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十七

二刻拍案惊奇 文言故事铺​​首页

话说唐朝有位才女薛涛,住在成都万里桥边。她常在枇杷树下闭门读书作诗,那风姿才情,把多少自诩才子的文人墨客都比下去了。这位薛校书当年可是西川节度使韦皋跟前的红人,来往的都是元稹、杜牧这样的风流名士。她发明的薛涛笺,用浣花溪水制成,文人墨客得了都当宝贝供着,真真是名震一时,流芳百世。

转眼到了明朝洪武年间,广州府有位公子叫田洙,字孟沂,跟着做学官的父亲田百禄到成都上任。这孟沂生得俊俏,琴棋书画样样精通,学堂里的同窗都爱跟他玩耍,亲热得跟亲兄弟似的。过了一年,田百禄要送儿子回老家。孟沂的母亲舍不得,再说当个穷学官也凑不出盘缠。田百禄就和几个秀才商量,想在当地给儿子找个私塾先生的差事,既能读书又能攒些路费。那些秀才巴不得留下孟沂,打听到城郊有个张家正缺教书先生,赶忙把孟沂推荐过去。

正月十五刚过,学堂里一群年轻朋友热热闹闹送孟沂去张家。这张家老爷做过盐运使,家底殷实,见是田学官带着一群才俊上门,高兴得摆酒设宴。酒足饭散,孟沂就在张家住下了。

转眼到了二月花朝节,孟沂告假回家探望父母。张老爷给了二两节礼,孟沂随手揣进袖子,慢悠悠往回走。忽然看见一片桃花开得正艳,他顺着小路走去,越走越幽静。正赏着花呢,忽见桃林里站着个美人,在花影里若隐若现。孟沂知道是良家女子,不敢多看,低头快步走过。谁知一不留神,袖子里银子掉在地上。那美人让丫鬟捡起来还他,孟沂红着脸道谢告辞。

第二天孟沂故意绕到那里,果然又见美人和丫鬟站在门口。丫鬟眼尖:"小姐,昨天掉银子的公子来啦!"美人微微侧身躲进门里。孟沂上前作揖:"昨日承蒙小姐拾金不昧,今日特来道谢。"美人听了,让丫鬟请他进屋。孟沂喜出望外,整整衣冠跟进去。美人在厅前相迎,落座后笑问:"公子可是张运使家的西席先生?"孟沂忙答正是。美人说:"张家亲戚就是我亲戚,还个银子算什么。"孟沂好奇打听,才知道美人姓平,是成都望族,嫁到文孝坊薛家,丈夫早逝,如今独自守寡。

听说是个寡妇,孟沂起身要走。美人却留他吃晚饭,吩咐丫鬟备酒。酒过三巡,美人言语渐渐亲昵。孟沂碍着她是东家亲戚,不敢造次。美人笑道:"听说公子风流倜傥,怎么这般拘谨?妾身虽不才,也爱吟诗作对。今日得遇知音,不如切磋诗文?"说着让丫鬟捧出一叠字画。孟沂一看惊呆了,全是元稹、杜牧的真迹,墨迹如新。他爱不释手,连声赞叹。两人谈诗论画,不知不觉已是二更天。

美人留他过夜,孟沂半推半就。枕边美人再三叮嘱:"千万别走漏风声,坏了名节。"天亮时,美人送他一个玉镇纸,依依不舍道:"常来坐坐,莫要做负心人!"孟沂满口答应。

回到张家,孟沂谎称母亲要他回家住。从此他白天在张家教书,晚上就去美人那里,足足半年无人知晓。两人赏花对月,饮酒赋诗,把《落花二十四韵》《月夜五十韵》玩了个遍。最妙的是他们写的回文诗,正念倒念都成文章。比如美人这首:

"花朵儿枝柔傍砌,柳丝千缕细摇风......"

孟沂立即和了四首,其中一首道:

"芳树吐花红过雨,入帘飞絮白惊风......"

这般才情,真真是棋逢对手,将遇良才。

秋日的山林里,霜叶红得像染了胭脂,薄雾笼罩着寒树,暮色中的树林显得格外苍茫。那美人写的书信里满是相思之泪,连信封都不忍拆开;梦里惊醒时,最怕想起遥远的故乡。寒风吹着积雪的船篷,渔翁都收竿归去;月光照着结霜的城垛,更声显得格外清冷。酒杯里泛着红霞般的酒光,纸帐外横斜着梅花的淡影。

孟沂刚和完诗,美人就欢喜得不得了。这一对才子佳人,情投意合,整日里说不尽的快活。可这世上哪有不散的筵席?好景总是不长。

那天,张运使偶然路过学堂,对田百禄老先生说:"令郎每晚回家,路上奔波实在辛苦。不如还让他住在我那儿,岂不方便?"田百禄诧异道:"开学后他一直住在您府上啊。前些日内人病了,才回家住了几天,这些日子根本没回来过,您怎么这么说?"张运使一听就知道其中有古怪,但碍着孟沂的面子,没敢多说就走了。

当晚孟沂告辞时,张运使不动声色,只叫书童悄悄跟着。谁知跟到半路,孟沂忽然不见了踪影。书童四处寻找,连个人影都没见着。回去禀报后,张运使皱眉道:"年轻人贪玩,准是去烟花之地了。"书童直摇头:"那条路上哪有什么青楼啊?"张运使沉吟道:"你明早去田家问问。"书童为难道:"这会儿城门快关了,不如就在田府住下,明早再回话。"

第二天天刚亮,书童就赶回来报告:"田公子昨夜根本没回家!"张运使正纳闷呢,孟沂却施施然来了。运使直接问道:"先生昨晚宿在何处?"孟沂面不改色:"在家里啊。"运使冷笑:"这就怪了。我派人跟着先生,半路跟丢了,小厮今早去府上问过,您根本不曾回去。"孟沂支吾道:"路上遇见老友叙旧,天黑才回,想是错过了。"书童急得插嘴:"小的昨夜就住在田府,今早田老爷急得要亲自来找。公子怎还说在家的话?"孟沂顿时脸色大变,额头直冒冷汗。

运使叹道:"先生若有隐情,不妨直说。"孟沂知道瞒不住了,只得把遇见平家薛氏的事说了,还辩解道:"是您亲戚强留,学生不敢做这等荒唐事。"运使大惊:"我家哪有什么平姓亲戚?必是妖孽作祟!先生千万莫要再去。"孟沂嘴上答应,心里哪肯相信?傍晚又溜去美人那里,把露馅的事说了。美人幽幽叹道:"我早知道了。这是天意,你我缘分已尽。"那夜两人对饮到天明,临别时美人哭得梨花带雨,取出一支洒墨玉笔管塞给孟沂:"这是唐朝古物,郎君留着当个念想吧。"说罢挥泪而去。

这边张运使料定孟沂还会去,派人守着,果然不见人影。运使跺脚道:"这事闹大了,得告诉他父亲!"连忙赶到学堂,把来龙去脉说给田百禄听。老先生气得胡子直抖,当即带着学童和张家书童去抓人。

孟沂刚和美人分别,正琢磨着"永别"是不是推托之词,盘算过些日子再去,忽见家仆来唤。回到家看见张运使也在,顿时哑口无言。田百禄抄起拐杖就打:"孽障!还不从实招来!"孟沂只得交出联句诗集和美人送的笔管、镇纸,委屈道:"这样的佳人,谁能不动心?父亲别怪儿子。"

田百禄仔细端详,那玉器看着像几百年的古物,笔管上刻着"渤海高氏清玩"六个篆字。再翻诗集,越看越心惊,转头对运使说:"物件稀奇,诗句绝妙,绝非寻常鬼怪!咱们去那地方瞧瞧。"

三人出城来到桃林,孟沂指着前方:"就是这儿。"抬头却傻了眼——哪还有什么宅院?只见青山绿水间,桃树郁郁葱葱,荒草丛中孤零零立着座坟茔。张运使恍然大悟:"这是唐代女诗人薛涛的墓啊!郑谷诗里说'小桃花绕薛涛坟',所以后人种了桃树。令郎遇见的,必是薛涛魂魄。"

见田百禄将信将疑,运使解释道:"她说嫁到平家,平康巷是唐代妓院所在;文孝坊实为教坊,正是当年官妓聚居处。这笔管上的高氏,定是西川节度使高骈——当年薛涛最得他宠爱。这些物件,必是高骈所赐。"田百禄听得毛骨悚然,赶紧把儿子送回广东老家。后来孟沂考中进士,常拿出玉器作证。虽然日夜思念,却再也没能相见。这就是流传至今的"田洙遇薛涛"奇谈。

要说蜀地自古出才女,卓文君、王昭君都是蜀中人。薛涛虽为歌妓,诗才却不输文人,死后还能吟诗作对,可见山水灵气所钟。有唐诗为证:"锦江腻滑蛾眉秀,幻出文君与薛涛。"后来还有个黄崇嘏,女扮男装当上相府属官,如今戏文里还在唱《女状元》呢。至今四川风俗,女子从小和男子一样读书科考,在别处可是闻所未闻的奇事。

这正是: 深闺女子本寻常,谁见姑娘进学堂? 文武双全比儿郎,姻缘大事自主张。

四川成都府绵竹县有个武官叫闻确,是卫所世袭的指挥使。这人可不简单,武举出身,一路做到参将,就镇守在当地。家里金山银山堆着,性子又豪爽,可惜夫人早逝,后院养着一群能歌善舞的姬妾。有个小妾生的儿子还不满三岁,倒是十六岁的女儿蜚娥出落得跟天仙似的——这姑娘虽是女儿身,却得了将门真传,从小练就一身好武艺,尤其擅长骑射,百步穿杨不在话下。模样生得俊,骨子里比男人还硬气。

这丫头有主意得很。她见父亲是个武官,总被人背后指指点点,想着非得家里出个读书人才能挺直腰杆。可弟弟太小等不及,她就干脆扮作男装去学堂。出门是个翩翩少年郎,回家才换回女儿装。这么些年下来,竟真读得满腹经纶,四书五经倒背如流。那年提学大人来考核,她化名胜杰——意思是胜过天下豪杰,表字俊卿,混在童生队伍里应试,一考就中了秀才。街坊邻里都当她是闻参将家的小公子,贺喜的人踏破门槛。参将老爷也乐得顺水推舟,大摆宴席庆贺。毕竟武官家里出个秀才,那可是祖坟冒青烟的事。从此衙门里往来应酬,都让这"儿子"出面张罗,家里家外竟都忘了她本是个姑娘。

学堂里有两个同窗好友,一个叫魏造字撰之,一个叫杜亿字子中,都是才华横溢的少年郎。三人意气相投,同吃同住,好得跟亲兄弟似的。那杜子中和俊卿同年,生得眉清目秀,两人尤其投缘。有日子中半开玩笑说:"咱俩要是有一个是姑娘家该多好,我若是女子定嫁你,你若是女子我必娶你。"魏撰之听见就起哄:"如今男风盛行,两个男子成亲有何不可?"俊卿立刻板起脸:"我们读圣贤书的,岂能说这些混账话?魏兄该罚酒三杯!"三人笑闹一阵也就散了。

可夜深人静时,俊卿对镜卸下男装,望着镜中女儿模样直发愁:"总不能一辈子女扮男装,可要嫁人......"她心里早盘算过,若要嫁,必在这两个同窗里选一个。杜子中更合心意些,可魏撰之也不差。正犹豫间,忽听窗外乌鸦叫得烦人,这姑娘脾气上来,取弓箭上楼,心里默念:"这一箭定终身!"弓弦响处,那乌鸦应声而落。

说来也巧,那箭正掉在学堂院子里。杜子中先捡到箭,见箭杆上刻着"矢不虚发,发必应弦",刚笑说"好大的口气",就被家丁叫走了。魏撰之后来细看,发现底下还有"蜚娥记"三个小字,正纳闷哪家姑娘箭法如此了得,恰逢俊卿寻来。

"这箭是魏兄拾的?"俊卿装作不经意地问。魏撰之晃着箭杆笑道:"箭上刻着姑娘家的名号,莫非是哪位女神射手?"俊卿眼珠一转,信口胡诌:"实不相瞒,蜚娥是家姐。"魏撰之眼睛一亮:"令姊可曾许配人家?"见俊卿摇头,他搓着手笑道:"俗话说'看舅知姐',小弟尚未娶亲,不如......"俊卿心里暗笑,面上却正经道:"家父那儿我去说,只是不知姐姐心意。"魏撰之喜得直搓手:"有劳贤弟!这箭便是信物,我定当珍藏。"说着把箭往怀里揣,却没留意身后树丛里,杜子中正望着他们若有所思......

那日魏撰之从拜匣里小心翼翼地取出那支箭,笑着搓了搓手,又从怀里摸出个羊脂玉的精致佩饰递给俊卿:"这个给你家姐姐,权当是回礼,也算个信物。"俊卿接过来往腰间一系,玉坠子碰着箭囊叮当作响。

撰之忽然来了诗兴,眼睛亮晶晶地问:"我作首诗赠予令姐如何?"见俊卿点头,他便摇头晃脑吟道:"听说罗敷未许人,可愿与我结良缘?他年若得射雉乐,定当珍重这支箭。"俊卿噗嗤笑出声:"诗是好诗,只是兄长这般俊朗人物,何必自比丑夫?"撰之摸着下巴笑道:"我虽不及贾大夫丑陋,但比起令妹的花容月貌,终究是配不上的。"俊卿抿嘴一笑,转身时衣袂带起一阵清风。

打那以后,撰之心里就跟揣了只活兔子似的,整天想着闻家那位才貌双全的"姐姐"。这心思他连好友杜子中都瞒着——毕竟那箭原是子中先拾到的,如今倒成了他藏在袖中的宝贝。可他哪里知道,这支箭本就是俊卿特意射出的姻缘签。当初练箭时刻的那两句诗,明着夸箭法准,暗里却藏着择婿的心思。那日往书斋树上射乌鸦时,俊卿心里早卜过一卦:谁先拾得箭,便是天定的良配。

偏生这箭先被子中捡着,又阴差阳错落到撰之手里。俊卿见天意如此,便假托姐姐之名,其实字字句句都在说自己。可怜撰之蒙在鼓里,真当有个待字闺中的闻小姐。俊卿虽认了这段姻缘,可想到子中平日待自己的情分,心里总像压着块石头。夜里对灯叹息:"马不能配双鞍,天意更难违背。往后另寻机会补偿子中罢。"

次日见到撰之,俊卿故意压低声音:"家父和姐姐那边,小弟已经说合了。那玉坠姐姐收下了,只是家父的意思,要等秋闱放榜后再议亲事。"撰之喜得直搓手:"大丈夫一言九鼎!"俊卿拍拍他肩膀:"有我在,还能跑了你的媳妇不成?"

秋闱放榜那日,魏撰之和杜子中的名字赫然在列。俊卿在家听到捷报,既欢喜又犯愁——女儿身若真去应考,往后如何收场?只得推说染病。临别时,撰之拉着俊卿的手千叮万嘱,子中却提醒他:"这案子蹊跷,不如直接上京申冤。"三人执手相看泪眼,洒泪而别。

家里官司悬而未决,闻参将正发愁无人上京诉冤,俊卿忽然一掀衣摆跪下:"让孩儿去吧!"见父亲犹豫,他挺直腰板说:"古有缇萦救父,孩儿虽为女子,这些年男装游学,弓马娴熟,怕什么路途艰险?"最终带着会武艺的家丁夫妇,三人乔装改扮往京城去了。刚出城门,恰听见报喜的锣声——魏、杜二人竟同登进士榜。俊卿在马上回头望了望家乡方向,嘴角终于浮起一丝笑意。

话说闻俊卿选了个好日子,急匆匆就上路了。她在学堂里递了个游学的文书,批了通行证随身带着。路过省城时,还特意打听了下上司的风声。

你们猜闻小姐怎么打扮的?头巾飘飘,衬着两鬓青丝;窄靴紧裹,露出一双玉足。短款骑马装束,腰间狮带斜垂。背着一张白玉弓,拉弓时那身段别提多俊俏;箭囊里插着雁翎箭,放箭时准头能射落飞雕。路上谁不夸这是位文武双全的俊俏郎君?哪知道是个女扮男装的假秀才!

一路到了成都府,随从闻龙先找了家清静客栈。等闻俊卿到了,安顿好行李,就叫闻龙媳妇取出带来的山货,配着店里打来的酒慢慢吃着。

说来也巧,她坐的位置正对着隔壁人家的窗户,中间只隔着个小天井。正喝着酒呢,忽然瞧见那边窗里有个姑娘半掩着窗,直勾勾盯着她看。等闻俊卿抬眼望去,那姑娘又慌忙躲开。这么来来回回好几次,终于打了个照面——竟是个绝色美人!

闻俊卿心里暗笑:"世上还有这么标致的人儿?"各位看官,这要是换个真男人,保准要卖弄些风流手段了。可闻俊卿自己就是个姑娘家,哪会在意这些?吃完饭就出门办事去了。

等到傍晚回来,刚坐下就听见隔壁有动静。那姑娘又在窗边偷看。闻俊卿心里直乐:"看什么看?哪知道咱俩是一样的!"正想着,门外进来个老婆子,提着个小食盒。见了俊卿就行礼道:"隔壁景家小姐见公子独饮,送些果子给您下酒。"

打开一看,是南充黄柑和顺庆紫梨各十来个。俊卿推辞道:"萍水相逢,怎好受这般厚礼?"老婆子笑道:"我家小姐说,来往这么多人,从没见过公子这般品貌的。打听说是参政府里的公子,特地让我送来解渴。"

俊卿打听姑娘家世,老婆子说:"这是景少卿家的小姐,父母双亡跟着外婆住。家里金山银山堆着,就是挑不着合意的夫婿。她外公是本地富户,城里大半客栈都是他家的产业。这处最清静,特意让外孙女住隔壁。老爷子说了,只要小姐看中谁,立马就能做主成婚。可这姑娘眼高于顶,从没夸过谁。今儿见了公子却赞不绝口,莫不是缘分到了?"

俊卿不好接话,只笑道:"我哪有这福分?"等老婆子走后,她自个儿乐得直摇头:"这姑娘看上我,可不是白费心思么?"当下写了首诗: "为念相如渴不禁,交梨邛橘出芳林。却惭未是求凰客,寂寞囊中绿绮琴。"

第二天一早,老婆子又来了,端着四枚剥好的煮鸡蛋和一壶好茶:"公子用些点心。"俊卿道谢,老婆子说:"这是景小姐昨晚吩咐准备的。"俊卿便把昨夜的诗封好让她带回去。本是想婉拒,谁知景小姐看了反而会错意,以为是用司马相如追求卓文君的典故,当即和诗一首: "宋玉墙东思不禁,愿为比翼止同林。知音已有新裁句,何用重挑焦尾琴?"

俊卿读罢笑道:"小姐好才情!"见对方这般执着,只好对老婆子说:"实在对不住,我已经定亲了,不敢耽误小姐。"老婆子叹道:"既如此,我回去劝小姐死心,免得空相思。"

等老婆子走了,俊卿出门办完公差,天黑才回客栈。这一夜倒是相安无事。

第二天一大早,那老婆子又笑嘻嘻地来了,拍着手道:"小相公年纪轻轻,倒会说谎话。昨儿老婆子我回去跟小姐一说,小姐特意让我去问了两位管家,都说您还没娶亲呢!可把小姐高兴坏了,立马就跟员外说了。这不,员外待会儿就要亲自来提亲,这门亲事啊,准成!"

闻俊卿一听,整个人都懵了,好半天才回过神来:"这都哪儿跟哪儿啊!"赶紧招呼闻龙去结账,想着趁早开溜。谁知刚收拾好行李,店家就进来通报:"富员外来拜见闻相公了!"

只见个六十来岁的老爷子笑呵呵走进来,一见俊卿就眼睛发亮:"这位就是闻小相公吧?"那老婆子跟在后面直点头。富员外拱手道:"快请过来相见。"俊卿只得上前行礼,宾主落座。

富员外开门见山:"老朽冒昧打扰,实在是有桩喜事。我有个外甥女,是景少卿家的小姐,一直没许人家。这丫头心气高,非要自己相中才肯嫁。昨儿个她说看上了住在店里的闻相公,非要老朽来说媒。今日一见,果然一表人才!我那外甥女也算知书达理,你俩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。"

俊卿急得直搓手:"员外厚爱,晚辈实在不敢当。一来门第悬殊,二来家父蒙冤,正要进京申辩,实在不敢耽搁......"

富员外捋着胡子笑道:"什么门第不门第的!以相公的才学,早晚要飞黄腾达。这样吧,先把亲事定下,等你从京城回来再完婚,岂不两全其美?"

俊卿心里直打鼓:"他们哪知道我的难处......"忽然灵机一动:"不如先应下,日后撮合给杜子中,既全了情面,又不会穿帮。"当下解下随身佩戴的羊脂玉闹妆:"请以此物为信,待晚辈从京中回来,再登门求亲。"

富员外乐得合不拢嘴,连忙吩咐摆酒饯行。俊卿推辞不过,只得饮了几杯,这才脱身上路。

这一路风尘仆仆,总算到了京城。俊卿让闻龙先去打听,得知魏撰之已经请假回乡,只有杜子中还在。子中听说俊卿来了,欢喜得亲自出来迎接。

两人寒暄过后,俊卿说起父亲冤情。子中出主意道:"先写个辩冤帖子四处散发,等舆论造起来,我再托兵部的同僚帮忙。"俊卿连连称谢。

子中忽然问:"对了,撰之急着回去,说是有事要与你商量,你可知道是什么事?"俊卿心里明白是为亲事,却装作茫然:"许是家事吧?"

当晚,子中非要俊卿同住一屋,还特意把床铺搬到对面,说要联床夜话。俊卿心里直打鼓:"往日同窗不过是白天相聚,如今同住一屋,我这女儿身可怎么遮掩?"可又找不出理由推辞,只得暗暗提醒自己千万小心。

话说这天下的事儿啊,真假难辨,可假的终究装不像真的。闻俊卿白天在长安街上送帖子,扮得像个俊俏公子哥儿,可晚上睡觉的时候,那些小动作啊、生活习惯啊,哪能处处都装得周全?杜子中多机灵个人啊,早就看出些不对劲来,越发留心观察,越看越觉得有蹊跷。

这天俊卿出门忘了锁拜匣,子中偷偷打开一看,里头全是些文书信件。忽然翻到一张草稿,上头写着:"成都绵竹县信女闻氏,焚香拜告关真君神前..."子中一看就乐了,拍着大腿道:"好哇!原来如此!我堂堂男子汉,竟被她瞒了这么久。这下可跑不了啦!"可看到后头"竹箭之期,闹妆之约"两句,又挠头了:"莫不是已经许了人家?这可如何是好?"心里头七上八下的。

正琢磨着呢,俊卿回来了。子中把人让进屋里,一个劲儿盯着她笑。俊卿被他笑得发毛,低头把自己浑身上下打量个遍:"我今儿哪儿不对劲了?兄长这般笑话我?"

子中笑道:"我笑你瞒得我好苦啊!"

俊卿装糊涂:"我做什么瞒你了?"

"瞒得可多啦!"子中从袖子里掏出那张纸,"这可是你的亲笔?"

俊卿一见,脸腾地红了,低着头不吭声。子中凑过去挨着坐下:"早先咱们说笑,说若你是女子就嫁我,我是女子就娶你。可惜你不是女子——谁成想你真是个姑娘!瞒得我好苦,不然早该成亲了。"

俊卿站起来道:"既然被你看破,我也不瞒了。只是...我已有婚约在身,是许给魏撰之的,不能再许给兄长了。"

子中一听就急了:"我和撰之都是你同窗,论情分我还胜他一筹呢!放着眼前人不嫁,偏要等那不在跟前的,这是什么道理?"

俊卿叹道:"兄长且看那'竹箭之期'四字。当日我暗中祷告,谁先拾得我射出的箭,就嫁给谁。后来箭落在撰之手里,我就把玉闹妆给了他当信物..."

不等她说完,子中哈哈大笑:"这可不就巧了!那箭原是我先拾着的,只是撰之从我手里接去看,我又急着回家,才落在他那儿。若论天意,合该是我娶你才对!"说着还把箭上刻的"矢不虚发,发必应弦"八个字背了出来。

俊卿听得心头一软:"若真如此,倒是天意了。只是...委屈了撰之..."

子中一把搂住她:"先下手为强,这本就是我的缘分!"不由分说就把人往帐子里带。俊卿半推半就,也就从了。

云雨过后,俊卿整着衣裳忽然拍手笑道:"有了!我在成都时,客栈老板的外甥女看上了我,我推说回来成亲。如今正好把这门亲事说给撰之,岂不两全其美?"

子中连声称妙,又问:"你这一路女扮男装,带着两个男仆同行,多有不便吧?"

俊卿抿嘴一笑:"哪是两个男仆?那是一对夫妻,男装打扮罢了。"说着取出景家小姐的和诗给子中看。子中赞叹道:"世间竟有这般才女!撰之若能得此佳偶,也是他的造化了。"

烛影摇红,这一对璧人相视而笑,窗外月色正好。

小姐又和子中商量父亲的事。子中拍着大腿说:"现在既然是我老丈人,那就更好说话了。我在吏部有个熟人,先托他把那个对头的兵道调到别处去,后面的事就好办了。"小姐眼睛一亮:"这招最要紧,郎君可要放在心上啊。"子中果然去找了吏部的人。没过几天,调任的公文就下来了,那兵道被升调到广西去了。

子中回来告诉小姐,笑得见牙不见眼:"对头调走了,我这就赶紧讨个差事,陪你回去救岳父。这边都已经打点好了,巡抚那边递上去的折子,保准没问题。"小姐听得眼眶都红了,心里那份感激啊,化成蜜糖似的,两人的情分又深了几分。

子中领了押送军饷的差事,正好顺路回山东老家。小姐还是扮作男装,和闻龙夫妇一起,背着弓箭,骑着马跟在子中的官轿旁边。下人们照旧喊她"小舍人"。走了几天,快到朝州地界,荒郊野地里突然"嗖"地射来一支响箭。小姐心里咯噔一下:不好,遇上劫道的了!她朝轿子里喊:"你们只管往前走,这儿交给我。"真是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,只见她利索地张弓搭箭。百步开外,一匹马正飞奔而来,小姐拉满弓弦,大喝一声:"着!"那贼人还没反应过来,就中箭栽下马去,在地上直打滚。小姐快马加鞭追上轿子,高声说:"贼人解决了,放心赶路吧。"一路上人人都夸这小舍人箭法了得,那些心怀不轨的见了都缩脖子。

公事办完,平平安安到了家。闻参将因为兵道调走,已经平安无事在外头候着了。小姐把事情前前后后说了一遍,特别提到子中如何周旋调走兵道。参将感动得直搓手:"这样的大恩,可怎么报答才好?"小姐又红着脸说了被子中识破女儿身,已经成亲的事。参将乐得直拍大腿:"好啊!郎才女貌,再般配不过了。趁着他今日衣锦还乡的好日子,我这就送你过门去!"小姐却摇头:"先别急着换女装,等见了魏撰之再说。"参将一愣:"正要跟你说呢,魏撰之从京城回来,不知怎的老派人来打听,说我有个女儿要提亲。我还当他知道了什么,后来一问,又说是同窗许给他的。你见他做什么?"小姐神秘一笑:"这里头弯弯绕绕多着呢,一时说不清,父亲日后自然明白。"

正说着,魏撰之已经登门拜访来了。原来这魏撰之为了婚事,心里七上八下的,特意赶回来问个明白。可打听来打听去,有人说闻家只有两个公子,有人说闻家公子其实就是小姐,把他弄得晕头转向。一见闻舍人回来,赶紧跑来问个清楚。

小姐还是用以前男装的身份接待他。寒暄过后,魏撰之急不可耐地问:"贤弟,令姐的事怎么说?我特地为此赶回来的。"小姐抿嘴一笑:"包管给兄长找个好夫人。"魏撰之挠头:"可我派人打听,怎么说法都不一样?"小姐眨眨眼:"兄长别急,那玉闹妆已经在一个人手里,等我再安排安排,保管让你风风光光迎亲。"魏撰之越听越糊涂:"听这意思,不是令姐?"小姐笑道:"杜子中都知道,你去问他吧。"魏撰之急得直跺脚:"贤弟你就直说吧!"小姐却卖关子:"这里头曲折太多,还是让子中跟你说更清楚。"

魏撰之坐不住了,拔腿就往杜子中家跑。一进门就抓着子中问闻俊卿的事。子中把如何在京城识破小姐女儿身,如何成亲的经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。魏撰之听得目瞪口呆:"早有人这么说,我还不信,没想到闻俊卿真是女子!这明明是我的姻缘啊,怎么错过了?"子中笑着问:"怎么就是兄长的了?"魏撰之连忙说起当年捡到箭,用玉闹妆定亲的事。子中一拍大腿:"那箭本是我捡的,是俊卿向天占卜的。当时我不知道缘故,没跟兄长要回这支箭,如今物归原主,可见是天意。兄长先前只当是许配他姐姐,本就没往他身上想。不如这样,那玉闹妆的约定照样作数。"

魏撰之愁眉苦脸:"信物都没了,还说什么作数?难道真有个姐姐?"子中又把闻小姐路上遇到景家姑娘的事说了:"那姑娘才貌双全,当时情急之下,就把兄长的玉闹妆暂作定礼。现在想来,冥冥中自有天意,这不正是兄长的姻缘吗?"魏撰之恍然大悟:"怪不得闻俊卿说他自己不好开口,原来有这么多弯弯绕。可就算他替我定了亲,景家也不知道详情,我怎么上门提亲啊?"

子中眼睛一转:"我跟俊卿虽然成了亲,还没正式拜见岳父。今天正要迎亲,少个媒人,不如就请兄长当这个现成媒人。等我们礼成之后,由我出面说合,保管让兄长如愿。"魏撰之哈哈大笑:"妙啊妙啊!虽然被你抢了先,倒也没让我落空。既这么着,我先去闻家打个招呼,你随后就来。"

魏撰之换了体面衣裳,兴冲冲赶到闻家。这时小姐已经换上女装,不便出来见客,由闻参将亲自接待。魏撰之转达了子中的意思,闻参将连连拱手:"小女顽皮,蒙两位不弃,实在是天大的福分。"正说着,门外鼓乐喧天,杜子中穿着大红喜服来迎亲了。好一个俊俏新郎官,看得街坊邻居啧啧称赞。拜过岳父,请出新娘,小两口又一起向魏撰之行礼道谢。花轿抬到杜家,拜天地、祭祖先,这对新婚夫妇既是旧相识又是新夫妻,欢欢喜喜完成了终身大事。

魏撰之看着杜子中和闻小姐成双成对,心里头跟猫抓似的。他坐在屋里直嘀咕:"都是一个学堂里出来的兄弟,偏生他俩就能凑成一对。平日里杜子中待我最好,恨不得把我变成个姑娘家好做夫妻。谁曾想如今倒真遂了他的愿,这事儿说来也是稀奇。只是当初答应我的亲事,不知还算不算数?"

第二天一大早,他就往杜子中家道喜去了。刚坐下就急着问:"我那桩婚事可有眉目了?"杜子中笑着说:"昨夜里我家娘子还跟我商量来着,今儿个就为这事要专程跑趟成都。她铁了心要给你说成这门亲,说是非得给你讨个准信才回来。"

魏撰之搓着手直乐:"那可多谢了!都是同窗好友,你们也该惦记着我这孤家寡人。只是不知那位小姐品性如何?"杜子中转身进屋,取出景小姐先前写的和韵诗给他看。魏撰之捧着诗笺眼睛都直了:"若能娶到这样的才女,我可真要嫉妒死你们了!"杜子中拍着他肩膀说:"我家娘子把她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,保准错不了。"

两人说笑着分别后,杜子中把这事跟闻小姐一五一十说了。闻小姐抿嘴笑道:"他盼星星盼月亮似的,也难怪着急。咱们这就动身去成都,赶紧把这事办妥当了。"

一行人仍旧带着闻龙夫妇,风尘仆仆赶到成都。找到先前住过的客栈安顿下来,杜子中就让闻龙拿着名帖去拜会富员外。那富员外听说新科进士来访,惊得手忙脚乱,赶紧迎进厅堂。

富员外擦着汗问:"不知大人光临寒舍有何贵干?"杜子中拱手道:"晚生路过此地,听闻令甥景小姐才貌双全。我有个同年好友也是进士出身,想求娶令甥为妻,特来提亲。"

员外为难地搓着手:"我那外甥女自己相中了位闻舍人,连聘礼都收下了。大人您来晚了一步啊。"杜子中不慌不忙取出景小姐的诗笺:"老丈请看,这可是令甥亲笔?那闻舍人其实是在下好友,如今另有所娶,所以才敢来提亲。"

富员外拿着诗笺翻来覆去地看,最后叹气道:"这事还得跟外甥女商量。"转身进了内院。不多时出来说:"我那外甥女说了,就算闻舍人负心,也得当面把玉闹妆还给他,才算断得干净。"

杜子中闻言大笑:"实不相瞒,那玉闹妆本就是我好友魏撰之的聘礼。当日闻舍人因自己已有婚约,才转手替他定下的。"富员外还是摇头:"话虽如此,总得闻舍人亲自来说才作数。"

"闻舍人来不了,不过拙荆在此,可与令甥当面说个明白。"杜子中话音刚落,富员外就拍腿叫好,忙叫上次那个老妈子去请杜夫人。

老妈子领着闻小姐往里走,越看越觉得眼熟。景小姐出来见礼时,闻小姐笑吟吟地问:"可还认得闻舍人?"景小姐盯着她看了半晌,突然惊得倒退两步——这分明就是当日那个俊俏书生!

闻小姐这才把女扮男装的原委道来,说到代友下聘时,景小姐听得目瞪口呆。老妈子在旁边直拍手:"我说怎么面熟,原来是那位公子哥儿!"

内室里,闻小姐细细说着魏撰之的人品才学。景小姐听得脸颊飞红,悄悄把话传给舅舅。富员外听说是个年轻进士,乐得合不拢嘴,当即摆酒谢媒。外头杜子中与富员外推杯换盏,里头两位小姐说着体己话,越说越投缘。

回程路上就张罗起聘礼,选了个黄道吉日把景小姐迎娶过门。洞房花烛夜,魏撰之见到新娘子惊为天人。说起玉闹妆的来历,魏撰之拍腿大笑:"那本是我的物件!"待他把当年竹箭题字、阴差阳错的缘分说清,夫妻俩相视而笑——这姻缘红线早就在月老那儿打了个如意结呢。

第二天一大早,魏撰之就翻出那支竹箭,兴冲冲地跑到景小姐跟前。景小姐抿嘴一笑:"这物件儿啊,如今该物归原主啦。"魏撰之当即提笔,在洒金笺上龙飞凤舞写道:"玉环既归原主,竹箭也该完璧。两桩姻缘天定,各得其所。哈哈,一乐也!"写完将竹箭仔细包好,差小厮送往杜府。

杜子中接过包裹,和闻小姐凑在窗前拆看。阳光透过窗纱,正照见箭杆上"蜚娥记"三个小字。杜子中指尖摩挲着刻痕,纳闷道:"这'蜚娥'是何意?"闻小姐耳根微红,绞着帕子轻声道:"是妾身闺阁中的小字。"杜子中一拍大腿:"难怪魏兄当初认错了人!早叫我看见这三个字,这宝贝箭杆哪能轻易给他?"闻小姐噗嗤笑出声:"若不是这箭牵出错认的缘分,魏公子又怎能与景家姐姐结亲?"两人笑作一团,也提笔回信道:"环归故主,箭返本家。阴差阳错,各得良缘。哈哈,一乐也!"自此两家走动,倒比亲兄妹还要热络。

后来两位新科进士联手为闻参将翻案。这世道谁不给官老爷几分薄面?那些贪赃枉法的罪名渐渐都洗清了,最后只落个革职回乡的处分。闻参将倒也豁达,骑着青骡悠悠然回卫所去了。再往后,魏撰之与杜子中都做了大官。闻小姐和景小姐各自生儿育女,两家娃娃又续上姻亲,世代交好不绝。要说这蜀地出的奇女子,真是一个赛一个的妙。卓文君当垆卖酒,黄崇嘏女扮男装入朝为官,跟这段故事比起来,反倒显得平常了。

有诗为证: 世人总道男儿强,谁知巾帼胜儿郎。 若开女科取进士,金榜题名有红妆。

原文言文

  同窗友认假作真 女秀才移花接术

  诗曰:

  万里桥边薛校书,枇杷窗下闭门居。

  扫眉才子知多少,管领春风总不如。

  这四句诗,乃唐人赠蜀中妓女薛涛之作。这个薛涛乃是女中才子,南康王韦皋做西川节度使时,曾表奏他做军中校书,故人多称为薛校书。所往来的是高千里、元微之、杜牧之一班儿名流。又将浣花溪水造成小笺,名曰“薛涛笺”。词人墨客得了此笺,犹如拱璧。真正名重一时,芳流百世。

  国朝洪武年间,有广东广州府人田洙,字孟沂,随父田百禄到成都赴教官之任。那孟沂生得风流标致,又兼才学过人,书面琴棋之类,无不通晓。学中诸生日与嬉游,爱同骨肉。过了一年,百禄要遣他回家。孟沂的母亲心里舍不得他去,又且寒官冷署,盘费难处。百禄与学中几个秀才商量,要在地方上寻一个馆与儿子坐坐,一来可以早晚读书,二来得些馆资,可为归计。这些秀才巴不得留住他,访得附郭一个大姓张氏要请一馆宾,众人遂将盂沂力荐于张氏。张氏送了馆约,约定明年正月元宵后到馆。至期,学中许多有名的少年朋友,一同送孟沂到张家来,连百禄也自送去。张家主人曾为运使,家道饶裕,见是老广文带了许多时髦到家,甚为喜欢。开筵相待,酒罢各散,孟沂就在馆中宿歇。

  到了二月花朝日,孟沂要归省父母。主人送他节仪二两,孟沂袋在袖子里了,步行回去。偶然一个去处,望见桃花盛开,一路走去看,境甚幽僻。孟沂心里喜欢,伫立少顷,观玩景致。忽见桃林中一个美人,掩映花下。孟沂晓得是良人家,不敢顾盼,径自走过。未免带些卖俏身子,拖下袖来,袖中之银,不觉落地。美人看见,便叫随侍的丫鬟拾将起来,送还孟沂。孟沂笑受,致谢而别。

  明日,孟沂有意打那边经过,只见美人与丫鬟仍立在门首。孟沂望着门前走去,丫鬟指道:“昨日遗金的郎君来了。”美人略略敛身避入门内。孟沂见了丫鬟叙述道:“昨日多蒙娘子美情,拾还遗金,今日特来造谢。”美人听得,叫丫鬟请入内厅相见。孟沂喜出望处,急整衣冠,望门内而进。美人早已迎着至厅上,相见礼毕,美人先开口道:“郎君莫非是张运使宅上西宾么?”孟沂道:“然也。昨日因馆中回家,道经于此,偶遗少物,得遇夫人盛情,命尊姬拾还,实为感激。”美人道:“张氏一家亲威,彼西宾即我西宾。还金小事,何足为谢?”孟沂道:“欲问夫人高门姓氏,与敝东何亲?”美人道:“寒家姓平,成都旧族也。妾乃文孝坊薛氏女,嫁与平氏子康,不幸早卒,妾独孀居于此。与郎君贤东乃乡邻姻姬,郎君即是通家了。”

  孟沂见说是孀居,不敢久留。两杯茶罢,起身告退。美人道:“郎君便在寒舍过了晚去。若贤东晓得郎君在此,妾不能久留款待,觉得没趣了。”即分付快办酒馔。不多时,设着两席,与孟沂相对而坐。坐中殷勤劝酬,笑语之间,美人多带些谑浪话头。孟沂认道是张氏至戚,虽然心里技痒难熬,还拘拘束束,不敢十分放肆。美人道:“闻得郎君倜傥俊才,何乃作儒生酸态?妾虽不敏,颇解吟咏。今遇知音,不敢爱丑,当与郎君赏鉴文墨,唱和词章。郎君不以为鄙,妾之幸也。”遂教丫鬟那出唐贤遗墨与孟沂看。孟沂从头细阅,多是庸人真迹手翰诗词,惟元稹、杜牧、高骈的最多,墨迹如新。孟沂爱玩,不忍释手,道:“此希世之宝也。夫人情钟此类,真是千古韵人了。”美人谦谢。两个谈话有味,不觉夜已二鼓。孟沂辞酒不饮,美人延入寝室,自荐枕席道:“妾独处已久,今见郎君高雅,不能无情,愿得奉陪。”孟沂道:“不敢请耳,固所愿也。”两个解衣就枕,鱼水欢情,极其缱绻。枕边切切叮咛道:“慎勿轻言,若贤东知道,彼此名节丧尽了。”

  次日,将一个卧狮玉镇纸赠与孟沂,送至门外道:“无事就来走走,勿学薄幸人!”孟沂道:“这个何劳分付?”孟沂到馆,哄主人道:“老母想念,必要小生归家宿歇,小生不敢违命留此,从今早来馆中,晚归家里便了。”主人信了说话,道:“任从尊便。”自此,孟沂在张家,只推家里去宿,家里又说在馆中宿,竟夜夜到美人处宿了。整有半年,并没一个人知道。

  孟沂与美人赏花玩月,酌酒吟诗,曲尽人间之乐。两人每每你唱我和,做成联句,如《落花二十四韵》,《月夜五十韵》,斗巧争妍,真成敌手。诗句太多,恐看官每厌听,不能尽述。只将他两人《四时回文诗》表白一遍。美人诗道:

  花朵儿枝柔傍砌,柳丝千缕细摇风。

  霞明半岭西斜日,月上孤村一树松。

  凉回翠簟冰人冷,齿沁清泉夏月寒。

  香篆袅风清缕缕,纸窗明月白团团。

  芦雪覆汀秋水白,柳风凋树晚山苍。

  孤帏客梦惊空馆,独雁征书寄远乡。

  天冻雨寒朝闭户,雪飞风冷夜关城。

  鲜红炭火围炉暖,浅碧茶瓯注茗清。

  这个诗怎么叫得回文?因是顺读完了,倒读转去,皆可通得。最难得这样浑成,菲提高手不能,美人一挥而就。盂沂也和他四首道:

  芳树吐花红过雨,入帘飞絮白惊风。

  黄添晓色青舒柳,粉落晴香雪覆松。

  瓜浮瓮水凉消暑,藕叠盘冰翠嚼寒。

  斜石近阶穿笋密,小池舒叶出荷团。

  残石绚红霜叶出,薄烟寒树晚林苍。

  鸾书寄恨羞封泪,蝶梦惊愁怕念乡。

  风卷雪蓬寒罢钓,月辉霜析冷敲城。

  浓香酒泛霞杯满,淡影梅横纸帐清。

  孟沂和罢,美人甚喜。真是才子佳人,情味相投,乐不可言。却是好物不坚牢,自有散场时节。

  一日,张运使偶过学中,对老广文田百禄说道:“令郎每夜归家,不胜奔走之劳。何不仍留寒舍住宿,岂不为便?”百禄道:“自开馆后,一向只在公家。止因老妻前日有疾,曾留得数日,这几时并不曾来家宿歇,怎么如此说?”张运使晓得内中必有跷蹊,恐碍着孟沂,不敢尽言而别。是晚,孟沂告归,张运使不说破他,只叫馆仆尾着他去。到得半路,忽然不见。馆仆赶去追寻,竟无下落。回来对家主说了,运使道:“他少年放逸,必然花柳人家去了。”馆仆道:“这条路上,何曾有什么伎馆?”运使道:“你还到他衙中问问看。”馆仆道:“天色晚了,怕关了城门,出来不得。”运使道:“就在田家宿了,明日早辰来回我不妨。”

  到了天明,馆仆回话,说是不曾回衙。运使道:“这等,那里去了?”正疑怪间,孟沂恰到。运使问道:“先生昨宵宿于何处?”孟沂道:“家间。”运使道:“岂有此理!学生昨日叫人跟随先生回去,因半路上不见了先生,小仆直到学中去问,先生不曾到宅,怎如此说?”孟沂道:“半路上遇到一个朋友处讲话,直到天黑回家,故此盛仆来时间不着。”馆仆道:“小人昨夜宿在相公家了,方才回来的。田老爹见说了,甚是惊慌,要自来寻问。相公如何还说着在家的话?”孟沂支吾不来,颜色尽变。运使道:“先生若有别故,当以实说。”孟沂晓得遮掩不过,只得把遇着平家薛氏的话说了一遍,道:“此乃令亲相留,非小生敢作此无行之事。”运使道:“我家何尝有亲威在此地方?况亲威中也无平姓者,必是鬼祟。今后先生自爱,不可去了。”孟沂一里应承,心里那里信他?傍晚又到美人家里去,备对美人说形迹已露之意。美人道:“我已先知道了。郎君不必怨悔,亦是冥数尽了。”遂与孟沂痛饮,极尽欢情。到了天明,哭对孟沂道:“从此永别矣!”将出洒墨玉笔管一枝,送与孟沂道:“此唐物也。郎君慎藏在身,以为记念。”挥泪而别。

  那边张运使料先生晚间必去,叫人看着,果不在馆。运使道:“先生这事必要做出来,这是我们做主人的干系,不可不对他父亲说知。”遂步至学中,把孟沂之事备细说与百禄知道。百禄大怒,遂叫了学中一个门子,同着张家馆仆,到馆中唤孟沂回来。孟沂方别了美人,回到张家,想念道:“他说永别之言,只是怕风声败露,我便耐守几时再去走动,或者还可相会。”正踌躇间,父命已至,只得跟着回去。百禄一见,喝道:“你书到不读,夜夜在那里游荡?”孟沂看见张运使一同在家了,便无言可对。百禄见他不说,就拿起一条柱杖劈头打去,道:“还不实告!”孟沂无奈,只得把相遇之事,及录成联句一本与所送镇纸、笔管两物,多将出来,道:“如此佳人,不容不动心,不必罪儿了。”百禄取来逐件一看,看那玉色是几百年出土之物,管上有篆刻“渤海高氏清玩”六个字。又揭开诗来,从头细阅,不觉心服。对张运使道:“物既稀奇,诗又俊逸,岂寻常之怪!我每可同了不肖子,亲到那地方去查一查踪迹看。”

  遂三人同出城来,将近桃林,孟沂道:“此间是了。”进前一看,孟沂惊道:“怎生屋宇俱无了?”百禄与运使齐抬头一看,只见水碧山青,桃株茂盛。荆棘之中,有冢累然。张运使点头道:“是了,是了。此地相传是唐妓薛涛之墓。后人因郑谷诗有‘小桃花绕薛涛坟’之句,所以种桃百株,为春时游赏之所。贤郎所遇,必是薛涛也。”百禄道:“怎见得?”张运使道:“他说所嫁是平氏子康,分明是平康巷了。又说文孝坊,城中并无此坊,‘文孝’乃是‘教’字,分明是教坊了。平康巷教坊乃是唐时妓女所居,今云薛氏,不是薛涛是谁?且笔上有高氏字,乃是西川节度使高骈,骈在蜀时,涛最蒙宠待,二物是其所赐无疑。涛死已久,其精灵犹如此。此事不必穷究了。”百禄晓得运使之言甚确,恐怕儿子还要着迷,打发他回归广东。后来盂沂中了进士,常对人说,便将二玉物为证。虽然想念,再不相遇了,至今传有“田洙遇薛涛”故事。

  小子为何说这一段鬼话?只因蜀中女子从来号称多才,如文君、昭君,多是蜀中所生,皆有文才。所以薛涛一个妓女,生前诗名不减当时词客,死后犹且诗兴勃然,这也是山川的秀气。唐人诗有云:

  锦江腻滑蛾眉秀,幻出文君与薛涛。

  诚为千古佳话。至于黄崇嘏女扮为男,做了相府椽属,今世传有《女状元》本,也是蜀中故事。可见蜀女多才,自古为然。至今两川风俗,女人自小从师上学,与男人一般读书。还有考试进痒做青衿弟子。若在别处,岂非大段奇事?而今说着一家子的事,委曲奇咤,最是好听。

  从来女子守闺房,儿见裙钗入学堂?

  文武习成男子业,婚姻也只自商量。

  话说四川成都府绵竹县,有一个武官,姓闻名确,乃是卫中世袭指挥。因中过武举两榜,累官至参将,就镇守彼处地方。家中富厚,赋性豪奢。夫人已故,房中有一班姬妾,多会吹弹歌舞。有一子,也是妾生,未满三周。有一个女儿,年十六岁,名曰蜚娥,丰姿绝世,却是将门将种,自小习得一身武艺,最善骑射,直能百步穿杨。模样虽是娉婷,志气赛过男子。他起初因见父亲是个武出身,受那外人指目,只说是个武弁人家,必须得个子弟在黉门中出入,方能结交斯文士夫,不受人的欺侮。争奈兄弟尚小,等他长大不得,所以一向装做男子,到学堂读书。外边走动,只是个少年学生。到了家中内房,方还女扮。如此数年,果然学得满腹文章,博通经史。这也是蜀中做惯的事。遇着提学到来,他就报了名,改为胜杰,说是胜过豪杰男人之意,表字俊卿,一般的入了队去考童生。一考就进了学,做了秀才。他男扮久了,人多认他做闻参将的小舍人,一进了学,多来贺喜。府县迎送到家,参将也只是将错就错,一面欢喜开宴。盖是武官人家,秀才乃极难得的,从此参将与官府往来,添了个帮手,有好些气色。为此,内外大小却象忘记他是女儿一般的,凡事尽是他支持过去。

  他同学朋友,一个叫做魏造,字撰之;一个叫做杜亿,字子中。两人多是出群才学,英锐少年,与闻俊卿意气相投,学业相长。况且年纪差不多:魏撰之年十九岁,长闻俊卿两岁;杜子中与闻俊卿同年,又是闻俊卿月生大些。三人就像一家兄弟一般,极是过得好,相约了同在学中一个斋舍里读书。两个无心,只认做一伴的好朋友。闻俊卿却有意要在两个里头拣一个嫁他。两个人比起来,又觉得杜子中同年所生,凡事仿佛些,模样也是他标致些,更为中意,比魏撰之分外说的投机。杜子中见俊卿意思又好,丰姿又妙,常对他道:“我与兄两人可惜多做了男子,我若为女,必当嫁兄;兄若为女,我必当娶兄。”魏撰之听得,便取笑道:“而今世界盛行男色,久已颠倒阴阳,那见得两男便嫁娶不得?”闻俊卿正色道:“我辈俱是孔门子弟,以文艺相知,彼此爱重,岂不有趣?若想着浮呢,便把面目放在何处?我辈堂堂男子,谁肯把身子做顽童乎?魏兄该罚东道便好。”魏撰之道:“适才听得子中爱幕俊卿,恨不得身为女子,故尔取笑。若俊卿不爱此道,子中也就变不及身子了。”杜子中道:“我原是两下的说话,今只说得一半,把我说得失便宜了。”魏撰之道:“三人之中,谁叫你独小些,自然该吃亏些。”大家笑了一回。

  俊卿归家来,脱了男服,还是个女人。自家想道:“我久与男人做伴,已是不宜,岂可他日舍此同学之人,另寻配偶不成?毕竟止在二人之内了。虽然杜生更觉可喜,魏兄也自不凡,不知后来还是那个结果好,姻缘还在那个身上?”心中委决不下。他家中一个小楼,可以四望。一个高兴,趁步登楼。见一只乌鸦在楼窗前飞过,却去住在百来步外一株高树上,对着楼窗呀呀的叫。俊卿认得这株树,乃是学中斋前之树,心里道:“叵耐这业畜叫得不好听,我结果他去。”跑下来自己卧房中,取了弓箭,跑上楼来。那乌鸦还在那里狠叫,俊卿道:“我借这业畜卜我一件心事则个。”扯开弓,搭上箭,一里轻轻道:“不要误我!”飕的一声,箭到处,那边乌鸦坠地。这边望去看见,情知中箭了。急急下楼来,仍旧改了男妆,要到学中看那枝箭下落。

  且说杜子中在斋前闲步,听得鸦鸣正急,忽然扑的一响,掉下地来。走去看时,鸦头上中了一箭,贯睛而死。子中拔了箭出来道:“谁有此神手?恰恰贯着他头脑。”仔细看那箭干上,有两行细字道:“矢不虚发,发必应弦”。子中念罢,笑道:“那人好夸口!”魏撰之听得跳出来,急叫道:“拿与我看!”在杜子中手里接了过去。正同着看时,忽然子中家里有人来寻,子中掉着箭自去了,魏撰之细看之时,八个字下边,还有“蜚娥记”三小字,想着:“蜚娥乃女人之号,难道女人中有此妙手?这也姹异。适才子中不看见这三个字,若见时必然还要称奇了。”

  沉吟间,早有闻俊卿走将来,看见魏撰之捻了这枝箭立在那里,忙问道:“这枝箭是兄拾了么?”撰之道:“箭自何来,兄却如此盘问?”俊卿道:“箭上有字的么?撰之道:“因为字,在此念想。”俊卿道:“念想些甚么?”撰之道:“有‘蜚娥记’三字。蜚娥必是女人,故此想着,难道有这般善射的女子不成?”俊卿捣个鬼道:“不敢欺兄,蜚娥即是家姊。”撰之道:“令姊有如此巧艺,曾许聘那家了?”俊卿道:“未曾许人。”撰之道:“模样如何?”俊卿道:“与小弟有些厮象。”撰之道:“这等,必是极美的了。俗语道:‘未看老婆,先看阿舅。’小弟尚未有室,吾兄与小弟做个撮合山何如?”俊卿道:“家下事,多是小弟作主。老父面前,只消小弟一说,无有不依。只未知家姐心下如何。”撰之道:“令姊面前,也在吾兄帮衬,通家之雅,料无推拒。”俊卿道:“小弟谨记在心。”撰之喜道:“得兄应承,便十有八九了。谁想姻缘却在此枝箭上,小弟谨当宝此以为后验。”便把来收拾在拜匣内了。取出羊脂玉闹妆一个递与俊卿,道:“以此奉令秭,权答此箭,作个信物。”俊卿收来束在腰间。撰之道:“小弟作诗一首,道意于令秭何如?”俊卿道:“愿闻。”撰之吟道:

  闻得罗敷未有失,支机肯许问律无?

  他年得射如皋雉,珍重今朝金仆姑。

  俊卿笑道:“诗意最妙,只是兄貌不陋,似太谦了些。”撰之笑道:“小弟虽不便似贾大夫之丑,却与令妹相并,必是不及。”俊卿含笑自去了。

  从此撰之胸中痴痴里想着闻俊卿有个秭妹,美貌巧艺,要得为妻。有了这个念头,并不与杜子中知道。因为箭是他拾着的,今自己把做宝贝藏着,恐怕他知因,来要了去。谁想这个箭,元有来历,俊卿学射时,便怀有择配之心。竹干上刻那二句,固是夸着发矢必中,也暗敦个应弦的哑谜。他射那乌鸦之时,明知在书斋树上,射去这枝箭,心里暗卜一卦,看他两人那个先抬得者,即为夫妻。为此急急来寻下落,不知是杜子中先拾着,后来掉在魏撰之手里。俊卿只见在魏撰之处,以为姻缘有定,故假意说是姐姐,其实多暗隐着自己的意思。魏撰之不知其故,凭他捣鬼,只道真有个姐姐罢了。俊卿固然认了魏撰之是天缘,心里却为杜子中十分相爱,好些撇打不下。叹口气道:“一马跨不得双鞍,我又违不得天意。他日别寻件事端,补还他美情罢。”明日来对魏撰之道:“老父与家秭面前,小弟十分窜撺,已有允意,玉闹妆也留在家姊处了。老父的意思,要等秋试过,待兄高捷了方议此事。”魏撰之道:“这个也好,只是一言既定,再无翻变才妙。”俊卿道:“有小弟在,谁翻变得?”魏撰之不胜之喜。

  时植秋闱,魏撰之与杜子中,闻俊卿多考在优等,起送乡试。两人来拉了俊卿同去。俊卿与父参将计较道:“女孩儿家只好瞒着人,暂时做秀才耍子,若当真去乡试,一下子中了举人,后边露出真情来,就要关着奏请干系。事体弄大了,不好收场,决使不得。”推了有病不行,魏、杜两生只得撇了自去赴试。揭晓之日,两生多得中了。闻俊卿见两家报了捷,也自欢喜。打点等魏撰之迎到家时,方把求亲之话与父亲说知,图成此亲事。

  不想安绵兵备道与闻参将不合,时植军政考察,在按院处开了款数,递了一个揭帖,诬他冒用国课,妄报功绩,侵克军粮,累赃臣万。按院参上一本,奉圣旨,着本处抚院提问。此报一到,闻家合门慌做了一团。也就有许多衙门人寻出事端来缠扰,还亏得闻俊卿是个出有的秀才,众人不敢十分罗唆。过不多时,兵道行个牌到府来,说是奉旨犯人,把闻参将收拾在府狱中去了。闻俊卿自把生员出名去递投诉,就求保侯父亲。府间准了诉词,不肯召保。俊卿就央了同窗新中的两个举人去见府尊,府尊说:“碍上司分付,做不得情。”三人袖手无计

  此时魏撰之自揣道:“他家患难之际,料说不得求亲的闲话,只好不提起,且一面去会试再处。”两人临行之时,又与俊卿作别。撰之道:“我们三人同心之友,我两人喜得侥幸,方恨俊卿因病蹉跎,不得同登,不想又遭此家难。而今我们匆匆进京去了,心下如割,却是事出无奈。多致意尊翁,且自安心听问,我们若少得进步,必当出力相助,来自此冤!”子中道:“此间官官相护,做定了圈套陷入。闻兄只在家营救,未必有益。我两人进去,倘得好处,闻兄不若径到京来商量,与尊翁寻个出场。还是那边上流头好辨白冤枉,我辈也好相机助力。切记!切记!”撰之又私自叮瞩道:“令姑之事,万万留心。不论得意不得意,此番回来必求事谐了。”俊卿道:“闹妆现在,料不使兄失望便了。”三人洒泪而别。

  闻俊卿自两人去后,一发没有商量可救父亲。亏得官无三日急,到有六日宽。无非凑些银子,上下分派分派,使用得停当,狱中的也不受苦,官府也不来急急要问,丢在半边,做一件未结公案了。参将与女儿计较道:“这边的官司既未问理,我们正好做手脚。我意要修上一个辨本,做成一个备细揭帖,到京中诉冤。只没个能干的人去得,心下踌躇未定。”闻俊卿道:“这件事须得孩儿自去,前日魏、杜两兄临别时,也教孩儿进京去,可以相机行事。但得两兄有一人得第,也就好做靠傍了。”参将道:“虽然你是个女中丈失,是你去毕竟停当。只是万里程途,路上恐怕不便。”俊卿道:“自古多称提索救父,以为美谈。他也是个女子,况且孩儿男妆已久,游庠已过,一向算在丈失之列,有甚去不得?虽是路途遥远,孩儿弓矢可以防身,倘有甚么人盘问,凭着胸中见识也支持得过,不足为虑。只是须得个男人随去,这却不便。孩儿想得有个道理,家丁闻龙夫妻多是苗种,多善弓马,孩儿把他妻子也打扮做男人,带着他两个,连孩儿共是三人一起走,既有妇女伏侍,又有男仆跟随,可切放心一直到京了。”参将道:“既然算计得停当,事不宜迟,快打点动身便是。”俊卿依命,一面去收拾。听得街上报进士,说魏,杜两人多中了。俊卿不胜之喜,来对父卒说道:“有他两人在京做主,此去一发不难做事。”

  就拣定一日,作急起身。在学中动了一个游学呈子,批个文书执照,带在身边了。路经省下来,再察听一察听上司的声口消息。你道闻小姐怎生打扮?飘飘中帻,覆着两鬃青丝;窄窄靴鞋,套着一双玉笋。上马衣裁成短后,变狮带妆就偏垂。囊一张玉靶弓,想开时,舒臂扭腰多体态;插几枝雁翎箭,看放处,猿啼雕落逞高强。争羡道能文善武的小郎君,怎知是女扮男妆的乔秀士?一路来到了成都府中,闻龙先去寻下了一所幽静饭店。闻俊卿后到,歇下了行李,叫闻龙妻子取出带来的山莱几件,放在碟内,向店中取了一壶酒,斟着慢吃。

  又道是无巧不成话。那坐的所在,与隔壁人家窗口相对,只隔得一个小天井。正吃之间,只见那边窗里一个女子掩着半窗,对着闻俊卿不转眼的看。及到闻俊卿抬起眼来,那边又闪了进去。遮遮掩掩,只不定开。忽地打个照面,乃是个绝色佳人。闻俊卿想道:“原来世间有这样标致的?”看官,你道此时若是个男人,必然动了心,就想妆出些风流家数,两下做起光景来。怎当得闻俊卿自己也是个女身,那里放在心上?一面取饭来吃了,且自衙门前干事去。到得出去了半日,傍晚转来,俊卿刚得坐下,隔壁听见这里有人声,那个女子又在窗边来看了。俊卿私下自笑道:“看我做甚?岂知我与你是一般样的!”正嗟叹间,只见门外一个老姥走将进来,手中拿着一个小榼儿。见了俊卿,放下椅子,道了万福,对俊卿道:“间壁景家小娘子见舍人独酌,送两件果子,与舍人当茶,”俊卿开看,乃是南充黄柑,顺庆紫梨,各十来枚。俊卿道:“小生在此经过,与娘子非亲非威,如何承此美意?”老姥道:“小娘子说来,此间来万去千的人,不曾见有似舍人这等丰标的,必定是富贵家的出身。及至问人来,说是参府中小舍人。小娘子说这俗店无物可一,叫老媳妇送此二物来历渴。”俊卿道:“小娘子何等人家,却居此间壁?”老姥道:”这小娘子是井研景少卿的小姐。只因父母双亡,他依着外婆家住。他家里自有万金家事,只为寻不出中意的丈失,所以还没嫁人。外公是此间富员外,这城中极兴的客店,多是他家的房子,何止有十来处,进益甚广。只有这里幽静些,却同家小每住在间壁。他也不敢主张把外甥许人,恐怕做了对头,后来怨怅。常对景小姐子道:‘凭你自家看得中意的,实对我说,我就主婚。’这个小娘子也古怪,自来会拣相人物,再不曾说那一个好。方才见了舍人,便十分称赞,敢是与舍人有些姻缘动了?俊卿不好答应,微微笑道:“小生那有此福?”姥道:“好说,好说。老媳妇且去着。”俊卿道:“致意小娘子,多承佳惠,客中无可奉答,但有心感盛情。”老姥去了,俊卿自想一想,不觉失笑道:“这小娘子看上了我,却不枉费春心?”吟诗一首,聊寄其意。诗云:

  为念相如渴不禁,交梨邛橘出芳林。

  却惭未是求凰客,寂寞囊中绿绮琴。

  此日早起,老姥又来,手中将着四枚剥净的熟鸡子,做一碗盛着,同了一小壶好茶,送到俊卿面前道:“舍人吃点心。“俊卿道:“多谢妈妈盛情。”老姥道:“这是景小娘子昨夜分付了,老身支持来的。”俊卿道:“又是小娘子美情,小生如何消受?有一诗奉谢,烦妈妈与我带去。”俊卿即把昨夜之诗写在笺纸上,封好了付妈妈。诸中分明是推却之意,妈妈将去与景小姐看了,景小姐一心喜着俊卿,见他以相如自比,反认做有意于文君,后边两句,不过是谦让些说话。遂也回他一首,和其未韵诗云:

  宋玉墙东思不禁,愿为比翼止同林。

  知音已有新裁句,何用重挑焦尾琴?

  吟罢,也写在乌线茧纸上,教老姥送将来。俊卿看罢,笑道:“元来小姐如此高才!难得,难得!”俊卿见他来缠得紧,生一个计较,对老姥道:“多谢小姐美意,小生不是无情,争奈小生已聘有妻室,不敢欺心妄想。上复小姐,这段姻缘种在来世罢。”老姥道:“既然舍人已有了亲事,老身去回复了小娘子,省得他牵肠挂肚,空想坏了。”老姥去得,俊卿自出门去打点衙门事休,央求宽缓日期,诸色停当,到了天晚才回得下处。是夜无词。

  来日天早,这老姥又走将来,笑道:“舍人小小年纪,倒会掉谎,老婆滚到身边,推着不要。昨日回了小娘子,小娘子教我问一问两位管家,多说道舍人并不曾聘娘子过。小娘子喜欢不胜,已对员外说过,少刻员外自来奉拜说亲,好歹要成事了。”俊卿听罢呆了半响,道:“这冤家帐,那里说起?只索收拾行李起来,趁早去了罢。”分付闻龙与店家会了钞,急待起身。只见店家走进来报道:“主人富员外相拜闻相公。”说罢,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家笑嘻嘻进来,堂中望见了闻俊卿,先自欢喜,问道:“这位小相公,想是闻舍人了么?”老姥还在店内,也跟将来,说道:“正是这位。”富员外把手一拱道:“请过来相见。”闻俊卿见过了礼,整了客座坐了。富员外道:“老汉无事不敢冒叫新客。老汉有一外甥,乃是景少卿之女,未曾许着人家。舍甥立愿不肯轻配凡流,老汉不敢擅做主张,凭他意中自择。昨日对老汉说,有个闻舍人,下在本店,丰标不凡,愿执箕帚。所以要老汉自来奉拜,说此亲事。老汉今见足下,果然俊雅非常,舍甥也有几分姿容,况且粗通文墨。实是一对佳耦,足下不可错过。”闻俊卿道:“不敢欺老丈,小生过蒙令甥谬爱,岂敢自外?一来令甥是公卿阀阅,小生是武弁门风,恐怕攀高不着;二来老父在难中,小生正要入京辨冤,此事既不曾告过,又不好为此担阁,所以应承不得。”员外道:“舍人是簪缨世胄,况又是黉富有士,指日飞腾,岂分甚么文武门楣?若为令尊之事,慌速入京,何不把亲事议定了,待归时禀知令尊,方才完娶?既安了舍甥之心,又不误了足下之事,有何不可?”

  闻俊卿无计推托,心下想道:“他家不晓得我的心病,如此相逼,却又不好十分过却,打破机关。我想魏撰之有竹箭之缘,不必说了。还有杜子中更加相厚,到不得不闪下了他。一向有个生意,要在骨肉女伴里边别寻一段姻缘,发付他去。而今既有此事,我不若权且应承,定下在这里,他日作成了杜子中,岂不为妙?那时晓得我是女身,须怪不得我说谎。万一杜子中也不成,那时也好开交了,不像而今碍手。”算计已定,就对员外说:“既承老丈与令甥如此高情,小岂敢不入提挚!只得留下一件信物在此为定,待小生京中回来,上门求娶就是了!”说罢,就在身边解下那个羊脂玉闹妆,双手递与员外道:“奉此与令甥表信。”富员外千欢万喜,接受在手,一同老姥去回复景小姐道:“一言已定了。”员外就叫店中办起洒来,与闻舍人饯行。俊卿推却不得,吃得尽欢而罢相别了。

  起身上路,少不得风飧水宿,夜住晓得。不一日,到了京城。叫闻龙先去打听魏、杜两家新进士的下处。问着了杜子中一家,元来到魏撰之已在部给假回去了。杜子中见说闻俊卿来到,不胜之喜,忙差长班来接到下处,两人相见,寒温已毕。俊卿道:“小弟专为老父之事,前日别时,承兄每分付入京图便,切切在心。后闻两兄高发,为此不辞跋涉,特来相托。不想魏撰之已归,今幸吾兄尚在京师,小弟不致失望了。”杜子中道:“仁兄先将老伯被诬事款做一个揭帖,逐一辨明,刊刻起来,在朝门外逢人就送。等公论明白了,然后小弟央个相好的同年在兵部的,条陈别事,带上一段,就好在本籍去生发出脱了。”俊卿道:“老父有个本稿,可以上得否?”子中道:“而今重文轻武,老伯是按院题的,若武职官出各自辨,他们不容起来,反致激怒,弄坏了事。不如小弟方才说的为妙,仁兄不要轻率。”俊卿道:“感谢指教。小弟是书生之见,还求仁兄做主行事。”子中道:“异姓兄弟,原是自家身上的事,何劳叮咛?”俊卿道:“撰之为何回去了?”子中道:“撰之原与小弟同寓了多时,他说有件心事,要归来与仁兄商量。问其何事,又不肯说。小弟说仁兄见吾二人中了,未必不进京来。他说这是不可期的,况且事休要来家里做的,必要先去,所以告假去了。正不知仁兄却又到此,可不两相左了?敢问仁兄,他果然要商量何等事?”俊卿明知为婚姻之事,却只做不知,推说道:“连小弟也不晓得他为甚么,想来无非为家里的事。”子中道:“小弟也想他没甚么,为何怎地等不得?”

  两个说了一回,子中分付治酒接风,就叫闻家家人安顿了行李,不必另寻寓所,只在此间同寓。盖是子中先前与魏家同寓,今魏家去了,房舍尽有,可以下得闻家主仆三人。子中又分付打扫闻舍人的卧房,就移出自己的榻来,相对铺着,说晚间可以联床清话。俊卿看见,心里有些突兀起来。想道:“平日与他们同学,不过是日间相与,会文会酒,并不看见我的卧起,所以不得看破。而今弄在一间房内了,须闪避不得。露出马脚来怎么处?”却又没个说话中以推掉得两处宿,只是自己放着精细,遮掩过去便了。

  虽是如此说,却是天下的事是真难假,是假难真。亦且终日相处,这些细微举动,水火不便的所在,那里妆饰得许多来?闻俊卿日间虽是长安街上去送揭帖,做着男人的勾当;晚间宿歇之处,有好些破绽现出在杜子中的眼里了。杜子中是个聪明人,有甚不省得的事?晓得有些咤异,越加留心闲觑,越看越是了。这日,俊卿出去,忘锁了拜匣,子中偷揭开来一看,多是些文翰束帖,内有一幅草稿,写着道:“成都绵竹县信女闻氏,焚香拜告关真君神前。愿保父闻确冤情早白,自身安稳还乡,竹箭之期,闹妆之约,各得如竟。谨疏。”子中见了拍手道:“眼见得公案在此了。我在为男子,被他瞒过了许多时。今不怕他飞上天去,只是后边两句解他不出,莫不许过了人家?怎么处?”心里狂荡不禁。

  忽见俊卿回来,子中接在房里坐了,看着俊卿只是笑。俊卿疑怪,将自己身子上下前后看了又看,问道:“小弟今日有何举动差错了,仁兄见晒之甚?”子中道:“笑你瞒得我好。”俊卿道:“小弟到此做的事,不曾瞒仁兄一些。”子中道:“瞒得多哩!俊卿自想么?”俊卿道:“委实没有。”子中道:“俊卿记得当初同斋时言语么?原说弟若为女,必当嫁兄,兄若为女,必当娶兄。可惜弟不能为女,谁知兄果然是女,却瞒了小弟,不然娶兄多时了。怎么还说不瞒?”俊卿见说着心中病,脸上通红起来道:“谁是这般说?”子中袖中摸出这纸疏头来道:“这须是俊卿的亲笔。”俊卿一时低头无语。

  子中就挨过来坐在一处了,笑道:“一向只恨两雄不能相配,今却遂了人愿也。”俊卿站了起来道:“行踪为兄识破,抵赖不得了。只有一件,一向承兄过爱,幕兄之心非不有之。争奈有件缘事,已属了撰之,不能再以身事兄,望兄见谅。”子中愕然道:“小弟与撰之同为俊卿窗友,论起相与意气,还觉小弟胜他一分。俊卿何得厚于撰之,薄于小弟乎?况且撰之又不在此间,现钟不打,反去炼铜,这是何说?”俊卿道:“仁兄有所不知,仁兄可看疏上竹箭之期的说话么?”子中道:“正是不解。”俊卿道:“小弟因为与两兄同学,心中愿卜所从。那日向天暗祷,箭到处,先拾得者即为夫妇。后来这箭却在撰之处,小弟诡说是家姐所射。撰之遂一心想幕,把一个玉闹妆为定。此时小弟虽不明言,心已许下了。此天意有属,非小弟有厚薄也。”子中大笑道:“若如此说,俊卿宜为我有无疑了。”俊卿道:“怎么说?”子中道:“前日斋中之箭,原是小弟拾得。看见干上有两行细字,以为奇异,正在念诵,撰之听得走出来,在小弟手里接去看。此时偶然家中接小弟,就把竹箭掉在撰之处,不曾取得。何曾是撰之拾取的?若论俊卿所卜天意,一发正是小弟应占了。撰之他日可向,须混赖不得。”停卿道:“既是曾见箭上字来,可记是否?”子中道:“虽然看时节仓卒无心,也还记是‘矢不虚发,发必应弦’八个字,小弟须是造不出。”

  俊卿见说得是真,心里已自软了。说道:“果是如此,乃是天意了。只是枉了魏撰之望空想了许多时,而今又赶将回去,日后知道,甚么意思?”子中道:“这个说不得。从来说先下手为强,况且元该是我的。”就拥了俊卿求欢,道:“相好兄弟,而今得同贪枕,天上人间,无此乐矣。”俊卿推拒不得,只得含羞走入帷帐之内,一任子中所为。有一首曲调《山坡羊》,单道其事:

  这小秀才有些儿怪样,走到罗帷,忽现了本相。本来是个黉宫里折桂的郎君,改换了章台内司花的主将。金兰契,只觉得肉床馨香;笔砚交,果然是有笔如枪。皱眉头,忍者疼,受的是良朋针砭:趁胸怀,揉着窍,显出那知心酣畅。用一番切切偲偲来也,哎呀,分明是远方来,乐意洋洋。思量,一祟一氽,是联句的篇章;慌忙,为云为雨,还错认了太阳。

  事毕,闻小姐整容而起,叹道:“妾一生之事,付之郎君,妾愿遂矣。只是哄了魏撰之,如何回他?”忽然转了一想,将手床上一拍道:“有处法子。”杜子中倒吃了一惊,道:“这事有甚处法?”小姐道:“好教郎君得知:妻身前日行到成都,在店内安歇,主人有个甥女窥见了妾身,对他外公说了,逼要相许。是妾身想个计较,将信物权定,推说归时完娶。当时妾身意思,道魏撰之有了竹箭之约,恐怕冷淡了郎君,又见那个女子才貌双全,可为君配,故此留下这个姻缘。今妾既归君,他日回去,魏撰之间起所许之言,就把这家的说合与他成了,岂不为妙?况且当时只说是姊姊,他心里并不曾晓得是妻身自己,也不是哄他了。”子中道:“这个最妙。足见小姐为朋友的美情,有了这个出场,就与小姐配合,与撰之也无嫌了。谁晓得途中又有这件奇事?还有一件要问:途中认不出是女容个必说了,但小姐虽然男扮,同两个男仆行走,好些不便。“小姐笑道:“谁说同来的多是男人?他两个元是一对夫妇,一男一女,打扮做一样的。所以途中好伏侍,走动不必避嫌也。”子中也笑道:“有其主必有其仆,有才思的人做来多是奇怪的事。”小姐就把景家女子所和之诗,拿出来与子中看。子中道:“世间也还有这般的女子!魏撰之得此也好意足了。”

  小姐再与子中商量着父亲之事。子中道:“而今说是我丈人,一发好措词出力。我吏部有个相知,先央他把做对头的兵道调了地方,就好营为了。”小姐道:“这个最是要着,郎君在心则个。”子中果然去央求吏部。数日之间推升本上,已把兵道改升了广西地方。子中来回复小姐道:“对头改去,我今作速讨个差与你回去,救取岳丈了事。此间辨白已透,抚按轻拟上来,无不停当了。”小姐愈加感激。转增恩爱。

  子中讨下差来,解饷到山东地方,就便回藉。小姐仍旧扮做男人,一同闻龙夫妻,擎弓带箭,照前妆束,骑了马,傍着子中的官轿,家人原以舍人相呼。行了儿日,将过朝州,旷野之中,一枝响箭擦官轿射来。小姐晓得有歹人来了,分付轿上:“你们只管前走,我在此对付。”真是忙家不会,会家不忙。扯出囊弓,扣上弦,搭上箭。只见百步之外,一骑马飞也似的跑来。小姐掣开弓,喝声道:“着!”那边人不防备的,早中了一箭,倒撞下马,在地下挣扎。小姐疾鞭着坐马赶上前轿,高声道:“贼人已了当了,放心前去。”一路的人多称赞小舍人好箭,个个忌惮。子中轿里得意,自不必说。

  自此完了公事,平平稳稳到了家中。父亲闻参将已因兵道升去,保侯在外了。小姐进见,备说了京中事休及杜子中营为,调去了兵道之事。参将感激不胜,说道:“如此大恩,何以为报?”小姐又把被他识破,已将身子嫁他,共他同归的事也说了,参将也自喜欢道:“这也是郎才女貌,配得不在了。你快改了妆,趁他今日荣归吉日,我送你过门去罢!”小姐道:“妆还不好改得,且等会过了魏撰之着。参将道:“正要对你说,魏撰之自京中回来,不知为何只管叫人来打听,说我有个女儿,他要求聘。我只说他晓得些风声,是来说你了,及到问时,又说是同窗舍人许他的,仍不知你的事。我不好回得,只是含糊说等你回家。你而今要会他怎的?”小姐道:“其中有许多委曲,一时说不及,父亲日后自明。”

  正说话间,魏撰之来相拜。元来魏撰之正为前日婚姻事,在心中放不下,故此就回。不想问着闻舍人,又已往京,叫人探听舍人有个姐姐的说话,一发言三语四,不得明白。有的说:“参将只有两个舍人,一大一小,并无女儿。”又有的说:“参将有个女儿,就是那个舍人。”弄得魏撰之满肚疑心,胡猜乱想。见说闻舍人回来了,所以亟亟来拜,要问明白。闻小姐照旧时家数接了进来。寒温已毕,撰之急问道:“仁兄,令秭之说如何?小弟特为此赶回来的。”小姐说:“包管兄有一位好夫人便了。”撰之道:“小弟叫人宅上打听,其言不一,何也?”小姐道:“兄不必疑,玉闹妆已在一个人处,待小弟再略调停,准备迎娶便了。”撰之道:“依兄这等说,不象是令姐了?”小姐道:“杜子中尽知端的,兄去问他就明白。”撰之道:“兄何不就明说了,又要小弟去问?”小姐道:“中多委曲,小弟不好说得,非子中不能详言。”说得魏撰之愈加疑心。

  他正要去拜杜子中,就急忙起身来到杜子中家里,不及说别样说话,忙问闻俊卿所言之事。杜子中把京中同寓,识破了他是女身,已成夫妇的始末根由说了一遍。魏撰之惊得木呆道:“前日也有人如此说,我却不信,谁晓得闻俊卿果是女身!这分明是我的姻缘,平日错过了。”子中道:“怎见得是兄的?”撰之述当初拾箭时节,就把玉闹妆为定的说话。子中道:“箭本小弟所拾,原系他向天暗卜的,只是小弟当时不知其故,不曾与兄取得此箭在手,今仍归小弟,原是天意。兄前日只认是他令姐,原未尝属意他自身。这个不必追侮,兄只管闹妆之约不脱空罢了。”撰之道:“符已去矣,怎么还说不脱空?难道当真还有个令姐?”子中又把闻小姐途中所遇景家之事说了一遍,道:“其女才貌非常,那日一时难推,就把兄的闹妆权定在彼。而今想起来,这就有个定数在里边了,岂不是兄的姻缘么?”撰之道:“怪不得闻俊卿道自己不好说,元来有许多委曲。只是一件:虽是闻俊卿已定下在彼,他家又不曾晓得明白,小弟难以自媒,何由得成?”子中道:“小弟与闻氏虽已成夫妇,还未曾见过岳翁。打点就是今日迎娶,上不得还借重一个媒约,而今就烦兄与小弟做一做。小弟成礼之后,代相恭敬,也只在小弟身上撮合就是了。”撰之大笑道:“当得,当得。只可笑小弟一向在睡梦中,又被兄占了头筹,而今不便小弟脱空,也还算是好了。既是这等,小弟先到闻宅去道意,兄可随后就来。”

  魏撰之讨大衣服来换了,竟抬到闻家。此时闻小姐已改了女妆,不出来了,闻参将自己出来接着。魏撰之述了杜子中之言,闻参将道:“小女娇痴慕学,得承高贤不弃,今幸结此良缘蒹暇倚玉,惶恐,惶恐。”闻参将已见女儿说过,是件整备。门上报说:“杜爷来迎亲了。”鼓乐喧天,杜子中穿了大红衣服,抬将进门。真是少年郎君,人人称羡。走到堂中,站了位次,拜见了闻参将,请出小姐来,又一同行礼,谢了魏撰之,启轿而行。迎至家里,拜告天地,见了祠堂。杜子中与闻小姐正是新亲旧朋友,喜喜欢欢,一枢事完了。

  只是魏撰之有些眼热,心里道:“一样的同窗朋友,偏是他两个成双。平时杜子中分外相爱,常恨不将男作女,好做夫妻。谁知今日竟遂其志,也是一段奇话。只所许我的事,未知果是如何?”次日,就到子中家里贺喜,随问其事。子中道:“昨晚弟妇就和小弟计较,今日专为此要同到成都去。弟妇誓欲以此报兄,全其口信,心得佳音方回来。”撰之道:“多感,多感。一样的同窗,也该记念着我的冷静。但未知其人果是如何?”子中走进去,取出景小姐前日和韵之诗与撰之看了。撰之道:“果得此女,小弟便可以不妒兄矣!”子中道:“弟妇赞之不容口,大略不负所举。”撰之道:“这件事做成,真愈出愈奇了。小弟在家聊望。”俱大笑而别。杜子中把这些说话与闻小姐说了,闻小姐道:“他盼望久了的,也怪他不得。只索作急成都去,周全了这事。

  小姐仍旧带了闻龙夫妻跟随,同杜子中到成都来。认着前日饭店,歇在里头了。杜子中叫闻龙拿了帖径去拜富员外,员外见说是新进士来拜,不知是甚么缘故,吃了一惊,慌忙迎接进去。坐下了,道:“不知为何大人贵足赐踹贱地?”子中道:“学生在此经过,闻知有位景小姐,是老丈令甥,才貌出众。有一敝友也叨过甲第了,欲求为夫人,故此特来奉访。”员外道:“老汉有个甥女,他自要择配,前日看上了一个进京的闻舍人,已纳下聘物,大人见教迟了。”子中道:“那闻舍人也是敝友,学生已知他另有所就,不来娶令甥了,所以敢来作优。”员外道:“闻舍人也是读书君子,既已留下信物,两心相许,怎误得人家儿女?舍甥女也毕竟要等他的回信。”子中将出前日景小姐的诗笺来道:“老丈试看此纸,不是令甥写与闻舍人的么?因为闻舍人无意来娶了,故把与学生做执照,来为敝友求令甥。即此是闻舍人的回信了。”员外接过来看,认得是甥女之笔,沉吟道:“前日闻舍人也曾说道聘过了,不信其言,逼他应承的。元来当真有这话,老汉且与甥女商量一商量,来回复大人。”员外别了,进去了一会,出来道:“适间甥女见说,甚是不快。他也说得是:就是闻舍人负了心,是必等他亲身见一面,还了他玉闹妆,以为诀别,方可别议姻亲。”子中笑道:“不敢欺老丈说,那玉闹妆也即是敝友魏撰之的聘物,非是闻舍人的。闻舍人因为自己已有姻亲,不好回得,乃为敝友转定下了。是当日埋伏机关,非今日无因至前也。”员外道:“大人虽如此说,甥女岂肯心伏?必是闻舍人自来说明,方好处分。”子中道:“闻舍人不能复来,有拙荆在此,可以进去一会令甥,等他与令甥说这些备细,令甥必当见信。“员外道:“有尊夫人在此,正好与舍甥面会一会,有言可以尽吐,省得传递消息。最妙,最妙!”

  就叫前日老姥来接取杜夫人,老姥一见闻小姐举止形容有些面善,只是改妆过了,一时想不出。一路相着,只管迟疑。接到间壁,里边景小姐出来相接,各叫了万福。闻小姐对景小姐道:“认得闻舍人否?”景小姐见模样厮象,还只道或是舍人的妹妹,答道:“夫人与闻舍人何亲?”闻小姐道:“小姐恁等识人,难道这样眼钝?前日到此,过蒙见爱的舍人,即妾身是也。”景小姐吃了一惊,仔细一认,果然一毫不差。连老姥也在旁拍手道:“是呀,是呀。我方才道面庞熟得紧,那知就是前日的舍人。”景小姐道:“请问夫人前日为何这般打扮?”闻小姐道:“老父有难,进京辨冤,故乔妆作男,以便行路。所以前日过蒙见爱。再三不肯应承者,正为此也。后来见难推却,又不敢实说真情,所以代友人纳聘,以待后来说明。今纳聘之人已登黄甲,年纪也与小姐相当,故此愚夫妇特来奉求,与小姐了此一段姻亲,报答前日厚情耳。”景小姐见说,半晌做声不得。老姥在旁道:“多谢夫人美意。只是那位老爷姓甚名谁,夫人如何也叫他是友人?”闻小姐道:“幼年时节曾共学堂,后来同在庠中,与我家相公三人年貌多相似,是异姓骨肉。知他未有亲事,所以前日就有心替他结下了。这人姓魏,好一表人物,就是我相公同年,也不辱没了小姐。小姐一去,也就做夫人了。”景小姐听了这一篇说话,晓得是少年进士,有甚么不喜欢?叫老姥陪住了闻小姐,背地去把这些说话备细告诉员外。员外见说许个进士,岂有不撺掇之理?真个是一让一个肯,回复了闻小姐,转说与杜子中,一言已定。富员外设起酒来谢媒,外边款待杜子中,内里景小姐作主,款待杜夫人。两个小姐,说得甚是投机,尽欢而散。

  约定了回来,先教魏撰之纳币,拣个吉日迎娶回家。花烛之夕,见了模样,如获天人。因说起闻小姐闹妆纳聘之事,撰之道:“那聘物元是我的。”景小姐问:“如何却在他手里?”魏撰之又把先时竹箭题字,杜子中拾得掉在他手里,认做另有个姐姐,故把玉闹妆为聘的根由说了遍。齐笑道:“彼此夙缘,颠颠倒倒,皆非偶然也。”

  明日,魏撰之取出竹箭来与景小姐看,景小姐道:“如今只该还他了。”撰之就提笔写一柬与子中夫妻道:“既归玉环,返卿竹箭。两段姻缘,各从其便。一笑,一笑。”写罢,将竹箭封了,一同送去。杜子中收了,与闻小姐拆开来看,方见八字之下,又有“蜚娥记”三字。问道:“‘蜚娥’怎么解?“闻小姐道:“此妾闺中之名也。”子中道:“魏撰之错认了令姊,就是此二字了。若小生当时曾见此二字,这箭如何肯便与他!”闻小姐道:“他若没有这箭起这些因头,那里又绊得景家这头亲事来?”两人又笑了一回,也题了一柬戏他道:”坏为旧物,箭亦归宗。两俱错认,各不落空。一笑,一笑。”从此两家往来,如同亲兄弟妹妹一般。

  两个甲科合力与闻参将辨白前事,世间情面那里有不让缙绅的?逐件赃罪得以开释,只处得他革任回卫。闻参将也不以为意了。后边魏、杜两人俱为显官。闻、景二小姐各生子女,又结了婚姻,世交不绝。这是蜀多才女,有如此奇奇怪怪的妙话。卓文君成都当垆,黄崇嘏相府享记,又平平了。诗曰:

  世上夸称女丈失,不闻巾帼竟为懦。

  朝廷若也开科取,未必无人待贾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