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这人世间的事啊,早就是老天爷安排好的。有些事近在眼前,有些事要等上几年才应验,这都不算稀奇。最玄乎的是那种几十年前就有人预言,或是隔着千山万水突然应验的事,真叫人拍案叫绝。
咱就说宋朝宣和年间,睢阳有个刘梁刘官人。两口子都四十出头了,生过几个孩子都没养活,就剩个小闺女。偏生这刘官人进京等调任的工夫,家里小闺女又得病死了。出殡那天,刘夫人哭得昏天黑地,正瘫在椅子上抹眼泪呢,忽然打门外进来个梳着高髻的妇人。
那妇人拍着刘夫人后背说:"夫人何苦哭成这样?"刘夫人抽抽搭搭地把丧子之痛说了。妇人笑道:"快别伤心了,您命中该有贵子。刘大人这几日就要调任归来,等他回来,您记得到城西魏十二嫂家讨件旧衣裳。等孩子出生后,再借个大银盒子,铺上这衣裳让孩子躺会儿,取个小名叫合住或蒙住,保管好养活。"
刘夫人听得一愣一愣的,忙问:"您是哪位仙姑?"妇人摆摆手:"我行善不爱留名。"说完一转身,人就没影儿了。
果然第五日上,刘官人真调了滁州法曹的缺回家来。听夫人说起这事,虽然半信半疑,可死马当活马医,第二天就满城找姓魏的人家。从西门出去二里地,姓张姓李的都有,就是找不着姓魏的。刘官人正泄气呢,在城门口茶摊歇脚,一问掌柜竟姓魏!更巧的是掌柜侄儿排行十一,还有个十二弟刚娶媳妇——这媳妇已经生了十个儿子,个个健壮。
刘官人喜得直拍大腿,赶紧说明来意。魏十一进去取了件旧绢褂子出来,死活不肯收谢礼,只说等公子出生时讨杯喜酒。回家没过半年,刘夫人真怀上了。赴任滁州后,夫妻俩又为借银盒子发愁,谁知查库房时竟发现两个崭新的银盒子——原是给钦差备的土仪礼盒,后来没用上。更奇的是盒底刻着"宣和庚子年制",而那高髻妇人预言时,这盒子还没造呢!
后来刘夫人生下儿子,按那妇人说的法子,用魏家旧衣垫着银盒子,让孩子躺了一个时辰,取小名蒙住。这孩子长大果然官至兵部侍郎。您说这事神不神?
更神的还在后头。要说那相隔万里,素不相识的两家人,给孩子取的名字竟一模一样,这才是天定的缘分呢。要知详情,且听四句诗为证:
母子离散各西东,万里重逢似梦中。 试看两处名相合,方知天意巧安排。
话说宋朝苏州有个做官的,姓朱名铨,字景先。淳熙丙申年间,他在四川当茶马使,身边带着二十岁的儿子朱逊。这朱公子早早就定了门亲事,女方是苏州大户范家的闺女,只是还没过门就跟着父亲去了任上。
年轻人血气方刚,一个人在衙门里闷得慌,心里那把火烧得难受。这天他实在熬不住了,托人去跟父亲说想先纳个妾。朱景先捋着胡子直摇头:"哪有没娶正妻就先纳妾的道理?"朱逊急得直搓手:"爹啊,咱们现在离家几千里,总得变通变通。就当找个伴儿解闷,等将来娶了正妻,再打发她走也不迟。"
"就怕你到时候舍不得。"朱景先叹了口气。朱逊拍着胸脯保证:"大丈夫说话算话,绝不拖泥带水!"老爷子这才点头,让衙门里一个叫胡鸿的捕快去物色。这胡鸿办事利索,没多久就在成都张家相中个叫福娘的姑娘,生得水灵,性子又温顺。五十两银子送过去,一顶小轿就把人抬进了门。
这福娘与朱公子年纪相当,少年夫妻蜜里调油,整日里形影不离。谁知好景不长,一年后苏州范家见女儿大了,女婿又远在任上,怕耽误青春,老父亲亲自押着嫁妆送女儿来完婚。刚进四川地界就听说准女婿已经纳了妾,范老爷子当即停下轿子,写了封书信送去:"妻妾有序本是常理,可正妻未进门,小妾先上炕,这算怎么回事?要么把妾打发走,要么这亲事就免谈!"
朱景先捏着信直叹气:"早跟你说会有今日。"朱逊急得在屋里转圈,他哪舍得福娘?可当初确实说过要遣散的话,如今老丈人带着新娘子就在城外等着,真是左右为难。福娘听说要赶她走,眼泪扑簌簌往下掉:"我又没犯错,凭什么赶我?就算大娘子来了,我安安分分伺候还不行吗?"
"我爹说得对,你留下反倒要受气。"朱逊握着她的手直跺脚,"不如你先回家,等我把新娘子哄顺当了再接你回来。"福娘突然红了脸,低声道:"可...可我已经有了身孕,这总是朱家的骨血..."朱公子闻言又惊又喜,可转念想到范家那头,还是狠心道:"你且回去将养,等孩子生下来再说。"
福娘哭得梨花带雨,可架不住朱家父子铁了心要送她走。这边刚把人打发回成都,那边范家父女就快马加鞭赶来了。拜堂成亲那日,朱公子早把离愁别绪抛到九霄云外,只顾着与新婚妻子你侬我侬。可怜福娘孤零零回到娘家,每日摸着肚子以泪洗面。这正是:新人笑时旧人哭,世间情爱最无常。
第二年,朱景先的茶马司任期将满,朝廷派了少卿王渥来接替他的职位,召他回京述职。景先盘算着八月份启程离任,这时候福娘已经快要临盆了,托人来求情,想跟着一起回苏州去。
景先皱着眉头对来人说:"按理说怀了身孕是该带着走,可这路上要是突然生产,那可太麻烦了。且看她运气吧,要是能赶在出发前生下孩子,倒还方便带着。"福娘急得直抹眼泪,再三托人传话:"嫁鸡随鸡嫁狗随狗,当初不过是为了避开大娘子才暂时回娘家,哪有永远分离的道理?再说肚子里这块肉总是朱家的骨血,难道能狠心抛下不管吗?不管生没生,我都要跟着去的。"
朱景先到底是读书人出身,被这女子拿大道理一讲,竟有些招架不住。只好跟夫人商量,让她去劝劝儿媳妇范氏,把福娘接来官署一起回苏州。范氏先前已经听丈夫提过两次,如今公婆亲自来说,也不好违抗。她到底是书香门第出来的,懂得顾全大局,当下就张罗着接福娘过来。
谁曾想天有不测风云!朱公子本就是个贪恋美色的,当初没成亲时就急吼吼地纳妾,害得福娘进退两难。如今娶了范氏,小两口如胶似漆,把从前憋着的火气全撒在一处,日夜缠绵。没几个月就染上痨病,咳血盗汗,大夫千叮万嘱要他远离女色。
景先和夫人愁得直叹气:"儿子病成这样,连正经媳妇都要劝他们分房睡。要是再把福娘接来,岂不是火上浇油?不如干脆回绝了她。只是可惜她快临盆了,不知是男是女,总归是朱家的血脉..."景先搓着手道:"儿子媳妇都年轻,只要把身子养好了,还怕没有孙子?趁着福娘还没生,赶紧推辞了才好。要是真生个男孩,反倒不好撇下了。"
商量妥当后,朱家硬着心肠回绝了福娘,收拾行装回了苏州。
福娘在娘家哭得死去活来,一心只盼着肚子里这个指望。朱家走后四十天,她生下一个白胖小子,取个小名叫"寄儿",意思是暂时寄养在四川。自从有了儿子,福娘就铁了心守寡,任凭父母乡邻怎么劝说,她只管纺线织布养活母子俩。
这小寄儿生得眉清目秀,在街坊孩童堆里玩耍时,总爱摆出小官人的架势,呼来喝去让别的孩子听他指挥。七八岁上私塾读书,过目不忘,福娘越发觉得有盼头,咬牙苦熬着,也不管朱家日后认不认这孩子了。
花开两朵各表一枝。朱家回到苏州后,与四川隔着千山万水,音讯全无。过了两年,庚子年头上,朱公子病情加重,一命呜呼。范氏虽然做了四年夫妻,倒有两年分房而居,连个一儿半女都没留下。朱景先就这么一个独子,眼见着香火要断,整日愁眉不展。有诗为证: 不孝有三无后大,谁料儿亡竟绝孙? 早知今日凄凉景,何故当时忽妾妊!
后来乙巳年,朱老夫人也过世了。景先既要奉养老母,又要照顾寡媳,膝下空空,连个承欢的孙辈都没有,日子过得凄凄惨惨。当年儿子带着身孕的妾室这档子事,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。
说来也巧,新任茶马使王渥少卿听说朱景先丁忧,念着同僚之谊,特地派人来吊唁。你道来的是谁?正是当年替朱公子说亲的那个衙役胡鸿。他跟着巡简邹圭来苏州办事,顺道到朱家送礼。
景先见到旧日下属,总算有人陪着说说话解闷。胡鸿在朱家住了几日,把朱家的凄凉光景看在眼里,悄悄问管家:"大爷年纪轻轻就走了,怎么不给他过继个儿子?"管家叹气:"过继是要过继的,可别人的骨肉终究隔层皮。老爷一直没提这事。"
胡鸿压低声音道:"要是大爷在世上还留着亲骨血,老爷该多高兴啊!"管家瞪大眼睛:"这话从何说起?"胡鸿神秘兮兮地说:"你们忘了大爷在成都纳过妾么?"管家摆手:"后来娶大娘子时就打发回娘家了。"胡鸿急得直跺脚:"冤死人了!那福娘根本没改嫁,生的可是你们朱家的种!"
管家将信将疑:"这话可不敢乱说,你自己跟老爷说去!"
朱家府上,管家匆匆穿过回廊,把胡鸿的话一字不落地禀报给朱景先。老朱正捧着茶盏呢,一听这话,手突然抖了抖——那年离任时,张家那丫头挺着大肚子非要跟着去苏州的情形,忽然在眼前活泛起来。他搁下茶盏,指尖在案几上敲得咚咚响:"快!叫胡鸿那小子进来回话!"
胡鸿缩着脖子进来,两只手搓了又搓。朱景先盯着他看了半晌,突然一拍桌子:"你只管说,当年跟着大爷的那个丫头,如今怎样了?"胡鸿吓得一哆嗦,声音压得跟蚊子似的:"老爷容禀,当年小的帮着大爷张罗这门亲事,最知根底。那姑娘被送走时...确实怀着身子。"他偷瞄了眼老爷神色,才继续道:"您离任四十多天,她就生了个大胖小子。"
"孩子呢?"朱景先猛地站起来,官袍带翻了茶盏。胡鸿赶紧往后退半步:"小公子生得眉清目秀,如今跟着娘亲过活,听说书念得极好。"见老爷瞪圆了眼睛,他赶忙补充:"那姑娘也是倔,靠着针线活拉扯孩子,任谁说亲都不应。有回她爹举着扫帚追打,她抱着孩子躲进柴房整宿..."
朱景先绕着厅堂转了三圈,突然抓住胡鸿肩膀:"此话当真?"胡鸿急得直跺脚:"小的哪敢欺瞒!邹巡简眼下就在驿馆,他亲眼见过那对母子!"话音未落,朱景先已经扯着嗓子喊人备轿。
邹巡简正在驿馆啃烧饼呢,听说老上司召见,噎得直捶胸口。待见了面,竹筒倒豆子似的说开了:"张家姑娘真真是贞烈,寒冬腊月还蹲在河边浆洗衣裳。那小公子更了不得,去年元宵灯谜会,七岁的娃娃竟猜中知府大人的字谜..."
后宅里,朱夫人正给祖宗牌位擦灰,忽听得前院一阵叮铃咣啷。只见老爷提着袍角冲进来,笑得胡子直颤:"咱们朱家有后了!在蜀地!八岁大的孙子!"范氏手里的绣绷啪嗒掉在地上,丝线滚出老远。
当晚书房灯亮到三更。朱景先写废了七八张信笺,最后重重按上私印:"烦请邹大人将这信带给茶马司王大人——就说我朱铨如今棺材板都备好了,临了竟得祖宗庇佑..."说着声音就哽住了。邹巡简双手接过信函,忽然扑通跪下:"卑职就是爬,也要把公子背回苏州!"
廊下,胡鸿正往包袱里塞干粮。月光照着他怀里鼓囊囊的赏银,叮当作响。
话说那邹巡简和胡鸿一路风尘仆仆回到川中,邹巡简先把留尚书的书信送到知府衙门。胡鸿这边也向王少卿复了命,顺带呈上朱景先的谢帖和书信。王少卿接过信细细读过,招手让胡鸿近前,问他信中详情。胡鸿一五一十说了,王少卿听罢沉吟片刻,拍着胡鸿肩膀道:"你且先去张家报个信,让他们母子收拾妥当。待我寻个方便时候,安排他们启程。"胡鸿领命,转身就往张家去了。
张福娘正在院里教儿子认字,见胡鸿匆匆进来,手里的《千字文》啪嗒掉在地上。她顾不得捡,连声问:"朱家公子可好?府上诸人安否?"胡鸿搓着手,低声道:"公子已过世五六年了。"这话像记闷雷,震得福娘踉跄倒退两步,扶着廊柱才没跌倒。八岁的寄儿吓得拽住母亲衣角,只见她眼泪扑簌簌往下掉,把前襟都打湿了。
待缓过气来,福娘抹着泪问公子身后事。胡鸿叹道:"朱老爷膝下无孙,整日愁眉不展。后来听说娘子守着遗腹子苦读诗书,连邹巡简都作证确有其事,老人家欢喜得直念佛。"说着从怀里摸出两封信,"这不,特意托留制使和王少卿护送你们回苏州。方才少卿大人说了,只等船期定下就来接人。"
福娘听得指尖发颤。当年被迫留在川中时,她夜夜望着东南方向抹泪,如今真能带着儿子回朱家,倒像做梦似的。她拉着寄儿给胡鸿行礼,转身就去收拾箱笼——那几件素净衣裳、儿子的描红本、朱公子留下的玉佩,一件件理得格外仔细。
这边王少卿也没闲着,特意约了留制使吃茶。两人说起朱家寻孙的事,茶盏往案上一搁,异口同声道:"这是成全骨肉的善事,咱们必得办妥!"正巧蜀中进士冯震武要乘船去临安,大船舱位宽敞,途经苏州。两位大人当即写了帖子,冯进士哪敢怠慢?立刻让船家收拾出干净舱房,连熏香都备上了。
启程那日,留制使和王少卿亲自来送行。福娘牵着寄儿拜别乡亲,踩着颤巍巍的跳板登船。冯进士见小公子生得眉清目秀,特意取来蜜饯果子给他。大船扬帆东去,两岸青山如走马灯般掠过,福娘却嫌船行得慢——她哪知道,苏州城里有人比她更心急。
朱景先这些日子总在府门前张望,活像久旱盼雨的庄稼汉。偏巧朝廷南郊祭天,要恩荫官员子孙。管家捧着空白名册来问:"老爷,咱家报谁的名字?"朱景先急得直搓手:"四川的人还没到,可皇恩不能辜负啊!"忽然灵光一闪,连夜翻遍诗书,最后拍案定下"天锡"二字。这名儿取得巧,既是天赐麟儿的意思,又暗合《诗经》里的吉祥话。
谁料福娘母子刚到府门,朱景先就惊得茶盏都捧不稳——小孙儿竟也叫天锡!原来两年前私塾先生给取的名,与祖父万里之外想的不差毫分。满府上下又哭又笑,老管家直念阿弥陀佛。后来朱天锡承袭恩荫做了官,福娘也得朝廷旌表。街坊都说,这是她守节教子的福报。您说奇不奇?冥冥之中自有天意,就像那老话讲的:善心人终有善果,落叶总要归根。
张福娘一心贞守 朱天锡万里符名
耕牛无宿草,仓鼠有余粮。
万事分已定,浮生空自忙。
话说天下凡事皆由前定,如近在目前,远不过数年,预先算得出,还不足为奇。尽有世间未曾有这样事,未曾生这个人,几十年前先有前知的道破了,或是几千里外恰相凑着的,真令人梦想不到,可见数皆前定也。
且说宋时宣和年间,睢阳有一官人姓刘名梁,与孺人年皆四十外了,屡生子不育,惟剩得一幼女。刘官人到京师调官去了,这幼女在家,又得病而死,将出瘗埋。孺人看他出门,悲痛不胜,哭得发昏,倦坐椅上。只见一个高髻妇人走将进来道:“孺人何必如此悲哭?”孺人告诉他屡丧嗣息,止存幼女,今又夭亡,官人又不在家这些苦楚。那妇人道:“孺人莫心焦,从此便该得贵子了。官人已有差遣,这几日内就归。归来时节,但往城西魏十二嫂处,与他寻一领旧衣服留着。待生子之后,借一个大银盒子,把衣裙铺着,将孩子安放盒内。略过少时,抱将出来,取他一个小名,或是合住,或是蒙住。即易长易养,再无损折了。可牢牢记取老身之言!”孺人妇道家心性,最喜欢听他的是这些说话。见话得有枝有叶,就问道:“姥姥何处来的,晓得这样事?”妇人道:“你不要管我来处去处。我怜你哭得悲切,又见你贵子将到,故教你个法儿,使你以后生育得实了。”孺人问高姓大名,后来好相谢。妇人道:“我惯救人苦恼,做好事不要人谢的。”说罢走出门外,不知去向。
果然过得五日,刘官人得调滁州法曹椽,归到家里。孺人把幼女夭亡又逢着高髻妇人的说话,说了一遍,刘官人感伤了一回,也是死怕了儿女的心肠,见说着妇人之言,便做个不着,也要试试看。况说他得差回来,已此准了,心里有些信他。次日即出西门,遍访魏家。走了二里多路,但只有姓张、姓李、姓王、姓赵,再没有一家姓魏。刘官人道:“眼见得说话作不得准了。”走回转来,到了城门边,走得口渴,见一茶访,进去坐下吃个泡茶。问问主人家,恰是姓魏。店里一个后生,是主人之侄,排行十一。刘官人见他称呼出来,打动心里,问魏十一道:“你家有兄弟么?”十一道:“有兄弟十二。”刘官人道:“令弟有嫂子了么?”十一道:“娶个弟妇,生过了十个儿子,并无一个损折。见今同居共食,贫家支撑甚是烦难。”刘官人见有了十二嫂,又是个多子的,谶兆相合,不觉大喜。就把实情告诉他,说屡损幼子及妇人教导向十二嫂假借旧衣之事。今如此多子,可见魇样之说不为虚妄的。十一见是个官人,图个往来,心里也喜欢,忙进去对兄弟说了。魏十二就取了自穿的一件旧绢中单衣出来,送与刘官人。刘官人身边取出带来纸钞二贯答他。魏家兄弟断不肯受,道:“但得生下贵公子之时,吃杯喜酒,日后照顾寒家照顾勾了。”刘官人称谢,取了旧衣回家。
不多几时,孺人果然有了好孕,将五个月,夫妻同赴滁州之任。一日在衙对食,刘官人对孺人道:“依那妇人所言,魏十二嫂已有这人,旧衣已得,生子之兆,显有的据了。却要个大银盒子,吾想盛得孩子的盒子,也好大哩。料想自置不成,甚样人家有这样盒子好去借得?这却是荒唐了。”孺人道:“正是这话,人家料没有的。就有,我们从那里知道,好与他借?只是那姥姥说话,句句不妄,且看应验将来。”夫妻正在疑惑间,刘官人接得府间文书,委他查盘滁州公库。刘官人不敢迟慢,分付库吏取齐了簿藉,凡公库所有,尽皆简出备查。滁州荒僻,库藏萧索,别不见甚好物,独内中存有大银盒二具。刘官人触着心里,又疑道:“何故有此物事?”试问库吏,库吏道:“近日有个钦差内相谭植,到浙西公干,所过州县必要献上土宜。那盛土宜的,俱要用银做盒子,连盒子多收去,所以州中备得有此。后来内相不打从滁州过,却在别路去了。银盒子得以不用,留在库中收贮,作为公物。”刘官人记在心里,回与孺人说其缘故,共相诧异。
过了几月,生了一子,遂到库中借此银盒,照依妇人所言,用魏十二家旧衣衬在底下,把所生儿子眠在盒子中间。将有一个时辰,才抱他出来,取小名做蒙住。看那盒子底下,镌得有字,乃是宣和庚子年制。想起妇人在睢阳说话的时节,那盒子还未曾造起,不知为何他先知道了。这儿子后名孝韪,字正甫,官到兵部侍郎,果然大贵。高髻妇人之言,无一不验,真是数已前定。并那件物事,世间还不曾有,那贵人已该在这里头眠一会,魇样得长成,说过在那里了,可不奇么?
而今说一个人在万里之外,两不相知,这边预取下的名字,与那边原取下的竟自相同。这个定数,还更奇哩。要知端的,先听小子四句口号:
有母将雏横遣离,谁知万里遇还时。
试看两地名相合,始信当年天赐儿。
这回书也是说宋朝苏州一个官人,姓朱字景先,单讳一个铨字。淳熙丙申年间,主管四川茶马使,有个公子名逊,年已二十岁。聘下妻室范氏,是苏州大家,未曾娶得过门,随父往任。那公子青春正当强盛,衙门独处无聊,欲念如火,按纳不下。央人对父亲朱景先说要先娶一妾,以侍枕席。景先道:“男子未娶妻,先娶妾,有此礼否?”公子道:“固无此礼,而今客居数千里之外,只得反经行权,目下图个伴寂寥之计。他日娶了正妻,遣还了他,亦无不可。”景先道“这个也使得。只恐他日溺于情爱,要遣就烦难了。”公子道:“说过了话,男子汉做事,一刀两段,有何烦难!”景先许允。公子遂托衙门中一个健捕胡鸿出外访寻。胡鸿访得成都张姓家里,有一女子名曰福娘,姿容美丽,性格温柔。来与公子说了,将着财礼银五十两,取将过来为妾。福娘与公子年纪相仿,正是少女少郎,其乐难当。两情欢爱,如胶似膝。
过了一年,不想苏州范家见女儿长成,女婿远方随任,未有还期,恐怕担阁了两下青春,一面整办妆奁,父亲范翁亲自伴送到任上成亲。将入四川境中,先着人传信到朱家衙内,已知朱公子一年之前,娶得有妾,便留住行李不行,写书去与亲家道:“先妻后妾,世所恒有。妻未成婚,妾已入室,其义何在?今小女于归戒途,吉礼将成,必去骈枝,始谐连理。此白。”看官听说这个先妾后妻果不是正理,然男子有妾亦是常事。今日既已娶在室中了,只合讲明了嫡庶之分,不得以先后至有僭越,便可相安,才是处分得妥的。争奈人家女子,无有不妒,只一句有妾即已不相应了。必是逐得去,方拔了眼中之钉。与他商量,岂能相容?做父亲的有大见识,当以正言劝勉,说媵妾虽贱,也是良家儿女,既已以身事夫,便亦是终身事体,如何可轻说一个去他?使他别嫁,亦非正道。到此地位,只该大度含容,和气相与,等人颂一个贤惠,他自然做小伏低,有何不可?若父亲肯如此说,那未婚女子虽怎生嫉妒,也不好渗渗癞癞,就放出手段要长要短的。当得人家父亲护着女儿,不晓得调停为上,正要帮他立出界墙来,那管这一家增了好些难处的事?只这一封书去,有分交:锦窝爱妾,一朝剑析延津,远道孤儿,万里珠还合浦。正是:
世间好物不坚牢,彩云易散琉璃碎。
无缘对面不相逢,有缘千里能相会。
朱景先接了范家之书,对公子说道:“我前日曾说过的,今日你岳父以书相责,原说他不过。他说必先遣妾,然后成婚,你妻已送在境上,讨了回话然后前进,这也不得不从他了。”公子心里委是不舍得张福娘,然前日娶妾时,原说过了娶妻遣还的话;今日父亲又如此说,丈人又立等回头,若不遣妾,便成亲不得。真也是左难右难,眼泪从肚子里落下来,只得把这些话与张福娘说了。张福娘道:“当初不要我时,凭得你家。今既娶了进门,我没有得罪,须赶我去不得。便做讨大娘来时,我只是尽礼奉事他罢了,何必要得我去?”公子道:“我怎么舍得你?只是当初娶你时节,原对爹爹说过,待成正婚之日,先行送还。今爹爹把前言责我,范家丈人又带了女儿住在境上,要等了你去然后把女儿过门。我也处在两难之地,没奈何了。”张福娘道:“妾乃是贱辈,唯君家张主。君家既要遣去,岂可强住以阻大娘之来?但妾身有件不得已事,要去也去不得了。”公子道:“有甚不得已事?”张福娘道:“妾身上已怀得有孕,此须是君家骨血。妾若回去了,他日生出儿女来,到底是朱家之人,难道又好那里去得不成?把似他日在家守着,何如今日不去的是。”公子道:“你若不去,范家不肯成婚,可不担阁了一生婚姻正事?就强得他肯了,进门以后必是没有好气,相待得你刻薄起来,反为不美。不知权避了出去,等我成亲过了,慢慢看个机会劝转了他,接你来同处,方得无碍。”张福娘没奈何,正是:
人生莫作妇人身,百年苦乐由他人。
福娘主意不要回去,却是堂上主张发遣,公子一心要遵依丈人说话,等待成亲。福娘四不拗六,徒增些哭哭啼啼,怎生撇强得过?只得且自回家去守着。
这朱家即把此情报与范家。范翁方才同女儿进发,昼夜兼程,行到衙中,择吉成亲。朱公子男人心性,一似荷叶上露水珠儿,这边缺了,那边又圆。且全了范氏伉俪之欢,管不得张福娘仳离之苦。夫妻两下,且自过得恩爱,此时便没有这妾也罢了。
明年,朱景先茶马差满,朝廷差少卿王渥交代,召取景先还朝。景先拣定八月离任,此时福娘已将分娩,央人来说,要随了同归苏州。景先道:“论来有了妊孕,原该带了同去为是。但途中生产,好生不便,且看他造化。若得目下即产,便好带去了。”福娘再三来说:“已嫁从夫,当时只为避取大娘,暂回母家,原无绝理。况腹中之子,是那个的骨血,可以弃了竟去么?不论即产与不产,嫁鸡逐鸡飞,自然要一同去的。”朱景先是仕宦中人,被这女子把正理来讲,也有些说他不过,说与夫人劝化范氏媳妇,要他接了福娘来衙中,一同东归。范氏已先见公子说过两番,今翁姑来说,不好违命。他是诗礼之家出身的,晓得大体,一面打点接取福娘了。怎当得:天有不测风云,人有旦夕祸福!朱公子是色上要紧的人,看他未成婚时,便如此忍耐不得,急于取妾,以致害得个张福娘上不得,下不得,岂不是个喉急的?今与范氏夫妻,你贪我爱。又遣了张福娘,新换了一番境界。把从前毒火多注在一处,朝夜探讨。早已染了痨怯之症,吐血丝,发夜热,医家只戒少近女色。景先与夫人商量道:“儿子已得了病,一个媳妇,还要劝他分床而宿。若张氏女子再娶将来,分明是油锅内添上一把柴了。还只是立意回了他,不带去罢。只可惜他已将分娩,是男是女,这里我朱家之后,舍不得撇他。”景先道:“儿子媳妇,多是青年,只要儿子调理得身体好了,那怕少了孙子?趁着张家女子尚未分娩,黑白未分,还好辞得他。若不日之间产下一子,到不好撇他了。而今只把途间不便生产去说,十分说不倒时,权约他日后相接便是。”计议已定,当下力辞了张福娘,离了成都。归还苏州去了。
张福娘因朱家不肯带去,在家中哭了几场。他心里一意守着腹中消息。朱家去得四十日后,生下一子。因道少不得要归朱家,只当权寄在四川,小名唤做寄儿。福娘既生得有儿子,就甘贫守节,誓不嫁人。随你父母乡里百般说谕,井不改心。只绩纺补纫,资给度日,守那寄儿长成。寄儿生得眉目疏秀,不同凡儿,与里巷同伴一般的孩童戏耍,他每每做了众童的头,自称是官人,把众童呼来喝去,俨然让他居尊的模样。到了七八岁,张福娘送他上学从师,所习诸书,一览成诵。福娘一发把做了大指望,坚心守去,也不管朱家日后来认不认的事了。
且不说福娘苦守教子,那朱家自回苏州,与川中相隔万里,彼此杳不闻知。过了两年是庚子岁,公子朱逊病不得痊,呜呼哀哉。范氏虽做了四年夫妻,到有两年不同房,寸男尺女皆无。朱景先又只生得这个公子,井无以下小男小女,一死只当绝代了。有诗为证:
不孝有三无后大,谁料儿亡竞绝孙?
早知今日凄凉景,何故当时忽妾妊!
朱景先虽然仕宦荣贵,却是上奉老母,下抚寡媳,膝下井无儿孙,光景孤单,悲苦无聊,再无开眉欢笑之日。直到乙已年,景先母太夫人又丧,景先心事,一发只有痛伤。此时连前日儿子带妊还妾之事,尽多如隔了一世的,那里还记得影响起来?
又道是无巧不成话,四川后任茶马王渥少卿,闻知朱景先丁了母优,因是他交手的前任官,多有首尾的,特差人贵了傅仪奠帛,前来致吊,你道来的是甚么人?正是那年朱公子托他讨张福娘的旧役健捕胡鸿。他随着本处一个巡简邹圭到苏州公干的便船,来至朱家。送礼已毕,朱景先问他川中旧事,是件备陈。朱景先是个无情无绪之人,见了手下旧使役的,偏喜是长是短的婆儿气消遣闷怀。那胡鸿住在朱家了几时,讲了好些闲说话,也看见朱景先家里事体光景在心,便问家人道:“可惜大爷青年短寿。今不曾生得有公子,还与他立个继嗣么?”家人道:“立是少不得立他一个,总是别人家的肉,那里煨得热?所以老爷还不曾提起。”胡鸿道:“假如大爷留得一股真骨血在世上,老爷喜欢么?”家人道:“可知道喜欢,却那里讨得出?”胡鸿道:“有是有些缘故在那里,只不知老爷意思怎么样。”家人见说得蹊跷,便问道:“你说的话那里起?”胡鸿道:“你每岂忘记了大爷在成都曾娶过妾么?”家人道:“娶是娶过,后来因娶大娘子,还了他娘家了。”胡鸿道:“而今他生得有儿子。”家人道:“他别嫁了丈夫,就生得有儿子,与家有甚相干?”胡鸿道:“冤屈!冤屈!他那曾嫁人?还是你家带去的种哩!”家人道:“我每不敢信你这话,对老爷说了,你自说去!”
家人把胡鸿之言,一一来禀朱景先。朱景先却记起那年离任之日,张家女子将次分娩,再三要同到苏州之事,明知有遗腹在彼地。见说是生了儿子,且惊且喜,急唤胡鸿来问他的信。胡鸿道:“小人不知老爷主意怎么样,小人不敢乱讲出来。”朱景先道,“你只说前日与大爷做妾的那个女子,而今怎么样了就是!”胡鸿道:“不敢瞒老爷说,当日大爷娶那女子,即是小人在里头做事的,所以备知端的。大爷遣他出去之时,元是有娠。后来老爷离任得四十多日,即产下一个公子了。”景先道:“而今见在那里?”胡鸿道:“这个公子,生得好不清秀俗俐,极会读书,而今在娘身边,母子相守,在那里过日。”景先道:“难道这女子还不嫁人?”胡鸿道:“说这女子也可怜!他缝衣补裳,趁钱度日,养那儿子,供给读书,不肯嫁人。父母多曾劝他,乡里也有想他的,连小人也巴不得他有这日,在里头再赚两数银子。怎当得他心坚如铁,再说不入。后来看见儿子会读了书,一发把这条门路绝了。”景先道:“若果然如此,我朱氏一脉可以不绝,莫大之喜了。只是你的说话可信么?”胡鸿道:“小人是老爷旧役,从来老实,不会说谎,况此女是小人的首尾,小人怎得有差?”景先道:“虽然如此,我嗣续大事非同小可,今路隔万里,未知虚实,你一介小人,岂可因你一言造次举动得?”胡鸿道:“老爷信不得小人一个的言语,小人附舟来的是巡简邹圭,他也是老爷的旧吏。老爷问他,他备知端的。”朱景先见说话有来因,巴不得得知一个详细,即差家人情那邹巡简来。
邹巡简见是旧时本官相召,不敢迟慢,忙写了禀帖,来见朱景先。朱景先问他蜀中之事,他把张福娘守贞教子,与那儿子聪明俊秀不比寻常的话,说了一遍。与胡鸿所说,分毫不差。景先喜得打跌,进去与夫人及媳妇范氏备言其故,合家惊喜道:“若得如此,绝处逢生,祖宗之大庆也!”景先分付备治酒饭,管待邹巡简,与邹巡简商量川中接他母子来苏州说话。邹巡简道:“此路迢遥,况一个女子,一个孩子,跋涉艰难,非有大力,不能周全得直到这里。小官如今公等已完,早晚回蜀。恩主除非乘此便致书那边当道,支持一路舟车之费,小官自当效犬马之力,着落他母子起身,一径到府上,方可无误。”景先道:“足下所言,实是老成之见。下官如今写两封书,一封写与制置使留尚书,一封即写与茶马王少卿,托他周置一应路上事体,保全途中母子无虞。至于两人在那里收拾起身之事,全仗足下与胡鸿照管停当,下官感激不尽,当有后报。”邹巡简道:“此正小官与胡鸿报答恩主之日,敢不随便尽心,曲护小公子到府?恩主作速写起书来,小官早晚即行也。”朱景先遂一面写起书来,书云:“铨不禄,母亡子夭,目前无孙。前发蜀时,有成都女子张氏为儿妾,怀娠留彼。今据旧胥巡简邹圭及旧役胡鸿俱言业已获雄,今计八龄矣。遗孽万里,实系寒宗如线。欲致其还吴,而伶仃母子,跋涉非易。敢祈鼎力覆庇,使舟车无虞非但骨肉得以会合,实令祖宗借以绵延,感激非可名喻也。铨白。”一样发书二封,附与邹巡简将去,就便赏了胡鸿,致谢王少卿相吊之礼。各厚赠盘费,千叮万嘱,两人受托而去。朱景先道是既有上司主张,又有旧役帮衬,必是停当得来的,合家日夜只望好音不题。
且说邹巡简与胡鸿回去,到了川中,邹巡简将留尚书的书去至府中递过。胡鸿也回复了王少卿的差使,就递了旧茶马朱景先谢帖,并书一封。王少卿遂问胡鸿这书内的详细,胡鸿一一说了。王少卿留在心上,就分付胡鸿道:“你先去他家通此消息,教母子收拾打叠停当了,来禀着我。我早晚乘便周置他起身就路便是。”胡鸿领旨,竟到张家见了福娘,备述身被差遣直到苏州朱家作吊大夫人的事。福娘忙问:“朱公子及合家安否?”胡鸿道:“公子已故了五六年了。”张福娘大哭一场,又问公子身后事体。胡鸿道:“公子无嗣,朱爷终日烦恼,偶然说起娘子这边有了儿子,娘子教他读书,苦守不嫁。朱爷不信,遂问得邹巡简之言相同,十分欢喜,有两封书,托这边留制使与王少卿,要他每设法护送着娘子与小官人到苏州。我方才见过少卿了,少卿叫我先来通知你母子,早晚有便,就要请你们动身也。”张福娘前番要跟回苏州,是他本心,因不得自由,只得强留在彼,又不肯嫁人,如此苦守。今见朱家要来接他,正是叶落归根事务,心下岂不自喜?一面谢了胡鸿报信,一面对儿子说了,打点东归,只看王少卿发付。王少卿因会着留制使,同提起朱景先托致遗孙之事,一齐道:“这里完全人家骨肉的美事,我辈当力任之。”适有蜀中进士冯震武要到临安,有舟东下,其路必经苏州。且舟中宽敞,尽可附人。王少卿知得,报与留制使,各发柬与冯进士说了,如此两位大头脑去说那些小附舟之事,你道敢不依从么?冯进士分付了船户,将好舱口分别得内外的,收拾洁净,专等朱家家小下船。留制使与王少卿各赠路费茶果银两,即着邹巡简。胡鸿两人赍发张福娘母子动身,复着胡鸿防送到苏州。张福娘随别了自家家里,同了八岁儿子寄儿,上在冯进士船上。冯进士晓得是缙绅家属,又是制使、茶马使所托,加意照管,自不必说。一路进发,尚未得到。
这边朱景先家里,日日盼望消息,真同大旱望雨。一日,遇着朝廷南郊礼成,大贵恩典,侍从官员当荫一子,无子即孙。朱景先待报在子孙来,目前实是没有,待说没有来,已着人四川勾当去了。虽是未到,不是无指望的。难道虚了恩典不成?心里计较道:“宁可先报了名字去,他日可把人来补荫。”主意已定,只要取下一个名字就好填了。想一想道:“还是取一个甚么名字好?”
有恩须凭子和孙,争奈庭前未有人!
万里已迎遗腹孽,先将名讳报金门。
朱景先辗转了一夜,未得佳名。次早心下猛然道:“蜀中张氏之子,果收拾回来,此乃数年绝望之后从天降下来的,岂非天锡?《诗》云:‘天锡公纯嘏。’取名天锡,既含蓄天幸得来的意思,又觉字义古雅,甚妙,甚妙!”遂把“有孙朱天锡”填在册子上,报到仪部去了,准了恩荫,只等蜀中人来顶补。”
不多几时,忽然胡鸿复来叫见,将了留尚书、王少卿两封回书来禀道:“事已停当,两位爷给发盘缠,张小娘子与公子多在冯进士船上附来,已到河下了。”朱景先大喜,正要着人出迎,只见冯进士先将帖来进拜。景先接见冯进士,诉出留。王二大人相托,顺带令孙母子在船上来,幸得安稳,已到府前说话。朱景先称谢不尽,答拜了冯进士,就接取张福娘母子上来。张福娘领了儿子寄儿,见了翁姑与范氏大娘,感起了旧事,全家哭做了一团。又教寄儿逐位拜见过,又合家欢喜。朱景先问张福娘道:“孙儿可叫得甚么名字?”福娘道:“乳名叫得寄儿,两年之前,送入学堂从师,那先生取名天锡。”朱景先大惊道:“我因仪部索取恩荫之名,你每未来到,想了一夜,才取这两个字,预先填在册子上送去。岂知你每万里之外,两年之前,已取下这两个字作名了?可见天数有定若此,真为奇怪之事!”合家叹异。那朱景先忽然得孙,直在四川去认将来,已此是新闻了。又两处取名,适然相同,走进门来,只消补荫,更为可骇。传将开去,遂为奇谈。后来朱天锡袭了恩荫,官位大显,张福娘亦受封章。这是他守贞教子之报。有诗为证:
娶妾先妻亦偶然,岂知弃妾更心坚?
归来万里由前定,善念阴中必保全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