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十五

二刻拍案惊奇 文言故事铺​​首页

湖州府安吉州的地界上,有个苦命人家。男人因为欠了官府二两银子的税粮,被关进了大牢。家里就剩个抱着奶娃娃的妇人,日子过得跟黄连似的苦。栏里养着口猪,本打算卖了换钱救丈夫,可等不及好价钱,见有人来买就慌忙出手了。

那妇人哪懂什么银子真假,接过白花花的银块就当宝贝。谁知找银匠一验,竟是铅铜锡铁做的假货!妇人顿时慌了神,抱着孩子边走边哭:"猪也卖了,钱是假的,丈夫救不出来,我这糊涂虫害了他啊!"越想越绝望,走到河边就要往下跳。

正巧有个徽州商人路过,一把拽住她胳膊:"小娘子年纪轻轻,怎么寻短见?"妇人哭哭啼啼把事儿说了。商人听完直叹气:"二两银子就要三条人命?跟我来!"领着母子到自己住处,称了足色纹银给她:"快去赎人,这回可看仔细了。"

妇人千恩万谢,拉着邻居去县衙交了银子。丈夫放出来听说原委,心里却打起鼓:"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?"嘴上说要谢恩人,偏要趁夜里去。妇人拗不过,提着灯笼跟到客栈门口。

丈夫让她叫门,妇人臊得脸通红:"黑灯瞎火的,哪有妇人敲男人房门的道理?"丈夫冷笑:"我正要看看他安的什么心!"屋里商人听见动静,厉声喝道:"深更半夜,妇道人家来做什么!"听见这话,丈夫脸上才阴转晴。

等商人披衣下床,忽然轰隆一声巨响!整面墙塌下来,把床铺砸得粉碎。三人吓得魂飞魄散——要是没这一出,商人早被压成肉饼了。丈夫这下彻底信了,连连作揖:"恩人积德,连老天都护着您啊!"

您瞧,商人舍了二两银子,不光救了母子性命,自己还躲过灭顶之灾。这就叫善有善报,老天爷的安排,可比戏文还巧呢!

弘治年间,太仓州有个衙门小吏叫顾芳。这顾师傅常在城外江家饼铺歇脚,那江老头名叫江溶,为人老实厚道,生意不错,日子过得去。他见顾芳举止端正,相貌堂堂,不像寻常衙门里那些油滑差役,心里格外敬重,每次来都尊称"提控",待如上宾。

江家有个老伴儿,生了个如花似玉的闺女爱娘,年方十七。顾芳虽自有家室,却与江家走动得亲如一家。俗话说"一家饱暖千家怨",江家虽不算大富,但旁人见他家衣食无忧,便谣传有千金家产。那些眼红心窄的,早看得牙根发痒。

这日江老正揉着面饼,突然闯进一群虎狼般的差役,砸得锅碗瓢盆乒乓乱响,厉声喝道:"捉拿海贼同党!"江老慌忙出来辩解,却被麻绳捆得结结实实。江婆子和女儿顾不得羞,哭着扯住差役问缘故。差役甩开她们:"崇明县押来的海贼供出江溶是窝主,还问什么!"一家三口呼天抢地喊冤,差役却嚷着要立时押人见官。

正当差役要动手搜家时,顾芳大步跨进门来,一声断喝:"都给我住手!"差役们见是他,顿时收了凶相。江老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扯住他袖子。顾芳细问缘由,原是海贼攀咬。他当即掏银子打点,又摆上酒肉招待。差役们啃着鸡腿含混道:"既是顾提控担保,我们自然给面子。"顾芳又塞了几两碎银,求他们缓一日押人。

送走差役,顾芳转身安慰哭成泪人的母女:"破财消灾,我这就去衙门周旋。"他直奔州衙,求见捕盗官说情。那官员推说堂审不由己定,顾芳便候着知州升堂,瞅准时机跪禀:"江溶定是遭人陷害,老爷明察秋毫......"知州却怀疑他收受贿赂,顾芳急得连连叩头赌咒。退下后他一拍大腿:"老爷说要兼听则明,我何不邀同僚联名作保?"当即约了十来个同僚吃酒,众人纷纷应允明日一同上禀。

第二天一大早,衙役们就把江溶押到了捕厅。捕厅的官差看在顾提控的面子上,没给江溶上刑具,直接把他带到了公堂上。正赶上知州老爷升堂办案,按着名单一个个点名。

当喊到江溶名字时,站在旁边的顾提控扑通一声跪下,拱手禀告:"大人,这江溶就是小人昨天跟您提过的老实本分人。这里头肯定有冤情,求大人明察!"

知州一听就拉下脸来,拍着惊堂木喝道:"你三番两次替人开脱,莫非收了人家好处,才敢这般大胆?"顾提控额头抵着地面,声音发颤:"大人明鉴!若小人和这江溶有半点私情,甘愿受罚!"话音未落,堂上其他差役也都跪了下来,齐声说:"顾提控说的句句属实,我们大伙儿都敢担保!"

知州平日里也知道顾芳为人正直,心里其实信了他几分,便摆摆手说:"本官自有主张。"转头问江溶:"这群贼人指认你是同伙,你可认得他们当中哪一个?"江老汉连连磕头:"青天大老爷啊,老汉要是认得一个贼人,天打雷劈!"知州又问:"那他们可有人认得你?"江溶抹着眼泪说:"这个老汉实在不知,想来他们也不该认得我。"

知州眼珠一转,有了主意。他叫来一个衙役,让两人互换衣裳——衙役穿上江溶的粗布衣裳扮作卖饼老汉,江溶则换上皂隶的公服站在堂下。知州嘱咐那扮作江溶的衙役:"待会儿贼人指认时,你只管喊冤,看他们认不认得你。"

等把一干盗贼押上堂,知州故意拍着惊堂木问贼首:"江溶可是你们的同伙?"贼首想都没想就喊:"回大老爷的话,正是他!"知州装作疑惑地问假江溶:"你怎么说?"那扮作江溶的衙役立刻喊冤:"大人明鉴,小人与他们素不相识啊!"

贼首指着假江溶信誓旦旦:"他就住在城外,表面卖饼,暗地里专给我们藏赃物!"见衙役还在喊冤,贼首更是说得有鼻子有眼:"怎么不认得?我们常去你家吃饼,某处赃物藏在你家后院,某处埋在灶台下,你都忘了?"

知州心里门清,却故意指着真江溶问:"我这个衙役也叫江溶,莫非你们认错了人?"贼首瞅了眼穿皂隶衣服的真江溶,连连摇头:"不是这个,是卖饼的那个!"知州又指向假江溶:"那这个卖饼的总是了吧?"贼首斩钉截铁:"就是他!"

知州突然冷笑三声,惊堂木拍得震天响:"好个刁滑的贼骨头!自己做下案子不算,还敢诬陷良民!"贼首还在嘴硬,知州一声令下:"掌嘴!"啪啪十几个耳光下去,贼首嘴角都见了血。知州厉声道:"幸亏本官早有防备,让你们当场现了原形!这个明明是我的衙役周才,你们却一口咬定是江溶;那边穿皂隶衣服的才是真江溶,你们反倒不认得了。可见是受人指使来陷害好人!"

贼首这下哑口无言,只能趴在地上喊"小的该死"。知州命人给江溶换回衣服,又要给贼首上夹棍逼问幕后主使。可这贼骨头死活不肯招,只说看江溶家底厚实想讹点钱财。知州见问不出结果,挥笔勾销了江溶的罪名:"江溶无罪,当堂释放!"

江溶喜极而泣,连连磕头。出了衙门,街坊邻居都围上来道喜,还是顾提控出来解围,把江老汉送回家中。一进门,江溶就叫妻女给恩人磕头。顾提控连忙摆手:"都是知州老爷明察秋毫,我不过说了几句公道话。"说完就急着回衙门道谢去了。

等提控走后,江老汉对老伴叹气:"真是人在家中坐,祸从天上来。要不是顾提控,我这条老命就交代了。咱们得好好报答人家才是。"老两口商量来商量去,想着家里遭了这场官司,值钱东西都被衙役抄走了,实在拿不出像样的谢礼。最后江嬷嬷一拍大腿:"不如把闺女许给他做妾吧!咱闺女十七了,提控年轻有为,他家娘子又贤惠......"

他们把女儿叫来商量,姑娘红着脸说:"爹娘要报恩,女儿愿意。"老两口又琢磨:"提控是个正派人,明说肯定推辞。不如明天假装去道谢,把闺女留在那儿,他就不好推脱了。"翻黄历选了个好日子,这事就算定下了。

天刚蒙蒙亮,江老汉就催促老伴给女儿梳妆打扮。爱娘换上最体面的衣裳,发髻挽得一丝不苟。老两口踏着露水步行,女儿坐着小轿,一路吱呀呀进了城,径直来到顾提控家门前。

顾提控夫妇听得门响,赶忙迎出来。见是江家三口,提控娘子搀着江婆婆的手往里让:"老伯母怎的亲自来了?"江老汉扑通就跪,老妻和女儿也跟着跪下。提控连忙扶起:"这是做什么?"江老汉抹着眼泪说:"要不是恩公搭救,老汉早死在牢里了。今日带着妻女来谢恩,还、还有件难以启齿的事......"

提控娘子端来热茶,江老汉捧着茶碗的手直发抖:"我们商量好了,把爱娘送来给恩公铺床叠被。这孩子今年十七......"话没说完,提控"啪"地拍案而起,茶盏震得叮当响:"老丈糊涂!我若趁人之危,与那些害你的恶贼有何分别?"

屋里霎时静得能听见炭火噼啪声。提控娘子见状,忙打圆场:"先吃饭再说。"厨下很快摆开饭食,江老汉却食不下咽,突然离席又跪:"恩公若不答应,老汉死不瞑目啊!"提控看着老人花白头发上沾的草屑,暗叹一声,虚扶道:"先起来,从长计议。"

饭毕送别时,江老汉执意留下女儿。爱娘低头绞着衣角,眼泪在眶里打转。提控娘子挽住她冰凉的手:"妹妹且在我这儿住几日。"等老两口走远,提控对娘子低声道:"我若当场拒绝,怕他们又去折腾别的谢礼。不如先留下姑娘,日后替她说门好亲事。"

当晚,提控娘子把西厢房收拾得暖暖和和,新褥子熏得香喷喷的。爱娘坐在床沿,听着更鼓声声,手心全是汗。谁知等到三更天,只听见正房传来夫妻俩的说笑声,渐渐又归于寂静。

次日清晨,提控娘子见爱娘眼下青影,心疼地拉她梳头:"别多心,你顾大哥是正派人。"如此日复一日,提控待爱娘始终客客气气,连她房门三丈内都不靠近。起初爱娘还忐忑,后来见提控果真秋毫无犯,反倒生出几分敬重。倒是提控娘子与她同吃同睡,真处得比亲姐妹还亲。

院里的海棠开了又谢,爱娘渐渐明白,那日父亲跪求时,提控眼中闪过的不是贪念,而是怜惜。就像他此刻站在廊下看落花的神情——明明伸手可及,却始终负手而立。

天刚蒙蒙亮,提控衙门里的事务繁杂,他常常忙得脚不沾地。转眼间一个多月过去,这天难得清闲在家,他搓着手对娘子说:"当初接江家姑娘来,本想着替她寻个好人家,可这些日子总没碰上合适的。如今住了一个多月,总这么留着也不是办法。不如备些礼物送她回家吧。她爹娘要是问起女儿在咱家的情形,知道我的心意如此,想必也不会再勉强了。"

提控娘子点点头:"官人说得在理。"转身就去厢房,把这话细细说给江爱娘听。当下备了六个描金食盒,又取出四朵珠花、一对金耳环,亲手给爱娘戴上。看着小娘子收拾停当,才唤来轿夫和随从,一路护送着往江家去。

江老夫妇见一顶青布小轿停在门前,赶忙迎出来。掀开轿帘见是女儿独自回来,心里咯噔一下。江老搓着衣角问随从:"提控大人没一起来?"那随从作揖道:"我家老爷公务缠身,特意让小的代问阿爹安好。这些日子多有怠慢,今日特送小娘子回府。"

老两口听着这话蹊跷,像揣了个闷葫芦似的。江老把女儿拉进里屋,和嬷嬷三人围着问长问短。爱娘红着脸,把顾娘子如何待她亲厚,提控如何从不进她房门的事一五一十说了。江老听完愣了半天,拍着大腿叹气:"自打吃了官司,铺子生意清淡,我整日穷忙又没脸登门。原想着你在顾家过得顺遂,谁曾想......"嬷嬷插嘴道:"许是日子冲撞了?找个先生禳解禳解?"

"不如另挑个吉日再送过去?"江老试探着问。爱娘却摇头:"女儿冷眼瞧着,顾提控是个正人君子。当初不过是不忍推却才暂时收留,如今既送我回来,何必再送?"江老搓着手:"话虽如此,到底欠着天大恩情。人家还添了厚礼,咱们就这样算了?"见爹娘执意要送,爱娘也只好由着他们。

过了两日,江老夫妻天不亮就起来和面做饼,又买了时鲜果品,凑成十来个礼盒。雇人挑着酒坛食盒,自己亲自送女儿上轿。到了顾家门口,提控见这阵仗,脸色顿时沉下来:"老丈难道没问令爱?我顾某行事对得起天地良心,您这又是何苦?"说着把礼盒往门里一让,"厚礼心领了,姑娘还请原轿返回。"

江老这才信了女儿的话,慌忙拦住轿夫。提控留他喝茶用饭,他哪里还敢叨扰?连连作揖告辞。回到院里,提控一边清点礼物,一边对娘子摇头:"这老儿太不识趣。若真让姑娘下轿,反倒更难收拾。"娘子叹道:"只是苦了爱娘,白跑这一趟。"提控正色道:"咱们日后少往来吧,免得外人闲话,反倒害了姑娘。"

自此两家走动果然少了。江家原本就没什么根基,先前为打点官司耗光积蓄,铺子关了一个多月,老主顾都散了。如今重开张,做好的饼放馊了也卖不出去——街坊们听说他家窝过盗,谁还敢上门?眼见着坐吃山空,老两口商量着不如给女儿找个好人家,自己也能得些彩礼度日。可高门嫌他们出身低,穷户又出不起价,一来二去竟耽搁了两年。

这日恰逢立夏,一个徽州商人路过饼铺,瞧见爱娘在柜台后擦汗的模样,眼睛都直了。打听清楚江家底细后,当即托媒婆来说亲。那媒婆舌绽莲花:"这位爷在扬州开着盐号,正房太太在徽州老家。姑娘过去就是二房奶奶,两头一般大!"江老夫妻听得心动,咬定要三百两银子。谁知那商人竟一口应下,择了吉日就来接人。爱娘上船时哭成泪人,江老攥着银票,望着渐远的船帆,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。

话说那顾提控在州里当了六年差,两轮考核期满,按规矩该进京听候调遣。吏部点名过后,把他分到韩侍郎衙门里当差。这位韩侍郎为人正直厚道,见顾提控办事谨慎,相貌堂堂,便格外看重,常留他在跟前听用。

这日侍郎出门拜客,提控不敢走远,就在前堂守着。等了大半天,侍郎又赴宴去了,迟迟不归。提控等得实在困倦,坐在门槛上打起了瞌睡。迷迷糊糊间,忽见天上云霞翻涌,一条黄龙在云端若隐若现,金光正照在他身上。正惊疑不定时,突然被人踢醒——原来是后堂传来呼喊:"夫人到!"

提控慌得手足无措,刚要回避,夫人已经走到前堂,瞧见他慌张的模样,便叫人唤他回来。提控心想这下坏了规矩,跪在院中不敢抬头。夫人却温声道:"你且抬头。"提控战战兢兢略抬了抬脖子,只听夫人惊喜道:"快起来!你可是太仓的顾提控?怎会在此?"

见提控一脸茫然,夫人抿嘴笑道:"我非旁人,正是当年卖饼江家的女儿。那年被徽州商人买去当亲闺女养着,后来嫁与韩大人做二房。如今正室过世,我已受封诰命。"说着眼圈微红,"若非恩公当年仗义相救,我哪有今日?"

提控偷眼细看,堂上端坐的贵妇人,可不正是江家爱娘!心里直犯嘀咕:明明听说她被卖给徽商做妾,怎的又成了侍郎夫人?

后来悄悄打听才知,原来那徽商娶亲当晚,按当地风俗被灌得烂醉。昏睡中梦见金甲神人用铜锤敲他脑袋:"此女乃二品夫人命格,岂是你能染指?"次日求签问卦,连抽三支都是"姻缘不谐"的签文。徽商吓得再不敢动歪念,反倒认爱娘作义女,后来真替她寻了这门好亲事。

(以下用口语化表达补全梦境细节) 那徽商捂着生疼的脑门,从枕头底下摸出求签的铜钱时,手指都在打颤。窗外更夫正敲三更,烛花爆了个响,惊得他差点从床上滚下来。第二天给爱娘梳头时,瞧见铜镜里姑娘水汪汪的眼睛,自己先红了老脸,结结巴巴说出认干亲的话。爱娘那会儿正绞着衣角发呆,闻言猛地抬头,发簪上的珍珠穗子晃得像雨打芭蕉。

早春二月,运河边的柳条刚抽出嫩芽。韩侍郎携家眷乘船赴任,途经扬州时,夫人染病卧床,便想寻个贴心人照料。这消息像长了翅膀,引得扬州城的媒婆们蜂拥而至,乌泱泱来了三四十拨人,把船舷都踩得咯吱响。

"徽州当铺有个干闺女,说是太仓来的,模样赛过天仙呢!"有个穿绿袄的媒婆挤在最前头嚷嚷。这徽州商人有个怪脾气——见了官帽红鞋就挪不动腿,听说侍郎要纳妾,立刻把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,连夜给干女儿备下丰厚嫁妆,自己还特意换上簇新的绛色圆领袍,吹吹打打把人送上官船。

韩侍郎撩开轿帘一瞧,只见那姑娘杏眼桃腮,行礼时裙角纹丝不动,当晚更发觉她竟是完璧之身。夫妻俩喜出望外,待她如珠似宝。船到京城时,夫人病势沉重,这爱娘把府里打理得井井有条,连灶房婆子都夸她心细。待夫人过世,韩侍郎索性择吉日将她扶正,正赶上弘治帝登基大赦,一道诰命下来,昔日的当铺养女竟成了正经的侍郎夫人。

这日清晨,新夫人正在廊下看丫鬟们晒梅子,忽见个穿青袍的吏员捧着文书经过。她手中团扇"啪嗒"掉在地上——那眉眼分明是太仓州的顾提控!当年她父母被诬陷通盗,是这位小吏仗义执言,又在她以身相报时严守礼数,如今竟在夫君衙门重逢。

"妾身有桩旧恩未报..."当晚韩侍郎刚踏进内室,夫人就红着眼眶拉住他衣袖。待听完这段往事,侍郎拍案惊叹:"这哪是寻常胥吏?分明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!"连夜写奏章呈给皇帝,字字句句都在夸赞顾芳当年雪冤拒色的义举。

弘治帝正在用早膳,看到"胥吏守贞"这段竟放下银箸:"我大明竟有此等人物?"朱笔一挥,破格将顾芳提拔为礼部主事。消息传来时,顾提控正在衙门口啃烧饼,惊得半块饼掉在地上滚了三滚。

三日后,顾主事穿着崭新鹭鸶补服来谢恩。韩夫人隔着珠帘向他行大礼,说起太仓旧事仍哽咽难言。窗外一树海棠开得正艳,恰似当年江家小姐被救那日的春光。后来顾主事衣锦还乡,把江老夫妇接到京城团聚,两家人常在一处赏菊吃蟹。韩夫人总让厨娘多做一碟松子糖——那是顾家小儿子最爱的零嘴。

多年后,京城茶楼里还有说书人讲这段奇缘。每当唱到"美色当前谁不慕"时,总有个白发老翁在角落悄悄抹泪。仔细瞧那侧影,倒与当年礼部衙门的花名册上某个画像有七分相似。

原文言文

  韩侍郎婢作夫人 顾提控椽居郎署

  诗云:

  曾闻阴德可回天,古往今来效的然。

  奉劝世人行好事,到头元是自周全。

  话说湖州府安吉州地浦滩有一居民,家道贫窘,因欠官粮银二两,监禁在狱。家中只有一妻,抱着个一周未满的小儿子度日,别无门路可救。栏中畜养一猪,算计卖与客人,得价还官。因性急银子要紧,等不得好价,见有人来买,即使成交。妇人家不认得银子好歹,是个白晃晃的,说是还得官了。客人既去,拿出来与银匠熔着锭子。银匠说:“这是些假银,要他怎么?”妇人慌问:“有多少成色在里头?”银匠道:“那里有半毫银气?多是铅铜锡铁装成,见火不得的。”妇人着了忙,拿在手中走回家来,寻思一回道:“家中并无所出,止有此猪,指望卖来救夫,今已被人骗去,眼见得丈夫出来不成。这是我不仔细上害了他,心下怎么过得去?我也不要这性命了!“待寻个自尽,看看小儿子,又不舍得,发个狠道:“罢!罢!索性抱了小冤家,同赴水而死,也免得牵挂。”急急奔到河边来,正待撺下去,恰好一个徽州商人立在那里,见他忙忙投水,一把扯住,问道:“清白后生,为何做此短见勾当?”妇人拭泪答道:“事急无奈,只图一死。”因将救夫卖猪,误收假银之说,一一告诉。徽商道:“既然如此,与小儿子何干?“妇人道:“没爹没娘,少不得一死,不如同死了干净。”徽商恻然道:“所欠官银几何?”妇人道:“二两。”徽商道:“能得多少,坏此三条性命!我下处不远,快随我来,我舍银二两,与你还官罢。”妇人转悲作喜,抱了儿子,随着徽商行去。不上半里,已到下处。徽商定入房,秤银二两出来,递与妇人道:“银是足纹,正好还官,不要又被别人骗了。”

  妇人千恩万谢转去,央个邻舍同到县里,纳了官银,其夫始得放出监来。到了家里问起道:“那得这银子还官救我?”妇人将前情述了一遍,说道:“若非遇此恩人,不要说你不得出来,我母子两人已作黄泉之鬼了。”其夫半喜半疑:喜的是得银解救,全了三命,疑的是妇人家没志行,敢怕独自个一时喉极了,做下了些不伶俐的勾当,方得这项银子也不可知。不然怎生有此等好人,直如此凄巧?口中不说破他,心生一计道:“要见明白,须得如此如此。”问妇人道:“你可认得那恩人的住处么?”妇人道:“随他去秤银的,怎不认得?”其夫到:“既如此,我与你不可不去谢他一谢。”妇人道:“正该如此。今日安息了,明日同去。”其夫道:“等不得明日,今夜就去。”妇人道:“为何不要白日里去,到要夜间?”其夫道:“我自有主意,你不要管我!”

  妇人不好拗得,只得点着灯,同其夫走到徽商下处门首。此时已是黄昏时侯,人多歇息寂静了。其夫叫妇人扣门,妇人遣:“我是女人,如何叫我黑夜敲人门户?”其夫道:“我正要黑夜试他的心事。”妇人心下晓得丈夫有疑了,想到一个有恩义的人,到如此猜他,也不当人子!却是恐怕丈夫生疑,只得出声高叫。徽商在睡梦间,听得是妇人声音,问道:“你是何人,却来叫我?”妇人道:“我是前日投水的妇人。因家恩人大德,救了吾夫出狱,故此特来踵门谢。”看官,你道徽商此时若是个不老成的,听见一个妇女黑夜寻他,又是施恩过来的,一时动了不良之心,未免说句把倬俏绰趣的话,开出门来撞见其夫,可不是老大一场没趣,把起初做好事的念头多弄脏了?不想这个朝奉煞是有正经,听得妇人说话,便厉声道:“此我独卧之所,岂汝妇女家所当来!况昏夜也不是谢人的时节,但请回步,不必谢了。”其夫听罢,才把一天疑心尽多消散。妇人乃答道:“吾夫同在此相谢。”

  徽商听见其夫同来,只得披衣下床,要来开门。走得几步,只听得天崩地塌之声,连门外多震得动,徽商慌了自不必说,夫妇两人多吃了一惊。徽商忙叫小二掌火来看,只见一张卧床压得四脚多折,满床尽是砖头泥土。元来那一垛墙走了,一向床遮着不觉得,此时偶然坍将下来。若有人在床上,便是铜筋铁骨也压死了。徽商看了,伸了舌头出来,一时缩不进去。就叫小二开门,见了夫妇二人,反谢道:“若非贤夫妇相叫起身,几乎一命难存!”夫妇两人看见墙坍床倒,也自大加惊异。道:“此乃恩人洪福齐天,大难得免,莫非恩人阴德之报?“两相称谢。徽商妇茶话少时,珍重而别。只此一件,可见商人二两银子,救了母子两命,到底因他来谢,脱了墙压之厄,仍旧是自家救了自家性命一般,此乃上天巧于报德处。所以古人说:“与人方便,自己方便。”

  小子起初说“到头元是自周全”,并非诳语。看官每不信,小子而今单表一个周全他人,仍旧周全了自己一段长话,作个正文。有诗为证:

  有女颜如玉,酬德讵能足?

  遇彼素心人,清操同秉烛。

  兰蕙保幽芳,移来贮金屋。

  容台粉署郎,一朝畀椽属。

  圣明重义人,报施同转毂。

  这段话文,出在弘治年间直隶太仓州地方,州中有一个吏典,姓顾名芳。平日迎送官府出域,专在城外一个卖饼的江家做下处歇脚。那江老儿名溶,是个老实忠厚的人,生意尽好,家道将就过得。看见顾吏典举动端方,容仪俊伟,不象个衙门中以下人,私心敬爱他。每遇他到家,便以“提控”呼之,待如上宾。江家有个嬷嬷,生得个女儿,名唤爱娘,年方十七岁,容貌非凡。顾吏典家里也自有妻子,便与江家内里通往来,竟成了一家骨肉一般。常言道:“一家饱暖千家怨,”江老虽不怎的富,别人看见他生意从容,衣食不缺,便传说了千金。几百金家事。有那等眼光浅,心不足的,目中就着不得,不由得不妒忌起来。

  忽一日江老正在家里做活,只见如狼似虎一起捕人,打将进来,喝道:“拿海贼!”把店中家火打得粉碎。江老出来分辨,众捕一齐动手,一索子捆倒。江嬷嬷与女儿顾不得羞耻,大家啼啼哭哭嚷将出来,问道:“是何事端?说个明白。”捕人道:“崇明解到海贼一起,有江溶名字,是个窝家,还问什么事端!”江老夫妻与女儿叫起撞天屈来,说道:“自来不曾出外,那里认得什么海贼?却不屈杀了平人!”捕人道:“不管屈不屈,到州里分辨去,与我们无干。快些打发我们见官去!”江老是个乡子里人,也不晓得盗情利害,也不晓得该怎的打发人差,合家只是一味哭。捕人每不见动静,便发起狠来道:“老儿奸诈,家里必有赃物,我们且搜一搜!”众人不管好歹,打进内里一齐动手,险些把地皮多掘了转来,见了细软便藏匿了。江老夫妻,女儿三口,杀猪也似的叫喊,擂天倒地价哭。捕人每揎拳裸手,耀武扬威。

  正在没摆布处,只见一个人踱将进来,喝道:“有我在此,不得无理!”众人定睛看时,不是别人,却是州里顾提控。大家住手道:“提控来得正好,我们不要粗鲁,但凭提控便是。“江老一把扯住提控道:“提控,救我一救!”顾提控问道:“怎的起?”捕人拿牌票出来看,却是海贼指扳窝家,巡捕衙里来拿的。提控道:“贼指的事,多出仇口。此家良善,明是冤屈。你们为我面上,须要周全一分。”捕人道:“提控在此,谁敢多话?只要分付我们,一面打点见官便是。”提控即便主张江老支持酒饭鱼肉之类,摆了满桌,任他每狼飧虎咽吃个尽情。又摸出几两银子做差使钱,众捕人道:“提控分付,我每也不好推辞,也不好较量,权且收着。凡百看提控面上,不难为他便了。”提控道:“列位别无帮衬处,只求迟带到一日,等我先见官人替他分诉一番,做个道理,然后投牌,便是列位盛情。”捕人道:“这个当得奉承。”当下江老随捕人去了,提控转身安慰他母子道:“此事只要破费,须有分辨处,不妨大事。”母子啼哭道:“全仗提控搭救则个。”提控道:“且关好店门,安心坐着,我自做道理去。”

  出了店门,进城来,一径到州前来见捕盗厅官人,道:“顾某有个下处主人江溶,是个良善人户,今被海贼所扳,想必是仇家陷害。望乞爷台为顾某薄面周全则个。”捕官道:“此乃堂上公事,我也不好自专。”提控道:“堂上老爷,顾某自当真明,只望爷台这里带到时,宽他这一番拷究。”捕官道:“这个当得奉命。”须臾,知州升堂,顾提控觑个堂事空便,跪下禀道:“吏典平日伏侍老爷,并不敢有私情冒禀。今日有个下处主人江溶,被海贼诬扳,吏典熟知他是良善人户,必是仇家所陷,故此斗胆禀明。望老爷天鉴之下,超豁无辜。若是吏典虚言妄真,罪该万死。”知州道:“盗贼之事,非同小可。你敢是私下受人买瞩,替人讲解么?”提控叩头道:“吏典若有此等情弊,老爷日后必然知道,吏典情愿受罪。”知州道:“待我细审,也听不得你一面之词。”提控道:“老爷‘细审’二字,便是无辜超生之路了。”复叩一头,走了下来。想过:“官人方才说听不得一面之词,我想人众则公,明日约同同衙门几位朋友,大家禀一声,必然听信。”是日拉请一般的十数个提控到酒馆中坐一坐,把前事说了,求众人明日帮他一说。众人平日与顾提控多有往来,无有不依的。

  次日,捕人已将江溶解到捕厅,捕厅因顾提控面上,不动刑法,竟送到堂上来。正值知州投文,挨牌唱名。点到江溶名字,顾提控站在旁边,又跪下来禀道:“这江溶即是小吏典昨日所禀过的,果是良善人户。中间必有冤情,望老爷详察。”知州作色道:“你两次三回替人辨白,莫非受了贿赂,故敢大胆?”提控叩头道:“老爷当堂明查,若不是小吏典下处主人及有贿赂情弊,打死无怨!”只见众吏典多跪下来,惠道:“委是顾某主人,别无情弊,众吏典敢百口代保。”知州平日也晓得顾芳行径,是个忠宜小心的人,心下有几分信他的,说道:“我审时自有道理。”便问江溶:“这伙贼人扳你,你平日曾认得一两个否?”江老儿头道:“爷爷,小的若认得一人,死也甘心。”知州道:“他们有人认得你否?”江老儿道:“这个小的虽不知,想来也未必认得小的。”知州道:“这个不难。”唤一个皂隶过来,教他脱下衣服与江溶穿了,扮做了皂隶,却叫皂隶穿了江溶的衣服,扮做了江溶。分付道:“等强盗执着江溶时,你可替他折证,看他认得认不得。”皂隶依言与江溶更换停当,然后带出监犯来。

  知州问贼首道:“江溶是你窝家么?”贼首道:“爷爷,正是。”知州敲着气拍,故意问道:“江溶怎么说?”这个皂隶扮的江溶,假着口气道:“爷爷,并不干小人之事。”贼首看着假江溶,那里晓得不是,一口指着道:“他住在城外,倚着卖饼为名。专一窝着我每赃物,怎生赖得?”皂隶道:“爷爷,冤枉!小的不曾认得他的。”贼首道:“怎生不认得?我们长在你家吃饼,某处赃若干,某处赃若干,多在你家,难道忘了?”知州明知不是,假意说道:“江溶是窝家,不必说了,却是天下有名姓相同。”一手指着真江溶扮皂隶的道:“我这个皂隶,也叫得江溶,敢怕是他么?”贼首把皂隶一看,那里认得?连喊道:“爷爷,是卖饼的江溶,不是皂隶的江溶。“知州又手指假江溶道:“这个卖饼的江溶,可是了么?”贼首道:“正是。”这个知州冷笑一声,连敲气拍两三下,指着贼首道:“你这杀剐不尽的奴才!自做了歹事,又受有买瞩,扳陷良善。”贼首连喊道:“这江溶果是窝家,一些不差,爷爷!”知州喝叫:“掌嘴!”打了十来下,知州道:“还要嘴强!早是我先换过了,试验虚实,险些儿屈陷平民。这个是我皂隶周才,你却认做了江溶,就信口扳杀他,这个扮皂隶的,正是卖饼江溶,你却又不认得,就说道无干,可知道你受人买瞩来害江溶,元不曾认得江溶的么!”贼首低头无语,只叫:“小的该死!”

  知州叫江溶与皂隶仍旧换过了衣服,取夹棍来,把贼首夹起,要招出买他指扳的人来。贼首是顽皮赖肉,那里放在心上?任你夫打,只供称是因见江溶殷实,指望扳赔赃物是实,别无指使。知州道:“眼见得是江溶仇家所使,无得可疑。今这奴才死不肯招,若必求其人,他又要信口诬害,反生株连。我只释放了江溶,不根究也罢。”江溶叩头道:“小的也不愿晓得害小的的仇人,省得中心不忘,冤冤相结。”知州道:“果然是个忠厚人。”提起笔来,把名字注销,喝道:“江溶无干,直赶出去!”当下江溶叩头不止,皂隶连喝:“快走!”

  江溶如笼中放出飞鸟,欢天喜地出了衙门,衙门里许多人撮空叫喜,拥住了不放。又亏得顾提控走出来,把几句话解散开了众人,一同江溶走回家来。江老儿一进门,便唤过妻女来道:“快来拜谢恩人!这番若非提控搭救,险些儿相见不成了。”三个人拜做一堆。提控道:“自家家里,应得出力,况且是知州老爷神明做主,与我无干,快不要如此!”江嬷嬷便问老儿道:“怎么回来得这样撇脱,不曾吃亏么?”江老儿道:“两处俱仗提控先说过了,并不动一些刑法。天字号一场官司,今没一些干涉,竟自平净了。”江嬷嬷千恩万谢。提控立起身来道:“你们且慢细讲,我还要到衙门去谢谢官府去。”当下提控作别自去了。

  江老送了出门,回来对嬷嬷说:“正是闭门家里坐,祸从天上来,谁想据此一场飞横祸,若非提控出力,性命难保。今虽然破费了些东西,幸得太平无事。我每不可忘恩德,怎生酬报得他便好?”嬷嬷道:“我家家事向来不见怎的,只好度日,不知那里动了人眼,被天杀的暗招此非灾。前日众捕人一番掳掠,狼如打劫一般,细软东西尽被抄扎过了,今日有何重物谢得提控大恩?”江老道:“便是没东西难处,就凑得些少也当不得数,他也未必肯受,怎么好?”嬷嬷道:“我到有句话商量,女儿年一十七岁,未曾许人。我们这样人家,就许了人,不过是村庄人户,不若送与他做了妾,扳他做个妇婿,支持门户,也免得外人欺侮。可不好?”江老道:“此事倒也好,只不知女儿肯不肯。”嬷嬷道:“提控又青年,他家大娘子又贤惠,平日极是与我女儿说得来的,敢怕也情愿。”遂唤女儿来,把此意说了。女儿道:“此乃爹娘要报恩德,女儿何惜此身?”江老道:“虽然如此,提控是个近道理的人,若与他明说,必是不从。不若你我三人,只作登门拜谢,以后就留下女儿在彼,他便不好椎辞得。”嬷嬷道:“言之有理。”当下三人计议已定,拿本历日来看,来日上吉。

  次日起早,把女儿装扮了,江老夫妻两个步行,女儿乘着小轿,抬进城中,竟到顾家来。提控夫妻接了进去,问道:“何事光降?”江老道:“老汉承提控活命之恩,今日同妻女三口登门拜谢。”提控夫妻道:“有何大事,直得如此!且劳烦小娘子过来,一发不当。”江老道:“老汉有一句不知进退的话奉告:老汉前日若是受了非刑,死于狱底,留下妻女,不知人计议已定,拿本历日来看,来日上吉。

  次日起早,把女儿装扮了,江老夫妻两个步行,女儿乘着小轿,抬进城中,竟到顾家来。提控夫妻接了进去,问道:“何事光降?”江老道:“老汉承提控活命之恩,今日同妻女三口登门拜谢。”提控夫妻道:“有何大事,直得如此!且劳烦小娘子过来,一发不当。”江老道:“老汉有一句不知进退的话奉告:老汉前日若是受了非刑,死于狱底,留下妻女,不知流落到甚处。今幸得提控救命重生,无恩可报。止有小女爱娘,今年正十七岁,与老妻商议,送来与提控娘子铺床叠被,做个箕帚之妻。提控若不弃嫌粗丑,就此俯留,老汉夫妻终身有托。今日是个吉日,一来到此拜谢,二来特送小女上门。”提控听罢,正色道:“老丈说哪里话!顾某若做此事,天地不容。”提控娘子道:“难得老伯伯、干娘、妹妹一同到此,且请过小饭,有话再说。”提控一面分付厨下摆饭相待。饮酒中间,江老又把前话提起,出位拜提控一拜道:“提控若不受老汉之托,老汉死不瞑目。”提控情知江老心切,暗自想道:“若不权且应承,此老必不肯住,又去别寻事端谢我,反多事了。且依着他言语,我日后自有处置。”饭罢,江老夫妻起身作别,分付女儿留住,道:“他在此伏侍大娘。”爱娘含羞忍泪,应了一声。提控道:“休要如此说!荆妻且权留小娘子盘桓几日,自当送还。”江老夫妻也道是他一时门面说话,两下心照罢了。

  两口儿去得,提控娘子便请爱娘到里面自己房里坐了,又摆出细果茶品请他,分付走使丫鬟铺设好一间小房,一床被卧。连提控娘子心里,也只道提控有意留住的,今夜必然趁好日同宿。他本是个大贤惠不捻酸的人,又平日喜欢着爱娘,故此是件周全停当,只等提控到晚受用。正是:

  一朵鲜花好护侍,芳菲只待赏花时。

  等闲未动东君意,惜处重将帐幕施。

  谁想提控是夜竟到自家娘子房里来睡了,不到爱娘处去。提控娘子问道:“你为何不到江小姐那里去宿?莫要忌我。”提控道:“他家不幸遭难,我为平日往来,出力救他。今他把女儿谢我,我若贪了女色,是乘人危处,遂我欲心。与那海贼指扳,应捕抢掳肚肠有何两样?顾某虽是小小前程,若坏了行止,永远不言。”提控娘子见他说出咒来,知是真心。便道:“果然如此,也是你的好处。只是日间何不力辞脱了,反又留在家中做甚?”提控道:“江老儿是老实人,若我不允女儿之事,他又剜肉做疮,别寻道路谢我,反为不美。他女儿平日与你相爱,通家姊妹,留下你处住几日,这却无妨。我意欲就此看个中意的人家子年,替他寻下一斗亲事,成就他终身结果,也是好事。所以一时不辞他去,原非我自家有意也。”提控娘子道:“如此却好。”当夜无词。自此江爱娘只在顾家住,提控娘子与他如同亲姐妹一般,甚是看待得好。他心中也时常打点提控到他房里的,怎知道:

  落花有意随流水,流水无情恋落花。

  直待他年荣贵后,方知今日不为差。

  提控只如常相处,并不曾起一毫邪念,说一句戏话,连爱娘房里脚也不迈进去一步。爱娘初时疑惑,后来也不以为怪了

  提控衙门事多,时常不在家里。匆匆过了一月有余。忽一日得闲在家中,对娘子道:“江小娘在家,初意要替他寻个人家,急切里凑不着巧。而今一月多了,久留在此,也觉不便。不如备下些礼物,送还他家。他家父母必然问起女儿相处情形,他晓得我心事如此,自然不来强我了。”提控娘子道:“说得有理。”当下把此意与江爱娘说明了。就备了六个盒盘,又将出珠花四朵,金耳环一双,送与江爱娘插戴好,一乘轿着个从人径送到江老家用来。江老夫妻接着轿子,晓得是顾家送女儿回家,心里疑道:“为何叫他独自个归来?”问道:“提控在家么?”从人道:“提控不得工夫来,多多拜上阿爹,这几时有慢了小娘子,今特送还府上。”江老见说话跷蹊,反怀着一肚子鬼胎道:“敢怕有甚不恰当处。”忙领女儿到里边坐了,同嬷嬷细问他这一月的光景。爱娘把顾娘子相待甚厚,并提控不进房,不近身的事,说了一遍。江老呆了一晌道:“长要来问个信,自从为事之后,生意淡薄,穷忙没有工夫,又是素手,不好上门。欲待央个人来,急切里没便处。只道你一家和睦,无些别话,谁想却如此行径。这怎么说?”嬷嬷道:“敢是日子不好,与女儿无缘法,得个人解禳解禳便好。”江老道:“且等另拣个日子,再送去又做处。”爱娘道:“据女儿看起来,这顾提控不是贪财好色之人,乃是正人君子。我家强要谢他,他不好推辞得,故此权留这几时,誓不玷污我身。今既送了归家,自不必再送去。”江老道:“虽然如此,他的恩德毕竟不曾报得,反住在他家打搅多时,又加添礼物送来,难道便是这样罢了?还是改日再送去的是。”爱娘也不好阻当,只得凭着父母说罢了。

  过了两日,江老夫妻做了些饼食,买了几件新鲜物事,办着十来个盒盘,一坛泉酒,雇个担夫挑了,又是一乘轿抬了女儿。留下嬷嬷看家,江老自家伴送过顾家。提控迎着江老,江老道其来意,提控作色道:“老丈难道不曾问及令爱来?顾某心事唯天可表,老丈何不见谅如此?此番决不敢相留,盛惠谨领:令爱不乃款接,原轿请回。改日登门拜谢!”江老见提控词色严正,方知女儿不是诳语。连忙出门止往来轿,叫他仍旧抬回家去。提控留江老转去茶饭,江老也再三辞谢,不敢叨领,当时别去。

  提控转来,受了礼物,出了盒盘,打发了脚担钱,分付多谢去了。进房对娘子说江老今日复来之意。娘子道:“这个便老没正经,难道前番不谐,今番有再谐之理?只是难为了爱娘,又来一番,不曾会得一会去。”提控道:“若等他下了轿,接了进来,又多一番事了。不如决绝回头了的是。这老儿真诚,却不见机。既如此把女儿相缠,此后往来到也要稀疏了些,外人不知就里,惹得造下议论来,反害了女儿终身,是要好成歉了。”娘子道:“说得极是。”自此提控家不似前日十分与江家往来得密了。

  那江家原无甚么大根基,不过生意济楚,自经此一番横事剥削之后,家计萧条下来。自古道:“人家天做。”运来时,撞着就是趁钱的,火焰也似长起来;运退时,撞着就是折本的,潮水也似退下去。江家悔气头里,连五熟行里生意多不济了。做下饼食,常管五七日不发市,就是馊蒸气了,喂猪狗也不中。你道为何如此?先前为事时不多几日,只因惊怕了,自女儿到顾家去后,关了一个月多店门不开,主顾家多生疏,改向别家去,就便拗不转来。况且窝盗为事,声名扬开去不好听,别人不管好歹,信以为实,就怕来缠帐。以此生意冷落,日吃月空,渐渐支持不来。要把女儿嫁个人家,思量靠他过下半世,又高不凑,低不就,光阴眨眼,一错就是论年,女儿也大得过期了。

  忽一日,一个徽州商人经过,偶然间瞥见爱娘颜色,访问邻人,晓得是卖饼江家。因问可肯与人家为妾否,邻人道:“往年为官事时,曾送与人做妾,那家行善事,不肯受还了的。做妾的事,只怕也肯。”徽商听得此话,去央个熟事的媒婆到江家来说此亲事,只要事成,不惜重价。媒婆得了口气,走到江家,便说出徽商许多富厚处,情愿出重礼,聘小娘子为偏房。江老夫妻正在喉急头上,见说得动火,便问道:“讨在何处去的?”媒婆道:“这个朝奉只在扬州开当中盐,大孺人自在徽州家里。今讨去做二孺人,住在扬州当中,是两头大的,好不受用!亦且路不多远。”江老夫妻道:“肯出多少礼?”媒婆道:“说过只要事成,不惜重价。你每能要得多少,那富家心性,料必勾你每心下的,凭你每讨礼罢了。”江老夫妻商量道:“你我心下不割舍得女儿,欲待留下他,遇不着这样好主。有心得把与别处人去,多讨得些礼钱,也勾下半世做生意度日方可。是必要他三百两,不可少了。”商量已定,对媒婆说过。媒婆道:“三百两,忒重些。”江嬷嬷道:“少一厘,我也不肯。”媒婆道:“且替你们说说看,只要事成后,谢我多些儿。”三个人尽说三百两是一大主财物,极顶价钱了,不想商人慕色心重,二三百金之物,那里在他心上?一说就允。如数下了财礼,拣个日子娶了过去,开船往扬州。江爱娘哭哭啼啼,自道终身不得见父母了。江老虽是卖去了女儿,心中凄楚,却幸得了一主大财,在家别做生理不题。

  却说顾提控在州六年,两考役满,例当赴京听考。吏部点卯过,拨出在韩侍郎门下办事效劳。那韩侍郎是个正直忠厚的大臣,见提控谨厚小心,仪表可观,也自另眼看他,时留在衙前听侯差役。一日侍郎出去拜客,提控不敢擅离衙门左右,只在前堂伺侯归来。等了许久,侍郎又往远处赴席,一时未还。提控等得不耐烦,困倦起来,坐在槛上打盹,朦胧睡去。见空中云端里黄龙现身,彩霞一片,映在自己身上,正在惊看之际,忽有人蹴他起来,飒然惊觉,乃是后堂传呼,高声喝:“夫人出来!”提控仓惶失措,连忙趋避不及。夫人步到前堂,亲看见提控慌遽走出之状,着人唤他转来。提控自道失了礼度,必遭罪责,趋至庭中跪倒,俯伏地下,不敢仰视。夫人道:“抬起头来我看。”提控不敢放肆,略把脖子一伸,夫人看见道:“快站起来,你莫不是太仓顾提控么?为何在此?”提控道:“不敢,小吏顾芳,关是太仓人,考满赴京,在此办事。”夫人道:“你认得我否?”提控不知甚么缘故,摸个头路不着,不敢答应一声。夫人笑道:“妾身非别人,即是卖饼江家女儿也。昔年徽州商人娶去,以亲女相待。后来嫁于韩相公为次房。正夫人亡逝,相公立为继室,今已受过封诰,想来此等荣华,皆君所致也。若是当年非君厚德,义还妾身,今日安能到此地位?妾身时刻在心,正恨无由补报。今天幸相逢于此,当与相公说知就里,少图报效。”提控听罢,恍如梦中一般,偷眼觑着堂上夫人,正是江家爱娘。心下道:“谁想他却有这个地位?”又寻思道:“他分明卖与徽州商人做妾了,如何却嫁得与韩相公?方才听见说徽商以亲女相待,这又不知怎么解说。”当下退出外来,私下偷问韩府老都管,方知事体备细。

  当日徽商娶去时节,徽人风俗,专要闹房炒新郎。凡是亲威朋友相识的,在住处所在,闻知娶亲,就携了酒磕前来称庆。说话之间,名为祝颂,实半带笑耍,把新郎灌得烂醉方以为乐。是夜徽商醉极,讲不得甚么云雨勾当,在新人枕畔一觉睡倒,直至天明。朦胧中见一个金甲神人,将瓜锤扑他脑盖一下,蹴他起来道:“此乃二品夫人,非凡人之配,不可造次胡行!若违我言,必有大咎!”徽商惊醒,觉得头疼异常,只得扒了起来,自想此梦稀奇,心下疑惑。平日最信的是关圣灵签,梳洗毕,开个随身小匣,取出十个钱来,对空虚诚祷告,看与此女缘分如何,卜得个乙戊,乃是第十五签,签曰:

  两家门户各相当,不是姻缘莫较量。

  直待春风好消息,却调琴瑟向兰房。

  详了签意,疑道:“既明说不是姻缘了,又道直待春风,却调琴瑟,难道放着见货,等待时来不成?”心下一发糊涂,再缴一签,卜得个辛丙,乃是第七十三签。签曰:

  忆昔兰房分半钗,而今忽报信音乖。

  痴心指望成连理,到底谁知事不谐。

  得了这签,想道此签说话明白,分明不是我的姻缘,不能到底的了。梦中说有二品夫人之分,若把来另嫁与人,看是如何?祷告过,再卜一签,得了个丙庚,乃是第二十七签。签曰:

  世间万物各有主,一粒一毫君莫取。

  英雄豪杰本天生,也须步步循规矩。

  徽商看罢道:“签句明白如此,必是另该有个主,吾意决矣。”

  虽是这等说,日间见他美色,未免动心,然但是有些邪念,便觉头疼。到晚来走近床边,愈加心神恍惚,头疼难支。徽商想道:“如此跷蹊,要见梦言可据,签语分明。万一破他女身,必为神明所恶。不如放下念头,认他做个干女儿,寻个人嫁了他,后来果得富贵,也不可知。”遂把此意对江爱娘说道:“在下年四十余岁,与小娘子年纪不等。况且家中原有大孺人,今扬州典当内,又有二孺人。前日只因看见小娘子生得貌美,故此一时聘娶了来。昨晚梦见神明,说小娘子是个贵人,与在下非是配偶。今不敢胡乱辱莫了小娘子,在下痴长一半年纪,不若认义为父女,等待寻个好姻缘配着,图个往来。小娘子意下如何?”江爱娘听见说不做妾做女,有甚么不肯处?答应道:“但凭尊意,只恐不中抬举。”当下起身,插烛也似拜了徽商四拜。以后只称徽商做“爹爹”,徽商称爱娘做“大姐“,各床而睡。同行至扬州当里,只说是路上结拜的朋友女儿,托他寻人家的,也就分付媒婆替他四下里寻亲事。

  正是春初时节,恰好凑巧韩侍郎带领家眷上任,舟过扬州,夫人有病,要娶个偏房,就便伏侍夫人,停舟在关下。此话一闻,那些做媒的如蝇聚膻,来的何止三四十起?各处寻将出来,多看得不中意。落末有个人说:“徽州当里有个干女儿,说是大仓州来的,模样绝美,也是肯与人为妾的,问问也好。“其间就有媒婆四揽去当里来说。原来徽州人有个僻性,是:”乌纱帽”,“红绣鞋”,一生只这两件不争银子,其余诸事悭吝了。听见说个韩侍郎娶妾,先自软摊了半边,自夸梦兆有准,巴不得就成了。韩府也叫人看过,看得十分中意。徽商认做自己女儿,不争财物,反赔嫁装,只贪个纱帽往来,便自心满意足。韩府仕宦人家,做事不小,又见徽商行径冠冕,本说身价,反轻易不得了,连钗环首饰,缎匹银两也下了三四百金礼物。徽商受了,增添嫁事,自己穿了大服,大吹大擂,将爱娘送下官船上来。侍郎与夫人看见人物标致,更加礼义齐备,心下喜欢,另眼看待。到晚云雨之际,俨然身是处子,一发敬重。一路相处,甚是相得。

  到了京中,不料夫人病重不起,一应家事尽瞩爱娘掌管。爱娘处得井井有条,胜过夫人在日。内外大小,无不喜欢。韩相公得意,拣个吉日,立为继房。恰遇弘治改元覃恩,竟将江氏入册报去,请下了夫人封诰,从此内外俱称夫人了。自从做了夫人,心里常念先前嫁过两处,若非多遇着好人,怎生保全得女儿之身,致今日有此享用?那徽商认做干爷,兀自往来不绝,不必说起。只不知顾提控近日下落,忽在堂前相遇,恰恰正在门下走动。正所谓:

  一叶浮萍归大海,人生何处不相逢?

  夫人见了顾提控,返转内房。等侯侍郎归来,对侍郎说道:“妾身有个恩人,没路报效,谁知却在相公衙门中服役。”侍郎问是谁人,夫人道:“即办事吏顾芳是也。”侍郎道:“他与你有何恩处?”夫人道:“妻身原籍太仓人,他也是太仓州吏,因妾家里父母被盗扳害,得他救解,幸免大祸。父母将身酬谢,坚辞不受,强留在彼,他与妻子待以宾礼,誓不相犯。独处室中一月,以礼送归。后来过继与徽商为女,得有今日,岂非恩人?”侍郎大惊道:“此柳下惠,鲁男子之事,我辈所难,不道椽吏之中,却有此等仁人君子,不可埋没了他。”竟将其事写成一本,奏上朝廷,本内大略云:窃见太仓州吏顾芳,暴白冤事,侠骨著于公庭;峻绝谢私,贞心矢乎暗室。品流虽溅,衣冠所难。合行特旌,以彰笃行。

  孝宗见奏大喜道:“世间那有此等人?”即召韩侍郎面对,问其详细。侍郎一一奏知,孝宗称叹不置。侍郎道:“此皆陛下中兴之化所致,应与表扬。”孝宗道:“何止表扬,其人堪为国家所用。今在何处?”侍郎道:“今在京中考满,拨臣衙门办事。”孝宗回顾内侍,命名那部里缺司官。司礼监秉笔内监奏道:“昨日吏部上本,礼部仪制司缺主事一员。”孝宗道:“好,好。礼部乃风化之原,此人正好。”即御批“顾芳除补,吏部知道”,韩侍郎当下谢恩而出。

  侍郎初意不过要将他旌表一番,与他个本等职衔,梦里也不料圣恩如此嘉奖,骤与殊等美官,真个喜出望外。出了朝中,竟回衙来,说与夫人知道。夫人也自欢喜不胜,谢道:“多感相公为妻报恩,妻身万幸。”侍郎看见夫人欢喜,心下愈加快活。忙叫亲随报知顾提控。提控闻报,犹如地下升天,还服着本等衣服,随着亲随进来,先拜谢相公。侍郎不肯受礼,道:“如今是朝廷命官,自有体制。且换了冠带,谢恩之后,然后私宅少叙不迟。”须臾便有礼部衙门人来伺侯,伏侍去到鸿朋寺报了名。次早,午门外谢了圣恩,到衙门到任。正是:

  昔年萧主吏,今日叔孙通。

  两翅何曾异?只是锦袍红。

  当日顾主事完了衙门里公事,就穿着公服,竟到韩府私宅中来拜见侍郎。顾主事道:“多谢恩相提携,在皇上面前极力举荐,故有今日。此恩天高地厚。”韩侍郎道:“此皆足下阴功浩大,以致圣主宠眷非常,得此殊典,老夫何功之有?”拜罢,主事请拜见夫人,以谢准许大恩。侍郎道:“贱室既忝同乡,今日便同亲威。”传命请夫人出来相见。夫人见主事,两相称谢,各拜了四拜。夫人进去治酒。是日侍郎款待主事,尽欢而散。夫人又传问顾主事离家在几时,父母的安否下落。顾主事回答道:“离家一年,江家生意如常,却幸平安无事。”侍郎与顾主事商议,待主事三月之后,给个假限回藉,就便央他迎取江老夫妇。顾主事领命,果然给假衣锦回乡,乡人无不称羡。因往江家拜侯,就传女儿消息,江家喜从天降。主事假满,携了妻子回京复任,就分付二号船里着落了江老夫妻。到京相会,一家欢忭无极。

  自此侍郎与主事通家往来,贝如伯叔子侄一般。顾家大娘子与韩夫人愈加亲密,自不必说。后来顾主事三子,皆读书登第。主事寿登九十五岁,无病而终。此乃上天厚报善人也。所以奉劝世间行善,原是积来自家受用的。

  有诗为证:

  美色当前谁不幕,况是酬恩去复来。

  若使偶然通一笑,何缘椽吏入容台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