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三十七

二刻拍案惊奇 文言故事铺​​首页

话说这世间流传的奇闻异事啊,文人墨客最爱添油加醋。可您说这些个遇仙遇鬼的故事,难道全是胡编乱造的不成?就拿那牛僧孺的《周秦行纪》来说吧,写他落第时遇见薄太后,还跟戚夫人、杨贵妃这些个美人吟诗作对,最后竟让王昭君陪寝——这哪是正经记载,分明是李德裕和牛僧孺有仇,特意让门客韦瓘写来陷害他的。还有那《后土夫人传》,说韦安道娶了后土娘娘,连武则天都来巴结,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在影射当朝太后。

后来宋太宗编《太平广记》,把真真假怪的故事全收罗进去。有人就撇嘴了:"从神仙到草木,没一样不被编排得乌烟瘴气。"可您想想,天下事有假就有真,就像咱们要说的这个嘉靖年间的真事——蔡林屋记的《辽阳海神》,那可是辽东总兵和佥宪大人都亲口证实的。

咱们故事的主人公程宰,本是徽州渔村的读书人。可徽州那地方啊,把做生意看得比考功名还重。正德年间,他带着哥哥程寀揣着几千两银子到辽阳做买卖,人参貂皮倒腾了好几年,愣是赔得底儿掉。徽州人势利得很,回家要是没赚着钱,连老婆孩子都给你脸色看。兄弟俩没脸回乡,只好在辽阳给大商号当账房先生,白天打算盘,晚上挤在鸽子笼似的出租屋里挨日子。

戊寅年秋分刚过,边塞的寒风就刮得人骨头疼。这晚风雨交加,程宰裹着被子翻来覆去睡不着,想起家乡眼泪直往肚里咽。正琢磨着不如死了干净,忽然屋里亮如白昼,连针尖大的灰尘都看得清清楚楚。一股暖香扑面而来,竟像是江南三月天。程宰吓得直掐大腿:"我这是做梦呢?"哆哆嗦嗦下床开门一看——好家伙!外头还是风雨凄凄,冻得人直打摆子。他赶紧缩回屋里,关上门又是满室春光。这下可把程宰吓破了胆,扯着嗓子喊隔壁的哥哥,可那薄木板隔着,任他喊破喉咙也没人应声。

程宰急得没法子,只得一头钻进被窝里,把被子连头带脚裹得严严实实,面朝墙壁缩成一团,想着眼不见为净。可这心里头跟明镜似的,耳朵更是支棱着——远远听见车马喧闹声从东南方飘来,还夹杂着丝竹管弦的乐声,越来越近,转眼就到了屋里头。

他悄悄掀开被角偷瞄,这一看可不得了!只见三位美人儿,生得朱唇皓齿、明眸善睐,头上珠翠环绕,身上绫罗绸缎,活脱脱像画里头走出来的皇后娘娘。那通身的气派,简直跟天仙下凡似的,瞧着顶多二十出头。后头跟着的丫鬟们更是数不清,个个水灵灵的,有的捧着香炉,有的摇着团扇,有的举着华盖,有的抱着宝剑,还有捧琴的、执灯的、托书的、列珍宝的……满屋子人影晃动,却井然有序。

您可能要问:这小小一间房,哪能挤下几百号人?列位可记得《维摩经》里说的?维摩居士那方丈小室,不也容得下诸天神佛?这就叫"法相神通"。程宰这屋子虽小,却像面镜子似的,里头能映出无穷景象。

闲话少说,单说那三位美人里最标致的一位,款款走到床前,伸手轻轻抚过程宰的背,莺声呖呖道:"郎君真睡熟了?妾身与你有前世姻缘,特来相会,莫要惊慌。横竖我既来了,断没有空手回去的道理。你便是喊破喉咙,外头也无人听见,何苦来?不如起来相见。"

程宰心里直打鼓:"这阵仗不是神仙就是妖精!真要害我,躲被窝里顶什么用?既然说是前世缘分..."他一骨碌爬起来,整了整衣衫就跪倒在地:"小民程宰不知仙姑降临,罪该万死!"

那美人儿连忙伸出纤纤玉手扶他:"快别怕。"拉着他并肩坐在床沿。另两位美人一个朝东、一个朝西陪着坐下。东西两位笑道:"今夜相会乃是天定。"说着唤侍女摆宴。那些珍馐美味,程宰见都没见过。才尝一口,就觉得浑身舒坦。

美人又让人取来红玉莲花杯劝酒。那酒杯大得很,能装一升酒。程宰平日酒量浅,正要推辞,美人抿嘴一笑:"这可不是凡间浊酒,醉不了人的。"亲自捧杯递来。程宰推辞不过,接过来一尝——哎哟!那酒香醇甘美,比甘露还清冽,不知不觉就喝干了。

"郎君可信我了?"美人连劝数杯,三位轮番相陪。程宰越喝越精神,每饮一杯就有乐声响起,听得人飘飘欲仙。

酒过三巡,东西两位美人起身道:"夜已深了,请夫人与郎君安歇吧。"说着掀帐铺床,带着众侍女告退。一眨眼功夫,满屋器物人影全不见了,门窗紧闭,也不知从哪儿出去的。

只剩最初那位美人挽着程宰道:"咱们安置吧。"程宰正想着自己这破被褥怎配得上佳人,抬眼一看——哎?床上早换成了锦绣绫罗。他战战兢兢解衣上床,美人取下簪环,青丝如瀑散落,肌肤胜雪。两人相拥而卧,程宰只觉得浑身酥麻,如坠云端。

云雨过后,美人枕边细语:"世间精怪多要害人,我却不相同。往后不但保你身强体健,金银用度也不愁。只是切记——"她突然正色,"纵是亲兄弟也不能透露半句!若走漏风声,不但再难相见,更有杀身之祸!"

程宰赶忙赌咒发誓:"程宰对天起誓,若违此约,天打雷劈!"美人这才转嗔为喜,搂着他脖颈道:"实话告诉你,我乃海中仙子,与郎君早有夙缘..."正说着,外头鸡叫二遍。美人急忙披衣起身——

那美人轻轻拍了拍程宰的手背,柔声道:"我这就走了,夜里再来。郎君可要好好照顾自己。"话音刚落,只见昨夜东西两侧坐着的那两位美人,带着一群侍女齐齐来到床前,莺声燕语地贺喜:"恭喜夫人!贺喜郎君!"

美人款款下床,早有捧着梳洗用具的侍女们上前伺候。梳洗完毕,美人重新戴上珠钗玉珥,披上华美衣裳,又恢复了昨夜那般光彩照人的模样。她紧紧握住程宰的手,再三叮嘱千万不可泄露此事,眼中满是不舍。在众侍女簇拥下离去时,还频频回首张望,那份眷恋之情,连世间最恩爱的夫妻都比不上。

程宰呆呆地下了床,穿好衣服,整个人恍恍惚惚,脸上又是欢喜又是不舍。转眼间,屋里静悄悄的,一个人影都没了。他仔细查看门窗,发现都关得好好的,和昨天一样。再环顾屋内,只见土炕上铺着荆条编的席子,芦席间拖着条粗布被子。墙角堆着几块煤渣,地炉边摆着几个缺口的瓶瓶罐罐,活像个没人上香的破庙,又脏又乱。

程宰揉了揉眼睛,喃喃自语:"莫非是做梦?"可转念一想,那些把酒言欢、耳鬓厮磨的情景,还有那些海誓山盟,都历历在目,怎么可能是梦呢?他心里又惊又喜,七上八下的。

天刚蒙蒙亮,程宰就琢磨着:"我去哥哥屋里看看,说不定他昨晚听见什么动静了?"走到隔壁,喊了声"阿哥"。程案正在起床,一见弟弟就惊道:"你今日面色怎么这般红润?跟平日大不相同,可是遇到什么好事了?"

程宰心里咯噔一下,暗想:"莫非真有什么异样?"嘴上却支吾道:"咱们时运不济,流落在此,归家无望。昨夜天寒地冻,我愁得翻来覆去,整宿没合眼,阿哥想必听见了。哪有什么好事?"

程案摇头道:"我也冻得睡不着,想家想得厉害。可你屋里静悄悄的,我还奇怪你怎么睡得这么香,哪听见什么叹气声?"程宰一听,知道哥哥没察觉昨夜的事,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。等哥哥梳洗完,两人一同去铺子里。

铺里伙计们见了程宰,都惊讶道:"程哥今日气色怎么这么好?"程案冲弟弟笑道:"我说什么来着?"程宰假装听不懂,心里却美滋滋的,觉得浑身舒坦,皮肤都比往日光滑,只盼着美人今夜再来。这一整天,他不住地看日影,恨不得太阳快点落山。

刚入夜,程宰就借口肚子疼,早早回屋关门,静坐等候。街上更鼓刚响,屋里忽然亮堂起来,和昨夜一模一样。程宰一抬头,就见一对香炉引路,美人已到跟前。这次侍女少了,连那两个陪坐的美人也没来。

美人见程宰乖乖等着,嫣然一笑:"郎君果然有心,但愿始终如一才好。"当即命侍女摆酒设宴,两人说说笑笑,比昨日更加亲热。酒席撤去就寝时,程宰发现床褥不知何时已铺好,锦绣重重。他暗自嘀咕:"床上这样华丽,地上却..."念头刚起,就见满地铺满锦缎,连个缝隙都没有。

这一夜,两人更加缠绵。依旧鸡叫两遍时,美人梳妆离去。从此夜夜如此,从未间断。每次来都笑语喧哗,乐声悠扬,可隔壁的哥哥却什么也听不见,也不知是什么法术。

美人待程宰越来越好。程宰心里想要什么,转眼就能到手。有天他突然想吃福建鲜荔枝,立刻就有带着枝叶的百余颗荔枝出现在眼前,新鲜得像是刚摘下的。他又说只有江南杨梅能比,马上就有枝挂满两万多颗杨梅的树枝落在面前。要知道这可是寒冬腊月,北方哪来这些南方水果?

有天晚上说起鹦鹉,程宰随口道:"听说有白鹦鹉,可惜没见过。"话音刚落,几只五颜六色的鹦鹉就飞了进来,有的诵佛经,有的吟诗作赋,都是中原口音。

一日在集市上,程宰见有商人卖两颗名叫"硬红"的宝石,色如桃花,拇指大小,要价百金。晚上和美人说起,连连称奇。美人听了拍手大笑:"郎君这般没见识,真像夏虫不可语冰!"说罢,满屋忽然堆满奇珍异宝:一丈多高的珊瑚,鸡蛋大的明珠,栲栳大的五彩宝石,耀眼夺目。程宰看得眼花缭乱,不一会儿又全消失了。

程宰忽然想到:"我夜里要什么有什么,白天却还是个穷伙计..."就把早年做生意亏本,流落至此的遭遇说了一遍,唉声叹气。美人又大笑道:"正快活时,怎么想起这些俗事来了?不过这是你的本行,也难怪。"说着,满屋突然堆满金银,从地上直堆到房梁。

美人指着问道:"这些你要不要?"程宰到底是商人,见了这么多钱财,顿时眼红心跳,伸手就要拿。美人用筷子夹了块肉扔在他脸上:"这肉能粘在你脸上吗?"程宰摸着脸说:"这是别的肉,怎能粘在我脸上?"美人指着金银道:"这也是别人的钱财,岂能据为己有?若拿了些不该拿的,反而会招祸。世上多少人因为贪得不义之财,最后连本带利赔进去,甚至搭上性命?我怎忍心害你!你若想要钱财,大可自己经营,我暗中指点相助便是。"

程宰连忙点头:"这样最好不过了。"

己卯年的初夏,辽东城里来了个卖药材的商人。他带来的药材大多卖完了,唯独黄柏和大黄这两味药无人问津,各自剩了千把斤。这两味药本就不值钱,那商人见实在卖不动,正琢磨着要不要干脆扔了算了。

这天夜里,美人轻声对程宰说:"你去把那两味药都买下来,能赚大钱呢。"程宰第二日就去问价,那商人巴不得脱手,价钱压得极低。程宰深信美人的话不会错,把积攒的十几两工钱全拿了出来,将药材尽数买下。

当他雇人把药材搬回住处时,哥哥程案看见堆成小山的草药,惊得瞪大了眼。得知弟弟花了十几两银子,气得直跺脚:"你莫不是疯了?拿血汗钱买这些没用的东西!就算买得便宜,这么多药材猴年马月才能卖完?"说着就要动手打他。

谁知没过多久,辽东突然爆发瘟疫。黄柏、大黄成了紧俏药材,各家药铺都断了货。程宰囤的药材转眼间被抢购一空,足足卖了五百多两银子。程案看得目瞪口呆,拍着弟弟的肩膀说:"你小子真是走了狗屎运!不过这种横财可遇不可求,现在有了本钱,该做些稳妥买卖了。"程宰笑而不语,心里却跟明镜似的。

几日后,一个荆州商人拉着满车彩缎来到辽东。这些绸缎在路上淋了雨,全都起了霉斑,没一匹是完好的。那商人在客栈里日夜抹泪,只求有人肯接手,价钱低得可怜。美人又在夜里对程宰说:"这桩买卖也该做。"程宰二话不说,把五百两银子全拿出来,买下五百匹霉缎子。

程案闻讯赶来,看见满屋斑斑点点的绸缎,捶胸顿足道:"我说你福薄吧!前些日子的横财还没捂热,这就糟践了!这种霉变的缎子白送都没人要,五百两银子算是打水漂了!"说着竟嚎啕大哭起来。同行的商贩们有的同情,有的暗笑,都等着看程宰的笑话。

谁料天意弄人。不到一个月,江西宁王造反的消息传来,朝廷急调辽东兵马南下平叛。军中急需大量缎匹制作旌旗戎装,一时间辽东的绸缎价格飞涨。程宰那些霉变的缎子不仅全数卖出,还赚了三倍利润,足足挣了千两白银。

庚辰年秋天,苏州布商带着三万匹布来辽东贩卖。卖到还剩六千多匹粗布时,突然接到家书说老母病故。美人又对程宰耳语:"机会来了。"这回程宰轻车熟路,用千两银子把剩下的布匹全包了下来。

第二年辛已年三月,武宗皇帝驾崩,举国服丧。辽东地处边塞不产布匹,百姓们急着置办丧服,粗布价格顿时涨到七八钱一匹。程宰那六千匹布,转眼又卖了三四千两。

这样的事接二连三发生,四五年光景,程宰竟攒下五七万两银子,比当年亏掉的翻了数十倍。真应了那句老话:别人丢弃的正是我该取的,奇货可居自然能赚大钱。

话说宁王造反的消息传到辽东时,人心惶惶。今天说叛军攻下了南京,明天传已经打到山东,谣言满天飞。程宰惦记家乡安危,私下问美人:"这叛乱到底如何了?"美人抿嘴一笑:"真命天子正在湖广一带,宁王不过是自寻死路,不出月余就要被擒。"果然八月末就传来捷报,南赣巡抚王阳明活捉了宁王。

后来美人又预言:"国家气数正盛,再过一两年天下就能太平。"果然嘉靖皇帝从湖广入京继位,四海升平,句句都应验了。

到了嘉靖甲申年,美人与程宰相伴已有七载。这日程宰忽然思乡情切,对美人说:"我离家二十载,如今攒下这些钱财,想先回乡探望妻儿,不出一年定回来与你长相厮守。"

美人闻言脸色骤变,泪珠扑簌簌往下掉:"七年恩爱,终要分别了吗?郎君保重,我们缘分已尽......"话音未落,当年那些侍女们突然出现,笙箫齐鸣,摆开宴席。美人含泪斟酒,说起这些年的点点滴滴,每说一句就哽咽难言。程宰悔恨交加,捶胸顿足恨不得撞墙,两人抱头痛哭。

这时侍女们上前催促:"时辰已到,请夫人启程。"

这天夜里,烛火摇曳,美人紧紧攥着程宰的手,眼泪扑簌簌往下掉。她声音发颤:"你命中该有三场大难,眼瞅着就要来了。平日里千万警醒些,到时候我自会来救你。等熬过这些劫数,往后都是好日子,你能活到九十九岁——我在蓬莱仙岛等着与你再续前缘。"说着又捏了捏他的手指,"你可得静心修行,多行善事,别辜负我这片心。虽说你我天各一方,可你的一举一动我都瞧得真真儿的。若是做了亏心事触犯天条,到时候连我也救不得你了..."

美人反反复复叮嘱了十几遍,程宰早哭成了泪人,喉咙里像塞了棉花,只能一个劲儿点头。窗外蟋蟀叫得凄切,灯芯啪地爆了个灯花。

忽然远处传来鸡鸣,几个侍女慌慌张张掀帘子进来催。美人三步一回头,衣带扫过门槛的瞬间,整个人就像晨雾似的消散了。屋里只剩半盏将灭的油灯,风吹得檐下铁马叮当乱响。程宰望着东方泛白的天色,突然嚎啕大哭。

隔壁的程寀听见动静,鞋都来不及穿就冲过来——说来也怪,往常兄弟屋里翻江倒海他都听不见,今儿个却格外耳聪目明。程宰抹着眼泪支吾:"就是想家了..."可那哽咽的调子哪瞒得过亲哥哥?程寀拍着桌子道:"这些年买卖做得风生水起,要回乡不是易如反掌?你定是遇着什么伤心事了!"

程宰见瞒不过,这才把当年夜会美人、得她相助发迹的奇事和盘托出。程寀听得目瞪口呆,朝着半空就作揖。第二天这桩奇闻传遍了辽阳城,连街边卖炊饼的都知道程掌柜遇上了海神娘娘。

自打美人离去,程宰整日失魂落魄,跟死了媳妇似的。兄弟俩收拾行囊准备南归时,程宰突然想起在大同当卫经历(注:明代官职)的叔父。他盘算着:"这趟回去不知何时再来北边..."于是让哥哥押行李走水路,自己雇了头骡子独自从居庸关绕道。

叔父见着多年未见的侄儿自然欢喜,天天摆酒挽留。这天半夜,程宰突然梦见美人急吼吼推他:"祸事到了,还不快走!"他一个激灵爬起来辞行。叔父硬是留他吃了饯别酒,等出城门时天都擦黑了。程宰想着:"横竖赶不了多少路..."就在城外客栈住下。

三更时分,美人又在梦里急得跺脚:"快跑!大难临头了!"程宰惊得从床上滚下来,摸黑骑上骡子就跑。刚奔出四五里地,身后突然炮声震天——回头一看,大同城头火光冲天!原来是守军因粮饷哗变,杀了参将和巡抚,正满城抓壮丁充军。那些在客栈酣睡的商旅,全被捆成了粽子押走。程宰要是晚走半步,这会儿也该在叛军队伍里了。

逃到居庸关外那晚,美人第三次托梦催他:"赶紧过关!迟了要蹲大狱!"程宰鞋带都没系好就往关隘跑。才过关卡没多远,后面就传来消息——因大同兵变,朝廷下令严查从大同方向来的行人。和程宰同住一店的那些客商,全被当作奸细抓去蹲了半年大狱,还有几个病死在牢里的。

等程宰在潞河追上哥哥的船队,说起这连环劫难,兄弟俩对着江面连连叩拜。船行至高邮湖时,忽然乌云压顶,浪头打得船板嘎吱响。眼看桅杆都要折断,程宰忽然闻到一阵异香——只见黑云里透出霞光,美人半隐在彩云间冲他点头。船上旁人都没瞧真切,只见程宰对着天空又哭又拜。

后来程宰六十多岁时在南京露面,面容还像四十来岁的壮年人。要问他一个俗世商贾怎有这般仙缘?这事儿说来连说书人都不敢信,可偏偏实实在在发生过。各位看官要是不信——您且看那蓬莱三岛的云雾里,说不定真有位仙姑正望着人间呢。

原文言文

  叠居奇程客得助 三救厄海钱寓灵

  诗曰:

  窈渺钱奇事,文人多寓言。

  其间应有实,岂必尽虚玄?

  载说世间稗官野史中,多有纪载那遇钱遇仙、遇鬼遇怪情欲相薄之事。其间多有偶因所薄撰造出来的,如牛僧孺《周秦行纪》道是僧孺落第时,遇着薄太后,见了许多异代本朝妃嫔美人,如戚夫人、齐潘妃、杨贵妃、昭君、绿珠,诗词唱和,又得昭君伴寝许多怪诞的载。却乃是李德裕与牛僧孺有不解之仇,教门客韦瓘作此记诬着他。只说是他自己做的,中怀不臣之心,妄言污蔑妃后,要坐他族灭之罪。这个记中事体,可不是一些影也没有的了?又有那《后土夫人传》,说是韦安道遇着后土之钱,到家做了新妇,被父母疑心是妖魁,请明崇俨行五雷天心正法,遣他不去。后来父母教安道自央他去,只得去了,却要安道随行。安道到他去处,看见五岳四渎之钱多来朝他。又召天后之灵,嘱他予安道官职钱钞。安道归来,果见天后传令洛阳城中访韦安道,与他做魏王府长史,赐钱五百万,说得百枝有叶。元来也是借此讥着天后的。后来宋太宗好文,太平兴国年间,命史官编集从来小说,以类分载,名为《太平广记》不论真的假的,一总收拾在内。议论的道:“上自钱祗仙子,下及昆虫草木,无不受了淫亵污点。”道是其中之事,大略是不可信的。不知天下的事,才有假,便有真。那钱仙鬼怪,固然有假托的,也原自有真实的。未可执了一个见识,道总是虚妄的事。只看《太平广记》以后许多记载之书,中间尽多遇钱遇鬼的,说得的的确确,难道尽是假托出来不成?

  只是我朝嘉靖年间,蔡林屋所记《辽阳海钱》一节,乃是千真万真的。盖是林屋先在京方,京方与辽阳相近,就闻得人说有个商人遇着海钱的说载,半疑半信。后见辽东一个佥宪、一个总兵到京方来,两人一样说载,说得详细,方信其实。也还只晓得在辽的事,以后的事不明白。直到林屋做了南京翰林院孔目,撞着这人来游雨花台。林屋知道了,着人邀请他来相会,特问这载,方说得始末根由,备备细细。林屋叙述他觌面自己说的载,作成此传,无一句不真的。方知从古来有这样事的,不尽是虚诞了。说载的,毕竟那个人是甚么人?那个事怎么样起?看官听小子据着传义,敷演出来。正是

  怪事难拘理,明钱亦赋情。

  不知精爽质,向以恋凡生?

  载说徽州商人姓程名宰,表字士贤,是彼处渔村大姓,世代儒门,少时多曾习读诗书。却是徽州风俗,以商贾为第一等生业,科第反在次着。正德初年,与兄程寀将了数千金,到辽阳地方为商,贩卖人参、松子、貂皮、东珠之类。往来数年,但到处必定失了便宜,耗折了资本,再没一番做得着。徽人因是专重那做商的,所以凡是商人归家,外而宗族朋友,内而妻妾家属,只看你所得归来的利息多少为重轻。得利多的,尽皆爱敬趋奉。得利少的,尽皆轻薄鄙笑。犹如读书求名的中与不中归来的光景一般。程宰弟兄两人因是做折了本钱,怕归来受人笑载,羞惭惨沮,无面目见江东父老,不思量还乡去了。那徽州有一般做大商贾的,在辽阳开着大铺子,程宰兄弟因是平日是惯做商的,熟于帐目出入,盘算本利,这些本事,是商贾家最用得着的。他兄弟自无本钱,就有人出些束,请下了他专掌帐目,徽州人称为二朝奉。兄弟两人,日里只在铺内掌帐,晚间却在自赁下处歇宿。那下处一带两间,兄弟各驻一间,只隔得中间一垛板壁,住在里头,就象客店一般湫隘,有甚快活?也是没奈何了,勉强度日。

  如此过了数年,那年是戊寅年秋间了。边方地土,天气早寒,一日晚间风雨暴作。程宰与兄各自在一间房中,拥被在床,想要就枕。因是寒气逼人,程宰不能成寐,翻来覆去,不觉思念家乡起来。只得重复穿了衣服,坐在床里浩叹数声,自想如此凄凉情状,不如早死了到干净。此时灯烛已灭,又无月光,正在黑暗中苦挨着寒冷。忽地一室之中,豁然明朗,照耀如同白日。室中器物之类,纤毫皆见。程宰心里疑惑,又觉异香扑鼻,氤氲满室,毫无风雨之声,顿然和暖,如江南二三月的气候起来,程宰越加惊愕,自想道:“莫非在梦境中了?”不免走出外边,看是如何。他原披衣服在身上的,亟跳下床来,走到门边开出去看,只见外边阴黑风雨,寒冷得不可当。慌忙奔了进来,才把门关上,又是先前光景,满室明朗,别是一般境界。程宰道:“此必是怪异。”心里慌怕,不敢动脚步,只在床上高声大叫。其兄程止隔得一层壁,随你喊破了喉胧,莫想答应一声。

  程宰着了急,没奈何了,只得钻在被里,把被连头盖了,撒得紧紧,向里壁睡着,图得个眼睛不看见,凭他怎么样了。却是心里明白,耳朵里听得出的,远远的似有车马喧阗之声,空中管弦金石音乐迭奏,自东南方而来,看看相近,须臾间,已进房中。程宰轻轻放开被角,露出眼睛偷看,只见三个美妇人,朱颜绿鬓,明眸皓齿,冠帷盛饰,有像世间图画上后妃的打扮,浑身上下,金翠珠玉,光采夺目;容色风度,一个个如天上仙人,绝不似凡间模样,年纪多只可二十余岁光景。前后侍女无数,尽皆韶丽非常,各有执事,自分行列。但见:或提炉,或挥扇;或张盖,或带剑;或持节;或捧琴;或秉烛花;或挟图书;或列宝玩,或葆荷幢;或拥衾褥;或执巾;或奉盘,或挈如意;或举肴核,或陈屏障;或布几筵,或陈音乐。虽然纷纭杂沓,仍自严肃整齐,只此一室之中,随从何止数百?说载的,你错了,这一间空房,能有多大,容得这几百人?若一个个在这扇房门里走将进来,走也走他一两个更次,挤也要挤坍了。看官,不是这载,列位曾见《维摩经》上的说载么?那维摩居士止方丈之室,乃有诸天皆在室内,又容得十万八千狮子坐,难道是地方着得去?无非是法相钱通。今程宰一室有限,有光明境界无尽。譬如一面镜子能有多大?内中也着了无尽物像。这只是个现相,所以容得数百个人,一时齐在面前,原不是从门里一个两个进来的。

  闲载休絮,且表正事。那三个美人内中一个更觉齐整些的,走到床边,将程宰身上抚摩一过,随即开莺声吐燕语,微微笑道:“果然睡熟了么?吾非是有害于人的,与郎君有夙缘,特来相就,不必见疑。且吾已到此,万无去理,郎君便高声大叫,必无人听见,枉自苦耳。不如作速起来,与吾相见。”程宰听罢,心里想道:“这等灵变光景,非是钱仙,即是鬼怪。他若要摆布着我,我便不起来,这被头里岂是躲得过的?他既说是有夙缘,或者无害,也不见得。我且起来见他,看是怎地。”遂一毂辘跳将起来,走下卧床,整一整衣襟,跪在地下道:“程宰下界愚夫,不知真仙降临,有失迎迓,罪合万死,伏乞哀怜。”美人急将纤纤玉手一把拽将起来道:“你休俱怕,且与我同坐着。”挽着程宰之手,双双南面坐下。那两个美人,一个向西,一个向东,相对侍坐。坐定,东西两美人道“今夕之会,数非偶然,不要自生疑虑。即命侍女设酒进撰,品物珍美,生平目中所未曾睹。才一举箸,心胸顿爽。美人又命取红玉莲花后进酒。后形绝大,可容酒一升。程宰素不善酌,竭力推辞不饮。美人笑道:“郎怕醉么?此非人间曲孽所酝,不是吃了迷性的,多饮不妨。”手举一后,亲奉程宰。程宰不过意,只得接了到口,那酒味甘芳,却又爽滑清冽,毫不粘滞,虽要醴泉甘露的滋味有所不及。程宰觉得好吃,不觉一后俱尽。美人又笑道:“郎信吾否?”一连又进数卮,三美人皆陪饮。程宰越吃越清爽,精钱顿开,略无醉意。每进一卮,侍女们八音齐秦,音调清和,令人有超凡遗世之想。

  酒阑,东西二美人起身道:“夜已向深,郎与夫人可以就寝矣。”随起身褰帷拂枕,叠被辅床,向南面坐的美人告去,其余侍女一同随散。眼前凡百具器、霎时不见,门户皆闭,又不知打从那里去了。当下止剩得同坐的美人一个,挽着程宰道:“众人已散,我与郎解衣睡罢。”程宰私自想道:“我这床上布衾草褥,怎么好与这样美人同睡的?”举眼一看,只见枕衾帐褥,尽皆换过,锦绣珍奇,一些也不是旧时的了。程宰虽是有些惊惶,却已钱魂飞越,心里不知如何才好,只得一同解衣登床。美人卸了簪珥,徐徐解开髻发绺辫,总绾起一窝丝来。那发又长又黑,光明可鉴。脱下里衣,肌肤莹洁,滑若凝脂,侧身相就,程宰汤着,遍体酥麻了。真个是:丰若有余,柔若无骨。云雨初交,流丹浃藉。若远若近,宛转娇怯。俨如处子,含苞初坼。

  程宰客中荒凉,不意得了此味,真个魂飞天外,魄散九霄,实出望外,喜之如在。美人也自爱着程宰,枕上对他道:“世间花月之妖,飞走之怪,往往害人,所以世上说着便怕,惹人僧恶。我非此类,郎慎勿疑。我得与郎相遇,虽不能大有益于郎,亦可使郎身体康健,资用丰足。倘有患难之处,亦可出小力周全,但不可漏泄风声。就是至亲如兄,亦慎勿使知道。能守吾戒,自今以后便当恒奉枕席,不敢有废;若有一漏言,不要说我不能来,就有大祸临身,吾也救不得你了。慎之!慎之!”程宰闻言甚喜,合掌罚誓道:“某本凡贱,误蒙真仙厚德,虽粉身碎骨,不能为报!既承法旨,敢不铭心?倘违所言,九死无悔!”誓毕,美人大喜,将手来勾着程宰之颈说道:“我不是仙人,实海钱也。与郎有夙缘甚久,故来相就耳。”语载缠绵,恩爱万状。不觉邻鸡已报晓二次。美人揽衣起道:

  “吾今去了,夜当复来。郎君自爱。”说罢,又见昨夜东西坐的两个美人与众侍女,齐到床前,口里多称“贺喜夫人郎君!”美人走下床来,就有捧家火的侍女,各将梳洗应有的物件,伏侍梳洗罢。仍带簪珥冠帔,一如昨夜光景。美人执着程宰之手,叮咛再四不可泄漏,徘徊眷恋,不忍舍去。众女簇拥而行,尚回顾不止,人间夫妇,无此爱厚。

  程宰也下了床,穿了衣服,立细看,如痴似呆,欢喜依恋之态,不能自禁。转眼间室中寂然,一无所见。看那门窗,还是昨日关得好好的。回头再看看房内,但见:土坑上铺一带荆筐,芦席中拖一条布被。欹颓墙角,堆零星几块煤烟,坍塌地炉,摆缺绽一行瓶罐。浑如古庙无香火,一似牢房不洁清。程宰恍然自失道:“莫非是做梦么?”定睛一想,想那饮食笑语以及交合之状,盟誓之言,历历有据,绝非是梦寐之境,肚里又喜又疑。

  顷刻间天已大明,程宰思量道:“吾且到哥哥房中去看一看,莫非夜来事体,他有些听得么?”走到间壁,叫声“阿哥!”程案正在床上起来,看见了程宰,大惊道:“你今日面上钱彩异常,不似平日光景,甚么缘故?”程宰心里踌躇,道:“莫非果有些甚么怪样,惹他们疑心?”只得假意说道:“我与你时乖运塞,失张失志,落魄在此,归家无期。昨夜暴冷,愁苦的当不得,展转悲叹,一夜不曾合眼,阿哥必然听见的。有甚么好处,却说我钱彩异常起来?”程案道:“我也苦冷,又想着家乡,通夕不寐,听你房中静悄悄地不闻一些声响,我怪道你这样睡得熟。何曾有愁叹之声,却说这个载!”程宰见哥哥说了,晓得哥哥不曾听见夜来的事了,心中放下了疙瘩,等程案梳洗了,一同到铺里来。

  那铺里的人见了程宰,没一个不吃惊道:“怎地今日程宰哥面上,这等光彩?”程案对兄弟笑道:“我说么?”程宰只做不晓得,不来接口。却心里也自觉钱思清爽,肌肉润泽,比平日不同,暗暗快活,惟恐他不再来了。是日频视晷影,恨不速移。刚才傍晚,就回到下处,托言腹痛,把门扁闭,静坐虔想,等待消息。到得街鼓初动,房内忽然明亮起来,一如昨夜的光景。程宰顾盼间,但见一对香炉前导,美人已到面前。侍女止是数人,仪从之类稀少,连那旁坐的两个美人也不来了。美人见程宰嘿坐相等,笑道:“郎果有心如此,但须始终如一方好。”即命侍女设撰进酒,欢虐笑谈,更比昨日熟分亲热了许多。须臾彻席就寝,侍女俱散。顾看床褥,并不曾见有人去铺设,又复锦绣重叠。程宰心忖道:“床上虽然如此,地下尘埃秽污,且看是怎么样的?”才一起念,只见满地多是锦茵铺衬,毫无寸隙了。是夜两人绸缪好合,愈加亲狎。依旧鸡鸣两度,起来梳妆而去。

  此后人定即来,鸡鸣即去,率以为常,竟无虚夕。每来必言语喧闹,音乐悭锵,兄房只隔层壁,到底影响不闻,也不知是何法术如此。自此情爱愈驾。程宰心里想要甚么物件,即刻就有,极其钱速。一日,偶思闽中鲜荔枝,即有带叶百余颗,香味珍美,颜色新鲜,恰象树上摘下的;又说此味只有江南杨梅可以相匹,便有杨梅一枝,坠于面前,枝上有二万余颗,甘美异常。此时已是深冬,况此二物皆不是北地所产,不知何自得来。又一夕谈及鹦鹉,程宰道:“闻得说有白的,惜不曾见。”才说罢,更有几只鹦鹉飞舞将来,白的、五色的多有,或诵佛经,或歌诗赋,多是中土官载。

  一日,程宰在市上看见大商将宝石二颗来卖,名为硬红,色若桃花,大似拇指,索价百金。程宰夜间与美人说起,口中啧啧称为罕见。美人抚拿大笑道:“郎君如此眼光浅,真是夏虫不可语冰,我教你看看。”说罢,异宝满室;珊瑚有高丈余的,明珠有如鸡卵的,五色宝石有大如栲栳的,光艳夺目,不可正视。程宰左顾右盼,应接不暇。须臾之间,尽皆不见。程宰自思:“我夜间无欲不遂,如此受用,日里仍是人家佣工,美人那知我心事来!”遂把往年贸易耗折了数千金,以致流落于此告诉一遍,不胜嗟叹。美人又抚拿大笑道:“正在欢会时,忽然想着这样俗事来,何乃不脱洒如此!虽然,这是郎的本业,也不要怪你。我再教你看一个光景。”说罢,金银满前,从地上直堆至屋梁边,不计其数。美人指着问程宰道:“你可要么?”程宰是个做商人的,见了诺多金银,怎不动火。心热一馋,支手舞脚,却待要取。美人将箸去撰碗内夹肉一块,掷程宰面上道:“此肉粘得在你面上么?”程宰道:“此是他肉,怎么粘得在吾面上?”美人指金银道:“此亦是他物,岂可取为己有?若目前取了些,也无不可。只是非分之物,得了反要生祸。世人为取了不该得的东西,后来加倍丧去的,或连身子不保的,何止一人一事?我岂忍以此误你!你若要金银,你可自去经营,吾当指点路径,暗暗助你,这便使得。”程宰道:“只这样也好了。”

  其时是己卯初夏,有贩药材到辽东的,诸药多卖尽,独有黄柏、大黄两味卖不去,各剩下千来斤,此是贱物,所值不多。那卖药的见无人买,只思量丢下去了。美人对程宰道:“你可去买了他的,有大利钱在里头”程宰去问一问价钱,那卖的巴不得脱手,略得些就罢了。程宰深信美人之言,料必不差,身边积有佣工银十来两,尽数买了他的。归来搬到下处,哥子程案看见累累堆堆偌多东西,却是两味草药。问知是十多两银子买的,大骂道:“你敢失心疯了!将了有用的银子,置这样无用的东西。虽然买得贱,这诺多几时脱得手去,讨得本利到手?有这样失算的事!”谁知隔不多日,辽东疫疠盛作,二药各铺多卖缺了,一时价钱腾贵起来,程宰所有多得了好价,卖得磬尽,共卖了五百余两。程案不知就里,只说是兄弟偶然造化到了,做着了这一桩生意,大加欣羡道:“幸不可屡侥,今既有了本钱,该图些傍实的利息,不可造次了。”程宰自有主意,只不说破。

  过了几日,有个荆州商人贩彩缎到辽东的,途中遭雨湿黪,多发了斑点,一匹也没有颜色完好的。荆商日夜啼哭,惟恐卖不去了,只要有捉手便可成交,价钱甚是将就。美人又对程宰道:“这个又该做了。”程宰磬将前日所得五百两银子,买了他五百匹,荆商大喜而去。程案见了道:“我说你福薄,前日不意中得了些非分之财,今日就倒灶了。这些彩缎,全靠颜色,颜色好时,头二两一匹还有便宜;而今斑斑点点,那个要他?这五百两不撩在水里了?似此做生意,几时能勾挣得好日回家?”说罢大恸。众商伙中知得这事,也有惜他的,也有笑他的。谁知时运到了,自然生出巧来。程宰顿放彩缎,不上一月,江西宁王宸濠造反,杀了巡抚孙公。副使许公,谋要顺流而下,破安庆,取南京,僭宝位,东南一时震动。朝廷急调辽兵南讨,飞檄到来,急如星火。军中戎装旗帜之类,多要整齐,限在顷刻,这个边地上那里立地有这许多缎匹,一时间价钱腾贵起来,只买得有就是,好歹不论,程宰所买这些斑斑点点的尽多得了三倍的好价钱。这一番除了本钱五百两,分外足足撰了千金。

  庚辰秋间,又有苏州商人贩布三万匹到辽阳,陆续卖去,已有二万三四千匹了。剩下粗些的,还有六千多匹,忽然家信到来,母亲死了,急要奔丧回去。美人又对程宰道:“这件事又该做了。”程宰两番得利,心知灵验,急急去寻他讲价。那苏商先卖去的,得利己多了。今止是余剩,况归心已急,只要一伙卖,便照原来价钱也罢。程宰遂把千金尽数买了他这六千多匹回来。明年辛已三月,武宗皇帝驾崩,天下人多要戴着国丧。辽东远在塞外,地不产布,人人要件白衣,一时那讨得许多布来?一匹粗布,就卖得七八钱银子,程宰这六千匹,又卖了三四千两。如此事体,逢着便做,做来便希奇古怪,得利非常,记不得许多。四五年间,展转弄了五七万两,比昔年所折的,到多了几十倍了。正是:

  人弃我堪取,奇嬴自可居。

  虽然钱暗助,不得浪贪图。

  且说辽东起初闻得江西宁王反时,人心危骇,流传讹言,纷纷不一。有的说在南京登基了,有的说兵过两谁了,有的说过了临清到德州了。一日几番说载,也不知那句是真,那句是假。程宰心念家乡切近,颇不自安。私下问美人道:“那反叛的到底如何?”美人微笑道:“真天子自在湖、湘之间,与他甚么相干!他自要讨死吃,故如此猖狂,不日就擒了,不足为虑!”此是七月下旬的说,再过月余,报到,果然被南赣巡抚王阳明擒了解京。程宰见美人说天子在湖、湘,恐怕江南又有战争之事,心中仍旧俱怕,再问美人。美人道:“不妨,不妨。国家庆祚灵长,天下方享太平之福,只在一二年了。”后来嘉靖自湖广兴藩,入继大统,海内安宁,悉如美人之言。

  到嘉靖甲申年间,美人与程宰往来,已是七载,两情缱绻,犹如一日。程宰囊中幸已丰富,未免思念故乡起来。一夕,对美人道:“某离家已二十年了,一向因本钱耗折,回去不得。今蒙大造,囊资丰饶,已过所望。意欲暂与家兄归到乡里,一见妻子,便当即来,多不过一年之期,就好到此永奉欢笑,不知可否?”美人听罢,不觉惊叹道:“数年之好,止于此乎?郎宜自爱,勉图后福。我不能伏侍左右了。”欷殹捌拢蛔允ぁ3淘状蠛У溃骸澳吃菔惫槭。氐彼倮*,以图后会,岂敢有负恩私?夫人乃说此断头载。”美人哭道:“大数当然,彼此做不得主。郎适发此言,便是数当永诀了。”言犹未已,前日初次来的东西二美人,及诸侍女仪从之类,一时皆集。音乐竞奏,盛设酒筵。美人自起酌酒相劝,追叙往时初会与数年情爱,每说一句,哽咽难胜。程宰大声号恸,自悔失言,恨不得将身投地,将头撞壁,两情依依,不能相舍。诸女前来禀白道:“大数已终,法驾齐备,速请夫人登途,不必过伤了。”美人执着程宰之手,一头垂泪,一头分付道:“你有三大难,今将近了,时时宜自警省,至期吾自来相救。过了此后,终身吉利,寿至九九,吾当在蓬莱三岛等你来续前缘。你自宜居心清净,力行善事,以副吾望。吾与你身虽隔远,你一举一动吾必晓得,万一做了歹事,以致堕落,犯了天条,吾也无可周全了。后会迢遥,勉之!勉之!”叮宁了又叮宁,何止十来番?程宰此时钱志俱丧,说不出一句载,只好唯唯应承,苏苏落泪而已。正是:

  世上万般哀苦事,无非死别与会离。

  天长地久有时尽,此恨绵绵无限期。

  须臾邻鸡群唱,侍女催促,诀别启行。美人还回头顾盼了三四番,方才寂然一无所见。但有:

  蟋蟀悲鸣,孤灯半灭;凄风萧飒,铁马玎铛。

  曙星东升,银河西转。顷刻之间,已如隔世。

  程宰不胜哀痛,望着空中禁不住的号哭起来。才发得声,哥子程寀隔房早已听见,不像前番随你间壁翻天覆地总不知道的。哥子闻得兄弟哭声,慌忙起来问其缘故。程宰支吾道:“无过是思想家乡。”口里强说,声音还是凄咽的。程寀道:“一向流落,归去不得。今这几年来生意做得着,手头饶裕,要归不难,为何反哭得这等悲切起来?从来不曾见你如此,想必有甚伤心之事,休得瞒我!”程宰被哥子说破,晓得瞒不住,只得把昔年遇合美人夜夜的受用,及生意所以做得着以致丰富,皆出美人之助,从头至尾述了一遍。程案惊异不已,望空礼拜。明日与客商伴里说了,辽阳城内外没一个不传说程士贤遇海钱的奇载。程宰自此终日郁郁不乐,犹如丧偶一般,与哥子商量收拾南归。其时有个叔父在大同做卫经历,程宰有好几时不相见了,想道:“今番归家,不知几时又到得北边。须趁此便打那边走一遭,看叔叔一看去。”先打发行李资囊付托哥子程寀监押,从潞河下在船内,沿途等候着他。

  他自己却雇了一个牲口,由京方出居庸关,到大同地方见了叔父,一家骨肉,久别相聚,未免留连几日,不得动身。晚上睡去,梦见美人定来催促道:“祸事到了,还不快走!”程宰记得临别之言,慌忙向叔父告行。叔父又留他饯别,直到将晚方出得大同城门。时已天黑,程宰道总是前途赶不上多少路罢了,不如就在城外且安宿了一晚,明日早行。睡到三鼓,梦中美人又来催道:“快走!快走!大难就到,略迟脱不去了!”程宰当时惊醒,不管天早天晚,骑了牲口忙赶了四五里路,只听得炮声连响,回头看那城外时,火光烛天,照耀如同白日,元来是大同军变。且道如何是大同军变?大同参将贾鉴不给军士行粮,军士鼓噪,杀了贾鉴。巡抚都御史张文锦出榜招安,方得平静。张文锦密访了几个为头的,要行正法,正差人出来擒拿。军士重番鼓噪起来,索性把张巡抚也杀了,据了大同,谋反朝廷。要搜寻内外壮丁一同叛逆,故此点了火把出城,凡是饭店经商,尽被拘刷了转去,收在伙内,无一得脱。若是程宰迟了些个,一定也拿将去了。此是海钱来救了第一遭大难了。

  程宰得脱,兼程到了居庸,夜宿关外,又梦见美人来催道:“趁早过关,略迟一步就有牢狱之灾了。”程宰又惊将起来,店内同宿的多不曾起身。他独自一个急到关前,挨门而进。行得数里,忽然宜府军门行将文书来,因为大同反乱,恐有奸细混入京方,凡是在大同来进关者,不是公差吏人有官文照验在身者,尽收入监内,盘诘明白,方准释放。是夜与程宰同宿的人,多被留住下在狱中。后来有到半年方得放出的,也有染了病竟死在狱中的。程宰若非文书未到之前先走脱了,便干净无事,也得耐烦坐他五七月的监。此是海钱来救他第二遭的大难了。

  程宰赶上了潞河船只,见了哥子,备述一路遇难,因梦中报信得脱之故,两人薄念不已。一路无载,已到了谁安府高邮湖中,忽然:

  黑云密布,狂风怒号。水底老龙惊,半空猛虎啸。左掀右荡,浑如落在簸茸中;前跷后颠,宛似滚起饭锅内。双桅折断,一舵飘零。等闲要见阎王,立地须游水府。

  正在危急之中,程宰忽闻异香满船,风势顿息。须臾黑雾四散,中有彩云一片,正当船上。云中现出美人模样来,上半身毫发分明,下半身霞光拥蔽,不可细辨。程宰明知是海钱又来救他,况且别过多时,不能厮见,悲薄之极,涕泗交下。对着云中只是磕头礼拜,美人也在云端举手答礼,容色恋恋,良久方隐。船上人多不见些甚么,但见程宰与空中施礼之状,惊疑来问。程宰备说缘故如此,尽皆瞻仰。此是海钱来救他第三遭的大难,此后再不见影响了。

  后来程宰年过六十,在南京遇着蔡林屋时,容颜只象四十来岁的,可见是遇着异人无疑。若依着美人蓬莱三岛之约,他日必登仙路也。但不知程宰无过是个经商俗人,有何缘分得有此一段奇遇?说来也不信,却这事是实实行的。可见钱仙鬼怪之事,未必尽无,有诗为证:

  流落边关一俗商,却逢钱眷不寻常。

  宁知钟爱缘何许?谈罢令人欲断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