鲁国边境的麦浪翻滚得正欢,农人们挥着镰刀,汗珠子啪嗒啪嗒往土里掉。这时候啊,吕不韦带着王孙异人,跟秦王告了别,直奔咸阳城去了。
咸阳城里头,太子安国君早得了信儿,乐呵呵对华阳夫人说:"咱儿子要到家啦!"两口子并排坐在中堂,眼巴巴等着。吕不韦多机灵啊,悄悄跟异人说:"华阳夫人是楚国人,殿下既然认她做娘,不如换上楚国的衣裳,显得亲热。"异人二话不说,立马换了装束。
这异人进了东宫,先给安国君磕头,又拜见夫人,眼泪哗哗往下掉:"儿子不孝,这么多年没能在爹娘跟前尽孝......"夫人一瞧,这孩子头上戴着楚国的南冠,脚上蹬着豹皮靴,腰系革带,惊得直瞪眼:"你在邯郸,咋穿得跟楚国人似的?"异人抹着泪说:"儿子日日夜夜想着娘亲,特意做了这身衣裳......"
华阳夫人一听,心都化了,搂着异人直喊:"我就是楚国人啊,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亲儿子!"安国君也高兴,当场给异人改名"子楚"。等问起怎么回来的,子楚把赵王要害他、吕不韦散尽家财打点的事一五一十说了。安国君感动得直拍吕不韦肩膀:"要不是先生,我差点儿没了这么孝顺的儿子!"当下赏了二百顷地、一座宅子,外加五十镒黄金。
再说邯郸那边,公孙乾酒醒已是日上三竿,手下慌慌张张来报:"秦王孙一家子没影儿了!"派人去找吕不韦,回话说吕家也空了。公孙乾急得直跺脚:"不是说好三天后走吗?"跑到南门一问,守将说:"吕大夫全家昨夜就出城了,说是奉您的命令。"公孙乾捶胸顿足:"那堆仆从里头准有王孙!我这是中了商人的套啊!"写完请罪奏折就抹了脖子。
这时候秦国攻赵更急了,赵王赶紧向魏国求救。魏国客将军新垣衍出主意:"秦国这么拼命打赵国,无非是想当皇帝。不如让赵国尊秦为帝,仗自然就不打了。"魏王正不想出兵,觉得这主意妙,就让新垣衍去邯郸传话。
赵国君臣正吵得不可开交,恰巧齐国高士鲁仲连在城里。这位十二岁就辩倒名士田巴的"千里驹",一听要尊秦为帝,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,直奔平原君府上:"听说您要认秦国当皇帝?"平原君愁眉苦脸:"我现在是惊弓之鸟,这都是魏国使臣新垣衍的主意。"
鲁仲连眼睛一瞪:"您可是天下闻名的贤公子,怎么能听魏国人摆布?新垣衍在哪儿?我非得说道说道!"新垣衍本来不想见这位名嘴,架不住平原君硬拉着。两人一照面,新垣衍见鲁仲连仙风道骨,不由得肃然起敬:"先生这样的高人,怎么还在围城里待着?"
鲁仲连单刀直入:"我来求将军一件事——帮赵国,别让秦国称帝!"新垣衍笑了:"先生怎么帮赵国?"鲁仲连掰着手指头:"我能让魏国、燕国都来帮忙,齐国楚国本来就在帮。"
"魏国的事我可清楚,"新垣衍摇头,"先生怎么说得动我们魏王?"鲁仲连冷笑:"魏国是没见识过秦国称帝的厉害!那秦国不讲礼义,专靠杀人立功。现在当诸侯都这么狠,要是当了皇帝还得了?我宁可跳东海淹死,也不当秦国的奴才!"
新垣衍叹气:"魏国哪是甘心当奴才?就像十个仆人伺候一个主子,难道是比不上主子聪明吗?实在是怕啊!"鲁仲连突然拍案:"魏国自认是奴才?信不信我让秦王把魏王剁成肉酱!"
见新垣衍变了脸色,鲁仲连不紧不慢讲起典故:"当年纣王把九侯剁成肉酱,把鄂侯煮成肉汤,文王叹口气就被关起来。等秦国称了帝,让魏王去朝见,到时候想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!"说着又补一句:"秦国肯定要换掉各国大臣,将军您的官位保得住吗?"
新垣衍听得冷汗直流,猛地站起来深施一礼:"先生真是高见!我这就回去劝我们大王,再也不提尊秦为帝了!"秦王听说魏国使者来谈称帝的事,正美滋滋等着好消息,结果听说谈崩了,长叹一声:"邯郸城里真有能人啊!"只好暂时退兵到汾水边上。
话说那新垣衍前脚刚走,平原君后脚就派了使者去邺城找晋鄙搬救兵。晋鄙搬出魏王的命令来推脱,急得平原君连夜写信给信陵君无忌,字字带血:"我赵胜当年高攀这门亲事,就是看中公子急公好义。如今邯郸城朝不保夕,魏国救兵却迟迟不来,这难道就是托付生死的交情吗?您姐姐天天以泪洗面,公子就算不念着我,难道也不心疼亲姐姐?"
信陵君捧着竹简,手指都在发抖。他三番五次求魏王下令出兵,魏王却冷笑:"赵国自己不肯尊秦为帝,倒要我们魏国去挡刀?"任凭门客们说破嘴皮,魏王就是不肯松口。
这天清晨,信陵君突然击鼓聚将。百余辆战车在府前整装待发,他红着眼睛对千余名门客说:"大丈夫不能辜负平原君,我宁可去赵国战死!"车队行至夷门时,白发苍苍的侯生站在路边送行,只说了句"公子保重",便再不多言。
信陵君走出去十几里地,越想越不对劲。突然勒住缰绳调转车头,门客们都劝:"那老头半截身子入土了,公子何必......"话没说完就被瞪了回去。
远远望见车队卷土重来,侯生抚掌大笑:"老朽早料到公子要回来!"原来他故意不言,就是要逼信陵君回头。两人屏退左右密谈,侯生压低声音:"听说如姬最得大王宠爱?她父亲的仇......"
"是我派人杀的。"信陵君猛地抬头,忽然明白了什么。当夜,如姬果然盗来虎符,捧着兵符的手还在微微颤抖:"公子吩咐的事,刀山火海妾身也认了。"
临行前侯生又献一计,把屠夫朱亥引荐给信陵君。这壮汉拍着胸脯说:"我这条命早就是公子的!"侯生却突然拔剑自刎,鲜血溅在车轮上:"老朽走不动了,就让魂魄护送公子一程。"
那边魏王发现兵符被盗,气得把宫里人挨个拷打。突然想起信陵君多日不见,派人一查才知早已出城,急令卫庆带兵追赶。
邯郸城里,百姓饿得连树皮都啃光了。有个叫李同的小吏献计,平原君立刻让妻妾都上城墙搬砖运石,又把家财散尽犒军。三千死士夜袭秦营,杀得王龁退兵三十里。可惜李同浑身是血被抬回来时,只剩最后一口气了。
邺城大营里,晋鄙验过虎符仍不放心,搓着手陪笑:"公子容我清点完册籍......"话音未落,朱亥袖中铁锤已呼啸而出。信陵君别过脸去,泪珠子啪嗒啪嗒砸在铠甲上。
话还没说完,朱亥突然瞪圆了眼睛,声如炸雷:"元帅你敢违抗王命,这是要造反啊!"
晋鄙刚张嘴问:"你是什么人?"就见朱亥袖子一抖,四十斤重的铁锤带着风声砸下来。咔嚓一声,晋鄙的脑袋像熟透的西瓜似的炸开,红白之物溅了一地,当场就断了气。
信陵君攥着兵符对将士们说:"魏王有令,命我接替晋鄙将军去救赵国。晋鄙抗命不遵,已经伏诛。全军听我号令,不得轻举妄动!"营帐里静得能听见针掉地上的声音。等卫庆追到邺城时,信陵君早就杀了晋鄙接管了军队。卫庆看信陵君救赵的决心像泰山一样不可动摇,就想告辞回去。信陵君拦住他说:"既然来了,不如看我大破秦军之后,再回去向大王复命。"卫庆只好先写了密报送回魏国,自己留在军中。
信陵君犒赏三军后下了道特别的军令:"父子同在军中的,父亲回家;兄弟同在军中的,兄长回家;独子没有兄弟的,回家奉养父母;有病的留下医治。"这么一来,走了差不多两成人马,剩下八万精兵。信陵君亲自带着门客们打头阵,像尖刀似的直插秦军大营。
秦将王龁压根没想到魏军来得这么快,仓促应战。魏军个个像下山猛虎,平原君也带着赵军杀出城来。这一仗打得天昏地暗,王龁折损了一半人马,灰溜溜逃回汾水大营。秦王听说后,赶紧下令撤围退兵。
郑安平带着两万人马被堵在东门,眼看退路断了,长叹一声:"我本来就是魏国人啊!"转头就投降了魏军。春申君听说秦军撤退,也带着楚军回去了。韩王趁机又夺回了上党。
这是秦昭襄王五十年,周赧王五十八年的事。
赵王亲自抬着酒肉来犒军,对着信陵君连连作揖:"赵国能起死回生,全仗公子大恩。古往今来的贤人,没一个比得上您!"平原君背着弓箭在前头开路,信陵君脸上不免露出几分得意。
朱亥上前一步说:"别人对您的恩情,您不能忘;您对别人的恩情,可得记着别老挂在嘴上。您假传王命,杀了晋鄙夺军救赵,对赵国是有功,对魏国可是有罪啊!难道您还觉得这是功劳吗?"
信陵君顿时满脸通红:"无忌受教了。"
进了邯郸城,赵王亲自打扫宫殿迎接信陵君,恭恭敬敬行主人礼,请他从西阶上殿。信陵君连连推辞不敢当贵客,侧着身子从东阶小步走上去。
赵王敬酒祝寿,大赞信陵君保全赵国的功劳。信陵君局促不安地推辞:"无忌对魏国有罪,对赵国实在谈不上功劳。"
宴席散后,赵王对平原君说:"我本想封五座城给魏公子,看他谦让成这样,倒让我不好意思开口了。就把鄗城作为公子沐浴更衣的封地吧,麻烦你去转达。"平原君转达赵王的意思,信陵君推辞了好几次才勉强接受。
信陵君自知得罪了魏王,不敢回国,把兵符交给将军卫庆带兵回魏,自己留在赵国。那些留在魏国的门客们,也都跑来赵国投奔他。
赵王又想封鲁仲连大块封地,仲连坚决不要。送他千金也不收,说:"与其富贵却要低头伺候人,宁可贫贱活得自在。"信陵君和平原君一起挽留他,仲连头也不回地走了,真是个清高的名士啊!史官有诗赞他:
好个鲁仲连,品格高千年。 宁死不服秦,志节比海坚。 解难不居功,逍遥天地间。 比起张仪辈,强过十倍远。
赵国有两个隐士,毛公混在赌徒堆里,薛公开了个卖酒水的小铺子。信陵君早就听说他们的贤名,派朱亥去请,两人躲着不见。
有天信陵君打听到毛公在薛公家,连马车都不坐,只带着朱亥一个人,打扮成买酒水的百姓,直接找上门去。那俩人正围着炉子喝酒,信陵君推门就进,自报家门说仰慕已久。俩人躲都没处躲,只好相见。四个人同坐畅饮,尽兴才散。
从此信陵君经常和毛公、薛公来往。平原君听说后,对夫人嘀咕:"以前我觉得你弟弟是天下豪杰,公子里头没人比得上。现在倒好,整天跟赌徒卖酒的混在一起,交些不三不四的朋友,怕是要坏了名声。"
夫人把这话转告信陵君,信陵君摇头说:"我原以为平原君是贤人,才不惜背叛魏王夺兵救赵。现在看来,他结交门客只图场面热闹,不是真求贤士。我在魏国时就听说赵国有毛公、薛公,恨不得早点结识。如今能给他们当个跟班都怕人家嫌弃,平原君反倒觉得丢人?这算什么爱才?平原君不算真贤士,我不能留在这儿了。"当天就让门客收拾行李准备离开。
平原君听说后急得直跺脚,问夫人:"我哪敢对令弟失礼啊?他怎么突然要走?你知道原因吗?"
夫人说:"我弟弟觉得您不是真贤士,所以不愿留下。"把信陵君的话原原本本说了。
平原君捂着脸叹气:"赵国有两位贤人,信陵君都知道,我却不知道。我比信陵君差远了,这么一比,我简直不配做人。"赶紧摘了帽子跑去赔罪,脑门都磕红了。信陵君这才留下来。
平原君的门客听说这事,一大半都转投信陵君。四方来赵国的贤士也都奔着信陵君去,再没人提平原君了。有诗为证:
卖酒赌钱何嫌贫,公子折节交布衣。 可笑平原见识浅,只认富贵不识人!
再说魏王接到卫庆密报,说信陵君果然偷了兵符,杀了晋鄙,带着军队去救赵了,还扣着卫庆不让回国。魏王气得七窍生烟,要把信陵君全家抓起来,还要杀光他在魏国的门客。
如姬扑通跪下:"这不是公子的罪过,是贱妾的罪,妾身该万死!"
魏王像炸雷似的吼:"偷兵符的是你?"
如姬流着泪说:"当年我父亲被人杀害,大王身为一国之君不能替我报仇,是公子替我报的。妾身感念公子大恩,一直想报答。这次见公子为姐姐的事日夜哭泣,妾身实在不忍心,才偷了虎符调兵。赵国和魏国就像一家人,大王忘了当年的情义,公子却急着救自家人。要是真能打退秦军保全赵国,大王的威名传遍天下,仁义之名四海传扬。就算把妾身千刀万剐,又有什么遗憾?要是现在抓了公子家人,杀了他的门客,万一公子兵败自然认罪;要是打了胜仗,大王到时候怎么收场?"
魏王坐在大殿上,手指不停地敲着案几,眉头紧锁。过了好一会儿,他怒气才稍稍平息,抬眼盯着如姬问道:"你偷了兵符,总得有人帮你送出去吧?"
如姬跪在地上,衣袖微微发抖,低声答道:"是颜恩送去的。"
魏王立刻挥手,侍卫们押着颜恩进来。颜恩脸色煞白,还没站稳就被魏王厉声喝问:"你好大的胆子!竟敢替信陵君送兵符?"
颜恩扑通跪下,额头抵着地面:"奴婢实在不知道什么兵符啊!"
如姬转头看向颜恩,眼中带着歉意:"那天我让你给信陵夫人送花胜,那盒子里装的就是兵符。"
颜恩这才恍然大悟,突然放声大哭:"夫人吩咐的事,奴婢哪敢违抗?当时只说是送花胜,盒子封得严严实实,奴婢哪里知道里面是什么?今日真是冤枉啊!"
如姬也跟着落泪,转向魏王:"都是妾身的罪过,求大王不要牵连无辜。"魏王冷哼一声,让人给颜恩松了绑,但还是把他关进大牢。如姬则被贬入冷宫。魏王又派人去打探信陵君那边的战况,准备等消息回来再做决断。
转眼两个多月过去,卫庆带着军队凯旋而归。他恭恭敬敬地把兵符交还给魏王,禀报道:"信陵君大败秦军,但不敢回国,现在留在赵国都城。他让臣转告大王,改日再回来领罪。"
魏王详细询问了战况,卫庆一五一十地说了。满朝文武听了都跪地叩拜,高呼万岁。魏王龙颜大悦,立即派人把如姬从冷宫放出来,又把颜恩从牢里提出来,赦免了他们的罪过。
如姬上前谢恩后,轻声说道:"这次救赵成功,让秦国畏惧大王的威势,赵王感念大王的恩德,都是信陵君的功劳啊。信陵君是魏国的长城,王室的栋梁,怎么能让他流落在外?恳请大王派人把他接回来,既全了骨肉之情,又彰显了敬贤之义。"
魏王却板着脸说:"免了他的罪就不错了,还谈什么功劳?"只是吩咐道:"信陵君名下的封地和俸禄照旧给他家人用,但不准接他回来。"
从此魏国和赵国都太平无事。
再说秦国那边,秦昭襄王战败回国,太子安国君带着王孙子楚到郊外迎接。两人不停地夸赞吕不韦的才能,秦王就封吕不韦为客卿,赏赐千户食邑。秦王听说郑安平投降魏国,勃然大怒,下令诛灭他全族。
这郑安平是丞相范睢举荐的,按照秦国的法律,举荐的人如果失职,要和被举荐的人同罪。郑安平叛国已经被灭族,范睢也该连坐受罚。于是范睢脱去官服,穿着草席在殿外待罪。这性命能不能保住?咱们下回再说。
鲁仲连不肯帝秦 信陵君窃符救赵
话说吕不韦同著王孙异人,辞了秦王,竟至咸阳。先有人报知太子安国君,安国君谓华阳夫人曰:“吾儿至矣。”夫人并坐中堂以待之。
不韦谓异人曰:“华阳夫人乃楚女,殿下既为之子,须用楚服入见,以表依恋之意。”异人从之,当下改换衣装,来至东宫,先拜安国君,次拜夫人,泣涕而言曰:“不肖男久隔亲颜,不能侍养,望二亲恕儿不孝之罪。”
夫人见异人头顶南冠,足穿豹舄,短袍革带,骇而问曰:“儿在邯郸,安得效楚人装束?”异人拜禀曰:“不孝男日夜思想慈母,故特制楚服,以表忆念。”
夫人大喜曰:“妾,楚人也,当自子之!”
安国君曰:“吾儿可改名曰子楚。”
异人拜谢,安国君问子楚:“何以得归?”
子楚将赵王先欲加害,及赖得吕不韦破家行贿之事,细述一遍,安国君即召不韦劳之曰:“非先生,险失我贤孝之儿矣!今将东宫俸田二百顷,及第宅一所,黄金五十镒,权作安歇之资,待父王回国,加官赠秩。”不韦谢恩而出,子楚就在华阳夫人宫中居住,不在话下。
再说公孙乾直至天明酒醒,左右来报:“秦王孙一家不知去向。”
使人去问吕不韦,回报:“不韦亦不在矣!”
公孙乾大惊曰:“不韦言三日内起身,安得夜半即行乎?”
随往南门诘问,守将答曰:“不韦家属出城已久,此乃奉大夫之命也。”
公孙乾曰:“可有王孙异人否?”守将曰:“但见吕氏父子及仆从数人,并无王孙在内。”
公孙乾跌足叹曰:“仆从之内,必有王孙,吾乃堕贾人之计矣。”乃上表赵王,言:“臣乾监押不谨,致质子异人逃去,臣罪无所辞。”遂伏剑自刎而亡。髯翁有诗叹曰:
监守晨昏要万全,只贪酒食与金钱。
醉乡回后王孙去,一剑须知悔九泉。
秦王自王孙逃回秦国,攻赵益急,赵君再遣使求魏进兵,客将军新垣衍献策曰:“秦所以急围赵者有故。前此与齐湣王争强为帝,已而复归帝不称,今湣王已死,齐益弱,惟秦独雄,而未正帝号,其心不慊,今日用兵侵伐不休,其意欲求为帝耳,诚令赵发使尊秦为帝,秦必喜而罢兵,是以虚名而免实祸也。”
魏王本心惮于救赵,深以其谋为然,即遣新垣衍随使者至邯郸,以此言奏知赵王。赵王与群臣议其可否,众议纷纷未决,平原君方寸已乱,亦漫无主裁。
时有齐人鲁仲连者,年十二岁时曾屈辩士田巴,时人号为“千里驹”,田巴曰:“此飞兔也,岂止千里驹而已!”及年长,不屑仕宦,专好远游,为人排难解纷。
其时适在赵国围城之中,闻魏使请尊秦为帝,勃然不悦,乃求见平原君曰:“路人言君将谋帝秦,有之乎?”平原君曰:“胜乃伤弓之鸟,魄已夺矣,何敢言事,此魏王使将军新垣衍来赵言之耳!”
鲁仲连曰:“君乃天下贤公子,乃委命于梁客耶?今新垣衍将军何在?吾当为君责而归之!”平原君因言于新垣衍,衍虽素闻鲁仲连先生之名,然知其舌辩,恐乱其议,辞不愿见,平原君强之,遂邀鲁仲连俱至公馆,与衍相见。
衍举眼观看仲连,神清骨爽,飘飘乎有神仙之度,不觉肃然起敬,谓曰:“吾观先生之玉貌,非有求于平原君者也,奈何久居此围城之中,而不去耶?”
鲁仲连曰:“连无求于平原君,窃有请于将军也!”
衍曰:“先生何请乎?”
仲连曰:“请助赵而勿帝秦!”
衍曰:“先生何以助赵?”
仲连曰:“吾将使魏与燕助之,若齐、楚固已助之矣!”
衍笑曰:“燕则吾不知;若魏,则吾乃大梁人也,先生又乌能使吾助赵乎?”
仲连曰:“魏未睹秦称帝之害也,若睹其害,则助赵必矣!”
衍曰:“秦称帝,其害如何?”
仲连曰:“秦乃弃礼义而上首功之国也,恃强挟诈,屠戮生灵。彼并为诸侯,而犹若此;倘肆然称帝,益济其虐,连宁蹈东海而死,不忍为之民也。而魏乃甘为之下乎?”
衍曰:“魏岂甘为之下哉?譬如仆者,十人而从一人,宁智力不若主人哉?诚畏之耳!”
仲连曰:“魏自视若仆耶?吾将使秦王烹醢魏王矣!”
衍怫然曰:“先生又恶能使秦王烹醢魏王乎?”
仲连曰:“昔者九侯、鄂侯、文王,纣之三公也。九侯有女而美,献之于纣,女不好淫,触怒纣,纣杀女而醢九侯;鄂侯谏之,并烹鄂侯;文王闻之窃叹,纣复拘之于羑里,几不免于死。岂三公之智不如纣耶?天子之行于诸侯,固如是也。秦肆然称帝,必责魏入朝,一旦行九侯、鄂侯之诛,谁能禁之!”
新垣衍沉思未答,仲连又曰:“不特如此。秦肆然称帝,又必将变易诸侯之大臣,夺其所憎,而树其所爱,又将使其子女谗妾为诸侯之室,魏王安能晏然而已乎?即将军又何以保其爵禄乎?”新垣衍乃蹶然而起,再拜谢曰:“先生真天下士也,衍请出复吾君,不敢再言帝秦矣!”
秦王闻魏使者来议帝秦事甚喜,缓其攻以待之。及闻帝议不成,魏使已去,叹曰:“此围城中有人,不可轻视。”乃退屯于汾水,戒王龁用心准备,
再说新垣衍去后,平原君又使人至邺下求救于晋鄙。鄙以王命为辞,平原君乃为书让信陵君无忌曰:“胜所以自附为婚姻者,以公子高义,能急人之困耳。今邯郸旦暮降秦,而魏救不前,岂胜平生所以相托之意乎?令姊忧城破,日夜悲泣,公子纵不念胜,独不念姊耶?”
信陵君得书,数请魏王求敕晋鄙进兵,魏王曰:“赵自不肯帝秦,乃仗他人力却秦耶?”终不许。信陵君又使宾客辩士百般巧说,魏王只是不从。信陵君曰:“吾义不可以负平原君,吾宁独赴赵,与之俱死。”乃具车骑百余乘,遍约宾客,欲直犯秦军,以徇平原君之难。
宾客愿从者千余人,行过夷门,与侯生辞别。侯生曰:“公子勉之。臣年老不能从行,勿怪,勿怪。”信陵君屡目侯生,侯生并无他语,信陵君怏怏而去,约行十余里,心中自念:“吾所以待侯生者,自谓尽礼;今吾往奔秦军,行就死地,而侯生无一言半辞为我谋,又不阻我之行,甚可怪也。”
乃约住宾客,独引车还见侯生,宾客皆曰:“此半死之人,明知无用,公子何必往见。”信陵君不听。
却说侯生立在门外,望见信陵君车骑,笑曰:“嬴固策公子之必返矣!”
信陵君曰:“何故?”
侯生曰:“公子遇嬴厚,公子入不测之地,而臣不送,必恨臣,是以知公子必返。”
信陵君乃再拜曰:“始无忌自疑有所失于先生,致蒙见弃,是以还请其故耳。”
侯生曰:“公子养客数十年,不闻客出一奇计,而徒与公子犯强秦之锋,如以肉投饿虎,何益之有?”
信陵君曰:“无忌亦知无益,但与平原君交厚,义不独生,先生何以策之?”
侯生曰:“公子且入坐,容老臣徐计。”乃屏去从人,私叩曰:“闻如姬得幸于王,信乎?”
信陵君曰:“然。”
侯生曰:“嬴又闻如姬之父,昔年为人所杀,如姬言于王,欲报父仇,求其人,三年不得;公子使客斩其仇头,以献如姬,此事果否?”
信陵君曰:“果有此事。”
侯生曰:“如姬感公子之德,愿为公子死,非一日矣,今晋鄙之兵符在王卧内,惟如姬力能窃之,公子诚一开口,请于如姬,如姬必从,公子得此符,夺晋鄙军,以救赵而却秦,此五霸之功也!”
信陵君如梦初觉,再拜称谢,乃使宾客先待于郊外,而独身回车至家,使所善内侍颜恩,以窃符之事,私乞于如姬。如姬曰:“公子有命,虽使妾蹈汤火,亦何辞乎?”是夜,魏王饮酒酣卧,如姬即盗虎符授颜恩,转致信陵君之手,信陵君既得符。复往辞侯生,侯生曰:“‘将在外,君命有所不受。'公子即合符,而晋鄙不信,或从便宜,复请于魏王,事不谐矣。臣之客朱亥,此天下力士,公子可与俱行,晋鄙见从甚善;若不听,即令朱亥击杀之。”信陵君不觉泣下。
侯生曰:“公子有畏耶?”
信陵君曰:“晋鄙老将无罪,倘不从,便当击杀,吾是以悲,无他畏也!”
于是与侯生同诣朱亥家,言其故,朱亥笑曰:“臣乃市屠小人,蒙公子数下顾,所以不报者,谓小礼无所用,今公子有急,正亥效命之日也!”
侯生曰:“臣义当从行,以年老不能远涉,请以魂送公子。”
即自刭于车前,信陵君十分悲悼,乃厚给其家,使为殡殓,自己不敢留滞,遂同朱亥登车望北而去。髯仙有诗云:
魏王畏敌诚非勇,公子损生亦可嗤。
食客三千无一用,侯生奇计仗如姬。
却说魏王于卧室中失了兵符,过了三日之后,方才知觉,心中好不惊怪,盘问如姬,只推不知,乃遍搜宫内,全无下落。却教颜恩将宫娥内侍,凡直内寝者,逐一拷打。颜恩心中了了,只得假意推问。又乱了一日,魏王忽然想著公子无忌,屡次苦苦劝我敕晋鄙进兵,他手下宾客鸡鸣狗盗者甚多,必然是他所为,使人召信陵君,回报:“四五日前,已与宾客千余,车百乘出城,传闻救赵去矣。”
魏王大怒,使将军卫庆率军三千,星夜往追信陵去讫。
再说邯郸城中盼望救兵,无一至者,百姓力竭,纷纷有出降之议,赵王患之。有传舍吏子李同,说平原君曰:“百姓日乘城为守,而君安享富贵,谁肯为君尽力乎?君诚能令夫人以下,编于行伍之间,分功而作,家中所有财帛,尽散以给将士,将士在危苦之乡,易于感恩,拒秦必甚力。”平原君从其计,募得敢死之士三千人,使李同领之,缒城而出,乘夜斫营,杀秦兵千余人。
王龁大惊,亦退三十里下寨。
城中人心稍定。李同身带重伤,回城而死,平原君哭之恸,命厚葬之,再说信陵君无忌行至邺下,见晋鄙曰:“大王以将军久暴露于外,遣无忌特来代劳。”因使朱亥捧虎符与晋鄙验之,晋鄙接符在手,心下踌躇,想道:“魏王以十万之众托我,我虽固陋,未有败衄之罪,今魏王无尺寸之书,而公子徒手捧符,前来代将,此事岂可轻信!”乃谓信陵君曰:“公子暂请消停几日,待某把军伍造成册籍,明日交付何如!”
信陵君曰:“邯郸势在垂危,当星夜赴救,岂得复停时刻!”晋鄙曰:“实不相瞒,此军机大事,某还要再行奏请,方敢交军。”说犹未毕,朱亥厉声喝曰:“元帅不奉王命,便是反叛了。”
晋鄙方问得一句:“汝是何人?”只见朱亥袖中出铁锤,重四十斤,向晋鄙当头一击,脑浆迸裂,登时气绝。
信陵君握符谓诸将曰:“魏王有命,使某代晋鄙将军救赵,晋鄙不奉命,今已诛死,三军安心听令,不得妄动。”营中肃然,比及卫庆追至邺下,信陵君已杀晋鄙,将其军矣,卫庆料信陵君救赵之志已决,便欲辞去,信陵君曰:“君已至此,看我破秦之后,可还报吾王也。”卫庆只得先打密报,回复魏王,遂留军中。
信陵君大犒三军,复下令曰:“父子俱在军中者,父归;兄弟俱在军中者,兄归;独子无兄弟者,归养;有疾病者,留就医药。”是时告归者约十分之二,得精兵八万人,整齐步伍,申明军法,信陵君率宾客,身为士卒先,进击秦营。
王龁不意魏兵卒至,仓卒拒战,魏兵贾勇而前,平原君亦开城接应,大战一场,王龁折兵一半,奔汾水大营。秦王传令解围而去。郑安平以二万人别营于东门,为魏兵所遏,不能归,叹曰:“吾原是魏人。”乃投降于魏,春申君闻秦师已解,亦班师而归,韩王乘机复取上党。
此秦昭襄王之五十年,周赧王五十八年之事也。
赵王亲携牛酒劳军,向信陵君再拜曰:“赵国亡而复存,皆公子之力,自古贤人,未有如公子者也。”平原君负弩矢,为信陵君前驱,信陵君颇有自功之色。
朱亥进曰:“人有德于公子,公子不可忘;公子有德于人,公子不可不忘也。公子矫王命,夺晋鄙军以救赵,于赵虽有功,而于魏未为无罪。公子乃自以为功乎?”
信陵君大惭曰:“无忌谨受教。”
比入邯郸城,赵王亲扫除宫室以迎信陵君,执主人之礼甚恭,揖信陵君就西阶,信陵君谦让不敢当客,踽踽然细步循东阶而上。
赵王献觞为寿,颂公子存赵之功,信陵君跼蹐逊谢曰:“无忌有罪于魏,无功于赵。”
宴毕归馆,赵王谓平原君曰:“寡人欲以五城封魏公子,见公子谨让之至,寡人自愧,遂不能出诸口,请以鄗为公子汤沐之邑,烦为致之。”平原君致赵王之命,信陵君辞之再四,方才敢受。
信陵君自以得罪魏王,不敢归国,将兵符付将军卫庆,督兵回魏,而身留赵国,其宾客之留魏者,亦弃魏奔赵,依信陵君。
赵王又欲封鲁仲连以大邑,仲连固辞,赠以千金,亦不受,曰:“与其富贵而诎于人,宁贫贱而得自由也。”信陵君与平原君共留之,仲连不从,飘然而去,真高士矣。史臣有赞云:
卓哉鲁连,品高千载。
不帝强秦,宁蹈东海!
排难辞荣,逍遥自在。
视彼仪秦,相去十倍。
时赵有处士毛公者,隐于博徒;有薛公者,隐于卖浆之家。信陵君素闻其贤名,使朱亥传命访之,二人匿不肯见。
忽一日,信陵君踪迹二人,知毛公在薛公之家,不用车马,单使朱亥一人跟随,微服徒步,假作买浆之人,直造其所,与二人相见。二人方据垆共饮,信陵君遂直入,自通姓名,叙向来倾慕之意,二人走避不及,只得相见。四人同席而饮,尽欢方散。
自此以后,信陵君时时与毛、薛二公同游。
平原君闻之,谓其夫人曰:“向者吾闻令弟天下豪杰,公子中无与为比,今乃日逐从博徒卖浆者同游,交非其类,恐损名誉。”夫人见信陵君述平原君之言,信陵君曰:“吾向以为平原君贤者,故宁负魏王,夺兵来救。今平原所与宾客,徒尚豪举,不求贤士也。无忌在国时,常闻赵有毛公、薛公,恨不得与之同游。今日为之执鞭,尚恐其不屑于我,平原君乃以为羞,何云好士乎?平原君非贤者,吾不可留。”即日命宾客束装,欲适他国。
平原君闻信陵君束装大惊,谓夫人曰:“胜未敢失礼于令弟,为何陡然弃我而去?夫人知其故乎?”夫人曰:“吾弟以君非贤,故不愿留耳。”因述信陵君之语,平原君掩面叹曰:“赵有二贤人,信陵君且知之。而吾不知,吾不及信陵君远矣,以彼形此,胜乃不得比于人类。”乃躬造馆舍,免冠顿首,谢其失言之罪。信陵君然后复留于赵。
平原君门下士闻知其事,去而投信陵君者大半,四方宾客来游赵者,咸归信陵,不复闻平原君矣。髯翁有诗云:
卖浆纵博岂嫌贫,公子豪华肯辱身。
可笑平原无远识,却将富贵压贤人!
再说魏王接得卫庆密报,言:“公子无忌果窃兵符,击杀晋鄙,代领其众,前行救赵,并留臣于军中,不遣归国。”魏王怒甚,便欲收信陵君家属,又欲尽诛其宾客之在国者。
如姬乃跪而请曰:“此非公子之罪,乃贱妾之罪,妾当万死。”
魏王咆哮大怒,问曰:“窃符者乃汝乎?”
如姬曰:“妾父为人所杀,大王为一国之主,不能为妾报仇,而公子能报之,妾感公子深恩,恨无地自效。今见公子以念姊之故,日夜哀泣,贱妾不忍,故擅窃虎符,使发晋鄙之军,以成其志,妾闻:‘同室相斗者,被发冠缨而往救之。'赵与魏犹同室也,大王忘昔日之义,而公子赴同室之急,倘幸而却秦全赵,大王威名扬于远近,义声腾于四海,妾虽碎尸万段,亦何所恨乎?若收信陵君家属,诛其宾客,信陵兵败,甘服其罪;倘其得胜,将何以处之?”
魏王沉吟半晌,怒气稍定,问曰:“汝虽窃符,必有传送之人。”如姬曰:“递送者,颜恩也。”
魏王命左右缚颜恩至,问曰:“汝何敢送兵符于信陵?”
恩曰:“奴婢不曾晓得什么兵符。”
如姬目视颜恩曰:“向日我著你送花胜与信陵夫人,这盒内就是兵符了。”
颜恩会意,乃大哭曰:“夫人吩咐,奴婢焉敢有违?那时只说送花胜去,盒子重重封固,奴婢岂知就里?今日屈死奴婢也。”
如姬亦泣曰:“妾有罪自当,勿累他人。”魏王喝教将颜恩放绑,下于狱中。如姬贬入冷宫,一面使人探听信陵君胜负消息,再行定夺。
约过了二月有余,卫庆班师回朝,将兵符缴上,奏道:“信陵君大败秦军,不敢还国,已留身赵都,多多拜上大王:‘改日领罪。'”
魏王问交兵之状,卫庆备细述了一遍,群臣皆罗拜称贺,呼:“万岁!”
魏王大喜,即使左右召如姬于冷宫,出颜恩于狱,俱恕其罪。如姬参见谢恩毕,奏曰:“救赵成功,使秦国畏大王之威,赵王怀大王之德,皆信陵君之功也。信陵君乃国之长城,家之宗器,岂可弃之于外邦?乞大王遣使召回本国,一以全‘亲亲'之情,一以表‘贤贤'之义。”
魏王曰:“彼免罪足矣,何得云功乎?”但吩咐:“信陵君名下应得邑俸,仍旧送去本府家眷支用,不准迎归。”
自是魏、赵俱太平无话。
再说秦昭襄王兵败归国,太子安国君率王孙子楚出迎于郊,齐奏吕不韦之贤,秦王封为客卿,食邑千户,秦王闻郑安平降魏,大怒,族灭其家。
郑安平乃是丞相应侯范睢所荐,秦法凡荐人不效者,与所荐之人同罪,郑安平降敌,既已族诛,范睢亦该连坐了,于是范睢席藁待罪。不知性命如何?且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