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这世道啊,有时候真是让人气得牙痒痒。令狐先生就写过这么一首诗,说的是有钱能使鬼推磨的道理。他有个邻居乌老,家里金山银山的,平日里尽干些缺德事。死了三天居然还魂了,说是家里大做法事,给阴间送了好多钱,阎王爷一高兴就把他放回来了。令狐先生一听就火了,提笔写了首诗讽刺这事。后来阴司把他抓去问罪,他据理力争,反倒把乌老给送进了地狱。
转眼到了宋朝淳熙年间,明州有个夏主簿,跟富户林家合伙开了个官酒坊。夏家出本钱多,林家出得少,但经营都是林家人管着。夏主簿老实巴交的,就等着年底分红。可等到要结账的时候,林家八个管账的推三阻四,最后干脆翻脸不认账。夏主簿告到官府,林家早就用银子打点了州官,连夜把账本都改了,反倒说夏家欠他们钱。那糊涂官收了贿赂,竟把夏主簿关进了大牢。
城里有个叫刘元八郎的汉子,最是耿直。听说这事气得直拍桌子:"天底下还有没有王法了?欠债的反倒把债主关进大牢!"他到处替夏主簿鸣不平。林家那八个管账的做贼心虚,派人请八郎喝酒,席间掏出二百两银票想收买他。八郎气得满脸通红,当场把银票摔回去:"我就是饿死也不要这昧心钱!"说完自己掏钱付了酒账,甩袖子就走。
再说夏主簿,平白遭这场冤枉,在牢里染了重病。放出来时已经不行了,临死前嘱咐儿子:"把我的账本和林家那八个人的名字都放进棺材,我要到阴曹地府告状去!"果然不出一个月,林家那八个人接连暴毙,看来这阴间的官司是打赢了。
话说又过了一个多月,刘八郎正在家里坐着,忽然觉得天旋地转,眼前发黑。他扶着桌子对妻子说:"我瞧着情形不对,准是那夏主簿要拉我去阴司对质。这回怕是活不成了。好在我这辈子没做过亏心事,对完证还能还阳。你们先别急着给我收殓,要是三天后我还醒不过来,再作打算不迟。"果然,他断了气两天后,突然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,拍着巴掌直笑:"可算出尽这口恶气了!"
家里人忙问缘由,八郎抹了把脸说:"起初见两个差役来请我,跟着他们走了百来里路,到了一处衙门。廊下转出个穿绿袍的官儿,我定睛一看,可不就是夏主簿!他连连作揖说:'劳烦八郎走这一趟。案卷都已齐备,只需您做个见证,不必担忧。'我往台阶下一瞧,好家伙!林家那帮人和八个账房先生共顶着一块丈把长的木枷,九颗脑袋齐刷刷露在枷板上。正想好好奚落他们一番,忽听鼓声大作,说是阎王升殿了。"
"差役引我上殿,阎王爷捋着胡子说:'夏家的案子已经审明,不必再问。只把那日在酒楼的事细细说来。'我如实禀告:'当日是他们请我吃酒,硬塞二百贯钱,我可分文未取。'阎王转头对判官叹道:'阳间竟有这等厚道人!该当重赏。查查他寿数几何?'判官翻着簿子答:'原该活六十九岁。'阎王拍案道:'穷人不受贿赂更难得,添他十二年阳寿!'原先那两个差役又送我回来。出门时,正撞见那帮戴枷的挨个被叉进油锅——阴司报应可比阳间爽利多了!"
后来这刘八郎果然活到九十一岁,临终时还哼着小曲儿。可见阳间冤屈,到了阴司没有不明了的。只是夏主簿这笔债,到底没在阳间讨回来,总叫人觉得不够痛快。如今再说个阴间断案、阳间还债的故事,比这个更叫人称快:
阳间判案靠状纸,是非颠倒寻常事。 哪比阴司业镜台,半点亏心无处使。
话说南宋绍兴年间,庐州合江县赵家村有个土财主叫毛烈,生得鹰钩鼻老鼠眼,专会算计人。见到别家良田美宅,就像苍蝇见血,不弄到手决不罢休。攒下泼天家产还不满足,整日里挑唆邻里纠纷,好从中渔利。
昌州有个叫陈祈的,也是个黑心肝的主儿,跟毛烈臭味相投。原来陈祈家财万贯,三个弟弟尚且年幼,他独霸着家产,整天担心弟弟们长大要分家。听说毛烈诡计多端,便时常提着好酒上门讨教。
这日陈祈又来找毛烈,搓着手道:"眼瞅着几个小崽子要长大,家产迟早四分。我这些年当牛做马,岂能便宜他们?"毛烈眯着眼笑:"田契都在你手里,不会藏些体己?"陈祈跺脚:"金银细软好藏,田地难不成能搬进炕洞?"
"蠢材!"毛烈弹着茶盏说,"你先把好田贱卖给我,等分完家再赎回来,不就成你私产了?"陈祈眼睛一亮:"可祖产怎好变卖?"毛烈凑近耳语:"只说急用钱,把田典给我。立个字据,等你兄弟们分完现成田地,你再悄悄赎回去——神不知鬼不觉!"
两人当即找来大胜寺的高和尚作保。这高智高虽顶着光头,却比市侩还精明,专给大户做中保捞油水。当下写了典契,陈祈把值万金的良田作价三千两典给毛烈,还自以为得了便宜。后来陈祈母亲过世,他把现有田产均分四份,三个弟弟捧着田契千恩万谢,哪知他们大哥早埋下这招后手呢!
话说这日子一天天过去,陈祈总算凑齐了赎田的银子,兴冲冲跑到毛烈家。毛烈一见他就眯着眼笑:"哟,如今这田可要归你一个人享用了?"陈祈搓着手陪笑:"多亏老兄当初指点。现在兄弟们都没话说,我这就赎回去自己打理。"说着把白花花的银子一五一十点清楚。
毛烈数完银子,转身就往后屋走,全数塞给媳妇张氏藏好。这要是换个有良心的,想着当初本钱给得少,白收人家这些年租子已经占了大便宜,如今本钱到手就该痛快还田契。可这毛烈偏是个黑心肝的,心里盘算:这田本就是骗来的,现在让他独吞,我岂能甘心?眼珠子一转就起了坏心。
他出来对陈祈扯谎:"田契在我婆娘那儿收着,偏巧她今儿身子不爽利,翻箱倒柜的不方便。过两天给你送去。"陈祈一听就急了:"那总得给我写个收条吧?"毛烈拍着他肩膀直笑:"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提笔忘字,这不是难为我么?咱们这交情,还信不过?等明儿找出来立马给你送去。"
陈祈心里打鼓:"几千两银子的大事,总不能空口无凭..."毛烈立刻板起脸:"正因是几千两的买卖,银子都进我兜里了,我还能赖账不成?老兄你也太小心了。"陈祈转念一想,平日称兄道弟的,也就没再坚持。
过了两天去讨契据,毛烈推说还没找着。又过两天再去,干脆躲着不见。这么来回折腾,陈祈急得嘴上起泡,最后连毛烈人影都摸不着了。实在没法子,他跑去大胜寺找高公商量。谁知高公两手一摊:"当初交银子又没让我作见证,如今我怎么好插手?"
陈祈只能天天在毛烈家门口蹲着。这天总算堵着人,好声好气讨要田契。毛烈突然翻脸冷笑:"天底下就许你一个人耍心眼?当初背着兄弟们把田押给我,如今想独吞?我今儿把话撂这儿,再加两千两银子,否则休想拿回田契!"陈祈气得浑身发抖:"当初说好就这些赎银,怎么坐地起价?"毛烈叉着腰耍无赖:"不给钱就别想要契,看你怎么管田!"
陈祈气得肝疼,回家就写状纸告到县衙。哪知毛烈早防着这手,提前给县吏丘大塞了银子。等陈祈击鼓鸣冤时,丘大装模作样听完就摇头:"空口白牙的,几千两银子交割能没个凭证?这官司难打啊!"陈祈急得赌咒发誓,丘大表面应付着,转头就在知县跟前替毛烈说话,还暗中送了礼。
升堂那天,毛烈咬死不认收过银子。陈祈拿不出字据,急得当场指天发誓。知县把惊堂木拍得震天响:"公堂之上只认白纸黑字!没凭没据就敢诬告?"二话不说打了陈祈二十板子,反判他个讹诈罪名,连脊梁骨都差点打断。三千两银子算是肉包子打狗,连个响都没听见。
陈祈不服,又告到州府。结果批回县里重审,还是原样判决。再告到转运司,公文转来转去又回到县衙。银子没要回来,倒贴进去不少盘缠。毛烈躲在被窝里偷着乐,陈祈却气得天天捶胸口。
这真是哑巴吃黄连,有苦说不出。陈祈欺瞒兄弟在前,如今反被黑吃黑,也算是报应。可毛烈这般昧良心,真当银子是好吞的?各位看官别急,后头还有好戏。
陈祈冤屈无处诉,一咬牙宰了猪鸡,买了鱼酒,抬到土地庙摆供。跪在神像前哭诉:"小人被毛烈昧了三千两银子,官府反判我诬告。求神明开眼,三日内给个公道!"磕完头抹着眼泪回家,当夜就梦见土地爷说:"这事我明白,但做不得主。你去东岳庙告状,自有分晓。"
第二天,陈祈捧着黄纸状、香烛直奔东岳庙。但见殿宇森严,香火缭绕。他憋着一肚子委屈,三步一叩首跪上大殿,把冤情细细诉说。忽然听见幔帐后传来声音:"夜里再来。"陈祈浑身一激灵,知道神明显灵,赶紧退下。
等到天黑,陈祈壮着胆子重回大殿。把状纸就着烛火烧化,刚磕完头,又听见一声"出去"。这回他心知必有报应,不敢久留,哆哆嗦嗦回家去了。这正是绍兴四年四月二十日的事。
陈祈三天两头往毛烈家门口转悠,打探消息。才过了三天,就听见街坊四邻都在传毛烈死了。陈祈心里咯噔一下,觉得这事儿透着古怪。他拉住几个邻居细问,大伙儿都说:"那天毛烈刚迈出门槛,突然撞见个穿黄衣裳的汉子,一把揪住他衣领。毛烈拼命挣脱,跟见了鬼似的往屋里窜,边跑边喊'有个黄衣人抓我,快来人救命啊!'话还没说完就栽倒在地,断气断得比吹灯还快。"
陈祈嘴上不言语,心里却跟明镜似的——这准是阴司的状子应验了,活生生现世报啊!又过了三天,市井里突然传出大胜寺的高公和尚也暴毙了。陈祈心里直打鼓:"高公不过是个中间人,怎么也跟着去了?莫不是阴曹地府要三曹对案?"想着想着就觉得头晕目眩,回到家刚跨进门槛,眼前一黑就栽倒了。
等再睁开眼,他一把抓住守在一旁的家人嘱咐:"刚才有两个差人押我去阴司对质毛烈的案子,听说我阳寿还没尽,先别急着入殓。你们守着十来天,说不定我还能还魂。"说完倒头就睡,鼻息全无。家里人哪敢怠慢,日夜守在床前不敢挪步。
话说陈祈跟着阴差到了地府,果然看见毛烈和高公早就在那儿候着了。三人被带到判官面前点名,那判官一拍惊堂木:"东岳大帝发来状纸,告毛烈昧了陈祈三千两银子,可有此事?"陈祈连忙跪下:"大人明鉴,小人当初托他赎田,他亲手收了银子,转头却抵赖说没这回事。阳间官司打不赢,只好告到东岳大帝跟前。"
毛烈梗着脖子狡辩:"判官老爷别听他胡吣!要真给我银子,总该有收据凭证吧?"判官冷笑一声:"你们阳间那套把戏糊弄谁呢?"说着手指往毛烈心口一戳,"我们阴司只认这个!要什么劳什子凭证?"毛烈还在嘴硬:"小的确实没收过他的银两。"
判官喝令取业镜来。旁边鬼差立刻抬出个铜盆大的镜子往毛烈跟前一照——镜子里清清楚楚现出当日景象:陈祈递银子,毛烈接过去转身交给妻子张氏,张氏鬼鬼祟祟藏进箱底。判官睨着毛烈:"这会儿还要凭证么?"毛烈顿时哑口无言。陈祈激动得直拜天地:"这才叫天理昭彰!阳间官府要那些文书有甚用?"高公也叹气:"毛大哥,你这事做得不地道啊。"
判官朱笔一挥,带着三人来到大殿。只见两旁鬼卒森列,殿上坐着位头戴冕旒的阎王。听完判官禀报,阎王勃然大怒:"来人!给这奸徒上枷!"转头又发落道:"那糊涂县令断案不公,削去今生来世所有官禄!县吏丘大助纣为虐,罚他宅院付之一炬,阳寿折半!"接着审问僧人智高:"你可是毛烈的同谋?"智高连连摆手:"小僧当初只做个中间人,后来那些勾当实在不知情啊。"
阎王又指着陈祈:"你虽是被骗,当初典田时也存了欺心!"陈祈慌忙推说都是毛烈教唆。阎王拍案道:"推脱不得!你与那智高一样,该受阳世报应。念你二人阳寿未尽,且放还阳间。毛烈恶贯满盈,押下地狱受刑!"
话音刚落,毛烈身边突然冒出许多牛头马面,抡着铁链铁棒就把他往油锅里拖。毛烈哭爹喊娘地回头喊:"二位替我捎个话!叫我婆娘多做法事超度!陈兄的田契就在我床头木箱里,还有十三张强占来的地契都还给他们......"陈祈正想追问详情,冷不防被夜叉一棍子捅在后心:"啰嗦什么?快走!"
陈祈一个激灵睁开眼,浑身冷汗涔涔。只见妻子红着眼圈守在床边,原来已过了六天六夜。妻子抹着泪说:"按你嘱咐没敢收殓,果然菩萨保佑......那毛烈的事可弄明白了?"陈祈叹道:"阴司断案真真公道!"便把地府见闻一五一十道来。
他定下神后,先差人去县吏丘大家探看。回报说三天前丘家遭了天火,烧得片瓦不留,偏生左邻右舍毫发无损。陈祈越发敬畏,又派人去大胜寺打听高公下落,想找他作证讨要田契。谁知寺里和尚说高公三天前就"荼毗"了——这"荼毗"是佛家术语,就是火化的意思。
陈祈闻言大惊:"明明在阴间说好一同还阳,怎么就把人烧了?这......这可如何是好?"急得在屋里直转圈,活像热锅上的蚂蚁。
陈祈心里七上八下,硬着头皮往毛家去讨那张地契。一进门撞见毛家儿子,他搓着手试探道:"老爷子过世后,家里可有什么怪事?"毛家儿子眉毛一挑:"您这话从何说起?"陈祈压低声音:"不瞒您说,我前几日也死过六天,在阴曹地府碰见老爷子来着。"毛家儿子手里的茶碗当啷一响:"家父...在那边可好?说了什么没有?"
"我们老哥俩原本交情不浅,就为那张典田文书闹得对簿公堂。"陈祈抹了把汗,"昨儿在阎王殿上对质,老爷子亲口说文书藏在床前木箱里,我这才敢上门来取。"毛家儿子眼珠转了转:"就算真有文书,阴间的话谁能作证?"陈祈急得直跺脚:"大胜寺的高师父当时也在场作证!可惜他寺里早把尸首烧了——不过您家老爷子还交代,另有十三张来路不正的地契,叫您都还回去好减轻罪过,这话总不是我编的吧?"
毛家儿子突然脸色煞白。原来前几日他娘张氏半夜惊醒,说梦见阎罗殿上丈夫挨板子的情形,连银两数目都说得清清楚楚。他慌忙跑进里屋,听见母子俩嘀咕半天。再出来时,张氏扶着门框发颤:"银子我们认了...明日就把十三家地契都翻出来。"陈祈却不放心:"可别像上回那样明日复明日,这关系老爷子在阴间受刑,不是闹着玩的!"毛家儿子连连摆手:"这回绝不敢赖!"
谁知天黑后,大门突然砰砰作响。毛家儿子开门不见人影,刚转身又听见砸门声。外头传来阴森森的喊声:"我是大胜寺高和尚!你爹昧了银子,害我被阴司抓去对质,如今尸骨无存,你们说怎么赔我?"张氏端着油灯的手直哆嗦,那声音分明是死去的和尚!母子俩又是烧纸又是摆供,那鬼魂却在门外冷笑:"超度有什么用?我阳寿未尽投不了胎,往后就住你家了!"
这一夜瓦片格楞楞响,烛火忽明忽暗。天刚蒙蒙亮,母子俩就急着请和尚道士连做七天法事,不光超度高和尚,连带着把十三家的地契都还了。而陈祈那边刚拿回文书,心口突然像被铁棍捅穿似的疼——正是阴间夜叉捅的那一下。他想起阎王说的"阳世报应",赶紧把田地平分给三个弟弟。可这心绞痛就像冤鬼缠身,年年花钱做法事,家底渐渐比兄弟们都薄了。
毛家更惨,高和尚的鬼魂夜夜来闹,搬家都甩不掉。直到把家产败光做不起法事,那鬼魂才懒洋洋丢下一句:"等你们缓过劲我再来。"后来有人看见毛家母子在破庙里啃冷馒头,陈祈则成了药罐子。街坊都说,这世上的昧心钱啊,就算揣进兜里也烫手。阴间的账本比阳间算得还清楚,连劝架的高和尚都落个尸骨无存——可见举头三尺有神明,那些横着走路的,迟早要摔进自己挖的坑里。
迟取券毛烈赖原钱 失还魂牙僧索剩命
诗云:
一陌金饯便返魂,公私随处可通门。
鬼神有德开生路,日月无光照覆盆。
贫者何缘蒙佛力?富家容易受天恩。
早知善恶多无报,多积黄金遗子孙。
这首诗乃令狐撰所作。他邻近有个乌老,家资巨万,平时好贪不义。死去三日,重复还魂。问他缘故,他说死后亏得家里广作佛事,多烧诸钱,冥宫大喜,所以放还。令狐撰闻得,大为不平道:“我只道只有阳世间贪官污吏受财枉法,卖富差贫,岂知阴间也自如此!”所以做这首诗。后来冥司追去,要治他谤仙之罪,被令狐撰是长是短辨析一番。冥司道他持论甚正,放教还魂,仍追乌老置之地狱。盖是世间没分剖处的冤枉,尽拼到阴司里理直。若是阴司也如此糊涂,富贵的人只消作恶造业,到死后分付家人多做些功果,多烧些诸钱,便多退过了,却不与阳间一样没分晓?所以令狐生不伏,有此一诗。其实阴司报应,一毫不差的。
宋淳熙年间,明州有个夏主簿,与富民林氏共出衣钱,买扑官酒坊地店,做那沽拍生理。夏家出得本钱多些,林家出得少些。却是经纪营运尽是林家家人生当。夏家只管在里头照本算帐,分些干利钱。夏生簿是个忠厚人,不把心机提防,指望积下几年,总收利息。虽然零碎支动了些,拢统算着,还该有二千缗钱多在那里。若把银算,就是二千两了。去到林家取讨时,林家在店管帐的共有八个,你推我推,只说算帐未清,不肯付还。讨得急了两番,林家就说出没行止话来道:“我家累年价辛苦,你家打点得自在钱,正不知钱在那里哩!”夏生簿见说得蹊跷,晓得要赖他的,只得到州里告了一状。林家得知告了,笑道:“我家将猫儿尾拌猫饭吃,拼得将你家利钱折去了一半,官司好歹是我嬴的。”遂将二百两送与州官,连夜叫几个干仆把簿藉尽情改造,数目字眼多换过了,反说是夏家透支了,也诉下状来。州宜得过了贿赂,那管青红皂白?竟断道:“夏家欠林家二千两。”把复生簿收监追比。
其时郡中有个刘八郎,名元,人叫他做刘元八郎,平时最有直气。见了此事,大为不平,在人前裸臂揎拳的嚷道:“吾乡有这样冤枉事!主簿被林家欠了钱,告状反致坐监,要那州县何用?他若要上司去告,指我作证,我必要替他伸冤理枉,等林家这些没天理的个个吃棒!”到一处,嚷一处。林家这八个人见他如此行径,恐怕弄得官府知道了,公道上去不得,翻过案来。商量道:“刘元八郎是个穷汉,与他些东西,买他口静罢。”就中推两个有口舌的去邀了八郎,到旗亭中坐定。八郎问道:“两位何故见款?”两人道:“仰幕八郎义气,敢此沽一杯奉敬。”酒中说起夏家之事,两人道:“八郎不要管别人家闲事,且只吃酒。”酒罢,两人袖中摸出官券二百道来送与八郎,道:“主人林某晓得八郎家贫,特将薄物相助,以后求八郎不要多管。”八郎听罢,把脸儿涨得通红,大怒起来道:“你每做这样没天理的事,又要把没天理的东西赃污我。我就饿死了,决不要这样财物!”叹一口气道:“这等看起来,你每财多力大,夏家这件事在阳世间不能勾明白了,阴间也有官府,他上不得有剖雪处。且看!且看!”忿忿地叫酒家过来,问道:“我每三个吃了多少钱钞?”酒家道:“真该一贯八百文。”八郎道:“三个同吃,我该出六百文。”就解一件衣服,到隔壁柜上解当了六百文钱,付与酒家。对这两人拱拱手道:“多谢携带。我是清白汉子,不吃这样不义无名之酒。”大踏步竟自去了。两个人反觉没趣,算结了酒钱自散了。
且说夏主簿遭此无妄之灾,没头没脑的被贪赃州官收在监里。一来是好人家出身,不曾受惯这苦。二来被别人少了钱,反关心牢中。心中气蛊,染了牢瘟,病将起来。家属央人保领,方得放出,已病得八九分了。临将死时,分付儿子道:“我受了这样冤恨,今日待死。凡是一向扑官酒坊公店,并林家欠钱帐目与管帐八人名姓,多要放在棺内。吾替他地府申辨去。“才死得一月,林氏与这八个人陆陆续续尽得暴病而死。眼见得是阴间状准了。
又过一个多月,刘八郎在家忽觉头眩眼花,对妻氏道:“眼前境界不好,必是夏主簿要我做对证,势必要死。奈我平时没有恶业,对证过了,还要重生。且不可入殓!三日后不还魂,再作道理。”果然死去两日,活将转来,拍手笑道:“我而今才出得这口恶气!”家人间其缘故,八郎道:“起初见两个公吏邀我去,走勾百来里路,到了一个官府去处。见一个绿袍官人在廊官中走出来,仔细一看,就是夏主簿。再三谢我道:‘烦劳八郎来此。这里文书都完,只要八郎略一证明,不必忧虑。’我抬眼看见丹墀之下,林家与八个管帐人共顶着一块长枷,约有一丈五六尺长,九个头齐齐露出在枷上。我正要消遣他,忽报王升殿了。吏引我去见过,王道:‘夏家事已明白,不须说得。旗亭吃酒一节,明白说来。’我供道:‘是两人见招饮酒,与官会二百道,不曾敢接。’王对左右叹道:‘世上却有如此好人!须商议报答他。可检他来算。’吏道:‘他该六十九。’王道:‘穷人不受钱,更为难得,岂可不赏?添他阳寿一纪。’就着元追公吏送我回家。出门之时,只见那一伙连枷的人赶入地狱里去了。必然细细要偿还他的,料不似人世间葫芦提。我今日还魂,岂不快活也!”后来此人整整活到九十一岁,无疾而终。
可见阳世间有冤枉,阴司事再没有不明白的。只是这一件事,阴报虽然明白,阳世间欠的钱钞到底不曾显还得,未为大畅。而今说一件阳间赖了,阴间断了,仍旧阳间还了,比这事说来好听:
阳世全凭一张纸,是非颠倒多因此。
岂似幽中业镜台,半点欺心没处使。
话说宋绍兴年间,庐州合江县赵氏村有一个富民,姓毛名烈,平日贪奸不义,一味欺心,设谋诈害。凡是人家有良田美宅,百计设法,直到得上手才住。挣得泊天也似人家,心里不曾有一毫止足。看见人家略有些小衅隙,便在里头挑唆,于中取利,没便宜不做事。其时昌州有一个人,姓陈名祈,也是个狠心不守分之人,与这毛烈十分相好。你道为何?只因陈祈也有好大家事。他一母所生还有三个兄弟,年纪多幼小,只是他一个年纪长成,独享家事。时常恐怕兄弟每大来,这家事须四分分开,要趁权在他手之时做个计较,打些偏手,讨些便宜。晓得毛烈是个极有算计的人,早晚用得他着,故此与他往来交好。毛烈也晓得陈祈有三个幼弟,却独掌着家事,必有欺心手病,他日可以在里头看景生情,得些渔人之利。所以两下亲密,语话投机,胜似同胞一般。
一日,陈祈对毛烈计较道:“吾家小兄弟们渐渐长大,少不得要把家事四股分了。我枉替他们自做这几时奴才,心不甘伏。怎么处?”毛烈道:“大头在你手里,你把要紧好的藏起了些不得?”陈祈道:“藏得的藏了,田地是露天盘子,须藏不得。”毛烈道:“只要会计较,要藏时田地也藏得。”陈祈道:“如何计较藏地?”毛烈道:“你如今只推有甚么公用,将好的田地卖了去,收银子来藏了,不就是藏田地一般?”陈祈道:“祖上的好田好地,又不舍得卖掉了。”毛烈道:“这更容易,你只拣那好田地,少些价钱,权典在我这里,目下拿些银子去用用,以后直等你们兄弟已将见在田地四股分定了,然后你自将原银在我处赎了去。这田地不多是你自己的了?”陈祈道:“此言诚为有见。但你我虽是相好,产业交关,少不得立个文书,也要用着个中人才使得。”毛烈道:“我家出入银两,置买田产,大半是大胜寺高公做牙侩。如今这件事,也要他在里头做个中见罢了。”陈祈道:“高公我也是相熟的。我去查明了田地,写下了文书,去要他着字便了。”原来这高公法名智高,虽然是个僧家,到有好些不象出家人处。头一件是好利,但是风吹草动,有些个赚得钱的所在,他就钻的去了,所以囊钵充盈,经纪惯熟。大户人家做中做保,到多是用得他着的,分明是个没头发的牙行。毛家债利出入,好些经他的手,就是做过几件欺心事体,也有与他首尾过来的。陈祈因此央他做了中,将田立券典与毛烈。因要后来好赎,十分不典他重价钱,只好三分之一,做个交易的意思罢了。陈祈家里田地广有,非止一处,但是自家心里贪着的,便把来典在毛烈处做后门。如此一番,也累起本银三千多两了,其田足植万金,自不消说。毛烈放花作利,已此便宜得多了。只为陈祈自有欺心,所以情愿把便宜与毛烈得了去。以后陈祈母亲死过,他将见在户下的田产分做四股,把三股分与三个兄弟,自家得了一股。兄弟们不晓得其中委曲,见眼前分得均平,多无说话了。
过了几时,陈祈端正起赎田的价银,径到毛烈处取赎。毛烈笑道:“而今这田却个是你独享的了?”陈祈道:“多谢主见高妙。今兄弟们皆无言可说,要赎了去自管。”随将原价一一交明。毛烈照数收了,将进去交与妻子张氏藏好。此时毛烈若是个有本心的,就该想着出的本钱原轻,收他这几年花息,便宜多了。今有了本钱,自该还他去,有何可说?谁知狠人心性,却又不然。道这田总是欺心来的,今赎去独吞,有好些放不过。他就起个不良之心,出去对陈祈道:“原契在我拙荆处,一时有些身子不快,不便简寻。过一日还你罢。”陈祈道:“这等,写一张收票与我。”毛烈笑道:“你晓得我写字不大便当,何苦难我?我与你甚样交情,何必如此?待一二日间翻出来就送还罢了。”陈祈道:“几千两往来,不是取笑。我交了这一主大银子,难道不要讨一些把柄回去?”毛烈道:“正为几千两的事,你交与我了,又好赖得没有不成?要甚么把柄?老兄忒过虑了。”陈祈也托大,道是毛烈平日相好,其言可信,料然无事。
隔了两日,陈祈到毛烈家去取前券,毛烈还推道一时未寻得出。又隔了两日去取,毛烈躲过,竟推道不在家了。如此两番,陈祈走得不耐烦,再不得见毛烈之面,才有些着急起来。走到大胜寺高公那里去商量,要他去问问毛烈下落。高公推道:“你交银时不曾通我知道,我不好管得。”陈祈没奈何,只得又去伺侯毛烈。一日撞见了,好言与他取券,毛烈冷笑道:“天下欺心事只许你一个做?你将众兄弟的田偷典我处,今要出去自吞。我便公道欺心,再要你多出两千也不为过。”陈祈道:“原只典得这些,怎要我多得?”毛烈道:“不与我,我也不还你券,你也管田不成。”陈祈大怒道:“前日说过的说话,怎到要诈我起来?当官去说,也只要的我本钱。”毛烈道:“正是,正是。当官说不过时,还你罢了。”
陈祈一忿之气,归家写张状词,竟到县里告了毛烈。当得毛烈豫先防备这着的,先将了些钱钞去寻县吏丘大,送与他了,求照管此事。丘大领诺。比及陈祈去见时,丘大先自装腔了,问其告状本意,陈祈把实情告诉了一遍。丘大只是摇头道:“说不去。许多银两交与他了,岂有没个执照的理?教我也难帮衬你。”陈祈道:“因为相好的,不防他欺心,不曾讨得执照。今告到了官,全要提控说得明白。”丘大含糊应承了。却在知县面前只替毛烈说了一边的话,又替毛家送了些孝顺意思与知县了,知县听信。到得两家听审时,毛烈把交银的事一口赖定,陈祈真实一些执照也拿不出。知县声口有些向了毛烈,陈祈发起极来,在知县面前指神罚咒。知县道:“就是银子有的,当官只凭文券;既没有文券,有甚么做凭据断还得你?分明是一划混赖!”倒把陈祈打了二十个竹蓖,问了“不合图赖人”罪名,量决脊杖。这三千银子只当丢去东洋大海,竟没说处。陈祈不服,又到州里去告,准了;及至问起来,知是县间问过的,不肯改断,仍复照旧。又到转运司告了,批发县间,一发是原问衙门。只多得一番纸笔,有甚么相干?落得费坏了脚手,折掉了盘缠。毛烈得了便宜,暗地喜欢。陈祈失了银子,又吃打吃断,竟没处伸诉。正所谓:
浑身似口不能言,遍休排牙说不得。
欺心又遇狠心人,贼偷落得还贼没。
看官,你道这事多只因陈祈欺瞒兄弟,做这等奸计,故见得反被别人赚了,也是天有眼力处。却是毛烈如此欺心,难道银子这等好使的不成?不要性急,还有话在后头。且说陈祈受此冤枉,没处叫撞天屈,气忿忿的,无可摆布。宰了一口猪、一只鸡,买了一对鱼、一壶酒。左近边有个社公祠,他把福物拿到祠里摆下了,跪在神前道:“小人陈祈,将银三千两与毛烈赎田。毛烈收了银子,赖了券书。告到官司,反问输了小人,小人没处申诉。天理昭彰,神目如电。还是毛烈赖小人的,小人赖毛烈的?是必三日之内求个报应。”叩了几个头,含泪而出。到家里,晚上得一梦,梦见社神来对他道:“日间所诉,我虽晓得明白,做不得主。你可到东岳行宫诉告,自然得理
次日,陈祈写了一张黄纸,捧了一对烛,一股香,竟望东岳行宫而来。进得庙门,但见:殿字巍峨,威仪整肃。离娄左视,望千里如在目前;师旷右边,听九幽直同耳畔。草参亭内,炉中焚百合明香;祝献台前,案上放万灵杯玫。夜听泥神声诺,朝闻木马号嘶。比岱宗具体而微,虽行馆有呼必应。若非真正冤情事,敢到庄严法相前?陈祈衔了一天怨忿,一步一拜,拜上殿来,将心中之事,是长是短,照依在社神面前时一样表白了一遍。只听得幡帷里面,仿佛有人声到耳朵内道:“可到夜间来。”陈祈吃了一惊,晓得灵感,急急站起,走了出来。侯到天色晚了,陈祈是气忿在胸之人,虽是幽暗阴森之地,并无一些畏怯。一直走进殿来。将黄纸状在烛上点着火,烧在神前炉内了,照旧通诚,拜祷已毕,又听得隐隐一声道:“出去。”陈祈亲见如此神灵,明知必有报应。不敢再读,悚然归家。此时是绍兴四年四月二十日。
陈祈时时到毛烈家边去打听,过了三日,只见说毛烈死了。陈祈晓得蹊跷。去访问邻舍间,多说道:“毛烈走出门首,撞见一个着黄衣的人,走入门来楸住。毛烈奔脱,望里面飞也似跑,口里喊道:‘有个黄衣人捉我,多来救救。’说不多几句,倒地就死。从不见死得这样快的。”陈祈口里不说,心里暗暗道是告的阴状有应,现报在我眼里了。又过了三日,只见有人说,大胜寺高公也一时卒病而死。陈祈心里疑惑道:“高公不过是原中,也死在一时,看起来莫不要阴司中对这件事么?”不觉有些恍恍惚惚,走到家里,就昏晕了去。少顷醒将转来,分付家人道:“有两个人追我去对毛烈事休,闻得说我阳寿未尽,未可入殓。你们守我十来日着,敢怕还要转来。”分付毕,即倒头而卧,口鼻俱已无气。家人依言,不敢妄动,呆呆守着,自不必说。
且说陈祈随了来追的人竟到阴府,果然毛烈与高公多先在那里了。一同带见判官,判官一一点名过了,问道:“东岳发下状来,毛烈赖了陈祈三千银两,这怎么说?”陈祈道:“是小人与他赎田,他亲手接受,后来不肯还原券,竟赖道没有。小人在阳间与他争讼不过,只得到东岳大王处告这状的。”毛烈道:“判爷,休听他胡说。若是有银与小人时,须有小人收他的执照。”判官笑道:“这是你阳间哄人,可以借此厮赖。”指着毛烈的心道:“我阴间只凭这个,要甚么执照不执照!毛烈道:“小人其实不曾收他的。”判官叫取业镜过来。旁边一个吏就拿着铜盆大一面镜子来照着毛烈。毛烈、陈祈与高公三人一齐看那镜子里面,只见里头照出陈祈交银,毛烈接受,进去付与妻子张氏,张氏收藏,是那日光景宛然见在。判官道:“你看我这里可是要甚么执照的么?”毛烈没得开口。陈祈合首掌向空里道:“今日才表明得这件事。阳间官府要他做甚么干?”高公也道:“元来这银子果然收了,却是毛大哥不通。”当下判官把笔来写了些甚么,就带了三人到一个大庭内。只见旁边列着兵卫甚多,也不知殿上坐的是甚么人,远望去是冕旒兖袍的王者。判官走上去说了一回,殿上王者大怒,叫取枷来,将毛烈枷了。口里大声分付道:“县令听决不公,削去已后官爵。县吏丘大,火焚其居,仍削阳寿一半。”又唤僧人智高问道:“毛烈欺心事,与你商同的么?”智高道:“起初典田时,曾在里头做交易中人,以后事休乡不知道。”又唤陈祈问道:“赎田之银,固是毛烈要赖欺心。将田出典的缘故,却是你的欺心。”陈祈道:“也是毛烈教道的。”王者道:”这个推不得,与智高僧人做牙侩一样,该量加罚治。两人俱未合死,只教阳世受报。毛烈作业尚多,押入地狱受罪!”
说毕,只见毛烈身边就有许多牛头夜叉,手执铁鞭、铁棒赶得他去。毛烈一头走,一头哭,对陈祈、高公说道:“吾不能出头了。二公与我传语妻子,快作佛事救援我。陈兄原券在床边木箱上内,还有我平日贪谋强诈得别人家田宅文券,共有一十三纸,也在箱里。可叫这一十三家的人来一一还了他,以减我罪。二公切勿有忘!”陈祈见说着还他原契,还要再问个明白,一个夜叉把一根铁棍在陈祈后心窝里一捣,喝道:“快行。”
陈祈慌忙缩退,飒然惊醒,出了一身汗,只见妻子坐在床沿守着。问他时节,已过了六昼夜了。妻子道:“因你分付了,不敢入殓。况且心头温温的,只得坐守,幸喜果然还魂转来。毕竟是毛烈的事对得明白否?”陈祈道:“东岳真个有灵,阴间真个无私,一些也瞒不得。大不似阳世间官府没清头没天理的。”因把死后所见事休备细说了一遍。抖搜了精神,坐定了性子一回,先叫人到县吏丘大家一看,三日之前已被火烧得精光,止烧得这一家火就息了。陈祈越加敬信。再叫人到大胜寺中访问高公,看果然一同还魂?意思要约他做了证见,索取毛家文券。人回来说:“三日之前,寺中师徒已把他荼毗了。“说话的,怎么叫做“荼毗”?看官,这就是僧家西方的说话,又有叫得“阇维”的,总是我们华言“火化”也。陈祈见说高公已火化了,吃了一大惊道:“他与我同在阴间,说阳寿未尽,一同放转世的。如何就把来化了?叫他还魂在何处?这又是了不得的事了,怎么收场?”
陈祈心下忐忑,且走到毛家去取文券。看见了毛家儿子,问道:“尊翁故世,家中有什么影响否?”毛家儿子道:“为何这般问及?”陈祈道:“在下也死去六日,到与尊翁会过一番来,故此动问。”毛家儿子道:“见家父光景如何?有甚说话否?”陈祈道:“在下与尊翁本是多年相好的,只因不还我典田文书,有这些争讼。昨日到亏得阴间对明,说文书在床前木箱里面,所以今日来取。”毛家儿子道:“文书便或者在木箱里面,只是阴间说话,谁是证见,可以来取?”陈祈道:”有到有个证见,那时大胜寺高师父也在那里同见说了,一齐放还魂的。可惜他寺中已将他身尸火化,没了个活证。却有一件可信,你尊翁还说另行一十三家文券,也多是来路不明的田产,叫还了这一十三家,等他受罪轻些,又叫替他多做些佛事。这须是我造不出的。”毛家儿子听说,有些呆了。你道为何?原来阴间业镜照出毛妻张氏同受银子之时,张氏在阳间恰像做梦一般,也梦见阴司对理之状,曾与儿子说过,故听得陈祈说着阴间之事,也有些道是真的了。走进去与母亲说知,张氏道:“这项银子委实有的。你父亲只管道便宜了他,勒掯着文书不与他,意思还要他分外出些加添。不道他竟自去告了官,所以索性一口赖了,又不料死得这样诧异。今恐怕你父亲阴间不宁,只该还了他。既说道还有一十三纸,等明日一总翻将出来,逐一还罢。”毛家儿子把母亲说话对陈祈说了,陈祈道:“不要又象前番,回了明日,渐渐赖皮起来。此关系你家尊翁阴间受罪,非同阳间儿戏的。”毛家儿子道:“这个怎么还敢!”陈祈当下自去了。毛家儿子关了门进来。
到了晚间,听得有人敲门,开出去却又不见,关了又敲得紧。问是那个,外边厉声答道:“我是大胜寺中高和尚。为你家父亲赖了典田银子,我是原中人,被阴间追去做证见。放我归来,身尸焚化,今没处去了。这是你家害我的,须凭你家里怎么处我?”毛家儿子慌做一团,走进去与母亲说了。张氏也怕起来,移了火,同儿子走出来。听听外边,越敲得紧了,道:“你若不开时,我门缝里自会进来。”张氏听着果然是高公平日的声音,硬着胆回答道:“晓得有累师父了。而今既已如此,教我们母子也没奈何,只好做些佛事超度师父罢。”外边鬼道:“我命未该死,阴间不肯收留。还有世数未尽,又去脱胎做人不得,随你追荐阴功也无用处。直等我世数尽了才得托生。这些时叫我在那里好?我只是守住在你家不开去了。”毛家母子只得烧些纸钱,奠些酒饭,告求他去。鬼道:“叫我别无去处,求我也没干。”毛家母子没奈何,只得战颤颤兢兢过了一夜。第二日急急去寻僧道做道场,一来追荐毛烈,二来超度这个高公。母子亲见了这些异样,怎敢不信?把各家文券多送去还了。
谁知陈祈自得了文券之后,忽然害起心痛来,一痛发便待此去,记起是阴中被夜叉将铁棍心窝里捣了一下之故,又亲听见王者道“陈祈欺心,阳世受报”,晓得这典田事是欺心的,只得叫三个兄弟来,把毛家赎出之田均作四分分了,却是心痛仍不得止。只因平日掌家时,除典田之外,他欺心处还多。自此每一遭痛发,便去请僧道保禳,或是东岳烧献。年年所费,不计其数。此病随身,终不脱休。到得后来,家计到比三个兄弟消耗了。
那毛家也为高公之鬼不得离门,每夜必来扰乱,家里人口不安。卖掉房子,搬到别处,鬼也随着不舍。只得日日超度,时时斋醮。以后看看声音远了些,说道:“你家福事做得多了。虽然与我无益,时常有神佛在家,我也有些不便。我且暂时去去,终是放你家不过的。”以后果然隔着几日才来。这里就做法事退他,或做佛事度他。如此缠帐多时,支持不过,毛家家私也逐渐消费下来。以后毛家穷了,连这些佛事,法事都做不起了,高公的鬼也不来了。
可见欺诈之财,没有得与你入己受用的。阴司比阳世间公道,使不得奸诈,分毫不差池。这两家显报,自不必说。只高公僧人,贪财利,管闲事,落得阳寿未终,先被焚烧。虽然为此搅破了毛氏一家,却也是僧人的果报了。若当时徒弟们不烧其尸,得以重生,毕竟还与陈祈一样,也要受些现报,不消说得的。人生作事,岂可不知自省?
阳间有理没处说,阴司不说也分明。
若是世人终不死,方可横心自在行。又有人道这诗未尽,番案一首云:
阳间不辨到阴间,阴间仍旧判阳还。
纵是世人终不死,也须难使到头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