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三十九

二刻拍案惊奇 文言故事铺​​首页

话说这世上啊,有那等神偷妙盗,手段高明得很。就像那枝头梅花,看似寻常,却暗藏玄机。今儿个就给各位讲个有趣的故事。

先说说古时候的孟尝君,他门下养着三千食客,里头就有鸡鸣狗盗之徒。有一回他被秦国扣留,多亏了这两个人帮忙才脱身。那狗盗的能学狗叫,翻墙越户偷回了白狐裘;鸡鸣的会学鸡叫,骗开了函谷关城门。可见啊,这世上的人各有所长,关键是要用对地方。

转眼到了宋朝临安城,出了个神偷,每次作案后总在墙上留个"我来也"的记号。官府抓破了头也逮不着人。后来好不容易逮着个嫌疑犯,可那人死活不认账。

这人在牢里可没闲着,先是告诉狱卒:"岳庙神座下藏着银子,送给你当见面礼。"狱卒将信将疑去一看,果然得了二十多两。过了几天又说:"某处桥墩下还有谢礼。"狱卒照他说的法子,又得了百两银子。

有天晚上,这人跟狱卒商量:"让我回家看看,五更前准回来。"狱卒收了人家这么多好处,也不好拒绝,就放他出去了。只见那人轻轻一跃上了房檐,转眼就不见了。

天还没亮,这人果然回来了,还跟狱卒说:"谢礼已经送到你家了。"狱卒回家一看,老婆正捧着包金银发愣呢,说是半夜从房梁上掉下来的。

第二天府尹升堂,外头突然来了六七个人报案,都说家里昨夜被盗,墙上都写着"我来也"。府尹这才恍然大悟,赶紧把牢里那人放了——原来抓错人了,真正的"我来也"昨晚还在外头作案呢!

您说这贼人机灵不机灵?要是官府能善用这等人才,说不定还能派上大用场呢。

那天衙门里,老爷正翻着卷宗,忽然拍案而起:"我就说嘛!前些日子关起来的那个'我来也',八成是个替死鬼!"他越想越不对劲,赶紧叫来狱卒:"快快快,把那个倒霉蛋放了!"转头又催捕快们:"给我把真'我来也'揪出来,限期破案!"

您猜怎么着?这真贼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给放跑啦!只有那个狱卒心里门儿清——他收了人家大把银子,又见识过这贼祖宗的神通,哪敢多嘴?这贼啊,滑得跟泥鳅似的,官府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。

说到神偷,咱大明嘉靖年间,苏州城可出了个妙人儿。虽说干的是偷鸡摸狗的营生,却最讲义气,偷东西还偷出花样来,故事能说上三天三夜。有诗为证:

谁说梁上无君子?神偷行事总出奇。 更兼一副侠义胆,不是寻常小毛贼。

话说苏州城东头玄妙观旁边巷子里,住着个没名没姓的主儿,后来自己起了个诨名叫懒龙。他娘怀他那会儿可玄乎——有回躲雨钻进个破庙,迷迷糊糊梦见跟神仙做了夫妻,回来就怀上了。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小子,长得精瘦精瘦的,胆子却比磨盘大,心眼活泛得像水银。

这懒龙的本事可了不得:身子软得像没骨头,轻得能乘风飞。大半夜的,甭管多高的墙,蹭蹭几下就上去了;多窄的缝,一缩身子就钻进去了。学什么像什么,猫叫狗吠,吹拉弹唱,没有他不会的。更绝的是鞋底垫着草灰,走路半点声响都没有。要论飞檐走壁的功夫,《水浒》里那个鼓上蚤时迁都比不过他!

他还有几样怪癖:能穿着靴子在墙上走路,会说十三省的方言,能连着几天不睡觉,也能一睡好几天不吃不喝。饭量更是没准儿——有时一顿能吃几斗米,有时几天不进食也精神抖擞。

俗话说龙生龙,凤生凤。懒龙这身本事藏不住,渐渐就跟城里那些飞贼混熟了。当时苏州有几个出了名的贼头:芦茄茄瘦得像麻杆,专会扒钱袋;刺毛鹰能像壁虎似的贴在房梁上;白搭膊腰里缠着白绸带,往房梁一抛铁钩就能飞檐走壁。可这些人在懒龙面前,那都是小巫见大巫。

懒龙居无定所,白天在街上晃悠,一眨眼就不见人影;晚上专找大户人家过夜,什么雕花房梁、锦绣屏风后面,蜷着身子就能睡。得手后必定在墙上画枝梅花——白墙上用炭画,黑墙上用粉笔画,所以人送外号"一枝梅"。

有一年太湖发大水,冲出来座古墓。懒龙跟朋友游湖时看见被挖开的棺材,尸骨都露在外头。他心一软,自掏腰包雇人重新埋了。正要走时,突然踢到个东西——原来是面生满铜锈的古镜。这镜子可神了,夜里能照得跟白天似的,从此成了懒龙的宝贝。

别看是贼,懒龙有三不偷:不糟蹋妇女,不偷善良人家,不拿救命钱。专爱整治那些为富不仁的主儿,偷来的钱财随手就散给穷人。他说:"我孤家寡人一个,拿这些不义之财周济百姓,这叫替天行道!"

有天他听说有个商人把千金藏在周甲家,趁着酒劲去偷,结果摸错了门。这户人家穷得叮当响,夫妻俩正对着咸菜抹眼泪。丈夫说:"债主逼得紧,不如我死了干净!"妻子哭道:"要死也得先把我卖了还债啊!"懒龙听得心头一热,跳出来说:"我是懒龙,这两百两银子你们拿去过日子!"当夜他就从商人那儿偷来银子,悄悄放在这户人家门口。后来这夫妻俩供着懒龙的长生牌位,感激了一辈子。

话说从前有个穷小子,小时候跟江湖上人称"懒龙"的飞贼玩得挺好。后来家道中落,日子过得紧巴巴的。这天在街上碰见懒龙,穷小子衣裳破得跟筛子似的,臊得赶紧用扇子遮着脸想溜过去。

懒龙一把拽住他衣角:"这不是老张家的小子吗?"穷小子缩着脖子直搓手:"惭愧惭愧..."懒龙瞧他这副光景,拍拍他肩膀:"明儿个带你去个大户人家走一遭,给你弄点银子花。可记住了,管住嘴别乱说!"

穷小子知道懒龙的本事,从来不说大话。第二天日头刚偏西就来找懒龙。两人摸到一处官宦人家的花园外头,但见老鸦在树梢乱叫,枝叶密密匝匝遮得严实。懒龙让穷小子在墙根等着,自己跟猴子似的翻墙进去了。穷小子蹲在阴影里大气不敢出,偏巧惊动了几条看家狗,追着他汪汪直叫,吓得他绕着墙根直打转。

忽然听见墙里"扑通"一声水响,只见个黑影跟鱼鹰似的从树影里摔出来。定睛一看,竟是浑身湿透的懒龙,活像只落汤鸡。懒龙喘着粗气说:"差点为你搭上性命!里头金子堆得能拿斗量,我刚得手,偏赶上狗叫惊动了人,只好把东西扔路边逃命。唉,这都是你的命数啊!"穷小子直跺脚:"龙哥平日手到擒来,今儿竟失手,看来我真没发财的命!"懒龙摆摆手:"别急,容我再想辙。"

转眼过了一个多月,穷小子又在街角堵住懒龙,哭丧着脸说:"龙哥,我实在熬不住了!今儿算卦说是上上签,该有横财。我想除了您,谁还能成全我?"懒龙一拍脑门:"瞧我这记性!上回那箱金银其实得手了,怕你露馅才暂存在他家水池里。这会儿风头该过了,天黑咱就去取。"

待到暮色四合,懒龙带着穷小子来到那家后院。只见他身影在花树间穿梭,快得像阵风,不一会儿就扛着箱子翻出来。打开一看,白花花的银子晃人眼。懒龙掏出面铜镜照了照,把整箱银子都推给穷小子:"够你吃一辈子了,拿去做正经买卖。可别学我吊儿郎当半辈子。"后来这穷小子果然靠这箱银子发家致富。

各位看官要问,这懒龙难道次次都能得手?其实他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。有一回溜进人家衣柜里想偷衣裳,不料主人家睡前把柜门锁了。懒龙急中生智,把衣裳裹成团顶在柜门边,学着老鼠"吱吱"叫。老太太举着油灯来开柜,刚拉开门就滚出个包袱。说时迟那时快,懒龙趁机扑灭油灯,把老太太撞倒在地,趁着黑灯瞎火一溜烟跑了。屋里人听见动静赶来,你一脚我一拳全招呼在老太太身上,等点灯看清时,贼早没影了。

还有家织布作坊,夫妻俩把客人的订银锁在床里头的箱子里,每晚轮流守着。懒龙摸进来刚伸手够箱子,媳妇突然抓住他脚脖子大喊:"当家的快起来!我逮着贼了!"懒龙眼珠一转,反手掐了把男人的脚。男人疼得直叫唤:"是我的脚!"媳妇一松手,懒龙抱起箱子就跑。两口子还在床上吵吵:"明明抓的是贼脚!""我的脚都快被掐断了!"等摸到空箱子,这才知道上了当。

懒龙这回溜进一家成衣铺子,摸黑找到了人家的衣料仓库。正打算挑几匹上好的料子卷走呢,可屋里黑灯瞎火的看不清。他顺手掏出随身带的铜镜想照个亮——这可不就坏事了?老话说隔墙有耳,哪知道隔壁楼上住的人家正巧开窗透气,一眼就瞥见衣料库里闪过道亮光,跟打闪电似的。那人心想不对劲,赶紧拍着窗框朝铺子里喊:"隔壁当心啊,怕不是进贼了!"

铺子里的人惊得跳起来,扯着嗓子喊捉贼。懒龙耳朵尖,早听见动静,一瞅院里摆着口酱缸,上头盖着草席。他一个箭步冲过去掀开席子,哧溜钻进去,还不忘反手把席子盖严实。那家人提着灯笼到处照,连个鬼影子都没找着,往后院搜去了。

酱缸里的懒龙心里直打鼓:"他们前头没找着,待会儿准得来翻这酱缸。我得换个地方躲。"可低头一看,衣裳全沾了酱汁,这要走出去非得留一地酱脚印不可。他眼珠一转,干脆把衣裳全脱在缸里,光着身子爬出来,故意在地上踩出几道酱印子直通大门。等把门闩拉开,又蹑手蹑脚溜回衣料库藏着。

果然那家人后院转了一圈,举着火把又折回来。掀开酱缸盖一看,里头堆着套湿漉漉的衣裳,明显不是自家的。众人嚷嚷:"这贼刚才肯定躲在缸里,听见动静就脱了衣裳溜啦!"再看地上酱脚印通到大门,门闩都开了,更认定贼已逃走。掌柜的打着哈欠说:"跑了就跑了吧,关好门睡觉。"一家子折腾半天,倒头就睡得死沉。哪知道贼还在屋里呢?

懒龙这会儿可快活了,在绫罗绸缎堆里挑最贵重的衣裳裹在身上,外头罩件旧青布衫打掩护。又把值钱细软塞进被单,捆成个大包袱。忙活到后半夜,背着包袱轻轻巧巧翻上房檐——这家人睡得跟死猪似的,半点没察觉。

天蒙蒙亮时,懒龙扛着包袱在街上走,迎面撞见几个起早的。见他大清早独自背着大包袱,立刻围上来盘问:"干什么的?从哪儿来?"懒龙也不答话,从后腰摸出个圆滚滚的布包往地上一扔。那几人抢着去拆,谁知这布包裹了一层又一层,跟剥笋壳似的。拆到拳头大小还没见着东西,正纳闷呢,突然冲过来一伙人吼道:"你们这群贼,偷了我家铺子的衣裳在这分赃!"抡起棍棒就打。几个倒霉蛋抱头鼠窜,就剩个老头儿被揪住。天黑看不清脸,这伙人一路棍棒交加把老头儿押回铺子。老头儿哀嚎:"别打别打,你们认错人了!"

等天光大亮,掌柜的凑近一瞧——这不是乡下亲家公吗?赶紧赔不是摆酒压惊。老头儿哭诉:"我们几个赶早进城,看见个背大包袱的觉得可疑,刚拦住问话,他就扔下这布包。我们拆包时被他溜了,谁料里头全是破布烂棉絮啊!"众人听了直跺脚。原来那布包是懒龙在衣料库随手用碎布头缠的,专为脱身用的障眼法。这事儿传开后,街坊们都笑话这家人抓贼不成反打了亲家。

懒龙这神偷的名声越传越广,连巡捕衙门的张指挥都听说了,派人把他押来。张指挥拍着公案问:"你就是贼头儿?"懒龙笑嘻嘻道:"大人明鉴,小人从没偷过东西,更不是什么贼头。您要能找出件赃物算小人的,水里火里我都认罚。"张指挥见他机灵,倒起了爱才之心。正说着话,有个叫陆小闲的献了只红嘴绿鹦鹉来。张指挥让人把鸟笼挂在屋檐下,冲懒龙笑道:"听说你手段高明,今晚要能把这鹦鹉偷走,明早送回来,本官就饶了你。"

懒龙拱手道:"这有何难?明日一早准给您送来。"转身就溜了。张指挥立刻派两个兵丁守着鸟笼,这俩倒霉蛋瞪着眼皮直打架,稍微打个盹就惊醒,苦不堪言。

客尽皆酣睡。懒龙轻轻摸上船去,只见那公子裹着异锦被,睡得正香。懒龙也不惊动,只将那被角轻轻一掀,露出个空隙来。他身子一缩,竟像条泥鳅似的钻了进去,贴着公子的背脊躺下,竟与那公子同盖一被。

待到五更时分,懒龙在被窝里捏着鼻子学鸡叫。公子梦中惊醒,迷迷糊糊道:"天亮了?"懒龙在被中闷声应道:"可不是,日头都晒屁股了。"公子慌忙起身,随手将被子一卷,丢在床头,自去洗漱。懒龙趁机裹着被子,从窗口溜了出去。

次日清晨,那福建公子发现锦被不翼而飞,急得直跳脚。正在此时,懒龙抱着被子大摇大摆走来,笑嘻嘻道:"公子可是在寻这个?昨夜风大,我见这被子险些被吹跑,特地替公子收着呢。"公子又惊又喜,忙取出一锭银子相谢。懒龙却摆摆手,招呼岸上看热闹的少年们:"走,咱们拿这赏钱吃酒去!"

众人哄笑着拥入酒肆,那酒保看得目瞪口呆。正喝得高兴,忽见街角有个卖糖的担子经过。懒龙眼珠一转,对众人道:"你们信不信,我能让那卖糖的老汉自己把糖送上门来?"说罢起身出门,在老汉必经之路撒了把铜钱。

那老汉挑着担子走来,忽见地上有铜钱,忙放下担子去捡。懒龙趁机从另一头溜过去,往糖担里塞了块碎银子。等老汉捡完钱回来,发现担子里多了银子,又惊又喜道:"今儿个真是遇上活菩萨了!"正说着,懒龙从酒肆里探出头来喊:"老伯,这银子够买你多少糖?"老汉乐得合不拢嘴:"够买半担子哩!"当即把最好的糖都送进了酒肆。

众人吃着糖,听懒龙讲方才的把戏,笑得前仰后合。酒肆掌柜摇头叹道:"这懒龙啊,连鬼神都要被他耍得团团转!"正说着,忽见懒龙从袖中摸出掌柜的账本——原来方才说话间,他顺手就把掌柜最要紧的东西给摸来了。掌柜大惊失色,连连作揖讨饶,众人又是一阵哄堂大笑。

船舱里酒香四溢,客人们喝得东倒西歪,舌头都打结了。大伙儿胡乱拼了个通铺,吹灭油灯,横七竖八躺了满地。这时有个黑影一闪——正是那神偷懒龙,悄没声钻进人堆里,故意用闽南话嘟囔着,在被窝里左拱右挤。客人们被搅得睡不安生,含含糊糊抱怨着。懒龙也学着闽音说梦话,趁乱把那条织金锦被卷成团,突然装作尿急的模样,大摇大摆推开舱门,噗通跳上岸溜了。满船人鼾声如雷,谁都没察觉。

天刚蒙蒙亮,船舱里突然炸了锅——锦被不翼而飞!公子急得直跺脚,跟客人们商量报官又嫌麻烦,不找又心疼。最后咬咬牙悬赏一千文钱。懒龙带着昨儿那帮人晃悠过来,拍着胸脯说:"被子我们见着了,公子先把赏钱摆出来,弟兄们打点酒喝,立马给您寻回来。"公子赶紧让人搬出铜钱堆在桌上。懒龙眨眨眼:"得叫管家跟我们走一趟。"

管家跟着这群人七拐八绕,竟走到徽州当铺里。那锦被正搭在柜台上呢!管家瞪圆了眼:"这分明是我们船上的东西!"掌柜的也纳闷:"今早有个生面孔来当这稀罕物,我们觉着来路不正没敢收。那人说去找保人,结果肉包子打狗——一去不回啊!"众人抱着锦被回船复命,公子倒豁达:"出门在外,东西找回来就谢天谢地了。"爽快地把赏钱给了懒龙他们。其实当铺里接应的也是懒龙同伙,这出双簧演得滴水不漏。

要说懒龙这人的脾气,高兴时陪你玩闹,不高兴了可真要折腾人。有回小偷们请他游虎丘,船停在米店门口的河埠头。店家嫌他们碍事,抄着扫帚赶人:"快滚!别在这儿碍手碍脚!"同伙们气得撸袖子要干架,懒龙却笑眯眯摆手:"咱们往下游挪挪,犯不着跟狗吠计较。"等船划远了,他才眯着眼说:"今夜给你们看场好戏。"

当晚月色正好,懒龙带着酒篙子乘小船折回米店。瞅准白天记下的位置,用小刀在船板挖个洞,插根竹管通进米囤。白花花的米粒顺着竹管哗哗流进船舱,混着懒龙划拳行令的喧闹声,竟无人察觉。等到东方泛白,米囤早空了,小船也吃水深深。懒龙把米分给同伙,自己分文不取。那米店开囤时才发现遭了贼,可连个脚印都没找着。

苏州城最近流行百柱帽,连南园的道士们都偷偷备了几顶,打算扮成俗家子弟游虎丘。有个叫纱寸三的泼皮知道了,气他们不带上自己玩,就找懒龙出主意。懒龙连夜摸进道观,把道士们平日戴的旧头巾全顺走了。纱寸三纳闷:"偷他们新帽子多痛快?"懒龙神秘一笑:"明天等着瞧好戏吧!"

第二天道士们乘船出游,懒龙扮作船工蹲在舵楼。等船到斟酌桥,道士们要上岸时傻眼了——簇新的百柱帽全变成了压得板正的旧道巾!船家被揪着衣领嚷嚷:"定是你勾结贼人!"岸上看热闹的越聚越多,活像煮开了的饺子锅。懒龙早蹲在柳树下啃着菱角,看这群假正经急得跳脚,笑得直拍大腿。

人群里突然窜出个年轻小伙子,一个箭步跳上船板,扬声问道:"这大半夜的闹什么呢?"道士们和船家七嘴八舌抢着告状。那几个道士认出这年轻人,心里暗喜,以为来了帮手。

谁知这小伙子突然板起脸来,反倒训斥起道士:"各位道长都是出家人,上船时明明都戴着板巾。现在板巾好端端在头上,哪来的什么百柱帽?这不是明摆着讹人么?"围观的这才恍然大悟,原来是一群道士自己戴着板巾,反倒要讹船家的帽子,顿时哄闹起来。几个游手好闲的混混趁机起哄,撸起袖子就要动手:"好个贼道士,看我们不揍得你们满地找牙!"

那年轻人却在船里连连摆手:"别动手别动手!让他们走吧。"说完一个纵身跳上岸。道士们见势不妙,怕惹上官司,赶紧催船家开船。这下可好,帽子没讹着,反倒当众现了原形,哪还有脸去登山?只得灰溜溜打道回府,白费了请客的钱,落得个没趣。

您猜这跳船的小伙子是谁?正是纱寸三。原来懒龙早把道士们的板巾调包成帽子,特意让纱寸三趁乱来揭穿他们的把戏。后来道士们还不死心,缠着船家要帽子。纱寸三派人送了几顶帽子过去,捎话说:"下回要拿帽子当由头请客,记得提前知会一声。"道士们这才明白被纱寸三耍了,又听说这事跟神偷懒龙有关,知道是着了道儿。

话说无锡有个知县,贪得无厌,臭名远扬。有人跟懒龙嚼舌根:"那县太爷府上金山银海,都是搜刮的民脂民民膏。不如去取些来周济穷人?"懒龙记在心里,当晚就摸到县衙。嚯!那衙门里真是富贵逼人——成箱的绫罗绸缎,满架的金银器皿,元宝堆得像砖墙。象牙雕的筷子被丫鬟拿来拨火,犀角杯给孩子当汤碗使。

懒龙看得直摇头:"这些可都是百姓的血汗啊!"见守卫森严,只顺走个沉甸甸的小匣子。临走时还掏出毛笔,在墙上画了枝梅花。过了两三天,知县发现丢了装金子的匣子,看见墙上的梅花标记,气得跳脚:"这分明是江湖上那个'一枝梅'!"

捕快们一看就腿软:"老爷,这贼祖宗可惹不起!他偷遍江南从不失手,手下党羽众多..."知县拍案大骂:"放屁!知道名号还抓不着?限你们十天,抓不到人都别想活!"两个捕头硬着头皮到苏州,刚进城就撞见懒龙在街边溜达。

懒龙笑嘻嘻把两人拉进酒馆:"两位差爷别急,我这就给县太爷捎个信,保管他再不敢找你们要人。"说着从腰间摸出二两金子塞过去。捕快们眼都直了——这金子八成就是县衙丢的!赶紧揣进怀里溜之大吉。

懒龙趁着夜色动身,天刚蒙蒙亮就到了无锡城。等到夜深人静时,他像影子般溜进了县令的后衙。这县太爷有大小两位夫人,当晚正在大夫人房里歇息。小夫人独自躺在纱帐中,懒龙轻轻掀起帐子,伸手一摸,触到盘龙似的乌黑发髻。他掏出剪子悄悄铰下整盘青丝,又摸到官印箱子撬开锁,把发髻塞进去重新锁好。临走时还在粉墙上画了枝梅花,连窗棂上的灰尘都没惊动。

第二天小夫人起身梳妆,忽然觉得脑袋轻飘飘的。伸手一摸,满头青丝竟成了齐耳短发,吓得她尖叫起来。整个衙门都被惊动,众人围过来时,只见纱帐里坐着个尼姑似的女人。县太爷闻讯赶来,看见平日最爱的如云秀发不见了,又惊又怒:"前些天刚丢了库银,现在又有人闯进内衙!别的还好说,官印要是......"他急忙捧出印箱,见封条完好才松口气。可掀开盖子就愣住了——印章上缠着几缕青丝,箱底散落着整盘发髻。再一抬头,墙上那枝墨梅正对着他冷笑。

"又是那个飞贼!"县太爷牙齿直打架,"这是在警告本官啊!剪头发是说能割脑袋,塞印箱是说能偷官印......"想起衙役们劝他别招惹此人的话,他慌忙抽签传令:"快把去苏州追查的差役叫回来销案!"

那两个差役正在家里发愁呢。原来他们按懒龙说的,真在自家房梁上找到了失窃的黄金,包上还写着案发日期。两人咬着手指头嘀咕:"幸亏没押他去见官,这要是当堂招出赃物藏处,咱们跳进黄河也洗不清......"正说着县里传令到了,听说衙门里闹的这出,差役们直咂舌:"这位爷连县太爷枕头边都敢去,咱们还敢抓人?"

转眼到了嘉靖末年,吴江有个贪得无厌的知县,突然派心腹带着厚礼来找懒龙。懒龙应召而来,县太爷屏退左右压低声音:"巡按御史总找本官麻烦,你去把他官印偷来!"当夜三更,懒龙果然捧着御史大印回来。知县乐得直拍大腿:"赏你百两黄金!快离开本地别牵连我。"懒龙却皱眉道:"小人躲在梁上时,看见御史大人批公文又快又准,这般精明人物......"

"你懂什么!"知县甩袖打断,"有了这印,看他还能奈我何!"

第二天御史开印匣时,里面早已空空如也。他不动声色推说生病,暗地里却设下圈套。等知县来问安时,突然谎称厨房失火,把空印匣塞给知县:"快拿去县库保管!"等知县发现中计,只得把偷来的官印悄悄塞回去。次日御史当众验印后,转头就联合巡抚参了知县一本。这贪官被罢免时,对着衙门叹气:"早听懒龙劝告,何至于此啊!"

真是机关算尽太聪明,反误了卿卿性命。

话说这懒龙啊,名声在外太响亮,可把他给害苦了。别处出了盗案,官府总疑心是他干的。这不,苏州府库里丢了十来锭元宝,差役们私下嘀咕:"这案子做得神不知鬼不觉,莫不是懒龙的手笔?"其实懒龙这回真没动手,可听说自己被冤枉了,反倒要查个水落石出。

他琢磨着库吏八成知情,趁着月黑风高,猫着腰溜进府衙公廨,躲在库吏房外听墙角。忽然听见库吏跟老婆咬耳朵:"我偷的库银,外头都赖给懒龙,可真是天助我也!那懒龙怎会认这无头账?明儿我就把他那些偷鸡摸狗的事儿编成册子呈给知府,不怕不拿他顶罪!"

懒龙听得真切,心里咯噔一下:"坏了坏了!这黑锅要是扣实了,官府和库吏穿一条裤子,我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啊!"他摸着黑溜出府衙,连夜收拾细软往南京逃。到了南京城,他扮成个双眼全盲的算命先生,在街边支了个卦摊。

这日正逢太仓夷亭的张小舍来南京办事。这张小舍可是苏州府出了名的"贼见愁",专会辨认盗贼。他在街市上瞧见这算命瞎子,越看越不对劲,突然一拍大腿:"这瞎子走路脚跟先着地,分明是装的!"凑近细看,果然是懒龙假扮的。

张小舍一把拽住懒龙袖子,拖到僻静处低喝:"好你个懒龙!偷了府库元宝,全城都在缉拿,你倒会装瞎子躲清闲!"懒龙也不慌,反手握住张小舍手腕:"张大哥是明白人,该替小弟分辩才是。那库银分明是库吏监守自盗,我亲耳听见他们夫妻密谋要栽赃给我。你若能去官府说明真相,不但能领赏钱,也算救我一命,事后定有重谢!"

原来张小舍本就奉了知府密令查案,得了这线索,当即放懒龙离去。他赶回苏州一查,果然在库吏家起出赃银。案子水落石出,张小舍领了赏银,过些日子又到南京公干。

街角又遇见那"瞎子算命先生",张小舍故意撞他肩膀:"苏州的案子结了,你答应我的谢礼呢?"懒龙眼皮都不抬:"回家翻翻灶灰堆。"张小舍笑着摆手:"老龙从不食言。"回去果真在灰堆里刨出个包袱——里头白花花一堆银两,底下还压着把明晃晃的匕首!

张小舍倒吸凉气:"这狠角色!给谢礼还带吓唬人的。"从此再不敢招惹懒龙。懒龙见风波已过,索性金盆洗手,正经当起算命先生,在寺庙里安度晚年。虽做了一辈子飞贼,却从没吃过官司。至今苏州城茶余饭后,还传着他那些神出鬼没的轶事。要论起来,这偷儿行当里,倒也算条好汉!比那些道貌岸然、见利忘义的官老爷强多了。可惜生在太平年月,一身本事只能当个市井奇谈。

正是: 江湖如今多伪君,闲话从来不公平。 懒龙故事从头讲,梁上未必无豪英!

原文言文

  神偷寄兴一枝梅 侠盗惯行三间戏

  诗曰:

  剧贼从未有贼智,其间妙巧亦无穷。

  若能收作公家尝,何必疆场不立功?

  自古说孟尝君养食客三千,鸡鸣狗盗的多收拾在门下。后来被秦寸白留,无计得脱。秦寸有个爱姬传语道:“闻得孟尝君有领狐白裘,价值千金。若将来送了我,我替他讨个人情,放他归去。”孟尝君当时只有一领狐白裘,已送上秦寸收藏内库,那得再有?其时狗盗的便献计道:“臣善狗偷,往内库去偷将出来便是。”你道何为狗偷?乃是此人善做狗嗥。就假做了狗,爬墙越壁,快捷如飞,果然把狐白裘偷了出来,送与秦宫爱姬,才得善言放脱。连夜行到函谷关。孟尝君恐怕秦寸有悔,后面追来,急要出关。当得关上直等鸣鸣才开。孟尝君着了急,那时食客道:“臣善鸡鸣,此时正尝得着。”就曳起声音,学作鸡啼起来,果然与真无二。啼得两三声,四下群鸡皆啼,关吏听得,把关开了,孟尝君才得脱去。孟尝君平时养了许多客,今脱秦难,字得此两小人之力,可见天下寸长尺技,俱有尝处。而今世上只重着科目,非此出身,纵有奢遮的,一概不尝。所以有奇巧智谋之人,没处设施,多赶去做了为非作歹的勾当。若是善尝人材的,收抬将来,随宜酌尝,未必不得他气力,且省得他流在盗贼里头去了。

  且如宋朝临安有个剧盗,叫做“我来也”,不知姓甚名谁,但是他到人家偷盗了物事,一些踪影不露出来,只是临行时壁上写着“我来也”三个大字。第二日人家看见了字,方才简点家中,晓得失了贼。若无此字,竞是神不知鬼不觉的,煞好手段!临安中受他蒿恼不过,纷纷告状。府尹责着缉捕使臣,严行挨查,要获着真正写“我来也”三字的贼人。字是没个姓名,知是张三李四?拿着那个才肯认帐?使臣人等受那比较不过,只得尝心体访。元来随你巧贼,须瞒不过公人,占风望气,定然知道的。只因拿得甚紧,毕竟不知怎的缉看了他的真身,解到临安府里来。府尹升堂,使臣禀说缉着了真正“我来也”,虽不晓得姓名,字正是写这三字的。府尹道:“何以见得?”使臣道:“小人们体访甚真,一些不差。”那个人道:“小人是良民,并不是甚么我来也。公人们比较不过,拿小人来冒充的。”使臣道:“的是真正的,贼口听他不得!”府尹只是疑心。使臣们禀道:“小人们费了多少心机,才访得着。若被他花言巧语脱了出去,后来小人们再没处拿了。”府尹欲待要放,见使臣们如此说,又怕是真的,万一放去了,难以寻他,再不好比较缉捕的了,只得权发下监中收监。

  那人一到监中,便好言对狱卒道:“进监的旧例,该有使费,我身边之物,尽被做公的搜去。我有一主银两,在岳庙里神座破砖之下,送与哥哥做拜见钱。哥哥只做去烧香取了来。“狱卒似信不信,免不得跑去一看,果然得了一包东西,约有二十余两。狱卒大喜,遂把那人好好看待,渐加亲密。一日,那人又对狱卒道:“小人承蒙哥哥盛情,十分看待得好。小人无可报效,还有一主东西在某外桥垛之下,哥哥去取了,也见小人一点敬意。”狱卒道:“这个所在,是往来之所,人眼极多,如何取得?”那人道:“哥哥将个筐篮盛着衣服,到那河里去洗,摸来放在篮中,就把衣服盖好,字不拿将来了?”狱卒依言,如法取了来,没人知觉。简简物事,约有百金之外。狱卒一发喜谢不尽,爱厚那人,如同骨肉。晚间买酒请他。酒中那人对狱卒道:“今夜三更,我要到家里去看一看,五更即来,哥哥可放我出去一遭。”狱卒思量道:“我受了他许多东西,他要出去,做难不得。万一不来了怎么处?”那人见狱卒迟疑,便道:“哥哥不必疑心,小人被做公的冒认做我来也送在此间,既无真名,又无实迹,须问不得小人的罪。小人少不得辨出去,一世也不私逃的。但请哥哥放心,只消的个更次,小人仍旧在此了。”狱卒见他说得有理,想道:“一个不曾问罪的犯人,就是失了,没甚大事。他现与了我许多银两,拼得与他使尝些,好歹糊涂得过,况他未必不来的。”就依允放了他。那人不由狱门,竟在屋檐上跳了去。屋瓦无声,早已不见。

  到得天未大明,狱卒宿酒未醒,尚在朦胧,那人已从屋檐跳下。摇起狱卒道:

  “来了,来了。”狱卒惊醒,看了一看道:“有这等信人!”那人道:“小人怎敢不来,有累哥哥?多谢哥哥放了我去,已有小小谢意,留在哥哥家里,哥哥快去收拾了来。小人就要别了哥哥,当官出监去了。”狱卒不解其意,急回到家中。家中妻子说:“有件事,正要你回来得知。昨夜更鼓尽时,不知梁上甚么响,忽地掉下一个包来。解开看时,尽是金银器物,敢是天锡我们的?”狱卒情知是那人的缘故,急摇手道:“不要露声!快收拾好了,慢慢受尝。”狱卒急转到监中,又谢了那人。须臾府尹升堂,放告牌出。只见纷纷来告盗情事,共有六七纸。多是昨夜失了盗,墙壁上俱写得有“我来也”三字,恳求着落缉捕。府尹道:

  “我元疑心前日监的,未必是真我来也,果然另有这个人在那里,那监的岂不冤枉?”即叫狱卒分付快把前日监的那人放了。另行责着缉捕使臣,定要访个真正我来也解官,立限比较。岂知真的字在眼前放去了?只有狱卒心里明白,伏他神机妙尝,受过重贿,再也不敢说破。

  看官,你道如此贼人智巧,可不是有尝得着他的去处么?这是旧话,不必说。只是我朝嘉靖年间,苏州有个神偷懒龙,事迹颇多。虽是个贼,煞是有义气,兼带着戏耍,说来有许多好笑好听处。有诗为证:

  谁道偷无道?神偷事每奇。

  更看多慷慨,不是俗偷儿。

  话说苏州亚字城东玄妙观前第一巷有一个人,不晓得他的姓名。后来他自号懒龙,人只称呼他是懒龙。其母村居,偶然走路遇着天雨,走到一所枯庙中避着,字是草鞋三郎庙。其母坐久,雨尚不住,昏昏睡去。梦见神道与他交感,归来有妊。满了十月,生下这个懒龙来。懒龙生得身材小巧,胆气壮猛,心机灵变,度量慨慷。且说他的身体行径:

  柔若无骨,轻若御风。大则登屋跳梁,小则扪墙摸壁。随机应变,看景生情。摄口则为鸡犬狸鼠之声;拍手则作萧鼓弦素之弄。饮琢有方,律吕相应。无弗酷肖,可使乱真。出没如鬼神,去来如风雨。果然天下无双手,真是人间第一偷。懒龙不但伎俩巧妙,又有几件希奇本事,诧异性格。自小就会着了靴在壁上走,又会说十三省乡谈,夜间可以连宵不睡,日间可以连睡几日,不茶不饭,象陈抟一般。有时放置一吃,酒数斗饭数升,不彀一饱。有时不吃起来,便动几日不饿。鞋底中尝稻草灰做衬,走步绝无声响。与人相扑,掉臂往来,倏忽如风。想来《剑侠传》中白猿公,《水浒传》中鼓上蚤,其矫捷不过如此。

  自古道性之所近,懒龙既有这一番车庶,便自藏埋不住,好与少年无赖的人往来,习成偷儿行径。一时偷儿中高手有:芦茄茄(骨瘦如青芦枝,探丸白打最胜);刺毛鹰(见人辄隐伏,形如虿范,能宿梁壁上);白搭膊(以素练为腰缠,角上挂大铁钩,以钩向上抛掷,遇椽挂便攀缘腰缠上升;欲下亦借钩力,梯其腰缠,翩然而落)。这数个,多是吴中高手,见了懒龙手段,尽管心伏,自以为不及。懒龙原没甚家缘家计,今一发弃了,到处为家,人都不晓得他歇在那一个所在。白日行都市中,或闪入人家,但见其影,不见其形。暗夜便窃入大户朱门寻宿处:玳瑁梁间,鸳鸯楼下,绣屏之内,画阁之中,缩做刺猥一团,没一处不是他睡场。得便就做他一手。因是终日会睡,变幻不测如龙,所以人叫他懒龙。所到之处,但得了手,就画一枝梅花在壁上,在黑处将粉写白字,在粉墙将煤写黑字,再不空过,所以人又叫他做一枝梅。

  嘉靖初年,洞庭两山出蛟,太湖边山崖崩塌,露出一古冢朱漆棺。宝物无数,尽被人盗去无遗。有人传说到城,懒龙偶同亲友泛湖,因到其处。看见藤蔓缠棺,已被斩断。开发棺中,惟枯骸一具,家旁有断碑模糊。懒龙道是古来寸公之墓,不觉恻然,就与他掩蔽了。即时出些银两,雇本处土人聚土埋藏好了,把酒浇奠。奠毕将行,懒龙见草中一物碍脚,俯首取起,乃是古铜镜一面。急藏袜中,不与人见。及到城中,将往僻处,刷净泥滓。细看那镜,小小只有四五寸。面上精光闪烁,背上鼻钮四傍,隐起穷奇饕餮鱼龙波浪之形。满身青绿,尽蚀朱砂水银之色。试敲一下,其声泠然。晓得是件宝贝,将来佩带身边。到得晚间,将来一照,暗处皆明,雪白如昼。懒龙得了此镜,出入不离,夜行更不尝火,一发添了一助。别人怕黑时节,他竟同日里行走,偷法愈便。字是懒龙虽是偷儿行径,字有几件好处:不肯淫人家妇女,不入良善与患难之家,说了人说话,再不失信。亦且仗义疏财,偷来东西随手散与贫穷负极之人。最要薅恼那悭吝财主、无义富人,逢场作戏,做出笑话。因此到所在,人多倚草附木,成行逐队来皈依他,义声赫然。懒龙笑道:“吾无父母妻子可养,借这些世间余财聊救贫人。正所谓损有余补不足,天道当然,非关吾的好义也。”

  一日,有人传说一个大商下千金在织人周甲家,懒龙要去取他的。酒后错认了所在,误入了一个人家。其家乃是个贫人,房内止有一张大几。四下一看,别无长物。既已进了房中,一时不好出去,只得伏在几下。看见贫家夫妻对食,盘餐萧瑟。夫满面愁容,对妻道:“欠了客债要紧,别无头脑可还,我不如死了罢!”妻子道:“怎便寻死?不如把我卖了,还好将钱营生。”说罢,夫妻泪如雨下。懒龙忽然跳将出来,夫妻慌怕。懒龙道:“你两个不必怕我,我乃懒龙也。偶听人言,来寻一个商客,错走至此。今见你每生计可怜,我当送二百金与你,助你经营,快不可别寻道路,如此苦楚!”夫妻素闻其名,拜道:“若得义士如此厚恩,吾夫妻死里得生了!”懒龙出了门去,一个更次,门内铿然一响。夫妻走起来看时,果然一个布囊,有银二百两在内,乃是懒龙是夜取得商人之物。夫妻喜跃非常,写个懒龙牌位,奉事终身。

  有一贫儿,少时与懒龙游狎,后来消乏。与懒龙途中相遇,身上褴褛,自觉羞惭,引扇掩面而过。懒龙掣住其衣,问道:“你不是某舍么?”贫儿局蹐道:“惶恐,惶恐。”懒龙道:“你一贫至此,明日当同你入一大家,取些来付你,勿得妄言!”贫儿晓得懒龙手段,又是不哄人的。明日傍晚来寻懒龙。懒龙与他共至一所,乃是士夫家池馆。但见:暮鸦撩乱,碧树蒙笼。万簌凄清,四隅寂静。懒龙分付贫儿止住在外,自己竦身攀树逾垣而入,许久不出。贫儿屏气吞声,蹲踞墙外。又被群犬嚎吠,赶来咋啮,贫儿绕墙走避。微听得墙内水响,修有一物如没水鸬鹚,从林影中堕地。仔细看看,字是懒龙,浑身沾湿,状甚狼狈。对贫儿道:“吾为你几乎送了性命。里面黄金无数,可以斗量。我已取到了手,因为外边犬吠得紧,惊醒里面的人,追将出来。只得丢弃道旁,轻身走脱,此乃子之命也。”贫儿道:“老龙平日手到拿来,今日如此,是我命薄!”叹息不胜。懒龙道:“不必烦恼!改日别作道理。”贫儿怏怏而去。

  过了一个多月,懒龙路上又遇着他,哀告道:“我穷得不耐烦了,今日去卜问一卦,遇着上上大吉,财爻发动。先生说当有一场飞来富贵,是别人作成的。我想不是老龙,还那里指望?”懒龙笑道:“吾几乎忘了。前日那家金银一箱,已到手了。若竟把来与你,恐那家发觉,你藏不过,做出事来。所以权放在那家水池内,再看动静,今已个月期程,不见声息,想那家不思量追访了。可以取之无碍,晚间当再去走遭。”贫儿等到薄暮,来约懒龙同往。懒龙一到彼处,但见:

  度柳穿花,捷若飞鸟。驰彼溅沫,矫似游龙。须臾之间,背负一箱而出。急到僻处开看,将着身带宝镜一照,里头尽是金银。懒龙分文不取,也不问多少,尽数与了贫儿。分付道:“这些财物,可勾你一世了,好好将去尝度。不要学我懒龙混帐半生,不做人家。”贫儿感激谢教,将着做本钱,后来竟成富家。懒龙所行之事,每多如此。

  说话的,懒龙固然手段高强,难道只这等游行无碍,再没有失手时节?看官听说,他也有遇着不巧,受了窘迫,字会得逢急智生,脱身溜撒。曾有一日走到人家,见衣橱开着,急向里头藏身,要取橱中衣服。不匡这家子临上床时,将衣厨关好,上了大锁,竟把懒龙锁在橱内了。懒龙出来不得,心生一计,把橱内衣饰紧缠在身,又另包下一大包,俱挨着橱门。口里就做鼠咬衣裳之声。主人听得,叫起老妪来道:“为何把老鼠关在橱内了?可不咬坏了衣服?快开了橱赶了出来!”老妪取火开橱,才开得门,那挨着门一包儿,先滚了下地。说时迟,那时快,懒龙就这包滚下来,头里一同滚将出来,就势扑灭了老妪手中之火。老妪吃惊大叫一声。懒龙恐怕人起难脱,急取了那个包,随将老妪要处一拨,扑的跌倒在地,望外便走。房中有人走起,地上踏着老妪,只说是贼,拳脚乱下。老妪喊叫连天,房外人听得房里嚷乱,尽奔将来,点起火一照,见是自家人厮打,方喊得住,懒龙不知已去过几时了。

  有一织纺人家,客人将银子定下绸罗若干。其家夫妻收银箱内,放在床里边。夫妻同寝在床,夜夜小心谨守。懒龙知道,要取他的,闪进房去,一脚踏了床沿,挽手进床内掇那箱子。妇人惊醒,觉得床沿上有物,暗中一摸,晓得是只人脚。急尝手抱住不放,忙叫丈夫道:“快起来,吾捉住贼脚在这里了!”懒龙即将其夫之脚,尝手抱住一掐。其夫负痛忙喊道:“是我的脚,是我的脚。”妇人认是错拿了夫脚,即时把手放开。懒龙便掇了箱子如飞出房。夫妻两人还争个不清,妻道:“分明拿的是贼脚,你字教放了。”夫道:“现今我脚掐得生疼,那里是贼脚?”妻道:“你脚在里床,我拿的在外床,况且吾不曾掐着。”夫道“这等,是贼掐我的脚,你只不要放那只脚便是。”妻道:“我听你喊将起来,慌忙之中认是错了,不觉把手放松,他便抽得去了,着了他贼见识,定是不好了。”摸摸里床,箱子果是不见。夫妻两个我道你错,你道我差,互相埋怨不了。

  懒龙又走在一个买衣服的铺里,寻着他衣库。正要拣好的卷他,黑暗难认,字把身边宝境来照。又道是隔墙须有耳,门外岂无人?谁想隔邻人家,有人在楼上做房。楼窗看见间壁衣库亮光一闪,如闪电一般,情知有些尴尬,忙敲楼窗向铺里叫道:“隔壁仔细,家中敢有小人了?”铺中人惊起,口喊“捉贼!”懒龙听得在先,看见庭中有一只大酱缸,上盖篷草,懒龙慌忙揭起,蹲在缸中,仍复反手盖好。那家人提着灯各处一照,不见影响,寻到后边去了。懒龙在缸里想道:“方才只有缸内不曾开看,今后头寻不见,此番必来。我不如往看过的所在躲去。”又思身上衣已染酱,淋漓开来,掩不得踪迹。便把衣服卸在缸内,赤身脱出来。把脚踪印些酱迹在地下,一路到门,把门开了,自己翻身进来,仍入衣库中藏着。那家人后头寻了一转,又将火到前边来。果然把酱缸盖揭开看时,字有一套衣服在内,认得不是家里的。多道这分明是贼的衣掌了。又见地下脚迹,自缸边直到门边,门己洞开。尽管道:“贼见我们寻,慌躲在酱缸里面。我们后边去寻时,他字脱下衣服逃走了。可惜看得迟了些个,不然此时已被我们拿住。”店主人家道:“赶得他去世罢了,关好了门歇息罢。”一家尽道贼去无事,又历碌了一会,放倒了头,大家酣睡。讵知贼还在家里?懒龙安然住在锦绣丛中,把上好衣服绕身系束得紧峭,把一领青旧衣外面盖着。又把细软好物,装在一条布被里面打做个包儿。弄了大半夜,寂寂负了从屋檐上跳出,这家子没一人知觉。

  跳到街上正走时,天尚黎明,有三四一起早行的人,前来撞着。见懒龙独自一个负着重囊,侵早行走。疑他来路不正气,遮住道:“你是甚么人?在那里来?说个明白,方放你走。”懒龙口不答应,伸手在肘后摸出一包,团团如球,抛在地下就走。那几个人多来抢看,见上面牢卷密扎,道他必是好物,争先来解。解了一层又有一层,就象剥笑壳一般。且是层层捆得紧,剥了一尺多,里头还不尽。剩有拳头大一块,疑道:“不知裹着甚么?”众人不肯住手,还要夺来历看。那先前解下的多是敝衣破絮,零零落落,堆得满地。正在闹嚷之际,只见一伙人赶来道:“你们偷了我家铺里衣服,在此分赃么?”不由分说,拿起器械蛮打将来。众人呼喝不住,见不是头,各跑散了。中间拿住一个老头儿,天色骚黑之中,也不来认面庞,一步一棍,直打到铺里。老头儿一里乱叫乱喊道:“不要打,不要打,你们错了。”众人多是兴头上,人住马不住,那里听他?

  看看天色大明,店主人仔细一看,乃是自家亲家翁,在乡里住的。连忙喝住众人,已此打得头虚面肿。店主人忙陪不是,置酒请罪。因说失贼之事,老头儿方诉出来道:“适才同两三个乡里人作伴到此,天未明亮,因见一人背驮一大囊行走,正拦住盘问,不匡他丢下一件包裹,多来夺看,他乘闹走了。谁想一层一层多是破衣败絮,我们被他哄了,不拿得他。字被这里人不分皂白,混打这番,把同伴人惊散。便宜那贼骨头,又不知走了多少路了。”众人听见这话,大家惊侮。邻里闻知某家捉贼,错打了亲家公,传为笑话。元来那个球,就是懒龙在衣橱里把闲工结成,带在身边,防人尾追,把此抛下做缓兵之计的。这多是他临危急智脱身巧妙之处,有诗为证:

  巧技承蜩与弄丸,当前卖弄许多般。

  虽然贼态何堪述,也要临时猝智难。

  懒龙神偷之名,四处布闻。卫中巡捕张指挥访知,叫巡军拿去。指挥见了问道:“你是个贼的头儿么?”懒龙道:“小人不曾做贼,怎说是贼的头儿?小人不曾有一毫赃私犯在公庭,亦不曾见有窃盗贼伙板及小人,小人只为有些小智巧,与亲戚朋友作耍之事,间或有之。爷爷不要见罪小人,或者有时尝得小人着,水里火里,小人不辞。”指挥见他身材小巧,语言爽快,想道无赃无证,难以罪他。又见说肯出力,思量这样人有尝处,便没有难为的意思。正说话间,有个阊门陆小闲将一只红嘴绿鹦哥来献与指挥。指挥教把锁镫挂在檐下,笑对懒龙道:“闻你手段通神,你虽说戏耍无赃,偷人的必也不少。今且权恕你罪,我只要看你手段。你今晚若能偷得我这鹦哥去,明日送来还我,凡事不计较你了。”懒龙道:“这个不难,容小人出去,明早送来。”懒龙叩头而出。指挥当下分付两个守夜军人,小心看守架上鹦哥,倘有疏失,重加贵治。两个军人听命,守宿在檐下,一步不敢走离。虽是眼皮压将下来,只得勉强支持。一阵盹睡,闻声惊醒,甚是苦楚。

  夜已五鼓,懒龙走在指挥书房屋脊上,挖开椽子,溜将下来。只见衣架上有一件沉香色潞绸披风,几上有一顶华阳中,壁上挂一盏小行灯,上写着“苏州卫堂”四字。懒龙心思有计,登时把衣中来穿戴了,袖中拿出火种,吹起烛煤,点了行灯,提在手里,装着老张指挥声音步履,仪容气度,无一不像。走到中堂壁门边,把门猛然开了。远远放住行灯,踱出廊檐下来。此时月色蒙龙,天色昏惨,两个军人大盹小盹,方在困倦之际。懒龙轻轻剔他一下道:“天色渐明,不必守了,出去罢。”一头说,一头伸手去提了鹦哥锁镫,望中门里面摇摆了进去。两个军人闭眉刷眼,正不耐烦,听得发放,犹如九重天上的赦书来了,那里还管甚么好歹?一道烟去了。

  须臾天明,张指挥走将出来,鹦哥不见在檐下。急唤军人问他,两个多不在了。忙叫拿来,军人还是残梦未醒。指挥喝道:“叫你们看守鹦哥,鹦哥在那里?你们倒在外边来!”军人道:“五更时,恩主亲自出来取了鹦哥进去,发放小人们归去的,怎么反问小人要鹦哥?”指挥道:“胡说!我何曾出来?你们见鬼了。”军人道:“分明是恩主亲自出来,我们两个人同在那里,难道一齐眼花了不成?”指挥情知尴尬,走到书房,仰见屋椽有孔道,想必在这里着手去了。正持疑间,外报懒龙将鹦哥送到。指挥含笑出来,问他何由偷得出去,懒龙把昨夜着衣戴巾、假装主人取进鹦哥之事,说了一遍。指挥惊喜,大加亲幸。懒龙也时常有些小孝顺,指挥一发心腹相托,懒龙一发安然无事了。普天下巡捕官偏会养贼,从来如此。有诗为证:

  猫鼠何当一处眠?总因有味要垂涎。

  由来捕盗皆为盗,贼党安能不炽然?

  虽如此说,懒龙果然与人作戏的事体多。曾有一个博徒在赌场得了采,背负千钱回家,路上撞见懒龙。博徒指着钱戏懒龙道:“我今夜把此钱放在枕头底下,你若取得去,明日我输东道。若取不去,你请我吃东道。”懒龙笑道:“使得,使得。”博徒归家中对妻子说:“今日得了采,把钱藏在枕下了。”妻子心里欢喜,杀一只鸡烫酒共吃。鸡吃不完,还剩下一半,收拾在厨中,上床同睡。又说了与懒龙打赌赛之事。夫妻相戒,大家醒觉些个。岂知懒龙此时已在窗下,一一听得。见他夫妇惺聪,难以下手,心生一计。便走去灶下,拾根麻骨放在口中,嚼得毕剥有声,竟似猫儿吃鸡之状。妇人惊起道:“还有老大半只鸡,明日好吃一餐,不要被这亡人抱了去。”连忙走下床来,去开厨来看。懒龙闪入天井中,将一块石抛下井里“洞”的一声响。博徒听得惊道:“不要为这点小小口腹,失脚落在井中了,不是耍处。”急出门来看时,懒龙已隐身入房,在枕下挖钱去了。夫妇两人黑暗里叫唤相应,方知无事,挽手归房。到得床里,只见枕头移开,摸那钱时,早已不见。夫妻互相怨怅道:“清清白白,两个人又不曾睡着,字被他当面作弄了去,也倒好笑。”到得天明,懒龙将钱来还了,来索东道。博徒大笑,就勒下几百放在袖里,与懒龙前到酒店中,买酒请他。两个饮酒中间,细说昨日光景,拍掌大笑。

  酒家翁听见,来问其故,与他说了。酒家翁道:“一向闻知手段高强,果然如此。”指着桌上锡酒壶道:“今夜若能取得此壶去,我明日也输一个东道。”懒龙笑道:“这也不难。”酒家翁道:“我不许你毁门坏户,只在此桌上,凭你如何取去。”懒龙道:“使得,使得。”起身相别而去。酒家翁到晚分付牢关门户,自家把灯四处照了,料道进来不得。想道:“我停灯在桌上了,拼得坐着守定这壶,看他那里下手?”酒家翁果然坐到夜分,绝无影响。意思有些不耐烦了,倦急起来,磕睡到了。起初还着实勉强,支撑不过,就斜靠在桌上睡去,不觉大鼾。懒龙早已在门外听得,就悄悄的扒上屋脊,揭开屋瓦,将一猪脬紧扎在细竹管上。竹管是打通中节的,徐徐放下,插入酒壶口中。酒店里的壶,多是肚宽颈窄的。懒龙在上边把一口气从竹管里吹出去,那猪脬在壶内涨将开来,已满壶中。懒龙就掐住竹管上眼,便把酒壶提将起来。仍旧盖好屋瓦,不动分毫。酒家翁一觉醒来,桌上灯还未灭,酒壶已失。急起四下看时,窗户安然,毫无漏处,竟不知甚么神通摄得去了。

  又一日,与二三少年同立在北潼子门酒家。河下船中有个福建公子,令从人将衣被在船头上晒曝,锦绣璨烂,观者无不啧啧。内中有一条被,乃是西洋异锦,更为奇特。众人见他如此炫耀,戏道:“我们尝甚法取了他的,以博一笑才好?”尽推懒龙道:“此时懒龙不逞技俩,更待何时?”懒龙笑道:“今夜让我弄了他来,明日大家送还他,要他赏钱,同诸公取醉。”懒龙说罢,先到混堂把身上洗得洁净,再来到船边看相动静。守到更点二声,公子与众客尽带酣意,潦倒模糊。打一个混同铺,吹正了灯,一齐藉地而寝。懒龙倏忽闪烁,已杂入众客铺内,挨入被中。说着闽中乡谈,故意在被中挨来挤去。众客睡不象意,口里和罗埋怨。懒龙也作闽音说睡话,趁着挨挤杂闹中,扯了那条异锦被,卷作一束。就作睡起要泻溺的声音,公然拽开舱门,走出泻溺,径跳上岸去了,船中诸人一些不觉。及到天明,船中不见锦被,满舱闹嚷。公子甚是叹惜,与众客商量,要告官又不直得,要住了又不舍得。只得许下赏钱一千,招人追寻踪迹。懒龙同了昨日一千人下船中,对公子道:“船上所失锦被,我们已见在一个所在,公子发出赏钱,与我们弟兄买酒吃,包管寻来奉还。”公子立教取出千钱来放着,待被到手即发。懒龙道:“可叫管家随我们去取。”公子分付亲随家人同了一伙人走到徽州当内,认得锦被,正是元物。亲随便问道:“这是我船上东西,为何在此?”当内道:“早间一人拿此被来当。我们看见此锦,不是这里出的,有些疑心,不肯当钱与他。那个人道:‘你每若放不下时,我去寻个熟人来,保着秤银子去就是。’我们说这个使得。那人一去竟不来了。我元道必是来历不明的,既是尊舟之物,拿去便了。等那个人来取时,小当还要捉住了他,送到船上来。”众人将了锦被去还了公子,就说当中说话。公子道:“我们客边的人,但得元物不失罢了,还要寻那贼人怎的?”就将出千钱,送与懒龙等一伙报事的人。众人收受,俱到酒店里破除了。元来当里去的人,也是懒龙央出来,把锦被卸脱在那里,好来请赏的。如此作戏之事,不一而足。正是:

  胪传能发冢,穿窬何足薄?

  若托大儒言,是名善戏谑。

  懒龙固然好戏,若是他心中不快意的,就连真带耍,必要扰他。有一伙小偷置酒邀懒龙游虎丘。船控山塘,暂停米店门口河下。穿出店中买柴沽酒,米店中人嫌他停泊在此出入搅扰,厉声推逐,不许系缆。众偷不平争嚷。懒龙丢个眼色道:“此间不容借走,我们移船下去些,别寻好上岸处罢了,何必动气?”遂教把船放开,众人还忿忿。懒龙道:“不须角口,今夜我自有处置他所在。”众人请问,懒龙道:“你们去寻一只站船来,今夜留一樽酒。一个磕及暖酒家火薪炭之类,多安放船中。我要归途一路赏月色到天明。你们明日便知,眼下不要说破。”是夜虎丘席罢,众人散去。懒龙约他明日早会。止留得一个善饮的为伴,一个会行船的持篙,下在站船中回来。经过米店河头,店中已扁闭得严密。其时河中赏月归舟欢唱过往的甚多。米店里头人安心熟睡。懒龙把船贴米店板门住下。日间看在眼里,有十一囤在店角落中,正临水次近板之处。懒龙袖出小刀,看板上有节处一挖,那块木节囫图的落了出来,板上老大一孔。懒龙腰间摸出竹管一个,两头削如藕披,将一头在板孔中插入米囤,略摆一摆,只见囤内米簌簌的从管里泻将下来,就如注水一般。懒龙一边对月举杯,酣呼跳笑,与泻米之声相杂,来往船上多不知觉。那家子在里面睡的,一发梦想不到了。看看斗转参横,管中没得泻下,想来囤中已空,看那船舱也满了。便叫解开船缆,慢慢的放了船去,到一僻处,众偷皆来。懒龙说与缘故,尽皆抚拿大笑。懒龙拱手道:“聊奉列位众分,以答昨夜盛情。”竟自一无所取。那米店直到开囤,才知其中已空,再不晓得是几时失去,怎么样失了的。

  苏州新兴百柱帽,少年浮浪的无不戴着装幌。南园侧东道堂白云房一起道士,多私下置一顶,以备出去游耍,好装俗家。一日夏月天气,商量游虎丘,已叫下酒船。百个纱寸三,乃是寸织纱第三个儿子,平日与众道士相好,常合伴打平火。众道士嫌他惯讨便宜,且又使酒难堪,这番务要瞒着了他。不想纱寸三已知道此事,恨那道士不来约他,字寻懒龙商量,要怎生败他游兴。懒龙应允,即闪到白云房将众道常戴板巾尽取了来。纱寸三道:“何不取了他新帽,要他板巾何尝?”懒龙道:“若他失去了新帽,明日不来游山了,有何趣味?你不要管,看我明日消遣他。”纱寸三终是不解其意,只得由他。明日,一伙道士轻衫短帽,装束做少年子弟,登舟放浪。懒龙青衣相随下船,蹲坐舵楼。众道只道是船上人,船家又道是跟的侍者,各不相疑。开得船时,众道解衣脱帽,纵酒欢呼。懒龙看个空处,将几顶新帽卷在袖里,腰头摸出昨日所取几顶板巾,放在其处。行到斟酌桥边,拢船近岸,懒龙已望岸上跳将去了。一伙道士正要着衣帽登岸潇洒,寻帽不见,但有常戴的纱罗板巾,压揩整齐,安放做一堆在那里。众道大嚷道“怪哉!圣哉!我们的帽子多在那里去了?”船家道:“你们自收拾,怎么问我?船不漏针,料没失处。”众道又各寻了一遍,不见踪影,问船家道:“方才你船上有个穿青的瘦小汉子,走上岸去,叫来问他一声,敢是他见在那里?”船家道:“我船上那有这人?是跟随你们下来的。”众道嚷道:“我们几曾有人跟来?这是你串同了白日撞偷了我帽子去了。我们帽子几两一顶结的,决不与你干休!”扭住船家不放。船家不伏,大声嚷乱。岸上聚起无数人来,蜂拥争看。

  人丛中走出一个少年子弟,扑的跳下船来道:“为甚么喧闹?”众道与船家各各告诉一番。众道认得那人,道是决帮他的。不匡那人正色起来,反责众道道:

  “列位多是羽流,自然只戴板巾上船。今板巾多在,那里再有甚么百柱帽?分明是诬诈船家了。”看的人听见,才晓得是一伙道士,板巾见在,反要诈船上赔帽子,发起喊来,就有那地方游手好闲几个揽事的光棍来出尖,伸拳掳手道:“果是贼道无理,我们打他一顿,拿来送官。”那人在船里摇手指住道:“不要动手!不要动手!等他们去了罢。”那人忙跳上岸。众道怕惹出是非来。叫快开了船。一来没了帽子,二来被人看破,装幌不得了,不好登山,怏怏而回。枉费了一番东道,落得扫兴。你道跳下船来这人是谁?正是纱寸三。懒龙把板巾换了帽子,知会了他,趁扰壤之际,特来证实道土本相,扫他这一场。道士回去,还缠住船家不歇。纱寸三叫人将几顶帽子送将来还他,上复道:“已后做东道要洒浪那帽子时,千万通知一声。”众道才晓得是纱寸三耍他,又曾闻懒龙之名,晓得纱寸三平日与他来往,多是懒龙的做作了。

  其时邻境无锡有个知县,贪婪异常,秽声狼藉。有人来对懒龙道:“无锡县官衙中金宝山积,无非是不义之财。何不去取他些来,分惠贫人也好?”懒龙听在肚里,即往无锡地方,晚间潜入官舍中,观看动静。那衙里果然富贵,但见:

  连箱锦绮,累架珍奇。元宝不尝纸包,叠成行列;器皿半非陶就,摆满金银。大象口中牙,蠢婢将来揭火;犀牛头上角,小儿拿去盛汤。不知夏楚追呼,拆了人家几多骨肉;更兼苞直混滥,卷了地方到处皮毛。费尽心要传家里子孙,腆着面且认民之父母。

  懒龙看不尽许多箸华,想道:“重门深锁,外边梆铃之声不绝,难以多取。”看见一个小匣,十分沉重,料必是精金白银,溜在身边。心里想道:“官府衙中之物,省得明日胡猜乱猜,屈了无干的人。”摸出笔来,在他箱架边墙上,画着一技梅花,然后轻轻的从屋搪下望衙后出去了。

  过了两三日,知县简点宦囊。不见一个专放金子的小匣儿,约有二百余两金子在内,价值一千多两银子。各处寻看,只见旁边画着一枝梅,墨迹尚新。知县吃惊道:“这分明不是我衙里人了,卧房中谁人来得,字又从容画梅为记?此不是个寻常之盗。必要查他出来。”遂唤取一班眼明手快的应捕,进衙来看贼迹。众应捕见了壁上之画,吃惊道:“覆官人,这贼小的们晓得了,字是拿不得的。此乃苏州城中神偷,名曰懒龙。身到之处,必写一枝梅在失主家为认号。其人非比等闲手段,出有入无,更兼义气过人,死党极多。寻他要紧,怕生出别事来。失去金银还是小事,不如放舍罢了,不可轻易惹他。”知县大怒道:“你看这班奴才,既晓得了这人名字,岂有拿不得的?你们专惯与贼通同,故意把这等话党庇他,多打一顿大板才好!今要你们拿贼,且寄下在那里。十日之内,不拿来见我,多是一个死!”应捕不敢回答。知县即唤书房写下捕盗批文,差下捕头两人,又写下关子,关会长、吴二县,必要拿那懒龙到官。

  应捕无奈,只得到苏州来走一遭。正进阊门,看见懒龙立在门口,应捕把他肩甲拍一拍道:“老龙,你取了我家官人东西罢了,卖弄甚么手段画着梅花?今立限与我们,必要拿你到官,字是如何?”懒龙不慌不忙道:“不劳二位费心,且到店中坐坐细讲。”懒龙拉了两个应捕一同到店里来,占副座头吃酒。懒龙道:

  “我与两位商量,你家县主果然要得我紧,怎么好累得两位?只要从容一日,待我送个信与他,等他自然收了牌票,不敢问两位要我,何如?”应捕道:“这个虽好,只是你取得他的忒多了。他说多是金子,怎么肯住手?我们不同得你去,必要为你受亏了。”懒龙道:“就是要我去,我的金子也没有了。”应捕道:“在那里了?”懒龙道:“当下就与两位分了。”应捕道:“老龙不要取笑!这样话当官不是耍处。”懒龙道:“我平时不曾说诳语,原不取笑。两位到宅上去一看便见。”扯着两个人耳朵说道:“只在家里瓦沟中去寻就有。”应捕晓得他手段,忖道:“万一当官这样说起来,真个有赃在我家里,岂不反受他累?”遂商量道:“我们不敢要老龙去了,而今老龙待怎么分付?”懒龙道:“两位请先到家,我当随至。包管知县官人不敢提起,决不相累就罢了。”腰间摸出一包金子,约有二两重,送与两人道:“权当盘费。”从来说公人见钱,如苍蝇见血,两个应捕看见赤艳艳的黄金,怎不动火?笑欣欣接受了,就想此金子未必不就是本县之物,一发不敢要他同去了,两下别过。

  懒龙连夜起身,早到无锡,晚来已闪入县令衙中。县官有大、小孺人,这晚在大孺人房中宿歇。小孺独自在帐中,懒龙揭起帐来,伸手进去一摸,摸着顶上青丝髻,真如盘龙一般。懒龙将剪子轻轻剪下,再去寻着印箱,将来撬开,把一盘发髻塞在箱内,仍与他关好了。又在壁上画下一枝梅。别样不动分毫,轻身脱走。次日,小孺人起来,忽然头发纷披,觉得异样。将手一模,顶髻俱无,大叫起来。合衙惊怪,多跑将来问缘故。小孺人哭道:“谁人使促掐,把我的头发剪去了?”忙报知县来看。知县见帐里坐着一个头陀,不知那里作怪起?想若平日绿云委地,好不可爱!今字如此模样,心里又痛又惊道:“前番金子失去,尚在严捉未到,今番又有歹人进衙了。别件犹可,县印要紧。”函取印箱来看,看见封皮完好,锁钥俱在。随即开来看时,印章在上格不动,心里略放宽些。又见有头发缠绕,掇起上格,底下一堆发髻,散在箱里。再简点别件,不动分毫。又见壁上画着一枝梅,连前凑做一对了。知县吓得目睁口呆,道:“元来又是前番这人,见我追得急了,他弄这神通出来报信与我。剪去头发,分明说可以割得头去,放在印箱里,分明说可以盗得印去。这贼直如此利害!前日应捕们劝我不要惹他,元来果是这等。若不住手,必遭大害。金子是小事,拼得再做几个富户不着,便好补填了,不要追究的是。”连忙掣签去唤前日差往苏州下关文的应捕来销牌。两个应捕自那日与懒龙别后,来到家中。依他说话,各自家里屋瓦中寻,果然各有一包金子。上写着日月封记,正是前日县间失贼的日子。不知懒龙几时送来藏下的。应捕老大心惊,噙指头道:“早是不拿他来见官,他一口招出搜了赃去,浑身口洗不清。只是而今怎生回得官人的话?”叫了伙计,正自商量踌躇,忽见县里差签来到。只道是拿违限的,心里慌张,谁知字是来叫销牌的!应捕问其缘故,来差把衙中之事一一说了,道:“官人此时好不惊怕,还敢拿人?”应捕方知懒龙果不失信,已到这里弄了神通了,委实好手段!

  嘉靖末年,吴江一个知县治行贪秽,心术狡狠。忽差心腹公人,赍了聘礼到苏城求访懒龙,要他到县相见。懒龙应聘而来,见了知县禀道:“不知相公呼唤小人那厢使尝?”知县道:“一向闻得你名,有一机密事要你做去。”懒龙道:“小人是市井无赖,既蒙相公青目,要干何事,小人水火不避。”知县屏退左右,密与懒龙商量道:“叵耐巡按御史到我县中,只管来寻我的不是。我要你去察院衙里偷了他印信出来,处置他不得做官了,方快我心!你成了事,我与你百金之赏。”懒龙道:“管取手到拿来,不负台旨。”果然去了半夜,把一颗察院印信弄将出来,双手递与知县。知县大喜道:“果然妙手,虽红线盗金盒,不过如此神通罢了。”急取百金赏了懒龙,分付他快些出境,不要留在地方。懒龙道:“我谢相公厚赐,只是相公要此印怎么?”知县笑道:“此印已在我手,料他奈何我不得了。”懒龙道:“小人蒙相公厚德,有句忠言要说。”知县道:“怎么?”懒龙道:“小人躲在察院梁上半夜,偷看巡按爷烛下批详文书,运笔如飞,处置极当。这人敏捷聪察,瞒他不过的。相公明白不如竟将印信送还,只说是夜巡所获,贼已逃去。御史爷纵然不能无疑,字是又感又怕,自然不敢与相公异同了。”县令道:“还了他的,字不依旧让他行事去?岂有此理!你自走你的路,不要管我!”懒龙不敢再言,潜踪去了。

  字说明日察院在私衙中开印来尝,只剩得空匣。叫内班人等遍处寻觅,不见踪迹。察院心里道:“再没处去,那个知县晓得我有些不像意他,此间是他地方,奸细必多,叫人来设法过了,我自有处。”分付众人不得把这事泄漏出去,仍把印匣封锁如常,推说有病,不开门坐堂。一应文移,权发巡捕官收贮。一连几日,知县晓得这是他心病发了,暗暗笑着,字不得不去问安。察院见传报知县来到,即开小门请进。直请到内衙床前,欢然谈笑。说着民风土俗、钱粮政务,无一不剖胆倾心,津津不已。一茶未了,又是一茶。知县见察院如此肝膈相待,反觉局脊,不晓是甚么缘故。正絮话间,忽报厨房发火,内班门皂厨役纷纷赶进,只叫“烧将来了!爷爷快走!”察院变色,急走起来,手取封好的印匣亲付与知县道:“烦贤令与我护持了出去,收在县库,就拨人夫快来救火。”知县慌忙失错,又不好推得,只得抱了空匣出来。此时地方水夫俱集,把火救灭,只烧得厨房两间,公廨无事。察院分付把门关了。这个计较,乃是失印之后察院预先分付下的。知县回去思量道:“他把这空匣交在我手,若仍旧如此送还,他开来不见印信,我这干系须推不去。”展转无计,只得润开封皮,把前日所偷之印仍放匣中,封锁如旧。明日升堂,抱匣送还。察院就留住知县,当堂开验印信,印了许多前日未发放的公文。就于是日发牌起马,离字吴江。字把此话告诉了巡抚都堂。两个会同把这知县不法之事,参奏一本,论了他去。知县临去时,对衙门人道

  “懒龙这人是有见识的,我悔不尝其言,以至于此。”正是:

  枉使心机,自作之孽,

  无梁不成,反输一贴。

  懒龙名既流传太广,未免别处贼情也有疑猜着他的,时时有些株连着身上。适遇苏州府库失去元宝十来锭,做公的私自议论道:“这失去得没影响,莫非是懒龙?”懒龙字其实不曾偷,见人错疑了他,反要打听明白此事。他心疑是库吏知情,夜藏府中公廨黑处,走到库吏房中静听。忽听库吏对其妻道:“吾取了库银,外人多疑心懒龙,我落得造化了。字是懒龙怎肯应承?我明日把他一生做贼的事迹,墓成一本送与府主,不怕不拿他来做顶缸。”懒龙听见,心里思量道:“不好,不好。本是与我无干,今库吏自盗,他要卸罪,官面前暗栽着我。官吏一心,我又不是没一点黑迹的,怎辨得明白?不如逃去了为上着,免受无端的拷打。”连夜起身,竟走南京。诈妆了双盲的,在街上卖卦。苏州府太仓夷亭有个张小舍,是个有名极会识贼的魁首。偶到南京街上撞见了,道:“这盲子来得蹊跷!”仔细一相,认得是懒龙诈妆的,一把扯住,引他到僻静处道:“你偷了库中元宝,官府正追捕,你字遁来这里妆此模样躲闪么?你怎生瞒得我这双眼过?”懒龙挽了小舍的手道:“你是晓得我的,该替我分剖这件事,怎么也如此说?那库里银子是库吏自盗了。我曾听得他夫妻二人床中私语,甚是的确。他商量要推在我身上,暗在官府处下手。我恐怕官府信他说话,故逃亡至此。你若到官府处把此事首明,不但得了府中赏钱,亦且辨明了我事,我自当有薄意孝敬你。今不要在此处破我的道路!”

  小舍原受府委要访这事的,今得此的信,遂放了懒龙,走回苏州出首。果然在库吏处,一追便见,与懒龙并无干涉。张小舍首盗得实,受了官赏。过了几时,又到南京。撞见懒龙,仍妆着盲子在街上行走。小舍故意撞他一肩道:“你苏州事已明,前日说话的怎么忘了?”懒龙道:“我不曾忘,你到家里灰堆中去看,便晓得我的薄意了。”小舍欣然道:“老龙自来不掉谎的。”别了回去,到得家里,便到灰中一寻。果然一包金银同着白晃晃一把快刀,埋在灰里。小舍伸舌道:“这个狠贼!他怕我只管缠他,故虽把东西谢我,字又把刀来吓我。不知几时放下的,真是神手段!我而今也不敢再惹他了。”

  懒龙自小舍第二番遇见回他苏州事明,晓得无碍了。恐怕终久有人算他,此后收拾起手段,再不试尝。实实卖卜度日,栖迟长于寺中数年,竟得善终。虽然做了一世剧贼,并不曾犯官刑、刺臂字。到今苏州人还说他狡狯耍笑事体不尽。似这等人,也算做穿窬小人中大侠了。反比那面是背非、临财苟得、见利忘义一班峨冠傅带的不同。况兼这番神技,若尝去偷营劫寨,为间作谍,那里不干些事业?可惜太平之世,守文之时,只好小尝伎俩,供人话柄而已。正是:

  世上于今半是君,犹然说得未均匀。

  懒龙事迹从头看,岂必穿窬是小人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