鹿胎庵里有个客人做了寺主,剡溪边的老鬼借了新尸还魂。有诗为证:
当年苏东坡,闲着没事总爱讲鬼故事。其实这些怪谈哪能当真?阴阳两界本就是一回事。只盼能让死者复生,活着的人才能问心无愧。晋朝人最爱谈玄说妙,我倒要说说那个阮宣子的怪事。
晋朝有个叫阮修的,字宣子。这人死活不信世上有鬼,专门写了篇《无鬼论》。他振振有词:"那些说见鬼的人,总说鬼穿着生前的衣裳。照这么说,人死了变鬼,难道衣服也能变鬼不成?"这天来了个书生拜访,两人为鬼神之事争得面红耳赤。一个说没有,一个偏说有,辩到后来书生说不过了,突然站起来冷笑:"您既然不信,我也懒得再争。不过眼前就有个现成的证据——在下便是鬼,这还能说没有么?"说完人影一晃就不见了。阮修当场吓傻,臊得满脸通红。要我说啊,圣贤都说人死为鬼,哪能没这回事?不光有鬼,好些死人放不下生前心事,还会显灵呢!老话说得好:"要让死者复生时,生者能够不惭愧,才算真正的忠义之士。"如今这世上,有几个活人敢说对得起死人的?都欺负死人不会说话罢了,真要撞见显灵的,保管吓得尿裤子!
宋朝福州黄闾有个刘监税,他儿子四九秀才娶了郑司业家的闺女。可惜新娘子没过多久就病故了,停灵三个月后,抬到郑家祖坟旁下葬。封土刚完,刘秀才在坟边庵堂摆酒谢客。忽然飞来只大蝴蝶,足有三寸长,绕着刘秀才打转赶不走。刘秀才觉得蹊跷,半开玩笑说:"莫非是娘子显灵?若真有心,就停在我手上。"话音刚落,那蝶儿竟真落在他右手心,停了约莫一刻钟才飞走。众人凑近看时,发现他掌心多了颗虫卵。刘秀才怕弄丢了,忙用纸包好,交给屋里一个丫鬟保管。
刘秀才想着亡妻正抹眼泪,那丫鬟突然闯进来道:"相公别伤心,我回来了!"再细看她的言行举止,活脱脱就是郑氏再世。众人都当这丫头发了癔症。谁知天黑回家后,她径直走进郑氏闺房,翻箱倒柜找出钗环衣裙,照着郑氏生前模样打扮起来。在家人们惊骇的目光中,她走到刘秀才跟前细数:"我走这三个月,你做错了哪桩事,纳了哪个妾,某仆人干了什么勾当..."桩桩件件分毫不差。刘秀才这才信是亡妻附体,从此把这丫鬟当郑氏看待。原想着附身几天就会走,谁知这"鬼娘子"竟长住下来,夜里还拉着刘秀才同寝,夫妻恩爱一如往昔。天亮后她料理家务、核对账本,连亲戚来串门时的寒暄应对,都跟郑氏生前一般无二。大伙儿背地里都叫她"鬼小娘"。
这丫鬟的亲爹本是刘家老仆,听说女儿中邪急忙赶来。谁知"鬼小娘"见了就直呼其名骂道:"去年欠的谷子还没还清!"唤来家丁要打板子,老头求饶才作罢。这般过了五年,直到刘秀才去世那天,丫鬟突然大叫一声昏倒在地。醒来后对五年间的事全然不知,看见身上华服羞得满脸通红,赶紧换回粗布衣裳做回本分丫鬟。可见鬼附人身的事不少见,但像这样一附五年的实在稀奇。定是郑氏阴魂放不下丈夫,又要照看家业,才闹出这桩奇事。这还只是借活人身子,更有那借尸还魂的——说来能叫胆小的吓破胆,好汉听了冒冷汗。都因满腔冤屈无处诉,才向仇人讨命来!
话说会稽嵘县有座鹿胎山,这名儿来得凄惨。早年间有个叫陈惠度的猎户,有日在山里撞见怀胎的母鹿。他抽箭搭弓"嗖"地射去,正中文鹿脑门。那母鹿带着箭逃进林子,挣扎着产下小鹿,舔干净幼崽身上的血就断了气。陈惠度看得心头绞痛,悔恨自己杀孽太重,当场摔了弓箭出家为僧。后来母鹿死去的地方长出种草药,人称"鹿胎草",这座原本叫剡山的也就改叫鹿胎山了。
山上有座小庵,人们都管它叫鹿胎庵。这庵不大,也就巴掌大的地方。宋孝宗淳熙年间,有个法号竹林的和尚带着个小徒弟住在里头。山脚下有个村子叫剡溪里,就是当年王徽之雪夜访戴逵的那个地方。
村里有户姓张的人家,当家的刚过世,正要入殓,连夜请竹林和尚去做超度法事。天擦黑的时候,竹林让小徒弟挑着经箱法器,正要下山。走到半山腰,忽然前面有人喊:"天都黑了,师父这是要往哪儿去啊?"竹林抬头一看,原来是老熟人直谅秀才,字公言。
两人见了礼,竹林搓着手说:"直相公打哪儿来?小僧正要下山去做法事,这可怎么好?"直秀才拍拍袖子上的灰:"我刚从县里回来,见天色晚了,正想借宿庵里跟师父说说话。师父就别下山了吧?"
"哎呀,山下张员外家办白事,多年施主的情分,不去不成啊。"竹林为难地直搓光头,"可您来都来了,总不能把您晾在山上..."
直秀才一摆手:"我要不住这儿,可就没处落脚了。"
竹林眼睛一亮:"那...您敢不敢一个人住?"
"哈哈哈!"直秀才拍着胸脯大笑,"大丈夫顶天立地,鬼见了都要绕道走,怕什么!你们尽管去,我自个儿在庵里睡就是。"
竹林这才放心,从腰间解下钥匙递过去:"灶间有现成饭菜,橱里还有糕饼。您将就着用,明日天不亮我就回来。"说着又挤挤眼,"这荒山野岭的,总不会藏着大姑娘,您放心住。"
直秀才接过钥匙打趣:"要真藏着姑娘,我可就享福喽!"
"您尽管享福,和尚绝不眼红!"两人笑作一团,竹林这才带着徒弟往山下走去。
直秀才揣着钥匙往山上走。这山里的夜啊——老鸦在树梢扑腾,山雀窸窸窣窣归巢。远处寺庙的钟声混着炊烟,小路上就剩个打柴的弓着腰往家赶。一弯新月挂在树梢,照得山路泛着青光。
他开门进庵,就着佛前的长明灯点了油灯。掀开灶台上的钵头,里头还有温热的米饭。翻箱倒柜找出笋干木耳,热腾腾炒了一锅。"可惜没酒。"他咂咂嘴,吃饱喝足铺好被褥,吹了灯躺下。
正迷迷糊糊要睡着,突然"咚咚"敲门声。直秀才心想:和尚还没回来,这深山老林的能是谁?八成是山精树怪。他翻个身不理,外头却敲得更急了。
"什么东西作怪!"直秀才一声暴喝。
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:"是我啊,山下刘念嗣,不是妖怪。"
直秀才一个激灵——这声音确实是老友刘念嗣,可这人死了有小半年了!他攥紧被角不出声,外头又说:"你不开门,我自己进来。"只听门闩"咯吱"响,月光里真有个黑影大摇大摆进来,一屁股坐在禅椅上。
"公言!老友来了还不起身?"那黑影扯着嗓子喊。
直秀才汗毛都竖起来了:"你...你不是死了吗?"
黑影哈哈大笑:"咱俩交情这么多年,我活得好好的,你咒我死啊?"
"放屁!"直秀才猛地坐起来,"去年腊月初八我给你送的葬,坟头土还是我亲手拍的!"他越说越气,"装神弄鬼吓唬谁呢?铁打的汉子会怕这个?"
黑影忽然不笑了,声音透着凄凉:"既然瞒不过...实话说吧,我确实死了。今夜冒险来找你,是有桩心事未了..."说着竟哽咽起来,"念在往日情分,求你帮个忙..."
直秀才心头一软,掀开被子坐直身子:"有什么难处尽管说。只要我办得到,绝不推辞!"
那鬼长长叹了口气,这才开口:"兄弟我命薄,死了还不到一年,我那媳妇房氏就急着改嫁。改嫁也就罢了,可恨她把我的箱笼细软、田契房契,全都卷了个干净。只留下个九岁的孩子,半文钱都没分到。她连看都不看一眼,让孩子饥一顿饱一顿,在外头讨饭过活。"说到这儿,声音直发颤,呜呜咽咽哭了起来。
直生听得心里发酸,忍不住问:"刘兄今日来找我,可是想让我照看你家孩儿?"
鬼魂抹着眼泪道:"阴间茫茫,满肚子冤屈没处说。今日特来求兄弟看在往日情分上,替我讨个公道。若能追回家产交给我儿,让我那苦命孩子有条活路,我在九泉之下定当结草衔环相报!"
直生听得火冒三丈,拍案道:"这事包在我身上!明日就去县衙递状子。只是人死无对证,空口白话怕难取信......"
"我有凭据!"鬼魂急忙掰着手指细数,"存在那妇人减妆匣里的细帐,系着钥匙贴身带着;某乡的田亩、某里的房屋,文契都收在紫漆箱里,常年搁在床顶;还有五百两银子寄放在赖家,那厮几次三番赖账......"说着又怕直生记不清,反反复复念叨了三遍。
直生一一记牢,忽然想起什么:"刘兄这些日子在何处安身?今日怎寻到这儿来?"
"我阳寿未尽,阴司不收,整日飘荡。"鬼魂苦笑,"眼见家中这般光景,阴间告不了状,阳间官府又进不得门。今日恰在山下吃斋饭,听说兄弟在此,这才冒昧上山......"
两人说着说着,月影已斜到窗棂上。直生忽然打个激灵:这到底是鬼啊!连忙道:"刘兄放心,事情我都记下了。夜已深......"
话未说完,屋里突然静得出奇。连唤几声"刘兄",再无人应答。直生掀开帐子一瞧,月光里分明有个人影端坐在禅椅上!他故意咳嗽,那影子也跟着咳;假装打鼾,影子也发出鼾声。直生后背唰地冒出冷汗——方才还能说人话的鬼,怎么突然学起人来了?
他蹑手蹑脚溜下床,那影子竟追了上来!直生冲进佛堂急中生智:听说鬼只会直走不会拐弯!绕着柱子转了两圈,果然听见"咚"的一声——那鬼抱住柱子不动了。直生趁机夺门而出,一路狂奔到山脚,衣裳都汗透了。
天刚蒙蒙亮,迎面撞见竹林带着小厮走来。小厮惊道:"官人怎么大清早跑得气喘吁吁?"
"差点吓掉半条命!"直生把夜里的事说了,竹林却瞪圆眼睛:"这算什么!我们昨夜做佛事,正要盖棺,掀开寿被一看——尸首不见了!孝子哭天抢地,亲戚全吓跑了......"
直生听得目瞪口呆。三人边说边往山上走,晨光里那荒庵静静立着,昨夜惊魂仿佛一场大梦。
禅师闭目静坐,看似无动于衷,可心里未必就真的毫无牵挂。
三个人一路走到庵门前,不约而同抬头往上看。直生一拍大腿:"原来还在这儿!"竹林顺着他的目光望去,只见堂柱上死死抱着个死人。那小行童吓得"啊呀"一声,手里的经箱"咣当"砸在地上,连滚带爬往后退:"要命了!要命了!"竹林往地上啐了口唾沫:"有我们两个大活人在,怕什么?走近些看个明白。"
他"吱呀"一声推开庵门,借着天光仔细一瞧,突然倒抽一口凉气,舌头伸出来半天缩不回去。直生凑过来道:"昨夜跟我聊了大半宿,后来又追着我的,可不就是这位。按他说的,该是刘念嗣的尸首才对,怎么看着眼生?"竹林搓着手心直冒汗:"我瞧着倒像张家老爷的模样。莫不是昨儿夜里丢的那具尸首?可怎会跑到这儿来?"
直生恍然大悟:"定是刘念嗣借了这尸身来跟我说话!难怪他说是从山下人家做完法事回来的,这也太离奇了!我得赶紧把昨夜他交代的话都记下来,省得忘了要紧处。"竹林连连点头:"你忙你的。这尸首老这么挂着不是事儿,我让张家来人认认。"说着催行童生火做饭,打发他下山报信:"快去跟张家说,山上有个死人抱着柱子,瞧着像他们家老爷子。"
张家儿子一听这话,带着几个亲戚火急火燎往山上赶。四邻八舍听说这等奇事,乌泱泱跟来看热闹。好家伙,剡溪边上的人全惊动了,鹿胎庵门槛都快被踩平。
那张公子冲进庵堂一看,柱子上抱着的可不正是他爹!当场捶胸顿足哭得昏天黑地。哭完抹着眼泪作揖:"爹啊,您老不好好躺在棺材里,跑到这儿抱柱子算怎么回事?咱回家吧!"招呼众人来解,可那尸首十指抠进木头里,死活掰不开。有人怕伤着遗体,急得直搓手。围观的人越聚越多,有个机灵的出主意:"新死的魂儿力气大,除非连柱子一块儿抬走。"
张家有钱有势,当即找来木匠,七手八脚支起屋梁,锯断半截柱子,这才连人带柱放倒在门板上。正捆绳子要往山下抬,人群里挤出个里正:"各位且慢!这事透着邪性,得先报官验过才行。"众人只得停手。里正转头问张家:"报官得说清楚这尸首怎么从棺材里跑出来,又是几时到的庵里。"张家人一脸茫然:"我们只知道开棺时不见了尸首,后来是唐师父报信才找到这儿。"
竹林忙摆手:"贫僧在张家做佛事,今早回庵才见着这光景。倒是这位直秀才昨夜在此留宿,亲眼所见。"正说着,直生捧着写满字的纸出来:"昨夜的事,我都记在这账本上了。"里正如获至宝:"正好请秀才相公去见县太爷作证。"
一行人浩浩荡荡下山,看热闹的挤得县衙水泄不通。知县拍惊堂木问:"何事喧哗?"里正跪着回话:"本地出了桩怪事——张家新丧的老爷子,尸首不见后竟出现在鹿胎庵抱着佛柱。这位直秀才亲眼所见,如今尸首已取下,请老爷明断。"
知县捋着胡子道:"古书有载,这叫尸蹶,不算稀奇。只是直秀才见到的情形如何?"直生上前行礼:"大人明鉴,此事另有隐情。那鬼魂是借尸鸣冤,求学生代为申诉。请屏退左右,容学生细禀。"
知县见他话里有话,先命人记录备案,让张家领回尸首安葬。等众人散去,直生才道:"学生故友刘念嗣死后,其妻卷走家产改嫁,致使九岁幼子流落街头。昨夜鬼魂来诉冤情,将藏匿钱财之处说得明明白白,求学生代为告官。谁知他竟是借了张家新尸显形,天亮后鬼魂散去,尸身却抱住柱子不放。"
知县听得拍案而起:"世间竟有这般毒妇!本官定当追回财产。"直生提醒:"还得先找到那孩子。"知县压低声音:"本官这就密签拘票,先把那房氏拿来问罪!"
话说这房氏,小名唤作恩娘,生得是柳腰花貌,一双媚眼勾人魂魄,偏又生性放荡,最是贪欢。
当初嫁到刘家,虽说刘家钱财丰厚,可那刘家公子身子骨弱得很,床笫之间总是不中用,任凭他怎么卖力讨好,房氏总觉得不够尽兴。日子久了,刘公子竟得了虚症,拖了三年就一命呜呼。刘家上无公婆,下无叔伯,全凭房氏一人做主。这妇人守孝刚满七七四十九天,就耐不住寂寞,不到一年光景,就改嫁给了本地一个姓幸的后生,名叫幸德。这幸德比房氏还小个三五岁,生得唇红齿白,身强力壮,更有一身床笫功夫,把个房氏伺候得欲仙欲死。房氏这才知道男女之乐竟能这般销魂,只恨前夫死得太晚,竟把刘家所有家当都拿来讨好这新欢,连亲生儿子都不管不顾。那孩子偶尔来看她,她一来怕幸德吃醋,二来儿子渐渐长大,自己与幸德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实在碍眼,每每都是将儿子赶出门去。如今连"刘家"二字都成了她的忌讳,听见就要变脸色。
谁知天有不测风云,这日县衙突然差人来拿她,吓得她魂飞魄散,慌忙拉着幸德商量:"我身上又没犯事,县里为何拿我?那票上写着'刘家'二字,莫不是那小孽种告了状?"等讨来票子一看,竟不知原告是谁,躲又躲不掉,只得战战兢兢跟着差人去了衙门。幸德虽跟着同去,但因票上无名,不便见官,只能在外头候着。
那知县升堂问案,盯着房氏问道:"你可是刘念嗣的原配妻子?"房氏支吾道:"从前是在刘家,如今改嫁了幸德。"知县一拍惊堂木:"谁问你后夫!本官问你,前夫刘念嗣死后,他的家产都哪儿去了?"房氏眼珠一转:"刘家本就没多少家当,他死后儿子年幼,养不活我这寡妇,只得改嫁了。"知县冷笑一声:"你丈夫昨夜托梦于我,说你卷走全部家私改嫁后夫。他说的那些财物,本官都记得清清楚楚,你还不从实招来!"房氏心里发虚,嘴上却硬:"实在是一点都没有。"知县喝道:"来人,上拶子!"衙役立刻给房氏上了拶刑,十指被夹得生疼,她仍咬牙说没有。知县便一件件追问:"你丈夫说有钱若干、粮若干、布匹若干,可有?"房氏摇头。知县又问:"田产在某乡,房屋在某里,可有?"房氏还是摇头。知县猛地一拍案桌:"你丈夫还说,钱财细账在梳妆匣里,钥匙在你身上;田契房契在紫漆箱中,放在床顶上。这般明白的事,你还敢抵赖?"
房氏起初听知县说出数目,已是心惊肉跳,硬撑着说没有。如今听知县连藏东西的地方都说得一清二楚,吓得魂飞魄散,心想莫非真是死鬼丈夫托梦告状?再也瞒不下去,只得磕头如捣蒜:"大老爷明察秋毫,件件都是有的。"知县这才命人松了拶子,当即差人去取来梳妆匣和紫漆箱,当堂打开查验,竟与直秀才所写的分毫不差。知县又问:"还有五百两银子寄在亲戚赖某家,可有?"房氏面如土色:"是有的,只是那赖家欺负奴家是寡妇,推三阻四不肯归还。"知县冷笑道:"这个本官自有主张。"
当下派了个差役押着房氏去寻刘家儿子,又命人请来直秀才。知县对直生说道:"多亏先生指点,本官已审出实情,与先生所言完全吻合,可见鬼神有灵。现已派人去寻她儿子,先生不妨同去,找到后一并带回,当面交割家产,也算全了先生为友之义。"直生拱手道:"这是学生分内之事。"说罢便出去寻人。
知县又悄悄从牢里提出个盗贼,低声吩咐道:"本官带你去户人家,你只管说劫来的银子都藏在他家。照办的话,免你几日牢狱之苦,再赏你顿酒肉。"那贼人眨眨眼:"不知是哪户人家?"知县道:"姓赖。"贼人咧嘴一笑:"这姓好!正好赖他个干净!"知县当即带着大批衙役,押着这盗贼直奔赖家。
那赖家本是寻常百姓,忽见知县大人带着差役闯进门来,全家吓得魂不附体。只见知县在堂上坐定,喝道:"赖某过来!"赖某战战兢兢跪倒在地。知县厉声道:"好好的良民不做,竟敢窝藏盗赃?"赖某连连磕头:"小人是读书人家,最守本分,怎敢做这等勾当?"知县指着盗贼道:"这贼人亲口招供,有千两赃银藏在你家,还敢狡辩?"赖某正要分辨,那盗贼已经嚷起来:"就是他!银子都藏在他家后院!"赖某急得满头大汗:"小人根本不认得这贼人啊!"知县冷笑:"空口无凭!来人啊,给我搜!"那些如狼似虎的差役得了令,顿时把赖家翻了个底朝天,所有箱笼都搬到堂前。其中有个箱子特别沉,知县命人打开。赖某急得大喊:"这是亲戚寄存的!"知县喝道:"管他谁的,打开!"箱盖一掀,白花花的银子足有四五百两。知县冷笑道:"这还不是赃银?"那盗贼立刻接口:"正是小人劫来的!"赖某面如死灰:"这真不是小人的,是寡妇房氏改嫁前寄放的......"知县一拍惊堂木:"空口无凭,写个供状来!"赖某只得写下寄放银两的字据,画了押,跟着回了县衙。
这时房氏已经找回儿子,直秀才也一同回来复命。知县叫过赖某:"你方才说银子是房氏寄放的?"赖某点头如捣蒜:"正是。"知县冷笑道:"如今寄主在此,物归原主吧。既然与盗案无关,滚吧!"赖某见到房氏,哑口无言,只能灰溜溜退下。这一番算计落空,还白受一场惊吓,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。
话说那知县大人把刘家的孩子叫到跟前,仔细打量了一番,转头对直秀才说道:"这孩子看着就机灵,正是该好好栽培的年纪。如今账本契约都在这里摆着,只需把银钱物件交割清楚,追回来的银子都归他。往后这孩子的前程,可就要多仰仗先生您了。"
直秀才连忙拱手:"大人明察秋毫,半点欺瞒都逃不过您的法眼。我那亡友若是在天有灵,定会感激涕零。这孩子成家立业的事,是亡友在阴间托付给我的。既然大人已经主持公道,我若是半途而废,不但对不起活人,更无颜面对九泉之下的亡友啊。"
知县捋着胡须点头:"先生这般重情重义,难怪亡友会托付于你。如今看来,那鬼魂说的句句属实,亡者的冤屈与生者的情谊,实在令人敬畏。谁能想到这一场闹鬼的事,竟能查出这样一桩案子来,真是闻所未闻!"
当下就押着房氏和她儿子出来,照着账本一件件清点财物。地契房契都查验清楚,该划归的都划归明白,大多是直秀才帮着操办。一个原本要饭的小叫花子,转眼就成了富家少爷。这都是因为直秀才没有辜负亡友的托付,也多亏了那一夜的鬼话。
那房氏后来的丈夫幸德,听说是因为前夫托梦给知县,才把这案子查得这么清楚,心里先就发虚。夫妻俩哪还敢耍什么花样?后来听说那鬼魂当真显灵一整夜,还托付给直秀才办事,更是吓得直打哆嗦。往后但凡有个头疼脑热,就疑神疑鬼,花了不少银子做法事超度,这才稍稍安心。可见就算是死人的鬼魂,也不能轻易亏欠啊。
正是: 世上为何多鬼神? 皆因人心有不平。 若使行事皆坦荡, 纵有鬼魅也无形。
鹿胎庵客人作寺主 判溪里旧鬼借新尸
诗曰:
昔日眉山翁,无事强说鬼。
何取诞怪言,阴阳等一理。
惟令死可生,不教生愧死。
晋人颇通玄,我怪阮宣子。
晋时有个阮修,表字宣子。他一生不信有鬼,特做一篇《无鬼论》。他说道:“今人见鬼者,多说他着活时节衣服。这等说起来,人死有鬼,衣服也有鬼了。”一日,有个书生来拜,他极论鬼神之事。一个说无,一个说有,两下辩论多时,宣子口才便捷,书生看看说不过了,立起身来道:“君家不信,难以置辨,只眼前有一件大证见,身即是鬼,岂可说无取。”言毕,忽然不见。宣子惊得木呆,嘿然而惭,这也是他见不到处。从来圣贤多说人死为鬼,岂有没有的道理?不止是有,还有许多放生前心事不下,出来显灵的。所以古人说:“当令死者复生,生者可以不愧,方是忠臣义土。”而今世上的人,可以见得死者的能有几个?只为欺死鬼无知,若是见了显灵的,可也害怕哩!
宋时福州黄闾人刘监税的儿子四九秀才,取郑司业明仲的女儿为妻,后来死了,三个月,将去葬于郑家先陇之旁。既掩圹,刘秀才邀请送葬来的亲朋在坟庵饮酒。忽然一个大蝶飞来,可有三寸乡长,在刘秀才左右盘旋飞舞,赶逐不去。刘秀才道是怪异,戏言道:“莫非我妻之灵乎?倘阴间有知,当集我掌上。”刚说得罢,那蝶应声而下,竟飞在刘秀才右手内。将有一刻光景,然后飞去。细看手内已生下一卵,坐客多来观看,刘秀才恐失掉了,将纸包着,叫房里一个养娘,交付与他藏。
刘秀才念着郑氏,叹息不已,不觉泪下。正在凄惶间,忽见这个养娘走进来,道:“不必悲伤,我自来了!”看着行动举止,声音笑貌,宛然与郑氏一般无二。众人多道是这养娘风发了。到晚回家,竟走到郑氏房中,开了箱匣,把冠裳钗钏服饰之类,尽多拿出来,悉照郑氏平日打扮起来。家人正皆惊骇,他竟走出来,对刘秀才说道:我去得三月,你在家中做的事,那件不是,那件不是,某妾说甚么话,某仆做甚勾当。——数来,件件不虚。刘秀才晓得是郑氏附身,把这养娘信做是郑氏,与他说话,全然无异。也只道附几时要去的,不想自此声音不改了,到夜深竟登郑氏之床,拉了刘秀才同睡。云雨欢爱,竟与郑氏生时一般。明日早起来,区处家事,简较庄租簿书,分毫不爽。亲眷家闻知,多来看他,他与人寒温款待,一如平日。人多叫他鬼小娘。养娘的父亲就是刘家庄仆,见说此事,急来看看女儿。女儿见了,不认是父亲,叫他的名字骂道:“你去年还欠谷若干斛,何为不还?”叫当直的掌住了要打,讨饶才住。
如此者五年,直到后来刘秀才死了,养娘大叫一声,蓦然倒地,醒来仍旧如常。问他五年间事,分毫不知。看了身上衣服,不胜惭愧,急脱卸了,原做养娘本等去。可见世间鬼附生人的事极多,然只不过一时间事,没有几年价竟做了生人与人相处的。也是他阴中撇刘秀才不下,又要照管家事,故此现出这般奇异来。怎说得个没鬼?这个是借生人的了,还有个借死人的。说来时:
直叫小胆惊欲死,任是英雄也汗流。
只为满腔冤抑声,一宵鬼括报心仇。
话说会稽嵘县有一座山,叫做鹿胎山。为何叫得鹿胎山?当时有一个陈惠度,专以射猎营生,到此山中,见一带胎鹿鹿,在面前走过。惠度腰袋内取出箭来,搭上了一箭射去,叫声“着”,不偏不侧,正中了鹿的头上。那只鹿带了箭,急急跑到林中,跳上两跳,早把个小鹿生了出来。老鹿既产,便把小鹿身上血舐个干净了,然后倒地身死。陈惠度见了,好生不忍,深悔前业,抛弓弃失,投寺为僧。后来鹿死之后,生出一样草来,就名“鹿胎草”。这个山原叫得剡山,为此就改做鹿胎山。
山上有个小庵,人只叫做鹿胎庵。这个庵,苦不甚大。宋淳熙年间,有一僧号竹林,同一行者在里头居住。山下村里,名剡溪里,就是王子猷雪夜访戴安道的所在。里中有个张姓的人家,家长新死,将入殡殓,来请庵僧竹林去做入棺功德。是夜里的事。竹林叫行僮挑了法事经箱,随着就去。时已日暮,走到半山中,只见前面一个人叫道:“天色晚了,师父下山,到甚处去?”抬头有时,却是平日与他相好的,一个秀才,姓直名谅,字公言。两人相揖已毕,竹林道:“官人从何处来?小僧要山下人家去,怎么好?”直生道:“小生从县间到此,见天色已晚,将来投宿庵中,与师父清话。师父不下山去罢。”竹林道:“山下张家主翁入殓,特请去做佛事,事在今夜。多年檀越人家,怎好不去得?只是官人已来到此,又没有不留在庵中宿歇的。事出两难,如何是好?”直生道:“我不宿此,别无去处。”竹林道:“只不知官人有胆气独住否?”直生道:“我辈大丈夫,气吞湖海,鬼物所畏,有甚没胆气处!你每自去,我竟到用中自宿罢。”竹林道:“如此却好,只是小僧心上过意不去,明日归来,罚做一个东道请罪罢。”直生道:“快去,快去,省得为我少得了衬钱,明日就将衬钱来破除也好。”竹林就在腰间解下钥匙来付与直生,道:“官人,你可自去开了门歇宿去,肚中饥饿时,厨中有糕饼,灶下有见成米饭,食物多有,随你权宜吃用,将就过了今夜,明日绝早,小僧就回。托在相知,敢如此大胆,幸勿见责。”直生取笑道:“不要开进门去,撞着了什么避忌的人在里头,你放心不下。”竹林也笑道:“山庵浅陋,料没有妇女藏得,不妨,不妨。”直生道:“若有在里头,正好我受用他一夜。”竹林道:“但凭受用,小僧再不吃醋。”大笑而别,竹林自下山去了。
直生接了钥匙,一径踱上山来,端的好夜景:栖鸦争树,宿鸟归林。隐隐钟声,知是禅关清梵;纷纷烟色,看他比屋晚炊。径僻少人行,惟有樵夫肩担下;山深无客至,并稀稚子侯门迎。微茫几点疏星,户前相引,灿烂一钩新月,木末来邀。室内知音,只是满堂木偶;庭前好伴,无非对座金刚。若非德重鬼神钦,也要心疑魑魅至。直生走进庵门,竟趋禅室。此时明月如昼,将钥匙开了房门,在佛前长明灯内点个火起来,点在房中了。到灶下看时,钵头内有炊下的饭,将来锅内热一热,又去倾瓶倒罐,寻出些笋干木耳之类好些物事来。笑道:“只可惜没处得几杯酒吃吃。”把饭吃饱了,又去烧些汤,点些茶起来吃了,走入房中。掩上了门,展一展被卧停当,息了灯,倒头便睡。
一时间睡不去,还在翻覆之际,忽听得扣门晌。直生自念庵僧此时正未归来,邻旁别无人迹,有何人到此?必是山魑木魅,不去理他。那门外扣得转急,直生本有胆气,毫无怖畏,大声道:“汝是何物,敢来作怪!”门外道:“小弟是山下刘念嗣,不是甚么怪。”直生见说出话来,侧耳去听,果然是刘念嗣声音,原是他相好的旧朋友,恍忽之中,要起开门。想一想道:“刘念嗣已死过几时,这分明是鬼了。”不定起来。门夕外道:“你不肯起来放我,我自家会走进来。”说罢,只听得房门矻矻有声,一直走进房来。月亮里边看去,果然是一个人,踞在禅椅之上,肆然坐下。大呼道:“公言!公言!故人到此,怎不起来相揖?”直生道:“你死了,为何到此?”鬼道:“与足下往来甚久,我元不曾死,今身子见在,怎么把死来戏我?”直生道:“我而今想起来,你是某年某月某日死的,我于某日到你家送葬,葬过了才回家的。你如今却来这里作怪,你敢道我怕鬼,故戏我么?我是铁汉字,胆气极壮,随你甚么千妖百怪,我决不怕的!”鬼笑道:”不必多言!实对足下说,小弟果然死久了,所以不避幽明,昏夜到此寻足下者,有一腔心事,要诉与足下,求足下出一臂之力。足下许我,方才敢说。”直生道:“有何心事?快对我说。我念平日相与之情,倘可用力,必然尽心。”
鬼叹息了一会,方说道:“小弟不幸去世,不上一年,山妻房氏即使改嫁。嫁也罢了,凡我所有箱匣货财、田屋文券,席卷而去。我止一九岁儿子,家财分毫没分。又不照管他一些,使他饥寒伶仃,在外边乞丐度日。”说到此处,岂不伤心!便哽哽咽咽哭将起来。直生好生不忍,便道:“你今来见我之意,想是要我收拾你令郎么?”鬼道:“幽冥悠悠,徒见悲伤,没处告诉,特来见足下。要足下念平生之好,替我当宜一说,申此冤根。追出家财,付与吾子,使此子得以存活。我瞑目九泉之下,当效结草衔坏之报。”直生听罢,义气愤愤,便道:“既承相托,此乃我身上事了,明日即当往见县官,为兄申理此事。但兄既死无对证,只我口说有何凭据?”鬼道:“我一一说来,足下须记得明白。我有钱若干,粟若干,布帛若干,在我妻身边,有一细帐在彼减妆匣内,匙钥紧系身上。田若干亩,在某乡。屋若干间,在某里。具有文契在彼房内紫漆箱中,时常放在床顶上。又有白银五百两,寄在彼亲赖某家。闻得往取几番,彼家不肯认帐,若得官力,也可追出。此皆件件有据。足下肯为我留心,不怕他少了。只是儿子幼小无能,不是足下帮扶,到底成不得事。”直生一一牢记,恐怕忘了,又叫他说了再说,说了两三遍,把许多数目款项,俱明明白白了。直生道:“我多已记得,此事在我,不必多言。只是你一向在那里?今日又何处来?”鬼道:“我死去无罪,不入冥司。各处游荡,看见家中如此情态。既不到阴司,没处合理,阳间官府外,又不是鬼魂可告的,所以含忍至今。今日偶在山下人家赴斋,知足下在此山上,故特地上来表此心事,求恳出力,万祈留神。”
直生与他言来语去,觉得更深了,心里动念道:“他是个鬼,我与他说话已久,不要为鬼气所侵,被他迷了。趁心里清时,打发他去罢。”因对他道:“刘兄所托既完,可以去了。我身子已倦,不要妨了我睡觉。”说罢,就不听见声晌了,叫两声刘兄,刘念嗣!并不答应了。直生想道已去,揭帐看时,月光朦胧,禅椅之上,依然有个人坐着不动。直生道:“可又作怪,鬼既已去,此又何物?”大咳嗽,禅椅之物也依样咳嗽。直生不理他,假意鼾呼,椅上之物也依样鼾呼。及至仍前叫刘兄,他却不答应。直生初时胆大,与刘鬼相问答之时,竟把生人待他一般,毫不为异,此时精神既已少倦,又不见说话了,却只如此作影响,心里就怕将起来。道:“万一定上床来,却不利害?”急急走了下床,往外便跑。椅上之物,从背后一路赶来。直生走到佛堂中,听得背后脚步晌,想道:“曾闻得人说,鬼物行步,但会直前,不能曲折。我今环绕而走,必然赶不着。”遂在堂在边,绕了一转。那鬼物跟路走不迭了,扑在柱上,就抱住不动。直生见他抱了柱,叫声惭愧!一道烟望门外溜了,两三步并作一步,一口气奔到山脚下。
天色已明,只见山下两个人,前后走来,正是竹林与行僮。见了直生道:“官人起得这等早!为甚惩地喘气?”直生喘息略定,道:“险些吓死了人!”竹林道:“为何呢?”直生把夜来的事,从头说了一遍。道:“你们撇了我在檀越家快活,岂知我在山上受如此惊怕?今我下了山,正不知此物怎么样了。”竹林道:“好教官人得知,我每撞着的事,比你的还希奇哩。”直生道:“难道还百奇似我的?”竹林道:“我们做了大半夜佛事,正要下棺,摇动灵杵,念过真言,抛个颂子,揭开海被一看,正不知死人尸骸在那里去了,合家惊慌了,前后找寻,并无影响。送敛的诸亲多吓得走了,孝子无头可奔,满堂鼎沸,连我们做佛事的,没些意智,只得散了回来。你道作怪么?”直生摇着头道:“奇!奇!奇!世间人事改常,变怪不一,真个是天翻地覆的事。若不眼见,说着也不信。”竹林道:“官人你而今往那里去?”直生道:“要寻刘家的儿子,与他说去。”竹林道:“且从容,昨夜不曾相陪得,又吃了这样惊恐,而今且到小庵里坐坐,吃些早饭再处。”直生道:“我而今青天白日,便再去寻寻昨夜光景,看是怎的。”
就同了竹林,一行三个一头说,一头笑,踱上山来。
一宵两地作怪,闻说也须惊坏。
禅师不见不闻,未必心无挂碍。
三人同到庵前,一齐抬起头来。直生道:“元来还在此。”竹林看时,只见一个死人,抱住在堂柱上。行僮大叫一声,把经箱扑的掼在地上了,连声喊道:“不好!不好!”竹林啐了一口道:“有我两人在此,怕怎的?且仔细看看着。”竹林把庵门大开,向亮处一看,叫声奇怪!把个舌头伸了出来,缩不进去。直生道:“昨夜与我讲了半夜话后来赶我的,正是这个。依他说,只该是刘念嗣的尸首,今却不认得。”竹林道:“我仔细看他,分明象是张家主翁的模样。敢就是昨夜失去的,却如何走在这里?”直生道:“这等是刘念嗣借附了尸首来与我讲话的了。怪道他说到山下人家赴斋来的,可也奇怪得紧!我而今且把他分付我的说话,一一写了出来,省得过会忘记了些。”竹林道:“你自做你的事。而今这个尸首在此,不稳便,我且知会张家人来认一认看。若从来不是,又作计较。”连忙叫行僮做些早饭,大家吃了,打发他下山张家去报信说:“山上有个死尸,抱有在上,有些象老檀越,特来邀请亲人去看。“张家儿子见说,急约亲威几人飞也似到山上来认。邻里间闻得此说,尽道希奇,不约而同,无数的随着来看。但见:一会子闹动了剡溪里,险些儿踹平了鹿胎庵。
且说张家儿子走到庵中一看,在上的果然是他父亲尸首。号天拍地,哭了一场。哭罢,拜道:“父亲,何不好好入殓,怎的走到这个所在,如此作怪?便请到家里去罢!”叫众人帮了,动手解他下来,怎当得双手紧抱,牢木可脱。欲用力拆开,又恐怕折坏了些肢体,心中不忍。舞弄了多时,再不得计较。此时山下来看的人越多了,内中有的道:“新尸强魂必不可脱,除非连柱子弄了家去。”张家是有力之家,便依着说话,叫些匠人把几枝木头,将屋梁支架起来,截断半在,然后连在连尸,倒了下来,挺在木板上了,才偷得柱子出来。一面将木板扎缚了绳索,正要打抬他下山去,内中走出一个里正来道:“列位不可造次!听小人一句说话,此事大奇,关系地方怪异,须得报知知县相公,眼同验看方可。”众人齐住了手,道:“恁地时你自报去。”里正道:“报时须说此尸在本家怎么样不见了,几时走到这庵里,怎么样抱在这柱子上,说得备细,方可对付知县相公。”张家人道:“我们只知下棺时,揭开被来,不见了尸首。已后却是唐里师父来报,才寻得着。这里的事,我们不知。”竹林道:“小僧也因做佛事,同在张家,不知这里的事。今早回庵,方才知道。这用里自有个秀才官人,晚间在此歇宿,见他尸首来的。”此时直生已写完了帐,走将出来道:“晚间的事,多在小生肚里。”里正道:“这等,也要烦官人见一见知县相公,做个证见。”直生道:“我正要见知县相公,有话说。”
里正就齐了一班地方人,张家孝子扶从了扛尸的,宜秀才自带了写的帐,一拥下山,同到县里来,此时看的何止人山人海?嚷满了县堂。知县出堂,问道:“何事喧嚷?”里正同两处地方一齐跪下,道:“地方怪异,将来告明。”知县道:“有何怪异?”里正道:“剡溪里民家张某,新死入殓,尸首忽然不见。第二日却在鹿胎山上庵中,抱住佛堂柱子。见有个直秀才在山中歇宿,见得来时明白。今本家连在取下,将要归家。小人们见此怪异,关系地方,不敢不报。故连作怪之尸,并一干人等,多送到相公台前,凭相公发落。”知县道:“我曾读过野史,死人能起,唤名尸蹶,也是人世所有之事。今日偶然在此,不足为异。只是直秀才所见来的光景,是怎么样的?“直生道:“大人所言尸蹶固是,但其间还有好些缘故。此尸非能作怪,乃一不平之鬼,借此尸来托小生求申理的。今见大人,当以备陈。只是此言未可走泄,望大人主张,发落去了这一干人,小生别有下情实告。”
知县见他说得有些因由,便叫该房与地方取词立案,打发张家亲属领尸归殓,各自散去。单留着直生问说备细。直生道:“小生有个旧友刘念嗣,家事尽也温饱,身死不多时,其妻房氏席卷家资,改嫁后夫,致九岁一子流离道路。昨夜鬼扣山庵,与小生诉苦,各言其妻所掩没之数及寄顿之家,朗朗明白,要小生出身代告大人台下,求理此项。小生义气所激,一力应承,此鬼安心而去。不想他是借张家新尸附了来的,鬼去尸存,小生觉得有异,离了房门走出,那尸就来赶逐小生,遇柱而抱。幸已天明,小生得脱。故地方见此异事,其实乃友人这一点不平之怨气所致。今小生记其所言,满录一纸,大人台鉴,照此单款为小生一追,使此子成立。不在此鬼苦苦见托之意,亦是大人申冤理在,救困存孤之大德也。”知县听罢,道:“世间有此薄行之妇,官府不知,乃使鬼来求申,有愧民牧矣!今有烦先生做个证明,待下官尽数追取出来。”直生道:“待小生去寻着其子,才有主脑。”知县道:“追明了家财,然后寻其子来给还,未为迟也,不可先漏机关。”直生道:“大人主张极当。”知县叫直生出外边伺侯,密地佥个小票,竟拿刘念嗣元妻房氏到官。
元来这个房氏,小名恩娘,体态风流,情性淫荡。初嫁刘家,虽则家道殷厚,争奈刘生禀赋赢弱,遇敌先败,尽力奉承,终不惬意。所以得虚怯之病,三年而死。刘家并无翁姑伯叔之亲,只凭房氏作主,守孝终七,就有些耐不得,未满一年,就嫁了本处一个姓幸的,叫做幸德,到比房氏小三五岁,少年美貌,精力强壮,更善抽添之法,房氏才知有人道之乐。只恨丈夫死得迟了几年,所以一家所有,尽情拿去奉承了晚夫,连儿子多不顾了。儿子有时去看他,他一来怕晚夫嫌忌,二来儿子渐长,这些与晚夫恣意取乐光景,终是碍眼,只是赶了出来。“刘家”二字已怕人提起了。不料青天一个霹雳,县间竟来拿起刘家元妻房氏来,惊得个不知头脑,与晚夫商量道:“我身上无事,如何县间来掌我?他票上有‘刘家’二字,莫非有人唆哄小业种告了状么?”及问差人讨票看,竟不知原告是那个,却是没处躲闪,只得随着差人到衙门里来。幸德虽然跟着同去,票上无名,不好见官,只带得房氏当面。
知县见了房氏,问道:“你是刘念嗣的元妻么?”房氏道:“当先在刘家,而今的丈夫,叫做幸德。”知县道:“谁问你后夫!你只说前夫刘念嗣身死,他的家事怎么样了?”房氏道:“原没什么大家事,死后儿子小,养小妇人不活,只得改嫁了。”知县道:“你丈夫托梦于我,说你卷掳家私,嫁了后夫。他有许多在你手里,我一一记得的,你可实招来。”房氏心中不信,赖道:“委实一些没有。”知县叫把拶来拶了指,房氏忍着痛还说没有。知县道:“我且逐件问你:你丈夫说,有钱若干,粟若干,布若干在你家,可有么?”房氏道:“没有。”知县道:“田在某乡,屋在某里,可有么?”房氏道:“没有。”知县道:“你丈夫说,钱物细帐,在减妆匣内,匙钥在你身边;田房文契在紫漆箱中,放于床顶上。如此明白的,你还要赖?”房氏起初见说着数目,已自心慌,还勉强只说没有,今见如此说出海底服来,心中惊骇道:“是丈夫梦中告诉明白了!”便就遮饰不出了,只得叩头道:“谁想老爷知得如此备细,委实件件真有的。”知县就唤松了拶,登时押去,取了那减妆与紫漆箱来,当堂开看,与直生所写的无一不对。又问道:“还有白银五百两寄在亲眷赖某家,可有的么?”房氏道:“也是有的,只为赖家欺小妇人是偷寄的东西,已后去取,推三阻四,不肯拿出来还了。”知县道:“这个我自有处。”当下点一个差役,押了那妇人去寻他刘家儿子同来回话。又分付请直秀寸讲来,知县对直生道:“多被下官问将出来了,与先生所写一一皆同,可见鬼之有灵矣。今已押此妇寻他儿子去了,先生也去,大家一寻,若见了,同到此间,当面追给家则与他,也完先生一场为友的事。”直生谢道:“此乃小生分内事,就当出去找寻他来。”直生去了。
知县叫牢内取出一名盗犯来,密密分付道:“我带你到一家去,你只说劫来银两,多寄在这家里的。只这等说,我宽你几夜锁押,赏你一顿点心。一贼犯道:“这家姓甚么?”知县道:“姓赖。”贼犯道:“姓得好!好歹赖他家娘罢了。”知县立时带了许多缉捕员役,押锁了这盗犯,一径抬到这赖家来。赖家是个民户,忽然知县柏公抬进门来,先已慌做一团。只见众人役簇拥知县中间坐了,叫赖某过来,赖某战兢兢的跪倒。知县道:“你良民不要做,却窝顿盗赃么?”赖某道:“小人颇知书礼,极守本分的,怎敢干此非为之事?”知县相着盗犯道:“见有这贼招出姓名,有现银千两,寄在你家,怎么赖得?”赖某正要认看何人如此诬他,那盗犯受过分付,口里便喊道:“是有许多银两藏在他家的。”赖某慌了道:“小人不曾认得这个人的,怎么诬得小人?”知县道:“口说无凭,左右动手前后搜着!赖某也自去做眼,不许乘机抢匿物事!
那一干如狼似虎的人,得了口气,打进房来,只除地皮不翻转,把箱笼多搬到官面前来。内中一箱沉重,知县叫打开来看。赖某晓得有银子在里头的,着了急,就喊道:“此是亲眷所寄。”知县道:“也要开看。”打将开来,果然满箱白物,约有四五百两。知县道:“这个明是盗赃了。”盗犯也趁口喊道:“这正是我劫来的东西。”赖某道:“此非小人所有,乃是亲眷人家寡妇房氏之物,他起身再醮,权寄在此,岂是盗赃?”知县道:“信你不得,你写个口词到县验看!”赖某当下写了个某人寄顿银两数目明白,押了个字,随着到县间来。却好房氏押出来,寻着了儿子,直生也撞见了,一同进县里回话。知县叫赖某过来道:“你方才说银两不是盗赃,是房氏寄的么?”赖某道:“是。”知县道:“寄主今在此,可还了他,果然盗情与你无干,赶出去罢。”赖某见了房氏,对口无言,只好直看。用了许多欺心,却被嫌了出来,又吃了一个虚惊,没兴自去了。
知县唤过刘家儿子来看了,对直生道:“如此孩子,正好提携,而今帐目文券俱已见在,只须去交点明白,追出银两也给与他去,这已后多是先生之事了。”直生道:“大人神明,好欺莫遁。亡友有知,九泉衔感。此子成立之事,是亡友幽冥见托,既仗大人申理,若小生有始无终,不但人非,难堪鬼责。”知县道:“先生诚感幽冥,故贵友犹相托。今鬼语无一不真,亡者之员与生者之谊,可畏可敬。岂知此一场鬼怪之事,却勘出此一案来,真奇闻也!”当下就押房氏与儿子出来,照帐目交收了物事,将文契查了田房,一一踏实佥管了,多是直生与他经理。一个乞丐小厮,遂成富室之子。因是直生不负所托,也全亏得这一夜鬼话。
彼时晚夫幸德见房氏说是前夫托梦与知县相公,故知得这等明白,心中先有些害怕,夫妻二人怎敢违扬一些?后来晓得鬼来活现了一夜,托与直秀才的,一发打了好些寒噤。略略有些头疼脑热,就生疑惑,后来破费了些钱钞,荐度了几番,方得放心。可见人虽已死之鬼,不可轻负也。有诗为证:
何缘世上多神鬼?只为人心有不平。
若使光明如白日,纵然有鬼也无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