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那渔翁刚把伍员渡过江去,又给他吃喝,连宝剑都不肯收。伍员走出一段路,心里直打鼓,又折返回来,求老渔夫千万替他保密,怕追兵寻来连累了恩人。
老渔翁仰天长叹:"我一片好心帮你,你倒疑心我。要是追兵从别处渡江找来,我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啊!不如死了干净,省得你提心吊胆。"话音未落,就解开缆绳,拔了船桨,哗啦一声把船翻了个底朝天,连人带船沉入江心。后来武昌城东北通淮门外,还留着座解剑亭,就是当年伍子胥解剑相赠的地方。
伍员望着翻腾的江水,眼泪扑簌簌往下掉:"我靠您活命,您为我送命,这叫人怎么忍心!"
带着芈胜进了吴国地界,走到溧阳地界时,两人饿得前胸贴后背。河边有个姑娘正在漂洗纱线,竹篮里搁着饭食。伍员上前作揖:"姑娘行行好,赏口饭吃吧?"
那姑娘低着头绞衣角:"奴家与老母相依为命,三十岁还没出嫁,哪敢跟陌生男子打交道..."伍员急得直搓手:"我们落难之人,求姑娘发发善心。"
姑娘抬头见他气宇轩昂,心下一动:"看您不像寻常人...总不能见死不救。"说着取出陶罐饭菜,跪着捧给他们。两人狼吞虎咽吃完,姑娘又劝:"远路来的,再添些吧?"等他们吃饱喝足,伍员拱手道:"活命大恩没齿难忘。只是我们正在逃难,若有人问起..."
话没说完,姑娘突然泪如雨下:"我守贞三十年,今日竟与男子交谈...还有何面目活在世上!"话音未落,抱起块大石头就跳了河。伍员抢上前去只抓到片衣角,痛得咬破手指,在岸边石头上血书:"你洗衣,我讨饭,我吃饱,你命断。十年后,千金还!"写罢怕人看见,又捧土掩上。
走到吴趋地界时,忽见个虎背熊腰的汉子正与人厮打,眼如铜铃声似雷鸣。忽然门里传来妇人呼唤:"专诸住手!"那壮汉顿时收了架势,乖顺得像只猫。伍员看得稀奇,打听才知这专诸是当地有名的孝子,天不怕地不怕,唯独不敢违逆老母。
第二天专诸家飘着炖鸡香味,两人结拜为兄弟。酒过三巡,伍员说起要投吴王,专诸压低声音:"当今吴王骄横,不如公子光礼贤下士..."临别时专诸一直送到村口,三人洒泪而别。
到了梅里城,伍员把芈胜安顿在郊外,自己披头散发,脸上抹泥,拿着支斑竹箫在街市上边吹边讨饭。那箫声凄凄切切,头一段唱父仇未报,二段唱兄长含冤,三段唱自己九死一生。来来往往的行人,谁也没认出这个乞丐就是楚国通缉的要犯。
这时节正值吴王僚在位第七年。公子姬光心里憋着股火——本该他继承的王位被堂兄僚抢了去。他暗中寻访能人异士,连相面先生被离都派去当了市吏。这日被离听见箫声,循声望去惊得倒退三步,连忙把伍员请到僻静处:"阁下莫不是楚国的伍子胥?"
等伍员沐浴更衣去见吴王僚时,公子光那边也得了消息。朝堂上伍员说到父兄冤死,眼里像要喷出火来。吴王僚拍案说要替他报仇,却没瞧见屏风后姬光阴沉的脸。
吴王僚捻着胡须,慢悠悠地说:"这伍子胥啊,确实是个贤能又孝顺的人。"
公子光眉头一挑:"哦?这话怎么说?"
僚王放下酒樽,掰着手指头数:"他勇猛过人,帮寡人出谋划策,每次都能说到点子上,这是他的贤能;日夜不忘父兄的冤仇,跑来求寡人出兵报仇,这是他的孝心啊!"
光公子眼中闪过一丝异色:"大王答应帮他报仇了?"
"寡人看他可怜,已经应下了。"僚王摆摆手。
公子光突然站起来,衣袖带翻了案几上的果盘:"大王!堂堂万乘之君,怎能为了个匹夫兴师动众?如今吴楚交战多年未见胜负,要是为了伍子胥私仇出兵,岂不是把个人恩怨看得比国家耻辱还重?打赢了是他解恨,打输了咱们更丢脸,万万使不得啊!"
僚王摸着下巴沉思半晌,终于点头:"爱卿说得在理。"当即撤回了伐楚的命令。
伍子胥听说公子光从中作梗,冷笑一声:"这位公子心里头正打着小算盘呢,哪会管别国的事!"转头就把大夫的官印退了回去。
公子光又跑去跟僚王嚼舌根:"伍子胥因为大王不肯出兵,连官都不做了,这分明是心怀怨恨,这种人可不能重用啊!"僚王一听,也就疏远了伍子胥,由着他辞官而去,只赏了阳山百亩薄田。伍子胥带着公子胜,真就在那荒山野地里当起了农夫。
这天傍晚,公子光偷偷摸摸来到阳山,车上装满米粮布匹。他拉着伍子胥的手说:"先生走南闯北,可曾见过像您这样的豪杰?"
伍子胥拍掉手上的泥土:"我算什么?倒是认识个叫专诸的,那才是真英雄!"
公子光眼睛一亮:"能不能请先生引荐?"
"他就住附近,明天就能叫来见您。"
"哪能让英雄跑来跑去?我亲自去拜访!"公子光拉着伍子胥上了马车,直奔专诸家。
专诸正在街口磨杀猪刀,见车马扬尘而来,正要躲开,忽听伍子胥在车上喊:"贤弟别走!"专诸赶紧放下血淋淋的屠刀。伍子胥指着公子光说:"这位是吴国大公子,特来拜访你。"
专诸搓着围裙直往后退:"我个杀猪的粗人,哪当得起......"话没说完就被拉进茅草屋。公子光抢先行礼,又送上金银绸缎。专诸死活不肯收,最后还是伍子胥帮着劝,这才勉强收下。从此专诸就成了公子光门下的食客。
公子光对专诸真是没话说,天天送肉送米,月月给布给钱,连专诸老娘的药都包了。专诸心里过意不去,有天终于开口:"公子待我恩重如山,有什么用得着的地方,尽管吩咐!"
公子光支开下人,压低声音说:"我想刺杀吴王僚。"
专诸手里的茶碗差点摔了:"先王去世本该轮流继位,公子为何要行刺?"公子光就把祖父定下的兄终弟继规矩说了一遍,叹气道:"我势单力薄,只能靠壮士相助了。"
专诸握紧拳头:"为何不让近臣劝吴王退位?何必动刀动枪?"
"僚王贪婪残暴,跟他讲道理只会招来杀身之祸!"公子光眼中寒光一闪。
专诸沉默许久,突然说:"我老娘还在......"
"你放心!"公子光赶紧握住他的手,"事成之后,你娘就是我娘,你儿子就是我儿子!"
专诸盯着灶台出神,忽然问:"钓鱼的人怎么抓到深水里的鱼?靠的是香饵。要接近吴王,得知道他最喜欢什么?"
"他贪吃。"
"最爱吃什么?"
"烤鱼。"
专诸猛地站起来:"那我得告个假。"
"去哪?"
"去太湖学烤鱼!"专诸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三个月后,凡是尝过专诸烤鱼的人,没有不竖大拇指的。公子光把专诸藏在自己府里,连路过的老翁都作诗感叹:"正直如伍子胥,也要靠献烤鱼的专诸来成事啊!"
这天公子光找来伍子胥:"烤鱼是学会了,可怎么接近吴王呢?"
伍子胥捋着胡子说:"天鹅难抓是因为有翅膀。要抓天鹅,得先剪了它的翅膀。我听说公子庆忌能空手接飞箭,力搏猛虎,整天跟着吴王。还有他两个弟弟手握兵权。不除掉这三个人,就算得手也坐不稳王位啊!"
公子光恍然大悟,拍着伍子胥的肩膀说:"先生先回地里等着,有机会再商量。"伍子胥扛着锄头又回阳山种地去了。
这年周景王驾崩,宫里乱成一锅粥。几个大夫各立山头,打得不可开交。晋国派兵干预,结果闹出两个周王并立的荒唐事。一个住在翟泉,一个盘踞王城,老百姓管他们叫"东王""西王"。这场闹剧持续了六年,最后西王兵败逃到楚国,东王才算坐稳了位子。
话说周敬王登基那年,正好是吴王僚在位第八年。楚国那边,太子建的母亲还住在郧城。奸臣费无极怕她接应伍子胥,撺掇楚平王杀人灭口。老太太得到风声,暗中派人向吴国求救。吴王僚派公子光去接人,刚到锺离就碰上楚将薳越的军队,战报像雪片一样飞往郢都......
周平王任命令尹阳匄为大将,征调陈、蔡、胡、沈、许五国的军队。胡国国君名叫髡,沈国国君名叫逞,这两位国君亲自带兵前来。陈国派了大夫夏啮,顿国和胡国也派了大夫助战。胡、沈、陈三国的军队驻扎在右翼,顿、许、蔡三国的军队驻扎在左翼,薳越率领楚军主力居中。姬光也赶紧派人报告吴王僚,王僚和公子掩余率领一万大军,外加三千罪犯,来到鸡父安营扎寨。
两边还没约定交战日期,楚国的令尹阳匄突然得急病死了,薳越接替他的位置统领全军。
姬光对王僚说:“楚国刚死了大将,士气已经低落了。那些跟着来的诸侯国虽然多,但都是小国,因为害怕楚国才来的,并不是真心想打仗。胡国和沈国的国君年纪小,没打过仗;陈国的夏啮虽然勇猛但没有谋略;顿、许、蔡三国长期受楚国压迫,心里不服气,不会卖力打仗。七国联军虽然人多,但各怀鬼胎。现在楚军主帅地位低,没有威信,如果我们先派兵攻打胡、沈和陈国,他们肯定先逃跑,其他几国就会乱成一团,楚军也会吓破胆,我们就能大获全胜。不如先假装示弱引诱他们,再用精锐部队从后面包抄。”
王僚采纳了他的计策,把军队分成三部分:自己率领中军,姬光在左翼,公子掩余在右翼,都吃饱喝足严阵以待。先派那三千罪犯去冲击楚军的右翼营地。
当时正是七月最后一天,按兵家的忌讳这天不宜打仗,所以胡国国君髡、沈国国君逞和陈国的夏啮都没做准备。听说吴军来了,他们仓促出营迎战。那些罪犯本来就没纪律,有的跑有的停,三国军队以为吴军溃不成军,都抢着追击立功,队伍全乱了。姬光率领左翼部队趁乱进攻,正好遇上夏啮,一戟就把他刺下马来。胡、沈两国国君吓得魂飞魄散,想找路逃跑,公子掩余的右翼部队也杀到了。这两人就像鸟儿撞进网里,无处可逃,都被吴军活捉了。士兵死伤无数,还活捉了八百多名甲士。姬光下令把胡、沈两国国君斩首,却故意放走那些俘虏,让他们跑去楚军左翼报信,说:“胡、沈两国国君和陈国大夫都被杀了!”许、蔡、顿三国的将士听了,吓得魂飞魄散,不敢出战,各自逃命。王僚率领左右两军像泰山压顶般冲杀过来,薳越的中军还没摆好阵势,士兵就跑了一大半。吴军一路追杀,杀得尸横遍野,血流成河。薳越大败而逃,跑了五十里才甩掉追兵。姬光直接攻入郧阳,把楚夫人接回了吴国。
蔡国人不敢抵抗,薳越收拾残兵,只剩下一半人马。听说姬光单独带兵去郧阳接楚夫人,他连夜赶去拦截。等楚军赶到蔡国时,吴军已经离开郧阳两天了。薳越知道追不上,仰天长叹:“我奉命守关,没能抓住逃亡的臣子,这是无功;现在又损失了七国联军,还丢了君夫人,这是有罪。没立半点功劳却犯下两条大罪,还有什么脸面去见楚王?”说完就上吊自尽了。
楚平王听说吴军这么厉害,心里害怕,任命囊瓦为令尹,接替阳匄的位置。囊瓦献计说郢城太小太矮,要在东边扩建一座新城,比旧城高七尺,宽二十多里。旧城改名叫纪南城,因为它在纪山南边;新城还叫郢,把国都迁过去;又在西边建一座城,作为右翼,叫麦城。三座城像“品”字形排列,互相呼应。楚国人都夸囊瓦立了大功,只有沈尹戍冷笑说:“子常不专心修德政,光知道大兴土木。吴军要是打过来,就算有十座郢城又有什么用?”
囊瓦想洗刷鸡父之战的耻辱,大造战船,训练水军。练了三个月,水手们都熟练了,囊瓦就率领水军沿长江直逼吴国边境,耀武扬威一番才撤军。
吴国公子光听说楚军犯境,连夜带兵来增援。等他赶到边境,囊瓦已经撤军了。姬光说:“楚军刚耀武扬威回去,边境守军肯定放松警惕。”于是暗中出兵偷袭,灭了巢国和锺离国,凯旋而归。
楚平王听说两个城邑被灭,大惊失色,从此得了心病,一直不见好。到敬王四年,病情加重,他把囊瓦和公子申叫到床前,把太子珍托付给他们就去世了。
囊瓦和郤宛商量说:“太子珍年纪太小,而且他母亲是太子建没娶过门的媳妇,名分不正。子西年长又贤明,立长子名正言顺,立贤能国家就能治理好。要是立子西,楚国就有依靠了。”郤宛把这话告诉公子申,公子申大怒:“要是废了太子,就等于宣扬先王的丑事。太子是秦国女子生的,他母亲已经被立为君夫人,怎么不是嫡子?废嫡子会失去强援,国内外都会反对。令尹想用这种祸事来害我,是疯了吗?再说这种话,我非杀了他不可!”囊瓦害怕了,只好奉太子珍继位,改名叫轸,就是楚昭王。囊瓦继续当令尹,伯郤宛当左尹,鄢将师当右尹,费无极因为当过太子的老师,也一起执掌朝政。
再说郑定公听说吴国人把楚夫人接走了,就派人送去珠宝首饰,想化解当年杀太子建的仇恨。
楚夫人到了吴国,吴王把她安置在西门外,让芈胜侍奉她。
伍子胥听说楚平王死了,捶胸大哭,哭了一整天都不停。公子光觉得奇怪,问他:“楚王是你的仇人,听说他死了应该高兴才对,怎么反而哭起来了?”伍子胥说:“我不是哭楚王,是恨自己没能亲手砍下他的头报仇,让他死在床上!”公子光听了也叹气。
胡曾先生有首诗说: 父兄的冤仇还没报, 听说仇人已经死了。 不能亲手报仇雪恨, 悲愤中白发又添了。
伍子胥恨自己没赶上楚平王活着的时候报仇,连着三夜睡不着觉,终于想出一条计策。他对姬光说:“公子想干大事,是不是还没找到机会?”姬光说:“我日夜都在想,就是没找到合适的时机。”伍子胥说:“现在楚王刚死,朝廷里没有能人,公子不如向吴王建议,趁楚国办丧事出兵攻打,可以图谋霸业。”姬光问:“要是派我带兵怎么办?”伍子胥说:“公子可以假装从车上摔下来伤了脚,吴王肯定不会派你去。然后推荐掩余、烛庸当主将,再让公子庆忌联络郑国、卫国一起攻打楚国。这样一网打尽,除掉三个对手,吴王的死期就不远了。”姬光又问:“这三个对手除掉了,但延陵季子还在朝中,他要是看我篡位,能答应吗?”伍子胥说:“吴国和晋国关系正好,再让季子出使晋国,打探中原的动静。吴王好大喜功又没心计,肯定会同意。等季子出使回来,大局已定,他还能说什么?”姬光忍不住跪下拜谢:“我能得到子胥,真是上天赐给我的!”
第二天,姬光就去跟王僚说趁楚国办丧事出兵的好处,王僚听了很高兴。姬光说:“这事本该我出力,可惜前几天从车上摔下来伤了脚,正在医治,没法带兵。”王僚问:“那派谁去好呢?”姬光说:“这是大事,非得最亲信的人不可,大王自己决定吧。”王僚说:“让掩余和烛庸去怎么样?”
姬光一拍大腿,眼睛都亮了起来:"可算找到合适的人了!"
他接着分析道:"早年间晋国和楚国争霸,咱们吴国只能当个小跟班。如今晋国衰落了,楚国又接连吃败仗,那些诸侯国表面上臣服,心里可都不服气呢。这天下大势啊,眼看就要转到咱们东方来了!要是派公子庆忌去收服郑国、卫国的军队,合力攻打楚国;再让延陵季子出使晋国,探探中原的虚实。大王您再操练水军随时策应,这霸主之位就是咱们的啦!"
王僚听得心花怒放,当即派掩余、烛庸带兵攻打楚国,让季札出使晋国,唯独把庆忌留在国内。
单说掩余、烛庸带着两万大军,水陆并进包围了楚国的潜邑。潜邑大夫死守城池,暗中派人向楚国告急。
这时候楚昭王刚即位不久,年纪小不说,身边还围着一群搬弄是非的臣子。听说吴国来犯,满朝文武慌作一团。公子申站出来说:"吴国趁着咱们国丧来犯,要是不出兵迎战,显得咱们软弱可欺,反倒助长了他们的野心。依我看,赶紧派左司马沈尹戍带一万步兵救援潜邑,再派左尹郤宛带一万水军从淮汭顺流而下,截断吴军退路。让他们首尾不能相顾,保管叫吴军将领束手就擒!"昭王连连点头,立即按子西的计策调兵遣将。
这边掩余、烛庸正围着潜邑,探子突然来报:"楚军救兵到了!"二将大惊,赶紧分出一半兵力继续围城,另一半准备迎敌。谁知沈尹戍按兵不动,反倒派人用石块堵死了所有砍柴取水的道路。二将正着急呢,又传来消息:楚将郤宛的水军已经封锁了江口。吴军进退两难,只好分兵扎营,摆出犄角之势与楚军对峙,同时派人回吴国求援。
姬光趁机对王僚说:"臣之前说要征调郑、卫的军队,就是为了防备这种情况。现在派他们去还来得及。"王僚于是派庆忌去联合郑、卫两国,把四位公子都调出国外,只留姬光在国内。
伍子胥找到姬光说:"公子不是一直在找锋利的匕首吗?要用专诸的话,现在正是时候!"
姬光点点头:"没错。当年越王允常让欧冶子打造了五把宝剑,献给吴国三把,分别叫'湛卢'、'磐郢'和'鱼肠'。这'鱼肠'是把匕首,虽然短小,却能削铁如泥。先王赐给我后,我一直当宝贝藏在床头,以备不时之需。说来也怪,这匕首最近夜里总发光,莫非是神器有灵,想要尝尝王僚的血?"说着取出匕首给伍子胥看。伍子胥赞不绝口,当即叫来专诸把匕首交给他。
专诸接过匕首就明白了姬光的意思,慨然道:"王僚确实该杀。现在他两个弟弟远在边疆,公子又出使在外,正是孤立无援的时候。只是生死大事,我不敢擅自做主,得先禀告老母亲。"
专诸回到家,看着母亲直掉眼泪。老太太问:"儿啊,怎么哭得这么伤心?是不是公子要用你了?咱们全家受公子大恩,该报答的时候就要报答。忠孝难两全,你赶紧去吧,别惦记我。你要是能成就大事,名垂青史,我就是死了也值!"
专诸还是舍不得走。老太太又说:"我想喝口清泉水,你去河边给我打些来。"等专诸打水回来,发现母亲不在堂上。妻子告诉他:"婆婆说困了要睡觉,不让打扰。"专诸觉得不对劲,推开窗户一看,老母亲已经在床上自缢身亡了。
专诸痛哭一场,安葬了母亲,对妻子说:"我之所以不敢轻易赴死,就是因为放心不下老母亲。如今母亲已去,我该报答公子了。我死后,你们母子一定会得到公子照顾。"说完就去见姬光,说了母亲的事。
姬光心里过意不去,好生安慰了一番。等情绪平复些,两人又说起刺杀王僚的事。专诸提议:"公子不如设宴邀请吴王。只要他肯来,事情就成了一大半!"
姬光于是进宫对王僚说:"我府上有个从太湖来的厨子,新学了一道烤鱼,味道特别鲜美。想请大王赏光来尝尝。"王僚最爱吃烤鱼,高兴地答应:"明天一定去王兄府上,不用太破费。"
当晚,姬光在密室埋伏好武士,又让伍子胥暗中召集百名死士在外接应,把宴席准备得热热闹闹。
第二天一早,王僚进宫向母亲辞行:"公子光请我去吃酒,该不会有什么阴谋吧?"母亲皱眉道:"光这孩子一直闷闷不乐,看人的眼神都不对劲。这次请客,准没好事,还是推辞了吧!"王僚却说:"推辞反而生疑。只要做好防备,有什么好怕的?"于是穿上三层犀牛皮甲,从王宫到姬光家门口,沿途布满卫兵,戒备森严。
王僚的车驾到了门口,姬光亲自出迎。入席后,姬光在一旁作陪。王僚的亲信站满台阶,百名力士手持长戟利刃,寸步不离地护卫着。每道菜端上来前,都要被搜身更衣,然后跪着呈上。十几个力士持剑押送,厨子连头都不敢抬,放好菜就跪着退出去。
酒过三巡,姬光突然抱着脚呻吟起来:"我这脚气病又犯了,疼得钻心!得用布带紧紧缠住才能止痛。请大王稍坐,容我去包扎一下。"王僚摆摆手:"王兄请便。"姬光一瘸一拐地退下,悄悄躲进了密室。
不一会儿,专诸端着烤鱼来献菜。经过例行搜身后,力士们押着他跪行到王僚面前。谁也没发现,那把鱼肠剑就藏在鱼肚子里。专诸掰开鱼身时,突然抽出匕首,用尽全力刺向王僚胸口。这一下力道十足,直接穿透三层皮甲,从后背透出。王僚惨叫一声,当场毙命。侍卫们一拥而上,刀戟齐下,转眼就把专诸砍成了肉泥。宴席上顿时乱作一团。
躲在密室里的姬光听到动静,知道事成了,立刻放出埋伏的武士。两边厮杀起来。姬光这边听说专诸得手,士气大振;王僚的侍卫见主子已死,顿时泄了气。一半侍卫被杀,另一半四散逃命。伍子胥带着死士杀散沿途卫兵,护送姬光乘车入朝。
姬光召集群臣,当众宣布王僚的罪状:"今日我并非贪图王位,实在是王僚不仁不义。我暂且代理国政,等季子回国后,一定把王位还给他!"随后按礼制安葬了王僚,又厚葬专诸,封他儿子专毅为上卿。伍子胥被任命为行人,享受客卿待遇。举荐伍子胥的市吏被离也升为大夫。姬光开仓放粮救济百姓,很快稳住了民心。
姬光心里头一直惦记着庆忌还在外头没收拾,就派了几个腿脚快的探子去打听他啥时候回来。自己呢,带着大队人马在江边守着,就等庆忌自投罗网。谁知道庆忌半路上听到风声不对,调转马头就跑。姬光急了,驾着四匹马拉的战车就追,可庆忌跳下车撒腿就跑,那跑得比兔子还快,连马都追不上。姬光下令放箭,嘿,您猜怎么着?庆忌反手接箭,一支都没射中。姬光一看这架势,知道逮不住他了,只好嘱咐西边边境加强防备,自己先回了吴国。
没过几天,季札从晋国回来,听说王僚已经死了,二话不说直奔王僚的坟地,披麻戴孝哭得伤心。姬光亲自去坟上找他,要把王位让给他,还说:"这可是爷爷和叔叔们的意思啊!"季札摇摇头:"你自己争来的王位,让什么让?只要国家祭祀不断,百姓有君主,谁当王我都认。"姬光劝不动他,只好自己坐上王位,改叫阖闾。季札退到臣子的位置,从此在延陵养老,再也不踏进吴国都城半步,朝中大事一概不问。
这事儿发生在周敬王五年。老百姓都夸季札品德高尚。后来季札去世葬在延陵,连孔子都亲自给他题墓碑,写着"有吴延陵季子之墓"。史官们更是把他夸上了天,说那些争权夺利的家伙跟季札比,简直没脸见人。
不过宋朝的读书人倒有不同看法,觉得季札这一让位反倒惹出后面那么多乱子,还写了首诗说他:要是当初接了王位,哪会有后来那些糟心事?
再说那困在潜城的掩余和烛庸,左等右等不见救兵,正发愁怎么脱身呢,突然听说姬光杀了王僚自己当了王,俩人抱头痛哭。烛庸抹着眼泪说:"姬光连自己堂兄弟都杀,能放过咱们?想去楚国又怕人家不信,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!"掩余愁眉苦脸:"楚军把咱们围得跟铁桶似的,插翅难飞啊!"烛庸眼珠一转:"我有主意,咱们假装明天要和楚军决战,半夜偷偷溜走。"
俩人连夜换了哨兵的衣服,带着几个心腹溜出大营。掩余往徐国跑,烛庸奔锺吾去了。天亮后楚军发现吴军营里乱成一锅粥,士兵们抢了船就往吴国跑,丢下的兵器铠甲堆成山。楚军将领们摩拳擦掌要趁乱攻打吴国,郤宛却说:"趁人家办丧事打仗不地道。"带着沈尹戍撤兵回去了。
楚昭王把缴获的兵器分了一半给郤宛,有事没事就找他商量,这可把费无极给嫉妒坏了。这费无极憋着坏水要陷害郤宛,到底会使什么阴招呢?咱们下回接着说。
伍员吹箫乞吴市 专诸进炙刺王僚
话说渔丈人已渡伍员,又与饮食,不受其剑,伍员去而复回,求丈人秘密其事,恐引追兵前至,有负盛意。渔翁仰天叹曰:“吾为德于子,子犹见疑,倘若追兵别渡,吾何以自明?请以一死绝君之疑。”言讫,解缆开船,拔舵放桨,倒翻船底,溺于江心。史臣有诗云:
数载逃名隐钓纶,扁舟渡得楚亡臣。
绝君后虑甘君死,千古传名渔丈人。
至今武昌东北通淮门外,有解剑亭,当年子胥解剑赠渔父处也。伍员见渔丈人自溺,叹曰:“我得汝而活,汝为我而死,岂不哀哉!”
伍员与芈胜遂入吴境,行至溧阳,馁而乞食,遇一女子,方浣纱于濑水之上,筥中有饭,伍员停足问曰:“夫人可假一餐乎?”女子垂头应曰:“妾独与母居,三十未嫁,岂敢售餐于行客哉?”伍员曰:“某在穷途,愿乞一饭自活,夫人行赈恤之德,又何嫌乎?”女子抬头看见伍员状貌魁伟,乃曰:“妾观君之貌,似非常人,宁以小嫌,坐视穷困。”于是发其箪,取盎浆,跪而进之,胥与胜一餐而止。女子曰:“君似有远行,何不饱食?”二人乃再餐,尽其器,临行谓女子曰:“蒙夫人活命之恩,恩在肺腑,某实亡命之夫,倘遇他人,愿夫人勿言。”女子凄然叹曰:“嗟乎,妾侍寡母三十未稼,贞明自矢,何期馈饭,乃与男子交言,败义堕节,何以为人,子行矣!”伍员别去,行数步,回头视之,此女抱一大石,自投濑水中而死,后人有赞云:
溧水之阳,击绵之女,
惟治母餐,不通男语。
矜此旅人,发其筐筥,
君腹虽充,吾节已窳。
捐此孱躯,以存壶矩,
濑流不竭,兹人千古!
伍员见女子投水,感伤不已,咬破指头,沥血书二十字于石上,曰:
尔浣纱,我行乞,
我腹饱,尔身溺。
十年之后,千金报德!
伍员题讫,复恐后人看见,掬土以掩之。
过了溧阳,复行三百余里,至一地,名吴趋。
见一壮士,碓颡而深目,状如饿虎,声若巨雷,方与一大汉厮打,众人力劝不止,门内有一妇人唤曰:“专诸不可!”其人似有畏惧之状,即时敛手归家,员深怪之。问于旁人曰:“如此壮士,而畏妇人乎?”旁人告曰:“此吾乡勇士,力敌万人,不畏强御,平生好义,见人有不平之事,即出死力相为,适才门内唤声,乃其母也,所唤专诸,即此人姓名,素有孝行,事母无违,虽当盛怒,闻母至即止。”
员叹曰:“此真烈士矣!”次日,整衣相访,专诸出迎,叩其来历,员具道姓名,并受冤始末,专诸曰:“公负此大冤,何不求见吴王,借兵报仇?”员曰:“未有引进之人,不敢自媒。”专诸曰:“君言是也,今日下顾荒居,有何见谕?”员曰:“敬子孝行,愿与结交。”
专诸大喜,乃入告于母,即与伍员八拜为交,员长于诸二岁,呼员为兄,员请拜见专诸之母,专诸复出其妻子相见,杀鸡为黍,欢如骨肉,遂留员、胜二人宿了一夜。
次早,员谓专诸曰:“某将辞弟入都,觅一机会,求事吴王。”专诸曰:“吴王好勇而骄,不如公子光亲贤下士,将来必有所成。”员曰:“蒙弟指教,某当牢记,异日有用弟之处,万勿见拒!”专诸应诺,三人分别。
员、胜相随前进,来到梅里。城郭卑隘,朝市粗立,舟车嚷嚷,举目无亲,乃藏芈胜于郊外,自己被发佯狂,跣足涂面,手执斑竹箫一管,在市中吹之,往来乞食。
其箫曲第一叠云:
“伍子胥,伍子胥,跋涉宋、郑身无依,千辛万苦凄复悲,父仇不报,何以生为?”
第二叠云:
“伍子胥,伍子胥,昭关一度变须眉,千惊万恐凄复悲,兄仇不报,何以生为?”
第三叠云:
“伍子胥,伍子胥,芦花渡口溧阳溪,千生万死及吴陲,吹箫乞食凄复悲,身仇不报,何以生为?”
市人无有识者。时周景王二十五年,吴王僚之七年也。
再说吴公子姬光,乃吴王诸樊之子。诸樊薨,光应嗣位,因守父命,欲以次传位于季札,故余祭、夷昧以次相及。及夷昧薨后,季札不受国,仍该立诸樊之后,争奈王僚贪得不让,竟自立为王。公子光心中不服,潜怀杀僚之意,其如群臣皆为僚党,无与同谋。隐忍于中,乃求善相者曰被离,举为吴市吏,嘱以谘访豪杰,引为己辅。
一日,伍员吹箫过于吴市,被离闻箫声甚哀,再一听之,稍辨其音,出见员,乃大惊曰:“吾相人多矣,未见有如此之貌也!”乃揖而进之,逊于上坐,伍员谦让不敢,被离曰:“吾闻楚杀忠臣伍奢,其子子胥出亡外国,子殆是乎?”员跼蹐未对,被离又曰:“吾非祸子者,吾见子状貌非常,欲为子求富贵地耳。”伍员乃诉其实。
早有侍人知其事,报知王僚,僚召被离引员入见。被离一面使人私报姬光得知,一面使伍员沐浴更衣,一同入朝,进谒王僚,王僚奇其貌,与之语,知其贤,即拜为大夫之职,次日,员入谢,道及父兄之冤,咬牙切齿,目中火出,王僚壮其气,意复怜之,许为兴师复仇。
姬光素闻伍员智勇,有心收养他,闻先谒王僚,恐为僚所亲用,心中微愠,乃往见王僚曰:“光闻楚之亡臣伍员,来奔我国,王以为何如人?”僚曰:“贤而且孝。”光曰:“何以见之!”僚曰:“勇壮非常,与寡人筹策国事,无不中窾,是其贤也;念父兄之冤,未曾须臾忘报,乞师于寡人,是其孝也!”光曰:“王许以复仇乎?”僚曰:“寡人怜其情,已许之矣。”光谏曰:“万乘之主,不为匹夫兴师。今吴、楚构兵已久,未见大胜,若为子胥兴师,是匹夫之恨,重于国耻也,胜则彼快其愤,不胜则我益其辱,必不可!”王僚以为然,遂罢伐楚之议,伍员闻光之入谏,曰:“光方有内志,未可说以外事也!”乃辞大夫之职不受,光复言于王僚曰:“子胥以王不肯兴师,辞职不受,有怨望之心,不可用之。”僚遂疏伍员,听其辞去。但赐以阳山之田百亩,员与胜遂耕于阳山之野。
姬光私往见之,馈以米粟布帛,问曰:“子出入吴、楚之境,曾遇有才勇之士,略如子胥者乎?”员曰:“某何足道,所见有专诸者,真勇士也!”光曰:“愿因子胥得交于专先生。”员曰:“专诸去此不远,当即召之,明旦可入谒也!”光曰:“既是才勇之士,某即当造请,岂敢召乎?”乃与伍员同车共载,直造专诸之家。
专诸方在街坊磨刀,为人屠豕,见车马纷纷,方欲走避,伍员在车上呼曰:“愚兄在此。”专诸慌忙停刀,候伍员下车相见,员指公子光曰:“此吴国长公子,慕吾弟英雄,特来造见,弟不可辞。”专诸曰:“某闾巷小民,有何德能,敢烦大驾。”遂揖公子光而进,筚门蓬户,低头而入,公子光先拜,致生平相慕之意,专诸答拜。光奉上金帛为贽,专诸固让,伍员从旁力劝,方才肯受。自此专诸遂投于公子光门下。
光使人日馈粟肉,月给布帛,又不时存问其母,专诸甚感其意,一日,问光曰:“某村野小人,蒙公子豢养之恩,无以为报,倘有差遣,惟命是从。”光乃屏左右,述其欲刺王僚之意。
专诸曰:“前王夷昧卒,其子分自当立,公子何名而欲害之!”光备言祖父遗命,以次相传之故,“季札既辞,宜归适长,适长之后,即光之身也,僚安得为君哉,吾力弱不足以图大事,故欲借助于有力者。”专诸曰:“何不使近臣从容言于王侧,陈前王之命,使其退位,何必私备剑士,以伤先王之德?”光曰:“僚贪而恃力,知进之利,不能退让,若与之言,反生忌害,光与僚势不两立。”专诸奋然曰:“公子之言是也,但诸有老母在堂,未敢以死相许。”光曰:“吾亦知尔母老子幼,然非尔无与图事者,苟成其事,君之子母,即吾子母也,自当尽心养育,岂敢有负于君哉?”
专诸沉思良久,对曰:“凡事轻举无功,必图万全。夫鱼在千仞之渊,而入渔人之手者,以香饵在也,欲刺王僚,必先投王之所好,乃能亲近其身,不知王所好何在?”光曰:“好味。”专诸
曰:“味中何者最甘?”光曰:“尤好鱼炙?”专诸曰:“某请暂辞?”公子光曰:“壮士何往?”专诸曰:“某往学治味,庶可近吴王耳!”
专诸遂往太湖学炙鱼,凡三月,尝其炙者,皆以为美,然后复见姬光,光乃藏专诸于府中。髯翁有诗云:
刚直人推伍子胥,也因献媚进专诸。
欲知弑械从何起?三月湖边学炙鱼。
姬光召伍子胥,谓:“专诸已精其味矣,何以得近吴王?”员对曰:“夫鸿鹄所以不可制者,以羽翼在也;欲制鸿鹄,必先去其羽翼。吾闻公子庆忌,筋骨如铁,万夫莫当,手能接飞鸟,步能格猛兽,王僚得一庆忌,旦夕相随,尚且难以动手。况其母弟掩余、烛庸并握兵权,虽有擒龙搏虎之勇,鬼神不测之谋,安能济事?公子欲除王僚,必先去此三子,然后大位可图,不然,虽幸而成事,公子能安然在位乎?”
光俯思半晌,恍然曰:“君言是也,且归尔田,俟有间隙,然后相议耳!”员乃辞去。
是年,周景王崩,有嫡世子曰猛,次曰匄,长庶子曰朝。景王宠爱朝,嘱于大夫宾孟欲更立世子之位,未行而崩。刘献公挚亦卒,子刘卷字伯蚡嗣立,素与宾孟有隙,遂同单穆公劫杀宾孟,立世子猛,是为悼王。
尹文公固、甘平公鱼酋、召庄公奂,素附子朝,三家合兵,使上将南宫极率之以攻刘卷,卷出奔扬。单旗奉王猛次于皇。子朝使其党厀肹伐皇,肹败死。晋顷公闻王室大乱,遣大夫籍谈、荀跞帅师纳王于王城,尹固亦立子朝于京。
未几,王猛病卒,单旗、刘卷复立其弟匄,是为敬王,居翟泉,周人呼匄为东王,朝为西王,二王互相攻杀,六年不决。召庄公奂卒,南宫极为天雷震死,人心耸惧,晋大夫荀跞,复率诸侯之师,纳敬王于成周,擒尹固,子朝兵溃,召奂之子嚚反攻子朝,朝出奔楚,诸侯遂城成周而还。
敬王以召嚚为反覆,与尹固同斩于市,周人快之,此是后话。
且说周敬王即位之元年,吴王僚之八年也。时楚故太子建之母在郧,费无极恐其为伍员内应,劝平王诛之,建母闻之,阴使人求救于吴,吴王僚使公子光往郧取建母,行及锺离,楚将薳越帅师拒之,驰报郢都。
平王拜令尹阳匄为大将,并征陈、蔡、胡、沈、许五国之师,胡子名髡,沈子名逞,二君亲自引兵,陈遣大夫夏啮,顿、胡二国亦遣大夫助战,胡、沈、陈之兵营于右,顿、许、蔡之兵营于左,薳越大军居中。姬光亦驰报吴王,王僚同公子掩余率大军一万,罪人三千,来至鸡父下寨。
两边尚未约战,适楚令尹阳匄暴疾卒,薳越代领其众。
姬光言于王僚曰:“楚亡大将,其军已丧气矣,诸侯相从者虽众,然皆小国,畏楚而来,非得已也。胡、沈之君,幼不习战,陈夏啮勇而无谋,顿、许、蔡三国久困楚令,其心不服,不肯尽力。七国同役而不同心,楚帅位卑无威,若分师先犯胡、沈与陈,必先奔,诸国乖乱,楚必震惧,可全败也。请示弱以诱之,而以精卒持其后。”
王僚从其计,乃为三阵,自率中军,姬光在左,公子掩余在右,各饱食严阵以待。先遣罪人三千,乱突楚之右营。
时秋七月晦日,兵家忌晦,故胡子髡、沈子逞及陈夏啮,俱不做整备,及闻吴兵到,开营击之,罪人原无纪律,或奔或止,三国以吴兵散乱,彼此争功追逐,全无队伍。姬光帅左军乘乱进击,正遇夏啮,一戟刺于马下。胡、沈二君心慌,夺路欲走,公子掩余右军亦到,二君如飞禽入网,无处逃脱,俱为吴军所获。军士死者无数,生擒甲士八百余人。姬光喝教将胡、沈二君斩首,却纵放甲士,使奔报楚之左军,言:“胡、沈二君及陈大夫俱被杀矣!”许、蔡、顿三国将士,吓得心胆堕地,不敢出战,各寻走路。王僚合左右二军,如泰山一般倒压下来,中军薳越未及成阵,军士散其大半,吴兵随后掩杀,杀得尸横遍野,流血成渠,薳越大败,奔五十里方脱,姬光直入郧阳,迎取楚夫人以归。
蔡人不敢拒敌,薳越收拾败兵,止存其半,闻姬光单师来郧阳取楚夫人,乃星夜赴之,比及楚军至蔡,吴兵已离郧阳二日矣,薳越知不可追,仰天叹曰:“吾受命守关,不能缉获亡臣,是无功也;既丧七国之师,又失君夫人,是有罪也。无一功而负二罪,何面复见楚王乎?”遂自缢而死。
楚平王闻吴师势大,心中甚惧,用囊瓦为令尹,以代阳匄之位。瓦献计谓郢城卑狭,更于其东辟地,筑一大城,比旧高七尺,广二十余里,名旧城为纪南城,以其在纪山之南也;新城仍名郢,徙都居之;复筑一城于西,以为右臂,号曰麦城。三城似品字之形,联络有势,楚人皆以为瓦功,沈尹戍笑曰:“子常不务修德政,而徒事兴筑,吴兵若至,虽十郢城何益哉?”
囊瓦欲雪鸡父之耻,大治舟楫,操演水军,三月,水手习熟,囊瓦率舟师,从大江直逼吴疆,耀武而还。吴公子光闻楚师犯边,星夜来援,比至境上,囊瓦已还师矣,姬光曰:“楚方耀武而还,边人必不为备。”乃潜师袭巢灭之,并灭锺离,奏凯而归。
楚平王闻二邑被灭,大惊,遂得心疾,久而不愈,至敬王四年,疾笃,召囊瓦及公子申,至于榻前,以太子珍嘱之而薨。囊瓦与郤宛商议曰:“太子珍年幼,且其母乃太子建所聘,非正也,子西长而好善,立长则名顺,建善则国治,诚立子西,楚必赖之。”郤宛以囊瓦之言,告于公子申,申怒曰:“若废太子,是彰君王之秽行也。太子秦出,其母已立为君夫人,可谓非嫡嗣乎?弃嫡而失大援,外内恶之,令尹欲以利祸我,其病狂乎?再言及,吾必杀之!”囊瓦惧,乃奉珍主丧即位,改名曰轸,是为昭王。囊瓦仍为令尹,伯郤宛为左尹,鄢将师为右尹,费无极以师傅旧恩,同执国政。
却说郑定公闻吴人取楚夫人以归,乃使人赍珠玉簪珥追送之,以解杀建之恨。
楚夫人至吴,吴王赐宅西门之外,使芈胜奉之。伍员闻平王之死,捶胸大哭,终日不止,公子光怪而问曰:“楚王乃子仇人,闻死当称快,胡反哭之!”员曰:“某非哭楚王也,恨吾不能枭彼之头,以雪吾恨,使得终于牖下耳!”光亦为嗟叹。胡曾先生有诗曰:
父兄冤恨未曾酬,已报淫狐获首邱。
手刃不能偿夙愿,悲来霜鬓又添秋。
伍员自恨不能及平王之身,报其仇怨,一连三夜无眠,心中想出一个计策来,谓姬光曰:“公子欲行大事,尚无间可乘耶?”光曰:“昼夜思之,未得其便。”员曰:“今楚王新殁,朝无良臣,公子何不奏过吴王,乘楚丧乱之中,发兵南伐,可以图霸。”光曰:“倘遣吾为将,奈何?”员曰:“公子误为坠车而得足疾者,王必不遣,然后荐掩余、烛庸为将,更使公子庆忌结连郑、卫,共攻楚国,此一网而除三翼,吴王之死在目下矣。”光又问曰:“三翼虽去,延陵季子在朝,见我行篡,能容我乎?”员曰:“吴、晋方睦,再令季子使晋,以窥中原之衅,吴王好大而疏于计,必然听从,待其远使归国,大位已定,岂能复议废立哉?”光不觉下拜曰:“孤之得子胥,乃天赐也!”
次日,以乘丧伐楚之利,入言于王僚,僚欣然听之。光曰:“此事某应效劳,奈因坠车损其足胫,方就医疗,不能任劳。”僚曰:“然则何人可将?”光曰:“此大事,非至亲信者,不可托也,王自择之。”僚曰:“掩余、烛庸可乎?”光曰:“得人矣。”光又曰:“向来晋、楚争霸,吴为属国,今晋既衰微,而楚复屡败,诸侯离心,未有所归,南北之政,将归于东,若遣公子庆忌往收郑、卫之兵,并力攻楚;而使延陵季子聘晋,以观中原之衅。王简练舟师,以拟其后,霸可成也!”
王僚大喜,使掩余、烛庸帅师伐楚,季札聘于晋国,惟庆忌不遣。
单说掩余、烛庸引师二万,水陆并进,围楚潜邑,潜邑大夫坚守不出,使人入楚告急。
时楚昭王新立,君幼臣谗,闻吴兵围潜,举朝慌急无措,公子申进曰:“吴人乘丧来伐,若不出兵迎敌,示之以弱,启其深入之心,依臣愚见,速令左司马沈尹戍率陆兵一万救潜,再遣左尹郤宛率水军一万,从淮汭顺流而下,截住吴兵之后,使他首尾受敌,吴将可坐而擒矣。”昭王大喜,遂用子西之计,调遣二将,水陆分道而行。
却说掩余、烛庸正围潜邑,谍者报:“救兵来到。”二将大惊,分兵一半围城,一半迎敌,沈尹戍坚壁不战,使人四下将樵汲之路,俱用石子垒断,二将大惊,探马又报:“楚将郤宛引舟师从淮汭塞断江口。”吴兵进退两难,乃分作两寨,为犄角之势,与楚将相持,一面遣人入吴求救,姬光曰:“臣向者欲征郑、卫之兵,正为此也,今日遣之,尚未为晚。”王僚乃使庆忌纠合郑、卫,四公子俱调开去了,单留姬光在国。
伍员乃谓光曰:“公子曾觅利匕首乎,欲用专诸,此其时矣!”光曰:“然,昔越王允常,使欧冶子造剑五枚,献其三枚于吴,一曰‘湛卢',二曰‘磐郢',三曰‘鱼肠'。‘鱼肠',乃匕首也,形虽短狭,砍铁如泥,先君以赐我,至今宝之,藏于床头,以备非常。此剑连夜发光,意者神物欲自试,将饱王僚之血乎?”遂出剑与员观之,员夸奖不已,即召专诸以剑付之,专诸不待开言,已知光意,慨然曰:“王,信可杀也,二弟远离,公子出使,彼孤立耳,无如我何,但死生之际,不敢自主,候禀过老母,方敢从命。”
专诸归视其母,不言而泣。母曰:“诸何悲之甚也,岂公子欲用汝耶?吾举家受公子恩养,大德当报,忠孝岂能两全,汝必亟往,勿以我为念。汝能成人之事,垂名后世,我死亦不朽矣!”专诸犹依依不舍,母曰:“吾思饮清泉,可于河下取之。”专诸奉命汲泉于河,比及回家,不见老母在堂,问其妻,妻对曰:“姑适言困倦,闭户思卧,戒勿惊之。”专诸心疑,启牖而入,老母自缢于床上矣。髯仙有诗云:
愿子成名不惜身,肯将孝子换忠臣。
世间尽为贪生误,不及区区老妇人。
专诸痛哭一场,收拾殡殓,葬于西门之外,谓其妻曰:“吾受公子大恩,所以不敢尽死者,为老母也,今老母已亡,吾将赴公子之急,我死,汝母子必蒙公子恩眷,勿为我牵挂。”言毕,来见姬光,言母死之事。光十分不过意,安慰了一番,良久,然后复论及王僚之事,专诸曰:“公子盍设享以请吴王,王若肯来,事八九济矣!”光乃入见王僚曰:“有庖人从太湖来,新学炙鱼,味甚鲜美,异于他炙,请王辱临下舍而尝之!”
王僚好的是鱼炙,遂欣然许诺:“来日当过王兄府上,不必过费。”光是夜预伏甲士于窟室之中,再命伍员暗约死士百人,在外接应,于是大张饮具。
次早,复请王僚,僚入宫,告其母曰:“公子光具酒相延,得无有他谋乎?”母曰:“光心气怏怏,常有愧恨之色,此番相请,谅无好意,何不辞之!”僚曰:“辞则生隙,若严为之备,又何惧哉!”于是被犭唐猊之甲三重,陈设兵卫,自王宫起,直至光家之门,街衢皆满,接连不断。
僚驾及门,光迎入拜见,既入席安坐,光侍坐于傍,僚之亲戚近信布满堂阶,侍席力士百人,皆操长戟,带利刀,不离王之左右,庖人献馔,皆从庭下搜简更衣,然后膝行而前,十余力士握剑夹之以进,庖人置馔,不敢仰视,复膝行而出,光献觞致敬,忽作口止坐足,伪为痛苦之状,乃前奏曰:“光足疾举发,痛彻心髓,必用大帛缠紧,其痛方止,幸王宽坐须臾,容裹足便出!”
僚曰:“王兄请自方便!”光一步一踬,入内潜进窟室中去了。少顷,专诸告进鱼炙,搜简如前,谁知这口鱼肠短剑,已暗藏于鱼腹之中,力士挟专诸膝行至于王前,用手擘鱼以进,忽地抽出匕首,径椎王僚之胸,手势去得十分之重,直贯三层坚甲,透出背脊,王僚大叫一声,登时气绝,侍卫力士一拥齐上,刀戟并举,将专诸剁做肉泥。堂中大乱。
姬光在窟室中知已成事,乃纵甲士杀出,两下交斗,这一边知专诸得手,威加十倍,那一边见王僚已亡,势减三分,僚众一半被杀,一半奔逃,其所设军卫,俱被伍员引众杀散,奉姬光升车入朝,聚集群臣,将王僚背约自立之罪,宣布国人明白:“今日非光贪位,实乃王僚之不义也,光权摄大位,待季子返国,仍当奉之!”乃收拾王僚尸首,殡殓如礼。
又厚葬专诸,封其子专毅为上卿,封伍员为行人之职,待以客礼而不臣,市吏被离举荐伍员有功,亦升大夫之职,散财发粟,以赈穷民,国人安之。
姬光心念庆忌在外,使善走者觇其归期,姬光自率大兵,屯于江上以待之。庆忌中途闻变,即驰去,姬光乘驷马追之,庆忌弃车而走,其行如飞,马不能及,光命集矢射之,庆忌挽手接矢,无一中者,姬光知庆忌必不可得,乃诫西鄙严为之备,遂还吴国。
又数日,季札自晋归,知王僚已死,径往其墓,举哀成服,姬光亲诣墓所,以位让之,曰:“此祖父诸叔之意也!”季札曰:“汝求而得之,又何让为,苟国无废祀,民无废主,能立者即吾君矣!”光不能强,乃即吴王之位,自号为阖闾。季札退守臣位,此周敬王五年事也。札耻争国之事,老于延陵,终身不入吴国,不与吴事。时人高之,及季札之死,葬于延陵,孔子亲题其碑曰:“有吴延陵季子之墓。”史臣有赞云:
贪夫殉利,箪豆见色。
《春秋》争弑,不顾骨肉。
孰如季子,始终让国。
堪愧僚光,无惭泰伯。
宋儒又论季札辞国生乱,为贤名之玷,有诗云:
只因一让启群争,辜负前人次及情。
若使延陵成父志,苏台麋鹿岂纵横?
且说掩余、烛庸困在潜城,日久救兵不至,正在踌躇脱身之计,忽闻姬光弑主夺位,二人放声大哭,商议道:“光既行弑夺之事,必不相容。欲要投奔楚国,又恐楚不相信,正是‘有家难奔,有国难投',如何是好?”烛庸曰:“目今困守于此,终无了期,且乘夜从僻路逃奔小国,以图后举!”掩余曰:“楚兵前后围裹,如飞鸟入笼,焉能自脱?”烛庸曰:“吾有一计,传令两寨将士,诈称来日欲与楚兵交锋,至夜半,与兄微服密走,楚兵不疑。”
掩余然其言,两寨将士秣马蓐食,专候军令布阵,掩余与烛庸同心腹数人,扮作哨马小军,逃出本营,掩余投奔徐国,烛庸投奔锺吾。及天明,两寨皆不见其主将,士卒混乱,各抢船只奔归吴国,所弃甲兵无数,皆被郤宛水军所获,诸将欲乘吴之乱,遂伐吴国。郤宛曰:“彼乘我丧非义,吾奈何效之!”乃与沈尹戍一同班师。献吴俘,楚昭王以郤宛有功,以所获甲兵之半赐之,每事谘访,甚加敬礼。费无极忌之益深,乃生一计,欲害郤宛。毕竟费无极用何计策?且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