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秋纪事·苏秦张仪列传
那日苏秦和张仪拜别鬼谷先生下山,张仪直奔魏国去了,苏秦则回到洛阳老家。推开吱呀作响的柴门,只见老母亲颤巍巍站在堂前,身后站着寡居的大嫂和两个弟弟苏代、苏厉。几年不见,一家人抱头痛哭,连檐下的燕子都惊得扑棱棱飞走了。
槐花飘香时节,苏秦收拾行囊要周游列国。他跪在父母跟前,说要变卖家产作盘缠。老母亲急得直拍膝盖:"我的儿啊!你不肯种地也不肯经商,偏要耍嘴皮子求富贵,这不是放着现成的饭不吃,去捡没影的馒头吗?"两个弟弟也劝:"兄长既有这般口才,何不去游说周天子?何必远行吃苦头?"
苏秦拗不过家人,当真去求见周显王。谁知那些朝臣见他出身商贾,个个捂着嘴偷笑,硬是晾他在驿馆住了一年多。回家那天下着冷雨,他咬牙变卖全部家当,换来百镒黄金,做了件黑貂皮袍子,雇了车马随从就出门了。这一走就是五六年,踏遍山川河流,把各国地势摸得门儿清。
听说商鞅在秦国得势,他冒雪赶到咸阳城。可孝公刚去世,新即位的惠文王在殿上懒洋洋问他:"先生远道而来,有何高见啊?"苏秦眼睛发亮:"大王想坐着等天下送上门吗?"见秦王点头,他立刻献计:"秦国有山河之险,沃野千里,若用我之策,吞并诸侯易如反掌!"谁知秦王刚处死商鞅,最烦说客,推说时机未到就打发了他。
苏秦不死心,熬了三个通宵写成十万字的治国策。秦王倒是收下了,可转头就扔在案头积灰。再去求见丞相公孙衍,那老狐狸妒忌他的才华,连门都不让进。等到黑貂裘磨破了边,黄金也花光了,他只好卖了车马,背着破包袱徒步回家。
刚进村口就听见母亲在骂:"败家子还有脸回来!"妻子坐在织布机前,连头都不抬。他饿得眼前发黑,求嫂子给口饭吃,嫂子却说:"灶膛里没柴火。"那天夜里,他摸着破裘衣上的窟窿,忽然想起鬼谷先生给的《阴符》书。从此闭门苦读,困了就用锥子扎大腿,鲜血把草席都染红了。
一年后槐树又开花,他把两个弟弟叫到跟前:"我这学问,足够换卿相之位了。"苏代、苏厉看他眼中精光四射,凑钱送他上路。这次他学聪明了,不去碰秦国的钉子,转头去了赵国。可赵国的奉阳君嫌他寒酸,连杯茶都没给喝。
在燕国客栈饿得头晕眼花时,正巧燕文公车驾经过。苏秦扑倒在尘土里大喊:"燕国能安稳度日,全因赵国挡着兵祸啊!"文公立刻请他上车,他趁机献上合纵抗秦的妙计。文公听得拍案叫绝,当即备了四匹马拉的豪车,派武士护送他去赵国。这回赵肃侯亲自下台阶相迎,哪还看得出当年吃闭门羹的狼狈样。
苏秦整了整衣冠,恭敬地对赵肃侯说道:"我听说天下的贤士们,没有一个不仰慕您的高尚品德。大家都想为您效忠,可那奉阳君嫉贤妒能,害得能人志士都不敢来赵国献计献策。如今奉阳君已经过世,我才敢斗胆进言。"
他顿了顿,继续说道:"常言道,治国之道在于安民,安民之道在于选好盟友。如今天下诸侯,就数赵国最为强盛。赵国疆域辽阔,兵强马壮,粮草充足。秦国最忌惮的就是赵国,可他们为什么不敢来犯?就是怕韩、魏两国在背后偷袭。韩、魏两国地势平坦,一旦秦军大举进攻,这两国必然不保。到那时,赵国的祸事就不远了。"
苏秦越说越激动:"我仔细研究过地图,六国的疆土加起来比秦国大得多,兵力更是秦国的十倍。要是六国能联合起来,还怕打不过秦国吗?现在秦国就是用恐吓的手段,逼着各国割地求和。无缘无故割让土地,这不是自取灭亡吗?与其被人攻破,不如先发制人!"
他俯身向前,压低声音:"依我之见,不如请各国君主在洹水会盟,结为兄弟之邦。要是秦国攻打任何一国,其他五国就一起救援。谁敢背弃盟约,大家就共同讨伐。这样就算秦国再强横,也不敢以一国之力对抗天下啊!"
赵肃侯听得入神,连连点头:"寡人年纪轻,治国经验尚浅,从未听过这样高明的计策。先生要联合诸侯对抗秦国,寡人岂有不从之理?"当即拜苏秦为相国,赏赐豪宅、车马、黄金、美玉和绸缎,还封他为"纵约长"。
苏秦派人带着百金去燕国,偿还当年欠下的百钱房钱。正准备动身去游说韩、魏等国,突然赵肃侯紧急召见。
肃侯神色慌张:"刚刚边关急报,秦国丞相公孙衍率军攻打魏国,活捉魏国大将龙贾,斩杀四万五千人。魏王已经割让河北十城求和。现在秦军又要来攻打赵国,这可如何是好?"
苏秦心里咯噔一下,暗想:"要是秦军真打过来,赵王肯定要学魏国割地求和,我的合纵大计就泡汤了!"他强作镇定,拱手道:"大王放心,秦军长途跋涉,一时半会儿到不了赵国。就算来了,臣自有退敌之策。"
肃侯松了口气:"那就请先生暂且留在赵国,等确认秦军不会来犯,再离开不迟。"这话正中苏秦下怀,他连忙答应下来。
回到府邸,苏秦立刻叫来心腹毕成,关起门来密谈:"我有个同窗好友叫张仪,现在应该在大梁。我给你千金,你扮成商人,改名叫贾舍人,去魏国找到他。"接着详细交代了一番说辞,特别嘱咐要小心行事。贾舍人领命后,连夜赶往大梁。
再说那张仪,自从离开鬼谷回到魏国后,一直穷困潦倒。想投靠魏惠王又不得重用,后来见魏国屡战屡败,就带着妻子去了楚国。楚相国昭阳收留他做了门客。昭阳率军大败魏国,夺取七座城池,楚威王赏给他一块"和氏璧"。
说起这和氏璧,还有个凄惨的故事。当年楚国人卞和在荆山发现一块璞玉,献给楚厉王。玉匠说是石头,厉王大怒,砍了卞和的左脚。等到楚武王即位,卞和又去献玉,结果右脚也被砍了。楚文王时,失去双脚的卞和抱着璞玉在荆山下痛哭三天三夜,眼泪流干了就流血。文王听说后命人剖开璞玉,果然得到绝世美玉,制成玉璧命名为"和氏璧"。
昭阳把这无价之宝随身携带。一次在赤山游玩时,宾客们争相观赏玉璧。忽然潭中有大鱼跃出水面,大家都跑去看热闹。等回来时,玉璧竟不翼而飞。昭阳怀疑是穷困潦倒的张仪偷的,把他抓起来严刑拷打。张仪被打得遍体鳞伤,始终不认。昭阳见他快死了,只好放人。
张仪妻子见他这副模样,哭着说:"你受这样的屈辱,都是因为读书游说惹的祸。要是老老实实种地,哪会遭这种罪?"
张仪张开嘴问:"我的舌头还在吗?"
妻子破涕为笑:"当然在。"
张仪松了口气:"只要舌头在,就不怕没有出头之日。"
养好伤后,张仪又回到魏国。这时贾舍人刚到魏国半年。听说苏秦在赵国当上相国,正想去投奔,恰好在门口遇见贾舍人。
张仪试探着问:"听说苏秦在赵国当上相国,是真的吗?"
贾舍人反问:"先生认识我们相国?"
张仪说是同窗好友。贾舍人热情地说:"那正好我要回赵国,不如同行?"张仪高兴地答应了。
话说张仪一路风尘仆仆到了赵国都城郊外,那位同行的贾舍人勒住马缰,拱手道:"寒舍就在这郊外,还有些私事要办,只得先告辞了。城里各门都有客栈,您先安顿下来,过几日我再来拜访。"张仪谢过贾舍人,独自进城找了家客栈住下。
第二天一大早,张仪就郑重其事地写了名帖,要去拜见老同学苏秦。谁知苏秦早就吩咐过府上的人,不许给他通报。张仪在相府门外等了整整五天,才终于把名帖递进去。里头传话说相国公务繁忙,改日再约。
张仪又等了数日,始终见不到人,气得要离开赵国。客栈老板连忙拦住他:"您这名帖都递进相府了,还没个回音。万一相国突然召见,您却走了,叫我如何交代?就是等上一年半载,我也不敢放您走啊!"
张仪憋了一肚子闷气,想找贾舍人商量,可问遍城里也没人知道他的下落。又过了几天,张仪再次递上名帖辞行,这次苏秦总算传话:"明日相见。"张仪连忙向客栈老板借了体面的衣裳鞋帽,第二天天不亮就去相府候着。
苏秦早摆好了排场,中门紧闭,只让张仪从侧门进去。张仪刚要上台阶,就被侍卫拦住:"相国正在处理公务,请稍候。"张仪只好站在廊下,眼睁睁看着各路官员进进出出,禀报公务的人络绎不绝。
眼看日头都偏西了,才听见堂上有人问:"客人到了吗?"侍卫忙说:"相国召见。"张仪整理衣冠走上台阶,满以为苏秦会起身相迎,谁知这位老同学端坐不动。张仪强压着火气作揖,苏秦这才微微抬手还礼:"别来无恙?"张仪气得脸色铁青,话都说不出来。
这时下人端上午膳,苏秦淡淡道:"公务繁忙让你久等,想必饿了,先用些粗茶淡饭吧。"说着命人在堂下给张仪摆了个小桌,自己却在堂上享用满桌珍馐。张仪面前只有一荤一素,饭菜粗糙得难以下咽。
张仪本想赌气不吃,可肚子饿得咕咕叫,加上欠着客栈不少饭钱,原指望见了苏秦能得些资助。如今这般光景,真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,只得硬着头皮动筷子。抬眼看见苏秦把吃剩的佳肴赏给下人,都比自己的饭菜丰盛,更是羞愤交加。
饭后苏秦传话请客人上堂,张仪抬头一看,苏秦还是高高在上地坐着。这下他再也忍不住了,冲上前几步破口大骂:"好你个苏季子!我以为你还念旧情,千里迢迢来投奔,没想到这般羞辱我!同窗之谊何在?"
苏秦不紧不慢地说:"以你的才干,我以为早该飞黄腾达了,没想到落魄至此。我难道不能向赵侯举荐你?只是怕你志气消磨,才学荒废,反倒连累我这个举荐之人。"
张仪怒道:"大丈夫功名富贵自己挣,何须靠你举荐!"
"既然能自取富贵,何必来求见我?"苏秦冷笑,"念在旧情,赠你黄金一锭,好自为之吧。"说着命人把金子递给张仪。张仪火冒三丈,把金子狠狠摔在地上,扭头就走。苏秦也不挽留。
回到客栈,张仪发现自己的行李都被搬到了门外。掌柜赔着笑说:"您今日见了相国,想必另有高就,所以..."张仪连连摇头,只念叨着:"可恨!可恨!"一边脱下借来的衣裳还给掌柜。
掌柜试探着问:"莫非您与相国并非同窗?是攀附权贵?"张仪一把拉住掌柜,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。掌柜劝道:"相国虽然傲慢,但位高权重也是常理。那锭金子您收了,既能还账又能当盘缠,何必赌气呢?"
张仪懊恼道:"我一时冲动摔了金子,现在身无分文,如何是好?"正说着,贾舍人忽然推门进来,拱手道:"多日不见,实在抱歉。不知先生可曾见到苏相国?"
张仪一听这话,拍案怒骂:"别提那个忘恩负义的小人!"掌柜忙把经过说了一遍,叹道:"如今欠着房钱,又回不了家,愁死人啊!"
贾舍人歉然道:"当初是我劝先生来的,如今反让先生受委屈。这样吧,我替先生还清欠账,备好车马送您回魏国如何?"
张仪摇头:"我哪有脸回魏国?想去秦国谋出路,可惜没有盘缠。"
贾舍人眼睛一亮:"先生想去秦国?莫非那边还有故交?"
"非也。"张仪咬牙切齿,"当今天下七国,秦国最强。只有借秦国之力,才能报今日之仇!"
贾舍人抚掌笑道:"若是去别处,我不敢多事。既然去秦国,正好我也要去探亲,不如结伴同行?"张仪大喜:"世间还有你这般仗义之人,真叫苏秦羞死!"当下与贾舍人结为异姓兄弟。
贾舍人帮张仪还清欠账,两人同乘一辆马车西行。一路上给张仪置办华服、购买仆从,花钱如流水。到了秦国,又用重金贿赂秦惠文王的近臣,为张仪扬名。当时惠文王正后悔错过苏秦,听说来了个能人,立即召见,拜为客卿,共商国事。
这时贾舍人突然告辞,张仪拉着他的手落泪:"我落魄时全仗你相助,如今刚得重用,正要报答,怎么就要走?"
贾舍人笑道:"真正了解先生的不是我,是苏相国啊。"见张仪目瞪口呆,他继续道:"相国正在推行'合纵'之策,担心秦国攻赵会坏了大计。他认为能掌握秦国权柄的非您莫属,所以派我假扮商人引您到赵国。又怕您贪图小利,故意怠慢激怒您。您果然萌生入秦之志,相国就拿出重金,嘱咐我务必助您掌握秦权。如今您已得志,我该回去复命了。"
张仪长叹:"唉!我竟落入季子的算计而不自知,实在不如他远矣。请替我谢谢季子,只要他在世一日,我绝不让秦国攻打赵国,以报他的成全之恩。"
贾舍人回去禀报苏秦,苏秦立即上奏赵肃侯:"秦国不会出兵了!"随后辞别赵国,前往韩国。
苏秦整理衣冠,迈步走进韩王宫殿。殿内烛火摇曳,照得他眉宇间神采飞扬。他朝韩宣惠公深深一揖,朗声道:"韩国疆域九百余里,精兵数十万,天下最好的弓箭都出自韩国。可如今大王却要侍奉秦国,那秦国必定会先要土地作见面礼,明年还会再要。韩国土地有限,秦国的贪欲却无穷无尽啊!"
他说着激动起来,手指不自觉地敲击着案几:"老话说得好,宁做鸡头不做凤尾。以大王之英明,统领韩国强兵,却要落个'牛后'的名声,我实在替您感到羞愧!"
韩宣惠公听得脸色发白,猛地从席上站起来,鞋履都踩歪了:"先生说得对!寡人愿举国听从先生安排,就像赵王那样。"当即命人取来百镒黄金相赠。
离开韩国后,苏秦马不停蹄赶往魏国。魏王宫前车马喧嚣,他撩开车帘对魏惠王说:"魏国方圆千里,人口车马之多,天下无双,完全有实力对抗秦国。如今却要割地臣服,若秦国贪得无厌,大王该如何是好?"他掏出赵王的盟书,"只要六国联合,定能永绝秦患!"
魏惠王惭愧得直搓手:"寡人糊涂啊!多亏先生指点。"立即备下整车金帛相送。
齐国的临淄城热闹非凡,街道上马车轮轴相碰,行人摩肩接踵。苏秦在齐王宫中笑道:"齐国如此富庶,却要向西边的秦国低头,岂不可笑?秦国离齐国远着呢,他们的兵马根本打不过来。不如加入联盟,六国互相照应。"
齐宣王听得连连点头:"谨遵先生教诲。"
南下的路上,苏秦望着楚国的千里沃野,对楚威王慷慨陈词:"楚国疆域五千余里,实力冠绝天下。秦国人最怕的就是楚国!如今各国谋士不是主张合纵就是连横。合纵能让诸侯都来侍奉楚国,连横却要让楚国去侍奉秦国,这两条路天差地别啊!"
楚威王拍案而起:"先生此言,真是楚国之福!"
北归途中,苏秦的仪仗队伍绵延二十里,旌旗招展。路过洛阳时,周显王特意派人清扫道路,在郊外设帐相迎。苏秦的老母亲拄着拐杖在路边张望,惊得直咂舌。当年对他爱答不理的嫂嫂,此刻跪伏在地不敢抬头。
苏秦在车上故意问道:"嫂嫂从前连饭都不给我做,今日怎么这般恭敬?"
嫂嫂趴在地上答:"如今小叔子位高权重,哪敢不敬?"
苏秦长叹一声:"世态炎凉啊!现在我才知道富贵的重要。"当即把家人都接上车,回乡建起大宅院,散尽千金接济族人。传说后来有人在宅基里挖出百锭黄金,就是他当年埋下的。
在家小住几日后,苏秦赶回赵国。赵肃侯封他为武安君,派他联络五国君主到洹水会盟。六国君王陆续抵达,苏秦先与各国大臣商议座次。最终决定不论爵位高低,按国家大小排序:楚国第一,齐国第二,魏国第三,赵国第四,燕国第五,韩国第六。
会盟当日,六王登上高坛。苏秦拾级而上,高声道:"诸位都是东方大国,地广兵强,难道要向北边的秦国俯首称臣吗?"
六王齐声回应:"不愿事秦,愿听先生指教!"
苏秦捧来祭盘:"今日我们歃血为盟,对天起誓,六国结为兄弟,患难与共!"六王依次割破手指,将血滴入酒中。盟书写了六份,各国珍藏一份。宴席上赵王提议:"苏秦促成联盟,应当加封。"于是六王共同封苏秦为"纵约长",赐他六国相印,金牌宝剑,还各赠百镒黄金、十匹骏马。
这正是周显王三十六年的事。后来有诗叹道:洹水岸边结盟誓,六国本该如唇齿。若能同心抗暴秦,何愁强敌不消逝?
这年冬天,魏惠王和燕文王相继去世,新君继位。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苏秦合从相六国 张仪被激往秦邦
话说苏秦、张仪辞鬼谷下山,张仪自往魏国去了,苏秦回至洛阳家中。老母在堂,一兄二弟,兄已先亡,惟寡嫂在,二弟乃苏代、苏厉也。一别数年,今日重会,举家欢喜,自不必说。
过了数日,苏秦欲出游列国,乃请于父母,变卖家财,为资身之费。母、嫂及妻俱力阻之,曰:“季子不治耕获,力工商,求什一之利,乃思以口舌博富贵,弃见成之业,图未获之利,他日生计无聊,岂可悔乎?”苏代、苏厉亦曰:“兄如善于游说之术,何不就说周王,在本乡亦可成名,何必远出?”
苏秦被一家阻挡,乃求见周显王,说以自强之术,显王留之馆舍。左右皆素知苏秦出于农贾之家,疑其言空疏无用,不肯在显王前保举。苏秦在馆舍羁留岁余,不能讨个进身,于是发愤回家,尽破其产,得黄金百镒,制黑貂裘为衣,治车马仆从,遨游列国,访求山川地形,人民风土,尽得天下利害之详,如此数年,未有所遇。
闻卫鞅封商君,甚得秦孝公之心,乃西至咸阳。而孝公已薨,商君亦死,乃求见惠文王。惠文王宣秦至殿,问曰:“先生不远千里而来敝邑,有何教诲?”
苏秦奏曰:“臣闻大王求诸侯割地,意者欲安坐而并天下乎?”
惠文王曰:“然。”
秦曰:“大王东有关、河,西有汉中,南有巴蜀,北有胡貉,此四塞之国也,沃野千里,奋击百万,以大王之贤,士民之众,臣请献谋效力,并诸侯,吞周室,称帝而一天下,易如反掌,岂有安坐而能成事者乎?”
惠文王初杀商鞅,心恶游说之士,乃辞曰:“孤闻‘毛羽不成,不能高飞',先生所言,孤有志未逮,更俟数年,兵力稍足,然后议之。”苏秦乃退,复将古三王五霸攻战而得天下之术,汇成一书,凡十余万言,次日献上秦王,秦王虽然留览,绝无用苏秦之意。
再谒秦相公孙衍,衍忌其才,不为引进。
苏秦留秦复岁余,黄金百镒,俱已用尽,黑貂之裘亦敝坏,计无所出,乃货其车马仆从以为路资,担囊徒步而归。父母见其狼狈,辱骂之;妻方织布,见秦来,不肯下机相见;秦饿甚,向嫂求一饭,嫂辞以无柴,不肯为炊。有诗为证:
富贵途人成骨肉,贫穷骨肉亦途人。
试看季子貂裘敝,举目虽亲尽不亲。
秦不觉堕泪,叹曰:“一身贫贱,妻不以我为夫,嫂不以我为叔,母不以我为子,皆我之罪也!”于是简书箧中,得太公《阴符》一篇,忽悟曰:“鬼谷先生曾言:‘若游说失意,只须熟玩此书,自有进益。'”乃闭户探讨,务穷其趣,昼夜不息,夜倦欲睡,则引锥自刺其股,血流遍足。
既于《阴符》有悟,然后将列国形势细细揣摩,如此一年,天下大势,如在掌中。乃自慰曰:“秦有学如此,以说人主,岂不能出其金玉锦绣,取卿相之位者乎?”
遂谓其弟代、厉曰:“吾学已成,取富贵如寄。弟可助吾行资,出说列国,倘有出身之日,必当相引。”复以《阴符》为弟讲解,代与厉亦有省悟,乃各出黄金,以资其行。秦辞父母妻嫂,欲再往秦国,思想:“当今七国之中,惟秦最强,可以辅成帝业,可奈秦王不肯收用,吾今再去,倘复如前,何面复归故里?”乃思一摈秦之策,必使列国同心协力,以孤秦势,方可自立,于是东投赵国。
时赵肃侯在位,其弟公子成为相国,号奉阳君,苏秦先说奉阳君,奉阳君不喜。
秦乃去赵,北游于燕,求见燕文公,左右莫为通达。居岁余,资用已罄,饥饿于旅邸,旅邸之人哀之,贷以百钱,秦赖以济,适值燕文公出游,秦伏谒道左。文公问其姓名,知是苏秦,喜曰:“闻先生昔年以十万言献秦王,寡人心慕之,恨未得能读先生之书,今先生幸惠教寡人,燕之幸也。”遂回车入朝,召秦入见,鞠躬请教。
苏秦奏曰:“大王列在战国,地方二千里,兵甲数十万,车六百乘,骑六千匹。然比于中原,曾未及半,乃耳不闻金戈铁马之声,目不睹覆车斩将之危,安居无事,大王亦知其故乎?”
燕文公曰:“寡人不知也。”
秦又曰:“燕所以不被兵者,以赵为之蔽耳。大王不知结好于近赵,而反欲割地以媚远秦,不愚甚耶?”
燕文公曰:“然则如何?”
秦对曰:“依臣愚见,不若与赵从亲,因而结连列国,天下为一,相与协力御秦,此百世之安也。”
燕文公曰:“先生合纵以安燕国,寡人所愿,但恐诸侯不肯为纵耳。”
秦又曰:“臣虽不才,愿面见赵侯,与定纵约。”
燕文公大喜,资以金帛路费,高车驷马,使壮士送秦至赵。
适奉阳君赵成已卒,赵肃侯闻燕国送客来至,遂降阶而迎曰:“上客远辱,何以教我?”
苏秦奏曰:“秦闻天下布衣贤士,莫不高贤君之行义,皆愿陈忠于君前,奈奉阳君妒才嫉能,是以游士裹足而不进,卷口而不言,今奉阳君捐馆舍,臣故敢献其愚忠。臣闻‘保国莫如安民,安民莫如择交。'当今山东之国,惟赵为强,赵地方二千余里,带甲数十万,车千乘,骑万匹,粟支数年。秦之所最忌害者,莫如赵。然而不敢举兵伐赵者,畏韩、魏之袭其后也,故为赵南蔽者,韩、魏也。韩,魏无名山大川之险,一旦秦兵大出,蚕食二国,二国降,则祸次于赵矣。臣尝考地图,列国之地,过秦万里;诸侯之兵,多秦十倍。设使六国合一,并力西向,何难破秦?今为秦谋者,以秦恐吓诸侯,必须割地求和。夫无故而割地,是自破也。破人与破于人,二者孰愈?依臣愚见,莫如约列国君臣会于洹水,交盟定誓,结为兄弟,联为唇齿,秦攻一国,则五国共救之,如有败盟背誓者,诸侯共伐之。秦虽强暴,岂敢以孤国与天下之众争胜负哉!”
赵肃侯曰:“寡人年少,立国日浅,未闻至计。今上客欲纠诸侯以拒秦,寡人敢不敬从?”乃佩以相印,赐以大第,又以饰车百乘,黄金千镒,白璧百双,锦绣千匹,使为“纵约长”。
苏秦乃使人以百金往燕,偿旅邸人之百钱。
正欲择日起行,历说韩、魏诸国,忽赵肃侯召苏秦入朝,有急事商议,苏秦慌忙来见肃侯。肃侯曰:“适边吏来报:‘秦相国公孙衍出师攻魏,擒其大将龙贾,斩首四万五千,魏王割河北十城以求和,衍又欲移兵攻赵。'将若之何?”
苏秦闻言,暗暗吃惊:“秦兵若到赵,赵君必然亦效魏求和,‘合纵'之计不成矣!”正是人急计生,且答应过去,另作区处。乃故作安闲之态,拱手对曰:“臣度秦兵疲敝,未能即至赵国,万一来到,臣自有计退之。”
肃侯曰:“先生且暂留敝邑,待秦兵果然不到,方可远离寡人耳。”
这句话,正中苏秦之意,应诺而退。
苏秦回至府第,唤门下心腹,唤做毕成,至于密室,吩咐曰:“吾有同学故人,名曰张仪,字余子,乃大梁人氏,我今予汝千金,汝可扮作商贾,变姓名为贾舍人,前往魏邦,寻访张仪,倘相见时,须如此如此,若到赵之日,又须如此如此,汝可小心在意。”
贾舍人领命,连夜望大梁而行。
话分两头,却说张仪自离鬼谷归魏,家贫求事魏惠王不得,后见魏兵屡败,乃挈其妻去魏游楚,楚相国昭阳留之为门下客。昭阳将兵伐魏,大败魏师,取襄陵等七城,楚威王嘉其功,以“和氏之璧”赐之。
何谓“和氏之璧”?当初楚厉王之末年,有楚人卞和得玉璞于荆山,献于厉王。王使玉工相之,曰:“石也!”厉王大怒,以卞和欺君,刖其左足。及楚武王即位,和复献其璞,玉工又以为石,武王怒,刖其右足,及楚文王即位,卞和又欲往献,奈双足俱刖,不能行动,乃抱璞于怀,痛哭于荆山之下,三日三夜,泣尽继之以血。有晓得卞和的,问曰:“汝再献再刖,可以止矣,尚希赏乎,又何哭为?”和曰:“吾非为求赏也,所恨者,本良玉而谓之石,本贞士而谓之欺,是非颠倒,不得自明,是以悲耳!”楚文王闻卞和之泣,乃取其璞,使玉人剖之,果得无瑕美玉,因制为璧,名曰:“和氏之璧”。今襄阳府南漳县荆山之颠有池,池旁有石室,谓之抱玉岩,即卞和所居,泣玉处也。楚王怜其诚,以大夫之禄给卞和,终其身。
此璧乃无价之宝,只为昭阳灭越败魏,功劳最大,故以重宝赐之。昭阳随身携带,未尝少离。
一日,昭阳出游于赤山,四方宾客从行者百人,那赤山下有深潭,相传姜太公曾钓于此,潭边建有高楼,众人在楼上饮酒作乐,已及半酣,宾客慕“和璧”之美,请于昭阳,求借观之。昭阳命守藏竖于车箱中取出宝椟至前,亲自启钥,解开三重锦袱,玉光烁烁,照人颜面,宾客次第传观,无不极口称赞。正赏玩间,左右言:“潭中有大鱼跃起。”昭阳起身凭栏而观,众宾客一齐出看,那大鱼又跃起来,足有丈余,群鱼从之跳跃,俄焉云兴东北,大雨将至。昭阳吩咐:“收拾转程。”守藏竖欲收“和璧”置椟,已不知传递谁手,竟不见了。乱了一回,昭阳回府,教门下客捱查盗璧之人,门下客曰:“张仪赤贫,素无行,要盗璧除非此人。”昭阳亦心疑之,使人执张仪笞掠之,要他招承,张仪实不曾盗,如何肯服,笞至数百,遍体俱伤,奄奄一息,昭阳见张仪垂死,只得释放,旁有可怜张仪的,扶仪归家。
其妻见张仪困顿模样,垂泪而言曰:“子今日受辱,皆由读书游说所致,若安居务农,宁有此祸耶?”仪张口向妻使视之,问曰:“吾舌尚在乎。”妻笑曰:“尚在。”仪曰:“舌在,便是本钱,不愁终困也。”
于是将息半愈,复还魏国。贾舍人至魏之时,张仪已回魏半年矣。
闻苏秦说赵得意,正欲往访,偶然出门,恰遇贾舍人休车于门外,相问间,知从赵来,遂问:“苏秦为赵相国,信果真否?”贾舍人曰:“先生何人,得无与吾相国有旧耶,何为问之?”仪告以同学兄弟之情,贾舍人曰:“若是,何不往游,相国必当荐扬,吾贾事已毕,正欲还赵,若不弃嫌微贱,愿与先生同载。”张仪欣然从之。
既至赵郊,贾舍人曰:“寒家在郊外,有事只得暂别,城内各门俱有旅店,安歇远客,容卑人过几日相访。”张仪辞贾舍人下车,进城安歇。次日,修刺求谒苏秦,秦预诫门下人不许为通,候至第五日,方得投进名刺,秦辞以事冗,改日请会。仪复候数日,终不得见,怒欲去,地方店主人拘留之,曰:“子已投刺相府,未见发落,万一相国来召,何以应之?虽一年半载,亦不敢放去也。”
张仪闷甚,访贾舍人何在,人亦无知者,又过数日,复书刺往辞相府,苏秦传命:“来日相见。”仪向店主人假借衣履停当,次日侵晨往候,苏秦预先排下威仪,阖其中门,命客从耳门而入。张仪欲登阶,左右止之曰:“相国公谒未毕,客宜少待。”仪乃立于庑下,睨视堂前官属拜见者甚众,已而禀事者又有多人。
良久,日将昃,闻堂上呼曰:“客今何在?”左右曰:“相君召客。”仪整衣升阶,只望苏秦降坐相迎,谁知秦安坐不动。
仪忍气进揖,秦起立,微举手答之,曰:“余子别来无恙?”仪怒气勃勃,竟不答言。
左右禀进午餐,秦复曰:“公事匆冗,烦余子久待,恐饥馁,且草率一饭,饭后有言。”命左右设坐于堂下,秦自饭于堂上,珍馐满案,仪前不过一肉一菜,粗粝之餐而已。
张仪本待不吃,奈腹中饥甚,况店主人饭钱先已欠下许多,只指望今日见了苏秦,便不肯荐用,也有些金资赍发,不想如此光景。正是:“在他矮檐下,谁敢不低头?”出于无奈,只得含羞举箸,遥望见苏秦杯盘狼藉,以其余肴分赏左右,比张仪所食,还盛许多。仪心中且羞且怒,食毕,秦复传言:“请客上堂。”张仪举目观看,秦仍旧高坐不起。
张仪忍气不过,走上几步,大骂:“季子,我道你不忘故旧,远来相投,何意辱我至此,同学之情何在?”苏秦徐徐答曰:“以余子之才,只道先我而际遇了,不期穷困如此,吾岂不能荐于赵侯,使子富贵?但恐子志衰才退,不能有为,贻累于荐举之人。”
张仪曰:“大丈夫自能取富贵,岂赖汝荐乎?”
秦曰:“你既能自取富贵,何必来谒?念同学情分,助汝黄金一笏,请自方便。”命左右以金授仪。仪一时性起,将金掷于地下,愤愤而出,苏秦亦不挽留。
仪回至旅店,只见自己铺盖,俱已移出在外。仪问其故,店主人曰:“今日足下得见相君,必然赠馆授餐,故移出耳!”张仪摇头,口中只说。”可恨,可恨!”
一头脱下衣履,交还店主人,店主人曰:“莫非不是同学,足下有些妄扳么?”
张仪扯住主人,将往日交情及今日相待光景,备细述了一遍。
店主人曰:“相君虽然倨傲,但位尊权重,礼之当然,送足下黄金一笏,亦是美情,足下收了此金,也可打发饭钱,剩些作归途之费,何必辞之?”张仪曰:“我一时使性,掷之于地,如今
手无一钱,如之奈何?”
正说话间,只见前番那贾舍人走入店门,与张仪相见,道:“连日少候,得罪。不知先生曾见过苏相国否?”
张仪将怒气重复吊起,将手往店案上一拍,骂道:“这无情无义的贼,再莫提他!”
贾舍人曰:“先生出言太重,何故如此发怒?”
店主人遂将相见之事,代张仪叙述一遍。“今欠帐无还,又不能作归计,好不愁闷!”
贾舍人曰:“当初原是小人撺掇先生来的,今日遇而不遇,却是小人带累了先生,小人情愿代先生偿了欠帐,备下车马,送先生回魏,先生意下何如?”
张仪曰:“我亦无颜归魏了,欲往秦邦一游,恨无资斧。”
贾舍人曰:“先生欲游秦,莫非秦邦还有同学兄弟么?”
张仪曰:“非也,当今七国中,惟秦最强,秦之力可以困赵,我往秦幸得用事,可报苏秦之仇耳!”
贾舍人曰:“先生若往他国,小人不敢奉承,若欲往秦,小人正欲往彼探亲,依旧与小人同载,彼此得伴,岂不美哉?”
张仪大喜曰:“世间有此高义,足令苏秦愧死!”遂与贾舍人为八拜之交,贾舍人替张仪算还店钱,见有车马在门,二人同载,望西秦一路而行,路间为张仪制衣装、买仆从,凡仪所须不惜财费,及至秦国,复大出金帛,赂秦惠文王左右,为张仪延誉。
时惠文王方悔失苏秦,闻左右之荐,即时召见,拜为客卿,与之谋诸侯之事。
贾舍人乃辞去,张仪垂泪曰:“始吾困阨至甚,赖子之力,得显用秦国,方图报德,何遽言去耶?”贾舍人笑曰:“臣非能知君,知君者,乃苏相国也。”
张仪愕然良久,问曰:“子以资斧给我,何言苏相国耶?”
贾舍人曰:“相国方倡‘合纵'之约,虑秦伐赵败其事,思可以得秦之柄者,非君不可,故先遣臣伪为贾人,招君至赵,又恐君安于小就,故意怠慢,激怒君,君果萌游秦之意,相君乃大出金资付臣,吩咐恣君所用,必得秦柄而后已。今君已用于秦,臣请归报相君。”
张仪叹曰:“嗟乎!吾在季子术中,而吾不觉,吾不及季子远矣。烦君多谢季子,当季子之身,不敢言‘伐赵'二字,以此报季子玉成之德也。”
贾舍人回报苏秦,秦乃奏赵肃侯曰:“秦兵果不出矣!”于是拜辞往韩。
见韩宣惠公曰:“韩地方九百余里,带甲数十万,然天下之强弓劲弩皆从韩出,今大王事秦,秦必求割地为贽,明年将复求之。夫韩地有限,而秦欲无穷,再三割则韩地尽矣。俗谚云:‘宁为鸡口,勿为牛后。'以大王之贤,挟强韩之兵,而有‘牛后'之名,臣窃羞之。”
宣惠公蹴然曰:“愿以国听于先生,如赵王约。”亦赠苏秦黄金百镒。
苏秦乃过魏,说魏惠王曰:“魏地方千里,然而人民之众,车马之多,无如魏者,于以抗秦有余也。今乃听群臣之言,欲割地而臣事秦,倘秦求无已,将若之何?大王诚能听臣,六国纵亲,并力制秦,可使永无秦患,臣今奉赵王之命,来此约纵。”
魏惠王曰:“寡人愚不肖,自取败辱,今先生以长策下教寡人,敢不从命!”亦赠金帛一车。
苏秦复造齐国,说齐宣王曰:“臣闻临淄之涂,车毂击,人肩摩,富盛天下莫比。乃西面而谋事秦,宁不耻乎?且齐地去秦甚远,秦兵必不能及齐,事秦何为?臣愿大王从赵约,六国和亲,互相救援。”齐宣王曰:“谨受教。”
苏秦乃驱车西南说楚威王曰:“楚地五千余里,天下莫强,秦之所患莫如楚。楚强则秦弱,秦强则楚弱。今列国之士,非纵则衡。夫‘合纵'则诸侯将割地以事楚,‘连衡'则楚将割地以事秦,此二策者,相去远矣!”
楚威王曰:“先生之言,楚之福也。”
秦乃北行回报赵肃侯,行过洛阳,诸侯各发使送之,仪仗旌旄,前遮后拥,车骑辎重连接二十里不绝,威仪比于王者。一路官员,望尘下拜。周显王闻苏秦将至,预使人扫除道路,设供帐于郊外以迎之。
秦之老母,扶杖旁观,啧啧惊叹;二弟及妻嫂侧目不敢仰视,俯伏郊迎。苏秦在车中谓其嫂曰:“嫂向不为我炊,今又何恭之过也?”嫂曰:“见季子位高而金多,不容不敬畏耳!”苏秦喟然叹曰:“世情看冷暖,人面逐高低。吾今日乃知富贵之不可少也!”于是以车载其亲属,同归故里,起建大宅,聚族而居。散千金以赡宗党。今河南府城内有苏秦宅遗址,相传有人掘之,得金百锭,盖当时所埋也。秦弟代、厉羡其兄之贵盛,亦习《阴符》,学游说之术。
苏秦住家数日,乃发车往赵,赵肃侯封为武安君,遣使约齐、楚、魏、韩、燕五国之君,俱到洹水相会,苏秦同赵肃侯预至洹水,筑坛布位,以待诸侯。
燕文公先到,次韩宣惠公到,不数日,魏惠王、齐宣王、楚威王陆续俱到。苏秦先与各国大夫相见,私议坐次。论来楚、燕是个老国,齐、韩、赵、魏都是更姓新国,但此时战争之际,以国之大小为叙,楚最大,齐次之,魏次之,次赵,次燕,次韩。内中楚、齐、魏已称王,赵、燕、韩尚称侯,爵位相悬相叙不便。于是苏秦建议,六国一概称王,赵王为约主,居主位,楚王等以次居客位。
先与各国会议停当,至期,各登盟坛,照位排立。
苏秦历阶而上,启告六王曰:“诸君山东大国,位皆王爵,地广兵多,足以自雄。秦乃牧马贱夫,据咸阳之险,蚕食列国,诸君能以北面之礼事秦乎?”
诸侯皆曰:“不愿事秦,愿奉先生明教!”
苏秦曰:“‘合纵摈秦'之策,向者已悉陈于诸君之前矣,今日但当刑牲歃血,誓于神明,结为兄弟,务期患难相恤!”
六王皆拱手曰:“谨受教。”
秦遂捧盘,请六王以次歃血,拜告天地及六国祖宗:“一国背盟,五国共击!”写下誓书六通,六国各收一通,然后就宴。
赵王曰:“苏秦以大策奠安六国,宜封高爵,俾其往来六国,坚此纵约。”
五王皆曰:“赵王之言是也!”于是六王合封苏秦为“纵约长”,兼佩六国相印,金牌宝剑,总辖六国臣民,又各赐黄金百镒,良马十乘。
苏秦谢恩,六王各散归国,苏秦随赵肃侯归赵。
此乃周显王三十六年事也。史官有诗云:
相要洹水誓明神,唇齿相依骨肉亲。
假使合纵终不解,何难协力灭孤秦?
是年,魏惠王、燕文王俱薨,魏襄王、燕易王嗣立。不知后事如何?且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