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这世上最残忍的事,莫过于开棺验尸、刮骨蒸肌。可如今官府审案,但凡有人被打死的,非得验尸不可。说是要验出致命伤,才能判凶手抵命,这本是个好规矩。可老话说得好,规矩立得再严,总有人钻空子。
那些想讹人的刁民,倒不一定要对方偿命。光是这验尸一道手续,就能把人折腾得倾家荡产。您猜怎么着?官府一准验尸,地方上搭棚子要钱,衙役轿夫要酒饭钱,仵作验尸要开手钱、洗手钱。官老爷案前烧香要钱,用朱砂笔墨要钱,连坐垫毡子都得被告置办。更有那黑心的小官,还要摆酒席、要折现,名目多得数不清。就算最后验出来死者身上干干净净,这家人的家底也去了七八成了。就算判原告诬告,又有什么用?所以那些奸诈之徒,但凡跟谁有仇,就想着拿人命当摇钱树。官老爷大笔一挥批个"验"字容易,哪知道这背后害人不浅?
除非真是人命官司,验出重伤定了罪,那还算是个正理。可这开膛破肚、刮骨蒸尸的勾当,把死人折腾得七零八碎,就是替死人讨公道,看着也实在不忍心。所以律法里特意写明"不愿者听"和"准许家属申请免验"的条款,这本是皇上体恤百姓的仁政。可偏有些心狠的官,为了显摆自己威风,或是跟被告有私怨,死活不准免验。非要掘坟开棺,把埋了多时的尸骨刨出来。任你死者亲属肝肠寸断,旁观者看得掉泪,这些官老爷只管铁石心肠。原告要是撤诉,就说他受贿;亲友来劝和,就说是私了。一味用刑逼供,非要定个冤案。还自以为是在替死者伸冤,殊不知死者在地下都不得安生。干这种事的官,迟早要断子绝孙!
福建有个叫陈福生的,在财主洪大寿家做长工。有回说话冲撞了东家,被洪大寿狠狠打了一顿。这福生刚吃完饭,一口气堵在胸口,竟得了急症,眼看就不行了。临死前对妻子说:"我是被洪老爷打死的。可人家有钱有势,咱们告不倒他。千万别听人挑唆去告官,免得我的尸首被挖出来千刀万剐。你只去跟他家说说,他们怕惹上人命官司,必定会厚葬我,再供养你们母子过日子,这才是实惠。"妻子哭着答应了。
福生死后,他妻子果然去找洪大寿,只说:"当家的挨了打后一病不起,如今已经走了。求老爷可怜我们孤儿寡母。"洪大寿听说人被打死,心里发虚,见她话说得委婉,巴不得息事宁人,赶紧给钱厚葬,还答应日后接济他们母子。这事眼看就要了结。
谁知福生有个本家兄弟叫陈三,外号"陈喇虎",是个专爱惹是生非的主儿。他见洪家有钱,又觉得福生死得蹊跷,就撺掇福生妻子去告状。那妇人摇头说:"当家的死是受了气,可也是命该如此。再说人死后洪家出钱厚葬,咱们要是翻脸,反倒显得不近人情。"喇虎急道:"你妇道人家不懂!他出钱葬人,正好说明心虚。这样的大户,一条人命少说也能讹出几百两银子,怎能就这么算了?"妇人还是不肯:"穷不跟富斗,打官司要先垫钱,咱们上哪儿弄去?不如见好就收,说不定财主日后还能照应。"喇虎见说不动她,自己跑到洪家讹诈:"我是陈家族长,福生被你们打死,你们私下买通他老婆就想糊弄过去?要想我闭嘴,大家都有好处才行!不然王法森严,你们休想逃脱!"洪家自恃已经打点好苦主,根本不理这无赖。喇虎闹了一通没趣,灰溜溜地走了。
这喇虎哪肯罢休?眼珠一转又想出毒计:"要告人命官司得苦主出头。他老婆不肯,我若自己告状又没名分。不如告他们私和人命,连苦主一起告进去,叫他们有口难辩!"当即写了状子递到府衙。
知府见是人命官司,发到刑厅审理。那推官是个出了名的狠角色,最爱开棺验尸、罗织罪名,人称"拆家太岁"。一见状子被告是富豪,立刻来了精神,心想这案子办好了能显出自己的手段。马上发签抓人,下令验尸。福生妻子吓得赶紧递状子请求免验。推官冷笑道:"这分明是私下和解了!"硬是不准。洪家托人来说情,推官反而大怒:"有钱就能枉法了?"非但不准,还把妇人赶出衙门,铁了心要验尸。
没办法,只得把下葬的棺材又挖出来。仵作知道推官想重判,哪敢不顺着来?把轻伤说成重伤,报了两三处致命伤。推官大喜:"这回可抓住个富户的把柄,我的名声更响了!"非要判洪大寿抵命不可。谁知一查律例,东家打死雇工只需赔钱赎罪,根本不用偿命。闹了半天,洪家破了些财,陈家不得安宁。福生的尸首被折腾得不成样子,喇虎没捞着好处,推官也没落着好名声,白白害苦了两家人。
这场风波过后,洪家见陈氏母子始终没作对,反而心生感激,时常接济他们。那喇虎本想发笔横财,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,整天闷闷不乐。
话说这陈喇虎有一日在外头喝得烂醉,天都黑透了才往家走。谁知半道上忽然撞见陈福生的鬼魂,那福生满脸怨气,指着他鼻子就骂:"我好好躺在棺材里,就因为你贪财想讹人,害得我尸骨不全,魂魄都不得安宁!今儿非得跟你算这笔账不可!"说着就把陈喇虎按在地上,抓起烂泥往他身上乱抹。
陈喇虎醉得手脚发软,哪还挣得动?直到后头有人路过,福生才松开手飘走了。路人认出是喇虎,赶紧把他扶回家。家里人只当是喝醉了,也没在意。可打这天起,喇虎浑身长满癞疮,连床都下不了。从前那些帮人打官司、挑唆是非的勾当,再也干不成了。
拖了半年光景,喇虎眼看不行了,临死前才跟家人说:"那天路上遇见陈福生,怪我告官验尸害他曝尸,这是来报仇的...我活不成了..."说完就断了气。家里人听信传言,怕癞病传染,草草用薄土埋了。结果野狗趁热把尸体刨出来,啃得只剩半截。这就是陈喇虎作恶的下场。
说来也怪,陈福生不找打他的洪大寿报仇,反倒恨上帮忙告官的族人。可见这开棺验尸的事,死人自己都不情愿。当官的该明白,除非万不得已,何必做这等缺德事?要是苦主求着别验尸,顺着他们才是正理。至于那些假人命案子,更得查得水落石出才能开棺。就这先后顺序的讲究,不知能保全多少人家。
下面给各位说个宁死不肯让人验父亲尸首的孝子故事。有诗为证: 父仇不报心难安,腰间宝剑寒光闪。 恶人伏诛身已死,法官何须验尸棺?
这故事发生在万历年间,浙江金华府武义县。有个读书人叫王良,他本家侄子王俊仗着有钱有势,专放高利贷欺压乡邻。亲族间但凡跟他有银钱往来,锱铢必较,半点情面不讲。
王良先前借过他二两银子,年年拿束修抵利息,四五年下来早还了双倍。王良心想着到底是自家人,后面利息就松了些。谁知王俊瞪着眼说:"利钱照旧!本钱一分没动呢!"有回在族长家吃酒,两人争执起来。王俊借着酒劲,手舞足蹈地耍横。王良气得发抖:"你这般无礼,莫非还要打我不成?"王俊竟真抡起拳头:"打了又怎样?财主打欠债的天经地义!"说着就扑上来拳打脚踢。族长慌忙来拉,早打得王良奄奄一息。
谁承想王良伤重不治,临死拉着儿子王世名的手说:"记住...是王俊打死我的..."王世名哭得撕心裂肺:"此仇不共戴天!儿子誓死必报!"当即写了状子告到县衙。王俊慌了神,赶紧找族长说和,答应赔多少银子都行。
族长见有利可图,就来劝王世名:"你爹已经死了,真要报仇就得开棺验尸。人家使了银子,仵作轻描淡写报个伤,你爹白受糟践不说,仇还报不成。不如多要些田产实惠。"王世名暗想:验尸必定伤及父亲遗骨,不如先假意应承。转头就对族长说:"我家贫微,全凭您做主。"
族长乐呵呵去谈条件,最后王俊赔了三十亩好田。王世名扶着母亲到衙门递了免验状子,旁人还当他见钱眼开。其实他每年把田租封存分文不动,私下铸了柄"报仇"剑随身佩戴。有人问起,他只笑笑说:"学古人佩剑的风雅罢了。"又在书房挂上父子画像,自己持剑立在父亲身侧。有诗为证: 血海深仇岂敢忘?丹青暗藏剑锋芒。 世人笑我太痴癫,腰间寒刃自鸣响。
话说这王世名,白天在人前总是说说笑笑,跟没事人似的。可一到夜里回家,四下无人时,他就捂着心口痛哭。他妻子俞氏最明白丈夫的心思,知道他一直记着杀父之仇。有天夜里,俞氏拉着他的手说:"你的心事,我都懂。可要是哪天你真把仇人杀了,自己还能活吗?"
世名咬着牙说:"为父报仇而死,这是天经地义。我只怕报不了这个仇!要是真能报仇,我哪会贪生怕死?"俞氏听了,挺直腰杆说:"你能当孝子,我就能做节妇。"世名摇摇头:"你一个妇道人家,话说得轻巧,真要做起来可难了。"俞氏不服气:"你能做男子汉的事,怎么就知道我做不来?往后你就瞧好吧。"世名感动得眼眶发红:"我遭此大难,你不劝我忍气吞声,反倒鼓励我报仇,真是我的好娘子。"夫妻俩相拥而泣,情义更深。
转眼五年过去,世名考中了秀才,俞氏也生了个大胖小子。有天夜里,世名抱着儿子对妻子说:"有了这个小家伙,王家香火总算续上了。这些年我忍着不报仇,就是怕绝了后。如今我死也瞑目了!老母亲和孩儿就托付给你。"说完提起宝剑就要出门。说来也巧,那仇人王俊最近在乡下勾搭上个妇人,每天饭后都独自去幽会。世名早就打听清楚,这天提前埋伏在蝴蝶山下的草丛里。
果然,王俊哼着小曲晃晃悠悠走过来。世名一见仇人,眼睛都红了,猛地跳出来大喝:"还我爹的命来!"王俊还没反应过来,就被一刀劈倒。世名扑上去按住他,手起刀落割下脑袋,用衣服包好带回家。一进门就跪在老母亲面前大哭:"儿子报仇了!这颗头就是王俊的。儿子这就去官府领死,不能给您养老送终了。"说完又到父亲灵位前磕头:"爹,仇人的头在这儿,儿子这就去投案。"
第二天县城可炸了锅。听说王秀才提着仇人脑袋去自首,老百姓都挤到县衙看热闹。有老人挤掉了腰带直喊疼,有小孩被踩了脚哇哇哭。县太爷陈大人慌忙升堂,只见世名跪在堂下说:"学生特来领死。"说着把血淋淋的人头和账本呈上,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。陈大人见他是个孝子,不忍重判,只说要把案子往上呈报。
后来金华县的汪大人来会审,想帮世名开脱,就说要验他父亲的尸骨。世名当场就哭了:"我这些年忍着不报仇,就是不忍心让父亲再受开棺验尸之苦。如今仇也报了,我甘愿领死,求大人成全!"汪大人劝他:"你要是不让验尸,这杀人罪可就难办了。"世名磕着头说:"学生不求活命,只求回家跟老母道别,再来受刑。"
汪大人叹着气说:"念你是孝子,准你回家。但这事总得有个了断,你再跟家人商量商量。要是肯验尸,本官才好帮你。"堂外围观的百姓听得直抹眼泪,都说这王秀才真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。
王世名心里早就拿定了主意,就是不肯松口答应验尸。他回到家里,红着眼眶对老母亲说:"娘,汪县令还是那个意思......"
老太太颤巍巍地抓住儿子的手:"儿啊,你究竟要怎样?"
"事情都到这份上了,儿子怎么能违背当初的誓言?"王世名突然扑通跪下,额头抵着母亲膝盖,"孩儿早就把这条命豁出去了,今天就是来跟娘告别的!"说完这话,这个七尺男儿抱着母亲嚎啕大哭。
妻子俞氏在旁边早就哭成了泪人,她突然挺直腰杆说:"那日夜里我就说过,夫君若是为父尽孝而死,妾身也当为夫殉节。"
王世名猛地抬头,脸上还挂着泪:"我早把老母亲和襁褓里的孩子托付给你了!我今日赴死是不得已,你要替我奉养母亲、抚育幼儿,这才是正理。若你能做到,我在九泉之下也能闭眼了。殉节的话万万不可再说!"
俞氏抹着眼泪,声音却异常坚定:"这些年你暗中筹划报仇,立誓以死相拼,别人不知道,只有我懂你的心思。之所以从不阻拦,就是明白你心意已决。如今事情到了这个地步,要想让公公的冤情真相大白,非得以死明志不可。我怎能独自偷生?"
"古人说得好,死容易,把孩子养大才难啊!"王世名急得直跺脚,"你要是轻生,孩子断了奶水,岂不是让我王家绝后?连我的死都变得没意义了。你只要把孩子抚养成人,就是对我最大的恩情!"
俞氏突然止住哭声,咬着嘴唇说:"好,那我就为夫君再忍三年。等孩子断了奶,我定要随你而去,到时候你可拦不住我!"话音未落,外头突然吵吵嚷嚷来了二三十个读书人。
原来这些是金华、武义两县的秀才,都是王世名的好友。汪、陈两位县令特意请他们来当说客。领头的秀才拉着王世名劝道:"两位父母官都是一片好心,只要验明令尊尸骨上的伤痕,就能定那仇人的死罪,反倒能保全仁兄性命......"
王世名听得太阳穴突突直跳,强压着火气拱手:"诸位兄台的好意,小弟心领了。只是这验尸二字,光听着就让我心如刀绞。不如咱们到县衙当面说个明白。"
众秀才见他松口,连忙簇拥着他往外走。王世名突然转身进屋,对着母亲咚咚咚磕了四个响头:"儿子今后不能再伺候您老了!"又给妻子作了个揖,把老母幼子再次托付给她。一家三口抱头痛哭,最后还是乡亲们硬把他拉开的。
县衙里,两位县令正凑在一块儿等消息。看见王世名跟着秀才们来了,心里暗喜:这事儿八成是成了!谁知王世名穿着囚衣往堂前一跪,开口就把他们浇了个透心凉:"两位大人的恩德,世名不是木头石头,岂能不知?但这些年来我忍辱偷生,宁愿担着不孝的骂名,就是为了保全父亲尸骨。今日若为活命开棺验尸,那不是报仇,简直是亲手残害先父啊!"
汪县令突然把惊堂木一拍:"杀人偿命!既然王俊是打死了人又被人所杀,按律就该验看伤痕,哪由得家属愿不愿意?本官这是依法办事!"
王世名听到这话,眼睛顿时血红。他猛地站起来厉声道:"你们非要验尸,不过是要看伤痕。就算验出来我父亲身上没伤,不过是我王世名偿命罢了!今日要想动我父亲尸骨,除非从我尸体上踏过去!"话音未落,他突然朝县衙的石阶猛冲过去,砰的一声闷响,鲜血混着脑浆溅在青石板上......
公堂上顿时乱作一团。两位县令吓得面如土色,学生们扑上去时,人已经没气了。不知是谁先哭出声来,转眼间整个县衙哭声震天。秀才们红着眼睛对县令喊:"王生这般死孝,古今罕见!如今他家只剩老母寡妻幼子,还请两位父母官厚加抚恤!"
两位县令这会儿也掉了眼泪,商量着说:"王生先前把仇家赔偿的田产都登记造册交到官府,分文不取。不如就用这些产业供养他家人吧。"当下凑了五十两银子,让学生们帮着料理后事。
祭文念到"一时之死,千秋之名"时,灵堂里哭得地动山摇。等众人抹着眼泪要帮王家办丧事时,俞氏却平静地说:"多谢各位叔伯。亡夫新丧,我想停灵三年,尽完为妻的本分。三年后再下葬不迟。"众人面面相觑,却不知这妇人心里早有了决断。
话说这俞氏自从丈夫去世后,但凡有亲戚来问起何时出殡,她总是红着眼圈摇头,说非要等满三年不可。亲戚们七嘴八舌地劝:"老话说入土为安,哪有停灵这么久的道理?"可俞氏就像块石头似的,任谁劝都不松口。
那口棺材就这么停在家里,直到三年孝满除灵那天。俞氏跪在灵前哭得撕心裂肺,谁也没留意她从此水米不进。不出十日,这刚烈的妇人竟活活饿断了肠子!消息传到学堂,那些书生们又惊又佩,纷纷赶来吊唁。
王母搂着三岁的小孙子,老泪纵横地对众人说:"我这媳妇啊...三年来日日守着灵柩,谁都当她是尽孝道,哪知道她早存了死志..."话没说完,满屋子书生已经哭成一片。
陈县令听说这事,惊得拍案而起:"孝子节妇竟出一家!"当即上报各级衙门。这边厢书生们凑钱帮着操办后事,那边厢官府批文也下来了——原来俞氏坚持三年不肯下葬,为的就是等这天与丈夫同穴而葬啊!
消息传开,四里八乡没有不竖大拇指的。后来朝廷下了圣旨,在他家门前立起"孝烈"牌坊。这故事被写成《孝烈传志》,流传后世。
(压低声音)要说这世间真情啊,就像那首诗里写的:父亲含冤而死,当儿子的哪能简简单单就下葬?怀揣着血海深仇,终于等到手刃仇人那天——这样的烈性汉子,又怎会吝惜自己性命?可那些死抠律法的官吏啊,哪里懂得侠义之人的肝胆!
(突然提高声调)更难得的是这俞氏妇人!三年里不声不响,心里早拿定了主意。时辰一到,二话不说就追随丈夫去了。这样的孝烈之风,真该让那些薄情寡义的人都来看看!
行孝子到底不简尸 殉节妇留待双出柩
削骨蒸肌岂忍言?世人借口欲伸冤。
典刑未正先残酷,法吏当知善用权。
话说戮尸弃骨,古之极刑。今法被人殴死者,必要简尸。简得致命伤痕,方准抵偿,问入死罪,可无冤枉,本为良法。自古道法立弊生,只因有此一简,便有许多奸巧做出来。那把人命图赖人的,不到得就要这个人偿命。只此一简,已彀奈何着他了。你道为何?官府一准简尸,地方上搭厂的就要搭厂钱。跟官门皂、轿夫吹手多要酒饭钱。仵作人要开手钱、洗手钱。至于官面前桌上要烧香钱、朱墨钱、笔砚钱;毡条坐褥俱被告人所备。还有不肖佐贰要摆案酒,要折盘盏,各项名色甚多,不可尽述。就简得雪白无伤,这人家已去了七八了。就问得原告招诬,何益于事?所以奸徒与人有仇,便思将人命为奇货。官府动笔判个“简”字,何等容易!道人命事应得的,岂知有此等害人不小的事?除非真正人命,果有重伤简得出来,正人罪名,方是正条。然刮骨蒸尸,千零万碎,与死的人计较,也是不忍见的。律上所以有“不愿者听”及“许尸亲告递免简”之例,正是圣主曲体人情处。岂知世上惨刻的官,要见自己风力,或是私心嗔恨被告,不肯听尸亲免简,定要劣撅做去。以致开久殓之棺,掘久埋之骨。随你伤人子之心,堕旁观之泪,他只是硬着肚肠不管。原告不执命,就坐他受贿;亲友劝息,就诬他私和。一味蛮刑,打成狱案。自道是与死者伸冤,不知死者惨酷已极了。这多是绝子绝孙的勾当!
闽中有一人名曰陈福生,与富人洪大寿家佣工。偶因一语不逊,被洪大寿痛打一顿。那福生才吃得饭过,气郁在胸,得了中懑之症,看看待死。临死对妻子道:“我被洪家长痛打,致恨而死。但彼是富人,料搬他不倒,莫要听了人教唆赖他人命,致将我尸首简验,粉骨碎身。只略与他说说,他怕人命缠累,必然周给后事,供养得你每终身,便是便益了。”妻子听言,死后果去见那家长,但道:“因被责罚之后,得病不痊,今已身死。惟家长可怜孤寡,做个主张。”洪大寿见因打致死,心里虚怯的,见他说得揣己,巴不得他没有说话,给与银两,厚加殡殓,又许了时常周济他母子,已此无说了。
陈福生有个族人陈三,混名陈喇虎,是个不本分好有事的。见洪人寿是有想头的人家,况福生被打而死,不为无因,就来撺掇陈福生的妻子,教他告状执命。妻子道:“福生的死,固然受了财主些气,也是年该命限。况且死后,他一味好意殡殓有礼,我们番脸子不转,只自家认了悔气罢。”喇虎道:“你每不知事体,这出银殡殓,正好做告状张本。这样富家,一条人命,好歹也起发他几百两生意,如何便是这样住了?”妻子道:“贫莫与富斗,打起官司来,我们先要银子下本钱,那里去讨?不如做个好人住手,他财主每或者还有不亏我处。”陈喇虎见说他不动,自到洪家去吓诈道:“我是陈福生族长,福生被你家打死了,你家私买下了他妻子,便打点把一场人命糊涂了。你们须要我口净,也得大家吃块肉儿。不然,明有王法,不到得被你躲过了!”洪家自恃福生妻子已无说话,天大事已定,旁边人闲言闲语,不必怕他。不教人来兜揽,任他放屁喇撤一出,没兴自去。喇虎见无动静,老大没趣,放他不下,思量道:“若要告他人命,须得是他亲人。他妻子是扶不起的了,若是自己出名,告他不得。我而今只把私和人命首他一状,连尸亲也告在里头,须教他开不得口!”登时写下一状往府里首了。
府里见是人命,发下理刑馆。那理刑推馆,最是心性惨刻的,喜的是简尸,好的是入罪,是个拆人家的祖师。见人命状到手,访得洪家巨富,就想在这桩事上显出自己风力来。连忙出牌拘人,吊尸简明。陈家妻子实是怕事,与人商量道:
“递了免简,就好住得。”急写状去递。推官道:“分明是私下买和的情了。”不肯准状。洪家央了分上去说:“尸亲不愿,可以免简。”推官一发怒将起来道:“有了银子,王法多行不去了?”反将陈家妻子拨出,定要简尸。没奈何只得拾出棺木,解到尸场,聚齐了一干人众,如法蒸简。仵作人晓得官府心里要报重的,敢不奉承?把红的说紫,青的说黑,报了致命伤两三处。推官大喜道:“是拿得倒一个富人,不肯假借,我声名就重了,立要问他抵命!”怎当得将律例一查,家长殴死雇工人,只断得埋葬,问得徒赎,井无抵偿之条。只落得洪家费掉了些银子,陈家也不得安宁。陈福生殓好入棺了,又狼狼藉藉这一番。大家多事,陈喇虎也不见沾了甚么实滋味,推官也不见增了甚么好名头,枉做了难人。
一场人命结过了,洪家道陈氏母子到底不做对头,心里感激,每每看管他二人,不致贫乏。陈喇虎指望个小富贵,竟落了空,心里常怀快快。
一日在外酒醉,晚了回家,忽然路上与陈福生相遇。福生埋怨道:“我好好的安置在棺内,为你妄想吓诈别人,致得我尸骸零落,魂魄不安,我怎肯干休?你还我债去!”将陈喇虎按倒在地,满身把泥来搓擦。陈喇虎挣扎不得,直等后边人走来,陈福生放手而去。喇虎闷倒在地,后边人认得他的,扶了回家。家里道是酒醉,不以为意。不想自此之后,喇虎浑身生起癞来,起床不得。要出门来杠帮教唆做些惫懒的事,再不能勾了。淹缠半载,不能支持。到临死才对家人说道:“路上遇陈福生,嫌我出首简了他尸,以此报我。我不得活了。”说罢就死。死后家人信了人言,道癞疾要缠染亲人,急忙抬出,埋于浅土。被狗子乘热拖将出来,吃了一半。此乃陈喇虎作恶之报。
却是陈福生不与打他的洪大寿为仇,反来报替他执命的族人,可见简尸一事,原非死的所愿,做官的人要晓得,若非万不得已,何苦做那极惨的勾当!倘若尸亲苦求免简,也该依他为是。至于假人命,一发不必说,必待审得人命逼真,然后行简定罪。只一先后之着,也保全得人家多了。而今说一个情愿自死不肯简父尸的孝子,与看官每听一听。
父仇不报忍模糊,自有雄心托湛卢。
枭獍一诛身已绝,法官还用简尸无?
话说国朝万历年间,浙江金华府武义县有一个人姓王名良,是个儒家出身。有个族侄王俊,家道富厚,气岸凌人,专一放债取利,行凶剥民。就是族中文派,不论亲疏,但与他财利交关,锱铢必较,一些面情也没有的。王良不合曾借了他本银二两,每年将束修上利,积了四五年,还过他有两倍了。王良意思,道自家屋里还到此地,可以相让,此后利钱便不上紧了些。王俊是放债人心性,那管你是叔父?道:“逐年还煞只是利银,本钱原根不动,利钱还须照常,岂算还过多寡?”一日,在一族长处会席,两下各持一说,争论起来。王悛有了酒意,做出财主的样式,支手舞脚的发挥。王良气不平,又自恃尊辈,喝道:“你如此气质,敢待打我么?”王俊道:“便打了,只是财主打了欠债的!”趁着酒性,那管尊卑?扑的一拿打过去。王良不提防的,一交跌倒。王俊索性赶上,拳头脚尖一齐来。族长道:“使不得!使不得!”忙来劝时,已打得不亦乐乎了。大凡酒德不好的人,酒性发了,也不认得甚么人,也不记得甚么事;但只是使他酒风,狠戾暴怒罢了,不管别人当不起的。当下一个族侄把个叔子打得七损八伤,族长劝不住,猛力解开,教人负了王良家去。王俊没个头主,没些意思,耀武扬威,一路吆吆喝喝也走去了。
讵知王良打得伤重,次日身危。王良之子王世名,也是个读书人。父亲将死之时,唤过分付道:“我为族子王俊殴死,此仇不可忘!”王世名痛哭道:“此不共戴天之仇,儿誓不与俱生人世!”王良点头而绝。王世名拊膺号恸,即具状到县间,告为立杀父命事,将族长告做见人。县间准行,随行牌吊尸到官,伺候相简。王俊自知此事决裂,到不得官,苦央族长处息,任凭要银多少,总不计论。处得停妥,族长分外酬谢,自不必说。族长见有些油水,来劝王世名罢讼道:“父亲既死,不可复生。他家有的是财物,怎与他争得过?要他偿命,必要简尸。他使用了仵作,将伤报轻了,命未必得偿,尸骸先吃这番狼藉,大不是算。依我说,乘他俱怕成讼之时,多要了他些,落得做了人家,大家保全得无事,未为非策。”王世名自想了一回道:“若是执命,无有不简尸之理。不论世情敌他不过,纵是偿得命来,伤残父骨,我心何忍?只存着报仇在心,拼得性命,那处不着了手?何必当官拘着理法,先将父尸经这番惨酷,又三推六问,几年月日,才正得典刑?不如目今权依了他们处法,诈痴佯呆,住了官司。且保全了父骨,别图再报。”回复族长道:“父亲委是冤死,但我贫家,不能与做头敌,只凭尊长所命罢了。”族长大喜,去对王俊说了,主张将王俊膏腴田三十亩与王世名,为殡葬父亲养膳老母之费。王世名同母当官递个免简,族长随递个息词,永无翻悔。王世名一一依听了,来对母亲说道:“儿非见利忘仇,若非如此,父骨不保。儿所以权听其处分,使彼绝无疑心也。”世名之母,妇女见识,是做人家念头重的,见得了这些肥田,可以享受,也自甘心罢了。
世名把这三十亩田所收花利,每岁藏贮封识,分毫不动。外边人不晓得备细,也有议论他得了田业息了父命的,世名也不与人辨明。王俊怀着鬼胎,倒时常以礼来问候叔母。世名虽不受他礼物,却也象毫无嫌隙的,照常往来。有时撞着杯酒相会,笑语酬酢,略无介意。众人又多有笑他忘了父仇的。事已渐冷,径没人提起了。怎知世名日夜提心吊胆,时刻不忘!消地铸一利剑,镂下两个篆字,名曰“报仇”,出入必佩。请一个传真的绘画父像,挂在斋中,就把自己之形,也图在上面,写他持剑侍立父侧。有人问道:“为何画作此形?”世名答道:“古人出必佩剑,故慕其风,别无他意。”有诗为证:
戴天不共敢忘仇?画笔常将心事留。
说与旁人浑不解,腰间宝剑自飕飕。
且说王世名日间对人嘻笑如常,每到归家,夜深人静,便抚心号恸。世名妻俞氏晓得丈夫心不忘仇,每对他道:“君家心事,妾所洞知。一日仇死君手,君岂能独生?”世名道:“为了死孝,吾之职分,只恐仇不得报耳!若得报,吾岂愿偷生耶?”俞氏道:“君能为孝子,妾亦能为节妇。”世名道:“你身是女子,出口大易,有好些难哩!”俞氏道:“君能为男子之事,安见妾身就学那男子不来?他日做出便见。”世名道:“此身不幸,遭罹仇难,娘子不以儿女之见相阻,却以男子之事相勉,足见相成了。”夫妻各相爱重。
五载之内,世名已得游泮,做了秀才,妻俞氏又生下一儿。世名对俞氏道:“有此狐狐,王氏之脉不绝了。一向怀仇在心,隐忍不报者,正恐此身一死,斩绝先耙,所以不敢轻生做事,如今我死可暝目!上有老母,下有婴儿,此汝之责,我托付已过,我不能再顾了。”遂仗剑而出。也是王俊冤债相寻,合该有事。他新相处得一个妇女在乡间,每饭后不带仆从,独往相叙。世名打听在肚里,晓得在蝴蝶山下经过,先伏在那边僻处了。王俊果然摇摇摆摆独自一人踱过岭来。世名正是恩人相见,分外眼明。仇人相见,分外眼睁。看得明白,飕的钻将过来,喝道:“还我父亲的命来!”王俊不提防的吃了一惊,不及措手,已被世名劈头一剁。说时迟,那时快,王俊倒在地下挣扎。世名按倒,枭下首级,脱件衣服下来包裹停当,带回家中。见了母亲,大哭拜道:“儿已报仇,头在囊中。今当为父死,不得侍母膝下了。”拜罢,解出首级到父灵位前拜告道:“仇人王俊之头,今在案前,望父明灵不远,儿今赴官投死去也。”随即取了历年所收田租帐目,左手持刀,右手提头,竟到武义县中出首。
此日县中传开,说王秀才报父仇杀了人,拿头首告,是个孝子。一传两,两传三,哄动了一个县城。但见:人人竖发,个个伸眉。竖发的恨那数载含冤,伸眉的喜得今朝吐气。挨肩叠背,老人家挤坏了腰脊厉声呼;裸袖舒拳,小孩子踏伤了脚指号陶哭。任侠豪人齐拍拿,小心怯汉独惊魂。王世名到了县堂,县门外喊发连天,何止万人挤塞!武义县陈大尹不知何事,慌忙出堂坐了,问其缘故。王世名把头与剑放下,在阶前跪禀道:“生员特来投死。”陈大尹道:“为何?”世名指着头道:“此世名族人王俊之头,世名父亲彼此人打死,昔年告得有状。世名法该执命,要他抵偿。但不忍把父尸简验,所以只得隐忍。今世名不烦官法,手刃其人,以报父仇,特来投到请死,乞正世名擅杀之罪。”大尹道:“汝父之事,闻和解已久,如何忽有此举?”世名道:“只为要保全父尸,先凭族长议处,将田三十亩养膳老母。世名一时含糊应承,所收花息,年年封贮,分毫不动。今既已杀却仇人,此项义不宜取,理当入官。写得有簿藉在此,伏乞验明。”大尹听罢,知是忠义之土,说道:“君行孝子之事,不可以义法相拘。但事于人命,须请详上司为主,县间未可擅便,且召保侯详。王俊之头,先着其家领回侯验。”看的人恐怕县官难为王秀才,个个伸拳裸臂,侯他处分。见说申详上司不拘禁他,方才散去。
陈大尹晓得众情如此,心里大加矜念,把申文多写得恳切。说:“先经王俊殴死王良是的。今王良之子世名报仇杀了王俊,论来也是一命抵一命,但王世名不由官断,擅自杀人,也该有罪。本人系是生员,特为申详断决。”申文之外,又加上票揭,替他周全,说:“孝义可敬,宜从轻典”。上司见了,也多叹羡,遂批与金华县汪大尹,会同武义审决这事。汪大尹访问端的,备知其情,一心要保全他性命。商量道:“须把王良之尸一简,若果然致命伤重,王俊原该抵偿,王世名杀人之罪就轻了。”会审之时,汪大尹如此倡言。王世名哭道:“当初专为不忍暴残父尸,故隐忍数年,情愿杀仇人而自死,岂有今日仇已死了,反为要脱自身重简父尸之理?前日杀仇之日,即宜自杀。所以来造邑庭,正来受朝庭之法,非求免罪也!大人何不见谅如此?”汪大尹道:“若不简父尸,杀人之罪,难以自解。”王世名道:“原不求解,望大人放归别母,即来就死。”汪大尹道:“君是孝子烈士,自来投到者,放归何妨?但事须断决,可归家与母妻再一商量。倘肯把父尸一简,我就好周全你了。此本县好意,不可错过。”
王世名主意已定,只不应承。回来对母亲说汪大尹之意。母亲道:“你待如何?”王世名道:“岂有事到今日,反失了初心?儿久已拚着一死,今特来别母而去耳!”说罢,抱头大哭。妻俞氏在旁也哭做了一团。俞氏道:“前日与君说过,君若死孝,妾亦当为夫而死。”王世名道:“我前日已把老母与婴儿相托于你,我今不得已而死,你与我事母养子,才是本等,我在九泉亦可暝目。从死之说,万万不可,切莫轻言!”俞氏道:“君向来留心报仇,誓必身死,别人不晓,独妾知之。所以再不阻君者,知君立志如此。君能捐生,妾亦不难相从,故尔听君行事。今事已至此,若欲到底完翁尸首,非死不可。妾岂可独生以负君乎!”世名道:“古人言:‘死易立孤难。’你若轻一死,孩子必绝乳哺,是绝我王家一脉,连我的死也死得不正当了。你只与我保全孩子,便是你的大恩。”俞氏哭道:“既如此,为君姑忍三岁。三岁之后,孩子不须乳哺了,此时当从君地下,君亦不能禁我也!”正哀惨间,外边有二三十人喧嚷,是金华、武义两学中的秀才与王世名曾往来相好的,乃汪、陈两令央他们来劝王秀才,还把前言来讲道:“两父母意见相同,只要轻兄之罪,必须得一简验,使仇罪应死,兄可得生。特使小弟辈来达知此息,与兄商量。依小弟辈愚见,尊翁之死,实出含冤,仇人本所宜抵。今若不从简验,兄须脱不得死罪,是以两命抵得他一命,尊翁之命,原为徒死。况子者亲之遗体,不忍伤既死之骨,却枉残现在之体,亦非正道。何如勉从两父母之言一简,以白亲冤,以全遗体,未必非尊翁在天之灵所喜,惟兄熟思之。”王世名道:“诸兄皆是谬爱小弟肝隔之言。两令君之意,弟非不感激。但小弟提着简尸二字,便心酸欲裂,容到县堂再面计之。”众秀才道:“两令之意,不过如此。兄今往一决,但得相从,事体便易了。弟辈同伴兄去相讲一遭。”王世名即进去拜了母亲四拜,道:“从此不得再侍膝下了。”又拜妻俞氏两拜,托以老母幼子。大哭一场,噙泪而出,随同众友到县间来。
两个大尹正会在一处,专等诸生劝他的回话。只见王世名一同诸生到来,两大尹心里暗喜道:“想是肯从所议,故此同来也。”王世名身穿囚服,一见两大尹即称谢道:“多蒙两位大人曲欲全世名一命。世名心非木石,岂不知感恩?但世名所以隐忍数年,甘负不孝之罪于天地间颜嘻笑者,正为不忍简尸一事。今欲全世名之命,复致残久安之骨,是世名不是报仇,明是自杀其父了。总是看得世名一死太重,故多此议论。世名已别过母妻,将来就死,惟求速赐正罪。”两大尹相顾恃疑,诸生辈杂沓乱讲,世名只不改口。汪大尹假意作色道:“杀人者死。王俊既以殴死致为人杀,论法自宜简所殴之尸有伤无伤,何必问尸亲愿简与不愿简!吾们只是依法行事罢了。”王世名见大尹执意不回,愤然道:“所以必欲简视,止为要见伤痕,便做道世名之父毫无伤,王俊实不宜杀,也不过世名一死当之,何必再简?今日之事要动父亲尸骸,必不能勾。若要世名性命,只在顷刻可了,决不偷生以负初心!”言毕,望县堂阶上一头撞去,眼见得世名被众人激得焦燥,用得力猛,早把颅骨撞碎,脑浆进出而死。
囹圄自可从容入,何必须臾赴九泉?
只为书生拘律法,反令孝子不回旋。
两大尹见王秀才如此决烈,又惊又惨,一时做声不得。两县学生一齐来看王秀才,见已无救,情义激发,哭声震天。对两大尹道:“王生如此死孝,真为难得。今其家惟老母寡妻幼子,身后之事,两位父母主张从厚,以维风化。”两大尹不觉垂泪道:“本欲相全,岂知其性烈如此!前日王生曾将当时处和之产,封识花息,当官交明,以示义不苟受。今当立一公案,以此项给其母妻为终老之资,庶几两命相抵。独多着王良一死无着落,即以买和产业周其眷属,亦为得平。”诸生众口称是。两大尹随各捐俸金十两,诸生共认捐三十两,共成五十两,召王家亲人来将尸首领回,从厚治丧。两学生员为文以祭之云:“呜呼王生,父死不鸣。刃如仇颈,身即赴冥。欲全其父,宁弃其生。一时之死,千秋之名。哀哉尚飨!”诸生读罢祭文,放声大哭。哭得山摇地动,闻之者无不泪流。哭罢,随请王家母妻拜见,面送赙仪,说道:“伯母尊嫂,宜趁此资物,出丧殡殓。”王母道:“谨领尊命。即当与儿媳商之。”俞氏哭道:“多承列位盛情。吾夫初死,未忍遽殡,尚欲停丧三年,尽妾身事生之礼。三年既满,然后议葬,列位伯叔不必性急。”诸生不知他甚么意思,各自散去了。
此后但是亲戚来往问及出柩者,俞氏俱以言阻说,必待三年。亲戚多道:“从来说入土为安,为何要拘定三年?”俞氏只不肯听。停丧在家,直到服满除灵,俞氏痛哭一场,自此绝食,旁人多不知道。不上十日,肚肠饥断,呜呼哀哉了!学中诸生闻之,愈加希奇,齐来吊视。王母诉出媳妇坚贞之性,矢志从夫,三年之中,如同一日,使人不及提防,竟以身殉。“今止剩三岁孤儿与老身,可怜可怜。”诸生闻言恸哭不已,齐去禀知陈大尹。大尹惊道:“孝子节妇,出于一家,真可敬也!”即报各上司,先行奖恤,侯抚按具题旌表。诸生及亲戚又义助含殓,告知王母择日一同出柩。方知俞氏初时必欲守至三年,不肯先葬其夫者,专为等待自己。双双同出也。远近闻之,人人称叹。巡按马御史奏闻于朝,下诏旌表其门曰“孝烈”。建坊褒荣。有《孝烈传志》行于世。
父死不忍简,自是人子心。
怀仇数年余,始得伏斧砧。
岂肯自吝死,复将父骨侵?
法吏拘文墨,枉效书生忱。
宁知侠烈士,一死无沉吟!
彼妇激余风,三年蓄意深。
一朝及其期,地下遂相寻。
似此孝与烈,堪为簿俗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