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二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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话说那卫国的宣公,名叫晋,打小就是个浪荡子。还在当公子的时候,就和自己老爹庄公的小妾夷姜勾搭上了,还偷偷生了个儿子,藏在民间养大,取名急子。

等到宣公继位,正室邢夫人不得宠,倒是把夷姜捧在手心里,跟正经夫妻似的。他还许诺要立急子当太子,交给右公子职来教导。转眼急子十六岁了,宣公给他聘了齐僖公的大女儿做媳妇。

派去齐国下聘的使者回来,跟宣公夸那齐女长得天仙似的。宣公一听就动了歪心思,可又不好明说。这老色鬼想了个损招,命人在淇河边造了座高台,朱漆栏杆雕梁画栋,取名新台。先假意派急子出使宋国,转头就让左公子泄去齐国,直接把新娘子迎到新台——他自己给截胡了!这抢来的媳妇就叫宣姜。

老百姓都看不下去,编了首《新台》诗骂他:"新台明晃晃,河水白茫茫。本想嫁个俊郎君,摊上个癞蛤蟆!"这癞蛤蟆说的就是宣公。后来人提起这事都摇头,说齐僖公这两个闺女,大的被公公霸占,小的跟亲哥哥乱伦,真是丧尽天良!

急子从宋国回来,还傻乎乎去新台复命。宣公厚着脸皮让他以庶母之礼拜见宣姜,急子竟半点不恼。宣公有了新欢,整天泡在新台,把夷姜抛在脑后。三年里跟宣姜连生俩儿子,大的叫寿,小的叫朔。

老话说"母凭子贵",宣公宠着宣姜,连带着对急子的那点父子情都转到寿和朔身上了。他盘算着将来把王位传给这俩小的,看急子反倒像多余的了。亏得公子寿是个厚道人,待急子如亲兄弟,常在父母跟前帮他说好话。急子也安分守己,这才没让宣公找到茬儿。

可那公子朔跟他哥完全两样,小小年纪就一肚子坏水。仗着母亲得宠,暗地里养死士,把急子当眼中钉,连亲哥公子寿都嫌碍事。他整天在母亲耳边煽风点火:"急子要是当了国君,咱们母子还有活路吗?"宣姜本来抢了急子的未婚妻就心虚,被小儿子一挑唆,天天在宣公跟前说急子坏话。

有天急子过生日,公子寿摆酒庆贺。席间兄弟俩说得热络,公子朔插不上话,装病溜走。转头就跑到母亲跟前哭诉,编瞎话说急子逼他叫爹,还扬言要夺回母亲。宣姜添油加醋告到宣公那儿,宣公半信半疑,把夷姜叫来训斥。夷姜冤得没处说理,一根绳子吊死了。

急子偷偷哭亲娘,还怕父亲责怪。公子朔又造谣说急子要报仇,宣公被这母子俩天天念叨,终于动了杀心。正巧齐国要打纪国来借兵,宣公就假意派急子去齐国商议,给他白旄节杖当信物。暗地里让公子朔派的死士埋伏在莘野,见白旄就下手。

公子寿察觉不对劲,套出母亲实话后,赶紧劝急子逃跑。急子却死心眼,说:"当儿子的怎能违抗父命?天下哪有不要爹的地方?"收拾行李就要出发。公子寿哭劝不住,心想:"我哥这样的好人要是死了,父亲立我当太子,我良心怎么过得去?不如替他去死!"于是另备酒船追上急子饯行。两船相接时,公子寿的眼泪啪嗒掉进酒杯里,急子连忙接过一饮而尽。

公子寿端起酒杯,手指微微发抖,酒水洒在衣袖上:"这酒都洒了......"

急子连忙按住弟弟的手:"洒了才好,正好让我痛饮兄弟的情谊!"公子寿用袖子抹去眼泪,声音哽咽:"今日这酒,就是咱们兄弟永别的酒。哥哥若真疼弟弟,就多喝几杯吧!"

"弟弟敬的酒,我怎敢不喝尽?"急子仰头一饮而尽。两人泪眼相对,你一杯我一杯,喝得停不下来。公子寿心里藏着事,故意少喝;急子却是一杯接一杯往肚里灌,不一会儿就醉倒在席上,鼾声如雷。

公子寿对随从低声吩咐:"君命耽误不得,我替哥哥走这一趟。"他轻轻取下急子手中的白旄旗,故意插在船头,又带上自己的仆从。临走前特意交代急子的随从:"好生守着世子。"又从袖中抽出一封信笺,"等世子醒了,把这个交给他。"

船桨划开白茫茫的河水,行至莘野附近,公子寿正要登岸,忽然芦苇丛中窜出一群持刀大汉。他们老远就看见了船头的白旄旗,认定是急子来了,呼哨一声就围了上来。

公子寿挺身而出,厉声喝道:"我乃卫国长子,奉命出使齐国,尔等何人敢拦?"那些贼人狞笑道:"奉卫侯密旨,取你首级!"说罢举刀就砍。随从们吓得四散奔逃。公子寿竟不躲闪,伸长脖子迎向刀锋。贼人砍下头颅装进木匣,收起白旄旗掉转船头。

这边急子酒醒,发现弟弟不见了。随从呈上那封信,急子拆开一看,只有八个字:"弟已代行,兄宜速避!"顿时泪如雨下:"弟弟替我赴险,我得赶紧追上去,不然他要替我送命啊!"幸好随从都在,急子跳上公子寿的船,连声催促船夫。那船快得像离弦的箭,在月光下破浪前行。

急子整夜没合眼,死死盯着前方。忽然看见弟弟的船影,喜得直拍船舷:"老天保佑,弟弟还在!"随从却皱眉道:"公子,那船是往回开的。"急子心里咯噔一下,叫人靠上去。两船相接时,灯火照见一船贼人,哪有公子寿的身影?

急子强作镇定问道:"主公交代的事,办妥了吗?"贼人们以为他是来接应的,捧出木匣:"办妥了!"急子打开匣子,看见弟弟的头颅,仰天哭喊:"苍天无眼啊!"贼人们面面相觑:"父亲杀儿子,有什么冤枉的?"

"我才是急子!父亲要杀的是我。"急子抱着木匣痛哭,"这是我弟弟公子寿,他有什么罪?你们快砍下我的头,带回去将功折罪吧!"有个贼人借着月光仔细端详,突然惊呼:"真的杀错了!"于是刀光一闪,急子的头颅也落入了木匣。

后来人们传唱《乘舟》这首诗,说的就是这对兄弟争着赴死的故事。那诗里唱道:两条小船漂在河上,想起你们啊,心里发慌;两条小船渐渐远去,想起你们啊,可别遭殃......这歌声里藏着多少说不出的悲痛。

那些贼人连夜赶回卫国,先见公子朔,献上白旄旗,战战兢兢说了误杀公子寿的事。谁知公子朔心里乐开了花——一箭双雕,正好除掉两个眼中钉!他重赏了贼人,跑去对母亲齐姜说:"寿哥哥自己抢着去送死,没想到急子后脚就跟去认罪,真是天助我也!"齐姜虽然心疼公子寿,但想到除掉了急子,又觉得值得。

左公子泄原本受托照顾急子,右公子职受托照顾公子寿。两人各自派人打探,得知噩耗后抱头痛哭。第二天早朝,他们跪在殿上放声大哭,把兄弟俩遇害的经过一五一十说了,求卫宣公准许收尸安葬。宣公听说两个儿子都死了,脸色刷白,半天说不出话,最后捶胸顿足:"齐姜害我!齐姜害我啊!"

他叫来公子朔质问,公子朔装糊涂。宣公气得命令他交出凶手,公子朔表面答应,背地里百般拖延。宣公又惊又痛,一病不起,闭眼就看见急子他们来索命,没过半个月就咽气了。公子朔即位成了卫惠公,才十五岁就把左右二公子罢了官。他的庶兄公子硕连夜逃往齐国,公子泄和公子职恨得牙痒痒,总想找机会给急子兄弟报仇。

再说卫惠公刚即位就帮着齐国打纪国,结果被郑国打得落花流水。正在气头上,忽然听说郑国来使——原来郑厉公被赶跑了,群臣要迎回原来的国君忽。惠公大喜,立刻派兵护送郑昭公回国。祭足跪地请罪,昭公虽然没治他的罪,但明显冷淡了许多。祭足整天称病不上朝,高渠弥更害怕,暗中培养死士准备造反。

这时郑厉公在蔡国也没闲着,他派人联络檀伯想借栎城屯兵,被拒绝后就让蔡人假扮商贾,暗中收买栎城百姓,最后杀了檀伯占下城池。厉公在栎城招兵买马,准备杀回郑国。祭足听说后急忙派傅瑕驻守大陵堵截。厉公见郑国有防备,就转而求助鲁国,又向宋国赔罪,许诺复国后补上之前欠的贿赂。

宋庄公贪心又起,拉拢蔡国、卫国一起支持厉公。卫惠公因为之前护送昭公回国没得到感谢,也怨恨昭公,就和宋公联手。他即位后还没会盟过诸侯,这次决定亲自出马。

公子泄和公子职在府中密谋:"国君离国,正是我们起事的好时机!"公子职压低声音:"但要先定好立谁为新君,百姓才有主心骨。"正说着,门房来报:"宁跪大夫来访。"两位公子连忙整衣相迎。

宁跪一拍桌子,眼睛瞪得溜圆:"二公子,您难道忘了当年乘舟逃命的冤屈?眼下这机会,千载难逢啊!"

公子职摸着下巴,眉头皱成个川字:"拥立新君这事,咱们还没找着合适人选呢。"

"我看诸位公子里头,"宁跪凑近压低声音,"就数黔牟公子最仁义厚道。再说他还是周天子的女婿,镇得住那帮不安分的国人。"烛火噼啪作响,三人咬破手指把血滴进酒碗,仰头一饮而尽。

他们暗中联络了急子、寿子的旧部,放出假消息说卫侯伐郑战死了。趁着朝野震动,连夜把黔牟迎上君位。百官朝拜那日,大殿上鸦雀无声,突然有人高声宣读卫朔陷害兄长、气死先君的罪状。当年急子、寿子的棺材被重新抬出来,换了上等楠木重新下葬。宁跪带着兵驻扎在城外,就等着截杀逃在外的卫朔。

公子泄提着剑要杀宣姜,公子职赶忙拦住:"这女人虽该千刀万剐,可她是齐侯亲妹妹啊。杀了她,咱们就得罪齐国了。"最后把宣姜关在冷宫,每月照样送米送肉。

那边四国联军攻打郑国,祭足带着兵在大陵和傅瑕配合,像泥鳅似的滑不溜手。联军久攻不下,只好撤兵。卫朔灰溜溜往回赶,半路听说老窝被端了,调转马头就往齐国跑。

齐襄公拍着大腿笑:"这可是我亲外甥啊!"好吃好喝供着,答应帮他复国。卫朔咬着牙发狠:"等我回国,国库里的宝玉全送给舅舅!"正说着,鲁国使者来报周天子答应联姻,要齐襄公准备迎娶王姬。

襄公眼珠一转,想起嫁到鲁国的妹妹文姜多年未见,索性派人连妹妹一并接来。大臣们催问何时出兵帮卫朔,襄公摸着胡子打哈哈:"黔牟不也是天子女婿嘛,等办完婚事再说。"转头却派公孙无知带着公子硕去卫国,暗中嘱咐要让公子硕娶了宣姜——这可是日后扳倒黔牟的暗棋。

公孙无知见到新君黔牟行礼如仪,背地里却把齐侯的意思传遍朝堂。宣姜在冷宫听说这事,对着铜镜抿了抿鬓角。卫国大臣们早恨透这女人,巴不得看她从太后变人妻。只有公子硕死活不答应,跪在地上直磕头:"这乱了人伦啊!"

公孙无知急得直搓手,偷偷找公子职商量:"这事办不成,咱们怎么跟主公交代?"公子职眼珠子一转,摆下酒宴。丝竹声里,公子硕被灌得烂醉如泥,醒来时身边躺着衣衫不整的宣姜,当场瘫坐在地。后来这夫妻俩生了三男两女,长子早夭,次子成了戴公,三子当了文公,两个女儿分别嫁给宋桓公和许穆公。

史官摇头叹气写诗道:当年公公抢儿媳,如今儿子娶庶母。夷姜生的急子没了,宣姜倒给卫家开枝散叶——这荒唐事啊,早在新台那会儿就埋下根了!

再说郑国祭足从大陵回来,总担心流亡在栎地的子突是个祸害。想起齐国跟子突有仇,正好趁新君刚立去结盟。听说鲁侯要帮齐侯主婚,他赶紧备了厚礼出使齐国,盘算着拉拢齐鲁两国对付宋国。哪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,高渠弥早埋伏了死士,趁着昭公冬天祭祖时在半路下了黑手,对外谎称遇到盗匪。等祭足接到新君公子亹的召令赶回国,朝堂早已变天。

看史书的人无不唏嘘:昭公当世子时就看出高渠弥不是好东西,两次当国君都没除掉这祸害,终究害了自己。有诗叹道:明知是毒草还不拔,跟毒蛇猛兽同住能有好下场?今日不除他,来日必被他所害——当年真是白长了一双慧眼!

原文言文

  卫宣公筑台纳媳 高渠弥乘间易君

  却说卫宣公名晋,为人淫纵不检。自为公子时,与其父庄公之妾名夷姜者私通,生下一子,寄养于民间,取名曰急子。宣公即位之日,元配邢妃无宠,只有夷姜得幸,如同夫妇,就许立急子为嗣,属之于右公子职。时急子长成,已一十六岁,为之聘齐僖公长女。使者返国,宣公闻齐女有绝世之姿,心贪其色,而难于启口,乃构名匠筑高台于淇河之上,朱栏华栋,重宫复室,极其华丽,名曰新台。先以聘宋为名,遣开急子,然后使左公子泄如齐,迎姜氏径至新台,自己纳之,是为宣姜,时人作新台之诗,以刺其淫乱:

  新台有泚,河水弥弥。
  燕婉之求,籧篨不鲜。
  鱼网之设,鸿则离之。
  燕婉之求,得此戚施。

  籧篨、戚施,皆丑恶之貌,以喻宣公。言姜氏本求佳偶,不意乃配此丑恶也。后人读史至此,言齐僖公二女,长宣姜,次文姜,宣姜淫于舅,文姜淫于兄,人伦天理,至此灭绝矣!有诗叹曰:

  妖艳春秋首二姜,致令齐卫紊纲常。
  天生尤物殃人国,不及无盐佐伯王!

  急子自宋回家,复命于新台,宣公命以庶母之礼谒见姜氏,急子全无几微怨恨之意。宣公自纳齐女,只往新台朝欢暮乐,将夷姜又撇一边,一住三年,与齐姜连生二子,长曰寿,次曰朔。自古道:“母爱子贵”,宣公因偏宠齐姜,将昔日怜爱急子之情,都移在寿与朔身上,心中便想百年之后,把卫国江山传与寿、朔兄弟,他便心满意足,反似多了急子一人。只因公子寿天性孝友,与急子如同胞一般相爱,每在父母面前,周旋其兄。那急子又温柔敬慎,无有失德,所以宣公未曾显露其意。私下将公子寿嘱托左公子泄,异日扶他为君。那公子朔虽与寿一母所生,贤愚迥然不同,年齿尚幼,天生狡猾,恃其母之得宠,阴蓄死士,心怀非望。不惟憎嫌急子,并亲兄公子寿,也象赘疣一般。只是事有缓急,先除急子要紧。常把说话挑激母亲,说:“父亲眼下虽然将我母子看待,有急子在先,他为兄,我等为弟,异日传位,蔑不得长幼之序。况夷姜被你夺宠,心怀积忿,若急子为君,彼为国母,我母子无安身之地矣!”齐姜原是急子所聘,今日跟随宣公,生子得时,也觉急子与己有碍,遂与公子朔合谋,每每谗谮急子于父亲之前。一日,急子诞日,公子寿治酒相贺,朔亦与席。坐间急子与公子寿说话甚密。公子朔插嘴不下,托病先别,一径到母亲齐姜面前,双眼垂泪,扯个大谎,告诉道:“孩儿好意同自己哥哥与急子上寿,急子饮酒半酣,戏谑之间,呼孩儿为儿子。孩儿心中不平,说他几句,他说:‘你母亲原是我的妻子,你便称我为父,于理应该。'孩儿再待开口,他便奋臂要打,亏自己哥哥劝住,孩儿逃席而来。受此大辱,望母亲禀知父侯,与孩儿做主!”齐姜信以为然,待宣公入宫,呜呜咽咽的告诉出来,如此如此,这般这般,又装点几句道:“他还要玷污妾身,说:‘我母夷姜,原是父亲的庶母,尚然收纳为妻。况你母亲原是我旧妻,父亲只算借贷一般,少不得与卫国江山一同还我。'”宣公召公子寿问之,寿答曰:“并无此说。”宣公半疑半信,但遣内侍传谕夷姜,责备他不能教训其子。夷姜怨气填胸,无处伸诉,投缳而死。髯翁有诗叹曰:

  父妾如何与子通?聚麀传笑卫淫风。
  夷姜此日投缳晚,何似当初守节终!

  急子痛念其母,惟恐父亲嗔怪,暗地啼哭。公子朔又与齐姜谤说急子,因生母死于非命,口出怨言,日后要将母子偿命。宣公本不信有此事,无奈妒妾谗子,日夜撺掇,定要宣公杀急子,以绝后患,不由宣公不听。但展转踌躇,终是杀之无名,必须假手他人,死于道路,方可掩人耳目。其时,适齐僖公约会伐纪,征兵于卫。宣公乃与公子朔商议,假以往订师期为名,遣急子如齐,授以白旄。此去莘野,是往齐的要路,舟行至此,必然登陆,在彼安排急子,他必不作准备。公子朔向来私蓄死士,今日正用得著,教他假装盗贼,伏于莘野,只认白旄过去,便赶出一齐下手,以旄复命,自有重赏。公子朔处分已定,回复齐姜,齐姜心下十分欢喜。

  却说公子寿见父亲屏去从人,独召弟朔议事,心怀疑惑。入宫来见母亲,探其语气。齐姜不知隐瞒,尽吐其实。嘱咐曰:“此乃汝父主意,欲除我母子后患,不可泄漏他人。”公子寿知其计已成,谏之无益,私下来见急子,告以父亲之计:“此去莘野必由之路,多凶少吉。不如出奔他国,别作良图。”急子曰:“为人子者,以从命为孝。弃父之命,即为逆子。世间岂有无父之国?即欲出奔,将安往哉?”遂束装下舟,毅然就道。公子寿泣劝不从,思想:“吾兄真仁人也!此行若死于盗贼之手,父亲立我为嗣,何以自明?子不可以无父,弟不可以无兄,吾当先兄而行,代他一死,吾兄必然获免。父亲闻吾之死,倘能感悟,慈孝两全,落得留名万古!”于是别以一舟载酒,亟往河下,请急子饯别。急子辞以“君命在身,不敢逗遛。”公子寿乃移樽过舟,满斟以进。未及开言,不觉泪珠堕于杯中,急子忙接而饮之。公子寿曰:“酒已污矣!”急子曰:“正欲饮吾弟之情也!”公子寿拭泪言曰:“今日此酒,乃吾弟兄永诀之酒。哥哥若鉴小弟之情,多饮几杯!”急子曰:“敢不尽量?”两人泪眼相对,彼此劝酬。公子寿有心留量,急子到手便吞,不觉尽醉,倒于席上,鼾鼾睡去。公子寿谓从人曰:“君命不可迟也,我当代往!”即取急子手中白旄,故意建于舟首,用自己仆从相随。嘱咐急子随行人众,好生守候。袖中出一简,付之曰:“俟世子酒醒后,可呈看也!”即命发舟。行近莘野,方欲整车登岸,那些埋伏的死士,望见河中行旌飘飏,认得白旄,定是急子到来,一声呼哨,如蜂而集$公子寿挺然出喝曰:“吾乃本国卫侯长子,奉使往齐,汝等何人,敢来邀截?”众贼齐声曰:“吾等奉卫侯密旨,来取汝首!”挺刀便砍。从者见势头凶猛,不知来历,一时惊散。可怜寿子引颈受刀,贼党取头,盛于木匣,一齐下船,偃旄而归。

  再说急子酒量原浅,一时便醒,不见了公子寿,从人将简缄呈上,急子拆而看之,简上只有八个字云:“弟已代行,兄宜速避!”急子不觉堕泪曰:“弟为我犯难,吾当速往,不然恐误杀吾弟也!”喜得仆从俱在,就乘了公子寿之舟,催趱舟人速行,真个似电流光绝,鸟逝超群。其夜月明如水,急子心念其弟,目不交睫,注视益鸟首之前,望见公子寿之舟,喜曰:“天幸吾弟尚在。”从人禀曰:“此来舟,非去舟也!”急子心疑,教拢船上去。两船相近,楼橹俱明,只见舟中一班贼党,并不见公子寿之面。急子愈疑,乃佯问曰:“主公所命,曾了事否?”众贼听得说出秘密,却认为公子朔差来接应的,乃捧函以对曰:“事已了矣!”急子取函启视,见是公子寿之首,仰天大哭曰:“天乎冤哉!”众贼骇然,问曰:“父杀其子,何故称冤?”急子曰:“我乃真急子也,得罪于父,父命杀我。此吾弟寿也,何罪而杀之?可速断我头,归献父亲,可赎误杀之罪!”贼党中有认得二公子者,于月下细认之曰:“真误矣!”众贼遂将急子斩首,并纳函中,从人亦皆四散。《卫风》有《乘舟》之诗,正咏兄弟争死之事。诗曰:

  二子乘舟,泛泛其景,
  愿言思子,中心养养。
  二子乘舟,泛泛其逝,
  愿言思子,不瑕有害。

  诗人不敢明言,但追想乘舟之人,以寓悲思之意也。再说众贼连夜奔入卫城,先见公子朔,呈上白旄,然后将二子先后被杀事情,细述一遍,犹恐误杀得罪。谁知一箭射双雕,正中了公子朔的隐怀,自出金帛,厚赏众贼,却入宫来见母亲说:“公子寿载旌先行,自损其命,喜得急子后到,天教他自吐真名,偿了哥哥之命。”齐姜虽痛公子寿,却幸除了急子,拔去眼中之钉,正是忧喜相半。母子商量,且教慢与宣公说知。却说左公子泄,原受急子之托;右公子职,原受公子寿之托,二人各自关心,遣人打探消息,回报如此如此。起先未免各为其主,至此同病相怜,合在一处商议。候宣公早朝,二人直入朝堂,拜倒在地,放声大哭。宣公惊问何故,公子泄、公子职二人一辞,将急子与公子寿被杀情由,细述一遍,“乞收拾尸首埋葬,以尽当初相托之情。”说罢哭声转高。宣公虽怪急子,却还怜爱公子寿,忽闻二子同时被害,吓得面如土色,半晌不言。痛定生悲,泪如雨下,连声叹曰:“齐姜误我,齐姜误我!”即召公子朔问之,朔辞不知。宣公大怒,就著公子朔拘拿杀人之贼,公子朔口中应承,只是支吾,哪肯献出贼党?宣公自受惊之后,又想念公子寿,感成一病,闭眼便见夷姜、急子、寿子一班,在前啼啼哭哭。祈祷不效,半月而亡。公子朔发丧袭位,是为惠公。时朔年一十五岁,将左右二公子罢官不用。庶兄公子硕字昭伯,心中不服,连夜奔齐。公子泄与公子职怨恨惠公,每思为急子及公子寿报仇,未得其便。

  话分两头。却说卫侯朔初即位之年,因助齐攻纪,为郑所败,正在衔恨,忽闻郑国有使命至,问其来意,知郑厉公出奔,群臣迎故君忽复位,心中大喜,即发车徒,护送昭公还国。祭足再拜,谢昔日不能保护之罪。昭公虽不治罪,心中怏怏,恩礼稍减于昔日。祭足亦觉跼蹐不安,每每称疾不朝。高渠弥素失爱于昭公,及昭公复国,恐为所害,阴养死士,为弑忽立亹之计。时郑厉公在蔡,亦厚结蔡人,遣人传语檀伯,欲借栎为巢窟,檀伯不从。于是使蔡人假作商贾,于栎地往来交易,因而厚结栎人,暗约为助,乘机杀了檀伯。厉公遂居栎,增城浚池,大治甲兵,将谋袭郑,遂为敌国。祭足闻报大惊,急奏昭公,命大夫傅瑕屯兵大陵,以遏厉公来路。厉公知郑有备,遣人转央鲁侯,谢罪于宋,许以复国之后,仍补前赂未纳之数。鲁使至宋,宋庄公贪心又起,结连蔡、卫共纳厉公。时卫侯朔有送昭公复国之劳,昭公并不修礼往谢,所以亦怨昭公,反与宋公协谋。因即位以来,并未与诸侯相会,乃自将而往。公子泄谓公子职曰:“国君远出,吾等举事,此其时矣!”公子职曰:“如欲举事,先定所立,人民有主,方保不乱。”正密议间,阍人报:“大夫宁跪有事相访。”两公子迎入。宁跪曰:“二公子忘乘舟之冤乎?今日机会,不可失也。”公子职曰:“正议拥戴,未得其人。”宁跪曰:“吾观群公子中,惟黔牟仁厚可辅,且周王之婿,可以弹压国人。”三人遂歃血定议,乃暗约急子、寿子原旧一班从人,假传一个谍报,只说:“卫侯伐郑,兵败身死。”于是迎公子黔牟即位。百官朝见已毕,然后宣播卫朔构陷二兄,致父忿死之恶,重为急、寿二子发丧,改葬其柩,遣使告立君于周。宁跪引兵营于郊外,以遏惠公归路。公子泄欲杀宣姜,公子职止之曰:“姜虽有罪,然齐侯之妹也,杀之恐得罪于齐,不如留之,以结齐好。”乃使宣姜出居别宫,月致廪饩无缺。

  再说宋、鲁、蔡、卫,共是四国合兵伐郑。祭足自引兵至大陵,与傅瑕合力拒敌,随机应变,未尝挫失。四国不能取胜,只得引回。单说卫侯朔伐郑无功,回至中途,闻二公子作乱,已立黔牟,乃出奔于齐国。齐襄公曰:“$吾甥也。”厚其馆饩,许以兴兵复国。朔遂与襄公立约,“如归国之日,内府宝玉,尽作酬仪。”襄公大喜。忽报:“鲁侯使到。”因齐侯求婚于周,周王允之,使鲁侯主婚,要以王姬下嫁。鲁侯欲亲自至齐,面议其事。襄公想起妹子文姜,久不相会,何不一同请来,遂遣使至鲁,并迎文姜。诸大夫请问伐卫之期?襄公曰:“黔牟亦天子婿也,寡人方图婚于周,此事姑且迟之。”但恐卫人杀害宣姜,遣公孙无知纳公子硕于卫,私嘱无知,要公子硕烝于宣姜,以为复朔之地。公孙无知领命,同公子硕归卫,与新君黔牟相见。时公子硕内子已卒,无知将齐侯之意,遍致卫国君臣,并致宣姜,那宣姜倒也心肯。卫国众臣,素恶宣姜僭位中宫,今日欲贬其名号,无不乐从。只是公子硕念父子之伦,坚不允从。无知私言于公子职曰:“此事不谐,何以复寡君之命?”公子职恐失齐欢,定下计策,请公子硕饮宴,使女乐侑酒,灌得他烂醉,扶入别宫,与宣姜同宿,醉中成就其事,醒后悔之,已无及矣,宣姜与公子硕遂为夫妇。后生男女五人:长男齐子早卒,次戴公申,次文公毁;女二,为宋桓公、许穆公夫人。史臣有诗叹曰:

  子妇如何攘作妻,子烝庶母报非迟。
  夷姜生子宣姜继,家法源流未足奇。

  此诗言昔日宣公烝父妾夷姜,而生急子;今其子昭伯,亦烝宣姜而生男女五人。家法相传,不但新台之报也。

  话分两头。再说郑祭足自大陵回,因旧君子突在栎,终为郑患,思一制御之策。想齐与厉公原有战纪之仇,今日谋纳厉公,惟齐不与。况且新君嗣位,正好修睦。又闻鲁侯为齐主婚,齐、鲁之交将合,于是奏知昭公,自赍礼帛,往齐结好,因而结鲁,若得二国相助,可以敌宋。自古道:“智者千虑,必有一失。”祭足但知防备厉公,却不知高渠弥毒谋已就,只虑祭足多智,不敢动手,今见祭足远行,肆无忌惮,乃密使人迎公子亹在家,乘昭公冬行蒸祭,伏死士于半路,突起弑之,托言为盗所杀。遂奉公子亹为君,使人以公子亹之命,召祭足回国,与高渠弥并执国政。可怜昭公复国,未满三载,遂遭逆臣之祸。髯仙读史至此,论昭公自为世子时,已知高渠弥之恶,及两次为君,不能剪除凶人,留以自祸,岂非优柔不断之祸?有诗叹云:

  明知恶草自当鍼,蛇虎如何与共居?
  我不制人人制我,当年枉自识高渠。

  不知郑子亹如何结束?且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