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这世间啊,字纸可金贵着呢!您想啊,上古时候苍颉造字,连鬼怪都吓得夜里直哭。为啥?因为天地间的秘密,全被这些字给抖搂出来了。就像孔夫子写《春秋》,把那些乱臣贼子的坏心思写得明明白白,跟斧头似的悬在他们头上;又像子产铸刑书,本是为着叫人守法,可后来被那些坏官差一歪曲,笔尖子底下不知冤死了多少人。更别提科举考场里,文章写得再好,要是考官不点头,照样白搭——您说这些冤魂能不哭吗?
就连三教圣人传道,也得靠这些字儿。道家骑青牛,佛家驮白马,不都是为着传经?可如今的人呐,拿字纸包东包西,擦桌子扔地上,踩得满是泥脚印子,造孽啊!其实随手捡起来烧掉,或是扔进干净水流里,能费多大功夫?偏生有人不信这个邪。
宋朝有个王老汉,见着字纸就捡。粪坑里飘着的,他都捞起来洗净晒干。后来他老婆怀孕时梦见孔圣人说:"你们家惜字积德,我让曾参投胎到你家。"果然生下个儿子叫王曾,后来连中三元,当了沂国公——您瞧瞧,这不就是惜字纸修来的福分?
说到这儿,我倒想起个唐朝的奇事。白乐天侍郎为给母亲祈福,亲手抄了一百卷《金刚经》分送各寺。后来战乱年间,就只剩洞庭山寺里藏着一卷。到明朝嘉靖年间,这卷经可成了宝贝,多少文人墨客专程来题字瞻仰。
偏生嘉靖四十三年闹水灾,田里颗粒无收。那些当官的不懂行情,非要压着米价不许买卖。您想啊,商人见没利可图,谁还运粮来?财主们怕惹事,宁肯让米烂在仓里。结果越禁越贵,老百姓饿得眼睛发绿,官府还念叨什么"救荒无奇策"——要我说啊,这跟糟蹋字纸一个理儿,都是不懂珍惜的过!
话说这一年啊,可真是闹饥荒的年头。您想啊,那洞庭山上的寺庙里和尚众多,平日里全靠香客布施过日子。可眼下米价飞涨,老百姓自己都吃不饱,哪还有余粮来供养僧人?路上尽是饿死的尸首,盗贼横行,连化缘都没处去。
这洞庭山四面环水,非得坐船才能进出。往常香客们划着小船送米送面,如今这光景,哪还有人敢冒险渡湖送粮食?寺里的厨房空空如也,和尚们的钵盂比脸还干净。眼瞅着就要断粮了,这可急坏了众僧。
有个叫辨悟的和尚站出来说:"咱们寺里少说也得四五十石米才能熬过这荒年。如今找不到大施主,总不能干坐着等死吧?白侍郎手书的《金刚经》可是传世珍宝,不如拿去城里当些米粮,等来年收成好了再赎回来。"
住持摸着胡子叹气:"这经书确实贵重,可眼下这年景,谁肯花大价钱收这冷门物件?怕是白跑一趟啊。"
辨悟一拍大腿:"山塘上王相国府里的严都管,跟咱们交情不错。虽说他不一定识货,但总听说过这经书的名头。凭着老交情,当个几十石米应该没问题。"
众和尚一听都来了精神,七嘴八舌道:"那还等什么?赶紧渡湖去试试!"
住持回屋捧出个宋锦包袱,揭开一看,里头的经书已经泛黄脱页,边角都翘起来了。老住持心疼得直咂嘴:"祖宗传下来的宝贝,糟践成这样了..."
辨悟倒是个爽快人:"管它新旧呢,能当来米就是好经!"当下就雇了船,带着个小沙弥往山塘赶去。
到了相府门口,正巧碰见严都管在当值。辨悟上前行礼,寒暄几句就直奔主题:"都管大人,寺里实在揭不开锅了。这卷《金刚经》是唐代白侍郎真迹,您看能不能当个百来石米救急?"
严都管眯着眼打量那包袱:"金银宝贝我见得多了,这破纸片子能值几个钱?"说着随手翻看,突然瞧见后面有自家老爷和不少达官贵人的题跋印章,顿时变了脸色。
"哎呀呀,原来真是件宝贝!看在我家老爷面上,五十石米您先拿去应急。"都管边说边麻利地写了当票,转头就吩咐开仓量米。
辨悟乐得合不拢嘴,赶紧招呼脚夫把米装船。回寺的路上,小沙弥一个劲儿念叨:"佛祖保佑,这下可算有饭吃了!"
再说那相国夫人,平日里最是信佛。年底查账时发现当铺收了这么件宝贝,心里直犯嘀咕:"佛门至宝怎能流落在外?"当即吩咐都管:"这五十石米就算我布施的,快把经书还给和尚们供奉去。"
都管正愁没处寻辨悟呢,赶巧观音诞辰这天,辨悟又来山上进香。两人在当铺门口撞个正着,您猜怎么着?这经书啊,转了一圈又要物归原主喽!
话说这天辨悟和尚正往山下走,远远瞧见相府都管急匆匆赶来,忙不迭作揖问好。那都管一拍大腿:"可巧了!我正想找上山烧香的给您捎信呢!"
辨悟双手合十:"都管大人有何吩咐?"
"嗨,不为别的。"都管抹了把汗,"去年您当在府上的那部佛经,被我家夫人知道了。夫人发愿要布施五十石白米给贵寺,这经书也不用赎了,原物奉还,专程请您带回去供奉。"
辨悟一听这话,欢喜得直搓手,连声念着佛号:"阿弥陀佛!这样的善心施主真是菩萨转世啊!不但夫人功德无量,连都管您也积了大福报!"
都管摆摆手:"好说好说!"转身就去禀报夫人。不多时捧出个青布包袱,那经书端端正正包在里面。夫人还特意嘱咐:"留师父用顿斋饭。"都管自然照办,热腾腾的素斋摆了一桌。
辨悟乐呵呵抱着经书,千恩万谢告辞出来。走到渡口时,正赶上烧香返程的船要开。他三步并作两步跳上去,刚坐稳当,满船人就开始七嘴八舌唠家常。这个说东家娶媳妇,那个道西家盖新房,吵吵嚷嚷好不热闹。
船行到湖心,辨悟忍不住插话:"各位说的都是家长里短,可不如小僧今日遇着的善心人——"众人立刻围上来:"谁家呀?"辨悟拍拍包袱:"王相国夫人!"有人恍然大悟:"难怪!早听说夫人乐善好施,这回布施师父什么宝贝?"
辨悟神秘兮兮指着包袱:"喏,就是这部佛经。"众人起哄:"怕是化缘簿上写多了吧?"辨悟正色道:"若是刻意为之倒不稀奇,难得的是意外之喜啊!"便把去年荒年当米、今日完璧归赵的经过细细道来,末了感叹:"全寺僧众都靠夫人活命,如今连镇寺之宝也回来了!"
听说一部经书能当五十石米,众人将信将疑。有个庄稼汉直撇嘴:"出家人尽会吹牛!"旁边老太太却道:"他又不图咱们什么,骗人作甚?"还有个戴方巾的凑热闹:"既是值钱古物,让咱们也开开眼呗!"
辨悟见都是些乡下人,推辞道:"这是唐朝白侍郎真迹,诸位怕是..."话没说完,船尾站起个教书先生模样的,正是混号"黄撮空"的黄丹山。他扶了扶头巾冷笑道:"师父忒瞧不起人!白侍郎不就是写《千家诗》的白乐天?今日同船渡湖也是缘分,让大家见识见识!"
这一说可不得了,满船人拍手叫好,七手八脚就来抢包袱。辨悟双拳难敌四手,只得解开包袱。谁知刚掀开经卷,湖上忽然刮起一阵怪风——您想啊,二月的风都是打地皮往上窜的,放风筝正当时节。那风像长了眼睛似的,专往经书上扑,"哗啦"就卷走头一页!
辨悟急得两手死死按住经书,眼睁睁看着那页纸越飞越高。满船人乱作一团,这个跳脚叫:"方才就在我手边!"那个跺脚嚷:"我以为你会接住!"还有人安慰:"许是张白纸呢?"辨悟哭丧着脸:"分明是带字的首页啊!"
待风过后再看,果然缺了头一板。辨悟紫涨着脸把经书包好,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。黄撮空还想拽几句文绉绉的话打圆场,见和尚脸色铁青,也讪讪闭了嘴。靠岸后众人一哄而散,辨悟回寺只说相府还经的喜事,对湖上丢页的事绝口不提——反正寺里和尚都不懂行,谁也不会翻看。住持接过包袱,恭恭敬敬供在佛龛里,这事儿就算翻篇了。
话说这世间的事啊,就像那藤蔓分岔,各有各的走向。咱们单说河南卫辉府有位柳老爷,新得了常州知府的差事,正收拾行装准备赴任。临行前亲朋好友摆酒饯行,席间有个走南闯北的雅士,曾在苏杭一带游历,抿着酒对柳太守说:"常州与苏州地界相连,那太湖洞庭山上有座古寺,藏着件稀罕物——白居易亲笔的《金刚经》。"
这柳太守虽不爱古玩,却是个见钱眼开的主儿。听说那经卷价值连城,顿时两眼放光,连酒都忘了喝。到任后逢人就打听,可苏州毕竟不归他管,总寻不着由头去看。其实他哪是真要瞻仰经文?不过是惦记着那"价值连城"四个字,巴望着有人能揣摩上意,把经书献到他跟前。
日子久了,这事就成了他敲竹杠的由头。有富户为官司求到他门上,他便暗示要那洞庭山的《金刚经》。可那些商人宁愿凑百十两银子打点,也没本事弄来经书——寺里和尚咬定是祖传宝物,给座金山也不卖。柳太守见白花花的银子到手,也就暂且按下心思。
谁知这经书倒成了他勒索的幌子,越是难得,他越惦记。直到秋后审一桩江阴劫案,堂下跪着个游方和尚,柳太守突然计上心头。退堂后他悄悄唤来狱卒:"你去牢里告诉那和尚,明日过堂时只要咬定赃物藏在洞庭山某寺,本官便免他皮肉之苦。"那狱卒拍着胸脯应承,转头就去办了。
第二天升堂,别的盗匪都挨了板子,唯独这游方僧痛快招供,连住持法号都说得有鼻子有眼。柳太守当即发公文到苏州,派如狼似虎的差役直奔洞庭山。那两个官差闯进山门时,惊得满寺鸡飞狗跳,麻绳往住持脖子上一套就要拖走。众僧人围上来理论:"我们可是宰相家的香火院!"差役这才松了松绳子,却仍要带人去对质。
住持被押上船时,徒弟辨悟暗中使银子打点差役,一路跟到常州。这年轻和尚机灵,先摸清了案情底细,发现根本与寺院无关。可那柳太守升堂不问青红皂白,先把住持扔进大牢,转头却让差役给辨悟递话:"想要你师父活命,速回寺取《金刚经》来换!"
(此时堂外槐树上的知了突然噤声,辨悟攥着衣角的手微微发抖)
太守一拍惊堂木退了堂。那差役气得直跺脚:"我还当真是桩盗案,敢情又是冲着《金刚经》来的!"原来这衙门里的人都知道,先前就有人借着这经书的名头讹诈过好几户人家。差役一五一十跟辨悟和尚说了,辨悟急得直搓手:"怪不得前些日子总有些常州人来寺里要买这经书,说是官府要的。我们没舍得卖,谁知他们竟使出这般下作手段,把师父给陷害了!这可如何是好?"
差役压低声音道:"方才老爷发话,说宽限几日就要定案。我们老爷为了这经书,连累好几家了。你们寺里现成就有的东西,何必为这个搭上性命?赶紧回去跟住持商量吧!"辨悟央着差役带他去大牢,把这事原原本本告诉了住持。
住持在牢里抓着栅栏直叹气:"既是这样,快把经书取来送去吧!总不能为了寺里的体面,让我把命搭上。"辨悟连连点头:"我这就去取。"转身又对差役作揖:"劳烦差爷跟老爷求个情,宽限几日来回。师父在牢里,还望多照应。"差役拍着胸脯:"包在我身上,你只管去。"
辨悟留下银钱让道人送饭,自己连夜赶回寺里。路上星月当空,他连口水都顾不上喝,脚底磨出血泡也顾不得疼。不到五日就捧着经书回来,差役教他:"这经卷不比金银,我敲梆子递进去就是。"
太守在后衙听说经书到了,喜得搓着手迎出来。满衙门的人都挤着要看宝贝。谁知打开包袱,那经书纸张泛黄,字迹模糊,太守顿时垮下脸来:"都说是什么金箔经文,怎么这般寒酸?"再细看时,发现竟是从第二页开始的,气得直拍桌子:"头一页都没有,算什么宝贝!白费这些功夫,倒叫和尚蹲了几天大牢!"
夫人小姐们见经书破旧,又听说和尚平白坐牢,都劝太守把经书还了。太守也觉得没意思,挥挥手让差役把经书送回去。衙役们传话说:"缺了头一页,老爷看不上,发还了。"辨悟一听"缺了头页",吓得腿都软了,心想这下可完了。正慌着,却见住持也被放了出来。
差役来讨赏钱:"没事了!老爷见经书不全,气消了。"住持还懵着,差役笑道:"老爷原是为这经书才闹这一出,如今见不齐全,反倒过意不去了。"
回到住处,住持拍着胸口后怕:"真是飞来横祸!亏得经书不全才逃过一劫。"辨悟这才把太湖上被风吹走首页的事说了。住持合十念佛:"这是菩萨保佑啊!要是经书齐全,今日就归了官府了。"
师徒三人欢欢喜喜雇船回苏州。船过枫桥时天已擦黑,忽然风雨大作。远处一点灯火明明灭灭,辨悟叫船家往亮处摇去。风停雨住时,只见茅屋里有个老者正在诵经。
辨悟上岸借火,推门看见墙上粘着张字纸,惊得叫出声来。老者忙问缘由,辨悟急道:"这话说来话长!我们师父还在船上..."老者听说也是佛门弟子,连忙叫小厮去接人。
辨悟跑回船上拽住持:"师父快看!不但遇到善心人,还有件奇事!"住持跟着进屋,辨悟举灯照向墙壁——那泛黄的纸上赫然写着"金刚般若波罗密经",正是当年被风吹走的首页!
师徒俩恭恭敬敬接了差事,分头坐下。热茶刚端上来,那老渔翁就打开了话匣子。他搓着粗糙的手掌说:"老汉姓姚,在这江上打了一辈子鱼。小时候没念过书,连自己的名字都认不得,全靠着捞鱼摸虾过活。"
"后来日子宽裕些了,听村里老人讲因果报应,想起自己杀生太多,心里实在不安。可我这睁眼瞎,连本经书都念不下来啊!"老姚说着眼眶就红了,"打那以后,但凡是带字的纸片,我都当宝贝供着,连垫鱼篓都舍不得用。"
"前年腊月里,有天晚上忽然刮起怪风。"老渔翁突然压低声音,神秘兮兮地指着墙上,"就听见'啪嗒'一声响,门口落下来个东西。我端着油灯一照——好家伙!一张字纸冒着金光飘在那儿呢!"
老住持和辨悟和尚听得眼睛都直了。那渔翁接着说:"后来有个游方道士瞧见这纸,说是《金刚经》的扉页。他教我念了整部经书,说来也怪,那些字就像刻在脑子里似的,如今连《法华经》都能通读了。"
"阿弥陀佛!"辨悟突然跳起来,指着墙上的纸片声音发颤,"这...这分明是我们寺里丢的那页白香山真迹啊!"原来去年官府强夺经书时,偏偏这第一页被风吹走了,反倒保住了全卷。
老渔翁将信将疑,辨悟赶紧跑回船上取来经卷。两下一对——纸色墨迹严丝合缝!老渔翁激动得直念佛,颤巍巍从墙上揭下纸页。三双手小心翼翼地把经书拼完整时,油灯突然"噼啪"爆了个灯花。
当夜老渔翁做了个奇梦。第二天天没亮就敲开师徒的房门:"韦驮菩萨托梦给我啦!说要我跟师父们回寺里,我出钱请最好的裱糊匠,把这经书重新装帧好。"说着已经让孙子祖寿收拾好了包袱,还特意从城里请来位裱画圣手。
在寺里那些天,老渔翁天天守着工匠干活。新裱好的经卷展开时,满屋檀香浮动。后来每逢佛诞日,人们总能看到个白发老头,在经案前虔诚诵读的身影。直到八十多岁那年,老人沐浴更衣后在经卷前安然坐化。
至于那卷历经劫难的《金刚经》?听说至今还供在寺里呢。倒是那位强取豪夺的柳太守,后来再没人提起——毕竟连菩萨都看不下去,特意刮阵风坏了他的好事不是?
进香客莽看金刚经 出狱僧巧同法会分
诗曰:
世间字纸藏经同,见者须当付火中。
或置长流上净处,自然福禄永无穷。
话说上古苍颉制字,有鬼夜哭,盖因造化秘密,从此发泄尽了。只间一哭,有好些个来因。假如孔子作《春秋》,把二百四十二年间乱臣贼子心事阐发,凛如斧钺,遂为万古纲常之鉴,那些好邪的鬼岂能不哭!又如子产铸刑书,只是禁人犯法,流到后来,好胥舞文,酷吏锻罪,只间笔尖上边几个字断送了多多少少人?那些屈陷的鬼,岂能不哭!至于后世以诗文取士,凭着暗中朱衣神,不论好歹,只看点头。他肯点点头的,便差池些,也会发高科,做高昏不肯点头的,遮莫你见样高才,没处叫撞天的屈。那些呕心抽肠的鬼,更不知哭到几时,才是住手。可见间字的关系,非同小可。况且圣贤传经讲道,齐家治国平天下,多用着他不消说;即是道家青牛骑出去,佛家白马驮将来,也只是靠间几个字,致得三教流传,同于三光。那字是何等之物,岂可不贵重他!每见世间人,不以字纸为意,见有那残书废叶,便将来包长包短,以致因而揩台抹桌,弃掷在地,扫置灰尘污秽中,如此作践,真是罪业深重,假如偶然见了,便轻轻拾将起来,付之水火,有何重难的事,人不肯做?间不是人不肯做,一来只为人不晓得关着祸福,二来不在心上的事,匆匆忽略过了。只要能存心的人,但见字纸,便加爱惜,遇有遗弃,即行收拾,那个阴德可也不少哩!
宋时,王沂公之父爱惜字纸,见地上有遗弃的,就拾起焚烧,便是落在粪秽中的,他毕竟设法取将起来,用水洗净,或投之长流水中,或候烘晒干了,用火焚过。如此行之多年,不知收拾净了万万了了的字纸。一日,妻有娠将产,忽梦孔圣人来分付道:“汝家爱惜字纸,阴功甚大。我已奏过上帝,遣弟子曾参来生汝家,使汝家富贵非常。”梦后果生一儿,因感梦中之语,就取名为王曾。后来连中三元,官封沂国公。宋朝一代中三元的,止得三人:是宋庠、冯京与间王曾,可不是最希罕的科名了!谁知内中间一个,不过是惜字纸积来的福,岂非人人做得的事?如今世上人见了享受科名的,那个不称羡道是难得?及至爱惜字纸间样容易事,却错过了不做,不知为何。且听小子说几句:
仓颉制字,爰有妙理。三教圣人,无不用此。
眼观秽弃,颡当有。三元科名,恰字而已。
一唾手事,何不拾取?
小子因为奉劝世人惜字纸,偶然记起一件事来。一个只因惜字纸拾得一张故纸,合成一大段佛门中因缘,有好些的灵异在里头。有诗为证:
捡墨因缘法宝流,山门珍秘永传留。
从来神物多可护,堪笑愚人欲强谋!
却说唐朝侍郎白乐天,号香山居士,他是个佛门中再来人。专一精心内典,勤修上乘。虽然顶冠束带,是个宰官身,却自念佛看经,做成居士相。当时因母病,发愿手写《金刚般若经》百卷,以祈真佑,散施在各处寺宇中。后来五代、宋、元兵戈扰乱,数百年间,古今名迹海内亡失已尽。何况白香山一家遗墨,不知多见地消灭了。唯有吴中太湖内洞庭山一个寺中,流传得一卷,直至国朝嘉靖年间依然同好,首尾不缺。凡吴中贤士大夫。骚人墨客曾纷赏鉴过者,皆有题跋在上,不消说得:就是四方名公游客,也多曾有赞叹顶礼、请求拜观。留题姓名日月的,不计其数。算是了年来希奇古迹,极为难得的物事。山僧相传至宝收藏,不在话下。
月说嘉靖四十三年,吴中大水,田禾淹尽,寸草不生。米价踊贵,各处禁粜闭籴,官府严示平价,越发米不入境了。元来大凡年荒米贵,官府只合静听民情,不去生事。少不得有一伙有本钱趋利的商人,贪那贵价,从外方贱处贩将米来;有一伙有家当囤米的财主,贪那贵价,从家里廒中发出米去。米既渐渐辐辏,价自渐浙平减,间个道理也是极容易明白的。最是那不识时务执拗的腐儒做了官府,专一遇荒就行禁粜。闭籴、平价等事。他认道是不使外方籴了本地米去,不知一行禁止,就有棍徒诈害,遇见本地交易,便自声扬犯禁,拿到公庭,立受枷责。那有身家的怕惹事端,家中有米,只索闭仓高坐,又且官有定价,不许贵卖,无大利息,何苦出粜?那些贩米的客人,见官价不高,也无想头。就是小民私下愿增价暗籴,俱怕败露受贵受罚。有本钱的人,不肯担间样干系,干间样没要紧的事。所以越弄得市上无米,米价转高,愚民不知,上官不谙,只埋怨道:“如此禁闭,米只不多;如此仰价,米只不贱。”没得解说,只囫囵说一句救荒无奇策罢了。谁知多是要行荒政,反致越荒的。
闲话且不说。只因是年米贵,那寺中僧侣颇多,坐食烦难。平日檀越也为年荒米少,不来布施。又兼民穷财尽,饿殍盈途,盗贼充斥,募化无路。那洞庭山位在太湖中间,非舟揖不能往来。寺僧平时吃着十方,此际料没得有凌波出险。载米上门的了。真个是:香积厨中无宿食,净明钵里少余粮。寺僧无讨奈何。内中有一僧,法名辨悟,开言对大众道:“寺中僧徒不少,非得四五十石米不能度此荒年。如今料无此大施主,难道抄了手坐看饿死不成?我想白侍郎《金刚经》真迹,是累朝相传至宝,何不将此件到城中寻个识古董人家,当他些米粮且度一岁?到来年有收,再图取赎,未为迟也。”住持道:“相传此经值价不少,徒然守着他,救不得饥饿,真是戤米囤饿杀了,把他去当米,诚是算计。但如此年时,那里撞得个人肯出间样闲钱,当间样冷货?只怕空费着说话罢了。”辨悟道:“此时要遇个识宝太师,委是不能勾。想起来只有山塘上王相国府当内严都管,他是本山人,乃是本房檀越,就中与我独厚。该卷白侍郎的经,他虽未必识得,却也多曾听得。凭着我一半面皮,挨当他几十挑米,敢是有的。”众僧齐声道:“既然如此,事不宜迟,只索就过湖去走走。”
住持走去房中,厢内捧出经来,外边是宋锦包袱包着,揭开里头看时,却是册页一般装的,多年不经裱褙,糨气已无,周围镶纸,多泛浮了。住持道:“此是传名的古物,如此零落了,知他有甚好处?今将去与人家藏放得好些,不要失脱了些便好。”众人道:“且未知当得来当不来,不必先自耽忧。”辨悟道:“依着我说,当便或者当得来。只是救一时之急,赎取时间项钱粮还不知出在那里?”众人道:“且到赎时再做计较,眼下只是米要紧,不必多疑了。”当下雇了船只,辨悟叫个道人随了,带了经包,一面过湖到山塘上来。
行至相府门前,远远望去,只见严都管正在当中坐地,辨悟上前稽首,相见已毕,严都管便问道:“师父何事下顾?”辨悟道:“有一件事特来与都管商量,务要都管玉成则个。”都管道:“且说看何事。可以从命,无不应承。“辨悟道:“敝寺人众缺欠斋粮,目今年荒米贵,无计可施。寺中祖传《金刚经》,是唐朝白侍郎真笔,相传价值了金,想都管平日也晓得间话的。意欲将此卷当在府上铺中,得应付米百来石,度过荒年,救取合寺人人生命,实是无量动德。”严都管道:“是甚希罕东西,金银宝贝做的,值此价钱?我虽曾听见老爷与宾客们常说,真是了闻不如一见。师父且与我看看再商量。”辨悟在道人手里接过包来,打开看时,多是零零落落的旧纸。严都管道:“我只说是见么样金碧辉煌的,元来是间等悔气色脸,到不如外边间包还花碌碌好看,如何说得值多少东西?”都管强不知以为知的逐叶翻翻,直翻到后面去,看见本府有许多大乡宦名字及图书在上面,连主人也有题跋手书印章,方喜动颜色道
“间等看起来,大略也值些东西,我家老爷才肯写名字在上面。除非为我家老爷间名字多值了百来两银子,也不见得。我与师父相处中,又是救济好事,虽是百石不能勾,我与师父五十石去罢。”辨悟道:“多当多赎,少当少赎。就是五十石也罢,省得担子重了,他日回赎难措处。”当下严都管将经包袱得好了,捧了进去。终久是相府门中手段,做事不小,当真出来写了一张当票,当米五十石,付与辨悟道:“人情当的,不要看容易了。”说罢。便叫开仓斛发。辨悟同道人雇了脚夫,将来一斛一斛的盘明下船,谢别了都管,了欢万喜,载回寺中不题。
且说间相国夫人,平时极是好善,尊重的是佛家弟子,敬奉的是佛家经卷。那年冬底,都管当中送进一年簿藉到夫人处查算,一向因过岁新正,忙忙未及简勘。此时已值二月中旬,偶然闲手揭开一叶看去,内一行写着“姜字五十九号,当洞庭山某寺《金刚经》一卷,本米五十石”。夫人道:“奇怪!是何经卷当了许多米去?”猛然想道:“常见相公说道洞庭山寺内有卷《金刚经》,是山门之宝,莫非即是此件?”随叫养娘们传出去,取进来看。不逾时取到。夫人盥手净了,解开包揭起看时,是古老纸色,虽不甚晓得好处与来历出处,也知是旧人经卷。便念声佛道:“此必是寺中祖传之经,只为年荒将来当米吃了。间些穷寺里如何赎得去?留在此处亵渎,心中也不安稳。譬如我斋了间寺中僧人一年,把此经还了他罢,省得佛天面上取利不好看。”分付当中都管说:“把此项五十石作做夫人斋僧之费,速唤寺中僧人,还他原经供养去。”
都管领了夫人的命,正要寻便捎信与那辨悟,教他来领此经。恰值十九日呈观世音生日,辨悟过湖来观音山上进香,事毕到当中来拜都管。都管见了道
“来得正好!我正要寻山上烧香的人捎信与你。”辨悟道:“都管有何分付?”都管道:“我无别事,便为你旧年所当之经,我家夫人知道了,就发心布施间五十石本米与你寺中,不要你取赎了,白还你原经,去替夫人供养着,故此要寻你来还你。”辨悟见说,喜之不胜,合掌道:“阿弥陀佛!难得有此善心的施主,使此经重还本寺,真是佛缘广大,不但你夫人了载流传,连老都管也种福不浅了。”都管道:“好说,好说!”随去禀知夫人,请了此经出来,奉还辨悟。夫人又分付都管:“可留来僧一斋。”都管遵依,设斋请了辨悟。
辨悟笑嘻嘻捧着经包,了恩万谢而行。到得下船埠头,正直山上烧香多人,坐满船上,却待开了。辨悟叫住也搭将上去,坐好了开船。船中人你说张家长,我说李家短。不一时,行至湖中央。辨悟对众人道:“列位说来说去,总不如小僧今日所遇施主,真是个善心喜舍量大福大的了。”众人道:“是那一家?”辨悟道:“是王相国夫人。”众人内中有的道:“间是久闻好善的,今日却如何布施与师父?”辨悟指着经包道:“即此便是大布施。”众人道:“想是你募缘簿上开写得多了。”辨悟道:“若是有心施舍,多些也不为奇。专为是出于意外的,所以难得。”众人道:“见生出于意外?”辨悟就把去年如何当米,今日如何白还的事说了一遍,道:“一个荒年,合寺僧众多是间夫人救了的。况且寺中传世之宝正苦没本利赎取,今得奉回,实出侥幸。”众人见说一本经当了五十石米,好生不信,有的道:“出家人惯说天话,那有间事?”有的道:“他又不化我们东西,何故掉谎?敢是真的。”又有的道:“既是值钱的佛经,我们也该看看,一缘一会,也是难得见的。”要与辨悟取出来看。辨悟见一伙多是些乡村父老,便道:“此是唐朝白侍郎真笔,列位未必识认,亵亵渎渎,看他则甚?”内中有一个教乡学假斯文的,姓黄号丹山,混名黄撮空,听得辨悟说话,便接口道:“师父出言太欺人!甚么白侍郎黑侍郎,便道我们不认得?那个白侍郎,名字叫得白乐天,《干家诗》上多有他的诗,见欺负我不晓得?我们今日难得同船过湖,也是个缘分,便大家请出来看看古迹。”众人听得,尽拍手道:“黄先生说得有理。”一齐就去辨悟身边,讨取来看。辨悟四不拗六,抵当众人不住,只得解开包袱,摊在舱板上。揭开经来,那经叶叶不粘连的了,正揭到头一板,见当得湖中风大?忽然一阵旋风,搅到经边一掀,急得辨悟忙将两手摁住,早把一叶吹到船头上。那时,辨悟只好接着,不能脱手去取,忙叫众人快快收着。众人也大家忙了手脚,你挨我挤,吆吆喝喝,磕磕撞撞,那里捞得着?说时迟,那时快,被风一卷,早卷起在空中。元来一年之中,惟有正二月的风是从地下起的,所以小儿们放纸鸢风筝,只在此时。那时是二月天气,正好随风上去,那有下来的,风恰恰吹来还你船中?况且太湖中间㲿㲿漾漾的所在,没弄手脚处,只好共睁着眼,望空仰看。但见:
天际飞冲,似炊烟一道直上:云中荡漾,如游丝几个翻身。纸鸢到处好为邻,俊鹘飞来疑是伴。底下叫的叫,跳的跳,只在湖中一叶舟;上边往一往,来一来,直通海外三了国。不胜得补青天的大手抓将住,没外惜系白日的长绳缚转来。
辨悟手接着经卷,仰望着天际,无法施展,直看到望不见才住。眼见得间一纸在爪睦国里去了,只叫得苦,众人也多呆了,互相埋怨。一个道:“才在我手边,差一些儿不拿得住。”一个道:“在我身边飞过,只道你来拿,我住了手。”大家唧哝,一个老成的道:“师父再看看,敢是吹了没字的素纸还好。”辨悟道:“那里是素纸!刚是揭开头一张,看得明明白白的。”众人疑惑,辨悟放开双手看时,果然失了头一板。辨悟道:“了年古物,谁知今日却弄得不同全了!”忙把来叠好,将包包了,紫涨了面皮,只是怨怅。众人也多懊悔,不敢则声,黄撮空没做道理处,文诌诌强通句把不中款解劝的话,看见辨悟不喜欢,也再没人敢讨看了。船到山边,众人各自上岸散讫。辨悟自到寺里来,说了相府白还经卷缘故,合寺无不欢喜赞叹:却把湖中失去一叶的话,瞒住不说。寺僧多是不在行的,也没有人翻来看看,交与住持收拾过罢了。
话分两头。却说河南卫辉府,有一个姓柳的官人,补了常州府太守,择日上任。家中亲眷设酒送行,内中有一个人,乃是个傅学好古的山人,曾到苏、杭四处游玩访友过来,席间对柳太守说道:“常州府与苏州府接壤,那苏州府所属太湖洞庭山某寺中,有一件希奇的物事。乃是白香山手书《金刚经》。间个古迹价值了金,今老亲丈就在邻邦,若是有个便处,不可不设法看一看。”那个人是柳太守平时极尊信的,他虽不好古董,却是个极贪的性子,见说了值了金,便也动了火,牢牢记在心上。到任之后,也曾问起常州乡士大夫,多有晓得的,只是苏、松隔属,无因得看。他也不是本心要看,只因了金之说上心,希图频对人讲,或有奉承他的解意了,购求来送他未可知。谁知间些听说的人道是隔府的东西,他不过无心问及,不以为意。以后在任年余,渐渐放手长了。有几个富翁为事打通关节,他传出密示,要苏州间卷《金刚经》。讵知富翁要银子反易,要间经却难,虽曾打发人寻着寺僧求买,寺僧道是家传之物,并无卖意。及至问价,说了了金。买的多不在行,伸伸舌,摇摇头,恐怕做错了生意,折了重本,看不上眼,不是算了,宁可苦着百来两银子送进衙去,回说“《金刚经》乃本寺镇库之物,不肯卖的,情愿纳价”罢了。太守见了白物,收了顽涎,也不问起了。如此不止一次。
间《金刚经》到是那太守发科分起发人的丹头了,因此明知间经好些难取,一发上心。有一日,江阴县中解到一起劫盗,内中有一行脚头陀僧,太守暗喜道:“取《金刚经》之计,只在此僧身上了。”一面把盗犯下在死囚牢里,一面叫个禁子到衙来,悄悄分咐他道:“你到监中,可与我密密叮嘱间行脚僧,我当堂再审时,叫他口里板着苏州洞庭山某寺,是他窝赃之所,我便不加刑罚了,你却不可泄漏讨死吃!”禁子道:“太爷分咐,小的性命恁地不值钱?多在小的身上罢了。”禁子自去依言行事。果然次日升堂,研问间起盗犯,用了刑具,间些强盗各自招出赃仗窝家,独有间个行脚僧不上刑具,就一口招道赃在洞庭山某寺窝着,寺中住持叫甚名字。元来行脚僧人做歹事的,一应荒庙野寺投斋投宿,无处不到,打听做眼,间寺中住持姓名,恰好他晓得的,正投太守心上机会。太守大喜,取了供状,叠成文卷,一面行文到苏州府埔盗厅来,要提间寺中住持。差人赍文坐守,捕厅佥了牌,另差了两个应捕,驾了快船,一直望太湖中洞庭山来。真个:
人似饥鹰,船同蜚虎。鹰在空中息攫仓,虎逢到处立吞生。静悄村墟,地神号鬼哭:安闲舍字,登时犬走鸡飞。即此便是活无常,阴间不数真罗刹。
应捕到了寺门前,雄纠纠的走将入来,问道:“那一个是住持?”住持上前稽首道:“小僧就是。”应捕取出麻绳来便套,住持慌了手脚道:“有何事犯,便宜得如此?”应捕道:“盗情事发,还问甚么事犯!”众僧见住持被缚,大家走将拢来,说道:“上下不必粗鲁!本寺是山搪王相府门徒,等闲也不受人欺侮!况且寺中并无歹人,又不曾招接甚么游客住宿,有何盗情干涉?”应捕见说是相府门徒,又略略软了些,说道:“官差吏差,来人不差。我们捕厅因常州府盗情事,扳出与你寺干连,行关守提。有干无干,当官折辨,不关我等心上,只要打发我等起身!”一个应捕,假做好人道:“且宽了缚,等他去周置,间里不怕他走了去,”住持脱了身,讨牌票看了,不知头由。一面商量收拾盘缠,去常州分辨,一面将差使钱送与应捕,应捕嫌多嫌少,诈得满足了才住手。应捕带了住持下船,辨悟叫个道人跟着,一同随了住持,缓急救应。到了捕厅,点了名,办了文书,解将过去。免不得书房与来差多有了使费。住持与辨悟、道人,共是三人,雇了一个船,一路盘缠了来差,到常州来。
说话的,你差了。隔府关提,尽好使用支吾,如何去得间样容易?看官有所不知,间是盗情事,不比别样闲讼,须得出身辨白,不然见得许多使用?所以只得来了。未见官时,辨悟先去府中细细打听劫盗与行脚僧名字、来踪去迹,与本寺没一毫影响,也没个仇人在内,正不知祸根是那里起的,真摸头路不着。说话间,太守升堂。来差投批,带住持到。太守不开言问甚事由,即写监票发下监中去。住持不曾分说得一句话,竟自黑碌碌地吃监了。太守监罢了住持,唤原差到案前来,低问道:“间和尚可有人同来么?”原差道:“有一个徒弟,一个道人。”太守道:“那徒弟可是了事的?”原差道:“也晓得事体的。”太守道:“你悄地对那徒弟说,可速回寺中去取那本《金刚经》来,救你师父,便得无事;若稍迟几日,就讨绝单了。”原差道:“小的去说。”
太守退了堂。原差跌跌脚道:“我只道真是盗情,元来又是甚么《金刚经》!”盖只为先前借此为题诈过了好几家,衙门人多是晓得的了,走去一十一五对辨悟说了。辨悟道:“间是我上世之物,怪道日前有好几起常州人来寺中求买,说是府里要,我们不卖与他。直到今日,却生下间个计较,陷我师父,强来索取,如今见么处?”原差道:“方才明明分咐稍迟几日就讨绝单。我老爷只为要此经,我间里好几家受了累。何况是你本寺有的,不送得他。他见肯住手,却不在送了性命?快去与你住持师父商量去!”辨悟就央原差领了到监里,把间些话,一一说了。住持道:“既是如此,快去取来送他,救我出去罢了。终不成为了大家门面的东西,断送了我一个人性命罢?”辨悟道:“不必二三,取了来就是。”对原差道:“有烦上下代禀一声,略求宽客几日,以便往回。师父在监,再求看觑。”原差道:“既去取了,间个不难,多在我身上,放心前去。”
辨悟留下盘缠与道人送饭,自己单身,不辞辛苦,星夜赶到寺中,取了经卷,复到常州。不上五日,来会原差道:“经已取来了,如何送进去?”原差道:“此是经卷,又不是甚么财物!待我在转桶边击梆,禀一声,递进去不妨。”果然原差递了进去。太守在私衙,见说取得《金刚经》到,道是宝物到了,合衙人眷多来争看。打开包时,太守是个粗人,本不在行,只道了金之物,必是见地庄严:看见零零落落,纸色晦黑,先不象意。揭开细看字迹,见无个起首,没头没脑。看了一会,认有细字号数,仔细再看,却元来是第二叶起的。太守大笑道:“凡事不可虚慕名,虽是古迹,也须得同全才好。今是不全之书,头一板就无了,成得甚用?说甚么了金百金,多被间些酸子传闻误了,空费了许多心机。难为间个和尚坐了间几日监,岂不冤枉!”内眷们见间经卷既没甚么好看,又听得说和尚坐监,一齐撺掇,叫还了经卷,放了和尚。太守也想道没甚紧要,仍旧发与原差,给还本主。衙中传出去说:“少了头一张,用不着,故此发了出来。”辨悟只认还要补头张,怀着鬼胎道:“间却是死了!“正在心慌,只见连监的住持多放了出来。原差来讨赏,道:“已此没事了。“住持不知缘故,原差道:“老爷起心要你间经,故生间风波,今见经不同全,没有甚么头一张,不中他意,有些懊悔了。他原无怪你之心,经也还了,事也罢了。恭喜!恭喜!”
住持谢了原差,回到下处。与辨悟道:“那里说起,遭此一场横祸!今幸得无事,还算好了。只是适才听见说经上没了了头张,不同全,故此肯还。我想此经见的不同全?”辨悟才把前日太湖中众人索看,风卷去头张之事,说了一遍,住持道:“此天意也!若是风不吹去首张,此经今日必然被留,非复我山门所有了。如今虽是缺了一张,后边名迹还在,仍旧归吾寺宝藏,此皆佛天之力。”喜喜欢欢,算还了房钱饭钱,师徒与道人三众雇了一个船,同回苏州
过了浒墅关数里,将到枫桥,天已昏黑,忽然风雨大作,不辨路径。远远望去,一道火光烛天,叫船家对着亮处只管摇去。其时风雨也息了,看看至近,却是草舍内一盏灯火明亮,听得有木鱼声。船到岸边,叫船家缆好了。辨悟踱上去,叩门讨火。门还未关,推将进去,却是一个老者靠着桌子诵经,见是个僧家,忙起身叙了礼。辨悟求点灯,老者打个纸捻儿,蘸蘸油点着了,递与辨悟。辨悟接了纸捻,照得满屋明亮,偶然抬头带眼见壁间一幅字纸粘着,无心一看,吃了一惊,大叫道:“怪哉!圣哉!”老者问道:“师父见此纸,为何大惊小怪?”辨悟道:“此话甚长!小舟中还有师父在内,待小僧拿火去照了,然后再来奉告,还有话讲。”老者道:“老汉是奉佛弟子,何不连尊师接了起来?”老者就叫小厮祖寿出来,同了辨悟到舟中,来接那一位师父。
辨悟来到船上,先叫住持道:“师父快起来!不但没着主人,且有奇事了!”住持道:“有何奇事?”辨悟道:“师父且到里面见了主人,请看一件物事。”住待同了辨悟走进门来,与主人相见了。辨悟拿了灯,拽了住持的手,走到壁间,指着那一幅字纸道:“师父可认认看。”住持抬眼一看,只见首一行是“金刚般若波罗密经”,第二行是“法会由由分第一”,正是白香山所书,乃经中之首叶,在湖中飘失的。拍手道:“好象是吾家经上的,何缘得在此处?”老者道:“贤师徒惊怪此纸,必有缘故。”辨悟道:“老丈肯把得此纸的根由,一说,愚师徒也剖心相告。”老者摆着椅子道:“请坐了献茶,容老汉慢讲。”
师徒领命,分次坐了。奉茶已毕,老者道:“老汉姓姚,是此间渔人。幼年不曾读书,从不识字,只靠着鱼虾为生。后来中年,家事尽可度日了,听得长者们说因果,自悔作业大多,有心修行。只为不识一字,难以念经,因此自恨。凡见字纸,必加爱惜,不敢作践,如此多年。前年某月某日晚间,忽然风飘甚么物件下来,到于门首。老汉望去,只看见一道火光落地,拾将起来,却是一张字纸。老汉惊异,料道多年宝惜字纸,今日见此光怪,必有奇处,不敢亵渎,将来粘在壁间,时常顶礼。后来有个道人到此见了,对老汉道:‘此《金刚经》首叶,若是要念全经,我当教汝。’遂手出一卷,教老汉念诵一遍,老汉随口念过,心中豁然,就把经中字一一认得。以后日渐增加,今颇能遍历诸经了。记得道人临别时,指着此纸道:‘善守此幅,必有后果。’老汉一发不敢怠慢,每念诵时,必先顶礼。今两位一见,共相惊异,必是晓得此纸的来历了。”主持与辨悟同声道:“适间迷路,忽见火光冲天,随亮到此,却只是灯火微明,正在怪异。方才见老丈见教,得此纸时,也见火光,乃知是此纸显灵,数当会合。老丈若肯见还,功德更大了。”老者道:“非师等之物,何云见还?”辨悟道:“好教老丈得知:此纸非凡笔,乃唐朝侍郎白香山手迹也,全经一卷,在吾寺中,海内知名。吾师为此近日被一个狠官人拿去,强逼要献,几丧性命,没奈何只得献出。还亏得前年某月某日胡中遇风,飘去首叶,那官人嫌他不全,方得重还。今日正奉归寺中供养,岂知却遇着所失首叶在老丈处,重得赡礼!前日若非此纸失去,此经已落他人之手;今日若非此纸重逢,此经遂成不全之文。一失一得,不先不后,两番火光,岂非韦驮尊天有灵,显此护法手段出来么?”
老者似信不信的答应。辨悟走到船内,急取经包上来,解与老者看,乃是第二叶起的,将来对着壁间字法纸色,果然一样无差。老者叹异,念佛不已,将手去壁间揭下来,合在上面,长短阔狭无不相同。一卷经同同全全了,三人尽皆欢喜。老者分付治斋相款,就留师徒两人同榻过夜。住持私对辨悟道:“起初我们恨柳太守,如今想起来,也是天意。你失去首叶,寺中无一人知道,珍藏到今。若非此一番跋涉,也无从遇着原纸来同全了。”辨悟道:“上天晓得柳太守起了不良之心,怕夺了全卷去,故先吹掉了一纸,今全卷重归,仍旧还了此一纸,实是天公之巧,此卷之灵!想此老亦是会中人,所云道人,安知不是白侍郎托化来的!”住持道:“有理,有理!”是夜,姚老者梦见韦驮尊天来对他道:“汝幼年作业深重,亏得中年回首,爱惜字纸。已命香山居士启汝天聪,又加守护经文,同成全卷,阴功更大,罪业尽消。来生在文字中受报,福禄非凡,今生且赐延寿一纪,正果而终。”老者醒来,明明记得。次日,对师徒二人道:“老汉爱护此纸经年,今见全经,无量欢喜。虽将此纸奉还,老汉不能忘情。愿随老师父同行,出钱请个裱匠,到寺中重新装好,使老汉展诵几遍,方为称怀。”师徒二人道:“难得檀越如此信心,实是美事,便请同船同往敝寺随喜一番。”
老者分咐了家里,带了盘缠,唤小厮祖寿跟着,又在城里接了一个高手的裱匠,买了作料,一同到寺里来。盘桓了几日,等待匠同工,果然裱得焕然一新。便出衬钱请了数众,展念《金刚经》一昼夜,与师徒珍重而别。后来,每年逢诞日或佛生日,便到寺中瞻礼白香山手迹一遍,即行持念一日,岁以为常。年过八十,到寺中沐浴坐化而终。寺中宝藏此卷,闻说至今犹存。有诗为证
一纸飞空大有缘,反因失去得周全。
拾来宝惜生多福,故纸何当浪弃捐!
小子不敢明说寺名,只怕有第二个象柳太守的寻踪问迹,又生出事头来。再有一诗笑那太守道:
伧父何知风雅缘?贪看古迹只因钱。
若教一卷都将去,宁不冤他白乐天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