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三回

东周列国志 文言故事铺​​首页

话说那高虎趁着雍巫带兵出城,瞅准了空子,悄悄在城楼上埋伏下一队精壮武士。他派人去请竖刁来议事,那竖刁哪知道有诈,大摇大摆就来了。高虎在酒楼里摆下酒席,三杯酒下肚,高虎忽然放下酒杯,压低声音道:"如今宋公带着各路诸侯大军,护送太子昭杀到城下,咱们可怎么抵挡啊?"

竖刁满不在乎地抹了抹嘴:"怕什么,易牙将军不是带兵出城迎敌去了嘛!"

高虎摇摇头,花白胡子直颤:"寡不敌众啊!老夫思来想去,只有借重您才能救齐国于危难了。"

竖刁拍着胸脯:"您老尽管吩咐,要我做什么都行!"

高虎突然脸色一沉:"老夫想借你的脑袋,去向宋国谢罪!"

竖刁惊得跳起来,酒碗都打翻了。高虎猛地一挥手,埋伏的武士从屏风后冲出来,手起刀落,竖刁的人头就滚在了地上。

高虎当即大开城门,站在城楼上高喊:"太子昭已经到了城外,愿意迎接太子的跟我走!"齐国百姓早就恨透了雍巫、竖刁这帮人,一听这话,纷纷抄起家伙跟着高虎往外跑,转眼就聚集了上千人。

这时候国懿仲急匆匆闯进宫里,连礼数都顾不上了:"主公啊,百姓们都去迎接太子昭了,老臣拦不住,您快想办法逃命吧!"

无亏正在宫里踱步,一听这话瞪圆了眼睛:"雍巫和竖刁呢?"

国懿仲擦着汗说:"雍巫还在打仗,竖刁...已经被百姓杀了。"

无亏气得拔出佩剑就要砍国懿仲,老国丈见势不妙,提着衣摆就往外跑。无亏带着几十个贴身侍卫,乘着辆小车怒气冲冲杀出宫门,想召集人马抵抗。可他在城里转了半天,连个人影都叫不来,反倒引出来一群仇家。

这些仇家都是当年被雍巫、竖刁害死的官员家属,早就憋着一肚子火。听说高虎杀了竖刁去迎太子,个个拍手称快,抄着家伙就往东门跑。正巧撞见无亏的车驾,仇人见面分外眼红,一拥而上就把无亏给乱刀砍死了。

东门乱成一锅粥的时候,雍巫还在东关和宋军对峙。半夜里军营突然炸了锅,士兵们都在传:"无亏和竖刁都死了,高相国带着百姓迎太子昭呢!咱们别当叛军了!"雍巫知道大势已去,连夜带着几个心腹逃往鲁国。

天亮时分,高虎带着太子昭来到临淄城外。可城门紧闭,原来公子元、公子潘和公子商人三个不服气,纠集了无亏的旧部守城。高虎一看这架势,赶紧拉着太子昭又往宋国跑。

宋襄公刚撤军到边境,听说这事气得直跺脚:"都怪我撤军太早!"当即点齐四百辆战车,浩浩荡荡又杀回齐国。夜里三位公子想偷袭宋营,结果反被宋军打得落花流水。公子元见势不妙溜去了卫国,剩下两位公子退守城中,被宋军一鼓作气攻破城门。太子昭终于坐着马车,在崔夭的护卫下长驱直入,回到了他日思夜想的临淄城。

上卿国懿仲听说四家的兵马都散了,世子昭已经进城,赶紧召集百官,跟着高虎一起拥立世子昭登基,把这一年定为元年,这就是齐孝公。孝公一上位,论功行赏,提拔崔夭当大夫。又拿出大把金银绸缎,重重犒赏宋国军队。

宋襄公在齐国边境待了五天,这才打道回府。

这时候鲁僖公正带着大军赶来救无亏,半道上听说孝公已经即位,只好调转马头回去。从此鲁国和齐国就结下了梁子,这是后话。

再说公子潘和公子商人这两个人,一合计,把发兵抵抗的事全推到公子元头上。国、高两位老臣心里跟明镜似的,知道四家都是一伙的,为了让孝公消气重修旧好,就只追究首恶雍巫和竖刁的罪过,把他们的同党杀了个干净,其他人一概赦免。

那年八月里,齐桓公被安葬在牛首堈,连造了三座大坟。晏蛾儿的墓紧挨在旁边,另起一座小坟。因为无亏和公子元的缘故,长卫姬、少卫姬两个宫里的太监宫女,全都被拉去陪葬,死了好几百人。

后来到了晋朝永嘉末年,天下大乱,有村民挖开齐桓公的墓。墓前有个水银池子,寒气刺鼻,没人敢进去。过了几天,气味渐渐散了,村民牵着恶狗进墓,挖出几十斛金蚕,还有珍珠缀的衣裳、玉做的匣子、绫罗绸缎和兵器,多得数不清。墓里尸骨乱七八糟,都是当年殉葬的人。可见孝公当年葬父有多隆重。可这又有什么用呢!有位髯仙写过首诗:

三座疑冢高如山,金蚕玉匣现人间。 厚葬从来招贼手,薄葬未必是吝悭。

话说两头。宋襄公自从打败齐军,扶立世子昭当上国君,就觉得自己立下了不世之功,想号召诸侯,接替齐桓公当盟主。又怕大国不服,先约了滕、曹、邾、鄫几个小国,在曹国南边会盟。曹国和邾国的国君都到了,滕子婴齐才姗姗来迟,宋襄公不许他参加会盟,直接关了起来。鄫国国君怕宋国威风,也来赴会,却迟到了两天。

宋襄公问群臣:"寡人刚提倡会盟,鄫国这么个小国,就敢怠慢,迟到两天,不重重惩罚,怎么立威?"

大夫公子荡上前说:"当年齐桓公南征北讨,唯独没让东夷部族屈服。主公要想威震中原,必先收服东夷;要收服东夷,非得用鄫子不可。"

襄公问:"怎么个用法?"

公子荡阴森森地说:"睢水边上有个神灵能呼风唤雨,东夷人都立庙祭祀,四季不断。主公要是用鄫子当祭品,祭祀睢水之神,不但神灵会降福,东夷人听说主公连诸侯都能生杀予夺,谁不害怕臣服?到时候借着东夷的力量征讨诸侯,霸业就成了。"

上卿公子目夷连忙劝阻:"使不得!古时候小事都不用大牲口,这是看重生命,何况杀人?祭祀本是为人祈福。杀人求福,神灵哪会享用?再说国家有常规祭祀,都是宗伯掌管。睢水河神不过是妖鬼!夷人的陋俗,主公也去学,看不出比夷人高明在哪儿,谁会心服?齐桓公称霸四十年,存亡继绝,年年对天下施恩。主公刚会盟一次就要杀诸侯讨好妖神,我看只会让诸侯害怕背叛,不会臣服。"

公子荡反驳:"子鱼这话不对。主公图霸和齐桓公不同,齐桓公治国二十多年才称霸,主公等得起吗?慢功夫要用德行,快功夫就得用威势。鄫子这样的小国君,杀了又怎样?当年周武王砍下纣王脑袋挂在太白旗上得了天下,这可是诸侯对天子干的事。区区小国之君算什么?主公一定要这么做!"

宋襄公急着要诸侯归附,不听目夷劝告。让邾文公抓住鄫子杀了煮成熟肉,祭祀睢水之神,又派人召东夷首领都来睢水参加祭祀。东夷人向来不买宋国的账,一个都没来。滕子婴齐吓得半死,赶紧派人送厚礼求情,这才被放出来。

曹国大夫僖负羁对曹共公说:"宋公急躁残暴,成不了事,咱们回去吧。"曹共公告辞回国,连地主之礼都没尽到。

宋襄公大怒,派人责备:"自古国君相见,都要准备干肉粮食,以示宾主之谊。寡君在贵国边境停留多日,三军将士都不知道主人是谁。请君上想想。"

僖负羁回答:"安排馆舍准备食物,是朝聘的常礼。如今君上为公事来到南疆,寡君忙于奔走效命,无暇他顾。现在君上责备未尽地主之礼,寡君实在惭愧,还望见谅。"曹共公还是回去了。

宋襄公火冒三丈,下令发兵攻打曹国。

公子目夷又劝:"当年齐桓公会盟列国,总是厚往薄来,不苛求别人,不追究失礼,这样才能让人心服。曹国失礼对君上并无损害,何必动武?"

襄公不听。派公子荡带三百辆兵车攻打曹国,包围都城。僖负羁严密防守,和公子荡僵持三个月,公子荡始终攻不下来。

这时候郑文公带头朝见楚国,约了鲁、齐、陈、蔡四国国君,和楚成王在齐国境内会盟。

宋襄公听说大吃一惊。一来怕齐、鲁两国有人要称霸,宋国争不过;二来怕公子荡攻曹失利,挫了锐气让诸侯笑话。赶紧召公子荡撤军。曹共公也怕宋军再来,派人到宋国赔罪。从此宋、曹两国和好如初。

宋襄公一心想当霸主。眼看小国诸侯都不服,大国反而跑去和楚国结盟,心里又急又气,找公子荡商量。

公子荡献策:"当今大国莫过于齐、楚。齐国虽是霸主之后,但内乱刚平,国势未振;楚国僭越称王,刚和中原往来,诸侯都怕。主公不如放低姿态,多送厚礼,求楚国帮忙召集诸侯。借楚国的力量聚集诸侯,再借诸侯的力量压制楚国,这是权宜之计。"

公子目夷又劝:"楚国要是能号令诸侯,怎会帮我们?我们向楚国求诸侯,楚国怎会屈居人下?只怕争端从此开始。"

襄公不听,派公子荡带着厚礼去见楚成王。楚成王问明来意,答应明年春天在鹿上相会。

公子荡回来报告,襄公说:"鹿上是齐国地盘,得跟齐侯打个招呼。"又派公子荡出使齐国,说明楚王约定会面的事,齐孝公也答应了。这时是宋襄公十一年,周襄王十二年。

第二年正月,宋襄公先到鹿上,筑起盟坛等齐、楚两国国君。

二月初,齐孝公才到。襄公自以为有拥立孝公的大功,见面时一脸得意;孝公感激宋国恩情,倒也尽了地主之谊。

转眼二十多天过去,楚成王才姗姗来迟。宋襄公和齐孝公在营帐外相迎,排座次时宋襄公特意按爵位高低来安排——虽说楚国自封为王,实际只是个小小的子爵。这么一来,宋公坐首位,齐侯次之,楚子反倒排在最末。

登上鹿上盟坛那日,宋襄公二话不说就抓起祭祀用的牛耳朵,俨然以盟主自居。楚成王脸上挂着笑,接过歃血用的玉杯时,指节都捏得发白。

"诸位听我一言。"宋襄公拱着手,衣袖在风里簌簌作响,"我们宋国祖上好歹是商朝后裔,如今想效仿古人会盟诸侯。可惜我德行浅薄,只好借二位君上的威名,邀各国八月来盂地聚首。若能成全这番美事,不光是我,连殷商先王在天之灵都要感激二位啊!"

齐孝公和楚成王你推我让,谁也不肯先接话茬。坛上铜鼎里的烟气打着旋儿往上飘,熏得人眼睛发酸。

"要不这样,"宋襄公从袖中抽出一卷竹简,"二位一起署名如何?"说着却把简牍先递给了楚王。齐孝公盯着那卷竹简,嘴角微微抽动。

楚成王慢悠悠展开简牍,看到末尾宋襄公早已签好的名字,忽然笑出了声:"诸侯们自己就会来,何必非要我出面?"

"郑国许国都在您眼皮子底下,陈国蔡国又刚和齐国结盟。"宋襄公急得往前探身,"没有您镇场子,怕是要出乱子啊!"

"那也该齐侯先签。"楚成王把竹简往案几上一搁。齐孝公立刻摆手:"我们齐国在宋国面前就像屋檐下的麻雀,真正需要借重的,是楚国的威风。"

楚王龙飞凤舞签完名,把毛笔递给齐孝公。谁知齐孝公突然变了脸色:"有楚国在还要齐国做什么?我流亡多年能活着回来已是万幸,哪配在这盟书上留名?"原来他早瞧出宋襄公偏心楚国,故意撂挑子。可宋襄公还当他是真心谦让,美滋滋收好盟书。三位国君又寒暄几日,这才各回各家。

楚王回宫就把事情说给令尹子文听。子文急得直拍案几:"宋襄公也太狂妄了!大王怎么还答应会盟?"

"我早想插手中原事务,正愁没机会呢。"楚王摩挲着玉璜,"现在他主动送上门来,岂不正中下怀?"

武将成得臣凑上前献计:"宋襄公最爱虚名,咱们埋伏甲士把他劫了,易如反掌!"

"英雄所见略同。"楚王刚点头,子文就跳起来反对:"答应会盟又搞偷袭,往后谁还信楚国?"

成得臣阴恻恻地笑:"等咱们先立威再施恩,诸侯们自然明白该跟着谁混。死守小信用误大事,可不是聪明人干的。"子文听完竟无言以对,楚王当即点齐兵马暗中操练。

这边宋襄公回国路上满面春风,对公子目夷炫耀:"楚国答应帮咱们召集诸侯啦!"

目夷急得扯住他衣袖:"楚国人向来狡诈,嘴上答应心里还不知打什么算盘呢!"

"你这人就是多疑。"襄公甩开袖子,"我以诚待人,别人怎会欺我?"立刻派人去盂地大修会馆,粮草酒肉备得足足的。

转眼秋七月,宋襄公准备轻车简从去赴会。目夷追着马车喊:"至少带些兵车防身啊!"

"说好是和平会盟,自己先带兵像什么话?"襄公在车上直摆手。目夷急中生智:"那我带百辆兵车在三里外接应?"襄公还是不同意,最后干脆把目夷也拽上车,生怕他在国内派兵坏了自己名声。

会盟当天,六国诸侯都到了,唯独齐国鲁国没来。听说楚王也只带了随从没带兵,襄公更放心了。五更天时,盟坛四周的火把照得亮如白昼。各国诸侯陆续登坛,左等右等,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,楚成王才带着成得臣、斗勃两位大将慢悠悠出现。

歃血为盟时,宋襄公一个劲儿朝楚王使眼色。楚王偏装作没看见,其他诸侯更不敢吱声。襄公实在憋不住了,清清嗓子道:"今日会盟是为重现齐桓公的霸业,诸位意下如何?"

话音未落,楚王突然跨前一步:"话说得漂亮,可盟主该谁当呢?"

"当然按功劳和爵位来!"襄公挺起胸膛。楚王哈哈大笑:"寡人早就是王了,宋国虽是公爵,总不好排在王前头吧?"说着就站到了盟主的位置上。

目夷急得直拽宋襄公的袖子,手指都掐进布料里了,那意思是让他先忍下这口气,回头再想办法。可宋襄公攥着盟主的印信正热乎呢,哪受得了楚王临时变卦?气得脸都青了,袖子一甩就冲着楚王嚷开了:"我宋国受周天子册封,历代先君都是堂堂公爵!你楚国自封为王,本就是僭越,如今倒要拿个假王的名头来压我这真公爵?"

楚王不紧不慢摸着玉带,冷笑一声:"既然嫌我是假王,当初何必巴巴地请我来会盟?"

襄公被噎得喉结直滚,攥着盟书的手指节发白:"鹿上之约白纸黑字,可不是我宋国信口雌黄!"

话音未落,楚将成得臣突然"锵"地拔出佩剑,剑尖扫过各国诸侯的席位:"今日诸位且说句明白话——你们究竟是冲着楚国来的,还是冲着宋国来的?"陈国、蔡国的使臣早吓得两股战战,这会儿忙不迭喊:"自然是奉楚王之命!"声音抖得跟秋蝉似的。

楚王抚掌大笑,震得案上酒樽直晃:"宋公还有何话说?"襄公这才发觉不妙,刚要讲理,却见成得臣和斗勃"刺啦"撕开礼服,露出里头锃亮的铠甲。两人腰间小红旗一展,坛下埋伏的楚军顿时如潮水涌来——原来那些捧盘的、执戟的侍从,早都暗藏利刃!

诸侯们吓得面如土色,有几位直接瘫在了席位上。成得臣一把扭住襄公双臂,斗勃带人疯抢盟坛上的玉璧铜鼎。混乱中襄公瞥见目夷还在身侧,急得从牙缝里挤出话:"悔不该不听你劝!快回国守城,别管我了!"目夷眼见楚兵已围成铁桶,咬牙跺脚,趁乱钻进奔逃的人群里。可怜那宋襄公被楚兵团团围住,真不知要如何脱身?咱们下回再说。

原文言文

  宋公伐齐纳子昭 楚人伏兵劫盟主

  话说高虎乘雍巫统兵出城,遂伏壮士于城楼,使人请竖刁议事。竖刁不疑,昂然而来。高虎置酒楼中相待,三杯之后,高虎开言:“今宋公纠合诸侯,起大兵送太子到此,何以御之?”

  竖刁曰:“已有易牙统兵出郊迎敌矣。”

  虎曰:“众寡不敌,奈何!老夫欲借重吾子,以救齐难。”

  竖刁曰:“刁何能为,如老大夫有差遣,惟命是听!”

  虎曰:“欲借子之头,以谢罪于宋耳!”

  刁愕然遽起。

  虎顾左右喝曰:“还不下手?”壁间壮士突出,执竖刁斩之。

  虎遂大开城门,使人传呼曰:“世子已至城外,愿往迎者随我!”国人素恶雍巫、竖刁之为人,因此不附无亏;见高虎出迎世子,无不攘臂乐从,随行者何止千人。

  国懿仲入朝,直叩宫门,求见无亏,奏言:“人心思戴世子,相率奉迎,老臣不能阻当,主公宜速为避难之计。”

  无亏问:“雍巫、竖刁安在?”

  懿仲曰:“雍巫胜败未知。竖刁已为国人所杀矣。”

  无亏大怒曰:“国人杀竖刁,汝安得不知?”顾左右欲执懿仲,懿仲奔出朝门。

  无亏带领内侍数十人,乘一小车,愤然仗剑出宫,下令欲发丁壮授甲,亲往御敌。内侍辈东唤西呼,国中无一人肯应,反叫出许多冤家出来。正是:

  “恩德终须报,冤仇撒不开。

  从前作过事,没兴一齐来。”

  这些冤家,无非是高氏、国氏、管氏、鲍氏、宁氏、陈氏、晏氏、东郭氏、南郭氏、北郭氏、公孙氏、闾邱氏众官员子姓。当初只为不附无亏,被雍巫、竖刁杀害的,其家属人人含怨,个个衔冤,今日闻宋君送太子入国,雍巫统兵拒战,论起私心,巴不得雍巫兵败,又怕宋国兵到,别有一番杀戮之惨,大家怀著鬼胎。及闻高老相国杀了竖刁,往迎太子,无不喜欢,都道:“今日天眼方开!”齐带器械防身,到东门打探太子来信,恰好撞见无亏乘车而至。

  仇人相见,分外眼睁,一人为首,众人相助,各各挺著器械,将无亏围住。内侍喝道:“主公在此,诸人不得无礼。”

  众人道:“那里是我主公。”便将内侍乱砍,无亏抵挡不住,急忙下车逃走,亦被众人所杀。东门鼎沸,却得国懿仲来抚慰一番,众人方才分散。懿仲将无亏尸首抬至别馆殡殓,一面差人飞报高虎。

  再说雍巫正屯兵东关,与宋相持,忽然军中夜乱,传说:“无亏、竖刁俱死,高虎相国率领国人,迎接太子昭为君,吾等不可助逆。”雍巫知军心已变,心如芒刺,急引心腹数人,连夜逃奔鲁国去讫。

  天明,高虎已到,安抚雍巫所领之众,直至郊外,迎接世子昭,与宋、卫、曹、邾四国请和,四国退兵。高虎奉世子昭行至临淄城外,暂停公馆,使人报国懿仲整备法驾,同百官出迎。

  却说公子元、公子潘闻知其事,约会公子商人,一同出郭奉迎新君。公子商人咈然曰:“我等在国奔丧,昭不与哭泣之位,今乃借宋兵威,以少凌长,强夺齐国,于理不顺;闻诸侯之兵已退,我等不如各率家甲,声言为无亏报仇,逐杀子昭。吾等三人中,凭大臣公议一人为君,也免得受宋国箝制,灭了先公盟主的志气。”

  公子元曰:“若然,当奉宫中之令而行,庶为有名。”乃入宫禀知长卫姬。

  长卫姬泣曰:“汝能为无亏报仇,我死无恨矣。”即命纠集无亏旧日一班左右人众,合著三位公子之党,同拒世子。竖刁手下亦有心腹,欲为其主报仇,也来相助,分头据住临淄城各门。国懿仲畏四家人众,将府门紧闭,不敢出头了。

  高虎谓世子昭曰:“无亏、竖刁虽死,余党尚存,况有三公子为主,闭门不纳,若欲求入,必须交战;倘战而不胜,前功尽弃,不如仍走宋国求救为上。”

  世子昭曰:“但凭国老主张。”

  高虎乃奉世子昭复奔宋国。

  宋襄公才班师及境,见世子昭来到,大惊,问其来意,高虎一一告诉明白。

  襄公曰:“此寡人班师太早之故也。世子放心,有寡人在,何愁不入临淄哉!”

  即时命大将公孙固增添车马。先前有卫、曹、邾三国同事,止用二百乘,今日独自出车,加至四百乘。公子荡为先锋,华御事为合后,亲将中军,护送世子,重离宋境,再入齐郊。时有高虎前驱,把关将吏,望见是高相国,即时开门延入,直逼临淄下寨。

  宋襄公见国门紧闭,吩咐三军准备攻城器具。城内公子商人谓公子元、公子潘曰:“宋若攻城,必然惊动百姓,我等率四家之众,乘其安息未定,合力攻之,幸而胜固善,不幸而败,权且各图避难,再作区处,强如死守于此,万一诸侯之师毕集,如之奈何?”元、潘以为然。

  乃于是日,夜开城门,各引军出来劫宋寨,不知虚实,单劫了先锋公子荡的前营。荡措手不及,弃寨而奔。中军大将公孙固闻前寨有失,急引大军来救。后军华御事同齐国老大夫高虎,亦各率部下接应,两下混战,直至天明。四家党羽虽众,各为其主,人心不齐,怎当得宋国大兵。

  当下混战了一夜,四家人众,被宋兵杀得七零八落。公子元恐世子昭入国,不免于祸,乘乱引心腹数人,逃奔卫国避难去讫。公子潘、公子商人收拾败兵入城,宋兵紧随其后,不能闭门,崔夭为世子昭御车,长驱直入。

  上卿国懿仲闻四家兵散,世子已进城,乃聚集百官,同高虎拥立世子昭即位,即以本年为元年,是为孝公。孝公嗣位,论功行赏,进崔夭为大夫。大出金帛,厚犒宋军。

  襄公留齐境五日,方才回宋。

  时鲁僖公起大兵来救无亏,闻孝公已立,中道而返。自此鲁、齐有隙,不在话下。

  再说公子潘与公子商人计议,将出兵拒敌之事,都推在公子元身上。国、高二国老,明知四家同谋,欲孝公释怨修好,单治首乱雍巫、竖刁二人之罪,尽诛其党,余人俱赦不问。

  是秋八月,葬桓公于牛首堈之上,连起三大坟。以晏蛾儿附葬于旁,另起一小坟。又为无亏、公子元之故,将长卫姬、少卫姬两宫内侍宫人,悉令从葬,死者数百人。

  后至晋永嘉末年,天下大乱,有村人发桓公冢,冢前有水银池,寒气触鼻,人不敢入,经数日,其气渐消,乃牵猛犬入冢中,得金蚕数十斛,珠襦玉匣,缯彩军器,不可胜数,冢中骸骨狼藉,皆殉葬之人也。足知孝公当日葬父之厚矣。亦何益哉!髯仙有诗云:

  疑冢三堆峻似山,金蚕玉匣出人间。
  从来厚蓄多遭发,薄葬须知不是悭。

  话分两头。却说宋襄公自败了齐兵,纳世子昭为君,自以为不世奇功,便想号召诸侯,代齐桓公为盟主。又恐大国难致,先约滕、曹、邾、鄫小国,为盟于曹国之南。曹、邾二君到后,滕子婴齐方至,宋襄公不许婴齐与盟,拘之一室。鄫君惧宋之威,亦来赴会,已逾期二日矣。

  宋襄公问于群臣曰:“寡人甫倡盟好,鄫小国,辄敢怠慢,后期二日,不重惩之,何以立威?”

  大夫公子荡进曰:“向者齐桓公南征北讨,独未服东夷之众。君欲威中国,必先服东夷;欲服东夷,必用鄫子。”

  襄公曰:“用之何如?”

  公子荡曰:“睢水之次,有神能致风雨,东夷皆立社祠之,四时不缺。君诚用鄫子为牺牲,以祭睢神,不惟神将降福,使东夷闻之,皆谓君能生杀诸侯,谁不耸惧来服?然后借东夷,之力,以征诸侯,伯业成矣。”

  上卿公子目夷谏曰:“不可,不可。古者小事不用大牲,重物命也,况于人乎?夫祭祀,以为人祈福也。杀人以祈人福,神必不飨。且国有常祀,宗伯所掌。睢水河神不过妖鬼耳!夷俗所祀,君亦祀之,未见君之胜于夷也,而谁肯服之?齐桓公主盟四十年,存亡继绝,岁有德施于天下。今君才一举盟会,而遂戮诸侯以媚妖神。臣见诸侯之惧而叛我,未见其服也。”

  公子荡曰:“子鱼之言谬矣。君之图伯与齐异,齐桓公制国二十余年,然后主盟;君能待乎?夫缓则用德,急则用威。迟速之序,不可不察也!不同夷,夷将疑我;不惧诸侯,诸侯将玩我。内玩而外疑,何以成伯?昔武王斩纣头,悬之太白旗,以得天下,此诸侯之行于天子者也。而何有于小国之君?君必用之!”

  襄公本心急于欲得诸侯,遂不听目夷之言。使邾文公执鄫子杀而烹之。以祭睢水之神,遣人召东夷君长,俱来睢水会祀。东夷素不习宋公之政,莫有至者,滕子婴齐大惊,使人以重赂求释,乃解婴齐之囚。

  曹大夫僖负羁谓曹共公襄曰:“宋躁而虐,事必无成,不如归也。”共公辞归,遂不具地主之礼。

  襄公怒,使人责之曰:“古者国君相见,有脯资饩牢,以修宾主之好。寡君逗留于君之境上,非一日矣,三军之众,尚未知主人之所属。愿君图之。”

  僖负羁对曰:“夫授馆致饩,朝聘之常礼也。今君以公事涉于南鄙,寡人亟于奔命,未及他图。今君责以主人之礼,寡君愧甚,惟君恕之。”曹共公遂归。

  襄公大怒,传令移兵伐曹。公子目夷又谏曰:“昔齐桓公会盟之迹,遍于列国。厚往薄来,不责其施,不诛其不及,所以宽人之力,而恤人之情也。曹之缺礼,于君无损,何必用兵?”

  襄公不听。使公子荡将兵车三百乘,伐曹围其城。僖负羁随方设备,与公子荡相持三月,荡不能取胜。

  是时,郑文公首先朝楚,约鲁、齐、陈、蔡四国之君,与楚成王为盟于齐境。

  宋襄公闻之大惊。一来恐齐、鲁两国之中,或有倡伯者,宋不能与争;二来又恐公子荡攻曹失利,挫了锐气,贻笑于诸侯。乃召荡归,曹共公亦恐宋师再至,遣人至宋谢罪。自此宋、曹相睦如初。

  再说宋襄公一心求伯。见小国诸侯纷纷不服,大国反远与楚盟,心中愤急,与公子荡商议。公子荡进曰:“当今大国。无过齐、楚,齐虽伯主之后,然纷争方定,国势未张;楚僭王号,乍通中国,诸侯所畏。君诚不惜卑词厚币,以求诸侯于楚,楚必许之。借楚力以聚诸侯,复借诸侯以压楚,此一时权宜之计也。”

  公子目夷又谏曰:“楚有诸侯,安肯与我;我求诸侯于楚,楚安肯下我。恐争端从此开矣。”

  襄公不以为然,即命公子荡以厚赂如楚,求见楚成王。成王问其来意,许以明年之春,相会于鹿上之地。公子荡归报襄公,襄公曰:“鹿上,齐地,不可不闻之齐侯。”复遣公子荡如齐修聘,述楚王期会之事,齐孝公亦许之。时宋襄公之十一年,乃周襄王之十二年也。

  次年春正月,宋襄公先至鹿上,筑盟坛以待齐、楚之君。

  二月初旬,齐孝公始至。襄公自负有纳孝公之功,相见之间,颇有德色;孝公感宋之德,亦颇尽地主之礼。

  又二十余日,楚成王方到,宋、齐二君接见之间,以爵为序,楚虽僭王号,实是子爵,宋公为首,齐侯次之,楚子又次之,这是宋襄公定的位次。至期,共登鹿上之坛。襄公毅然以主盟自居,先执牛耳,并不谦让;楚成王心中不悦,勉强受歃。

  襄公拱手言曰:“兹父忝先代之后,作宾王家。不自揣德薄力微。窃欲修举盟会之政,恐人心不肃,欲借重二君之余威,以合诸侯于敝邑之盂地。以秋八月为期,若君不弃,倡率诸侯,徼惠于盟,寡人愿世敦兄弟之好,自殷先王以下,咸拜君之赐,岂独寡人乎?”

  齐孝公拱手以让楚成王,成王亦拱手以让孝公,二君互相推让,良久不决。

  襄公曰:“二君若不弃寡人,请同署之。”乃出征会之牍,不送齐侯,却先送楚成王求署。孝公心中亦怀怏怏,楚成王举目观览。牍中叙合诸侯修会盟之意,效齐桓公衣裳之会。不以兵车,牍尾宋公先已署名。

  楚成王暗暗含笑。谓襄公曰:“诸侯君自能致,何必寡人?”

  襄公曰:“郑、许久在君之宇下,而陈、蔡近者复受盟于齐。非乞君之灵,惧有异同。寡人是以借重于上国。”

  楚成王曰:“然则齐君当署,次及寡人可也。”

  孝公曰:“寡人于宋,犹宇下也,所难致者,上国之威令耳。”

  楚王笑而署名。以笔授孝公,孝公曰:“有楚不必有齐。寡人流离万死之余,幸社稷不陨,得从末歃为荣,何足重轻?而亵此简牍为耶?”坚不肯署。

  论齐孝公心事,却是怪宋襄公先送楚王求署,识透他重楚轻齐,所以不署。宋襄公自负有恩于齐。却认孝公是衷肠之语,遂收牍而藏之。三君于鹿上又叙数日,丁宁而别。髯仙有诗叹曰:

  诸侯原自属中华,何用纷纷乞楚家。
  错认同根成一树,谁知各自有丫叉?

  楚成王既归,述其事于令尹子文。子文曰:“宋君狂甚。吾王何以征会许之。”

  楚王笑曰:“寡人欲主中华之政久矣。恨不得其便耳,今宋公倡衣裳之会。寡人因之以合诸侯。不亦可乎?”

  大夫成得臣进曰:“宋公为人好名而无实,轻信而寡谋。若伏甲以劫之,其人可虏也。”

  楚王曰:“寡人意正如此。”

  子文曰:“许人以会而复劫之,人谓楚无信矣。何以服诸侯?”

  得臣曰:“宋喜于主盟。必有傲诸侯之心,诸侯未习宋政,莫之与也,劫之以示威。劫而释之,又可以示德,诸侯耻宋之无能。不归楚,将谁归乎?夫拘小信而丧大功,非策也!”

  子文奏曰:“子玉之计,非臣所及。”

  楚王乃使成得臣、斗勃二人为将,各选勇士五百人操演听令,预定劫盟之计,不必详说,下文便见。

  且说宋襄公归自鹿上,欣然有喜色,谓公子目夷曰:“楚已许我诸侯矣。”

  目夷谏曰:“楚,蛮夷也,其心不测。君得其口,未得其心,臣恐君之见欺也。”

  襄公曰:“子鱼太多心了。寡人以忠信待人,人其忍欺寡人哉?”遂不听目夷之言,传檄征会。先遣人于盂地筑起坛场,增修公馆,务极华丽,仓场中储积刍粮,以待各国军马食费。凡献享犒劳之仪,一一从厚,无不预备。

  至秋七月,宋襄公命乘车赴会。目夷又谏曰:“楚强而无义,请以兵车往。”

  襄公曰:“寡人与诸侯约为‘衣裳之会',若用兵车,自我约之,自我堕之,异日无以示信于诸侯矣!”

  目夷曰:“君以乘车全信,臣请伏兵车百乘于三里之外,以备缓急何如?”

  襄公曰:“子用兵车,与寡人用之何异,必不可。”临行之际,襄公又恐目夷在国起兵接应,失了他信义,遂要目夷同往。目夷曰:“臣亦放心不下,也要同去。”于是君臣同至会所。

  楚、陈、蔡、许、曹、郑六国之君,如期而至,惟齐孝公心怀怏怏,鲁僖公未与楚通,二君不到。襄公使候人迎接六国诸侯,分馆安歇。

  回报:“都用乘车,楚王侍从虽众,亦是乘车。”襄公曰:“吾知楚不欺吾也。”

  太史卜盟日之吉,襄公命传知各国。先数日,预派定坛上执事人等。是早五鼓,坛之上下,皆设庭燎,照耀如同白日。坛之旁,另有憩息之所,襄公先往以待,陈穆公谷、蔡庄公甲午、郑文公捷、许僖公业、曹共公襄五位诸侯,陆续而至。伺候良久,天色将明,楚成王熊頵方到。

  襄公且循地主之礼,揖让了一番,分左右两阶登坛。

  右阶宾登,众诸侯不敢僭楚成王,让之居首。成得臣、斗勃二将相随,众诸侯亦各有从行之臣,不必细说。

  左阶主登,单只宋襄公及公子目夷君臣二人。方才升阶之时,论个宾主,既登盟坛之上,陈牲歃血,要天矢日,列名载书,便要推盟主为尊了。宋襄公指望楚王开口,以目视之。楚王低头不语,陈、蔡诸国面面相觑,莫敢先发。

  襄公忍不住了,乃昂然而出曰:“今日之举,寡人欲修先伯主齐桓公故业,尊王安民,息兵罢战,与天下同享太平之福,诸君以为何如?”诸侯尚未答应,楚王挺身而前曰:“君言甚善。但不知主盟今属何人?”

  襄公曰:“有功论功,无功论爵,更有何言?”

  楚王曰:“寡人冒爵为王久矣。宋虽上公,难列王前,寡人告罪占先了。”便立在第一个位次。

  目夷扯襄公之袖,欲其权且忍耐,再作区处。

  襄公把个盟主捏在掌中,临时变卦,如何不恼。包著一肚子气,不免疾言遽色,谓楚王曰:“寡人徼福先代,忝为上公,天子亦待以宾客之礼。君言冒爵,乃僭号也,奈何以假王而压真公乎!”

  楚王曰:“寡人既是假王,谁教你请寡人来此?”

  襄公曰:“君之至此,亦是鹿上先有成议,非寡人之谩约也。”

  成得臣在旁大喝曰:“今日之事,只问众诸侯,为楚来乎?为宋来乎!”

  陈,蔡各国。平素畏服于楚,齐声曰:“吾等实奉楚命,不敢不至。”

  楚王呵呵大笑曰:“宋君更有何说?”

  襄公见不是头。欲待与他讲理。他又不管理之长短,欲作脱身之计,又无片甲相护,正在踌躇,只见成得臣、斗勃卸去礼服,内穿重铠,腰间各插小红旗一面,将旗向坛下一招,那跟随楚王人众,何止千人,一个个俱脱衣露甲,手执暗器,如蜂趱蚁聚,飞奔上坛。

  各国诸侯,俱吓得魂不附体,成得臣先把宋襄公两袖紧紧捻定,同斗勃指挥众甲士,掳掠坛上所陈设玉帛器皿之类,一班执事乱窜奔逃,宋襄公见公子目夷紧随在旁。低声谓曰:“悔不听子言,以至如此,速归守国,勿以寡人为念。”目夷料想跟随无益,乃乘乱逃回。不知宋襄公如何脱身?且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