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三十

二刻拍案惊奇 文言故事铺​​首页

隆庆年间,陕西西安府有个易万户,带着卫兵驻扎在京城。同乡有个朱工部,两人交情最好。说来也巧,两家夫人同时有了身孕。有一回在朋友家喝酒,两人一时兴起,就指腹为婚。按着老规矩,各自割下一片衣襟交换,还写了婚书作凭证。

后来朱工部因为上书得罪了皇上,被贬到四川泸州当州判。易万户倒是升了边关参将,两家就此天各一方。易家生了个儿子,听说朱家得了个闺女,可隔着千山万水,这婚约也就耽搁下了。

没过几年,朱工部在任上水土不服,全家都病死了,只剩一两个老家仆,托在四川做官的亲戚帮着料理后事,把灵柩运回老家安葬。这时候易万户也因事革职回乡,不久就过世了。

易家儿子易大郎长大成人,练得一身好武艺,整天和伙伴们赛马射箭。这天正比试得起劲,草丛里突然窜出只野兔。大郎撇下同伴,张弓就追。追到一户大宅院门前,兔子不见了踪影。他探头往里瞧,只见个衣冠楚楚的老者走出来,盯着他打量:"这不是易家公子吗?"

大郎见对方认识自己,赶忙下马行礼。老者拉着他的手进屋,吩咐摆酒招待。酒过三巡,大郎请教老者姓名。老者笑道:"老夫与令尊交情匪浅。"说着让书童取来个匣子。大郎打开一看,里面正是当年父亲与朱家交换的罗衫和婚书,那字迹分明是父亲亲笔,顿时泪如雨下。

这时后堂传来环佩叮当声,只见个珠冠霞帔的老妇人,领着个姑娘袅袅婷婷走出来。那姑娘生得眉目如画,简直像画里走出来的仙子。老者指着姑娘说:"这就是小女,当年与令尊约定许配给公子的。"

大郎拜见过老夫人,迟疑道:"虽是先父之命,可媒妁未通,六礼未备..."老者摆手打断:"既有婚书为证,还要什么媒人?今日就完婚吧!"

当夜洞房花烛,小两口如胶似漆。一晃数月过去,有天大郎忽然想起:"我家离这不远,该回去看看。"新娘禀明父母,谁知二老坚决不允。新娘含泪道:"只怕你一去不回。"大郎赌咒发誓,新娘只是摇头。

又过几日,大郎借口遛马出门,一上马就狠抽几鞭。跑出几里地回头一看,哪有什么宅院?只见荒草丛中坟茔累累。回家后大病一场,有知情的老人告诉他:"朱家满门早亡,你遇到的怕是鬼宅。阴阳殊途,千万别再去了。"

后来大郎承袭父职,有夜巡营时,忽见那女子抱着个婴儿走来:"郎君可还记得妾身?这孩子是你的骨血,将来必成大器。"大郎刚要上前,女子却消失不见,只留下个眉清目秀的婴孩。

这孩儿长大后果然勇猛过人,屡立战功,官至都督,正应了当年女子预言。就像晋朝卢充娶鬼妻的故事,可见姻缘天定,连幽冥也不能阻隔。这还算是新鬼作祟,更有那几百年的老鬼也会与人生子,那就更稀奇了——

话说这第三首诗啊,乃是女鬼王玉英思念丈夫韩庆云所作。咱们今儿个就讲讲这段奇缘。

那韩庆云本是福建福州府福清县的秀才,在长乐县蓝田石龙岭那儿开了个私塾教书。这日他饭后散步,走到岭下草丛里,忽见一堆白骨,心里顿时揪了起来:"这是谁家亲人,竟暴尸荒野?"他想起古话说的"掩埋枯骨是仁德之事",当下就向邻居借了锄头簸箕,一个人吭哧吭哧地挖坑埋骨。末了还撮土为香,洒水代酒,恭恭敬敬祭奠了一番。

当晚他在书馆独宿,忽听篱笆门"毕剥"作响。开门一看,月光下站着个标致姑娘,穿着素净衣裳,朝他盈盈一拜。韩生忙还礼,那女子轻声道:"可否借一步说话?"引到馆中,女子自报家门:"妾身王玉英,本是湘潭人氏。宋末德佑年间,家父任闽州守将,抗元战死。妾不甘受辱,自尽于此岭。蒙乡邻掩埋,至今二百余年。白日承君安葬骸骨,特来相报。"

韩生连连摆手:"举手之劳,姑娘不必挂怀。"谁知玉英正色道:"妾虽为鬼,却通人情。古来书生与鬼结缘的佳话不少。今日蒙君葬骨之恩,便是天定的夫妻缘分。"韩生见她行走有影,言谈清晰,哪有半分鬼气?再看那杏眼桃腮的模样,心里早软了三分。当夜红烛高烧,竟与常人无异。

这般过了年余,忽一日玉英摸着肚子说:"去岁七夕与君相会,如今要临盆了。"当夜果然产下个白胖小子。起先夜里往来无人知晓,可婴儿啼哭哪瞒得住?渐渐风言风语传开,连韩母都听说了。

老太太把儿子叫到跟前盘问,韩生只得实言相告。韩母拍案惊起:"二百年的老鬼?这还了得!"听说得了孙子,又转怒为喜:"快抱来我瞧瞧!"玉英却道:"孩儿阳气未足,过些时日再见婆婆。"韩母哪里肯依?趁儿子不备,偷偷摸到书馆。

那日玉英正在楼上喂孩子吃果子,忽见楼梯响动,抱着孩子"嗖"地从窗口飘走了。韩母拾起地上的果核一看——竟是蜂房里的白蛹!这下可炸了锅,死活不让儿子再近那女鬼。

玉英含泪对韩生说:"婆婆既生疑心,我且带孩子回湘潭托养。这两片竹英你留着,想我时击之即至。"说罢化作清风而去。

再说湘潭有个黄员外,老来无子。这日在河边捡到个襁褓,衣带上绣着"十八年后当来归"。老员外如获至宝,抱回家当亲儿养着。玉英托梦告知韩生:"孩儿已有归宿,待衣带之期到了,你我同去相认。"

此后韩生击竹为号,玉英便来相会。更奇的是她还能预知祸福,帮乡邻消灾解难。可流言越传越邪乎,有人说他蛊惑人心,更有造谣说他勾引东家小姐的。玉英叹道:"本想报恩,反累了你。"渐渐来得少了,只在每年七夕相会一次。韩生也是个痴情种,竟为她终身不娶。

光阴似箭,转眼十八年过去。这日七夕,玉英忽然现身:"衣带之期已到,咱们该去认儿子了。"韩生禀明老母,收拾行装直奔湘潭。这正是:

当年阮修说无鬼,谁知鬼偏能生儿? 昔有寻亲黄香子,今成寻子白发人。

那黄老员外自打河边捡了孩子,视如己出。小娃生得眉目如画,聪明过人。老员外每见衣带上那行字,心里总犯嘀咕:"莫非这孩子另有来历?"

还是人家正妻小妾互相嫉妒,实在没办法才把孩子丢下的?还是那家孩子生得太多,怕养不起才扔掉的?既然已经抛弃了,怎么又会有十八年后再相见的约定?这必定是孩子的父母既不想留着,又舍不得彻底放弃,特意记下日子寄养在别人家,日后必定要来相认。我现在正好没有儿子,不如先收养着,等十八年后再看情况。

黄老翁自从捡到这个孩子后,忽然自己接连生了两个儿子,就把捡来的孩子取名叫鹤龄,把自己两个儿子的名字各取一字,一个叫鹤算,一个叫延龄,三个孩子一起送进学堂读书。鹤龄聪明过人,过目不忘。那两个孩子虽然也不错,但总比不上他。到了该考秀才的年纪,三个人一起中了秀才。黄老翁高兴得不得了,对待鹤龄和亲生孩子一样,从不偏心。那两个孩子是老来得子,黄老翁急着让他们早点成家,好早些抱孙子,十六七岁就给他们都娶了媳妇。只有鹤龄因为衣带上写着约定,怕亲生父母按时来寻,说不定要认祖归宗,所以迟迟没有成亲。

黄老翁心里过意不去,说:"你是我长子,怎么反倒没成家?"就先拿出四十两银子,给他定了同村易家的女儿。鹤龄也知道衣带的事,对黄老翁说:"儿子从小蒙您养育大恩,已经是您的儿子了。但亲生父母既然约定了日期,怎么能不告诉他们就成亲?虽然您给我定了亲事,还是等过了约定的日子,要是父母不来,再成亲也不迟。"黄老翁觉得他说得有理,也就由着他。

转眼到了第十八个年头,黄老翁天天悬着心,看有什么动静。

这天,街上来了个福建人,正在给人算命。他打听到黄老翁家,上门求见。黄老翁正盼着三个儿子能考中举人,见是算命先生没有不接待的。听说这人是从远方来的,疑心有什么特别的本事,就请他坐下,把三个儿子的生辰八字给他推算。那算命的装模作样算了一会儿,指着鹤龄的八字对黄老翁说:"这不是您亲生的儿子,他生来就不该在父母身边,必须寄养在外才能长大。等长大成人后,就要认祖归宗,现在正是时候了。"

黄老翁听他点破实情,脸一下子红了:"先生别胡说!这三个都是我亲生的,哪有什么寄养的事!何况您说的是我长子,要继承我家香火的,哪还有别的祖宗可认?"算命的哈哈大笑:"老丈难道忘了衣带上的约定吗?"黄老翁脸色大变:"先生怎么知道这事?"

算命的收起笑容:"在下不是别人,正是十八年前抛弃孩子的韩秀才。"他怕黄家不认账,所以假扮成算命先生来打探消息。现在既然孩子在您家,想必您不会让他忘了本姓。"

黄老翁说:"衣带上的约定确实是真的,老汉怎么会昧着良心不认!况且我自己有儿子,就算哪天死了,也不至于没人送终,何必霸占别人家的孩子?只是这孩子当初为什么被抛弃?还请说个明白。"

韩秀才犹豫道:"说来这事有些离奇,不好开口。"

黄老翁劝道:"既然令郎和我们家有这段缘分,就是自家人了,说给老夫听听,也好知道这孩子的来历。"

韩秀才这才说道:"这孩子的母亲不是今世之人,乃是二百年前一位贞女的魂魄。这女子在宋朝时,父亲做官守城失利,全家殉节而死。她的魂魄不散,与我结合生下这个孩子。因为怕外人起疑,她说自己家世在湘潭,要我把孩子寄养在这里,衣带上的字都是她亲手写的。今日我来这里,也是她指引的,没想到真的遇上了。还请让我见见孩子。"

黄老翁惊叹道:"竟有这样奇异的事!想来令郎有这样的出身,必定不凡。现在令郎和我两个儿子一起去长沙参加乡试了。"

韩秀才说:"我既然千里迢迢找到这里,就算孩子在长沙,也要去见一面。只求老丈体谅父子天性,让孩子认祖归宗,我就感激不尽了。"

黄老翁说:"父子至亲,理应让你们团聚。何况这是阴间注定的缘分,怎么能阻拦?只是老夫抚养了十八年,这些都不必说了,就是最近给他定亲的四十两银子聘礼..."

韩秀才连忙说:"老丈的恩德难以报答,聘礼自然应该奉还。等我见过孩子后,回去和他母亲商量,绝不会辜负您的大恩。"

韩秀才告别黄老翁,直奔长沙打听黄家三兄弟考试住的地方。找到后,写了个帖子传给黄家大儿子鹤龄。帖子上写着:"十八年前与闻衣带事人韩某。"

鹤龄一见"衣带"二字,心头一震,急忙出来相见:"先生是哪里人?怎么知道衣带的事?"

韩秀才仔细打量鹤龄,见他二十岁上下,身材瘦削,文质彬彬。眉宇间既有父亲的轮廓,又带着母亲的秀气。谁见了都以为是个十八岁的书生,哪知道竟是二百年前鬼魂所生的孩子!

韩秀才看鹤龄的模样,活脱脱就是王玉英的翻版,心里认定这就是自己的儿子,便答道:"小郎君可要见写衣带的人?"

鹤龄紧紧攥着衣带,眼眶发红:"这衣带上写字的人,不是父亲就是母亲。当初约好今年相见,您既然知道内情,想必有确切消息,求您告诉我吧!"

韩生深吸一口气:"写下这衣带的人,正是我妻子王玉英。要想见她,得先认出我是谁。"话音未落,鹤龄突然扑通跪下,抱住韩生双腿嚎啕大哭:"果然是父亲!您怎么忍心抛下儿子十八年啊?"

韩生扶起儿子,声音发颤:"你母亲不是凡人,是修炼两百年的鬼仙。当年生下你后不便抚养,才将你托付给黄家。她本是湘潭人氏,我却是福建秀才,我们的姻缘也在福建。你若念着亲生父母,就该辞别养父,随我回闽地去。"

"那母亲现在何处?"鹤龄急得直搓手。韩生摇头:"她行踪不定,要相见只能去福建。"正说着,旁边突然炸开两声怒喝。只见鹤算、延龄两个弟弟涨红了脸冲过来:"哪来的江湖骗子!好端端要拐走我们大哥!"家仆们也围上来七嘴八舌:"大官人别信这游方术士,专会编故事骗人!"

众人推搡着要把韩生赶出去,韩生甩开衣袖高声道:"慢着!我早见过你们老爷,只要还清四十两聘金就能赎回儿子!"可谁还听他分辩?家仆们连推带拽,鹤龄急得直跺脚却被拦在身后。两个弟弟恶狠狠道:"大哥糊涂!跟这种骗子啰嗦什么,没打断他腿算客气了!"

夜深人静时,韩生取出竹英轻轻敲击。白雾缭绕间,王玉英飘然而至。听丈夫说完遭遇,她轻叹道:"聘金该还,但眼下凑不齐。不如先回福建,易家那门亲事也是天定..."话未说完,窗外传来更鼓声,她的身影渐渐淡去。

湘江上的浪头打得船板砰砰响,韩生裹紧单衣。忽然船身一稳,抬头就见玉英立在船头,衣袂翻飞间惊涛退避。到家那日,左邻右舍吓得直念佛——都当这书生早被妖精害死了。韩生索性把鬼妻生子的事全抖落出来,反倒惹得众人啧啧称奇,这个要捐五钱,那个凑一两,竟集了二十多两银子。

这夜玉英托梦道:"明日路过江边古庙..."次日韩生拨开蛛网钻进神龛,正疑惑哪有银子,忽听庙门口吵嚷。只见个青白脸汉子往香炉里乱塞东西,嘴里念叨:"菩萨保佑别应验赌咒..."后面追来的黑脸汉子嚷着要搜赃。等两人吵吵嚷嚷走远,韩生从香炉摸出个油纸包——二十两雪花银正泛着光。

话说韩生一路风尘仆仆赶到湘潭,揣着四十两银子直奔黄家。他把银子往桌上一放,直说来意:"黄老伯,这是当年您下的聘礼,如今我想赎回犬子鹤龄。"

黄翁捋着胡子笑道:"贤侄啊,这婚事早就定下了,两个孩子都到了成亲的年纪。老夫盘算着,不如就用这笔银子给他们把喜事办了。至于回福建的事,往后再说也不迟。你们父子商量着办就是,老夫这边也好有个交代。"

韩生连忙拱手:"全凭老伯做主。"黄翁当即叫来媒人,去易家说项。谁知易家一听就炸了锅:"当初说好是嫁黄家公子,门当户对又是同乡,这才应下的。如今听说这小子原是福建人,万一成亲后要回老家,隔着几千里路,这算怎么回事?除非说定留在黄家不走,这婚事才能作数。"

媒人回来一五一十说了,黄翁正中下怀,转头对韩生叹道:"贤侄你看,不是老夫要留人,实在是亲家那边不松口。再说令郎户籍在楚地,婚事也在楚地办,回福建这事怕是难成啊。"

韩生左思右想不得法,夜里又敲响竹英找玉英商量。玉英的身影在烛光里若隐若现:"早说过易家这门亲是前世姻缘。既然根在这儿了,哪能轻易挪窝?再说我本就是湘中人,儿子在这边成家立业不也挺好?你只要认回儿子,何必非要回福建?"

韩生急得直搓手:"福建是咱们根啊!我老母亲还在家盼着,不带着孙子回去,我要这儿子做什么?"玉英轻轻摇头:"事到如今由不得你盘算。要是硬要回福建,这婚事准得黄。你带着儿子回去,上哪儿再找合适的姻缘?不如先顺着黄、易两家的意思把喜事办了,往后再从长计议。"

韩生没奈何,只得跟黄翁交了底。黄翁乐得合不拢嘴,先让鹤龄认了生父,又收拾间书房安顿韩生住下。那四十两银子全数拿来操办喜事,易家听说不回福建了,这才欢欢喜喜应下婚事。

新婚夜里,鹤龄拉着父亲衣袖,眼眶发红:"爹,我想见见娘亲。"韩生传话给玉英,玉英声音发颤:"我亲生的孩儿,怎能不想见?只是白日人多眼杂。你告诉孩子,等夜深人静时在房里轻敲竹英,我自会来见他们小夫妻。"

当夜月明星稀,鹤龄夫妇跪在房中,只见一位素衣女子凌空而下。玉英抚着儿子肩头,又拉起媳妇的手:"好一对璧人!为娘这点骨血牵绊,二百年的清净修为都搁下了。如今看你们成家立业,我的心愿总算圆满了。"

鹤龄捧着母亲衣角不肯放:"儿子读过些书,知道古往今来的奇事。可像母亲这样数百年的精魂还能在人间生儿育女,实在闻所未闻。不知母亲修的什么道法?"

玉英望着窗外月色:"我因贞烈而死,后土娘娘封作鬼仙,特许我生个孩子延续血脉。你父亲有掩埋骸骨的善心,阴德厚重,我才与他结缘生下你。这都是前世注定的因果。"说着突然起身,"今日特来相见,往后除非你们回福建路过石尤岭,否则再难相会了。我儿前途无量,千万珍重!"话音未落,身影已化作清风散去。

小两口失魂落魄呆坐半夜,次日说与全家听,众人都惊得合不拢嘴。韩生接过鹤龄还来的竹英叹道:"你既在义父这边成家,回福建的事不急。过些时日我先回去探望祖母罢。"正说着,鹤龄突然眼睛一亮:"爹别急!秋试在即,等儿子考完再议不迟。"

转眼桂子飘香,鹤龄与弟弟鹤算双双中举,黄家张灯结彩好不热闹。后来兄弟俩又要同赴春闱,韩生想着在湘潭无事,便收拾行李要回福建。黄翁赠了盘缠,鹤龄小夫妻也凑了些私房钱。韩母见到儿子归来,听说孙儿中了举还娶了媳妇,喜得直抹眼泪,连孙媳妇是鬼仙所生这事都不计较了。

第二年杏花时节,喜报接连传来——鹤龄兄弟同登进士榜!鹤龄请假省亲,鹤算放了闽县知县,兄弟俩带着全家赴任。路过福建时,鹤龄特意携妻拜见祖母。韩生拉着儿子说:"长乐县石尤岭是我与你娘相遇的地方,她的遗骨也葬在那儿。咱们全家去一趟,你娘必来相见。"

一家人刚到岭下客栈住下,不用敲竹英,玉英已飘然而至。她向韩母盈盈下拜:"如今孙儿媳妇都在跟前,孙儿又功成名就,妾身报恩的心愿已了。阴魂本不该久留人间,今日全家团圆,往后要潜心修行了。"韩生急得去拉她衣袖:"这些年辛苦操持,好不容易能享天伦之乐,怎么又说要走?"鹤龄夫妇跪着直哭,玉英却退到月光里:"二百年的魂魄能在人间生养子女,已是天大的机缘。聚散有数,莫做儿女之态。"说罢化作一道白虹贯月而去。

此后任凭韩生怎么敲竹英,再不见玉英踪影。直到七夕那天,韩生独坐空庭,才真正尝到丧偶之痛。他翻出玉英生前写的诗词,那些"万鸟鸣春"的绝句还墨香犹在,便整理成十卷诗集,题名《万鸟鸣春》刊行于世。

话说那韩生后来寿数尽了,鹤龄这孩子含着泪,把他葬在石尤岭下。那坟头正对着山间云雾,松涛阵阵,像是韩生还在吟诗似的。

鹤龄这孩子有心啊,打那以后就把姓氏改回了韩,可又给自己起了个"黄石"的别号。街坊问他为啥,他总摸着腰间玉佩说:"黄家养我十八年,石尤岭埋着我生父,这两处恩情,到死都不敢忘。"

守孝三年期满,那日春雨刚停,鹤龄带着易氏收拾行装回湘潭。老邻居们挤在巷口送行,有个拄拐杖的阿婆突然抹泪:"当年那韩举人飘着魂儿来求子,谁想得到今日这般圆满......"

这事在闽地传了百十年,茶楼说书人最爱讲这段。有回两个书生在酒肆争辩,一个拍桌子道:"骷髅报恩?荒唐!"旁边白发老翁突然插话:"后生可知道,那韩家祖坟前的石榴树,至今结果都比别处甜三分哩。"

最后那首诗怎么说来着?"二百年前游荡的孤魂,竟在人间留下血脉生根。埋骨处青草格外茂盛,方知枯骨也懂报恩。"您说奇也不奇?

原文言文

  瘗遗骸王玉英配夫 偿聘金韩秀才赎子

  晋世曾闻有鬼子,今知鬼子乃其常。

  既能成得雌雄配,也会生儿在冥壤。

  话说国朝隆庆年间,陕西西安府有一个易万户,以卫兵入屯京师,同乡有个朱工部相与得最好。两家妇人各有好孕,万户与工部偶在朋友家里同席,一时说起,就两下指腹为婚。依俗礼各割衫襟,彼此互藏,写下合同文字为定。后来工部建言,触忤了圣旨,钦降为四川沪州州判。万户升了边上参将,各奔前程去了。万户这边生了一男,传闻朱家生了一女,相隔既远,不能勾图完前盟。过了几时,工部在谪所水土不服,全家不保,剩得一两个家人,投托着在川中做官的亲眷,经纪得丧事回乡,殡葬在郊外。其时万户也为事革任回卫,身故在家了。

  万户之子易大郎,年已长大,精熟武艺,日夜与同伴驰马较射。一日正在角逐之际,忽见草间一兔腾起,大郎舍了同伴,挽弓赶去。赶到一个人家门口,不见了兔儿,望内一看,元来是一所大宅院。宅内一个长者走出来,衣冠伟然,是个士大夫模样,将大郎相了一相,道:“此非易郎么?”大郎见是认得他的,即下马相揖。长者拽了大郎之手,步进堂内来,重见过礼,即分付里面治酒相款。酒过数巡,易大郎请问长者姓名。长者道:“老夫与易郎葭莩不薄,老夫教易郎看一件信物。”随叫书童在里头取出一个匣子来,送与大郎开看。大郎看时,内有罗衫一角,文书一纸,合缝押字半边,上写道:“朱、易两姓,情既断金,家皆种玉。得雄者为婿,必谐百年。背盟得天厌之,天厌之!隆庆某年月日朱某、易某书,坐客某某为证。”大郎仔细一看,认得是父亲万户亲笔,不觉泪下交颐。只听得后堂传说:“襦人同小姐出堂。”大郎抬眼看时,见一个年老妇人,珠冠绯袍,拥一女子,袅袅婷婷,走出厅来。那女子真色淡容,蕴秀包丽,世上所未曾见。长者指了女子对大郎道:“此即弱息,尊翁所订以配君子者也。”大郎拜见孺入已过,对长者道:“极知此段良缘,出于先人成命,但媒妁未通,礼仪未备,奈何?”长者道:“亲口交盟,何须执伐!至于仪文未节,更不必计较。郎君倘若不弃,今日即可就甥馆,万勿推辞!”大郎此时意乱心迷,身不自由。女子已进去妆梳,须臾出来行礼,花烛合音,悉依家礼仪节。是夜送归洞房,两情欢悦,自不必说。

  正是欢娱夜短,大郎匆匆一住数月,竟不记得家里了。一日忽然念着道:“前日骤马到此,路去家不远,何不回去看看就来?”把此意对女子说了。女子禀知父母,那长者与孺人坚意不许。大郎问女子道:“岳父母为何不肯?”女子垂泪道:“只怕你去了不来。”大郎道:“那有此话!我家里不知我在这里,我回家说声就来。一日内的事,有何不可?”女子只不应允。大郎见他作难,就不开口。又过了一日,大郎道:“我马闲着,久不骑坐,只怕失调了。我须骑出去盘旋一回。”其家听信。大郎走出门,一上了马,加上数鞭,那马四脚腾空,一跑数里。马上回头看那旧处,何曾有甚么庄院?急盘马转来一认,连人家影迹也没有。但见群冢累累,荒藤野蔓而已。归家昏昏了几日,才与朋友们说着这话。有老成人晓得的道:“这两家割襟之盟,果是有之,但工部举家已绝,郎君所遇,乃其幽宫,想是夙缘未了,故有此异。幽明各路,不宜相侵,郎君勿可再往!”大郎听了这话,又眼见奇怪,果然不敢再去。

  自到京师袭了父职回来,奉上司檄文,管署卫印事务。夜出巡堡,偶至一处,忽见前日女子怀抱一小儿迎上前来,道:“易郎认得妾否?郎虽忘妾,褓中之儿,谁人所生?此子有贵征,必能大君门户,今以还郎,抚养他成人,妾亦藉手不负于郎矣。”大郎念着前情,不复顾忌,抱那儿子一看,只见眉清目秀,甚是可喜。大郎未曾娶妻有子的,见了好个孩儿,岂不快活。走近前去,要与那女子重叙离情,再说端的。那女子忽然不见,竟把怀中之子掉下,去了。大郎带了回来。后来大郎另娶了妻,又断弦,再续了两番,立意要求美色。娶来的皆不能如此女之貌,又绝无生息。惟有得此子长成,勇力过人,兼有雄略。大郎因前日女子有“大君门户”之说,见他不凡,深有大望。一十八岁了,大郎倦于戎务,就让他裘了职,以累建奇功,累官至都督,果如女子之言。

  这件事全似晋时范阳卢充与崔少府女金碗幽婚之事,然有地有人,不是将旧说附会出来的。可见姻缘未完,幽明配合,鬼能生子之事往往有之。这还是目前的鬼魂气未散,更有几百年鬼也会与人生子,做出许多话柄来,更为奇绝。要知此段话文,先听几首七言绝句为证:

  洞里仙人路不遥,洞庭烟雨昼潇潇。

  莫教吹笛城头阁,尚有销魂鸟鹊桥。

  (其一)。

  莫讶鸳鸾会有缘,桃花结子已千年。

  尘心不识蓝桥路,信是蓬莱有谪仙。

  (其二)。

  朝暮云骖闽楚关,青鸾信不断尘寰。

  乍逢仙侣抛桃打,笑我清波照雾鬟。

  (其三)。

  这三首乃女鬼王玉英忆夫韩庆云之诗。那韩庆云是福建福州府福清县的秀才,他在本府长乐县蓝田石龙岭地方开馆授徒。一日散步岭下,见路舍有枯骨在草丛中,心里恻然道:“不知是谁人遗骸,暴露在此!吾闻收掩遗骸,仁人之事。今此骸无主,吾在此间开馆,既为吾所见,即是吾责了。”就归向邻家借了锄铲畚锸之类,又没个帮助,亲自动手,瘗埋停当。撮土为香,滴水为酒,以安他魂灵,致敬而去。

  是夜独宿书馆,忽见篱外毕毕剥剥,敲得篱门响。韩生起来,开门出看,乃是一个美丽女子,韩生慌忙迎揖。女子道:“且到尊馆,有话奉告。”韩生在前引导,同至馆中。女子道:“妾姓王,名玉英,本是楚中湘潭人氏。宋德佑年间,父为闽州守,将兵御元人,力战而死。妾不肯受胡虏之辱,死此岭下。当时人怜其贞义,培土掩覆。经今两百余年,骸骨偶出。蒙君埋藏,恩最深重。深夜来此,欲图相报。”韩生道:“掩骸小事,不足挂齿。人鬼道殊,何劳见顾?”玉英道:“妾虽非人,然不可谓无人道。君是读书之人,幽婚冥合之事,世所常有。妾蒙君葬埋,便有夫妻之情。况夙缘甚重,愿奉君枕席,幸勿为疑。”韩生孤馆寂寥,见此美妇,虽然明说是鬼,然行步有影,衣衫有缝,济济楚楚,绝无鬼息。又且说话明白可听,能不动心?遂欣然留与同宿,交感之际,一如人道,毫无所异。

  韩生与之相处一年有余,情同伉俪。忽一日,对韩生道:“妾于去年七月七日与君交接,腹已受妊,今当产了。”是夜即在馆中产下一儿。初时韩生与玉英往来,俱在夜中,生徒俱散,无人知觉。今已有子,虽是玉英自己乳抱,却是婴儿啼声,瞒不得人许多,渐渐有人知觉,但亦不知女子是谁,婴儿是谁,没个人家主名,也没人来查他细帐。只好胡猜乱讲,总无实据。传将开去,韩生的母亲也知道了。对韩生道:“你山间处馆,恐防妖魅。外边传说你有私遇的事,果是怎么样的?可实对我说。”韩生把掩骸相报及玉英姓名说话,备细述一遍。韩母惊道:“依你说来,是个多年之鬼了,一发可虑!”韩生道:“说也奇怪,虽是鬼类,实不异人,已与儿生下一子了。”韩母道:“不信有这话!”韩生道:“儿岂敢造言欺母亲?”韩母道:“果有此事,我未有孙,正巴不得要个孙儿。你可抱归来与我看一看,方信你言是真。”韩生道:“待儿与他说着。”果将母亲之言说知。玉英道:“孙子该去见婆婆,只是儿受阳气尚浅,未可便与生人看见,待过几时再处。”韩生回复母亲。韩母不信,定要捉破他踪迹,不与儿子说知。

  忽一日,自己魆地到馆中来。玉英正在馆中楼上,将了果子喂着儿子。韩母一直闻将上楼去。玉英望见有人,即抱着儿子,从窗外逃走。喂儿的果子,多遗弃在地。看来象是莲肉,抬起仔细一看,元来是峰房中白子。韩母大惊道:“此必是怪物。”教儿子切不可再近他。韩生口中唯唯,心下实舍不得。等得韩母去了,玉英就来对韩生道:“我因有此儿在身,去来不便。今婆婆以怪物疑我,我在此也无颜。我今抱了他回故乡湘潭去,寄养在人间,他日相会罢。”韩生道:“相与许久,如何舍得离别?相念时节,教小生怎生过得?”玉英道:“我把此儿寄养了,自身去来由我。今有二竹英留在君所,倘若相念及有甚么急事要相见,只把两英相击,我当自至。”说罢,即飘然而去。

  玉英抱此儿到了湘潭,写七字在儿衣带上道:“十八年后当来归。”又写他生年月日在后边了,弃在河旁。湘潭有个黄公,富而无子,到河边遇见,拾了回去养在家里。玉英已知,来对韩生道:“儿已在湘潭黄家,吾有书在衣带上,以十八年为约,彼时当得相会,一同归家。今我身无累,可以任从去来了。”此后韩生要与玉英相会,便击竹英。玉英既来,凡有疾病祸患,与玉英言之,无不立解。甚至他人祸福,玉英每先对韩生说过,韩生与人说,立有应验。外边传出去,尽道韩秀才遇了妖邪,以妖言惑众。恰好其时主人有女淫奔于外,又有疑韩生所遇之女,即是主人家的。弄得人言肆起,韩生声名颇不好听。玉英知道,说与韩生道:“本欲相报,今反相累。”渐渐来得希疏,相期一年只来一番,来必以七夕为度。韩生感其厚意,竟不再娶。如此一十八年,玉英来对韩生道:“衣带之期已至,岂可不去一访之?”韩生依言,告知韩母,遂往湘潭。正是:

  阮修倡论无鬼,岂知鬼又生人?

  昔有寻亲之子,今为寻子之亲。

  月说湘潭黄翁一向无子,偶至水滨,见有弃儿在地,抱取回家。看见眉清目秀,聪慧可爱,养以为子。看那衣带上面有“十八年后当来归”七字,心里疑道:

  “还是人家嫡妾相忌,没奈何抛下的?还是人家生得儿女多了,怕受累弃着的?既已抛弃,如何又有十八年之约?此必是他父母既不欲留,又不忍舍,明白记着,寄养在人家,他日必来相访。我今现在无子,且收来养着,到十八年后再看如何。”黄翁自拾得此儿之后,忽然自己连生二子,因将所拾之儿取名鹤龄,自己二子分开他二字,一名鹤算,一名延龄,一同送入学堂读书。鹤龄敏惠异常,过目成诵。二子虽然也好,总不及他。总卯之时,三人一同游庠。黄翁欢喜无尽,也与二子一样相待,毫无差别。二子是老来之子,黄翁急欲他早成家室,目前生孙,十六七岁多与他毕过了姻。只有鹤龄因有衣带之语,怕父母如期来访,未必不要归宗,是以独他迟迟未娶。却是黄翁心里过意不去道:“为我长子,怎生反未有室家?”先将四十金与他定了里中易氏之女。那鹤龄也晓得衣带之事,对黄翁道:“儿自幼蒙抚养深恩,已为翁子;但本生父母既约得有期,岂可娶而不告?虽蒙聘下妻室,且待此期已过,父母不来,然后成婚,未为迟也。”黄翁见他讲得有理,只得凭他。既到了十八年,多悬悬望着,看有甚么动静。

  一日,有个福建人在街上与人谈星命,访得黄翁之家,求见黄翁。黄翁心里指望三子立刻科名,见是星相家无不延接。闻得远方来的,疑有异术,遂一面请坐,将着三子年甲央请推算。谈星的假意推算了一回,指着鹤龄的八字,对黄翁道:“此不是翁家之子,他生来不该在父母身边的,必得寄养出外,方可长成。及至长成之后,即要归宗,目下已是其期了。”黄公见他说出真底实话,面色通红道:“先生好胡说!此三子皆我亲子,怎生有寄养的话说!何况说的更是我长子,承我宗桃,那里还有宗可归处?”谈星的大笑道:“老翁岂忘衣带之语乎?”黄翁不觉失色道:“先生何以知之?”谈星的道:“小生非他人,即是十八年前弃儿之韩秀才也。”恐翁家不承认,故此假扮做谈星之人,来探踪迹。今既在翁家,老翁必不使此子昧了本姓。”黄翁道:“衣带之约,果然是真,老汉岂可昧得!况我自有子,便一日身亡,料已不填沟壑,何必赖取人家之子?但此子为何见弃?乞道其详。”韩生道:“说来事涉怪异,不好告诉。”黄翁道:“既有令郎这段缘契,便是自家骨肉,说与老夫知道,也好得知此子本末。”韩生道:“此子之母,非今世人,乃二百年前贞女之魂也。此女在宋时,父为闽官御敌失守,全家死节,其魂不漏,与小生配合生儿。因被外人所疑,他说家世湘潭,将来贵处寄养,衣带之字,皆其亲书。今日小生到此,也是此女所命,不想果然遇着,敢请一见。”黄翁道:“有如此非怪异事!想令郎出身如此,必当不凡。今令郎与小儿共是三兄弟,同到长沙应试去了。”韩生道:“小生既远寻到此,就在长沙,也要到彼一面。只求老翁念我天性父子,恩使归宗,便为万幸。”黄翁道:“父子至亲,谊当使君还珠。况是足下冥缘,岂可间隔?但老夫十八年抚养,已不必说,只近日下聘之资,也有四十金。子既已归足下,此聘金须得相还。”韩生道:“老翁恩德难报,至于聘金,自宜奉还。容小生见过小儿之后,归与其母计之,必不敢负义也。”

  韩生就别了黄翁,径到长沙访问黄翁三子应试的下处。已问着了,就写一帖传与黄翁大儿子鹤龄。帖上写道:“十八年前与闻衣带事人韩某。”鹤龄一见衣带说话,感动于心,惊出请见道:“足下何处人氏?何以知得衣带事体?”韩生看那鹤龄日个年方弱冠,体不胜衣。清标固禀父形,嫣质犹同母貌。恂恂儒雅,尽道是十八岁书生;邈邈源流,岂知乃二百年鬼子!韩生看那鹤龄模样,俨然与王玉英相似,情知是他儿子,遂答道:“小郎君可要见写衣带的人否?”鹤龄道:

  “写衣带之人,非吾父即吾母,原约在今年,今足下知其人,必是有的信,望乞见教。”韩生道:“写衣带之人,即吾妻王玉英也。若要相见,先须认得我。”鹤龄见说,知是其父,大哭抱住道:“果是吾父,如何舍得弃了儿子一十八年?”韩生道:“汝母非凡女,乃二百年鬼仙,与我配合生儿,因乳养不便,要寄托人间。汝母原藉湘潭,故将至此地。我实福建秀才,与汝母姻缘也在福建。今汝若不忘本生父母,须别了此间义父,还归福建为是。”鹤龄道:“吾母如今在那里?儿也要相会。”韩生道:“汝母修去修来,本无定所,若要相会,也须到我闽中。”鹤龄至性所在,不胜感动。两弟鹤算、延龄在旁边听见说着要他归福建说话,少年心性,不觉大怒起来,道:“那里来的这野汉,造此不根之谈,来诱哄人家子弟,说着不达道理的说话!好耽耽一个哥哥,却教他到福建去,有这样胡说的!”那家人每见说,也多嗔怪起米,对鹤龄道:“大官人不要听这个游方人,他每专打听着人家事体,来撰造是非哄诱人的。”不管三七二十一,扯的扯,推的推,要揉他出去,韩生道:“不必罗唣!我已在湘潭见过了你老主翁,他只要完得聘金四十两,便可赎回,还只是我的儿子。你们如何胡说!”众人那里听他?只是推他出去为净。鹤龄心下不安,再三恋恋,众人也不顾他。两弟狠狠道:“我兄无主意,如何与这些闲棍讲话!饶他一顿打,便是人情了。”鹤龄道:“衣带之语,必非虚语,此实吾父来寻盟。他说道曾在湘潭见过爹爹来,回去到家里必知端的。”鹤算、延龄两人与家人只是不信,管住了下处门首,再不放进去鹤龄相见了。

  韩生自思儿子虽得见过,黄家婚聘之物,理所当还。今没个处法还得他,空手在此,一年也无益,莫要想得儿子归去。不如且回家去再做计较。心里主意未定,到了晚间,把竹英击将起来。王玉英即至,韩生因说着已见儿子,黄家要偿取聘金方得赎回的话。玉英道:“聘金该还,此间未有处法,不如且回闽中,别图机会。易家亲事,亦是前缘,待取了聘金,再到此地完成其事,未为晚也。”韩生因此决意回闽,一路浮湘涉湖,但是波浪险阻,玉英便到舟中护卫。至于盘缠缺乏,也是玉英暗地资助,得以到家。到家之日,里邻惊骇,道是韩生向来遇妖,许久不见,是被妖魅拐到那里去,必然丧身在外,不得归来了。今见好好还家,以为大奇。平日往来的多来探望。韩生因为众人疑心坏了他,见来问的,索性一一把实话从头至尾备述与人,一些不瞒。众人见他不死,又果有儿子在湘潭,方信他说话是实。反共说他遇了仙缘,多来慕羡他。不认得的,尽想一识其面。有问韩生为何不领了儿子归来,他把聘金未曾还得,湘潭养父之家不肯的话说了。有好事的多愿相助,不多几时,凑上了二十余金,尚少一半。夜间击英,与王玉英商量。玉英道:“既有了一半,你只管起身前去,途中有凑那一半之处。

  韩生随即动身,到了半路,在江边一所古庙边经过,玉英忽来对韩生道:“此庙中神厨里坐着,可得二十金,足还聘金了。”韩生依言,泊船登岸,走入庙里看时,只见:庙门颓败,神路荒凉。执挝的小鬼无头,拿簿的判官落帽。庭中多兽迹,狐狸在此宵藏;地上少人踪,魍魉投来夜宿。存有千年香火样,何曾一陌纸钱飘!韩生到神厨边揭开帐幔来看,灰尘堆来有寸多厚,心里道:“此处那里来的银子?”然想着玉英之言未曾有差,且依他说话,爬上去蹲在厨里。喘息未定,只见一个人慌慌忙忙走将进来,将手在案前香炉里乱塞。塞罢,对着神道声诺道:“望菩萨遮盖遮盖,所罚之咒,不要作准。”又见一个人在外边嚷进来道:“你欺心偷过了二十两银子,打点混赖,我与你此间神道面前罚个咒。罚得咒出,便不是你。”先来那个人便对着神道,口里念诵道我若偷了银子,如何如何。后来这个人见他赌得咒出,遂放下脸子道:“果是与你无干,不知在那里错去了?”先来那个人,把身子抖一抖,两袖洒一洒道:“你看我身边须没藏处。“两个卿卿哝哝,一路说着,外边去了。

  韩生不见人来了,在神厨里走将出来。摸一摸香炉,看适间藏的是甚么东西,摸出一个大纸包来。打开看时,是一包成锭的银子,约有二十余两。韩生道:“惭愧,眼见得这先人来的,瞒起同伴的银子藏在这里,等赌过咒搜不出时,慢慢来取用。岂知已先为鬼神所知,归我手也!欲待不取,总来是不义之财;欲待还那失主,又明显出这个人的偷窃来了。不如依着玉英之言,且将去做赎子之本,有何不可?”当下取了。出庙下船,船里从容一秤,果有二十两重,分毫不少,韩生大喜。

  到了湘潭,径将四十金来送还黄翁聘礼,求赎鹤龄。黄翁道:“婚盟已定,男女俱已及时,老夫欲将此项与令郎完了姻亲,此后再议归闽。唯足下乔梓自做主张,则老夫事体也完了。”韩生道:“此皆老翁玉成美意,敢不听命?”黄翁着媒人与易家说知此事。易家不肯起来道:“我家初时只许嫁黄公之子,门当户对,又同里为婚,彼此俱便。今闻此子原藉福建,一时配合了,他日要离了归乡。相隔着四五千里,这怎使得?必须讲过,只在黄家不去的,其事方谐。”媒人来对黄翁说了。黄翁巴不得他不去的,将此语一一告诉韩生道:“非关老夫要留此子,乃亲家之急如此。况令郎名在楚藉,婚在楚地,还闽之说,必是不要,为之奈何?”韩生也自想有些行不通,再击竹英与玉英商量。玉英道:“一向说易家亲事是前缘,既已根绊在此,怎肯放去?况妾本藉湘中,就等儿子做了此间女婿,成立在此也好。郎君只要父子相认,何必归闽?”韩生道:“闽是吾乡,我母还在,若不归闽,要此儿子何用?”玉英道:“事数到此,不由君算。若执意归闽,儿子婚姻便不可成。郎君将此儿归闽中,又在何处另结良缘?不如且从黄、易两家之言,成了亲事,他日儿子自有分晓也。”韩生只得把此意回复了黄翁,一凭黄翁主张。黄翁先叫鹤龄认了父亲,就收拾书房与韩生歇下了。然后将此四十两银子,支分作花烛之费。到易家道了日子,易家见说不回福建了,无不依从。

  成亲之后,鹤龄对父韩生说要见母亲一面。韩生说与玉英,玉英道:“是我自家儿子,正要见他。但此间生人多,非我所宜。可对儿子说人静后房中悄悄击英,我当见他夫妇两人一面。”韩生对鹤龄说知,就把竹英密付与他,鹤龄领着去了。等到黄昏,鹤龄击英,只见一个淡妆女子在空中下来,鹤龄夫妻知是尊嫜,双双跪下。玉英抚摹一番,道:“好一对儿子媳妇,我为你一点骨血,精缘所牵,二百年贞静之性,不得安闲。今幸已成房立户,我愿已完矣!”鹤龄道:“儿子颇读诗书,曾见古今事迹。如我母数百年精魂,犹然游戏人间,生子成立,诚为希有之事。不知母亲何术致此,望乞见教。”玉英道:“我以贞烈而死,后土录为鬼仙,许我得生一子,延其血脉。汝父有掩骸之仁,阴德可纪,故我就与配合生汝,以报其恩。此皆生前之注定也。”鹤龄道:“母亲既然灵通如此,何不即留迹人间,使儿媳辈得以朝夕奉养?”玉英道:“我与汝父有缘,故得数见于世,然非阴道所宜。今日特为要见吾儿与媳妇一面,故此暂来,此后也不再来了。直待归闽之时,石尤岭下再当一见。吾儿前程远大,勉之!勉之!”说罢,腾空而去。

  鹤龄夫妻恍恍自失了半日,才得定性。事虽怪异,想着母亲之言,句句有头有尾。鹤龄自叹道:“读尽稗官野史,今日若非身为之子,随你传闻,岂肯即信也!”次日与黄翁及两弟说了,俱各惊骇。鹤龄随将竹英交还韩生,备说母亲夜来之言。韩生道:“今汝托义父恩庇,成家立业,俱在于此,归闽之期,知在何时?只好再过几时,我自回去看婆婆罢了。”鹤龄道:“父亲不必心焦!秋试在即,且待儿子应试过了,再商量就是。”从此韩生且只在黄家住下。

  鹤龄与两弟,俱应过秋试。鹤龄与鹤算一同报捷,黄翁与韩生尽皆欢喜。鹤龄要与鹤算同去会试,韩生住湘潭无益,思量暂回闽中。黄翁赠与盘费,鹤龄与易氏各出所有送行。韩生乃到家来,把上项事一一对母亲说知。韩母见说孙儿娶妇成立,巴不得要看一看,只恨不得到眼前,此时连媳妇是个鬼也不说了。次年鹤龄、鹤算春榜连捷,鹤龄给假省亲,鹤算选授福州府闽县知县,一同回到湘潭。鹤算接了黄翁,全家赴任,鹤龄也乘此便带了妻易氏附舟到闽访亲,登堂拜见祖母,喜庆非常。韩生对儿子道:“我馆在长乐石尤岭,乃与汝母相遇之所,连汝母骨骸也在那边。今可一同到彼,汝母必来相见。前日所约,原自如此。”

  遂合家同到岭下,方得驻足馆中,不须击英,玉英已来拜韩母,道:“今孙儿媳妇多在婆婆面前,况孙儿已得成名,妾所以报郎君者已尽。妻幽阴之质,不宜久在阳世周旋,只因夙缘,故得如此。今合门完聚,妾事已了,从此当静修玄理,不复再人生寰矣。”韩生道:“往还多年,情非朝夕,即为儿子一事,费过多少精神!今甫得到家,正可安享子媳之奉,如何又说要别的话来?”鹤龄夫妇涕泣请留。玉英道:“冥数如此,非人力所强。若非数定,几曾见二百年之精魂还能同人道生子,又在世间往还二十多年的事?你每亦当以数目自遣,不必作人间离别之态也。”言毕,翩然而逝。鹤龄痛哭失声,韩母与易氏各各垂泪,惟有韩生不十分在心上,他是惯了的,道夜静击英,原自可会。岂知此后随你击英,也不来了。守到七夕常期,竟自杳然。韩生方忽忽如有所失,一如断弦丧偶之情。思他平时相与时节,长篇短咏,落笔数千言,清新有致,皆如前三首绝句之类,传出与人,颇为众口所诵。韩生取其所作成集,计有十卷。因曾赋“万鸟鸣春”四律,韩生即名其集为《万鸟鸣春》,流布于世。

  韩生后来去世,鹤龄即合葬之石尤岭下。鹤龄改复韩姓,别号黄石,以示不忘黄家及石尤岭之意。三年丧毕,仍与易氏同归湘潭,至今闽中盛传其事。

  二百年前一鬼魂,犹能生子在乾坤。

  遗骸掩处阴功重,始信骷髅解报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