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南宋淳熙年间,临安府有个卖酒的沈一,在官巷口开着大酒坊。眼见西湖游人如织,又在钱塘门外丰楼买下库房,开了家临湖大酒店。每日清晨,他盯着酒工们沽酒卖酒,直到日头西斜才回家。这生意越做越红火,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,白花花的银钱流水般进了腰包。
那年春末夏初,店里酒客挤得满满当当。沈一忙到深夜都收拾不完,索性在店里住下。约莫二更时分,忽听得湖面鼓乐喧天,一艘画舫靠了岸。五个锦衣华服的贵公子,带着十来个美人登门。金冠上的花枝颤巍巍晃着,腰间玉带碰得叮当作响。为首的拍着柜台问:"店家何在?"酒工忙指指里间:"东家正歇着呢。"
听说主人在此,五个贵人相视而笑:"快请出来!好酒只管上,少不了你的银子。"沈一掀帘子出来,只见烛光里这几位气度不凡,衣袖带风。他堆着笑引客上楼,那伙人拥着歌姬舞女,把店里百来坛好酒喝得底朝天。结账时白花花的银锭堆满案头,沈一心里咯噔一下——寻常富户哪有这般齐整的五兄弟?再瞧他们饮酒如饮水的架势,顿时悟了:这必是五通神显圣!
贪念一起,他扑通跪倒:"小人做这小本买卖,今日得遇神仙,求赐场富贵!"那五人相视而笑,唤来个黄巾力士耳语几句。不多时力士扛来个大布袋,往地上一墩:"赏你的金银器皿,回家再打开。"沈一隔着布袋一摸,里头叮叮当当直响,喜得连连磕头。
鸡叫头遍时,五位贵人翻身上马,转眼消失在晨雾里。沈一怕沉甸甸的布袋过城门遭盘查,抡起铁锤把袋里物件砸扁踹平。到家急吼吼叫醒浑家:"快拿秤来!咱们发横财了!"他妻子揉着眼嘟囔:"昨夜柜里哗啦啦响,我还当进了贼..."话没说完,沈一开柜一看,顿时面如土色——家里铜锡器皿、金银首饰全不见了!
等抖开那布袋,夫妻俩傻了眼。袋里歪七扭八的,可不就是自家那些锅碗瓢盆!沈一捶胸顿足:"天杀的五通神!竟叫小鬼搬空我家!"原来他怕城门盘查砸扁的"横财",全是自己的家当。重新置办器具倒贴不少银子,这事传开后,沈一羞得好些日子不敢出门。正是贪心不足蛇吞象,反害自家赔本又折兵。
转眼到了隆兴年间,岷江边住着个叫王甲的渔夫。每日摇着小船撒网,打得鱼虾刚够糊口。这汉子虽做着杀生的营生,却有一颗菩萨心肠。卖鱼得的铜钱,不是施舍乞丐,就是捐给寺庙。他婆娘也跟着吃斋念佛,两口子虽穷,日日行善从不间断。
(说书人拍醒木)列位看官,您道那沈一为何遭此报应?只因贪了不该贪的财。那王渔夫又会有何等际遇?咱们下回分解。
那日江上风平浪静,王甲正划着小船,忽然瞧见水底下有个东西晃啊晃的,活像个小太阳沉在水里,金光闪闪晃得人睁不开眼。他赶紧扯了扯妻子的袖子:"快看快看,这底下准有宝贝!"两口子手忙脚乱撒开渔网,船头转了个弯往回一收——好家伙!网里亮堂堂的,捧起来一瞧,竟是面古镜。
这镜子有巴掌大,边上雕着龙凤花纹,镜背刻着弯弯曲曲的篆文,活像道士画的符咒。王甲用袖子擦了擦镜面,对妻子说:"听说古镜值钱,咱先带回家收着,等遇见识货的再拿出来。"他们哪知道,这镜子来头可大了,是当年黄帝亲手铸的聚宝镜,专招金银财宝。自打得了这镜子,王甲家就像撞了大运——扫地能扫出金粉,锄地能锄出银窖,连剖个河蚌都能滚出夜明珠。
没过多久,王甲又在江边看见两粒会跑的小白石子,滴溜溜转着圈儿追来追去。他一个箭步冲上岸,用衣襟兜住,原来是两颗莲子大的石头子儿,晶莹透亮得像要滴出水来。夜里他就梦见两个白衣仙女来托梦,说是要随身伺候。第二天波斯商人找上门时,鼻子都快贴到他衣带上了:"您身上带着宝贝呢!"那胡商捧着石头直咂嘴:"这叫澄水石,放在浑水里立马变清泉,带着它下海,咸水都能当甜水喝。"最后硬是塞给王甲三万贯钱,把两颗石头都买走了。
王甲虽然发了财,还是照旧打渔。有天傍晚风雨交加,他正要收船,忽然听见岸上有人喊渡。两个道士淋得跟落汤鸡似的,一个穿黄袍,一个穿白袍,上了船直打哆嗦。王甲好心留他们过夜,道士却连茶都不肯喝,挤在竹床上倒头就睡。半夜里"咣当"一声巨响,王甲举着油灯出来一看——竹床塌了,两个道士直挺挺躺在地上,摸上去冰凉梆硬,哪是活人,分明是两尊石像!黄的那个像块老姜,白的那个像坨肥肉,灯影里泛着古怪的光。王甲吓得舌头打结,半天缩不回去。
王甲半夜里推醒妻子,声音都打着颤:"快看快看!那两个客人变得硬邦邦的,活像庙里的泥塑!"
他妻子揉着眼睛坐起来:"变成啥了?"
"黑灯瞎火的哪瞧得清,"王甲搓着手,"像是金属疙瘩,得等天亮才分得清是铜是锡。"说着用衣襟兜住窗缝漏进的月光。
妻子忽然压低嗓子:"会变戏法的宝贝,准不是寻常物件!"
鸡叫三遍时,夫妻俩捧着油灯凑近一瞧——穿黄衣裳的竟是个金人,白衣裳的是银人,沉甸甸的少说上千斤。王甲牙齿直打架:"老、老天爷赏的横财!"
他们哪知这宝贝会飞走,连夜买来二十筐炭,把金银人熔成锭子。原先打渔攒的银子还没处放,这下连墙缝都塞满了金元宝。夫妻俩守着金山银山,反倒愁得睡不着觉。
"祖辈打渔为生,日挣百文顶天了。"王甲蹲在门槛上叹气,"如今这宝镜变出的钱财,梦里都不敢想。咱们粗茶淡饭的,要这许多作甚?"
他妻子望着灶台发呆:"别是折福的勾当..."
立夏那天,夫妻俩斋戒沐浴,捧着宝镜上峨眉山。住持法轮捻着佛珠连称善哉,却死活不肯接手:"施主自行供在佛前便是。"等王甲一走,这秃驴立刻找来巧匠仿造,真镜早被他藏进密室。
说来也怪,法轮得了真镜后,香火钱像雪片般飞来。他买了三百个小和尚伺候,连袈裟都要绣金线。那边王甲家却像破了洞的米袋,不过两年光景,竟又变回摇橹的渔夫。
腊月里北风刮得紧,王甲搓着冻裂的手对妻子说:"横竖当初是白送的,咱去讨回来!"第二日他踏进山门,法轮笑得像尊弥勒佛:"物归原主天经地义!"转身却让小和尚捧出仿造的假镜。
王甲夫妻哪知真假,欢天喜地供在家里。谁知这镜子再变不出金银,反倒招来一窝老鼠,把梁柱都啃空了。正是:贪心不足蛇吞象,到头黄粱梦一场。
话说王甲在庙里帮着和尚们张罗完斋饭,那法轮和尚便让他自个儿爬上佛座,把宝镜取下来。王甲双手捧着镜子翻来覆去地瞧,越看越觉得就是自家原先那面宝贝,心里头半点疑影儿都没有。回家后跟媳妇儿显摆,两口子像捧着金疙瘩似的,小心翼翼把镜子藏进箱底。
可说来也怪,这镜子回家后竟像睡着了一般。从前那金银财宝流水似的往家里涌的光景再没出现过,王甲家还是穷得叮当响。他时不时把镜子掏出来摩挲,镜面依旧亮堂堂能照见人影,可就是变不出半个铜板。王甲蹲在门槛上叹气:"莫不是俺的福气到头了?连宝镜都不灵验了?"他哪里晓得这镜子早被调了包,还傻乎乎念着前人改过的诗句:"镜子跟钱财一块儿丢,如今镜子回来钱却没影儿,只剩个空壳子晃人眼哩!"
这边王甲守着假镜子受穷,那边白水禅院却越来越红火。外头人瞧着蹊跷,都嘀咕:"准是真镜子还在和尚手里!"当年铸镜的匠人原本只当是照样子打新镜子,这会儿听见风言风语,才恍然大悟——原来和尚使了掉包计!可王甲明知镜子是假的,苦于没凭没据,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。他媳妇天天烧香拜佛喊冤,可又能找谁说理去?法轮和尚倒得意,觉得这瞒天过海的法子天衣无缝。
各位看官您瞧,这昧良心的事儿要是都能讨着便宜,世上还有公道么?果然应了那句老话:算计越深,祸事越近!法轮和尚正做着美梦呢,汉嘉地界新来了个姓浑名耀的提刑官,是个雁过拔毛的主儿。他早听说白水寺富得流油,馋得直咽口水。后来打听到聚宝镜的传闻,眼珠子一转:"与其零零碎碎要钱,不如把这宝贝镜子弄到手,那不就等于得了座金山?"
这日浑提刑派心腹宋喜去寺里借镜子。法轮一听冷汗直冒,陪着笑脸说:"好叫大人知道,前些年是有位施主捐过镜子,早就要回去了。"宋喜板着脸:"我家老爷指名要这物件,您这不是让小的难做么?"法轮赶紧塞上十两银子。宋喜掂着银子眉开眼笑:"得,我替您周旋周旋。"
等打发走官差,法轮忙找亲信真空商量:"这镜子是咱寺的命根子,官府借去还能还?王家就是前车之鉴!"真空点头如捣蒜:"师父说得是,宁可多破财也要保住宝贝。"
谁知宋喜回去禀报后,浑提刑拍案大骂:"秃驴好大胆子!"吓得宋喜腿肚子转筋,又跑回寺庙传话:"老爷说查得明明白白,您用假镜子糊弄了王施主!"法轮咬死不肯认,最后忍痛拿出千两银子。宋喜这头雁过拔毛,偷偷扣下二百两,只交上去八百两。
浑提刑看着白花花的银子,心里却惦记着更大的肥肉。他阴笑着盘算:"既然这秃驴能用假镜子糊弄人,本官就用这银子当罪证!"当即把银两封存入库,派差役直奔白水寺捉拿法轮。衙役们闯进山门时,殿前银杏树正落下一片金叶子,晃晃悠悠盖住了功德箱上的铜锁。
法轮和尚瞧见衙门差役上门,心里跟明镜似的——准是那面宝镜惹的祸。他招手叫来徒弟真空,压低声音道:"衙门来拿人,横竖没别的官司。那帮差役无非想讹镜子,我且去会会他们。前日送去的银子要是嫌少,大不了再加两倍。你可把那要紧物件藏严实喽!"
真空拍着胸脯保证:"师父放心!衙门里要打点银子尽管来取。至于那宝贝,我把它塞进老鼠洞里去,任谁来找都咬死了说没有!"法轮还是不放心,又叮嘱道:"就算指名道姓来要,你也千万不能松口。"两人合计妥当,给差役塞了沉甸甸的谢礼,那俩公差笑得见牙不见眼。法轮仗着腰包鼓,大摇大摆跟着去了衙门。
谁知那浑提点升堂就变了脸,惊堂木拍得震天响:"好个秃驴!竟敢拿银子来买通本官?库房里赃银俱在,还不从实招来!"法轮赔着笑脸道:"大人明鉴,差爷说要镜子,小庙实在没有,这才拿银子抵数......"
"放屁!"浑提点胡子都气歪了,"来人啊,给我往死里打!"衙役们一拥而上,打得法轮哭爹喊娘,最后像破麻袋似的被扔进大牢。提点暗地里派心腹宋喜去套话,法轮咬紧牙关只说:"真没镜子,要不让我徒弟再凑些银子来赎人?"
宋喜回来禀报,提点眯着眼盘算:"这秃驴不吃硬,不如抄他老巢!"当即派宋喜带着差役去围寺庙。宋喜到底收过好处,偷偷给法轮递消息。法轮心里稍安:"真空那小子机灵,定把宝贝藏得严实。"便对宋喜作揖:"尽管搜箱倒柜,只求别让旁人浑水摸鱼。等贫僧出去,另有重谢。"
哪知道真空这小和尚早存了异心。平日被师父管得紧,如今见师父落难,乐得直搓手。他连夜把寺里值钱物件打包,连那面要命的镜子一起卷走。第二天雇了挑夫,大摇大摆说要去州里救师父,实则一溜烟跑没影了。
等宋喜带人冲进禅房时,只见满地狼藉,连耗子洞都被掏空了。众僧七嘴八舌:"真空那厮怕是卷款逃了!"差役们胡乱抓了几件破衣裳交差。浑提点气得跳脚,把法轮又提出来毒打。可怜这养尊处优的老和尚,先丢了家当,又挨了板子,当晚就咽了气。
再说那真空,赶着大车直奔外乡。原来宋朝时兴用纸币,几十万贯也就是几摞纸,轻巧得很。这小和尚哼着小曲儿,早把师父死活抛到九霄云外去了。
边藏一带有个宝贝镜子,被装上车,翻山越岭往黎州运。走到竹公溪边,突然漫天大雾,连路都找不着了。这时候猛地跳出来个金甲神人,身高一丈多,面容威严,身上穿着锁子黄金甲,手里握着方天画戟,大喝一声:"往哪儿跑?把宝镜还来!"吓得推车的人扔下车就跑,恨不得爹娘多给生两条腿,连同伴都不管了,一溜烟逃得没影。
那赶车的也顾不上照看货物,手忙脚乱抱着宝镜就往林子里钻。忽然刮起一阵狂风,跳出来只斑斓猛虎,照着他脑袋就是一扑,直接把人拖走了。可见这贼和尚偷师父的宝贝,害师父性命,终究遭了报应。
再说那渔夫王甲,虽然从寺里要回了宝镜,可家里还是穷得叮当响。眼看着寺庙越来越兴旺,外头风言风语都说和尚使诈调包,可他又没处说理去。这老实人只能怨自己命不好,夫妻俩常常念叨宝镜在家的种种神奇,唉声叹气。
有天夜里,夫妻俩做了同样的梦,梦见金甲神人说:"你家宝镜现在竹公溪头,快去取回来。"早上醒来一说,王甲还觉得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,他媳妇却说:"两个人做一样的梦,怕是神明指点。既然知道地方,不如去找找看。"
第二天王甲打听清楚路线,翻山越岭来到溪边。果然看见辆翻倒的车,里头金银财宝堆成山,少说值几十万。四下张望不见人影,王甲心想:"这无主之财,莫非是老天赏我的?梦里说宝镜在这儿,说不定也在车里。"可翻遍车厢草丛都没找着镜子,他倒也想得开:"镜子虽没找着,这笔横财也够过下半辈子了。"
他赶紧把车推到路口,雇人推回家。妻子清点着满车金银,乐得合不拢嘴,可还是惦记着宝镜。当晚又梦见金甲神人:"别痴心妄想了!这宝镜本是天上神物,因你们心善才暂借人间。如今奸僧已遭报应,宝镜回归天庭。昨日那车财物就是宝镜聚来的,合该归你们所有。只要坚持行善,这些够你们享用了。"
王甲醒来把梦里的每句话都告诉妻子,夫妻俩这才明白天意如此。从此安心享用这笔财富,仍旧当他们的嘉陵富翁。这正是好心有好报,命中该有的财跑不掉。
眼红别人富贵没用,命里该有的才是真。要是贪图不属于自己的东西,看看那两个和尚的下场就明白了。
王渔翁舍镜崇三宝 白水僧盗物丧双生
资财自有分定,贪谋枉费踌躇。
假使取非其物,定为神鬼揶揄!
话说宋时淳熙年间,临安府市民沈一,以卖酒营生,家居官巷口,开着一个大酒访。又见西湖上生意好,在钱塘门外丰楼买了一所库房,开着一个大酒店。楼上临湖玩景,游客往来不绝。沈一日里在店里监着酒工卖酒,傍晚方回家去。日逐营营,算计利息,好不兴头。
一日正值春尽夏初,店里吃酒的甚多,到晚未歇,收拾不及,不回家去,就在店里宿了。将及二鼓时分,忽地湖中有一大船,泊将拢岸,鼓吹喧阗,丝管交沸。有五个贵公子各戴花帽,锦袍玉带,挟同姬妾十数辈,径到楼下。唤酒工过来问道:“店主人何在?”酒工道:“主人沈一今日不回家去,正在此间。”五客多喜道:“主人在此更好,快请相见。”沈一出来见过了。五客道:“有好酒,只管拿出来,我每不亏你。”沈一道:“小店酒颇有,但凭开量洪饮,请到楼上去坐。”五客拥了歌童舞女,一齐登楼,畅饮更余。店中百来坛酒吃个磬尽。算还酒钱,多是雪花白银。沈一是个乖觉的人,见了光景想道:“世间那有一样打扮的五个贵人?况他容止飘然,多有仙气,只这用了无数的酒,决不是凡人了,必是五通神道无疑。既到我店,不可错过了。”一点贪心,忍不住向前跪拜道:
“小人一生辛苦经纪,赶趁些微末利钱,只勾度日。不道十二分天幸,得遇尊神,真是夙世前缘,有此遭际,愿求赐一场小富贵。”五客多笑道:“要与你些富贵也不难,只是你所求何等事?”沈一叩头道:“小人市并小辈,别不指望,只求多赐些金银便了。”五客多笑着点头道:“使得,使得。”即叫一个黄巾力士听使用,力士向前声喏。五客内中一个为首的唤到近前,附耳低言,不知分付了些甚么,领命去了。须臾回覆,背上负一大布囊来掷于地。五客教沈一来,与他道:“此一囊金银器皿,尽以赏汝。然须到家始看,此处不可泄露!”沈一伸手去隔囊捏一捏,捏得囊里块块累累,其声铿锵,大喜过望,叫头称谢不止。俄顷鸡鸣,五客率领姬妾上马,笼烛夹道。其去如飞。
沈一心里快活,不去再睡,要驼回到家开看。虑恐入城之际,囊里狼逾,被城门上盘诘。拿一个大锤,隔囊锤击,再加蹴踏匾了,使不闻声。然后背在肩上,急到家里。妻子还在床上睡着未起,沈一连声喊道:“快起来!快起来!我得一主横财在这里了,寻秤来与我秤秤看。”妻子道:“甚么横财!昨夜家中柜里头异常响声,疑心有贼,只得起来照看,不见甚么。为此一夜睡不着,至今未起。你且先去看看柜里着,再来寻秤不迟。”沈一走去取了钥匙,开柜一看,那里头空空的了。元来沈一城内城外两处酒访所用铜锡器皿家伙与妻子金银首饰,但是值钱的多收拾在柜内,而今一件也不见了。惊异道:“奇怪!若是贼偷了去,为何锁都不开的!”妻子见说柜里空了,大哭起来道:“罢了!罢了!一生辛苦,多没有了!”沈一道:“不妨,且将神道昨夜所赐来看看,尽勾受用哩!”慌忙打开布袋来看时,沈一惊得呆了。说也好笑,一件件拿出来看,多是自家柜里东西。只可惜被夜来那一顿锤踏,多弄得歪的歪,匾的匾,不成一件家伙了。沈一大叫道:“不好了!不好了!被这伙泼毛神作弄了。”妻子问其缘故。乃说:“昨夜遇着五通神道,求他赏赐金银,他与我这一布囊。谁知多是自家屋里东西,叫个小鬼来搬去的。”妻子道:“为何多打坏了?”沈一道:“这却是我怕东西狼,撞着城门上盘诘,故此多敲打实落了。那知有这样,自家害着自家了?”沈一夫妻多气得不耐烦,重新唤了匠人,逐件置造过,反费了好些工食。不指望横财,倒折了本。传闻开去,做了笑话。沈一好些时不敢出来见人。只因一念贪痴,妄想非分之得,故受神道侮弄如此。可见世上不是自家东西,不要欺心贪他的。小子说一个欺心贪别人东西不得受用,反受显报的一段话,与看官听一听。冷一冷这些欺心要人的肚肠。有诗为证:
异宝归人定夙缘,岂容旁睨得垂涎!
试看欺隐皆成祸,始信冥冥自有权。
话说宋朝隆兴年间,蜀中嘉州地方有一个渔翁,姓王名甲。家住岷江之旁,世代以捕鱼为业。每日与同妻子棹着小舟,往来江上撒网施罢。一日所得,恰好供给一家。这个渔翁虽然行业落在这里头了,却一心好善敬佛。每将鱼虾市上去卖,若勾了一日食用,便肯将来布施与乞丐,或是寺院里打斋化饭,禅堂中募化腐菜,他不拘一文二文,常自喜舍不吝。他妻子见惯了的,况是女流,愈加信佛,也自与他一心一意,虽是生意浅薄,不多大事,没有一日不舍两文的。
一日正在江中棹舟,忽然看见水底一物,荡漾不定。恰象是个日头的影一般,火采闪烁,射人眼目。王甲对妻子道:“你看见么,此下必有奇异,我和你设法取他起来,看是何物?”遂教妻子理网,搜的一声撒将下去。不多时,掉转船头牵将起来,看那网中光亮异常。笑道:“是甚么好物事呵?”取上手看,却元来是面古镜。周围有八寸大小,雕镂着龙凤之文,又有篆书许多字,字形象符箓一般样,识不出的。王甲与妻子看了道:“闻得古镜值钱,这个镜虽不知值多少,必然也是件好东西。我和你且拿到家里藏好,看有识者,才取出来与他看看,不要等闲亵渎了。”看官听说,原来这镜果是有来历之物,乃是轩辕黄帝所造,采着日精月华,接着奇门遁甲,拣取年月日时,下炉开铸。上有金章宝篆,多是秘笈灵符。但此镜所在之处,金银财宝多来聚会,名为“聚宝之镜”。只为王甲夫妻好善,也是夙与前缘,合该兴旺。故此物出现却得取了回家。自得此镜之后,财物不求而至。在家里扫地也扫出金屑来,垦田也垦出银窖来,船上去撒网也牵起珍宝来,剖蚌也剖出明珠来。
一日在江边捕鱼,只见滩上有两件小白东西,赶来赶去,盘旋数番。急跳上岸,将衣襟兜住,却似莲子大两块小石子,生得明净莹洁,光彩射人,甚是可爱。藏在袖里,带回家来放在匣中。是夜即梦见两个白衣美女,自言是姊妹二人,特来随侍。醒来想道:“必是二石子的精灵,可见是宝贝了。”把来包好,结在衣带上,隔得几日,有一个波斯胡人特来寻问。见了王甲道:“君身上有宝物,愿求一看。”王甲推道:“没甚宝物。”胡人道:“我远望宝气在江边,跟寻到此,知在君家。及见君走出,宝气却在身上,千万求看一看,不必瞒我!”王甲晓得是个识宝的,身上取出与他看。胡人看了喷喷道:“有缘得遇此宝,况是一双,尤为难得。不知可肯卖否?”王甲道:“我要他无用,得价也就卖了。”胡人见说肯卖,不胜之喜道:“此宝本没有定价,今我行囊止有三万缗,尽数与君买了去罢。”王甲道:“吾无心得来,不识何物。价钱既不轻了,不敢论量,只求指明要此物何用。”胡人道:“此名澄水石,放在水中,随你浊水皆清。带此泛海,即海水皆同湖水,淡而可食。”王甲道:“只如此,怎就值得许多?”胡人道:“吾本国有宝池,内多奇宝,只是淤泥浊水,水中有毒,人下去的,起来无不即死。所以要取宝的,必用重价募着舍性命的下水。那人死了,还要养瞻他一家。如今有了此石,只须带在身边,水多澄清如同凡水,任从取宝总无妨了。岂不值钱?”王甲道:“这等,只买一颗去勾了,何必两颗多要?便等我留下一颗也好。”胡人道:“有个缘故,此宝形虽两颗,气实相联。彼此相逐,才是活物,可以长久。若折开两处,用不多时就枯槁无用,所以分不得的。”王甲想胡人识货,就取出前日的古镜出来求他赏识。胡人见了,合掌顶礼道:“此非凡间之宝,其妙无量,连咱也不能尽知其用,必是世间大有福的人方得有此。咱就有钱,也不敢买,只买此二宝去也勾了。此镜好好藏着,不可轻觑了他!”王甲依言,把镜来藏好,遂与胡人成了交易,果将三万缗买了二白石去。
王甲一时富足起来,然还未舍渔船生活。一日天晚,遇着风雨,掉船归家。望见江南火把明亮,有人唤船求渡,其声甚急。王甲料此时没有别舟,若不得渡,这些人须吃了苦。急急冒着风掉过去载他。元来是两个道士,一个穿黄衣,一个穿白衣,下在船里了,摇过对岸。道上对王甲道:“如今夜黑雨大,没处投宿。得到宅上权歇一宵,实为万幸。”王甲是个行善的人,便道:“家里虽蜗窄,尚有草榻可以安寝,师父每不妨下顾的。”遂把船拴好,同了两道士到家里来,分付妻子安排斋饭。两道士苦辞道:“不必赐餐,只求一宿。”果然茶水多不吃,径到一张竹床上一铺睡了。王甲夫妻夜里睡觉,只听得竹床栗喇有声,扑的一响,像似甚重物跌下地来的光景。王甲夫妻请道:“莫不是客人跌下床来?然是人跌没有得这样响声。”王甲疑心,暗里走出来,听两道士宿处,寂然没一些声息,愈加奇怪。走转房里,寻出火种点起个灯来,出外一照,叫声“阿也!”元来竹床压破,两道士俱落在床底下,直挺挺的眠着。伸手去一模,吓得舌头伸了出去,半个时辰缩不进来。你道怎么?但见这两个道士:冰一般冷,石一样坚。俨焉两个皮囊,块然一双宝体。黄黄白白,世间无此不成人:重重痴痴,路上非斯难算客。
王甲叫妻子起来道:“说也希罕,两个客人不是生人,多变得硬硬的了。”妻子道:“变了何物?”王甲道:“火光之下,看不明白,不知是铜是锡,是金是银,直待天明才知分晓。”妻子道:“这等会作怪通灵的,料不是铜锡东西。”王甲道:“也是。”渐渐天明,仔细一看,果然那穿黄的是个金人,那穿白的是一个银人,约重有千百来斤。王甲夫妻惊喜非常,道此是天赐,只恐这等会变化的,必要走了那里去。急急去买了一二十篓山炭,归家炽煽起来,把来销熔了。但见黄的是精金,白的是纹银。王甲前此日逐有意外之得,已是渐饶。又卖了二石子,得了一大主钱。今又有了这许多金银,一发瓶满瓮满,几间破屋没放处了。
王甲夫妻是本分的人,虽然有了许多东西,也不想去起造房屋,也不想去置买田产。但把渔家之事阁起不去弄了,只是安守过日,尚且无时无刻没有横财到手,又不消去做得生意。两年之间,富得当不得。却只是夫妻两口,要这些家私竟没用处。自己反觉多得不耐烦起来,心里有些惶惧不安。与妻子商量道:“我家自从祖上到今,只是以渔钓为生计。一日所得,极多有了百钱,再没去处了。今我每自得了这宝镜,动不动上千上万不消经求,凭空飞到,梦里也是不打点的。我每且自思量着,我与你本是何等之人?骤然有这等非常富贵,只恐怕天理不容。况我每粗衣淡饭便自过日,便这许多来何用?今若留着这宝镜在家,只有得增添起来。我想天地之宝,不该久留在身边,自取罪业。不如拿到峨眉山白水禅院,舍在圣像上,做了圆光,永做了佛家供养。也尽了我每一片心,也结了我每一个缘,岂不为美?”妻子道:“这是佛天面上好看的事,况我每知时识务,正该如此。”
于是两个志志诚诚吃了十来日斋,同到寺里献此宝镜。寺里住持僧法轮问知来意,不胜赞叹道:“此乃檀越大福田事!”王甲央他写成意旨,就使邀集合寺僧众,做一个三日夜的道场。办斋粮,施衬钱,费过了数十两银钱。道场已毕,王甲即将宝镜交付住持法轮,作别而归。法轮久已知得王甲家里此镜聚宝,乃谦词推托道:“这件物事,天下至宝,神明所惜。檀越肯将来施作佛供,自是檀越结缘,吾僧家何敢与其事?檀越自奉着置在三宝之前,顶礼而去就是了。贫僧不去沾手。”王甲夫妻依言,亲自把宝镜安放佛顶后面停当,拜了四拜,别了法轮自回去了。
谁知这个法轮是个奸狡有余的僧人,明知道镜是至宝,王甲巨富皆因于此。见说肯舍在佛寺,已有心贪他的了。又恐怕日后番悔,原来取去,所以故意说个“不敢沾手”,他日好赖。王甲去后,就取将下来,密唤一个绝巧的铸镜匠人,照着形模,另铸起一面来。铸成与这面宝镜分毫无异,随你识货的人也分别不出的。法轮重谢了匠人,教他谨言。随将新铸之镜装在佛座,将真的换去藏好了。那法轮自得此镜之后,金银财物不求自至。悉如王甲这两年的光景,以致衣钵充实,买祠部度碟度的僮奴,多至三百余人。寺刹兴旺,富不可言。王甲回去,却便一日衰败一日起来。元来人家要穷,是不打紧的。不消得盗劫火烧,只消有出无进,七颠八倒,做事不着,算计不就,不知不觉的渐渐消耗了。况且王甲起初财物原是来得容易的,慷慨用费,不在心上,好似没底的吊桶一般,只管漏了出去。不想宝镜不在手里,更没有得来路,一用一空。只勾有两年光景,把一个大财主仍旧弄做个渔翁身分,一些也没有了。
俗语说得好“宁可无了有,不可有了无。”王甲拨天家事弄得精光。思量道:“我当初本是穷人,只为得了宝镜,以致日遇横财,如此富厚。若是好端端放在家中,自然日长夜大,那里得个穷来?无福消受,却没要紧的,舍在白水寺中了。而今这寺里好生兴旺,却教我仍受贫穷,这是那里说起的事?”夫妻两个,互相埋怨道:“当初是甚主意,怎不阻当一声?”王甲道:“而今也好处,我每又不是卖绝与他,是白白舍去供养的。今把实情告诉住持长老,原取了来家。这须是我家的旧物,他也不肯不得。若怕佛天面上不好看,等我每照旧丰富之后,多出些布施,庄严三宝起来,也不为失信行了。”妻子道:“说得极是,为甚么睁着眼看别人富贵,自己受穷?作急去取了来,不可迟。”商议已定,明日王甲径到峨眉山白水禅院中来。昔日轻施重宝,是个慷慨有量之人;今朝重想旧踪,无非穷促无聊之计。一般檀越,贫富不曰总是登临,音乐顿别。
且说王甲见了住持法轮,说起为舍镜倾家,目前无奈只得来求还原物。王甲一里虽说,还怕法轮有些甚么推故。不匡法轮见说,毫无难色,欣然道:“此原是君家之物,今日来取,理之当然。小僧前日所以毫不与事,正为后来必有重取之日,小僧何苦又在里头经手?小僧出家人,只这个色身,尚非我有,何况外物乎?但恐早晚之间,有些不测,或被小人偷盗去了,难为檀越好情,见不得檀越金面。今得物归其主,小僧睡梦也安,何敢吝惜!”遂分付香积厨中办斋,管待了王甲已毕,却令王甲自上佛座,取了宝镜下来。王甲捧在手中,反复仔细转看,认得旧物宛然,一些也无疑心。拿回家里来,与妻子看过,十分珍重收藏起了。指望一似前日,财物水一般涌来。岂知一些也不灵验,依然贫困,时常拿出镜子来看看,光彩如旧,毫不济事。叹道:“敢是我福气已过,连宝镜也不灵了?“梦里也不道是假的,有改字陈朝驸马诗为证:
镜与财俱去,镜归财不归。
无复珍奇影,空留明月辉。
王甲虽然宝藏镜子,仍旧贫穷。那白水禅院只管一日兴似一日。外人闻得的,尽疑心道:“必然原镜还在僧处,所以如此。”起先那铸镜匠人打造时节,只说寺中住持无非看样造镜,不知其中就里。今见人议论。说出王家有镜聚宝,舍在寺中被寺僧偷过,致得王家贫穷寺中丰富一段缘由,匠人才省得前日的事,未免对人告诉出来。闻知的越恨那和尚欺心了。却是王甲有了一镜,虽知是假,那从证辨?不好再向寺中争论得,只得吞声忍气,自恨命薄。妻子叫神叫佛,冤屈无伸,没计奈何。法轮自谓得计,道是没有尽藏的,安然享用了。
看官,你道若是如此做人落得欺心,到反便宜,没个公道了。怎知:量大福亦大,机深祸亦深!法轮用了心机,藏了别人的宝镜自发了家,天理不容,自然生出事端来。汉嘉来了一个提点刑狱使者,姓浑名耀,是个大贪之人。闻得白水寺僧十分富厚,已自动了顽涎。后来察听闻知有镜聚宝之说,想道:“一个僧家要他上万上千,不为难事。只是万千也有尽时,况且动人眼目。何如要了他这镜,这些财富尽跟了我走,岂不是无穷之利?亦且只是一件物事,甚为稳便。”当下差了一个心腹吏典,叫得宋喜,特来白水禅院问住持要借宝镜一看。只一句话,正中了法轮的心病,如何应承得?回吏典道:“好交提控得知,几年前有个施主,曾将古镜一面舍在佛顶上,久已讨回去了。小寺中那得有甚么宝镜?万望提控回言一声。”宋喜道:“提点相公坐名要问这宝镜,必是知道些甚么来历的,今如何回得他?”法轮道:“委实没有,叫小僧如何生得出来?”宋喜道:“就是恁地时,在下也不敢回话,须讨喧怪!”法轮晓得他作难,寺里有的是银子,将出十两来送与吏典道:“是必有烦提控回一回,些小薄意,勿嫌轻鲜!”宋喜见了银子,千欢万喜道:“既承盛情,好歹替你回一回去。”
法轮送吏典出了门,回身转来与亲信的一个行者真空商量道:“此镜乃我寺发迹之本,岂可轻易露白,放得在别人家去的?不见王家的样么?况是官府来借,他不还了没处叫得撞天屈,又是瞒着别人家的东西,明白告诉人不得的事。如今只是紧紧藏着,推个没有,随地要得急时,做些银子不着,买求罢了。”真空道:“这个自然,怎么好轻与得他?随他要了多少物事去,只要留得这宝贝在,不愁他的。”师徒两个愈加谨密不题。
且说吏典宋喜去回浑提点相公的话,提点大怒道:“僧家直惩无状!吾上司官取一物,辄敢抗拒不肯?”宋喜道:“他不是不肯,说道原不曾有。”提点道:
“胡说!吾访得真实在这里,是一个姓王的富人舍与寺中,他却将来换过,把假的还了本人,真的还在他处。怎说没有?必定你受了他贿赂,替他解说。如取不来,连你也是一顿好打!”宋喜慌了道:“待吏典再去与他说,必要取来就是。”提点道:“快去!快去!没有镜子,不要思量来见我!”宋喜唯唯而出,又到白水禅院来见住持,说:“提点相公必要镜子,连在下也被他焦燥得不耐烦。而今没有镜子,莫想去见得他!”法轮道:“前日已奉告过,委实还了施主家了。而今还那里再有?”宋喜道:“相公说得丁一卯二的,道有姓王的施主舍在寺中,以后来取,你把假的还了他,真的自藏了。不知那里访问在肚里的,怎好把此话回得他?”法轮道:“此皆左近之人见小寺有两贯浮财,气苦眼热,造出些无端说话。”宋喜道:“而今说不得了,他起了风,少不得要下些雨。既没有镜子,须得送些甚么与他,才熄得这火。”法轮道:“除了镜子,随分要多少,敝寺也还出得起。小僧不敢吝,凭提控怎么分付。”宋喜道:“若要周全这事,依在下见识,须得与他千金才打得他倒。”法轮道:“千金也好处,只是如何送去?”宋喜道:“这多在我,我自有送进的门路方法。”法轮道:“只求停妥得,不来再要便好。”即命行者真空在箱内取出千金,交与宋喜明白,又与三十两另谢了宋喜。
宋喜将的去又藏起了二百,止将八百送进提点衙内。禀道:“僧家实无此镜,备些镜价在此。”宋喜心里道:“量便是宝镜,也未必值得许多,可出罢了。”提点见了银子,虽然也动火的,却想道:“有了聚宝的东西,这七八百两只当毫毛,有甚希罕!叵耐这贼秃你总是欺心赖别人的,怎在你手里了,就不舍得拿出来?而今只是推说没有,又不好奈何得!”心生一计道:“我须是刑狱重情衙门,我只把这几百两银做了赃物,坐他一个私通贿赂、夤缘刑狱污蔑官府的罪名,拿他来敲打,不怕不敲打得出来。”当下将银八百两封贮库内,即差下两个公人,竟到白水禅院拿犯法住持僧人法轮。
法轮见了公人来到,晓得别无他事,不过宝镜一桩前件未妥。分付行者真空道:“提点衙门来拿我,我别无词讼干连,料没甚事。他无非生端,诈取宝镜,我只索去见一见。看他怎么说话,我也讲个明白。他住了手,也不见得。前日来提控送了这些去,想是嫌少。拼得再添上两倍,量也有数。你须把那话藏好些,一发露形不得了!”真空道:“师父放心!师父到衙门要取甚使用,只管来取。至于那话,我一面将来藏在人寻不到的去处,随你甚么人来,只不认帐罢了。”法轮道:“就是指了我名来要,你也决不可说是有的。”两下约定好,管待两个公人,又重谢了差使钱了,两个公人各各欢喜。法轮自恃有钱,不怕官府,挺身同了公人竟到提点衙门来。
浑提点升堂见了法轮,变起脸来拍案大怒道:“我是生死衙门,你这秃贼,怎么将着重贿,营谋甚事?见获赃银在库,中间必有隐情,快快招来!”法轮道:
“是相公差吏典要取镜子,小寺没有镜子,吏典教小僧把银子来准的。”提点道:“多是一划胡说!那有这个道理?必是买嘱私情,不打不招!”喝叫皂隶拖番,将法轮打得一佛出世,二佛涅磐,收在监中了,提点私下又教宋喜去把言词哄他,要说镜子的下落。法轮咬定牙关,只说:“没有镜子,宁可要银子,去与我徒弟说,再凑些送他,赎我去罢!”宋喜道:“他只是要镜子,不知可是增些银子完得事体的,待我先讨个消息再商量。”宋喜把和尚的口语回了提点。提点道:“与他熟商量,料不肯拿出来,就是敲打他也无益。我想他这镜子,无非只在寺中。我如今密地差人把寺围了,只说查取犯法赃物,把他家资尽数抄将出来,简验一过,那怕镜子不在里头!”就分付吏典宋喜监押着四个公差,速行此事。宋喜受过和尚好处的,便暗把此意通知法轮,法轮心里思量道:“来时曾嘱付行者,行者说把镜子藏在密处,料必搜寻不着,家资也不好尽抄没了我的。”遂对宋喜道:“镜子原是没有,任凭箱匣中搜索也不妨,只求提控照管一二,有小徒在彼,不要把家计东西乘机散失了,便是提控周全处。小僧出去,禅院另有厚报。”宋喜道:“这个当得效力。”别了法轮,一同公差到白水禅院中来,不在话下。
且说白水禅院行者真空,原是个少年风流淫浪的僧人,又且本房饶富,尽可凭他撒漫,只是一向碍着住持师父,自家像不得意。目前见师父官提下去,正中下怀,好不自由自在。俗语云:“偷得爷钱没使处。”平日结识的私情、相交的婊子,没一处不把东西来乱塞乱用,费掉了好些过了。又偷将来各处寄顿下,自做私房,不计其数。猛地思量道:“师父一时出来,须要查算,却不决撒?况且根究镜子起来,我未免不也缠在里头。目下趁师父不在,何不卷掳了这诺多家财,连镜子多带在身边了,星夜逃去他州外府,养起头发来做了俗人,快活他下半世,岂不是好?”算计已定,连夜把箱笼中细软值钱的,并叠起来,做了两担。次日,自己挑了一担,顾人挑了一担,众人面前只说到州里救师父去,竟出山门去了。
去后一日,宋喜才押同四个公差来到,声说要搜简住持僧房之意。寺僧回说本房师父在官,行者也出去了,止有空房在此。公差道:“说不得!我们奉上司明文,搜简违法赃物,那管人在不在?打进去便了!”当即毁门而入,在房内一看,里面止是些粗重家火,椅桌狼犹,空箱空笼,并不见有甚么细软贵重的东西了。就将房里地皮翻了转来,也不见有甚么镜子在那里。宋喜道:“住持师父叮嘱我,教不要散失了他的东西。今房里空空,却是怎么呢?”合寺僧众多道:“本房行者不过出去看师父消息,为甚把房中搬得恁空?敢怕是乘机走了!”四个公差见不是头,晓得没甚大生意,且把遗下的破衣旧服乱卷掳在身边了,问众僧要了本房僧人在逃的结状,一同宋喜来回复提点。提点大怒道:“这些秃驴,这等奸猾!分明抗拒我,私下教徒弟逃去了,有甚难见处?”立时提出法轮,又加一顿臭打。那法轮本在深山中做住持,富足受用的僧人,何曾吃过这样苦?今监禁得不耐烦,指望折些银子,早晚得脱。见说徒弟逃走,家私已空,心里已此苦楚,更是一番毒打,真个雪上加霜,怎经得起?到得监中,不胜狼狈,当晚气绝。提点得知死了,方才歇手。眼见得法轮欺心,盗了别人的宝物,受此果报。有诗为证:
赝镜偷将宝镜充,翻今施主受贫穷。
今朝财散人离处,四大元来本是室。
且说行者真空偷窃了住持东西,逃出山门。且不顾师父目前死活,一径打点他方去享用。把目前寄顿在别人家的物事,多讨了拢来,同寺中带出去的放做一处。驾起一辆大车,装载行李,顾个脚夫推了前走。看官,你道住持诺大家私,况且金银体重,岂是一车载得尽的?不知宋时尽行官钞,又叫得纸币,又叫得官会子,一贯止是一张纸,就有十万贯,止是十万张纸,甚是轻便。那住持固然有金银财宝,这个纸钞兀自有了几十万,所以携带不难。行者身边藏有宝镜,押了车辆,穿山越岭,待往黎州而去。到得竹公溪头,忽见大雾漫天,寻路不出。一个金甲神人闪将出来,躯长丈许,面有威容。身披锁子黄金,手执方天画戟。大声喝道:“那里走?还我宝镜来!”惊得那推车的人,丢了车子,跑回旧路。只恨爷娘不生得四只脚,不顾行者死活,一道烟走了。那行者也不及来照管车子,慌了手脚,带着宝镜只是望前乱窜,走入材子深处。忽地起阵狂风,一个斑澜猛虎,跳将出来,照头一扑,把行者拖的去了。眼见得真空欺心,盗了师父的物件,害了师父的性命,受此果报。有诗为证:
盗窃原为非分财,况兼宝镜鬼神猜。
早知虎口应难免,何力安心守旧来?
再说渔翁王甲讨还寺中宝镜,藏在家里,仍旧贫穷。又见寺中日加兴旺,外人纷纷议论,已晓得和尚欺心调换,没处告诉。他是个善人,只自家怨怅命薄,夫妻两个说着宝镜在家时节许多妙处,时时叹恨而已。一日,夫妻两个同得一梦,见一金甲神人分付道:“你家宝镜今在竹公溪头,可去收拾了回家。”两人醒来,各述其梦。王甲道:“此乃我们心里想着,所以做梦。”妻子道:“想着做梦也或有之,不该两个相同。敢是我们还有些造化,故神明有此警报?既有地方的,便到那里去寻一寻看也好。”
王甲次日问着竹公溪路径,穿川度岭,走到溪头。只见一辆车子倒在地上,内有无数物件,金银钞市,约莫有数十万光景。左右一看,并无人影,想道:“此一套无主之物,莫非是天赐我的么?梦中说宝镜在此,敢怕也在里头?”把车内逐一简过,不见有镜子。又在前后地下草中四处寻遍,也多不见。笑道:“镜子虽不得见,这一套富贵也勾我下半世了。不如趁早取了他去,省得有人来。”整起车来推到路口,顾一脚夫推了,一直到家里来。对妻子道:“多蒙神明指点,去到溪口寻宝镜。宝镜虽不得见,却见这一车物事在那里。等了一会,并没个人来,多管是天赐我的,故取了家来。”妻子当下简看,尽多是金银宝钞,一一收拾,安顿停当。夫妻两人不胜之喜。只是疑心道:“梦里原说宝镜,今虽得此横财,不见宝镜影踪,却是何故?还该到那里仔细一寻。”王甲道:“不然,我便明日再去走一遭。”到了晚间,复得一梦,仍旧是个金甲神人来说道:“王甲,你不必痴心!此镜乃神天之宝,因你夫妻好善,故使暂出人间,作成你一段富贵,也是你的前缘,不想两入奸僧之手。今奸僧多已受报,此镜仍归天上去矣,你不要再妄想。昨日一车之物,原即是室镜所聚的东西,所以仍归于你。你只坚心好善就这些也享用不尽了。”飒然惊觉,乃是南柯一梦。王甲逐句记得明白,一一对妻子说,明知天意,也不去寻镜子了。夫妻享有寺中之物,尽勾丰足,仍旧做了嘉陵富翁,此乃好善之报,亦是他命中应有之财,不可强也。
休慕他人富贵,命中所有方真。
若要贪图非分,试看两个僧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