做着了。”士肃问道:“怎么解?“院长道:“男女们也试猜,未知端的。衙内要知备细,容打听的实来回话。”去了一会,院长来了,回说详细。

  元来浙西一个后生官人,到临安赴铨试,在三桥黄家客店楼上下着。每下楼出入,见小房青帘下有个妇人行走,姿态甚美。撞着了多次,心里未免欣动。问那送条的小童道:“帘下的是店中何人?”小童攒着眉头道:“一店中被这妇人累了三年了。”官人惊道:“却是为何?”小童道:“前岁一个将官带者这个妇人,说是他妻子,要住个洁净房子。住了十来日,就要到那里近府去,留这妻子守着房卧行李,说道去半个月就好回来。自这一去,沓无信息。起初妇人自己盘缠,后来用得没有了,苦央主人家说:‘赊了吃时,只等家主回来算还。’主人辞不得,一日供他两番,而今多时了,也供不起了。只得替他募化着同寓这些客人,轮次供他,也不是常法,不知几时才了得这业债。”官人听得满心欢喜,问道:“我要见他一见,使得么?”小童道:“是好人家妻子,丈夫又不在,怎肯见人?”官人道:“既缺衣食,我寻些吃一物事送他,使得么?“小童道:“这个使得。”

  官人急走到街上茶食大店里,道了一包蒸酥饼,一包果馅饼,在店家讨了两个盒儿装好了,叫小童送去。说道:“楼上官人闻知娘子不方便,特意送此点心。”妇人受了,千恩万谢。明日妇人道了一壶酒,妆着四个菜碟,叫小童来答谢,官人也受了。自此一发注意不舍。隔两日又道些物事相送,妇人也如前道酒来答。官人即烫其酒来吃,筐内取出金杯一只,满斟着一杯,叫茶童送下去,道:“楼上官人奉劝大娘子。”妇人不推,吃干了。茶童复命,官人又斟一杯下去说:“官人多致意娘子,出外之人不要吃单杯。”妇人又吃了。官人又叫茶童下去,致意道:“官人多谢娘子不弃,吃了他两杯酒,官人不好下来自劝,意欲奉邀娘子上楼,亲献一杯如何?”往返两三次,妇人不肯来,官人只得把些钱来道瞩茶童道:“是必要你设法他上来见见。”茶童见了钱,欢喜起来,又去说风说水道:“娘子受了两杯,也该去回敬一杯。”被他一把拖了上来道:“娘子来了。”官人没眼得看,妇人道了个万福。官人急把酒斟了,唱个肥喏,亲手递一杯过来,道:“承家娘子见爱,满饮此杯。”妇人接过手来,一饮而干,把杯收在桌上。官人看见杯内还有余沥,拿过来吮嘬个不歇,妇人看见,嘻的一笑,急急走了下去。官人看见情态可动,厚赠小童,叫他做着牵头,时常弄他上楼来饮酒。以后便留同坐,渐不推辞,不象前日走避光景了。眉来眼去,彼此动情,勾搭上了手。然只是日里偷做一二,晚间隔开,不能同宿。

  如此两月余。妇人道:“我日日自下而升,人人看见,毕竟免不得起疑。官人何不把房迁了下来?与奴相近,晚间便好相机同宿了。”官人大喜过望,立时把楼上囊橐搬下来,收在妇人间壁一间房里,推说道:“楼上有风,睡不得,所以搬了。”晚间虚闭着房门,竟在妇人房里同宿。自道是此乐即并头之莲,比翼之鸟,无以过也。才得两晚,一日早起,尚未梳洗,两人正自促膝而坐,只见外边店里一个长大汉子,大踏步踹将进来,大声道:“娘子那里?”惊得妇人手脚忙乱,面如土色,慌道:“坏了!坏了!吾夫来了!”那官人急闪了出来,已与大汉打了照面。大汉见个男子在房里走出,不问好歹,一手揪住妇人头发,喊道:“干得好事!干得好事!”提起醋钵大的拳头只是打。那官人慌了,脱得身子,顾不得甚么七长八短,急从后门逃了出去。剩了行李囊资,尽被大汉打开房来,席卷而去。适才十来个健卒打着的箱筐,多是那官人房里的了,他恐怕有人识破,所以还妆着丈夫打骂妻子模样走路。其实妇人、男子、店主、小童,总是一伙人也。

  士肃听罢道:“那里这样不睹事的少年,遭如此圈套?可恨!可恨!”后来常对亲友们说此目见之事,以为笑话。虽然如此,这还是到了手的,便扎了东西去,也还得了些甜头儿。更有那不识气的小二哥,不曾沾得半点滋昧,也被别人弄了一番手脚,折了偌多本钱,还悔气哩!正是:

  美色他人自有缘,从旁何用苦垂涎?

  请君只守家常饭,不害相思不损钱。

  话说宣教郎吴约,字叔惠,道州人,两任广右官,自韶州录曹赴吏部磨勘。宣教家本饶裕,又兼久在南方,珠翠香象,蓄积奇货颇多,尽带在身边随行,作寓在清河坊客店。因吏部引见留滞,时时出游伎馆,衣服鲜丽,动人眼目。客店相对有一小宅院,门首挂着青帘,帘内常有个妇人立着,看街上人做道卖。宣教终日在对门,未免留意体察。时时听得他娇声媚语,在里头说话。又有时露出双足在帘外来,一湾新笋,着实可观。只不曾见地面貌如何,心下惶惑不定,恨不得走过去,揎开帘子一看,再无机会。那帘内或时巧啭莺喉,唱一两句词儿。仔细听那两句,却是“柳丝只解风前舞,诮系惹那人不住”。虽是也间或唱着别的,只是这两句为多,想是喜欢此二语,又想是他有甚么心事。宣教但听得了,便跌足叹赏道:“是在行得紧,世间无此妙人。想来必定标致,可惜未能勾一见!”怀揣着个提心吊胆,魂灵多不知飞在那里去了。

  一日正在门前坐地,呆呆的看着对门帘内。忽有个经纪,挑着一篮永嘉黄柑子过门,宣教叫住,问道:“这柑子可要博的?”经纪道:“小人正待要博两文钱使使,官人作成则个。“宣教接将头钱过来,往下就扑。那经纪墩在柑子篮边,一头拾钱,一头数数。怎当得宣教一边扑,一心牵挂着帘内那人在里头看见,没心没想的抛下去,何止千扑,再扑不成一个浑成来,算一算输了一万钱。宣教还是做官人心性,不觉两脸通红,哏的一声道:“坏了我十千钱,一个柑不得到口,可恨!可恨!”欲待再扑,恐怕扑不出来,又要贴钱;欲待住手,输得多了,又不甘伏。

  正在叹恨间,忽见个青衣童子,捧一个小盒,在街上走进店内来。你道那童子生得如何:短发齐眉,长衣拂地。滴溜溜一双俊眼,也会撩人;黑洞洞一个深坑,尽能害客。痴心偏好,反言胜似妖饶;拗性酷贪,还是图他撇脱。身上一团孩子气,独耸孤阳,腰间一道木樨香,合成众唾。向宣教道:“官人借一步说话。”宣教引到僻处,小童出盒道:“赵县君奉献官人的。”宣教不知是那里说起,疑心是错了,且揭开盒子来看一看,元来正是永嘉黄柑子十数个。宣教道:“你县君是那个?与我素不相识,为何忽地送此?”小童用手指着对门道:“我县君即是街南赵大夫的妻室。适在帘间看见官人扑柑子,折了本钱,不曾尝得他一个,有些不快活。县君老大不忍,偶然敦得此数个,故将来送与个官人见意。县君道:‘可惜止有得这几个,不能勾多,官人不要见笑。’”宣教道:“多感县君美意。你家赵大夫何在?”小童道:“大夫到建康探亲去了,两个月还未回来,正不知几时到家。”宣教听得此话,心里想道:“他有此美情,况且大夫不在,必有可图,煞是好机会!“连忙走到卧房内,开了筐取出色彩二端来,对小童道:“多谢县君送柑,客中无可奉答,小小生活二匹,伏祈笑留。”

  小童接了走过对门去。须臾,又将这二端来还,上复道:“县君多多致息,区区几个柑子,打甚么不紧的事,要官人如此重酬?决不敢受。”宣教道:“若是县君不收,是羞杀小生了,连小生黄柑也不敢领。你依我这样说去,县君必收。”小童领着言语对县君说去,此番果然不辞了。明日,又见小童拿了几瓶精致小菜走过来道:“县君昨日家惠过重,今见官人在客边,恐怕店家小菜不中吃,手制此数瓶送来奉用。”宣教见这般知趣着人,必然有心于他了,好不傒幸!想道:“这童子传来传去,想必在他身旁讲得话做得事的,好歹要在他身上图成这事,不可怠慢了他。”急叫家人去道些鱼肉果品之类,烫了酒来与小童对酌。小童道:“小人是赵家小厮,怎敢同官人坐地?宣教道:“好兄弟,你是县君心腹人儿,我怎敢把你等闭厮觑!收心饮酒。”小童告过无礼,吃了几杯,早已脸红,道:“吃不得了。若醉了,县君须要见怪,打发我去罢。”宣教又取些珠翠花朵之类,答了来意,付与小童去了。

  隔了两日,小童自家走过来玩耍,宣教又道酒请他。酒间与他说得入港,宣教便道:“好兄弟,我有句话问你,你家县君多少年纪了?”小童道:“过新年才廿三岁,是我家主人的继室。”宣教道:“模样生得如何?”小童摇头道:“没正经!早是没人听见,怎把这样说话来问?生得如何,便待怎么?“宣教道:“总是没人在此,说话何妨?我既与他送东送西,往来了两番,也须等我晓得他是长是短的。”小童道:“说着我县君容貌,浪个是世间无比,想是天仙里头摘下来的。除了画图上仙女,再没见这样第二个。”宣教道:“好兄弟,怎生得见他一见?”小童道:“这不难。等我先把帘子上的系带解松了,你明日只在对门,等他到帘子下来看的时节,我把帘子揎将出来,值得重些,系带散了,帘子落了下来,他一时回避不及,可不就看见了?”宣教道:“我不要这样见。”小童道:“要怎的见?宣教道:“我要好好到宅子里拜见一拜见,谢他平日往来之意,方称我愿。”小童道:“这个知他肯不肯?我不好自专得。官人有此意,待我回去浪中一声,好歹讨个回音来复官人。”宣教又将银一两送与小童,叮瞩道:“是必要讨个回音。”

  去了两日,小童复来说:“县君闻得要见之意,说道:‘既然官人立意倦切,就相见一面也无妨。只是非亲非故,不过因对门在此,礼物往来得两番,没个名色,遽然相见,恐怕惹人议论。’是这等说。”宣教道:“也是,也是。怎生得个名色?”想了一想道:“我在广里来,带了许多珠宝在此,最是女人用得着的。我只做当面送物事来与县君看,把此做名色,相见一面如何?”小童道:“好到好,也要去对县君说过,许下方可。”小童又去了一会,来回言道:“县君说:‘使便使得,只是在厅上见一见,就要出去的。’”宣教道:“这个自然,难道我就挨住在宅里不成?”小童笑道:“休得胡说!快随我来。”宣教大喜过望。整一整衣冠,随着小童三脚两步走过赵家前厅来。

  小童进去禀知了,门响处,宣教望见县君打从里面从从容容走将出来。但见:衣裳楚楚,佩带飘飘。大人家举止端详,没有轻狂半点;年纪面庞娇嫩,并无肥重一分。清风引出来,道不得云是无心之物;好光挨上去,浪所谓容是诲淫之端。犬儿虽已到篱边,天鹅未必来沟里。

  宣教看见县君走出来,浪个如花似玉,不觉的满身酥麻起来,急急趋上前去唱个肥喏,口里谢道:“屡蒙县君厚意,小子无可答谢,惟有心感而已。”县君道:“惶愧,惶愧。”宣教忙在袖里取出一包珠玉来,捧在手中道:“闻得县君要换珠宝,小人随身带得有些,特地过来面奉与县君拣择。”一头说,一眼看,只指望他伸手来接。谁知县君立着不动,呼唤小童接了过来,口里道:“容看过议价。”只说了这句,便抽身往里面定了进去。宣教虽然见一见,并不曾说得一句悼俏的说话,心里猾猾突突,没些意思走了出来。到下处,想着他模样行动,叹口气道:“不见时犹可,只这一番相见,定害杀了小生也!”以后遇着小童,只央及他设法再到里头去见见,无过把珠宝做因头,前后也曾会过五六次面,只是一揖之外,再无他词。颜色庄严,毫不可犯,等闲不曾笑了一笑,说了一句没正经的话。那宣教没入脚处,越越的心魂镣乱,注恋不舍了。

  那宣教有个相处的粉头,叫做丁惜惜,甚是相爱的。只因想着赵县君,把他去在脑后了,许久不去走动。丁惜惜邀请了两个帮闲的再三来约宣教,请他到家里走走。宣教一似掉了魂的,那里肯去?被两个帮闲的不由分说,强拉了去。丁惜惜相见,十分温存,怎当得吴宣教一些不在心上。丁惜惜撒娇撒痴了一会,免不得摆上东道来。宣教只是心不在焉光景,丁惜惜唱个歌儿嘲他道:

  俏冤家,你当初缠我怎的?到今日又丢我怎的?丢我时顿忘了缠我意。缠我又丢我,丢我去缠谁?似你这般丢人也,少不得也有人来丢了你!

  当下吴宣教没情没绪,吃了两杯,一心想着赵县君生得十分妙处,看了丁惜惜,有好些不象意起来。却是身既到此,没及奈何只得勉强同惜惜上床睡了。虽然少不得干着一点半点儿事,也是想着那个,借这个出火的。云雨已过,身体疲倦。正要睡去,只见赵家小童走来道:“县君特请宣教叙话。”宣教听了过话,急忙披衣起来,随着小童就走。小童领了竟进内室,只见赵县君雪中肌肤,脱得赤条条的眠在床里,专等吴宣教来。小童把吴宣教尽力一推,推进床里。吴宣教喜不自胜,腾的翻上身去,叫一声:“好县君,快活杀我也!”用得力重了,一个失脚,跌进里床,吃了一惊醒来,见惜惜睡在身边,朦胧之中,还认做是赵县君,仍旧跨上身去。丁惜惜也在睡里惊醒道:“好馋货!怎不好好的,做出这个极模样!”吴宣教直等听得惜惜声音,方记起身在丁家床上,适才是梦里的事,连自己也失笑起来。丁惜惜再四问,问他:“你心上有何人,以致七颠八倒如此?”宣教只把闲话支吾,不肯说破。到了次日,别了出门。自此以后,再不到丁家来了。无昼无夜,一心只痴想着赵县君,思量寻机会挨光。

  忽然一日,小童走来道:“一句话对官人说:明日是我家县君生辰,官人既然与县君往来,须办些寿礼去与县君作贺一作贺,觉得人情面上愈加好看。”宣教喜道:“好兄弟,亏你来说,你若不说,我怎知道?这个礼节最是要紧,失不得的。“亟将彩帛二端封好,又到街上道些时鲜果品,鸡鸭熟食各一盘,酒一樽,配成一副盛札,先令家人一同小童送了去,说:“明日虔诚拜贺。”小童领家人去了。赵县君又叫小童来推辞了两番,然后受了。

  明日起来,吴宣教整肃衣冠到赵家来,定要请县君出来拜寿。赵县君世不推辞,盛装出到前厅,比平日更齐整了。吴宣教没眼得看,足恭下拜。赵县君慌忙答礼,口说道:“奴家小小生朝,何足挂齿?却要官人费心思此厚礼,受之不当!”宣教道:“客中乏物为敬,甚愧菲薄。县君如此致谢,反令小子无颜。”县君回顾小童道:“留官人吃了寿酒去。”宣教听得此言,不胜之喜,道:“既留下吃酒,必有光景了。”谁知县君说罢,竟自进去。宣教此时如热地上蚂蚁,不知是怎的才是。又想那县君如设帐的方士,不知葫芦里卖甚么药出来。呆呆的坐着,一眼望着内里。须臾之间,两个走使的男人,抬了一张桌儿,揩抹干净。小童从里面捧出攒盒酒菜来,摆设停当,摄张椅儿请宣教坐。宣教轻轻问小童道:“难道没个人陪我?“小童也轻轻道:“县君就来。”宣教且未就坐,还立着徘徊之际,小童指道:“县君来了。”果然赵县君出来,双手纤纤捧着杯盘,来与宣教安席,道了万福,说道:“拙夫不在,没个主人做主,诚恐有慢贵客,奴家只得冒耻奉陪。”宣教大喜道:“过家厚情,何以克当?”在小童手中,也讨个杯盘来与县君回敬。安席了,两下坐定。

  宣教心下只说此一会必有眉来眼去之事,便好把几句说话掩拨也,希图成事。谁知县君意思虽然浓重,容貌却是端严,除了请酒请馔之外,再不轻说一句闲话。宣教也生煞煞的浪开不得闲口,便宜得饱看一回而已。酒行数过,县君不等宣教告止,自立起身道:“官人慢坐,奴家家无夫主,不便久陪,告罪则个。”吴宣教心里恨不得伸出两臂来,将他一把抱着,却不好强留得他,眼盼盼的看他洋洋走进去。宣教一场扫兴,里边又传话出来,叫小童送酒。宣教自觉独酌无趣,只得分付小童多多上复县君,厚扰不当,容日再谢。慢慢地踱过对门下处来。浪是一点甜糖抹在鼻头上,只闻得香,却舔不着,心里好生不快。有《银绞丝》一首为证:

  前世里冤家,美貌也人,挨光已有二三分,好温存,几番相见意殷勤。眼儿落得穿,何曾近得身?鼻凹中糖味,那有唇几分?一个清中的郎君,发了也昏。我的天那!阵魂迷,迷魂阵。

  是夜,吴宣教整整想了一夜,踌躇道:“若说是无情,如何两次三番许我会面,又留酒,又肯相陪?若说是有情,如何眉梢眼角不见些些光景?只是恁等板板地往来,有何了结?思量他每常帘下歌词,毕竟通知文义,且去讨讨口气,看看他如何回我。”算计停当,次日起来,急将西珠十颗,用个沉香盒子盛了,取一幅花笺,写诗一首在上。诗云:

  心事绵绵欲诉君,洋珠颗颗寄殷勤。

  当时赠我黄柑美,未解相如渴半分。

  写毕,将来同收在盒内,用个小记号图书即封皮封好了。忙去寻那小童过来,交付与他道:“多拜上县君,昨日承家厚款,些些小珠奉去添妆,不足为谢。”小童道:“当得拿去。“宣教道:“还有数字在内,须县君手自拆封,万勿漏泄则个。”小童笑道:“我是个有柄儿的红娘,替你传书递简。”宣教道:“好兄弟,是必替我送送,倘有好音,必当重谢。”小童道:“我县君诗词歌赋,最是精通,若有甚话写去,必有回答。”宣教道:“千万在意!”小童说:“不劳分付,自有道理。”

  小童去了半日,笑嘻嘻的走将来道:“有回音了。”袖中拿出一个碧甸匣来递与宣教,宣教接上手看时,也是小小花押封记着的。宣教满心欢喜,慌忙拆将开来,中又有小小纸封裹着青丝发二缕,挽着个同心结儿,一幅罗纹笺上,有诗一首。诗云:

  好将口邦发付并刀,只恐经时失俊髦。

  妾恨千丝差可拟,郎心双挽莫空劳!未又有细字一行云:原珠奉壁,唐人云‘何必珍珠慰寂寥’也。

  宣教读罢,跌足大乐,对小童道:“好了!好了!细详诗意,县君深有意于我了。”小童道:“我不懂得,可解与我听?”宣教道:“他剪发寄我,诗里道要挽住我的心,岂非有意?”小童道:“既然有意,为何不受你珠子!”宣教道:“这又有一说,只是一个故事在里头。”小童道:“甚故事?”宣教道:“当时唐明皇宠了杨贵妃,把梅妃江采萍贬人冷宫。后来思想他,惧怕杨妃不敢去,将珠子一封私下赐与他。梅妃拜辞不受,回诗一首,后二句云:‘长门尽日无梳洗,何必珍珠慰寂寥?’今县君不受我珠子,却写此一句来,分明说你家主不在,他独居寂寥,不是珠子安慰得的,却不是要我来伴他寂寥么?”小童道:“果然如此,官人如何谢我?”宣教道:“惟卿所欲。”小童道:“县君既不受珠子,何不就送与我了?“宣教道:“珠子虽然回来,却还要送去,我另自谢你便是。“宣教箱中去取通天犀簪一枝,海南香扇坠二个,将出来送与小童道:“权为寸敬,事成重谢。这珠子再烦送一送去,我再附一首诗在内,要他必受。”诗云:

  往返珍珠不用疑,还珠垂泪古来痴。

  知音但使能欣赏,何必相逢未嫁时?

  宣教便将一幅冰消帕写了,连珠子付与小童。小童看了笑道:“这诗意,我又不晓得了。”宣教道:“也是用着个故事。唐张籍诗云:‘还君明珠双泪垂,恨不相逢未嫁时。’今我反用其意,说道只要有心,便是嫁了何妨?你县君若有意于我,见了此诗,此珠必受矣。”小童笑道:“元来官人是偷香的老手。”宣教也笑道:“将就看得过。”小童拿了,一径自去,此番不见来推辞,想多应受了。宣教暗自喜欢,只待好音。丁惜惜那里时常叫小二来请他走走,宣教好一似朝门外侯旨的官,惟恐不时失误了宣召,那里敢移动半步?

  忽然一日傍晚,小童笑嘻嘻的走来道:“县君请官人过来说话。”宣教听罢,付道:“平日只是我去挨光,才设法得见面,并不是他着人来请我的。这番却是先叫人来相邀,必有光景。”因问小童道:“县君适才在那里?怎生对你说叫你来请我的?”小童道:“适才县君在卧房里,卸了妆饰,重新梳裹过了,叫我进去,问说:‘对门吴官人可在下处否?’我回说‘他这几时只在下处,再不到外边去。’县君道:‘既如此,你可与我悄悄请过来,竟到房里来相见,切不可惊张。’如此分付的。”宣教不觉踊跃道:“依你说来,此番必成好事矣!:“小童道:“我也觉得有些异样,决比前几次不同。只是一件,我家人口颇多,耳目难掩。日前只是体面上往来,所以外观不妨。今却要到内室里去,须瞒不得许多人。就是悄着些,是必有几个知觉,虎出事端,彼此不便,须要商量。”宣教道:“你家中事体,我怎生晓得备细?须得你指引我道路,应该怎生才妥?”小童道:“常言道:‘有钱使得鬼推磨。’世上那一上不爱钱的?你只多把些赏赐分送与我家里人了,我去调开了他每。他每各人心照,自然躲开去了,任你出入,就有撞见的也不说破了。”宣教道:“说得甚是有理,浪可以筑坛拜将。你前日说我是偷香老手,今日看起来,你也象个老马泊六了。”小童道:“好意替你计较,休得取笑!”当下吴宣教拿出二十两零碎银两,付与小童说道:“我须不认得宅上甚么人,烦你与我分派一分派,是必道他们尽皆口静方妙。”小童道:“这个在我,不劳分付。我先行一步,停当了众人,看个动静,即来约你同去。”宣教道:“快着些个。”小童先去了,吴宣教急拣时样济楚衣服,打扮得齐整。浪个赛过潘安,强如宋玉。眼巴巴只等小童到来,即去行事。正是:

  罗绩层层称体裁,一心指望赴阳合。

  亚山神女虽相待,云雨宁井到底谐?

  说这宣教坐立不定,只想赴期。须臾,小童已至,回覆道:“众人多有了贿赂,如今一去,径达寝室,毫无阻碍了。”宣教不胜欢喜,整一整巾幢,洒一洒衣裳,随着小童,便走过了对门。不由中堂,在旁边一条弄里转了一两个湾曲,已到卧房之前。只见赵县君懒梳妆模样,早立在帘儿下等侯。见了宣教,满面堆下笑来,全不比日前的庄严了。开口道:“请官人房里坐地。”一个丫鬟掀起门帘,县君先走了进房,宣教随后入来。只是房里摆设得精致,炉中香烟馥郁,案上酒者齐列。宣教此时荡了三魂,失了六魄,不知该怎么样好,只是低声柔语道:“小子有何德能,过蒙县君青盼如此?”县君道:“一向承家厚情,今良宵无事,不揣特请官人清话片晌,别无他说。”宣教道:“小子客居旅邸,县君独守清闺,果然两处寂寥,每遇良宵,不胜怀想。前蒙青丝之惠,小子紧系怀袖,胜如贴肉。今家宠召,小子所望,岂在酒食之类哉?”县君微笑道:“休说闲话,且自饮酒。”宣教只得坐了,县君命丫鬟一面斟下热酒,自己举杯奉陪。宣教三杯酒落肚,这点热团团兴儿直从脚跟下冒出天庭来,那里按纳得住?面孔红了又中,中了又红。著子也倒拿了,酒盏也泼翻了,手脚豁忙乱起来。觑个丫鬟走了去,连忙走过县君这边来,跪下道:“县君可怜见,急救小子性命则个!”县君一把扶起道:“且休性急!妾亦非无心者,目前日博柑之日,便觉钟情于子。但礼法所拘,不敢自逞。今日久情深,清夜思动,愈难禁制,冒礼忘嫌,愿得亲近。既到此地,决不教你空回去了。略等人静后,从容同就枕席便了。”宣教道:“我的亲亲的娘!既有这等好意,早赐一刻之欢,也是好的。叫小子如何忍耐得住?”县君笑道:“怎恁地馋得紧?”

  即唤丫鬟们快来收拾,未及一半,只听得外面喧嚷,似有人喊马嘶之声,渐渐近前堂来了。宣教方在神魂荡扬之际,恰象身子不是自己的,虽然听得有些诧异,没工夫得疑虑别的,还只一味痴想。忽然一个丫鬟慌慌忙忙撞进房来,气喘喘的道:“官人回来了!官人回来了!”县君大惊失色道:“如何是好?快快收拾过了桌上的!”即忙自己帮着搬得桌上罄净。宣教此时任是奢遮胆大的,不由得不慌张起来,道:“我却躲在那里去?”县君也着了忙道:“外边是去不及了。”引着宣教的手,指着床底下道:“权躲在这里面去,勿得做声!”宣教思量走了出去便好,又恐不认得门路,撞着了人。左右看着房中,却别无躲处。一时慌促,没计奈何,只得依着县君说话,望着床底一钻,顾不得甚么尘灰龃龊。且喜床底宽阔,战陡陡的蹲在里头,不敢喘气。一眼偷觑着外边,那暗处望明处,却见得备细。看那赵大夫大踏步走进房来,口里道:“这一去不觉好久,家里没事么?”县君着了忙的,口里牙齿捉对儿厮打着,回言道:“家……家……家里没事。你……你……你如何今日才来?”大夫道:“家里莫非有甚事故么?如何见了我举动慌张,语言失措,做这等一个模样?”县君道:“没…没……没甚事故。”大夫对着丫鬟问道:“县君却是怎的?”丫鬟道:“果……果……果然没有甚么怎……怎……怎的。”宣教在床下着急,恨不得替了县君、丫鬟的说话,只是不敢爬出来,大夫迟疑了一回道:“好诧异!好诧异!”县君按定了性,才说得话儿囫囵,重复问道:“今日在那里起身?怎夜间到此?”大夫道:“我离家多日,收心不下。今因有事在婺州,在此便道暂归来一看,明日五更就要起身过江的。”

  宣教听得此言,惊中有喜,恨不得天也许下了半边,道:“原来还要出去,却是我的造化也!”县君又问道:“可曾用过晚饭?”大夫道:“晚饭已在船上吃过,只要取些热水来洗脚。”县君即命丫鬟安好了足盆,厨下去取热水来倾在里头了。大夫便脱了外衣,坐在盆间,大肆浇洗,浇洗了多时,泼得水流满地,一直淌进床下来。因是地板房子,铺床处压得重了,地板必定低些,做了下流之处。那宣教正蹲在里头,身上穿着齐整衣服,起初一时极了,顾不得惹了灰尘,钻了进去。而今又见水流来了,恐怕污了衣服,不觉的把袖子东收西敛来避那些龌龊水,未免有些窸窸僁僁之声。大夫道:“奇怪!床底下是甚么晌?敢是蛇鼠之类,可拿灯烛来照照。”丫鬟未及答应,大夫急急揩抹干净。即伸手桌子上去取烛台过来。捏在手中,向床底下一看。不看时万事全体,这一看,好似:

  霸王初入垓心内,张飞刚到霸陵桥。

  大夫大吼一声道:“这是个甚么鸟人?躲在这底下?”县君支吾道:“敢是个贼?”大夫一把将宣教拖出来道:“你看!难道有这样齐整的贼?怪道方才见吾慌张,元来你在家养奸夫!我去得几时,你就是这等羞辱门户!”先是一掌打去,把县君打个满天星。县君啼哭起来,大夫喝教众奴仆绑来。此时小童也只得随着众人行止。大夫叫将宣教四马攒蹄,捆做一团。声言道:“今夜且与我送去厢里吊着,明日临安府推问去!”大夫又将一条绳来,亲自动手也把县君缚住道:“你这淫妇,也不与你干休!”县君只是哭,不敢回答一言。大夫道:“好恼!好恼!且烫酒来我吃着消闷!”从人丫鬟们多慌了,急去灶上撮哄些嘎饭,烫了热酒拿来。大夫取个大瓯,一头吃,一头骂。又取过纸笔,写下状词,一边写,一边吃酒。吃得不少了,不觉懵懵睡去。

  县君悄悄对宣教道:“今日之事因是我误了官人,也是官人先有意向我,谁知随手事败。若是到官,两个多不好了,为之奈何?”宣教道:“多家县君好意相招,未曾沾得半点恩惠,今事若败露,我这一官只当断送在你这冤家手里了。”县君道:“没奈何了,官人只是下些小心求告他,他也是心软的人,求告得转的。”正说之间,大夫醒来,口里又喃喃的骂道:“小的们打起火把,快将这贼弟子孩儿送到厢里去!”众人答应一声,齐来动手。宣教着了急,喊道:“大夫息怒,容小子一言。小子不才,忝为宣教郎,因赴吏部磨勘,寓居府上对门。家县君青盼,往来虽久,实未曾分毫犯着玉体。今若到公府,罪犯有限,只是这官职有累。望乞高抬贵手,饶过小子,容小子拜纳微礼,赎此罪过罢!”大夫笑道:“我是个宦门,把妻子来换钱么?”宣教道:“今日便坏了小子微官,与君何益?不若等小子纳些钱物,实为两便。小子亦不敢轻,即当奉送五百千过来。”大夫道:“如此口轻,你一个官,我一个妻子,只值得五百千么?”宣教听见论量多少,便道是好处的事了,满口许道:“便再加一倍,凑做千缗罢。”大夫还只是摇头。县君在旁哭道:“我只为道这官人的珠翠,约他来议价,实是我的不是。谁知撞着你来捉破了,我原不曾点污。今若拿这官人到官,必然扳下我来。我也免不得到官对理,出乖露丑,也是你的门面不雅。不如你看日前夫妻之面,宽恕了我,收了这官人罢!”大夫冷笑道:“难道不曾点污?”众从人与丫鬟们先前是小童贿赂过的,多来磕头讨饶道:“其实此人不曾犯着县君,只是暮夜不该来此,他既情愿出钱赎罪,官人罚他重些,收他去罢。一来免累此人官职,二来免致县君出丑,实为两便。”县君又哭道:“你若不依我,只是寻个死路罢了!”大夫默然了一晌,指着县君道:“只为要保全你这淫妇,要我忍这样赃污!”小童忙撺到宣教耳边厢低言道:“有了口风了,快快添多些,收拾这事罢。”宣教道:“钱财好处,收绑要紧。手脚多麻木了。”大夫道:“要我饶你,须得二千缗钱,还只是道那官做,差辱我门庭之事,只当不曾提起,便宜得多了。”宣教连声道:“就依着是二千缗,好处!好处!”

  大夫便喝从人,教且松了他的手。小童急忙走去把索子头解开,松出两只手来。大夫叫将纸墨笔砚拿过来,收在宣教面前,叫他写个不愿当官的招伏。宣教只得写道:“吏部侯勘宣教郎吴某,只因不合闯入赵大夫内室,不愿经官,情甘出钱二千贯赎罪,并无词说。私供是实。”赵大夫取来看过,要他押了个字。便叫收了他绑缚,只把脖子拴了,叫几个方才随来家的戴大帽,穿一撒的家人,押了过对门来,取足这二千缗钱。

  此时亦有半夜光景,宣教下处几个手下人已此都睡熟了。这些赵家人个个如狼似虎,见了好东西便抢,珠玉犀象之类,狼藉了不知多少,这多是二千缗外加添的。吴宣教足足取勾了二千数目,分外又把些零碎银两送与众家人,做了东道钱,众人方才住手。晋了东西,仍同了宣教,押到家主面前交割明中。大夫看过了东西,还指着宣教道:“便宜了这弟子孩儿!”喝叫:“打出去!”

  宣教抱头鼠窜走归下处,下处店家灯尚未熄。宣教也不敢把这事对主人说,讨了个火,点在房里了,坐了一回,惊心方定。无聊无赖,叫起个小厮来,烫些热酒,且图解闷。一边吃,一边想道:“用了这几时工夫,才得这个机会,再差一会儿也到手了,谁想却如此不偶,反费了许多钱财!”又自解道:“还算造化哩。若不是赵县君哭告,众人拜求,弄得到当官,我这官做不成了。只是县君如此厚情厚德,又为我加此受辱。他家大夫说明日就出去的,这倒还好个机会,只怕有了这番事体,明日就使不在家,是必分外防守,未必如前日之便了。不知今生到底能勾相傍否?”心口相问,不觉潸然泪下,郁抑不快,呵欠上来,也不脱衣服,倒头便睡。

  只因辛苦了大半夜,这一睡直睡到第二日晌午,方才醒来。走出店中举目看去,对门赵家门也不关,帘子也不见了。一望进去,直看到里头,内外洞然,不见一人。他还怀着昨夜鬼胎,不敢进去,悄悄叫个小厮,一步一步挨到里头探听。直到内房左右看过,并无一个人走动踪影。只见几间空房,连家伙什物一件也不见了。出来回复了宣教。宣教忖道:“他原说今日要到外头去,恐怕出去了我又来走动,所以连家眷带去了。只是如何搬得这等罄净?难道再不回来往了?其间必有缘故。“试问问左右邻人,才晓得赵家也是那里搬来的,住得不十分长久。这房子也只是赁下的,原非己宅,是用着美人之局,扎了火浅去了。

  宣教浑如做了一个大梦一般,闷闷不乐,且到丁惜惜家里消遣一消遣。惜惜接着宣教,笑容可掬道:“甚好风吹得贵人到此?”连忙置酒相待。饮酒中间,宣教频频的叹气。惜惜道:“你向来有了心上人,把我冷落了多时。今日既承不弃到此,如何只是嗟叹,象有甚不乐之处?”宣教正是事在心头,巴不得对人告诉,只是把如何对门作寓,如何与赵县君往来,如何约去私期,却被丈夫归来拿住,将钱道得脱身,备细说了一遍。惜惜大笑道:“你在用痴心,落了人的圈套了。你前日早对我说,我敢也先点破你,不着他道儿也不得。我那年有一伙光棍将我包到扬州去,也假了商人的爱妾,扎了一个少年子弟千金,这把戏我也曾弄过的。如今你心爱的县君,又不知是那一家歪刺货也!你前日瞒得我好,撇得我好,也教你受些业报。”宣教满脸羞惭,懊恨无已。丁惜惜又只顾把说话盘问,见说道身畔所有剩得不多,行院家本色,就不十分亲热得紧了。

  宣教也觉怏怏,住了两晚,走了出来。满城中打听,再无一些消息。看看盘费不勾用了,等不得吏部改秩,急急走回故乡。亲眷朋友晓得这事的,把来做了笑柄。宣教常时忽忽如有所失,感了一场缠绵之疾,竟不及调官而终。可怜吴宣教一个好前程,惹着了这一些魔头,不自尊重,被人弄得不尴不尬,没个收场如此。奉劝人家少年子弟每,血气未定贪淫好色,不守本分不知利害的,宜以此为鉴!诗云:

  一脔肉味不曾尝,已谴缠头罄橐装。

  尽道陷入无底侗,谁知洞口赚刘郎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