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箕遗正在叔虎府上,和黄渊约好三更时分动手。谁知范鞅这小子机灵得很,早带着兵把宅子围了个水泄不通。外头的家丁们见这阵势,哪敢上前?有的远远张望,有的干脆脚底抹油溜了。
叔虎急得爬上梯子,扒着墙头往外喊:"小将军,这大半夜的带兵围我家,什么意思?"范鞅在火光里冷笑:"你平日就和栾盈穿一条裤子,现在还想里应外合开城门,这可是谋反的大罪!晋侯有令,特来拿你。"叔虎装糊涂:"谁说的?这是栽赃!"范鞅一挥手,章铿就站了出来。叔虎气得眼都红了,抡起墙砖就砸,正砸在章铿脑门上,当场开了瓢。
范鞅一看这还了得,直接下令放火烧门。火苗子蹿得老高,叔虎拉着箕遗说:"横竖都是死,不如杀出去!"他抄起长戟打头阵,箕遗提着剑紧跟在后。两人刚冲进火堆里,范鞅就喊放箭。那箭矢跟蝗虫似的扑来,加上浓烟滚滚,任你有通天的本事也躲不开。两人被射成刺猬,军士们用挠钩把人拖出来时,已经只剩半口气了。
正绑着人呢,远处火把连成一片,原来是荀虒带着援兵到了。半道上正撞见赶来的黄渊,顺手也给逮了。两路人马汇合,把这三个血葫芦押到元帅范匄跟前。范匄捋着胡子说:"栾盈的党羽可不止这几个。"当夜绛州城鸡飞狗跳,一直闹到东方发白。
天亮时分,范鞅抓了智起、籍偃几个,荀虒逮住中行喜、辛俞,连带着叔虎的两个哥哥羊舌赤、羊舌肹,都捆在朝门外候着。说起这羊舌家三兄弟,老大伯华、老二叔向是正室所生,叔虎是丫鬟生的。当年羊舌夫人死活不让丈夫收房,两个儿子还劝母亲别吃醋。夫人却说:"我哪是妒忌?自古红颜祸水,怕这丫头生出祸害来连累你们啊!"后来到底没拗过丈夫,结果真生出个惹祸精叔虎。这小子长得像娘,力气大得能打死牛,从小和栾盈同吃同睡,好得穿一条裤子都嫌宽。
这时候得宠的乐王鲋颠颠跑来,冲着叔向作揖:"您别担心,我这就去主公面前求情。"叔向眼皮都不抬。他哥急得直跺脚:"乐大夫是主公跟前红人,你这不是自断生路吗?"叔向却笑了:"要救咱们的,必定是祁奚老爷子。乐王鲋这种阿谀奉承的小人顶什么用?"哥哥更糊涂了:"祁大夫都退休回老家了,能比天天在君前转悠的乐王鲋管用?"
正说着晋平公上朝了,范匄把名单一递。平公也疑心羊舌兄弟涉案,就问乐王鲋。乐王鲋记恨叔向不理他,阴恻恻地说:"亲兄弟哪能不知情?"这下可好,全给关大牢里了。
消息传到祁地,祁奚的儿子祁午连夜给老父亲报信。老爷子一听就跳起来:"羊舌家兄弟是晋国的栋梁啊!"连儿子都顾不上见,直接驾车冲进都城找范匄。范匄见老前辈半夜登门,赶紧迎出来。祁奚开门见山:"老夫是为晋国江山来的!"接着一番话说得范匄汗流浃背:"贤臣是国家的屏障啊!难道因为一个不肖子弟,就要把好竹都砍了?当年郤芮造反,他儿子郤缺照样当官。您这样滥杀无辜,晋国怕是要完!"
范匄听得直冒冷汗,连忙陪着祁奚面见平公。两人一番劝说,平公这才恍然大悟,当场赦免了羊舌兄弟。其他从犯都被革职,只有叔虎三人掉了脑袋。
事后羊舌赤拉着弟弟要去谢恩,叔向却说:"人家是为国家,又不是图咱们报答。"头也不回就回家了。哥哥到底过意不去,跑去祁午家道谢,却听说祁奚早就回乡了——老人家办完正事一刻都没多留。羊舌赤望着官道扬起的尘土,喃喃道:"是我浅薄了,还是弟弟看得透啊。"
后来州宾贼心不死,又和栾祁勾搭,被范匄派刺客结果了性命。再说那曲沃大夫胥午,原是栾书的老部下。栾盈路过时,他好吃好喝招待了三天,还答应派兵相助。正喝着酒呢,栾乐慌慌张张跑来报信:"阳毕带兵杀过来了!"督戎拍案而起:"怕什么?打就是!"州绰和邢蒯也拔剑道:"我们就是怕您人手不够,特地赶来助阵的!"
栾盈抹了把眼泪,对身边人说:"我从未得罪过国君,都是那些仇家陷害。要是现在抵抗,反倒给他们落下口实。不如先逃走,等国君查明真相。"胥午也连连点头说抵抗不得,赶忙收拾车马。两人抱头痛哭一场,栾盈便带着家眷往楚国方向逃去。
等阳毕带兵赶到著邑,当地百姓都说:"栾大夫没来过这儿,早从曲沃逃走了。"阳毕只好收兵回朝,一路上到处宣扬栾氏的罪状。可老百姓都知道栾家世代功臣,栾盈平日又乐善好施,没有不替他喊冤的。范匄向晋平公进言,严禁旧部追随栾盈,违令者处死。
这天,家臣辛俞听说栾盈在楚国,连夜收拾好几车家当要出城。守城士兵一把拦住他,押到平公面前。平公拍案怒道:"寡人明令禁止,你为何违抗?"
辛俞恭恭敬敬磕了个头:"臣愚钝,实在不明白国君为何要禁止追随栾氏?"
平公冷笑:"跟从栾氏就是目无君上!"
辛俞眼睛一亮:"若真是禁止无君之举,那臣倒能活命了。老话说'三代侍奉一家便是君,两代便是主。侍君以死,侍主以勤'。臣祖上没什么大功劳,世代在栾家当差,领他家的俸禄,到我这辈正好三代。栾氏就是臣的君啊!臣正因为不敢无君,才要去追随,这哪算违禁呢?再说栾盈虽获罪,国君只是驱逐而不诛杀,莫非是念着他祖上功劳?如今他在异乡漂泊,缺衣少食,万一死在外头,岂不辜负了国君的仁德?"
他越说越激动:"臣这一去,既全了臣子的忠义,也成全国君的仁德。让百姓都知道'君上有难也不该抛弃',这才是真正防止无君之心的道理啊!"
平公听得频频点头:"你留下侍奉寡人吧,寡人把栾家的俸禄给你。"
辛俞却摇头:"方才说了,栾氏是臣的君。抛弃旧君侍奉新君,这才是无君之人!若非要强留,臣宁愿死在这里!"
平公长叹一声:"去吧!寡人成全你的志向。"辛俞重重磕了三个响头,赶着几辆大车昂首挺胸出了绛城。后来史官写诗赞他忠义,说乱世见真心,危难显忠臣。
再说栾盈在楚国边境徘徊数月,原想去郢都见楚王,忽然想起祖父辈与楚国有仇,怕遭不测。正想改投齐国却苦于盘缠用尽,恰逢辛俞带着财物赶来。有了这些资助,栾盈整顿车马往齐国去了。这是周灵王二十一年的事。
齐庄公这人最爱逞强斗胜,当年平阴战败的耻辱一直记在心里。他专门设立"勇爵",俸禄堪比大夫,但必须能举千斤、射穿七层铠甲的好汉才能入选。先后收了殖绰、郭最等九个勇士,天天在宫里比试武艺为乐。
这日早朝,近臣来报:"晋国大夫栾盈来投。"庄公拍案大喜:"寡人正想找晋国报仇,这下可好!"当即要派人迎接。
晏婴急忙劝阻:"不可!我们刚与晋国结盟,若收留他们的逐臣,晋国来问责如何交代?"庄公哈哈大笑:"齐国与晋国平起平坐,哪有什么大小之分?当初结盟不过权宜之计!"根本不听劝告,硬是把栾盈迎进宫来。
栾盈跪地哭诉冤情,庄公拍胸脯保证:"爱卿放心,寡人定助你重返晋国!"设宴款待时,庄公注意到栾盈身旁两个魁梧侍卫。一问才知是当年生擒齐国大将的州绰、邢蒯,顿时两眼放光:"寡人早就想得到二位勇士!"转头对栾盈说:"有个不情之请..."
栾盈心里咯噔一下,还是硬着头皮说:"但凭君命。"庄公笑道:"想借这两位壮士一用。"栾盈只得答应,出门时暗自庆幸:"还好没让他看见督戎!"
庄公把州绰二人排在"勇爵"末尾。这天四人当值,州绰故意指着殖绰他们说:"这不是我国的手下败将吗?"郭最反唇相讥:"我们当初中了埋伏,总比你们跟着主子逃亡强!"州绰大怒:"你不过是我嘴边的虱子!"殖绰也拔剑冷笑:"现在你们在齐国,就是我砧板上的肉!"眼看四人剑拔弩张,庄公赶紧打圆场,把"勇爵"改称"龙虎二爵"分班而立,才算暂时平息纷争。
当时崔杼和庆封因拥立庄公有功,共掌朝政。庄公经常去他们府上喝酒比武,全无君臣之分。要说这崔杼,原配生了成、疆二子,续弦娶了棠姜,又生幼子崔明。因宠爱后妻,竟打算废长立幼。不过这是后话了。
话说那齐庄公有一日在崔杼家里喝酒,崔杼让自家夫人棠姜出来斟酒。庄公一见棠姜生得貌美,顿时起了歪心思。他先是重金收买崔杼的家臣东郭偃,让他牵线搭桥,后来干脆趁着崔杼不在家,偷偷和棠姜私通。这偷情的勾当干得多了,崔杼渐渐察觉出不对劲,就把棠姜叫来质问。
棠姜扑通一声跪在地上,带着哭腔说:"确实有这事。可他是国君啊,仗着权势逼迫我,我一个小女子哪敢反抗?"
崔杼铁青着脸问:"那你为何不早告诉我?"
"妾身自知有罪,哪敢开口......"棠姜伏在地上瑟瑟发抖。
崔杼沉默良久,突然冷笑一声:"这事不怪你。"打从这天起,他就暗暗起了弑君的念头。
转眼到了周灵王二十二年,吴王诸樊向晋国求亲,晋平公把女儿嫁了过去。这边齐庄公却找崔杼商量:"寡人早答应收留栾盈,可一直没找到合适机会。听说曲沃守将胥午是栾盈的老交情,不如借着送陪嫁的名义,把栾盈悄悄送到曲沃,让他从那里起兵攻打晋国,你看如何?"
崔杼心里正恨着庄公,巴不得他得罪晋国。盘算着等晋国发兵问罪,就把弑君的罪名推到庄公头上,好向晋国献媚。如今见庄公自己往火坑里跳,连忙附和道:"曲沃人虽然支持栾氏,但恐怕难成大事。主公最好亲自带兵接应,等栾盈从曲沃起兵,您就假装讨伐卫国,从濮阳北上,两路夹击,晋国必定抵挡不住。"
庄公听得连连点头,转头就把这计划告诉了栾盈。栾盈喜出望外,可他的家臣辛俞却跪地劝谏:"我跟着主公,是要尽忠报国,更盼着主公能忠于晋君啊!"
栾盈恼道:"晋君早不把我当臣子,我还忠他作甚?"
辛俞急得直掉眼泪:"当年纣王把周文王关在羑里,文王得了三分天下还服侍殷商。如今晋君不念栾家世代功劳,把主公赶得四处流浪,谁不同情?可要是背上叛臣之名,天地间哪还有容身之处?"
见栾盈执迷不悟,辛俞突然拔出佩刀:"主公此去凶多吉少,就让属下以死相送吧!"说罢自刎身亡。后来史官都称赞他是晋国第一义士——主公出逃他跟着,主公造反他以死相谏,公义上不背君,私情上不背主。
庄公很快安排妥当,假装送宗室女姜氏去晋国陪嫁,派大夫析归父押送车队。其实温车里头藏着栾盈和他全家老小,打算偷偷运到曲沃。栾盈的部将州绰、邢蒯想跟着去,庄公怕他们回到晋国反水,改派亲信殖绰、郭最随行,还特意嘱咐:"侍奉栾将军,就像侍奉寡人一样!"
车队到了曲沃,栾盈等人乔装进城,半夜摸到大夫胥午家门口。胥午听见敲门声吓了一跳,开门见是栾盈,惊得话都说不利索:"小、小主人怎么到这儿来了?"
栾盈拉着他袖子直发抖:"找个僻静地方说话。"等进了内室,栾盈抓着胥午的手,话没出口先红了眼眶。胥午拍拍他肩膀:"有事慢慢商量,别哭。"
栾盈这才抹着眼泪说:"范家、赵家联手害我,害得祖庙都保不住。如今齐侯可怜我冤屈,送我回来。等齐军一到,您若能发动曲沃兵马,咱们里应外合攻打绛都。到时候找那些仇人算账,再拥戴晋君与齐国修好。栾家能不能翻身,就看这一仗了!"
胥午皱着眉头:"晋国现在兵强马壮,范赵几家又抱成团,怕是难成事啊。"
栾盈急道:"我有猛将督戎能抵千军万马,还有齐国勇士殖绰、郭最,加上栾乐、栾鲂都是神射手。当年我在下军辅佐魏绛,他孙子魏舒欠我人情,答应做内应。就算事败,死也甘心!"
胥午沉吟道:"先探探众人口风再说。"当夜就把栾盈藏在了密室。
第二天,胥午假托梦见冤死的太子申生,带着手下官员去祠堂祭祀。酒过三巡正要奏乐,胥午突然摔了酒杯:"太子含冤而死,你们还有心思听曲儿?"众人听了都叹气。
胥午趁机说:"忠臣孝子都一样。栾家世代功劳,却被奸臣陷害赶走,和太子有什么分别?"底下人纷纷附和:"这事儿全晋国都看不下去,就不知小主人还能不能回来......"
胥午突然提高嗓门:"要是栾家小主人现在就站在你们面前,你们怎么办?"众人激动得拍桌子:"只要小主人回来,我们拼了命也跟到底!"说着说着都哭了起来。
胥午这才掀开帘子:"那还哭什么?栾家小主人就在这儿!"只见栾盈从屏风后转出来,朝众人深深一拜。大伙儿又惊又喜,呼啦啦全跪下了。栾盈红着眼圈说:"只要能重回绛城,死也瞑目!"当晚众人喝得酩酊大醉,个个摩拳擦掌。
次日栾盈派人给绛城的魏舒送密信。魏舒早对范家、赵家不满,回信说:"我已整装待发,只等曲沃兵马一到,立刻接应。"栾盈大喜过望。
胥午召集曲沃全部兵马,凑了二百二十辆战车。栾盈带着能打仗的族人出发,老弱妇孺留在曲沃。督戎打头阵,殖绰、栾乐在右翼,郭最、栾鲂在左翼,趁着黄昏悄悄杀向绛都。
曲沃离绛城才六十多里,半夜就到了。他们撞开外城,直扑南门。这时候绛城百姓还在睡梦中,真叫个迅雷不及掩耳。守军刚关上城门,还没来得及布防,督戎已经带人破门而入。不到一个时辰,栾家军就像逛自家后院似的杀进了城。
当时范匄刚吃完早饭,乐王鲋慌慌张张跑来报信:"不好了!栾家军从南门杀进来了!"范匄吓得筷子都掉了,赶紧喊儿子范鞅组织抵抗。
乐王鲋急得直跺脚:"现在哪还来得及?快护送国君去固宫!"这固宫是当年晋文公为防兵变修的,城墙高得吓人,里头屯着三千精兵和够吃三年的粮食。
范匄担心城里有内应,乐王鲋提醒:"朝中大夫都和栾家有仇,就怕魏家反水。得赶紧假传君命把魏舒骗来!"范匄立刻派范鞅去办,自己忙着备车。
乐王鲋又出主意:"咱们得乔装改扮。"正好晋平公在服丧,范匄和乐王鲋就套上丧服,裹着麻布装成妇人模样,混进宫里带着平公逃往固宫。
再说魏舒家在北城,范鞅乘着轻车快马加鞭赶去。老远就看见魏家门前车马齐备,魏舒全副武装坐在车上,正要往南去接应栾盈呢!
范鞅从马车上跳下来,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魏舒跟前,急吼吼地说:"栾盈那帮人反了!主公现在躲在固宫里,我爹和各位大臣都聚在那儿,特意派我来接您!"
魏舒还没回过神来,范鞅一个箭步就蹿上了马车。只见他右手按着剑柄,左手死死拽住魏舒的衣带,那架势把魏舒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。范鞅扯着嗓子冲车夫喊:"快走!"
车夫哆哆嗦嗦地问:"往、往哪儿走啊?"
范鞅眼睛一瞪,声如炸雷:"往东!去固宫!"车轮咯吱咯吱转了个方向,扬起一路尘土,直奔固宫而去。
这马车跑得飞快,后面还跟着一队人马。要知魏舒这一去是吉是凶,咱们下回接着说。
老祁奚力救羊舌 小范鞅智劫魏舒
话说箕遗正在叔虎家中,只等黄渊到来,夜半时候,一齐发作,却被范鞅领兵围住府第,外面家丁不敢聚集,远远观望,亦多有散去者。叔虎乘梯向墙外问曰:“小将军引兵至此,何故?”范鞅曰:“汝平日党于栾盈,今又谋斩关出应,罪同叛逆,吾奉晋侯之命,特来取汝。”叔虎曰:“我并无此事,是何人所说?”范鞅即呼章铿上前,使证之。叔虎力大,扳起一块墙石,望章铿当头打去,打个正著,把顶门都打开了。
范鞅大怒,教军士放火攻门。叔虎慌急了,向箕遗说:“我等宁可死里逃生,不可坐以待缚!”遂提戟当先,箕遗仗剑在后,发声喊,冒火杀出。范鞅在火光中,认得二人,教军士一齐放箭,此时火势熏灼,已难躲避,怎当得箭如飞蝗,二人纵有冲天本事,亦无用处,双双被箭射倒。军士将挠钩搭出,已自半死,绑缚车中,救灭了火。只听得车声骨骨碌碌,火炬烛天而至,乃是中军副将荀虒,率本部兵前来接应。中途正遇黄渊,亦被擒获。范、荀合兵一处,将叔虎、箕遗、黄渊,解到中军元帅范匄处。范匄曰:“栾党尚多,只擒此三人,尚未除患,当悉拘之。”乃复分路搜捕。
绛州城中,闹了一夜,直至天明。范鞅拘到智起、籍偃、州宾等,荀虒拘到中行喜、辛俞,及叔虎之兄羊舌赤、弟羊舌肹,都囚于朝门之外,俟候晋平公出朝,启奏定夺。
单说羊舌赤字伯华,羊舌肹字叔向,与叔虎虽同是羊舌职之子,叔虎是庶母所生。当初叔虎之母原是羊舌夫人房中之婢,甚有美色,其夫欲之,夫人不遣侍寝。时伯华、叔向俱已年长,谏其母勿妒,夫人笑曰:“吾岂妒归哉?吾闻有甚美者,必有甚恶。深山大泽,实生龙蛇,恐其生龙蛇,为汝等之祸,是以不遣耳。”叔向等顺父之意,固请于母,乃遣之。一宿而有孕,生叔虎。及长成,美如其母,而勇力过人。栾盈自幼与之同卧起,相爱宛如夫妇,他是栾党中第一个相厚的。所以兄弟并行囚禁。
大夫乐王鲋字叔鱼,其时方嬖幸于平公。平日慕羊舌赤,肹兄弟之贤,意欲纳交而不得,至是,闻二人被囚,特到朝门,正遇羊舌肹,揖而慰之曰:“子勿忧,吾见主公,必当力为子请。”羊舌肹嘿然不应,乐王鲋有惭色。羊舌赤闻之,责其弟曰:“吾兄弟毕命于此,羊舌氏绝矣。乐大夫有宠于君,言无不从,倘借其片语,天幸赦宥,不绝先人之宗,汝奈何不应,以失要人之意。”羊舌肹笑曰:“死生命也。若天意降祐,必由祁老大夫,叔鱼何能为哉?”羊舌赤曰:“以叔鱼之朝夕君侧,汝曰‘不能',以祁老大夫之致政闲居,而汝曰‘必由之',吾不知其解也!”羊舌肹曰:“叔鱼行媚者也,君可亦可,君否亦否。祁老大夫外举不避仇,内举不避亲,岂独遗羊舌氏乎?”
少顷,晋平公临朝,范匄以所获栾党姓名奏闻。平公亦疑羊舌氏兄弟三人皆在其数,问于乐王鲋曰:“叔虎之谋,赤与肹实与闻否?”乐王鲋心愧叔向,乃应曰:“至亲莫如兄弟,岂有不知?”平公乃下诸人于狱,使司寇议罪。时祁奚已告老,退居于祁,其子祁午与羊舌赤同僚相善,星夜使人报信于父,求其以书达范匄,为赤求宽。奚闻信大惊曰:“赤与肹皆晋国贤臣,有此奇冤,我当亲往救之。”乃乘车连夜入都,未及与祁午相会,便叩门来见范匄。匄曰:“大夫老矣,冒风露而降之,必有所谕。”
祁奚曰:“老夫为晋社稷存亡而来,非为别事。”范匄大惊,问曰:“不知何事关系社稷,有烦老大夫如此用心!”祁奚曰:“贤人,社稷之卫也。羊舌职有劳于晋室,其子赤,肹能嗣其美,一庶子不肖,遂聚而歼之,岂不可惜?昔郤芮为逆,郤缺升朝,父子之罪,不相及也,况兄弟乎?子以私怨,多杀无辜,使玉石俱焚,晋之社稷危矣!”范匄蹴然离席曰:“老大夫所言甚当,但君怒未解,匄与老大夫同诣君所言之。”
于是并车入朝,求见平公,奏言:“赤,肹与叔虎,贤不肖不同,必不与闻栾氏之事;且羊舌之劳,不可废也。”平公大悟,宣赦。赦出赤、肹二人,使复原职,智起、中行喜、籍偃、州宾、辛俞皆斥为庶人,惟叔虎与箕遗、黄渊处斩。赤、肹二人蒙赦,入朝谢恩。事毕,羊舌赤谓其弟曰:“当往祁老大夫处一谢。”肹曰:“彼为社稷,非为我也,何谢焉!”竟登车归第。
羊舌赤心中不安,自往祁午处请见祁奚。午曰:“老父见过晋君,即时回祁去矣,未尝少留须臾也。”羊舌赤叹曰:“彼固施不望报者,吾自愧不及肹之高见也!”髯翁有诗云:
尺寸微劳亦望酬,拜恩私室岂知羞?
必如奚肹才公道,笑杀纷纷货赂求!
州宾复与栾祁往来,范匄闻之,使力士刺杀州宾于家。
却说守曲沃大夫胥午,昔年曾为栾书门客,栾盈行过曲沃,胥午迎款,极其殷勤。栾盈言及城著,胥午许以曲沃之徒助之。留连三日,栾乐等报信已至,言:“阳毕领兵将到!”督戎曰:“晋兵若至,便与交战,未必便输与他。”州绰、邢蒯曰:“专为此事,恐恩主手下乏人,吾二人特来相助。”栾盈曰:“吾未尝得罪于君,特为怨家所陷耳,若与拒战,彼有辞矣,不如逃之,以俟君之见察。”胥午亦言拒战不可,即时收拾车乘,盈与午洒泪而别,出奔于楚。
比及阳毕兵到著邑,邑人言:“盈未曾到此,在曲沃已出奔了。”阳毕班师而归,一路宣布栾氏之罪,百姓皆知栾氏功臣,且栾盈为人好施爱士,无不叹惜其冤者。范匄言于平公,严禁栾氏故臣,不许从栾盈,从者必死。
家臣辛俞初闻栾盈在楚,乃收拾家财数车出城,欲往从之,被守门吏盘住,执辛俞以献于平公,平公曰:“寡人有禁,汝何犯之?”
辛俞再拜言曰:“臣愚甚,不知君所以禁从栾氏者,诚何说也?”
平公曰:“从栾氏者无君,是以禁之。”
辛俞曰:“诚禁无君,则臣知免于死矣,臣闻之:‘三世仕其家则君之,再世则主之。事君以死,事主以勤。'臣自祖若父,以无大援于国,世隶于栾氏,食其禄,今三世矣,栾氏固臣之君也,臣惟不敢无君,是以欲从栾氏,又何禁乎?且盈虽得罪,君逐之而不诛,得无念其先世犬马之劳,赐以生全乎?今羁旅他方,器用不具,衣食不给,或一朝填于沟壑,君之仁德,无乃不终?臣之此去,尽臣之义,成君之仁,且使国人闻之曰:‘君虽危难,不可弃也。'于以禁无君者,大矣。”
平公悦其言,曰:“子姑留事寡人,寡人将以栾氏之禄禄子。”
辛俞曰:“臣固言之矣:‘栾氏,臣之君也。'舍一君又事一君,其何以禁无君者?必欲见留,臣请死!”
平公曰:“子往矣!寡人姑听子,以遂子之志。”
辛俞再拜稽首,仍领了数车辎重,昂然出绛州城而去,史臣有诗称辛俞之忠,诗曰:
翻云覆雨世情轻,霜雪方知松柏荣。
三世为臣当效死,肯将晋主换栾盈?
却说栾盈栖楚境上数月,欲往郢都见楚王,忽转念曰:“吾祖父宣力国家,与楚世仇,倘不相容,奈何?”欲改适齐,而资斧空乏,却得辛俞驱辎重来到,得济其用,遂修整车从,望齐国进发。此周灵王二十一年事也。
再说齐庄公为人,好勇喜胜,不屑居人之下,虽然受命澶渊,终以平阴之败为耻,尝欲广求勇力之士,自为一队,亲率之以横行天下,由是于卿大夫士之外,别立“勇爵”,禄比大夫,必须力举千斤,射穿七札者,方与其选。先得殖绰、郭最,次又得贾举、邴师、公孙傲、封具、铎甫、襄君、偻堙等,共是九人。庄公日日召至宫中,相与驰射击刺,以为笑乐。
一日,庄公视朝,近臣报道:“今有晋大夫栾盈被逐,来奔齐国。”庄公喜曰:“寡人正思报晋之怨,今其世臣来奔,寡人之志遂矣!”欲遣人往迎之。大夫晏婴出奏曰:“不可!不可!小所以事大者,信也。吾新与晋盟,今乃纳其逐臣,倘晋人来责,何以对之?”庄公大笑曰:“卿言差矣!齐、晋匹敌,岂分小大?昔之受盟,聊以纾一时之急耳,寡人岂终事晋,如鲁、卫、曹、邾者耶?”遂不听晏婴之言,使人迎栾盈入朝。
盈谒见,稽首哭诉其见逐之繇,庄公曰:“卿勿忧,寡人助卿一臂,必使卿复还晋国!”栾盈再拜称谢,庄公赐以大馆,设宴相款,州绰、邢蒯侍于栾盈之傍。
庄公见其身大貌伟,问其姓名,二人以实告,庄公曰:“向日平阴之役,擒我殖绰、郭最者非尔耶?”绰蒯叩首谢罪,庄公曰:“寡人慕尔久矣!”命赐酒食,因谓盈曰:“寡人有求于卿,卿不可辞!”盈对曰:“苟可以应君命者,即发肤无所爱!”庄公曰:“寡人无他求,欲暂乞二勇士为伴耳!”栾盈不敢拒,只得应允,怏怏登车,叹曰:“幸彼未见督戎,不然,亦为所夺矣!”
庄公得州绰、邢蒯,列于“勇爵”之末。二人心中不服,一日,与殖绰、郭最同侍于庄公之侧,二人假意佯惊,指绰、最曰:“此吾国之囚,何得在此?”郭最应曰:“吾等昔为奄狗所误,须不比你跟人逃窜也!”州绰怒曰:“汝乃我口中之虱,尚敢跳动耶?”殖绰亦怒曰:“汝今日在我国中,也是我盘中之肉矣!”邢蒯曰:“既然汝等不能相容,即当复归吾主!”郭最曰:“堂堂齐国,难道少了你两人不成!”四人语硬面赤,各以手抚佩剑,渐有相并之意。
庄公用好言劝解,取酒劳之,谓州绰、邢蒯曰:“寡人固知二卿不屑居齐人之下也!”乃更“勇爵”之名为“龙”“虎”二爵,分为左右,右班“龙爵”,州绰、邢蒯为首,又选得齐人卢蒲癸、王何,使列其下,左班“虎爵”,则以殖绰、郭最为首,贾举等七人,依旧次序,众人与其列者,皆以为荣。惟州、邢、殖、郭四人,到底以下各不和顺。
时崔杼、庆封以援立庄公之功,位皆上卿,同执国政,庄公常造其第,饮酒作乐,或时舞剑射棚,无复君臣之隔。
单说崔杼之前妻,生下二子,曰成,曰疆,数岁而妻死。再娶东郭氏,乃是东郭偃之妹,先嫁与棠公为妻,谓之棠姜,生一子,名曰棠无咎。那棠姜有美色,崔杼因往吊棠公之丧,窥见姿容,央东郭偃说合,娶为继室。亦生一子,曰明。崔杼因宠爱继室,遂用东郭偃、棠无咎为家臣,以幼子崔明托之,谓棠姜曰:“俟明长成,当立为适子!”此一段话,且搁过一边。
且说齐庄公一日饮于崔杼之室,崔杼使棠姜奉酒。庄公悦其色,乃厚赂东郭偃,使之通意,乘间与之私合。来往多遍,崔杼渐渐知觉,盘问棠姜。棠姜曰:“诚有之,彼挟国君之势以临我,非一妇人所敢拒也!”杼曰:“然则汝何不言?”棠姜曰:“妾自知有罪,不敢言耳!”崔杼嘿然久之,曰:“此事与汝无干!”自此有谋弑庄公之意,
周灵王二十二年,吴王诸樊求婚于晋,晋平公以女嫁之。齐庄公谋于崔杼曰:“寡人许纳栾盈,未得其便,闻曲沃守臣乃栾盈之厚交,今欲以送媵为名,顺便纳栾盈于曲沃,使之袭晋,此事如何?”
崔杼衔恨齐侯,私心计较,正欲齐侯结怨于晋,待晋侯以兵来讨,然后委罪于君,弑之以为媚晋之计,今日庄公谋纳栾盈,正中其计,乃对曰:“曲沃人虽为栾氏,恐未能害晋,主公必然亲率一军,为之后继,若盈自曲沃而入,主公扬言伐卫,由濮阳自南而北,两路夹攻,晋必不支。”
庄公深以为然,以其谋告于栾盈,栾盈甚喜,家臣辛俞谏曰:“俞之从主,以尽忠也,亦愿主之忠于晋君也!”盈曰:“晋君不以我为臣,奈何?”辛俞曰:“昔纣囚文王于羑里,文王三分天下,以服事殷。晋君不念栾氏之勋,黜逐吾主,糊口于外,谁不怜之,一为不忠,何所容于天地之间耶?”栾盈不听,辛俞泣曰:“吾主此行,必不免。俞当以死相送!”乃拔佩刀自刎而死。史臣有赞云:
盈出则从,盈叛则死。
公不背君,私不背主。
卓哉辛俞!晋之义士。
齐庄公遂以宗女姜氏为媵,遣大夫析归父送之于晋,多用温车,载栾盈及其宗族,欲送至曲沃。州绰、邢蒯请从,庄公恐其归晋,乃使殖绰、郭最代之,嘱曰:“事栾将军,犹事寡人也!”
行过曲沃,盈等遂易服入城,夜叩大夫胥午之门。午惊异,启门而出,见栾盈,大惊曰:“小恩主安得到此?”盈曰:“愿得密室言之。”午乃迎盈入于深室之中,盈执胥午之手,欲言不言,不觉泪下,午曰:“小恩主有事,且共商议,不须悲泣。”盈乃收泪告曰:“吾为范、赵诸大夫所陷,宗祀不守,今齐侯怜其非罪,致我于此,齐兵且踵至矣,子若能兴曲沃之甲,相与袭绛,齐兵攻其外,我等攻其内,绛可入也,然后取诸家之仇我者而甘心焉,因奉晋侯以和于齐,栾氏复兴,在此一举!”
午曰:“晋势方强,范、赵、智、荀诸家又睦,恐不能侥幸,徒以自贼,奈何?”
盈曰:“吾有力士督戎一人,可当一军。且殖绰、郭最,齐国之雄,栾乐、栾鲂,强力善射,晋虽强,不足惧也。昔我佐魏绛于下军,其孙舒每有请托,我无不周旋,彼感吾意,每思图报,若更得魏氏内助,此事可八九矣,万一举事不成,虽死无恨!”午曰:“俟来日探人心何如,乃可行也!”
盈等遂藏于深室。
至次日,胥午托言梦共太子,祭于其祠,以馂余飨其官属,伏栾盈于壁后,三觞乐作,胥午命止之,曰:“共太子之冤,吾等忍闻乐乎?”众皆嗟叹。胥午曰:“臣子,一例也,今栾氏世有大功,同朝谮而逐之,亦何异共太子乎?”众皆曰:“此事通国皆不平,不知孺子犹能返国否?”胥午曰:“假如孺子今日在此,汝等何以处之!”众皆曰:“若得孺子为主,愿为尽力,虽死无悔!”坐中多有泣下者。
胥午曰:“诸君勿悲。栾孺子见在此!”栾盈从屏后趋出,向众人便拜。众人俱拜。
盈乃自述还晋之意:“若得重到绛州城中,死亦瞑目!”众人俱踊跃愿从。是日畅饮而散。
次日,栾盈写密信一封,托曲沃贾人送至绛州魏舒处。舒亦以范、赵所行太过,得此密信,即写回书,言:“某裹甲以待,只等曲沃兵到,即便相迎。”栾盈大喜。
胥午搜括曲沃之甲,共二百二十乘,栾盈率之。栾之族人能战者皆从,老弱俱留曲沃。督戎为先锋,殖绰、栾乐在右,郭最、栾鲂在左,黄昏起行,来袭绛都。
自曲沃至绛,止隔六十余里,一夜便到。坏郭而入,直抵南门。绛人犹然不知,正是“疾雷不及掩耳”,刚刚掩上城门,守御一无所设,不消一个时辰,被督戎攻破,招引栾兵入城,如入无人之境。
时范匄在家,朝饔方彻,忽然乐王鲋喘吁而至,报言:“栾氏已入南门。”范匄大惊,急呼其子范鞅敛甲拒敌。乐王鲋曰:“事急矣!奉主公走固宫,犹可坚守。”固宫者,晋文公为吕、郤焚宫之难,乃于公宫之东隅,别筑此宫,以备不测,广宽十里有余,内有宫室台观,积粟甚多,轮选国中壮甲三千人守之,外掘沟堑,墙高数仞,极其坚固,故曰固宫。
范匄忧国中有内应,鲋曰:“诸大夫皆栾怨家,可虑惟魏氏耳。若速以君命召之,犹可得也!”范匄以为然。乃使范鞅以君命召魏舒,一面催促仆人驾车。乐王鲋又曰:“事不可知,宜晦其迹。”时平公有外家之丧,范匄与乐王鲋俱衷甲加墨缞,以绖蒙其首,诈为妇人,直入宫中,奏知平公,即御公以入于固宫。
却说魏舒家在城北隅,范鞅乘轺车疾驱而往,但见车徒已列门外,舒戎装在车,南向将往迎栾盈矣。范鞅下车,急趋而进曰:“栾氏为逆,主公已在固宫,鞅之父与诸大臣,皆聚于君所,使鞅来迎吾子。”魏舒未及答语,范鞅踊身一跳,早已登车,右手把剑,左手牵魏舒之带,唬得魏舒不敢做声。范鞅喝令:“速行!”舆人请问:“何往?”范鞅厉声曰:“东行往固宫!”于是车徒转向东行,径到固宫。
未知后事何如,再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