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这世间万物啊,都有个成双成对的理儿。才子配佳人,就像那棋盘上的黑白子,天生就该凑作一对。今儿个咱就讲这么个妙事——山东兖州府巨野县有个秾芳亭,原是乡亲们秋收祭祖、聚会饮酒的老地方。那亭子上原本挂着块颜真卿亲笔题写的匾额,年深日久早不知去向,再没人敢提笔重写。
这年秋收刚过,几个乡里老辈蹲在晒谷场上合计:"咱这亭子空有个名头,连块匾都保不住。不如立块石碑,请位名家重新题字,也好流传后世。"正巧本地有个王维翰秀才,是书圣王羲之的后人,写得一手好颜体字。老辈们备了礼去请,王秀才爽快应下,约好社日那天来题字。
到了正日子,四里八乡的男女老少都来赶社火。吹箫的、打鼓的、耍傀儡戏的,热闹得跟过年似的。待到日头西斜,戏班子散了场,祭神的供品也撤下来,就剩几个主事的老者留在亭子里分祭肉。这回特意请了城里顶有名的谢天香姑娘作陪,专等王秀才来题字。可左等右等不见人影,酒菜都摆凉了。
谢姑娘捻着绢帕问:"诸位老伯怎的不动筷子?"为首的老者叹道:"等王秀才题字呢。"谢天香眼睛一亮:"可是那位书法名家王维翰?早闻其名,可惜未曾得见。"说着瞥见亭中石碑已磨得溜光,砚台里墨汁浓得发亮,忽然来了兴致:"横竖要等,不如让我先写两笔顽顽?"
老者们面面相觑:"姑娘也会书法?"谢天香抿嘴一笑,从袖中抽出条素纱汗巾,团了团蘸饱墨汁,往石碑上挥毫便写。但见腕底生风,"秾芳"二字跃然石上,正要写"亭"字时,忽听得一阵马铃铛响。
众人抬头望去,但见官道上白马扬尘,王秀才一袭青衫踏鞍而来。这书生下马进亭,目光先被石碑上未干的墨迹吸住了:"好字!不知出自哪位高人之手?"待见到一旁执巾的谢天香,两人四目相对,一个俊朗儒雅,一个明艳照人,竟都怔住了。
老者忙解释缘故,谢天香正要擦去字迹,王秀才急得直摆手:"这字筋骨天成,若要我写,未必及得上。"说着接过姑娘手中汗巾,蘸墨续写"亭"字。怪的是两截字迹竟如一人所书,连笔锋转折都分毫不差。
席间老者们瞧这对璧人谈字论笔,越说越投机,不知哪个促狭的喊了句:"这不就是现成的才子佳人么!"后来果真撮合成这段姻缘。古往今来这样的佳话不少——赵孟頫与管夫人同绘禅寺壁,司马相如琴挑卓文君。下回要说的更奇,是个棋坛圣手对弈赢娇妻的故事。正所谓:
纹枰落子定姻缘,谁道棋中无洞天?
话说这围棋一道,里头藏着天地玄机。三百六十一个格子,暗合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之一的奥妙。黑白子分阴阳,四角定四方,活脱脱就是个小天地。这棋路千变万化,连神仙都摸不透。要不怎么会有王质看神仙下棋,一局终了斧柄都烂了的传说呢?
有人说这棋是尧帝教儿子丹朱发明的,这话可当不得真。难不成唐虞之前神仙们都不下棋?再说了,这玩意儿可不是随便教就能会的。要是天生有这缘分,一上手就能走出神仙招数,越下越精,直到登峰造极。要是天分差点,再怎么苦练也差那么一子半子。要是压根没这禀赋,就算国手天天手把手教,也高不到哪儿去。这就跟酒量似的,都是前世修来的,强求不得。
宋朝时候,蔡州大吕村有个叫周国能的小子,打小就迷上下棋。爹娘送他去学堂念书,他倒好,成天跟同窗画棋盘,捡砖瓦块当棋子赌输赢。放学路上看见老头们下棋,他能站在旁边看半天,看得入迷时还忍不住指手画脚。说来也怪,他支的招儿总是出人意料,渐渐就成了村里头一号棋手。原先能让他的,后来反倒要被他让子,连平手都下不成了。这年他才十五六,名声就传遍了四乡八里。
乡里人都说,有天他在枣树下撞见两个道士对弈,站在旁边看得入神。道士笑着问他:"小子也爱下棋?"当场就教了他几手绝活。打那以后,他棋艺突飞猛进,说是得了仙人真传。也有人不信这套,说他就是天分高又肯钻研。不过说破大天,他棋艺高超可是实打实的。
名声传开后,达官贵人都来找他下棋。那些不服气的后生跟他赌彩头,十两八两地往他手里送。周国能渐渐阔绰起来,言谈举止也变了样,再不是当初的乡下小子。爹娘要给他张罗亲事,他倒嫌弃起来:"咱家门户低,娶个村姑哪配得上我?不如让我带着这手绝活闯荡江湖,说不定能遇上个才貌相当的佳偶。"
没过几天,这小子突然换了身行头来辞行。好家伙!头扎方巾,脚踩云履,一袭蓝布道袍,腰间黄丝绦,活脱脱像个炼丹的仙童。爹娘吓了一跳:"儿啊,你这身打扮是要作甚?"他笑嘻嘻道:"孩儿要云游四方,寻个般配的媳妇回来!"老两口拦不住,只得嘱咐他早日归家。选了个黄道吉日,这小子就自称"小道人"上路了。
第一站直奔汴梁城。京城里的棋手没一个是他对手,名声越传越响。王公贵族争相邀他赴宴,不是请教就是赌赛,好不风光。可混了多时,既没遇上对手,也没见着中意的姑娘。他心想姻缘不在此处,又往太原、真定一带游历。走遍中原无敌手,忽然想起:"听说辽国燕京比汴梁还繁华,必有绝世高手。我若去会会他们,既扬名异域,说不定还能在辽国贵族府里觅得良缘。"
主意一定,他便往北而行。晓行夜宿,不日到了燕山地面。要说这燕京地势,左环沧海,右拥太行,真乃龙蟠虎踞之地。自打石敬瑭割让燕云十六州,辽人建都于此,百年来渐染中原风气,连官职礼仪都学了个七八成。辽人最爱下棋,他们的国手常来南朝较量。早年有个辽国王子,在棋院被顾思让用"镇神头"的绝招杀得认输。听说赢他的只是南朝第三高手,竟气得摔了棋盘。这桩往事,至今还在棋坛流传。
话说大辽国有个下围棋的绝顶高手,是个姑娘家,名叫妙观。这姑娘可不简单,有王爷亲自举荐,朝廷还给她封了个"女棋童"的名号。她在城里开了个棋馆,专门教人下棋。
您猜她怎么教?这围棋三十二招,招招都有名堂:什么"冲"啊"干"啊,"绰"啊"约"啊,"飞"啊"关"啊,还有"札""粘""顶""尖","觑""门""打""断","行""立""捺""点","聚""跷""挟""拶","薛""刺""勒""扑","征""劫""持""杀","松""盘"这些个路数。妙观就是把这些绝活教给学生。
那些个王公贵族府里,都争着把自家孩子送来学棋。寻常百姓家要是有喜欢下棋的少年郎,也都来拜师。那学生多得数都数不清,人人都尊称她一声"师父"。妙观也端起了师父的架子,整天板着个脸,不苟言笑,就等着能遇到个旗鼓相当的对手。这么些年,也没见着她肯嫁人。
这棋艺高超的名声传开了,多少公子哥儿眼巴巴望着她,口水都要流干了。可就是没人能下得过她,更没人敢开口提亲。空有个好名声,收了一大帮徒弟,晚上还是一个人冷冷清清地睡。有首《西江月》专门夸她:
"丽质本来无偶,神机早已通玄。枰中举国莫争先,女将驰名善战。玉手无惭国手,秋波合唤秋仙。高居师席把棋传,石作门生也眩。"
再说有个叫国能的小道士,自称"小道人",云游到燕山地面,在客栈住下。早就听说妙观是国手,特意去棋馆打探。刚到门口,就见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,正指指点点教人下棋。小道人一见,魂儿都飞了,恨不得立刻扑上去亲热。心里却想:"先别露底,看看她的棋路再说。"就揣着手在旁边冷眼瞧着。
看了几招,发现她有些破绽,小道人也不点破。连着看了几天,实在憋不住了,嘴里忍不住嘟囔出一两招来。妙观冷不丁听见有人指点,出的都是妙招,抬头一看是个年轻道士,心里奇怪:"哪儿冒出这么个怪人?"面上装作没听见,继续教徒弟下棋。
妙观偶然指点一招,小道人突然挽起袖子争辩:"这招不是最好的,到第几路肯定吃亏。"果然下到那儿,真如小道人所说。妙观心里一惊:"这小道士好生厉害!不知从哪儿来的。要是让他继续看下去,把我的短处都看穿了,我这师父的脸往哪儿搁?"当即喝道:"这是教棋的地方,闲杂人等不得入内!"叫两个徒弟把小道人赶了出去。
小道人冷笑道:"自己棋艺不精,反倒怪人指点。看你躲得过我么?"背着手踱出来,心里盘算:"好个漂亮姑娘!棋艺虽不如我,女子中有这水平的也不多见。非得在棋盘上把她赢到手不可,要是办不成,我誓不回乡!"
走到对面,问一个老头:"这儿的店面能租吗?"老头问:"租来干啥?"小道人说:"来看棋的,想租个住处,早晚偷学两招。"老头笑道:"好啊!对面那位女棋师可是咱们大辽第一高手,说是天下无敌。小师父年纪轻轻出来闯荡,正该跟她学几招。老汉我没儿没女,就靠老母亲缝缝补补过日子,跟女棋师也熟。这店面空着,专门给来看棋的人歇脚,赚几个茶钱。小师父要租,长租也行。"
小道人从袖子里摸出银子,挑了块大的当定金。回客栈取了行李,就在对面住下。安顿好了,见店里有现成的木牌,就跟店主说要借来写个招牌。老头问:"要招牌干啥?莫非还有别的本事?"小道人说:"也在这儿教教棋,跟对面那位比试比试。"老头直摇头:"可不敢这么说,哪儿还能找到对手啊!"
小道人说:"您别管,借我牌子就是。"老头道:"牌子空着,随你用,可别惹出事来让人说闲话。"小道人笑道:"放心放心。"取出笔墨,饱蘸浓墨,挥笔写了个招牌立在店门口。就这一块牌子,引出一段绝代佳人因棋结缘,远方游客出手成婚的佳话。您猜牌子上写的啥?
"汝南小道人手谈,奉饶天下最高手一先。"
老头一看,惊道:"天下最高手你还要让先?好大的口气!怕是我们女棋师不答应。"小道人笑道:"就是要让得动你们女棋师,才算真本事。"老头半信半疑,进去跟老伴说了。老太太说:"外乡人敢说大话,说不定真有两下子。"老头说:"小小年纪,能有什么本事?"老太太道:"有志不在年高,咱们女棋师不也是年轻人?"老头叹道:"咱们这儿突然冒出这么个人跟对面打擂台,倒是个新鲜事。且看他怎么施展吧。"
这边妙观刚挂出招牌,那边就有人急匆匆跑来报信。妙观一听牌上写着"饶天下最高手",心里咯噔一下——这不摆明了冲她来的吗?她咬着嘴唇想:"我在这一带称王称霸多少年了,哪冒出来这么个毛头小子砸场子?"气得直跺脚,恨不得立刻跟他杀个你死我活。
可转念又想起昨日看棋时,那小子随口指点的几招确实精妙。她摸着棋子犹豫起来:"要是赢了自然好办,砸了他招牌赶他滚蛋。可万一输了..."想到这儿后背直冒冷汗,名声扫地不说,往后这棋馆还怎么开?她眼珠一转,计上心来:"得先派个探子摸摸底细。"
妙观门下最得意的弟子张生正在后院摆棋谱,忽听师父召唤。这小伙子棋艺了得,除了师父还没遇过对手。妙观把他叫到跟前低声道:"对面那小子口气不小,你替为师去试试深浅。"说着往对门努努嘴,"记住,千万别露了怯。"
张生整了整衣冠来到小店,恭恭敬敬摆开棋盘。按规矩该让客人先手,谁知小道人指着门口招牌笑道:"我这牌子可不是白挂的,您尽管先下。"张生推辞不过,只得硬着头皮落子。他每走一步都要苦思冥想,额角都沁出汗珠。那小道人却像玩儿似的,随手应着,没等终局就把张生杀得片甲不留。
"先生高明!"张生红着脸作揖,"能否让一子再战?"谁知让一子又输,让两子还是输,直到让三子才勉强下成平手。要知道能让国手三子的,那都是顶尖高手了。张生擦着汗心想:"乖乖,这小道士莫非是棋仙下凡?"
小道人收拾着棋子忽然问:"贵处可还有能与我过招的?"张生一听就明白这是点名要挑战师父,支支吾吾告退回来,凑到妙观耳边说:"师父,那小子...怕是得您亲自出马才行。"妙观脸色一变,赶紧捂住他的嘴:"休要声张!"从此再不敢大张旗鼓教棋。
街坊们可都炸了锅。有说妙观不屑应战的,有猜她怕输丢面子的,更有人起哄要凑钱设赌局。那个胡大郎最来劲,拍出五十贯钱嚷嚷:"我押小道赢!"支公子也不甘示弱。你十贯我五贯的,转眼凑了二百贯堆在茶馆桌上,约定三日后在大相国寺一决高下。
妙观表面应承,心里直打鼓。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,忽然瞧见对门裁缝铺的老嬷嬷来送衣裳。她灵机一动,把嬷嬷拽进闺房,又是端茶又是递点心,扭捏半天才开口:"嬷嬷,您家不是住着那小道士么?我想..."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,只一个劲儿绞着帕子。
话说这妙观姑娘可是本国第一棋手,门下收着无数徒弟,平日里谁也不是她的对手。可前些日子来了个外乡的小道士,口气大得很,说是要让天下所有棋手三招。妙观派了最得意的大徒弟张生去试探,回来却说这小道士确实有两下子。
这下可热闹了,满城的人都等着看他们后日比试。妙观心里直打鼓:万一输了,不但丢了本国的脸面,自己多年积攒的名声也要毁于一旦。她思来想去,悄悄找来隔壁的王嬷嬷商量。
"嬷嬷啊,"妙观拉着王嬷嬷的手,声音压得低低的,"您能不能帮我去跟那小道士说说情?让他手下留情..."说着从袖中摸出个荷包,"就说若是他肯让着我些,这利物钱我一文不要,全数还他。"
王嬷嬷连连摆手:"这可使不得!人家赢了棋,利物钱本就是他的。再说了,当着那么多人赢了你,多风光啊,怎会愿意私下里做这等见不得人的勾当?"
妙观急得直搓手:"那...那我再私下给他五十贯钱!他一个外乡人,名声又不打紧..."
王嬷嬷被缠得没法,只得答应去说说看。她前脚刚走,妙观就在屋里来回踱步,手里的帕子都快绞烂了。
这边王嬷嬷到了小道士住处,把妙观的话原原本本说了。谁知那小道士听完,眼睛一亮,拍着大腿笑道:"妙啊!老天爷这是给我送媳妇来了!"
他凑近王嬷嬷,嬉皮笑脸地说:"钱财嘛,我是不稀罕的。只是这客栈住着实在孤单...这样,白天当着众人下棋,我让她;晚上嘛..."说着挤眉弄眼,"得让她来我房里下棋,换她让我..."
王嬷嬷听得老脸通红,连声啐道:"呸呸呸!小小年纪不学好!"
小道士却一本正经:"嬷嬷别误会。我大老远来这儿,就是仰慕女棋师的才貌。您去告诉她,若是肯陪我...嘿嘿,我保证输得漂漂亮亮。要是不肯..."他忽然收起笑脸,"那就别怪我不留情面了。"
王嬷嬷被这厚脸皮的小子闹得没法,只得又去找妙观。妙观正坐立不安地等着回信,见王嬷嬷来了,连忙迎上去:"嬷嬷,他怎么说?"
王嬷嬷支支吾吾半天,最后跺跺脚:"那小子...那小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!"说着把话一五一十说了。
妙观顿时涨红了脸,咬着嘴唇半晌说不出话。王嬷嬷见状忙道:"姑娘别恼,都是那小子痴心妄想..."
"这...这成何体统!"妙观又羞又气,可转念一想后日的比试,心里又发虚。她眼珠一转,忽然有了主意:"嬷嬷,您再去跟他说...就说...就说若他肯相让,我自然...自然记着他的好..."
王嬷嬷一听这话里有话,乐颠颠地又去传话。小道士听说有门儿,高兴得直搓手:"空口无凭!得让她当面说定了才行!"
就这样来回传了几次话,最后妙观实在没法,只得答应黄昏时分在灯下与小道士见面。她心里打着小算盘:先哄住这小子,等赢了棋再说...
天色渐暗,老嬷嬷领着那外乡来的小道士,一路来到棋馆的客座里坐下。妙观姑娘款款而出,两人见了礼,小道士便开口笑道:"在下云游四方,今日得见姑娘芳容,真是三生有幸。"
妙观轻抚衣袖,柔声道:"奴家不过略通棋艺,在本地小有名声。不想今日竟遇上您这样的高手,本不该班门弄斧。只是众人非要看个胜负,这才斗胆相邀。先前托嬷嬷转达的心事,还望您多多包涵。"
小道士眼睛一亮,连忙拱手:"姑娘吩咐,在下岂敢不从?实不相瞒,自从见了姑娘,我便在对门住下,实在舍不得离开。如今孤身在外,若姑娘肯垂怜,对局之时,在下定当周全姑娘的名声。"
"若能成全,奴家必有厚报。"妙观说着,脸上飞起一抹红晕。
小道士笑得见牙不见眼,连连作揖:"多谢姑娘美意,在下铭记于心。"
妙观轻声道:"既已说定,就不必多言。夜深不便相送,劳烦嬷嬷陪这位公子回去罢。"说罢唤丫鬟另点一盏灯笼,转身进了内室。
小道士跟着老嬷嬷回到店里,心里美滋滋的,想着方才亲口应承的事,简直易如反掌。只等棋局过后,好事自然水到渠成。
转眼到了第三日,胡大郎早早来请双方对弈。两人各自收拾停当,来到相国寺的方丈。只见正中摆着一张湘妃竹棋盘,边上镶着白铜,两个紫檀木筒里装着云南窑烧制的黑白棋子。东西两侧各放一把椅子,围观的人只能坐在两旁长凳上。
妙观谦让道:"公子是客,请坐东首,执白子先行。"
小道士却摆手道:"在下有言在先,要让天下最高手一着,岂敢先下?待我赢了这局,再占先不迟。"
妙观只得欠身道:"如此得罪了。"说罢纤指轻拈,落下一枚黑子。小道士随手应对,两人你来我往,棋盘上渐渐布开阵势。
小道士一边下棋,一边偷瞄妙观容颜,心里像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。想起她先前的承诺,便故意留手,最后以半子之差认输。
第二局轮到小道士先手,不多时又是妙观赢了半子。围观的人纷纷喝彩:"果然是旗鼓相当!现在各胜一局,就看最后一局定胜负了。"
妙观下到第三局时,明显有些吃力,不时向小道士递眼色。小道士会意,仍旧装模作样地周旋,最后又是故意输了半子。众人欢呼雀跃:"还是咱们本国的棋师厉害!"
小道士默不作声,只是痴痴望着妙观。胡大郎过来拍拍他肩膀:"小师父,就差半子,算是您输了。别往心里去!"说着忙不迭收起彩头,众人簇拥着妙观回棋馆去了。
小道士和几个熟人走在后面,有人不解地问:"明明能赢,为何要输那半子?白白丢了彩头。"小道士只是冷笑不语。众人怕他难堪,纷纷出言安慰,他却浑不在意。
回到店里,老嬷嬷迎上来问:"今日赌棋结果如何?"
小道士笑道:"既已答应了她,哪能真赢?让一局给她长长脸,不过是个趣儿。"
老嬷嬷会意地笑了:"这样最好。她记着你的情,往后自然有你的好处,连老身也能沾光呢。"小道士嘴里应着,眼睛却不住往对门张望,恨不得天立刻黑下来。
等到掌灯时分,对面棋馆突然"砰"地关上了门。小道士急得直搓手:"嬷嬷,莫非她要反悔?劳您去探探风声。"
老嬷嬷安慰道:"别急,她这是避人耳目呢。待会人静了还没消息,老身就去敲门。"
正说着,对面门环"当"地一响,走出个丫鬟直奔店里。小道士如获至宝,竖起耳朵等着听好消息。那丫鬟向老嬷嬷行了个礼:"我家姑娘请嬷嬷过去说话。"
老嬷嬷起身便走,小道士赶紧凑过去耳语:"嬷嬷可要仔细。"老嬷嬷笑道:"放心。"便跟着丫鬟去了。
剩下小道士像热锅上的蚂蚁,坐立不安。这等待的滋味,真比下十盘棋还难熬。
天色渐暗,街上的灯笼一盏盏亮起来。那老嬷嬷跟着丫鬟穿过街道,走进对面店铺。只见妙观姑娘早已在灯下候着,脸上堆着笑,亲自把老嬷嬷迎进内室。
"多亏嬷嬷帮忙周旋,"妙观亲手给老嬷嬷斟茶,声音柔柔的,"今儿个下棋总算没丢脸面。先前答应过要酬谢那小道人的,特意请嬷嬷来,把利物和谢礼带给他。"
老嬷嬷捧着茶碗直摇头:"姑娘这般伶俐的人,怎么倒忘了?那小道人早说过不图钱财,姑娘当时不是应了他别的事么?"
妙观装作吃惊的样子,眨着眼睛问:"除了利物谢礼,还能有什么?"
"哎哟我的姑娘!"老嬷嬷拍着大腿,"那日明明说好的,他一心爱慕姑娘,只要成就好事。姑娘亲口答应的,这会儿怎么装糊涂?那小子在家盼得跟旱天的龙盼水似的!"
妙观脸色唰地变了,把茶盏重重一放:"嬷嬷休要胡说!我清清白白一个人,朝廷册封的棋师,王公贵族都敬着,多少弟子跟着学艺。哪来的野小子,敢说这等混账话!"她转头吩咐丫鬟,"把利物二百贯和谢礼五十贯都取来。"
丫鬟们抬出沉甸甸的钱盘,又捧上个描金小匣。妙观指着说:"劳烦嬷嬷带过去。额外这三两银子,给嬷嬷吃茶。"她嘴角带着笑,眼神却冷冰冰的,"这些谢礼不算轻了,嬷嬷说是不是?"
老嬷嬷盯着白花花的银子,喉咙动了动。心想这么多钱财,那小子也该知足了,难不成真指望娶天仙?便赔笑道:"老身这就送去。只是他要说姑娘失信..."
"我失什么信?"妙观打断道,"只说重谢,这些还不够重么?"立刻叫两个丫鬟捧着财物,跟着老嬷嬷送去对面,特意嘱咐:"放下就回,不许耽搁!"
这边小道人正坐立不安,忽见老嬷嬷领着丫鬟进门,喜得迎上去。谁知丫鬟放下东西扭头就走,他急忙扯住老嬷嬷:"怎么说?"
老嬷嬷指着桌上:"谢礼都在这儿了,还问什么?"
"谁稀罕这些!当日说好的事呢?"
"哎哟,你要紧,人家不要紧啊!"老嬷嬷摊手,"姑娘说了,当初只答应重谢,可没应别的。老身这张老脸都磨薄了..."
小道人气得跺脚:"这不是耍赖么!白白让我输给她。"
老嬷嬷摸着银子劝道:"这么多钱财,也不算白输。那事儿缓缓再说..."
"不行!"小道人眼睛发红,"嬷嬷再去说,我今晚定要见她当面说清楚!"
"方才老身嘴皮子都磨破了,姑娘咬死不松口,哪肯见你?"
"前日怎么一说就见?"
"那会儿有求于你,自然好说话。如今棋下完了..."老嬷嬷话没说完,小道人已经一拳捶在桌上。
"好个负心女子!我堂堂男儿,倒叫个小丫头耍了。"他咬牙切齿,"早晚揪住她的错处,出这口恶气!"
老嬷嬷忙着收拾银钱,小道人闷头躺下,一宿没合眼。
过了几日,小道人正在店里发呆,忽见街上来了个异族打扮的汉子,牵着头高头大马。后面跟着的侍卫上前行礼:"罕察王爷请师父去下棋,专程备马相迎。"
小道人整衣上马,转眼到了王府。只见满堂王公正在饮酒,见他来了纷纷起身:"酒喝得正酣,想下几局棋,可巧师父来了!"立刻摆开棋桌。
几位王爷轮番上阵,有让六子的,有让四子的,最少的也让两子。小道人随手应对,杀得众人连连称奇。酒过三巡,有位王爷问:"师父看,您与妙观姑娘谁的棋艺更高?"
小道人想起被骗的事,冷笑一声:"那女子徒有虚名,棋艺粗浅得很!"
王爷们惊讶道:"前日比试不是她赢了么?"
"那是她私下求我相让。"小道人越说越气,"我顾全本国颜面才故意输的。真要较量,定杀得她片甲不留!"
"口说无凭,"王爷们来了兴致,"来人!快请妙观姑娘来当场比试!"立刻有侍卫骑马去请。不多时,妙观姑娘就被带到了王府。
妙观向各位王爷行完礼,抬眼瞧见那小道人,心里头跟揣了只兔子似的,脸上臊得慌,眼睛都不敢往他身上瞟,硬着头皮也给他行了个礼。王爷们笑呵呵地赐了座,捋着胡子说:"你们俩都是顶尖的棋手,今儿个就在咱们眼皮子底下比试比试。咱们出一百贯钱当彩头,如何?"
妙观还没来得及答话,那小道人腾地站起来,袖子甩得哗啦响:"怎敢让王爷们破费?小的自个儿带了彩头来跟姑娘赌。"说着从袖笼里掏出一包黄澄澄的金子,往案几上一搁,"这是五两金子,权当赌注。"
妙观绞着手指头,声儿跟蚊子似的:"奴家...奴家没带什么值钱物件..."那小道人突然朝王爷们拱拱手,眼睛亮得吓人:"姑娘没带赌注,小的倒有个主意——要是姑娘赢了,金子尽管拿去;要是小的侥幸赢了..."他顿了顿,嘴角一翘,"就请姑娘给小的当媳妇儿,王爷们看使得不?"
这话像往油锅里泼了瓢水,王爷们乐得直拍大腿,这个跺脚那个晃脑,笑得冠冕上的穗子直打颤:"妙极!妙极!咱们保这个媒,真真是段风流佳话!"妙观站在那儿,脸上红一阵白一阵。应战吧,明知这小子棋艺了得;推辞吧,又显得怕了他。正犹豫着,满屋子的贵人都在那儿起哄,那小道人更是鼻孔朝天,一个劲儿催着开局。
棋盘一摆,妙观的手直发颤。往日里灵动的棋子今儿个像灌了铅,走哪步都别扭。心里乱糟糟的,棋力连三成都使不出来,连输两局。那小道人腾地站起来,冲着王爷们深深作揖:"小的赢了亲事,谢各位殿下成全!"王爷们抚掌大笑:"天造地设的一对!妙观姑娘虽输了棋,得这么个俊俏郎君,值了!赶明儿办喜事,咱们都添妆奁!"
妙观羞得耳根子都要滴血,脑袋快埋到胸口了,指甲掐进掌心都不觉得疼。那边小道人回到客栈,鞋尖踢着门槛直嘚瑟:"掌柜的,嬷嬷,我可把媳妇儿赢回来了!"等他把王府里的事一说,老嬷嬷拍着大腿笑:"这下姑娘可赖不掉喽!"掌柜的捻着胡子提醒:"好歹得走个过场,请个媒人才像样。"小道人眨眨眼:"现成的媒人——那些王爷不都是?不过..."他忽然凑近老嬷嬷,"上回您替她传过话,这回还得劳您跑腿。"
第二天大清早,老嬷嬷打扮得跟年画上的福娃娃似的——脸上扑的粉能刮下来二两,鬓边颤巍巍插着朵大红绒花。她捧着描金礼盒,扭着腰往棋院去。妙观一见她这打扮,心里就咯噔一下。老嬷嬷咧着涂得艳红的嘴:"姑娘大喜啊!那小师父说昨儿王爷跟前您亲口许的婚,今儿黄道吉日,特让老身来下聘啦!"
妙观盯着那礼盒,嗓子发紧:"这...这怎能当真?"老嬷嬷把礼盒往案几上一搁:"棋盘上输赢可是姑娘亲口认的!"妙观急得直攥衣角:"那不过是玩笑话!终身大事岂能儿戏?"见老嬷嬷要张嘴,她突然转身进屋,翻箱倒柜称出五两金子,往盒上一压:"嬷嬷替我还他,这事就此了结!"
老嬷嬷抱着礼盒直叹气:"姑娘啊,那小子轴得很,老身这趟怕是要碰一鼻子灰..."屋檐下麻雀叽叽喳喳,日头明晃晃照着那包金子,亮得刺眼。
那老婆子一边说,一边攥着原封未动的聘礼和那包金子,辞别妙观回到店里。见了小道人,她脸上堆着笑:"聘礼没收,倒给你带回个回礼来。"小道人忙问缘由,老婆子把妙观那番推托之词原原本本说了。
小道人一听就炸了,拍案而起:"这小妮子昧良心说瞎话!既然能做自己的主,还要什么族长之命、媒妁之言?诸位王爷难道不算尊长?嬷嬷您带着聘礼过去,不就是现成的媒人?分明是输了不服气,拿这些借口搪塞!"他抓起那包金子往地上一掷,"谁稀罕她的金子?我这就拿它当状纸本钱,告到官府去,看她还能逃出我的手掌心!"
老婆子连忙劝道:"别急别急,这回她口气已经软了三分。容老身再去周旋......"小道人冷笑一声:"私下去求,倒显得我上赶着。不如公堂上见真章!"当即挥笔写下状纸,直奔幽州路总管府。
正赶上总管泰不华升堂理事。小道人递上状纸,只见上面写着:告状人周国能,为赖婚事。蔡州人士,流落马足。与本国女棋手妙观赌赛,以五两金为聘,诸王殿下皆为见证。岂料她事后反悔,毁弃婚约。恳请大人明断......
泰不华捋着胡子看完,皱眉道:"婚姻诉讼该去县衙,怎么告到本府来了?"小道人拱手道:"这女子是御封棋师,又牵扯诸位王爷,非大人不能裁决。"总管沉吟片刻,还是接了案子,当即差人去传妙观。
差役到棋馆递上官票,妙观一看脸上臊得通红:"这小冤家竟真闹到公堂上!"忙让徒弟张生备酒饭招待差役,又塞了赏钱,自己匆匆更衣准备上堂。差役们知道她是御封棋师,不敢为难,约好在衙门口等候就先走了。
妙观乘轿来到府衙,总管劈头就问:"周国能告你赖婚,你有何话说?"她低着头绞手帕:"当时赌输了......并非真心......"总管拍案道:"输了就是输了,哪由得你反悔!"妙观急得抬头:"不过是玩笑话,又没立字据......"
小道人立刻反驳:"诸位王爷都是见证,还要什么字据?"总管转头问妙观:"可有此事?"妙观顿时语塞。总管捻须笑道:"俗话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。何况你俩棋艺相当,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。"妙观急得直跺脚:"可他是外乡人......"
小道人突然跪下:"若得大人成全,小人愿落户在此!"总管抚掌大笑:"这不就结了?"妙观见大势已去,只得含羞应下。
回程路上,小道人嘴角翘得老高,立刻重备聘礼择定吉日。鲁王爷听说后乐得直拍大腿,亲自张罗起婚事。成亲那天,当初那些看热闹的公子哥儿都来贺喜,把洞房闹得沸反盈天。
婚后小两口日日切磋棋艺,渐渐竟成了对手。后来周国能把爹娘从老家接来,老两口见媳妇这般人才,乐得合不拢嘴。这才明白儿子当初不肯随便娶亲,原来等着这段好姻缘呢!
小道人一着饶天下 女棋童两局注终身
百年伉俪是前缘,天意巧周全。试看人世,禽鱼草术,吝有蝉联。从来材艺称奇绝,必自种女连。文君琴思,仲姬画手,匹美双传。一词寄《眼儿媚》
自古道:物各有偶。才子佳人,天生匹配,最是人世上的佳话。看官且听小子说:山东兖州府巨野县有个秾芳亭,乃是地方居民秋收之时,祭赛田祖先农。公举社会聚饮的去处。向来亭上有一扁额,大书三字在上,相传是唐颜鲁公之笔,失去已久,众人无敢再写。一日正值社会之期,乡里父老相商道:“此亭徒有其名,不存其扁。只因向是木扁,所以损坏。今若立一通石碑在亭中,别请当今名笔写此三字在内,可垂永久。”此时只有一个秀才,姓王名维翰,是晋时王羲之一派子孙,惯写颜字,书名大盛。父老具礼相求,道其本意,维翰欣然相从,约定社会之日,就来赴会,即当举笔,父老砻石端正。
到了是日,合乡村男妇儿童,无不毕赴,同观社火。你道如何叫得社火?凡一应吹箫打鼓。踢球放弹。勾拦傀儡。五花囗弄诸般戏具,尽皆施呈,却象献来与神道观玩的意思,其实只是人扶人兴,大家笑耍取乐而已。所以王孙公子,尽有携酒挟伎特来观看的。直待诸戏尽完,赛神礼毕,大众齐散,止留下主会几个父老,亭中同分神福,享其实余,尽醉方休。此是历年故事。此日只为邀请王维翰秀才书石,特接着上厅行首谢天香在会上相陪饮酒。不想王秀才别被朋友留住,一时未至。父老虽是设着酒席,未敢自饮,呆呆等待。谢天香便问道:“礼事已毕,为何迟留不饮?”众父老道:“专等王秀才来。”谢天香道:“那个王秀才?”父老道:“便是有名会写字的王维翰秀才。”谢天香道:“我也久闻其名,可惜不曾会面。今日社酒却等他做甚?”父老道:“他许下在石碑上写农芳亭三字,今已磨墨停当在此,只等他来动笔罢然后饮酒。“谢天香道:“既是他还未来,等我学写个儿耍耍何如?”父老道:“大姐又能写染?”谢天香道:“不敢说能,粗学涂抹而已。请过大笔一用,取一回笑话,等王秀才来时,抹去了再写不妨。”父老道:“俺们那里有大笔?凭着王秀才带来用的。”谢天香看见瓦盒里墨浓,不觉动了挥洒之兴,却恨没有大笔应手。心生一计,伸手在袖中模出一条软纱汗巾来,将角儿团簇得如法,拿到瓦盒边蘸了浓墨,向石上一挥,早写就了“秾芳”二字,正待写“亭”字起,听得鸾铃响,一人指道,“兀的不是王秀才来也!”
谢天香就住手不写,抬眼看时,果然王秀才骑了高头骏马,瞬息来到亭前,从容下马到亭中来。众父老迎着,以次相见。谢天香末后见礼,王秀才看了谢天香容貌,谢天香看了王秀才仪表,两相企羡,自不必说。王秀才看见碑上已有“秾芳”二大字,墨尚未干,称赞道:“此二字笔势非凡,有恁样高手在此,何待小生操笔?却为何不写完了?”父老道,“久等秀才不到,此间谢大姐先试写一番看看。刚写到两字,恰好秀才来了,所以住手。”谢天香道:“妾身不揣,闲在此间作耍取笑,有污秀才尊目。”王秀才道:“此书颜骨柳筋,无一笔不合法,不可再易,就请写完罢了。”父老不肯道:“专仰秀才大名,是必要烦妙笔一番!”谢天香也谦逊道:“贱妾偶尔戏耍,岂可当真!”王秀才道:“若要抹去二字,真是可惜!倘若小生写来,未必有如此妙绝,悔之何及?恐怕难为父老每盛心推许,客小生续成罢了。只问适间大姐所用何笔?就请借用一用,若另换一管,锋端不同了。”谢天香道:“适间无笔,乃贱妾用汗巾角蘸墨写的。”王秀才道:“也好,也好!就借来试一试。”谢天香把汗巾递与王秀才,王秀才接在手中,向瓦盒中一蘸,写个“亭”字续上去。看来笔法俨如一手写成,毫无二样。父老内中也有斯文在行的,大加赞赏道:“怎的两人写来恰似出于一手?真是才子佳人,可称双绝!”王秀才与谢天香俱各心里喜欢,两下留意。父老一面就命勒石匠把三字刻将起来,一面就请王秀才坐了首席,谢天香陪坐,大家尽欢吃酒。席间,王秀才与谢天香讲论字法,两人多是青春美貌,自然投机。父老每多是有年纪,历过多少事体过的,有甚么不解意处?见两人情投意合,就撺掇两下成其夫妇,后来竟偕老终身。这是两个会写字的成了一对的话。
看来,天下有一种绝技,必有一个同声同气的在那里凑得,在夫妻里而更为希罕。自古书画琴棋,谓之文房四艺。只这王、谢两人,便是书家一对夫妻了。若论画家,只有元时魏国公赵子昂与夫人管氏仲姬两个多会画。至今湖州天圣禅寺东西两壁,每人各画一壁,一边山水,一边竹石,并垂不朽。若论琴家,是那司马相如与卓文君,只为琴心相通,临邛夜奔,这是人人晓得的,小子不必再来敷演。如今说一个棋家在棋盘上赢了一个妻子,千里姻缘,天生一对,也是一段希奇的故事,说与看官每听一听。有诗为证:
世上输赢一局棋,谁知局内有夫妻?
坡翁当日曾遗语,胜固欣然败亦宜!
话说围棋一种,乃是先天河图之数:三百六十一着,合着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,黑白分阴阳以象两仪,立四角以按四象。其中有千变万化,神鬼莫测之机。仙家每每好此;所以有王质烂柯之说。相传是帝尧所置,以教其子丹朱。此亦荒唐之谈,难道唐虞以前连神仙也不下棋?况且这家技艺不是寻常教得会的。若是天性相近,一下手晓得走道儿便有非常仙着,着出来一日高似一日,直到绝顶方休!也有品格所限,只差得一子两子地步,再上进不得了。至于本质下劣,就是奢遮的国手师父指教他秘密几多年,只到得自家本等,高也高不多些儿。真所谓棋力酒量恰象个前生分定,非人力所能增减也。
宋时,蔡州大吕村有个村童,姓周名国能,从幼便好下棋。父母送他在村学堂读书,得空就与同伴每画个盘儿,拾取两色砖瓦块做子赌胜。出学堂来,见村中老人家每动手下棋,即袖着手儿站在旁边,呆呆地厮看。或时看到闹处,不觉心痒,口里漏出着把来指手画脚教人,定是寻常想不到的妙着,自此日着日高,是村中有名会下棋的高手,先前曾饶过国能几子的,后来多反受国能饶了,还下不得两平。遍村走将来,并无一个对手。此时年才十五六岁,棋名已著一乡。乡人见国能小小年纪手段高得突兀,尽传他在田畔拾枣,遇着两个道士打扮的在草地上对坐安枰下棋,他在旁边用着观看,道土觑着笑道:“此子亦好棋乎?可教以人间常势。”遂就枰上指示他攻守杀夺。救应防拒之法。也是他天缘所到,说来就解,领略不忘。道士说:“自此可无敌于天下矣!”笑别而去,此后果然下出来的迥出人上,必定所遇是仙长,得了仙诀过来的。有的说是这小伙子调喉,无过是他天性近这一家,又且耽在里头,所以转造转高,极穷了秘妙,却又撰出见神见鬼的天话哄着愚人。这也是强口人不肯信伏的常态,总来不必辨其有无,却是棋高无敌是个实的了。
因为棋名既出,又兼年小希罕,便有官员士夫。王孙公子与他往来。又有那不伏气甘折本的小二哥与他赌赛,十两五两输与他的。国能渐渐手头饶裕,礼度熟闹,性格高傲,变尽了村童气质,弄做个斯文模样。父母见他年长,要替他娶妻。国能就心里望头大了,对父母说道:“我家门户低微,目下取得妻来不过是农家之女,村妆陋质不是我的对头。儿既有此绝艺,便当挟此出游江湖间,料不须带着盘费走。或者不拘那里天有缘在,等待依心象意寻个对得我来的好女儿为妻,方了平生之愿!”父母见他说得话大,便就住了手。
过不多几日,只见国能另换了一身衣服,来别了父母出游。父母一眼看去,险些不认得了。你道他怎生打扮:
头戴包巾,脚蹬方履。身上穿浅地深缘的蓝服,腰间系一坠两股的黄绦。若非葛稚川侍炼药的丹童,便是董双成同思凡的道侣。说该国能葛中野服,扮做了道童模样,父母吃了一惊,问道:“儿如此打扮,意欲何为?”国能笑道:“儿欲从此云游四方,遍寻一个好妻子,来做一对耳!”父母道:“这是你的志气,也难阻你。只是得手便回,莫贪了别处欢乐,忘了故乡!”国能道:“这个怎敢!”是日是个黄道吉日,拜别了父母,即使登程,从此自称小道人。
一路行去,晓得汴梁是帝王之都,定多名手,先向汴京进发。到得京中,但是对局,无有不输与小道人的,棋名大震。往来多是朝中贵人,东家也来接,西家也来迎,或是行教,或是赌胜,好不热闹过日。却并不见一个对手,也无可意的女佳人撞着眼里的。混过了多时,自想姻缘未必在此,遂离了京师,又到太原、真定等处游荡。一路行棋,眼见得无出其右,奋然道:“吾闻燕山乃辽国郎主在彼称帝,雄丽过于汴京,此中必有高人国手天下无敌的在内,今我在中国既称绝技,料然到那里不到得输与人了,何不往彼一游,寻个出头的国手较一较高低,也与中国吐一吐气,傅他一个远乡异域的高名,传之不朽?况且自古道燕、赵多佳人,或者借此技艺,在王公贵人家里出入,图得一个好配头,也不见得。”遂决意往北路进发,风飧水宿,夜住晓行,不多几日,已到了燕山地面。
且说燕山形胜,左环沧海,右拥太行,北枕居庸,南襟河济。向称天府之国,暂为夷主所都。此时燕山正是耶律部落称尊之所,宋时呼之为北朝,相与为兄弟之国。盖自石晋以来,以燕。云一十六州让与彼国了,从此渐染中原教化,百有余年。所以夷狄名号向来只是单于、可汗、赞普、郎主等类,到得辽人,一般称帝称宗,以至官员职名大半与中国相参,衣冠文物,百工技艺,竟与中华无二。辽国最好的是弈棋。若有第一等高棋,称为国手,便要遣进到南朝请人比试。曾有一个王子最高,进到南朝,这边棋院待诏顾思让也是第一手,假称第三手,与他对局,以一着解两征,至今棋谱中传下镇神头势。王子赢不得顾待诏,问通事说是第三手。王子愿见第一,这边回他道:“赢得第三,方见第二,赢得第二,方见第一。今既赢不得第三,尚不得见第二,怎能勾见得第一?”王子只道是真,叹口气道:“我北朝第一手赢不得南朝第三手,再下棋何干!”摔碎棋枰,伏输而去。却不知被中国人瞒过了,此是已往的话。
只说那时辽国围棋第一称国手的乃是一个女子,名为妙观,有亲王保举,受过朝廷册封为女棋童,设个棋肆,教授门徒。你道如何教授?盖围棋三十二法,皆有定名:有“冲”、有“干”,有“绰”、有“约”,有“飞”、有”关”,有“札”、有“粘”,有“顶”、有“尖”,有“觑”、有“门”,有“打”、有“断”,有“行”、有“立”,有“捺”、有“点”,有“聚”、有“跷”,有“挟”、有“拶”,有“薛”、有“刺”,有“勒”、有“扑”,有“征”、有“劫”,有“持”、有“杀”、有“松”、有“盘”。妙观以此等法传授于人。多有王侯府中送将男女来学棋,以及大家小户少年好戏欲学此道的,尽来拜他门下,不记其数,多呼妙观为师。妙观亦以师道自尊,妆模做样,尽自矜持,言笑不苟,也要等待对手,等闲未肯嫁人。却是棋声传播,慕他才色的咽干了涎唾,只是不能胜他,也没人敢启齿求配。空传下个美名,受下许多门徒,晚间师父娘只是独宿而已。有一首词单道着妙观好处:
丽质本来无偶,神机早已通玄。枰中举国莫争先,女将驰名善战。玉手无惭国手,秋波合唤秋仙。高居师席把棋传,石作门生也眩。—右词寄《西江月
话说国能自称小道人,游到燕山,在饭店中歇下,已知妙观是国手的话,留心探访。只见来到肆前,果然一个少年美貌的女子,在那里点指划脚教人下11棋。小道人见了,先已飞去了三魂,走掉了七魄,恨不得双手抱住了他做一点两点的事。心里道:“且未可露机,看他着法如何。”呆呆地袖着手,在旁冷眼厮觑。见他着法还有不到之处,小道人也不说破。一连几日,有些耐不得了,不觉口中嗫嚅,逗露出一两着来。妙观出于不意,见指点出来的多是神着,抬眼看时,却是一个小伙儿,又是道家妆扮的,情知有些诧异,心里疑道:“那里来此异样的人?”忍着只做不睬,只是大刺刺教徒弟们对局。妙观偶然指点一着,小道人忽攘臂争道:“此一着未是胜着,至第几路必然受亏。”果然下到其间,一如小道人所说。妙观心惊道:“奇哉此童!不知自何处而来。若再使他在此观看,形出我的短处,在为人师,却不受人笑话?”大声喝道:“此系教棋之所,是何闲人乱入厮混?”便叫两个徒弟,把小道人赶了出来,不容观看。小道人冷笑道:“自家棋低,反要怪人指教,看你躲得过我么?”反了手踱了出来,私下想道:“好个美貌女子!棋虽非我比,女人中有此也不易得。只在这几个黑白子上定要赚他到手,倘不如意,誓不还乡!”走到对门,问个老者道:“此间店房可赁与人否?”老者道:“赁来何用?”小道人庄“因来看棋,意欲赁个房儿住着,早晚偷学他两着。”老者道:“好好!对门女棋师是我国中第一手,说道天下无敌的。小师父小小年纪,要在江湖上云游,正该学他些着法。老汉无儿女,止有个老娘缝纫度日,也与女棋师往来得好。此门面房空着,专一与远来看棋的人闲坐,趁几文茶钱的。小师父要赁,就打长赁了也好。”
小道人就在袖里模出包来,拣一块大些的银子,与他做了定钱,抽身到饭店中,搬取行囊,到这对门店中安下。铺设已定,见店中有见成垩就的木牌在那里,他就与店主人说,要借来写个招牌。老者道:“要招牌何用?莫非有别样高术否?”小道人道“也要在此教教下棋,与对门棋师赛一赛。”老者道“要招牌何用?莫非有别样高术否?”小道人道:“也要在此教教下棋,与对门棋师赛一赛。”老者庄“不当人子,那里还讨个对手么!”小道人道:“你不要管,只借我牌便是。”老者道:“牌自空着,但凭取用,只不要惹出事来,做了话靶。”小道人道:“不妨,不妨。”就取出文房四宝来,磨得墨浓,蘸得笔饱,挥出一张牌来,竖在店面门口。只因此牌一出,有分工绝技佳人,望枰而纳款;远来游客,出手以成婚。你道牌上写的是甚话来?他写道:汝南小道人手谈,奉饶天下最高手一先。
老者看见了,道:“天下最高手你还要饶他先哩!好大话,好大话!只怕见我女棋师不得。”小道人道:“正要饶得你女棋师,才为高手。”老者似信不信,走进里面去,把这些话告诉老嬷。老嬷道:“远方来的人敢开大口,或者有些手段也不见得。”老者道:“点点年纪,那里便有什么手段?”老嬷道
“有智不在年高,我们女棋师又是今年纪的么?”老者道:“我们下着这样一个人与对门作敌,也是一场笑话。且看他做出便见。”
不说他老口儿两下唧哝,且说这边立出牌来,早已有人报与妙观得知。妙观见说写的是“饶天下最高手”,明是与他放对的了。情知是昨日看棋的小伙,心中好生忿忿不平,想道:“我在此擅名已久,那里来这个小冤家来寻我们的错处?”发个狠,要就与他决个胜负,又转一个念头道:“他昨日看棋时,偶然指点的着数多在我意想之外。假若与他决一局,幸而我胜,劈破他招牌,赶他走路不难;万一输与他了,此名一出,那里还显得有我?此事不可造次,须着一个先探一探消息再作计较。”妙观有个弟子张生,是他门下最得意的高手,也是除了师父再无敌手的。妙观唤他来,说道:“对门汝南小道人口说大话,未卜手段虚实。我欲与决输赢,未可造次。据汝力量,已与我争不多些儿了,汝可先往一试,看汝与彼优劣,便可以定彼棋品。”
张生领命而出,走到小道人店中,就枰求教。张生让小道人是客,小道人道:“小牌卜有言在前,遮末是同子也要饶他一先,决不自家下起。若输与足下时,受让未迟。”张生只得占先下了。张生穷思极想方才下得一着,小道人只随手应去,不到得完局,张生已败。张生拱手伏输道:“客艺果高,非某敌手,增饶一子,方可再请教。”果然摆下二子,然后请小道人对下。张生又输了一盘。张生心服,道:“还饶不住,再增一子。”增至三子,然后张生觉得松些,恰恰下个两平。看官听说:凡棋有敌手,有饶先,有先两。受饶三子,厥品中中,未能通幽,可称用智。受得国手三子饶的,也算是高强了。只为张生也是妙观门下出色弟子,故此还挣得来,若是别一个,须动手不得,看来只是小道人高得紧了。小道人三局后对张生道:“足下之棋也算高强,可见上国一斑矣。不知可有堪与小道对敌的请出一个来,小道情愿领教。”张生晓得此言是搦他师父出马,不敢应答,作别而去。来到妙观跟前密告道:“此小道人技艺甚高,怕吾师也要让他一步。”妙观摇手,戒他不可说破,惹人耻笑。自此之后,妙观不敢公然开肆教棋。
旁人见了标牌,已自惊骇,又见妙观收敛起来,那张生受饶三子之说,渐渐有人传将开去,正不知这小道人与妙观果是高下如何。自有这些好事的人三三两两议论,有的道:“我们棋师不与较胜负,想是不放他在眼里的了。”有的道:“他牌上明说饶天下最高手一先,我们棋师难道忍得这话起,不与争雄?必是个有些本领的,棋师不敢造次出头。”有的道:“我们棋师现是本国第一手,并无一个男人赢得他的,难道别处来这个小小道人便恁地高强不成?是必等他两个对一对局,定个输赢来我们看一看,也是着实有趣的事。”又一个道:“妙是妙,他们岂肯轻放对?是必众人出些利物与他们赌胜,才弄得成。”内中有个胡大郎道:“妙!妙!我情愿助钱五十千。”支公子道:“你出五十千,难道我又少得不成?也是五十千!”其余的也有认出十千、五千的,一时凑来,有了二百千之数。众人就推胡大郎做个收掌之人,敛出钱来多支付与他,就等他约期对局,临时看输赢对付发利物,名为“保局”,此也是赌胜的旧规。其时众人议论已定,胡大郎等利物齐了,便去两边约日比试手段。果然两边多应允了,约在第三日午时在大相国寺方丈内对局。众人散去,到期再会。
女棋童妙观得了此信,虽然应允,心下有些虚怯,道:“利物是小事,不争与他赌胜,一下子输了,枉送了日前之名!此子远来作客,必然好利,不如私下买嘱他,求他让我些儿,我明收了利物,暗地加添些与他,他料无不肯的。怎得个人来与我通此信息便好?”又怕弟子们见笑,不好商量得。思量对门店主老嬷常来此缝衣补裳的,小道人正下在他家,何不央他来做个引头说合这话也好?算计定了,魆地着个女使招他来说话。
老嬷听得,便三脚两步走过对门来,见了妙观,道:“棋师娘子,有何分付?”妙观直引他到自己卧房里头坐下了。妙观开口道:“有件事要与嬷嬷商量则个。”老嬷道:“何事?”妙观道:“汝南小道人正在嬷嬷家里下着,奴有句话要嬷嬷说与他。嬷嬷,好说得么?”老嬷道:“他自恃棋高,正好来与娘子放对。我见老儿说道:‘众人出了利物,约看后日对局’。娘子却又要与他说甚么话?”妙观道:“正为对局的事要与嬷嬷商量。奴在此行教已久,那个王侯府中不唤奴是棋师?寻遍一国没有奴的对手,眼见得手下收着许多徒弟哩。今远来的小道人却说饶尽天下的大话,奴曾教最高手的弟子张生去试他两局,回来说他手段颇高。众人要看我每两下本事,约定后日放对,万一输与他了,一则丧了本朝体面,二则失了日前名声,不是耍处。意欲央嬷嬷私下与他说说,做个人情,让我些个。”嬷嬷道:“娘子只是放出日前的本事来赢他方好,怎么折了志气反去求他?况且见赌看利物哩,他如何肯让?”妙观道:“利物是小事,他若肯让奴赢了,奴一毫不取,私下仍旧还他。”嬷嬷道:“他赢了你棋,利物怕不是他的?又讨个大家喝声采不好?却明输与你了,私下受这些说不响的钱,他也不肯。”妙观道“奴再于利物之外私下赠他五十千。他与奴无仇,且又不是本国人,声名不关什么干系。得了若干利物,又得了奴这些私赠,也勾了他了。只要嬷嬷替奴致意于他,说奴已甘伏,不必在人前赢奴,出奴之丑便是。”嬷嬷道:“说便去说,肯不肯只凭得他。”妙观道:“全仗嬷嬷说得好些,肯时奴自另谢嬷嬷。”老嬷道:“对门对户,日前相处面上,甚么大事说起谢来!”嘻嘻的笑了出去。
走到家里,见了小道人,把妙观邀去的说话一十一五对他说了。小道人见说罢,便满肚子痒起来,道:“好!好!天送个老婆来与我了。”回言道:“小子虽然年幼远游,靠着些小技艺,不到得少了用度,那钱财颇不希罕,只是旅邸孤单。小娘子若要我相让时,须依得我一件事,无不从命。”老嬷道:“可要怎生?”小道人喜着脸道:“妈妈是会事的,定要说出来?”老妈道:“说得明白,咱好去说。”小道人道:“日里人面前对局,我便让让他;晚间要他来被窝里对局,他须让让我。”老嬷道:“不当人子!后生家讨便宜的话莫说!”小道人道:“不是讨便宜。小子原非贪财帛而来,所以住此许久,专慕女棋师之颜色耳!嬷嬷为我多多致意,若肯客我半响之欢,小子甘心诈输,一文不取;若不见许,便当尽着本事对局,不敢客情。”老嬷道:“言重,言重!老身怎好出口?”小道人道:“你是妇道家,对女人讲话有甚害羞?这是他喉急之事,便依我说了,料不怪你。”说罢,便深深一诺道:“事成另谢媒人。”老嬷笑道:“小小年纪,倒好老脸皮。说便去说,万一讨得骂时,须要你赔礼。”小道人道:“包你不骂的。”老嬷只得又走将过对门去。
妙观正在心下虚怯,专望回音。见了老嬷,脸上堆下笑央道:“有烦嬷嬷尊步,所说的事可听依么?”老嬷道:“老身磨了半截舌头,依倒也依得,只要娘子也依他一件事。”妙观道:“遮莫是甚么事?且说将来。奴依他使了。”老嬷道:“若是娘子肯依,倒也不费本钱。”妙观道:“果是甚么事?”老嬷直“这件事,易时至易,难时至难。娘子恕老身不知进退的罪,方好开口。”妙观道:“奴有事相央,嬷嬷尽着有话便说,岂敢有嫌?”老嬷又假意推让了一回,方才带笑说道:“小道人只身在此,所慕娘子才色兼全,他阴沟洞里想天鹅肉吃哩!”妙观通红了脸,半响不语。老嬷道:“娘子不必见怪,这个原是他妄想,不是老身撰造出来的话。娘子怎生算计,回他便了。”妙观道
“我起初原说利物之外再赠五十千,也不为轻鲜,只可如此求他了。肯让不肯让,好歹回我便了,怎胡说到这个所在?羞人答答的。”老嬷道:“老身也把娘子的话一一说了。他说道,原不希罕钱财,只要娘子允此一事,甘心相让,利物可以分文不取。叫老身就没法回他了,所以只得来与娘子直说。老身也晓得不该说的,却是既要他相让,他有话,不敢隐瞒。”妙观道:“嬷嬷,他分明把此话挟制着我,我也不好回得。”嬷嬷道:“若不回他,他对局之时决不容情。娘子也要自家算计。”妙观见说到对局,肚子里又怯将起来,想着说到这话,又有些气不忿,思量道:“叵耐这没廉耻的小弟子孩儿!我且将计就计,哄他则个。”对老娘道:“此话羞人,不好直说。嬷嬷见他,只含糊说道若肯相让,自然感德非浅,必当重报就是了。”嬷嬷得了此言,想道:“如此说话,便已是应承的了。我且在里头撮合了他两口,必有好处到我。”千欢万喜,就转身到店中来,把前言回了小道人。小道人少年心性,见说有些口风儿,便一团高兴,皮风骚痒起来,道:“虽然如此,传言送语不足为凭,直待当面相见亲口许下了,方无番悔。”老嬷只得又去与妙观说了。妙观有心求他,无言可辞,只得约他黄昏时候灯前一揖为定。
是晚,老嬷领了小道人径到观肆中客座里坐了。妙观出来相见,拜罢,小道人开口道:“小子云游到此,见得小娘子芳客,十分侥幸。”妙观道:“奴家偶以小艺擅名国中,不想遇着高手下临。奴家本不敢相敌,争奈众心欲较胜负,不得不在班门弄斧。所有奉求心事已托店主嬷嬷说过,万望包容则个。”小道人道:“小娘子分付,小子岂敢有违!只是小子仰慕小娘子已久,所以在对寓栖迟,不忍舍去。今客馆孤单,若蒙小娘子有见怜之心,对局之时,小子岂敢不揣自逞?定当周全娘子美名。”妙观道:“若得周全,自当报德,决不有负足下。”小道人笑容满面,作揖而谢道:“多感娘子美情,小子谨记不忘。”妙观道:“多蒙相许,一言已定。夜晚之间,不敢亲送,有烦店主嬷嬷伴送过去罢。”叫丫环另点个灯,转进房里来了。小道人自同老嬷到了店里,自想:适间亲口应承,这是探囊取物,不在话下的了,只等对局后图成好事不题。
到了第三日,胡大郎早来两边邀请对局,两人多应允了。各自打扮停当,到相国寺方丈里来。胡大郎同支公子早把利物摆在上面张桌儿上,中间张桌儿放着一个白铜镶边的湘妃竹棋枰,两个紫檀筒儿,贮看黑白两般云南窑棋子。两张椅东西对面放着,请两位棋师坐着交手,看的人只在两横长凳上坐。妙观让小道人是客,坐了东首,用着白棋。妙观请小道人先下子,小道人道:“小子有言在前,这一着先要饶天下最高手,决不先下的。直待赢得过这局,小子才占起。”妙观只得拱一拱道:“恕有罪,应该低者先下了。”果然妙观手起一子,小道人随手而应。正是:
花下手闲敲,出楸枰,两下文。争先布摆壮圈套,单敲这着,双关那着,声迟思入风云巧。笑山樵,从交柯烂,谁识这根苗。—右调《黄莺儿》。
小道人虽然与妙观下棋,一眼偷觑着他容貌,心内十分动火,想着他有言相许,有意让他一分,不尽情攻杀,只下得个两平。算来白子一百八十着,小道人认输了半子。这一番却是小道人先下起了,少时完局。他两人手下明白,已知是妙观输了。旁边看的嚷道:“果然是两个敌手,你先我输,我先你输,大家各得一局。而今只看这一局以定输赢。”妙观见第二番这局觉得力量扌朋拽,心里有些着忙。下第三局时,频频以目送情,小道人会意,仍旧东支西吾,让他过去。临了收拾了官着,又是小道人少了半子,大家齐声喝采道:“还是本国棋师高强,赢了两局也!”小道人只不则声,呆呆看看妙观。胡大郎便对小道人道:“只差半子,却算是小师父输了。小师父莫怪!”忙忙收起了利物,一同众人哄了女棋师妙观到肆中,将利物支付,各自散去。
小道人自和一二个相识尾着众人闲话而归。有的问他道:“那里不争出了这半子?却算做输了一局,失了这些利物。”小道人只是冷笑不答。众人恐怕小道人没趣,多把话来安慰他,小道人全然不以为意。到了店中,看的送的,多已散去。店中老嬷便出来问道:“今日赌胜的事却怎么了?”小道人道:“应承过了说话,还舍得放本事赢他?让他一局过去,帮衬他在众人面前生光采,只好是这样凑趣了。”老嬷笑道:“这等却好。他不忘你的美情,必有好处到你,带挈老身也兴头则个。”小道人口里与老嬷说话,一心想着佳音,一眼对着对门盼望动静。
此时天色将晚,小道人恨不得一霎时黑下来。直到点灯时侯,只见对面肆里扑地把门关上了。小道人着了急,对老嬷道:“莫不这小妮子负了心?有烦嬷嬷往彼处探一探消息。”老嬷道:“不必心慌,他要瞒生人眼哩!再等一会,待人静后没消息,老身去敲开门来问他就是。”小道人道:“全仗嬷嬷作成好事。”正说之间,只听得对过门环当的一晌,走出一个丫鬟来,径望店里走进。小道人犹如接着一纸九重恩赦,心里好不侥幸,只听他说甚么好话出来。丫鬟向嬷嬷道了万福,说道:“侍长棋师小娘子多多致意嬷嬷,请嬷嬷过来说话则个。”老嬷就此同行,起身便走。小道人赶着附耳道:“嬷嬷精细着。”老嬷道:“不劳分付。”带着笑脸,同丫鬟去了。小道人就像热地上蚰蜒,好生打熬不过,禁架不定。正是:
眼盼捷旌旗,耳听好消息。
着得遂心怀,愿彼观音力。
却说老嬷随了丫鬟走过对门,进了肆中,只见妙观早已在灯下笑脸相迎,直请至卧房中坐地,开口谢道:“多承嬷嬷周全之力,日间对局,侥幸不失体面。今要酬谢小道人相让之德,原有言在先的,特请嬷嬷过来,支付利物并谢礼与他。”老嬷道:“娘子花朵儿般后生,恁地会忘事?小道人原说不希罕财物的,如何又说利物谢礼的话?”妙观假意失惊道:“除了利物谢礼,还有什么?”老嬷道:“前日说过的,他一心想慕娘子,诸物不爱,只求圆成好事,娘子当面许下了他。方才叮嘱了又叮嘱,在家盼望,真似渴龙思水哩!娘子如何把话说远了?”妙观变起脸来道:“休得如此胡说!奴是清清白白之人,从来没半点邪处,所以受得朝廷册封,王亲贵戚供养,偌多门生弟子尊奉。那里来的野种,敢说此等污言!教他快些息了妄想,收此利物及谢礼过去,便宜他多了。”说罢,就指点丫鬟将日间收来的二百贯文利物一盘托出,又是小匣一个放着五十贯的谢礼,支付与老嬷道:“有烦嬷嬷将去,支付明白。”分外又是三两一小封,送与老嬷做辛苦钱。说道:“有劳嬷嬷两下周全,些小微物,勿嫌轻鲜则个。”那老嬷是个经纪人家眼孔小的人,见了偌多东西,心里先自软了,又加自己有些油水,想道:“许多利物,又添上谢礼,真个不为少了。那个小伙儿也该心满意足,难道只痴心要那话不成?且等我回他去看。”便对妙观道:“多蒙娘子赏赐,老身只得且把东西与他再处。只怕他要说娘子失了信,老身如何回他?”妙观道:“奴家何曾失甚么信?原只说自当重报,而今也好道不轻了。”随唤两个丫鬟捧着这些钱物,跟了老嬷送在对门去。分付:“放下便来,不要停留!”两个丫鬟领命,同老嬷三人共拿了礼物,径往对门来。果然丫鬟放下了物件,转身便走。
小道人正在盼望之际,只见老嬷在前,丫鬟在后,一齐进门,料到必有好事到手。不想放下手中东西,登时去了,正不知是甚么意思,忙问老嬷道:“怎的说了?”老嬷指着桌上物件道:“谢礼已多在此了,收明便是,何必再问!”小道人道:“那个希罕谢礼?原说的话要紧!”老嬷道:“要紧!要紧!你要紧,他不要紧?叫老娘怎处?”小道人道:“说过的话怎好赖得?”老嬷道:“他说道原只说自当重报,并不曾应承甚的来。叫我也不好替你讨得嘴。”小道人道:“如此混赖,是白白哄我让他了。”老嬷道:“见放着许多东西,白也不算白了。只是那话,且消停消停,抹干了嘴边这些顽涎,再做计较。”小道人道:“嬷嬷休如此说!前日是与小子觑面讲的话,今日他要赖将起来。嬷嬷再去说一说,只等小子今夜见他一见,看他当面前怎生悔得!”老嬷道“方才为你磨了好一会牙,他只推着谢礼,并无些子口风。而今去说也没干,他怎肯再见你!”小道人道:“前日如何去一说,就肯相见?”老嬷道:“须知前日是求你的时节,作不得难。今事体已过,自然不同了。”小道人叹口气道:“可见人情如此!我枉为男子,反被这小妮子所赚。毕竟在此守他个破绽出来,出这口气!”老嬷道:“且收拾起了利物,慢慢再看机会商量。”当下小道人把钱物并叠过了,闷闷过了一夜。有诗为证:
亲口应承总是风,两家黑白未和同。
当时未见一着错,今日满盘还是空。
一连几日,没些动静。一日,小道人在店中闲坐,只见街上一个番汉牵着一匹高头骏马,一个虞侯骑着,到了门前。虞侯跳下马来,对小道人声喏庄“罕察王府中请师父下棋,备马到门,快请骑坐了就去。”小道人应允,上了马,虞侯步行随着。瞬息之间,已到王府门首,小道人下了马,随着虞侯进去,只见诸王贵人正在堂上饮宴。见了小道人,尽皆起身道:“我辈酒酣,正思手谈几局,特来奉请,今得到来,恰好!”即命当直的掇过棋桌来。诸王之中先有两个下了两局,赌了几大觥酒,就推过高手与小道人对局,以后轮换请教。也有饶六七子的,也有饶四五子的,最少的也饶三子两子,并无一个对下的。诸王你争我嚷,各出意见,要逞手段,怎当得小道人随手应去,尽是神机莫测。诸王尽皆叹服,把酒称庆,因问道:“小师父棋品与吾国棋师妙观果是那个为高?”小道人想着妙观失信之事,心里有些怀限,不肯替他隐瞒,便庄“此女棋本下劣,枉得其名,不足为道!”诸王道:“前日闻得你两人比试,是妙观赢了,今日何反如此说?”小道人道:“前日他叫人私下央求了小子,小子是外来的人,不敢不让本国的体面,所以故意输与他,岂是棋力不敌?着放出手段来,管取他输便了!”诸王道:“口说无凭,做出便见。去唤妙观来,当面试看。”罕察立命从人控马去,即时取将女棋童妙观到来。
妙观向诸王行礼毕,见了小道人,心下有好些忸怩,不敢撑眼看他,勉强也见了一礼。诸王俱赐坐了,说道:“你每两人多是国手,未定高下。今日在咱们面前比试一比试,咱们出一百千利物为赌,何如?”妙观未及答应,小道人站起来道:“小子不愿各殿下破钞,小子自有利物与小姐子决赌。”说罢,袖中取出一包黄金来,道:“此金重五两,就请赌了这些。”妙观回言道:“奴家却不曾带些甚么来,无可相对。”小道人向诸王拱手道:“小娘子无物相赌,小子有一句话说来请问各殿下看,可行则行。”诸王道:“有何话说?”小道人道:“小娘子身畔无金,何不即以身躯出注?如小娘子得胜,就拿了小子的黄金去,着小子胜了,赢小娘子做个妻房。可中也不中?”诸王见说,具各拍手跌足,大笑起来道:“妙,妙,妙!咱们做个保亲,正是风流佳话!“妙观此时欲待应承,情知小道人手段高,输了难处:欲待推却,明明是怯怕赌胜,下交手算输了,真是在左右两难。怎当得许多贵人在前力赞,不由得你躲闪。亦且小道人兴高气傲,催请对局。妙观没个是处,羞惭窘迫,心里先自慌乱了,勉强就局,没一子下去是得手的,觉是触着便碍。正所谓“棋高一着,缚手缚脚”,况兼是心意不安的,把平日的力量一发减了,连败了两局。小道人起身出局,对着诸王叫一头道:“小子告赢了,多谢各殿下赐婚。”诸王抚掌称快道:“两个国手,原是天生一对。妙观虽然输了局,嫁得此大秀,可谓得人矣!待有吉日了,咱们各助花烛之费就是了。”急得个妙观羞惭满面,通红了脸皮,无言可答,只低着头不做声。罕察每人与了赏赐。分付从人,备送了回家。
小道人扬扬自得,来对店主人与老嬷道:“一个老婆,被小子棋盘上赢了来,今番须没处躲了。”店主、老嬷问真缘故,小道人将王府中与妙观对局赌胜的事说了一遍。老嬷笑道:“这番却赖不得了。”店主人道:“也须使个媒行个礼才稳。”小道人笑道:“我的媒人大哩!各位殿下多是保亲。”店主人道:“虽然如此,也要个人通话。”小道人道:“前日他央嬷嬷求小子,往来了两番,如今这个媒自然是嬷嬷做了。”嬷嬷道:“这是带挈老身吃喜酒的事,当得效劳。”小道人道:“小子如今即将昨日赌胜的黄金五两,再加白银五十两为聘仪,择一吉日烦嬷嬷替我送去,订约成亲则个。”店主人即去房中取出一本择日的星书来,翻一翻道:“明日正是黄道日,师父只管行聘便了。”一夜无词。
次日,小道人整顿了礼物,托老嬷送过对门去。连这老嬷也装扮得齐整起
白皙皙脸揸胡粉,红霏霏头戴绒花。姻脂浓抹露黄牙,上髟下犹髻浑如斗大。沿把臂一双窄袖,忒狼犭亢一对对宽鞋。世间何处去寻他?除是金刚脚下。
说这店家老嬷装得花簇簇地,将个盒盘盛了礼物,双手捧着,一径到妙观肆中来。妙观接着,看见老嬷这般打扮,手中又拿着东西,也有些瞧科,忙问其来意。老嬷嘻着脸道:“小店里小师父多多拜上棋师小娘子,道是昨日王府中席间娘子亲口许下了亲事,今日是个黄道吉日,特着老身来作伐行礼。这个盒儿里的,就是他下的聘财,请娘子收下则个。”妙观呆了一晌,才回言道:“这话虽有个来因,却怎么成得这事?”老嬷道:“既有来因,为何又成不得?”妙观道:“那日王府中对局,果然是奴家输与他了。这话虽然有的,止不过一时戏言,难道奴家终身之事,只在两局棋上结果了不成?”老嬷道:“别样话戏得,这个话他怎肯认做戏言?娘子前日央求他时节,他兀自妄想:今日又添出这一番赌赛事体,他怎由得你番悔?娘子休怪老身说,看这小道人人物聪俊,年纪不多,你两家同道中又是对手,正好做一对儿夫妻。娘子不如许下这段姻缘,又完了终身好事,又不失一时口信,带挈老身也吃一杯喜酒。未知娘子主见如何?”妙观叹口气道:“奴家自幼失了父母,寄养在妙果庵中。亏得老道姑提挈成人,教了这一家技艺,自来没一个对手,得受了朝廷册封,出入王宫内府,谁不钦敬?今日身子虽是自家做得主的,却是上无奠长之命,下无媒约之言,一时间凭着两局赌赛,偶尔亏输,便要认起真来,草草送了终身大事,岂不可羞?这事断然不可!”老嬷道:“只是他说娘子失了口信,如何回他?”妙观道:“他原只把黄金五两出注的,奴家偶然不带得东西在身畔,以后输了。今日拼得赔还他这五两,天大事也完了。”老嬷道:“只怕说他不过!虽然如此,常言道事无三不成,这遭却是两遭了,老身只得替你再回他去,凭他怎么处!”妙观果然到房中箱里面秤了五两金子,把个封套封了,拿出来放在盒儿面上,道:“有烦嬷嬷还了他。重劳尊步,改日再谢。”老嬷道:“谢是不必说起。只怕回不倒时,还要老身聒絮哩!”
老嬷一头说,一头拿了原礼并这一封金子,别了妙观,转到店中来,对小道人笑道:“原礼不曾收,回敬到有了。”小道人问其缘故,老嬷将妙观所言一一说了。小道人大怒道:“这小妮子昧了心,说这等说话!既是自家做得主,还要甚奠长之命。媒约之言?难道各位大王算不得尊长的么?就是嬷嬷,将礼物过去,便也是个媒约了,怎说没有?总来他不甘伏,又生出这些话来混赖,却将金子搪塞我不希罕他金子,且将他的做个告状本,告下他来,不怕他不是我的老婆!”老嬷道:“不要性急!此番老身去,他说的话比前番不同也,是软软的了。还等老身去再三劝他。”小道人道:“私下去说,未免是我求他了,他必然还要拿班,不如当官告了他,须赖不去!”当下写就了一纸告词,竟到幽州路总管府来。
那幽州路总管泰不华正升堂理事,小道人随牌进府,递将状子上去。泰不华总管接着,看见上面写道:告状人周国能,为赖婚事:能本藉蔡州,流寓马足。因与本国棋手女子妙观赌赛,将金五两聘定,诸王殿下尽为证见。讵料事过心变,悔悼前盟。夫妻一世伦常被赖,死不甘伏!恳究原情,追断完聚,异乡沾化。上告。总管看了状词,说道:“元来为婚姻事的。凡户、婚、田、土之事,须到析津、宛平两县去,如何到这里来告?”周国能道:“这女子是册封棋童的,况干连着诸王殿下,非天台这里不能主婚。”总管准了状词。一面差人行拘妙观对理。差人到了妙观肆中,将官票与妙观看了。妙观吃了一惊道:“这个小弟子孩儿怎便如此恶取笑!”一边叫弟子张生将酒饭陪待了公差,将赏钱出来打发了,自行打点出官。公差知是册封的棋师,不敢罗唣,约在衙门前相会,先自去了。
妙观叫乘轿,抬到府前,进去见了总管,总管问道:“周国能告你赖婚一事,该怎么说?”妙观道:“一时赌赛亏输,实非情愿。”总管道:“既已输
“这个小弟子孩儿怎便如此恶取笑!”一边叫弟子张生将酒饭陪待了公差,将赏钱出来打发了,自行打点出官。公差知是册封的棋师,不敢罗唣,约在衙门前相会,先自去了。
妙观叫乘轿,抬到府前,进去见了总管,总管问道:“周国能告你赖婚一事,这怎么说?”妙观道:“一时赌赛亏输,实非情愿。”总管道:“既已输了,说不得情愿不情愿。”妙观道:“偶尔戏言,并无甚么文书约契,怎算得真?”周国能道:“诸王殿下多在面上作证大家认做保亲,还要甚文书约契?”总管道:“这话有的么?”妙观一时语塞,无言可答。总管道:“岂不闻,一言既出,驰马难追?况且婚姻大事,主合不主离。你们两人既是棋中国手,也不错了配头。我做主与你成其好事罢!”妙观道:“天台张主,岂敢不从?只是此人不是本国之人,萍踪浪迹,嫁了他,须随着他走。小妇人是个官身,有许多不便处。”周国能道:“小人虽在湖海飘零,自信有此绝艺,不甘轻配凡女。就是妙观,女中国手也,岂容轻配凡夫?若得天台做主成婚,小人情愿超藉在此,两下里相帮行教,不回故乡去了。”总管道:“这个却好。”妙观无可推辞,只得凭总管断合。
周国能与妙观鲁回下处。周国能就再央店家老嬷重下聘礼,约定日期成亲,又到鲁王府说知,鲁王府具备助花红灯烛之费。胡大郎。支公子一干好事的,才晓得前日暗地相嘱许下佳期之说,大家笑耍,鲁来帮兴。成亲之日,好不热闹。过了几时,两情和洽,自不必说。周国能又指点妙观神妙之着,两个都造到绝顶,竟成对手。诸王贵人以为佳话,又替周国能握请官职,封为棋学博士。御前供奉。后来周国能差人到蔡州密地接了爹娘,到燕山同享荣华。周老夫妻见了媳妇一表人物,两心快乐。方信国能起初不肯娶妻,毕竟寻出好姻缘来,所谓有志着事竟成也!有诗为证:
国手惟争一着先,个中藏着好烟缘。
绿窗相对无余事,演谱推敲思入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