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宋朝南安府大庾县有个当差的黄节,娶了个媳妇叫李四娘。这四娘生性风流,最爱结交些浪荡子弟,背着丈夫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。虽说和黄节生了个三岁的儿子,可她那颗心啊,还是收不住。
那年秋收刚过,黄节因衙门里有差事,连着十来天都住在衙门里。四娘瞅准这个机会,和个不知名的姘头商量好了,竟抱着三岁的儿子私奔。谁知刚出城门没多远,那孩子见着陌生景象,吓得哇哇直哭。四娘嫌孩子碍事,心一横,就把亲生骨肉扔在荒草丛里,跟着姘头扬长而去。
也是赶巧,县里当差的李三这天正好下乡办公事。刚出城门,就听见草丛里有孩子哭得撕心裂肺。李三拨开杂草一看,只见个粉雕玉琢的娃娃在草堆里哭得小脸通红。四下张望不见人影,李三这心里就跟针扎似的——他年过四十还没个一儿半女呢。说来也怪,那孩子见了生人倒不哭了,乖乖让李三抱起来。李三乐得合不拢嘴,只当是老天开眼,欢天喜地抱回家去。家里人见孩子生得俊俏,都当宝贝似的养着。
再说黄节办完差事回家,推门一看,屋里冷锅冷灶,老婆孩子都不见了。问左邻右舍,都说:"前几日见您家娘子抱着孩子出门,再没见回来。"黄节心里咯噔一下——自家媳妇什么德行他还能不知道?赶紧把亲戚家问了个遍,连个人影都没找着。没法子,只好写了寻人告示贴遍大街小巷,悬赏十贯钱找线索。
这天黄节出城寻人,路过李三家门口,正瞧见李三抱着孩子逗乐。定睛一看,这不是自家儿子吗?黄节顿时火冒三丈,揪住李三就骂:"好你个贼囚,拐了我儿子不说,把我媳妇藏哪儿去了?"李三被问得一头雾水:"这孩子在路边捡的,我哪知道你媳妇的事?"
两人吵吵嚷嚷惊动了街坊。黄节红着眼说:"我贴了那么多告示,谁不知道我丢了妻儿?如今孩子在你手里,定是你这贼子拐带人口!"李三急得直跺脚:"青天白日捡的孩子,怎么就成了拐子?"
众人见李三平日老实巴交,可孩子来历确实蹊跷。黄节哪肯罢休,扯着李三就要见官。李三梗着脖子说:"见官就见官,我李三行得正坐得直!"
到了县衙,黄节添油加醋告了一状。县太爷见是衙门同僚来告,不问青红皂白就动了大刑。李三被夹棍夹得死去活来,二十多个衙役还在旁边帮腔。可怜这老实人实在熬不住,只得屈打成招,谎称杀了四娘抛尸江中。
眼看秋决在即,李三戴着死囚枷锁跪在堂下。忽然间天昏地暗,一道霹雳劈下,李三身上的枷锁竟自行脱落。更奇的是,那写文书的师爷当场被雷劈死,背上现出"李三狱冤"四个血字。二十多个衙役的帽子全被狂风卷走,县太爷吓得面如土色。
等李三回过神来,县太爷战战兢兢重审此案。这回可不敢用刑了,细细盘问才知真是冤案。后来黄节在邻县找到四娘,才知道这淫妇跟着姘头逍遥快活去了。要不是老天爷显灵,李三这条命可就白白断送了。
这正是:人间冤狱寻常事,天理昭昭不可欺。要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话说这北直隶张家湾,住着个姓徐的人家。当家的叫徐德,在城里衙门当差。他媳妇莫大姐生得标致,偏生爱喝两口,几杯黄汤下肚就爱跟汉子们打情骂俏。街坊里有个浪荡子杨二郎,整日游手好闲,跟莫大姐眉来眼去久了,竟勾搭成奸。街坊四邻谁不知道这档子事?虽说莫大姐平日里也跟别人有些不清不楚,可都比不上跟杨二郎这般如胶似漆。偏生徐德常在衙门当值,十天半月不着家,倒叫杨二郎得了便宜,跟莫大姐过得像正经夫妻似的。
后来徐德攒下些家底,在衙门里找了个替工,不用日日当差,渐渐就瞧出些端倪。四下打听,街坊们早就在背后指指点点。这天徐德对媳妇说:"咱辛苦半辈子挣下这份家业,总要顾些脸面,别叫人笑话。"莫大姐还嘴硬:"谁笑话咱了?"徐德冷笑:"要想人不知,除非己莫为。你那些勾当,满大街谁不知道?"莫大姐被戳破心事,嘴上支吾几句,心里却盘算开了:"我跟杨二郎情投意合,如今被这死鬼察觉,往后定要看得紧。不如卷了细软,跟二郎私奔去!"
这天瞅着徐德出门,莫大姐忙把杨二郎找来商量。杨二郎拍腿道:"我光棍一条说走就走。只是外乡谋生总得有些本钱。"莫大姐咬牙道:"我把家当都卷走,够咱们逍遥一阵子了。"二人约定寻个机会就私奔。
徐德回家后见媳妇魂不守舍,又听说杨二郎还来勾搭,气得发狠:"再叫我撞见,非剁了那厮不可!"莫大姐赶紧通风报信,杨二郎这才不敢上门。可莫大姐整日失魂落魄,茶饭不思,满脑子都是私奔的念头。
这天莫大姐说要跟几个姐妹去岳庙烧香。徐德本不想答应,又怕拘得紧了反生事端。北方风俗,妇人出门男人不便跟着,徐德也就由她去了。谁知这一去,竟惹出天大的祸事来。
城门外住着个叫郁盛的浪荡子,专爱勾搭良家妇女。这厮跟莫大姐是远亲,早存了非分之想。这日正巧看见莫大姐的轿子经过,眼珠一转就起了坏心。他盘算着:"跟着去庙里不过饱个眼福,不如备下酒菜等她回来。"当下买了鸡鸭鱼肉,整治得齐齐整整。
莫大姐在庙里烧完香,跟姐妹们野餐吃酒。她本就贪杯,被众人劝着多喝了几盅,回来时已是醉眼惺忪。轿子经过郁盛家门口,这浪荡子赶忙拦住,假意道:"表妹路过,怎不进来吃杯茶?"莫大姐醉醺醺地下轿,跟着进了屋。见满桌酒菜,还当是亲戚好意,哪知已落入圈套。
这事儿可真是让人哭笑不得。那莫大姐醉醺醺地对着郁盛喊"二哥",您猜怎么着?她心里头惦记的其实是杨二郎!
那天郁盛特意支开所有人,就留自个儿陪着莫大姐喝酒。他又是斟酒又是劝酒,殷勤得不得了。莫大姐本来就有三分醉意,哪经得住他这般软磨硬泡?几杯下肚,脸也红了,眼也斜了,竟跟郁盛眉来眼去起来。
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喝着交杯酒,后来干脆嘴对嘴地喂。这一来二去,可就滚到床上去了。莫大姐醉得迷迷糊糊,一边扭着身子一边喊:"二哥啊,我的亲亲肉,咱们远走高飞吧!我家那个死鬼整天管着我,哪有二哥你知冷知热..."
郁盛一听就明白了,这分明是把他错认成杨二郎了!他心里暗笑:"好个浪荡婆娘,既然你认错了人,我就将计就计!"于是顺着话头问:"咱们怎么个走法?"
莫大姐醉眼朦胧地说:"秋分那天,等那死鬼进城办事,咱们就坐船走。你在门外拍三下手,我收拾好东西就出来..."她把私奔的计划一五一十都说了出来,连藏在哪儿都交代得清清楚楚。
完事儿后,莫大姐头晕眼花地回了家。第二天酒醒,只记得跟杨二郎约好了私奔,哪还记得跟郁盛这档子事?到了秋分夜里,她听见门外拍手声,以为是杨二郎来了,赶紧把早就收拾好的箱笼一件件递出去。
等上了船,天都亮了,莫大姐这才看清:哪是什么杨二郎,分明是郁盛!她这才恍然大悟,那天酒后失言,把私奔的事全说漏了。可木已成舟,她也只能跟着郁盛去了临清。
再说徐德办完差事回家,一看家里空空如也,气得直跺脚:"这贱人准是跟野汉子跑了!"邻居们都说:"八成是杨二郎干的。"徐德咬牙切齿:"除了他还能有谁?这事儿我非得讨个说法不可!"
这事儿啊,非得闹到官府不可,徐德搓着手对邻居们说:"劳烦两位给做个见证。我先去杨家问个明白,非得跟他闹一场不可!"邻居们连连点头:"这事儿街坊谁不知道?到了公堂上,咱们肯定实话实说。"
徐德拱了拱手,转身就朝杨二郎家冲去。正巧杨二郎迈出门槛,徐德一个箭步上前揪住他衣领:"好你个杨二郎!把我媳妇藏哪儿去了?"杨二郎虽然没真干这事儿,可心里有鬼,顿时脸色煞白,结结巴巴嚷道:"你、你血口喷人!"
"整条街谁不知道你勾搭我媳妇?"徐德眼珠子都红了,"走!见官去!还我媳妇来!"杨二郎急得直跺脚:"你家嫂子啥时候丢的我都不知道,凭啥赖我?"徐德哪还听得进去,拽着他就往衙门拖,路上还喊来地保作证。
这徐德在衙门里有人脉,第二天就把状子递到了巡城察院。审案时杨二郎起初死不认账,可架不住徐德带着街坊们一口咬定,衙役们又动了大刑。杨二郎疼得冷汗直流,只得招认平日确实跟徐家娘子有私情,可死活不认拐带的事。
"都招了奸情,还敢抵赖?"审案官把惊堂木拍得震天响。杨二郎哭丧着脸:"我俩是商量过私奔,可我真没带她走啊!"审案官冷笑:"既然商量过,人丢了你能不知道?"当下就把杨二郎关进大牢,隔三差五提出来拷问。可怜杨二郎平白挨了无数板子,真是应了那句老话——黄狗偷食,白狗遭殃。
再说那莫大姐,跟着郁盛到了临清,起初还你侬我侬。可日子一长,郁盛就盘算开了:"这女人带的首饰总有花完的时候,不如..."他打听到当地有个魏妈妈开着妓院,就谎称带莫大姐走亲戚。莫大姐哪知道是计,还欢欢喜喜梳妆打扮。
到了魏家,莫大姐觉出不对劲——这魏妈妈眼珠子滴溜溜直转,屋里还坐着好些浓妆艳抹的姑娘。她刚要告辞,魏妈妈就摊牌了:"你家郁官人把你八十两银子卖给我啦!"莫大姐如遭雷击,哭天抢地要去找郁盛算账。魏妈妈叉腰冷笑:"早跑没影儿啦!老实待着吧,免得吃皮肉之苦!"
莫大姐这才明白,自己算计丈夫跟人私奔,结果反被人卖了。这可不正是天理循环,报应不爽?正是: 贪图风流闪亲夫, 谁知自己入火炉。 善恶到头终有报, 举头三尺有神明。
莫大姐自从被卖到妓院后,整日里愁眉不展。她常常一个人发呆,心里想着:"我原以为跟着杨二郎私奔能过上好日子,哪知道喝醉酒认错了人,被那挨千刀的郁盛骗来卖到这种地方。也不知道杨二郎现在怎么样了,家里发现我不见了,还不知道乱成什么样子呢。"想着想着,眼泪就止不住往下掉。
有时候遇到投缘的客人,她也会把这些心事说出来。可人家来这儿是寻开心的,谁耐烦听她这些苦水?顶多陪着她叹口气,转头就把这些事忘到脑后去了。日子一天天过去,转眼就是四五年。
这天来了个客人,点名叫莫大姐陪酒。那人一进门就直勾勾盯着她看,上下打量个不停。莫大姐也觉得这人有点眼熟,心里直犯嘀咕。她试探着问道:"这位爷是哪儿人啊?"
那客人答道:"在下姓幸名逢,家住张家湾。"
一听"张家湾"三个字,莫大姐眼泪唰地就下来了:"您既然住在张家湾,可知道长班徐德家吗?"
幸逢大吃一惊:"徐德是我邻居啊!他家媳妇失踪好几年了。方才我看娘子面善,莫非你就是徐嫂子?"
莫大姐抹着眼泪说:"正是奴家。我是被人拐卖到这里的。方才见着您就觉得眼熟,没想到是以前的邻居幸大哥。"原来这幸逢也是个风月场中的常客,以前就见过莫大姐,还惦记过她,所以一眼就认出来了。
幸逢压低声音说:"嫂子在这儿倒是没事,可害苦了一个人啊。"
莫大姐忙问:"谁?"
"你们家把杨二郎给告了,这几年的官司打得他死去活来,到现在还在大牢里关着呢。"
莫大姐听了心如刀绞,悄悄对幸逢说:"白天不方便多说,晚上您留下来,我有要紧话跟您说。"
当晚幸逢就住下了。夜深人静时,莫大姐把实情一五一十都说了:"我确实跟杨二郎相好,本想跟他私奔,谁知被郁盛那厮冒充杨二郎把我拐来卖了。"说着又求幸逢:"看在邻居的份上,您回去帮我报个信。一来救我出去,二来还杨二郎清白,三来我非得找郁盛那王八蛋算账不可!"
幸逢拍着胸脯保证:"包在我身上!杨二郎和徐德都是乡里乡亲的,再说官府还悬着赏呢。郁盛这厮作恶多端,也该遭报应了。"
莫大姐还是不放心:"您可得小心行事。要是走漏风声,这老鸨子准得把我藏起来。"
幸逢安慰她:"就咱俩知道,我回去立马报官。"两人商量妥当,第二天幸逢就赶回张家湾去了。
一见到徐德,幸逢就说:"老徐,找到你媳妇了,我亲眼所见。"
徐德急得直搓手:"在哪儿?"
幸逢拉着他就走:"咱们这就去见官,还你个明白。"
两人直奔兵马司衙门。幸逢递上状纸,上面写着:"张家湾百姓幸逢举报拐卖人口一案。本湾徐德之妻莫氏失踪多年,今亲眼见其在临清乐户魏家为娼。据莫氏所言,系被市井无赖郁盛拐卖至此。特此举报。"
衙门立刻立案,一面向上级呈报,一面派人捉拿郁盛。那郁盛起初还想抵赖,可架不住严刑拷打,只得招供。当即收监候审,等莫大姐到案对质。很快批文下来,命幸逢和徐德带着公文去临清提人。
一行人到了临清州,当地差役配合着直奔魏家妓院。那架势,活像是瓮中捉鳖,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莫大姐和老鸨魏妈妈拿下了。杨二郎在牢里听说这事,赶紧写了诉状喊冤。衙门收了状纸,等着一并发落。
升堂那天,人犯都到齐了。大人先问莫大姐,她把郁盛如何骗她到临清,又如何卖她到妓院的经过说得清清楚楚。接着审魏妈妈:"你为何买良家妇女为娼?"
魏妈妈喊冤:"大人明鉴,小妇人就是个开妓院的。郁盛说是他老婆自愿卖身,又有本夫作主,小妇人才花钱买的,哪知道是拐来的?"
徐德上前说道:"当初我媳妇失踪时,还带走了家里不少财物。如今人找到了,求大人追回赃物。"
莫大姐忙说:"我被郁盛骗到魏家时,就光着身子被卖了。所有财物都被郁盛吞了,跟魏家没关系。"
大人气得拍惊堂木:"好个郁盛!拐人、奸淫、贩卖、劫财,简直无法无天!"喝令重打四十大板。郁盛还狡辩:"卖她是小人的错,我认罪。可当初是她自愿跟我走的,不算拐带。"
大人问莫大姐:"你当初为何跟他走?从实招来!"莫大姐只得把她跟杨二郎私通,结果认错人的事全招了。
大人冷笑道:"难怪你丈夫告杨二郎。杨二郎虽然坐了几年冤狱,可徐德也不算完全诬告。莫氏认错人在先,郁盛趁机拐卖在后,罪责难逃!"当即判决:郁盛打四十大板,发配充军,追缴赃物归还徐德;莫大姐的身价银八十两充公;魏妈妈不知情,罚钱了事;杨二郎虽然先前有奸情,但与此案无关,打几板子释放;幸逢举报有功,给予赏银。
最后判莫大姐由徐德领回。谁知徐德却说:"这女人背着我跟人私奔,又在妓院呆了这么多年,我不要了!求大人准我休妻。"大人点头:"随你。先领回去,等改嫁后再来销案。"
那帮人各自回了家。杨二郎坐在自家门槛上,越想越不是滋味,手里的茶碗捏得咯吱响:"别人拐跑的女人,倒叫我白白蹲了几年大牢,这口气怎么咽得下?"他猛地站起来,茶碗往地上一撂,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脚。
街坊们正端着饭碗在巷口纳凉,见他脸色铁青地冲过来,都停了筷子。杨二郎把前因后果这么一说,几个老邻居互相递着眼色——徐德家就住在对门,这会儿窗纸上人影晃动,显然也听见了动静。
徐德在屋里来回踱步,鞋底磨得砖地沙沙响。他娘子早跟人跑了,如今听说杨二郎要来算账,心里直打鼓。第二天天没亮,他就挨家挨户敲门,求着邻居们帮忙说和。
几个白胡子老头蹲在槐树底下商量,烟袋锅子磕得树根当当响。"横竖徐德也不要那莫大姐了。"最年长的张老爹吐着烟圈说,"不如做个顺水人情,让杨二郎娶了她,两家恩怨一笔勾销。"
这话传到徐德耳朵里,他搓着手连连点头:"原是我对不住杨二郎..."话音未落,隔壁突然传来哈哈大笑。杨二郎扒着墙头探出半个身子,笑得眼睛眯成缝:"早这么说不就结了!只要把人给我,蹲大牢的事我绝不再提!"
立秋那天,三家人约着去了衙门。那审案的官爷捋着胡子听完,惊堂木一拍:"原来杨二郎是替人背了黑锅!"当下判了婚书,让徐德按了手印。莫大姐穿着新裁的嫁衣跨进杨家门槛时,眼泪把胭脂冲出了两道沟——这回总算嫁对了人。
说来也怪,经过这番折腾,莫大姐竟收了性子。再不像从前那样招蜂引蝶,每日就守着灶台给杨二郎熬粥暖酒。有回杨二郎喝醉了,抱着她直念叨:"早知道要坐牢才能娶到你..."话没说完就被捂住了嘴。
倒是巷子口卖炊饼的王婆子看得明白,摇着蒲扇跟人说闲话:"你们看杨家两口子现在蜜里调油似的。要我说啊,当初安安分分过日子,哪来这些牢狱之灾?"正说着,杨二郎拎着两条活鱼从集市回来,裤脚还沾着河边的泥。王婆子忙收了声,只听见莫大姐在院里脆生生地喊:"当家的,鱼要清蒸还是红烧?"
树影婆娑间,那对红灯笼晃啊晃的,照得青石板路都泛着暖光。
两错认莫大姐私奔 再成交杨二郎正本
李代桃僵,羊易牛死。
世上冤情,最不易理。
话说宋时南安府大庾县有个吏典黄节,娶妻李四娘。四娘为人心性风月,好结识个把风流子弟,私下往来。向与黄节生下一子,已是三岁了,不肯收心,只是贪淫。一日黄节因有公事,住在衙门中了十来日。四娘与一个不知姓名的奸夫说通了,带了这三岁儿子一同逃去。出城门不多路,那儿子见眼前光景生疏,啼哭不止。四娘好生不便,竟把儿子丢弃在草中,自同奸夫去了。大庾县中有个手力人李三,到乡间行公事,才出城门,只听得草地里有小儿啼哭之声,急往前一看,见是一个小儿眠在草里,擂天倒地价哭。李三看了心中好生不忍,又不见一个人来睬他,不知父母在那里去了。李三走去抱扶着他,那小儿半日不见了人,心中虚怯,哭得不耐烦,今见个人来偎傍,虽是面生些,也倒忍住了哭,任凭他抱了起来。元来这李三不曾有儿女,看见欢喜。也是合当有事,道是天赐与他小儿,一径的抱了回家。家人见孩子生得清秀,尽多快活,养在家里,认做是自家的了。
这边黄节衙门中出来,回到家里,只见房阔寂静,妻子多不见了。骇问邻舍,多道是“押司出去不多日,娘子即抱着小哥不知那里去了,关得门户寂悄悄的。我们只道到那里亲眷家去,不晓得备细。”黄节情知妻四娘有些毛病的,着了忙,各处亲眷家问,并无下落。黄节只得写下了招了,各处访寻,情愿出十贯钱做报信的谢礼。
一日,偶然出城数里,恰恰经过李三门首。那李三正抱着这拾来的儿子,在那里与他作耍。黄节仔细一看,认得是自家的儿子,喝问李三道:“这是我的儿子,你却如何抱在此间!我家娘子那里去了?”李三道:“这儿子吾自在草地上拾来的,那晓得甚么娘子?”黄节道:“我妻子失去,遍贴招示,谁不知道!今儿子既在你处,必然是你作奸犯科,诱藏了我娘子,有甚么得解说?”李三道“我自是拾得的,那知这些事?”黄节扭住李三,叫起屈来,惊动地方邻里,多走将拢来。黄节告诉其事,众人道:“李三元不曾有儿子,抱来时节实是有些来历不明,却不知是押司的。”黄节道:“儿子在他处了,还有我娘子不见,是他一同拐了来的。”众人道:“这个我们不知道。”李三发极道:“我那见甚么娘子?那日草地上,只见得这个孩子在那里哭,我抱了回家。今既是押司的,我认了悔气,还你罢了,怎的还要赖我甚么娘子!”黄节道:“放你娘的屁!是我赖你?我现有招贴在外的,你这个奸徒,我当官与你说话!”对众人道:“有烦列位与我带一带,带到县里来。事关着拐骗良家子女,是你地方邻里的干系,不要走了人!”李三道:“我没甚欺心事,随你去见官,自有明白,一世也不走。”
黄节随同了众人押了李三,抱了儿子,一直到县里来。黄节写了纸状词,把上项事一一禀告县官。县官审问李三。李三只说路遇孩子抱了归来是实,并不知别项情由。县官道:“胡说!他家不见了两个人,一个在你家了,这一个又在那里?这样奸诈,不打不招。”遂把李三上起刑法来,打得一佛出世,二佛生天,只不肯招。那县里有与黄节的一般吏典二十多个,多护着吏典行里体面,一齐来跪禀县官,求他严行根究。县官又把李三重加敲打,李三当不过,只得屈招道“因为家中无子,见黄节妻抱了儿子在那里,把来杀了,盗了他儿子回来,今被捉获,情愿就死。”县官又问“尸首今在何处?”李三道:“恐怕人看见,抛在江中了。”县官录了口词,取了供状,问成罪名,下在死囚牢中了,分付当案孔目做成招状,只等写完文卷,就行解府定夺。孔目又为着黄节把李三狱情做得没些漏洞,其时乃是绍兴十九年八月二十九日。文卷已完,狱中取出李三解府,系是杀人重犯,上了镣时,戴了木枷,跪在庭下,专听点名起解。忽然阴云四合,空中雷电交加,李三身上枷钮尽行脱落。霹雳声,掌案孔目震死在堂上,二十多个吏典头上吏中,皆被雷风掣去。县官惊得浑身打颤,须臾性定,叫把孔目身尸验看,背上有朱红写的“李三狱冤”四个篆字。县官便叫李三问时,李三兀自痴痴地立着,一似失了魂的,听得呼叫,然后答应出来。县官问道:“你身上枷钮,适才怎么样解了的?”李三道:“小人眼前昏黑,犹如梦里一般,更不知一些甚么,不晓得身上枷钮怎地脱了。”县官明知此事有冤,遂问李三道:“你前日孩子果是怎生的?”李三道:“实实不知谁人遗下,在草地上啼哭,小人不忍,抱了回家。至于黄节夫妻之事,小人并不知道,是受刑不过屈招的。”县官此时又惊又悔道:“今日看起来,果然与你无干。”当时遂把李三释放,叫黄节与同差人别行寻缉李四娘下落。后来毕竟在别处地方寻获,方知天下事专在疑似之间冤枉了人。这个李三若非雷神显灵,险些儿没辨白处了。而今说着国朝一个人也为妻子随人走了,冤屈一个邻舍往来的,几乎累死,后来却得明白,与大庾这件事有些仿佛。待小子慢慢说来,便知端的。
佳期误泄桑中约,好事讹牵月下绳。
只解推原平日状,岂知局外有翻更?
话说北直张家湾有个居民,姓徐名德,本身在城上做长班。有妻莫大姐,生得大有容色,且是兴高好酒,醉后就要趁着风势撩拨男子汉,说话勾搭。邻舍有个杨二郎,也是风月场中人,年少风流,闲荡游耍过日,没甚根基。与莫大姐终日调情,你贪我爱,弄上了手,外边人无不知道。虽是莫大姐平日也还有个把梯己人往来,总不如与杨二郎过得恩爱。况且徐德在衙门里走动,常有个月期程不在家里,杨二郎一发便当,竟象夫妻一般过日。后来徐德挣得家事从容了,衙门中寻了替身,不消得日日出去,每有时节歇息在家里,渐渐把杨二郎与莫大姐光景看了些出来。细访邻里街访,也多有三三两两说话。徐德一日对莫大姐道:“咱辛辛苦苦了半世,挣得有碗饭吃了,也要装些体面,不要被外人笑话便好。”莫大姐道:“有甚笑话?”徐德道:“钟不扣不鸣,鼓不打不响,欲人不知,莫若不为。你做的事,外边那一个不说的?你瞒咱则甚?咱叫你今后仔细些罢了。“莫大姐被丈夫道着海底眼,虽然撒娇撒痴,说了几句支吾门面说话,却自想平日忒做得渗濑,晓得瞒不过了,不好十分强辨得。暗地忖道:“我与杨二郎交好,情同夫妻,时刻也闲不得的。今被丈夫知道,必然防备得紧,怎得象意?不如私下与他商量,卷了些家财,同他逃了去他州外府,自由自在的快活,岂不是好!”藏在心中。
一日看见徐德出去,便约了杨二郎密商此事。杨二郎道:“我此间又没甚牵带,大姐肯同我去,要走就走。只是到外边去,须要有些本钱,才好养得口活。”莫大姐道:“我把家里细软尽数卷了去,怕不也过几时?等住定身子,慢慢生发做活就是。”杨二郎道:“这个就好了。一面收拾起来,得便再商量走道儿罢了。”莫大姐道:“说与你了,待我看着机会,拣个日子,悄悄约你走路。你不要走漏了消息。”杨二郎道:“知道。”两个趁空处又做了一点点事,千分万付而去。
徐德归来几日,看见莫大姐神思撩乱,心不在焉的光景,又访知杨二郎仍来走动,恨着道:“等我一时撞着了,怕不斫他做两段!”莫大姐听见,私下教人递信与杨二郎,目下切不要到门前来露影。自此杨二郎不敢到徐家方近来。莫大姐切切在心,只思量和他那里去了便好,已此心不在徐家,只碍着丈夫一个是眼中钉了。大凡女人心一野,自然七颠八倒,如痴如呆,有头没脑,说着东边,认着西边,没情没绪的。况且杨二郎又不得来,茶里饭里多是他,想也想痴了。因是闷得不耐烦,问了丈夫,同了邻舍两三个妇女们约了要到岳庙里烧一位香。此时徐德晓得这婆娘不长进,不该放他出去才是。却是北人直性,心里道:“这几时拘系得紧了,看他恍恍惚惚,莫不生出病来。便等他外边去散散。”北方风俗,女人出去,只是自行,男子自有勾当,不大肯跟随走的。当下莫大姐自同一伙女伴带了纸马酒盒,抬着轿,飘飘逸逸的出门去了。只因此一去,有分交:
闰中佚女,竟留烟月之场;枕上情人,险作囹固之鬼。直待海清终见底,方令盆覆得还光。
且说齐化门外有一个倬峭的子房,姓郁名盛。生性淫荡,立心刁钻,专一不守本分,勾搭良家妇女,又喜讨人便宜,做那昧心短行的事。他与莫大姐是姑勇之亲,一向往来,两下多有些意思,只是不曾得便,未上得手。郁盛心里道是一桩欠事,时常记念的。一日在自己门前闲立,只见几乘女轿抬过,他窥头探脑去看那轿里抬的女眷,恰好轿帘隙处,认得是徐家的莫大姐。看了轿上挂着纸钱,晓得是岳庙进香,又有闲的挑着盒担,乃是女眷们游耍吃酒的。想道:“我若厮赶着他们去,闲荡一番,不过插得些寡趣,落得个眼饱,没有实味。况有别人家女眷在里头,便插趣也有好些不便,不若我整治些酒馔在此等莫大姐转来。我是亲眷人家,邀他进来,打个中火,没人说得。亦且莫大姐尽是贪杯高兴,十分有情的,必不推拒。那时趁着酒兴营勾他,不怕他不成这事。好计,好计!”即时奔往闹热胡同,只拣可口的鱼肉荤肴、榛松细果,买了偌多,撮弄得齐齐整整。
正是:
安排扑鼻芳香饵,专等鲸鲵来上钩。
却说莫大姐同了一班女伴到庙里烧过了香,各处去游耍,挑了酒盒,野地上随着好坐处,即便摆着吃酒。女眷们多不十分大饮,无非吃下三数杯,晓得莫大姐量好,多来劝他。莫大姐并不推辞,拿起杯来就吃就干,把带来的酒吃得磬尽,已有了七八分酒意。天色将晚,然后收拾家火上轿抬回。回至郁家门前,郁盛瞧见,忙至莫大姐轿前施礼道:“此是小人家下,大姐途中口渴了,可进里面告奉一茶。”莫大姐醉眼朦胧,见了郁盛是表亲,又是平日调得情惯的,忙叫住轿,走出轿来与郁盛万福道:“元来哥哥住在这里。”郁盛笑容满面道:“请大姐里面坐一坐去。”莫大姐带着酒意,踉踉跄跄的跟了进门。别家女轿晓得徐家轿子有亲眷留住,各自先去了,徐家的轿夫住在门口等候。
莫大姐进得门来,郁盛邀至一间房中,只见酒果肴馔,摆得满桌。莫大姐道:
“甚么道理要哥哥这们价费心?”郁盛道:“难得大姐在此经过,一杯淡酒,聊表寸心而已。”郁盛是有意的,特地不令一个人来代侍,只是一身陪着,自己斟酒,极尽殷勤相劝。正是:
茶为花博士,酒是色媒人。
莫大姐本是已有酒的,更加郁盛慢橹摇船捉醉鱼,腼腆着面庞央求不过,又吃了许多。酒力发作,乜斜了双眼,淫兴勃然,倒来丢眼色,说风话。郁盛挨在身边同坐了,将着一杯酒你呷半口,我呷半口。又噙了一口勾着脖子度将过去,莫大姐接来咽下去了,就把舌头伸过口来,郁盛咂了一回。彼此春心荡漾,偎抱到床中,褪下小衣,弄将起来。
一个醉后掀腾,一个醒中摩弄。醉的如迷花之梦蝶,醒的似采蕊之狂峰。醉的一味兴浓,担承愈勇;醒的半兼趣胜,玩视偏真。此贪彼爱不同情,你醉我醒皆妙境。
两人战到间深之处,莫大姐不胜乐畅,口里哼哼的道:“我二哥,亲亲的肉,我一心待你,只要同你一处去快活了罢!我家天杀的不知趣,又来拘管人,怎如得二哥这等亲热有趣?”说罢,将腰下乱颠乱耸,紧紧抱住郁盛不放,口里只叫“二哥亲亲”。元来莫大姐醉得极了,但知快活异常,神思昏迷,忘其所以,真个醉里醒时言,又道是酒道真性,平时心上恋恋的是杨二郎,恍恍惚惚,竟把郁盛错认。干事的是郁盛,说的话多是对杨二郎的话。郁盛原晓得杨二郎与他相厚的,明明是醉里认差了。郁盛道:“叵耐这浪淫妇,你只记得心上人,我且将计就计,餂他说话,看他说甚么来?”就接口道:“我怎生得同你一处去快活?”莫大姐道:“我前日与你说的,收拾了些家私,和你别处去过活,一向不得空便。今秋分之日,那天杀的进城上去,有那衙门里勾当,我与你趁那晚走了罢。”郁盛道:“走不脱却怎么?”莫大姐道:“你端正下船儿,一搬下船,连夜摇了去。等他城上出来知得,已此赶不着了。”郁盛道:“夜晚间把甚么为暗号?”莫大姐道:“你只在门外拍拍手掌,我里头自接应你。我打点停当好几时了,你不要错过。”口里糊糊涂涂,又说好些,总不过肉麻说话,郁盛只拣那几句要紧的,记得明明白白在心。须臾云收雨散,莫大姐整一整头髻,头眩眼花的走下床来。郁盛先此已把酒饭与轿夫吃过了,叫他来打着轿,挽扶着莫大姐上轿去了。郁盛回来,道是占了采头,心中欢喜,却又得了他心腹里的话,笑道:“诧异,诧异,那知他要与杨二郎逃走,尽把相约的事对我说了。又认我做了杨二郎,你道好笑么?我如今将错就错,雇下了船,到那晚剪他这绺,落得载他娘在别处受用几时,有何不可?”郁盛是个不学好的人,正挠着的痒处,以为得计。一面料理船只,只等到期行事,不在话下。
且说莫大姐归家,次日病了一日酒,昨日到郁家之事,犹如梦里,多不十分记得,只依稀影响,认做已约定杨二郎日子过了,收拾停当,只待起身。岂知杨二郎处虽曾说过两番,晓得有这个意思,反不曾精细叮咛得,不做整备的。到了秋分这夜,夜已二鼓,莫大姐在家里等候消息。只听得外边拍手响,莫大姐心照,也拍拍手开门出去。黑影中见一个人在那里拍手,心里道是杨二郎了。急回身进去,将衣囊箱笼,逐件递出,那人一件件接了,安顿在船中。莫大姐恐怕有人瞧见,不敢用火,将房中灯打灭了,虚锁了房门,黑里走出。那人扶了上船,如飞把船开了。船中两个多是低声细语,况是慌张之际,莫大姐只认是杨二郎,急切辨不出来。莫大姐失张失志,历碌了一日,下得船才心安。倦将起来,不及做甚么事,说得一两句话,那人又不十分回答。莫大姐放倒头,和衣就睡着了去。
比及天明,已在潞河,离家有百十里了。撑开眼来看那舱里同坐的人,不是杨二郎,却正是齐化门外的郁盛。莫大姐吃了一惊道:“如何却是你?”郁盛笑道:“那日大姐在岳庙归来途中,到家下小酌,承大姐不弃,赐与欢会。是大姐亲口约下我的,如何倒吃惊起来?”莫大姐呆了一回,仔细一想,才省起前日在他家吃酒,酒中淫媾之事,后来想是错认,把真话告诉了出来。醒来记差,只说是约下杨二郎了,岂知错约了他?今事已至此,说不得了,只得随他去。只是怎生发付杨二郎呵?因问道:“而今随着哥哥到那里去才好?”郁盛道:“临清是个大马头去处,我有个主人在那里,我与你那边去住了,寻生意做。我两个一窝儿作伴,岂不快活?”莫大姐道:“我衣囊里尽有些本钱,哥哥要营运时,足可生发度日的。”郁盛道:“这个最好。”从此莫大姐竟同郁盛到临清去了。
话分两头。且说徐德衙门公事已毕,回到家里,家里悄没一人,箱笼什物皆已搬空。徐德骂道:“这歪刺姑一定跟得奸夫走了!”问一问邻舍,邻舍道:“小娘子一个夜里不知去向。第二日我们看见门是锁的了,不晓得里面虚实。你老人家自想着,无过是平日有往来的人约的去。”徐德道:“有甚么难见处?料只在杨二郎家里。”邻舍道:“这猜得着,我们也是这般说。”徐德道:“小人平日家丑须瞒列位不得。今日做出事来,眼见得是杨二郎的缘故。这事少不得要经官,有烦两位做一敝见证。而今小人先到杨家去问一问下落,与他闹一场则个。”邻舍道:“这事情那一个不知道的?到官时,我们自然讲出公道来。”徐德道:
“有劳,有劳。”当下一忿之气,奔到杨二郎家里。恰好杨二郎走出来,徐德一把扭住道:“你把我家媳妇子拐在那里去藏过了?”杨二郎虽不曾做这事,却是曾有这话关着心的,骤然闻得,老大吃惊,口里嚷道:“我那知这事,却来赚我!”徐德道:“街访上那一个不晓得你营勾了我媳妇子?你还要赖哩!我与你见官去,还我人来!”杨二郎道:“不知你家嫂子几时不见了,我好耽耽在家里,却来问我要人,就见官,我不相干!”徐德那听他分说,只是拖住了交付与地方,一同送到城上兵马司来。
徐德衙门情熟,为他的多,兵马司先把杨二郎下在铺里。次日,徐德就将奸拐事情,在巡城察院衙门告将下来,批与兵马司严究。兵马审问杨二郎,杨二郎初时只推无干。徐德拉同地方,众一证他有好,兵马喝叫加上刑法。杨二郎熬不过,只得招出平日通奸往来是实。兵马道:“奸情既真,自然是你拐藏了。”杨二郎道:“只是平日有好,逃去一事,委实与小的无涉。”兵马又唤地方与徐德问道:“他妻子莫氏还有别个奸夫么?”徐德道:“并无别人,只有杨二郎好稔是真。”地方也说道:“邻里中也只晓杨二郎是奸夫,别一个不见说起。”兵马喝杨二郎道:“这等还要强辨!你实说拐来藏在那里?”杨二郎道:“其实不在小的处,小的知他在那里?”兵马大怒,喝叫重重夹起,必要他说。杨二郎只得又招道:“曾与小的商量要一同逃去,这说话是有的。小的不曾应承,故此未约得定,而今却不知怎的不见了。”兵马道:“既然曾商量同逃,而今走了,自然知情。他无非私下藏过,只图混赖一时,背地里却去奸宿。我如今收在监中,三日五日一比,看你藏得到底不成!”遂把杨二郎监下,隔几日就带出鞫问一番。杨二郎只是一般说话,招不出人来。徐德又时时来催禀,不过做杨二郎屁股不着,打得些屈棒,毫无头绪。杨二郎正是俗语所云:
从前作事,没兴齐来,
鸟狗吃食,白狗当灾。
杨二郎当不过屈打,也将霹诬枉禁事情在上司告下来,提到别衙门去问。却是徐德家里实实没了人,奸情又招是真的。不好出脱得他。有矜疑他的,教他出了招贴,许下赏钱,募人缉访。然是十个人内倒有九个说杨二郎藏过了是真的,那个说一声其中有冤枉?此亦是杨二郎淫人妻女应受的果报。
女色从来是祸胎,奸淫谁不惹非灾?
虽然逃去浑无涉,亦岂无端受枉来?
且不说这边杨二郎受累,累年不决的事。再表郁盛自那日载了莫大姐到了临清地方,赁间闲房住下,两人行其淫乐,混过了几时。莫大姐终久有这杨二郎在心里,身子虽现随着郁盛,毕竟是勉强的,终日价没心没想,哀声叹气。郁盛起初绸缪相处了两个月,看看两下里各有些嫌憎,不自在起来。郁盛自想道:“我目下用他的,带来的东西须有尽时,我又不会做生意,日后怎生结果?况且是别人的妻小,留在身边,到底怕露将出来,不是长便。我也要到自家里去的,那里守得定在这里?我不如寻个主儿卖了他。他模样尽好,到也还值得百十两银子。我得他这些身与他身边带来的许多东西,也尽勾受用了。”打听得临清渡口驿前乐户魏妈妈家里养许多粉头,是个兴头的鸨儿,要的是女人。寻个人去与他说了。魏妈只做访亲来相探望,看过了人物,还出了八十两价钱,交兑明白,只要抬人去。郁盛哄着莫大姐道:“这魏妈妈是我家外亲,极是好情分。你我在此异乡,图得与他做个相识,往来也不寂寞。魏妈妈前日来望过了你,你今日也去还拜他一拜才是。”莫大姐女眷心性,巴不得寻个头脑外边去走走的。见说了,即便梳妆起来。
郁盛就去雇了一乘轿,把莫大姐竟抬到魏妈家里。莫大姐看见魏妈妈笑嘻嘻相头相脚,只是上下看觑,大刺刺的不十分接待。又见许多粉头在面前,心里道:
“甚么外亲?看来是个行院人家了。”吃了一杯茶,告别起身。魏妈妈笑道:“你还要到那里去?”莫大姐道:“家去。”魏妈妈道:“还有甚么家里?你已是此间人了。”莫大姐吃一惊道:“这怎么说?”魏妈妈道:“你家郁官儿得了我八十两银子,把你卖与我家了。”莫大姐道:“那有此话!我身子是自家的,谁卖得我!”魏妈妈道:“甚么自家不自家?银子已拿得去了,我那管你!”莫大姐道:“等我去和那天杀的说个明白!”魏妈妈道:“此时他跑自家的道儿,敢走过七八里路了,你那里寻他去?我这里好道路,你安心住下了罢,不要讨我杀威棒儿吃!”莫大姐情知被郁盛所赚,叫起撞天屈来,大哭了一场。魏妈妈喝住只说要打,众粉头做好做歉的来劝住。莫大姐原是立不得贞节牌坊的,到此地位,落了圈套,没计奈何,只得和光同尘,随着做娼妓罢了。此亦是莫大姐做妇女不学好应受的果报。
妇女何当有异图?贪淫只欲闪亲夫。
今朝更被他人闪,天报昭昭不可诬。
莫大姐自从落娼之后,心里常自想道:“我只图与杨二郎逃出来快活,谁道醉后错记,却被郁盛天杀的赚来,卖我在此。而今不知杨二郎怎地在那里,我家里不见了人,又不知怎样光景?”时常切切于心。有时接着相投的孤老,也略把这些前因说说,只好感伤流泪,那里有人管他这些唠叨?光阴如箭,不觉已是四五个年头。一日,有一个客人来嫖宿饮酒,见了莫大姐,目不停瞬,只管上下瞧觑。莫大姐也觉有些面染,两下疑惑。莫大姐开口问道:“客官贵处?”那客人道:“小子姓幸名逢,住居在张家湾。”莫大姐见说:“张家湾”三字,不觉潸然泪下,道:“既在张家湾,可晓得长班徐德家里么?”幸客惊道:“徐德是我邻人,他家里失去了嫂子几年。适见小娘子面庞有些厮象,莫不正是徐嫂子么?”莫大姐道:“奴正是徐家媳妇,被人拐来坑陷在此。方才见客人面庞,奴家道有些认得,岂知却是日前邻舍幸官儿。”元来幸逢也是风月中人,向时看见莫大姐有些话头,也曾咽着干唾的,故此一见就认得。幸客道:“小娘子你在此不打紧,却害得一个人好苦。”莫大姐道:“是那个?”幸客道:“你家告了杨二郎,累了几年官司,打也不知打了多少,至今还在监里,未得明白。”莫大姐见说,好不伤心,轻轻对幸客道:“日里不好尽言,晚上留在此间,有句说话奉告。”
幸客是晚就与莫大姐同宿了。莫大姐悄悄告诉他,说委实与杨二郎有交,被郁盛冒充了杨二郎拐来卖在这里,从头至尾一一说了。又与他道:“客人可看平日邻舍面上,到家说知此事,一来救了奴家出去;二来说清了杨二郎,也是明功;三来吃了郁盛这厮这样大亏,等得见了天日,咬也咬他几口!”幸客道:“我去说,我去说。杨二郎、徐长班多是我一块土上人,况且贴得有赏单。今我得实,怎不去报?郁盛这厮有名刁钻,天理不容,也该败了。”莫大姐道:“须得密些才好。若漏了风,怕这家又把我藏过了。”幸客道:“只你知我知,而今见人再不要提起。我一到彼就出首便是。”两人商约已定。幸客竟自回转张家湾来见徐德道:“你家嫂子已有下落,我亲眼见了。”徐德道:“见在那里?”幸逢道:
“我替你同到官面前,还你的明白。”
徐德遂同了幸逢齐到兵马司来。幸逢当官递上一纸首状,状云:“首状人幸逢,系张家湾民,为举首略卖事。本湾徐德夫妻莫氏,告官未获。今逢目见本妇身在临清乐户魏鸨家,倚门卖奸。本妇称系市棍郁盛略卖在彼是的,贩良为娼,理合举首。所首是实。”兵马即将首状判准在案。一面申文察院,一面密差兵番拿获郁盛到官刑鞫。郁盛抵赖不过,供吐前情明白。当下收在监中,侯莫氏到时,质证定罪。随即奉察院批发明文,押了原首人幸逢与本夫徐德,行关到临清州,眼同认拘莫氏及买良为娼乐户魏鸨,到司审问,原差守提,临清州里即忙添差公人,一同行拘。一千人到魏家,好似瓮中捉查,手到拿来。临情州点齐了,发了批回,押解到兵马司来。杨二郎彼时还在监中,得知这事,连忙写了诉状,称是“与己无干,今日幸见天日”等情投递。兵马司准了,等候一同发落。
其时人犯齐到听审,兵马先唤莫大姐问他。莫大姐将郁盛如何骗他到临清,如何哄他卖娼家,一一说了备细。又唤魏鸨儿问道:“你如何买了良人之妇?”魏妈妈道:“小妇人是个乐户,靠那取讨娼妓为生。郁盛称说自己妻子愿卖,小妇人见了是本夫做主的,与他讨了,岂知他是拐来的?”徐德走上来道:“当时妻子失去,还带了家里许多箱笼资财去。今人既被获,还望追出赃私,给还小人。”莫大姐道:“郁盛哄我到魏家,我只走得一身去,就卖绝在那里。一应所有,多被郁盛得了,与魏家无干。”兵马拍桌道:“那郁盛这样可恶!既拐了人去奸宿了,又卖了他身了,又没了他资财,有这等没天理的!”喝叫重打。郁盛辨道:“卖他在娼家,是小人不是,甘认其罪。至于逃去,是他自跟了小人走的,非干小人拐他。”兵马问莫大姐道:“你当时为何跟了他走?不实说出来,讨拶!”莫大姐只得把与杨二郎有好认错了郁盛的事,一一招了。兵马笑道:“怪道你丈夫徐德告着杨二郎。杨二郎虽然屈坐了监几年,徐德不为全诬。莫氏虽然认错,郁盛乘机盗拐,岂得推故?”喝教把郁盛打了四十大板,问略贩良人军罪,押追带去赃物给还徐德。莫氏身价八十两,追出入官。魏妈买良,系不知情,问个不应罪名,出过身价,有几年卖奸得利,不必偿还。杨二郎先有奸情,后虽无干,也问杖赎释放宁家。幸逢首事得实,量行给赏。判断已明,将莫大姐发与原夫徐德收领。徐德道:“小人妻子背了小人逃出了几年,又落在娼家了,小人还要这滥淫妇做甚么!情愿当官休了,等他别嫁个人罢。”兵马道:“这个由你。且保领出去,自寻人嫁了他,再与你立案罢了。”
一干人众各到家里。杨二郎自思“别人拐去了,却冤了我坐了几年监,更待干罢。”告诉邻里,要与徐德厮闹。徐德也有些心怯,过不去,转央邻里和解。领里商量调停这事,议道:“总是徐德不与莫大姐完聚了。现在寻人别嫁,何不让与杨二郎娶了,消释两家冤仇?”与徐德说了。徐德也道负累了他,便依议也罢。杨二郎闻知,一发正中下怀,笑道:“若肯如此,便多坐了几时,我也永不提起了。”邻里把此意三面约同,当官禀明。兵马备知杨二郎顶缸坐监,有些屈衣里头,依地方处分,准徐德立了婚书让与杨二郎为妻,莫大姐称心象意,得嫁了旧时相识。因为吃过了这些时苦,也自收心学好,不似前时惹骚招祸,竟与杨二郎到了底。这莫非是杨二郎的前缘,然也为他吃苦不少了,不为美事。后人当以此为鉴。
枉坐囹固已数年,而今方得保蝉娟。
何如自守家常饭,不害官司不损钱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