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那尹公佗啊,压根没把庾公的话当回事,调转马头又去追卫献公。这一路快马加鞭跑了二十多里地,总算是追上了。
公孙丁勒住缰绳,眯着眼打量来人。尹公佗在马上拱了拱手:"我师父庾公跟您有师徒情分,可我没受过您指点。咱们素不相识,今日各为其主,可别怪我手下无情!"
"年轻人哪,"公孙丁摇摇头,风吹得他花白胡子直颤,"你这一身本事从哪儿来的?做人可不能忘本啊!"说着把缰绳往献公手里一塞。说时迟那时快,尹公佗的箭已经破空而来。只见老头儿不慌不忙,伸手一抓,那支箭就跟长了眼睛似的落在他掌心。
"还给你!"公孙丁搭箭拉弓,嗖的一声,尹公佗躲闪不及,左臂顿时鲜血直流。还没等他喊出声,第二支箭已经穿心而过。后头跟着的兵丁吓得魂飞魄散,丢下车驾四散奔逃。卫献公拍着胸口直喘:"要不是老将军神箭,寡人今日就要交代在这儿了!"
马车又跑了十来里,后头突然尘土飞扬。献公面如土色,正哆嗦着要说话,却见来人是自家兄弟公子鱼。这位同母胞弟单枪匹马追来护驾,汗湿的衣裳都贴在了背上。兄弟俩抱头痛哭一场,这才结伴逃往齐国。齐灵公倒是客气,把他们安顿在莱城住下。
那边卫国可热闹了。孙林父和宁殖一合计,把公子剽扶上了君位,这就是卫殇公。消息传到晋国,晋悼公捻着胡子问中行偃:"他们这么随便换国君,不合规矩吧?"中行偃耸耸肩:"卫献公不得人心,咱们何必管这闲事?"这话传到齐灵公耳朵里,他拍案大笑:"晋国这是没出息了!此时不称霸更待何时?"当即发兵攻打鲁国北境,在郕地抢了个盆满钵满。
说起齐灵公的家务事,那可真是乱成一锅粥。原配鲁女颜姬没生儿子,陪嫁的鬷姬倒是生了公子光,早早就立为太子。可宠妾戎子把妹妹仲子生的公子牙当亲儿子养,天天吹枕头风。灵公被缠得没法子,竟把太子光打发去守即墨,转头就改立牙当太子。鲁襄公派人来质问,反倒惹得灵公恼羞成怒,干脆先下手为强攻打鲁国。
这年冬天晋悼公病逝,新君晋平公刚即位就遇上鲁国来求救兵。中行偃摸着下巴说:"等开春会盟时,要是齐国不来,再收拾他们不迟。"第二年溴梁会盟,齐国果然只派大夫高厚来应付。中行偃气得要抓人,高厚鞋都跑掉一只才逃回去。齐国转头又去攻打鲁国防城,守将臧坚战死,鲁国使者叔孙豹哭丧着脸又来找晋国帮忙。
就在发兵前夕,中行偃做了个怪梦。梦里黄衣使者带他到大殿上,看见晋厉公、栾书等一帮死人跪着打官司。厉公突然跳起来要砍他脑袋,吓得他双手捧着头逃跑,路上遇见巫者灵皋给他正了正脑袋。第二天真遇见这巫者,老头掐指一算:"将军命不久矣,不过伐齐还能成功。"中行偃仰天大笑:"能灭齐国,死又何妨!"
十二路诸侯大军浩浩荡荡杀向齐国。齐灵公派高厚辅佐太子牙守都城,自己带着崔杼、庆封等将领在平阴城布防。他们在城南防门外挖了条一里宽的壕沟,太监夙沙卫急得直跺脚:"要么主动出击,要么选险要处防守,这破沟顶什么用啊!"灵公却得意洋洋:"这么宽的沟,他们还能飞过来不成?"
中行偃听说后笑得直拍大腿。他让鲁卫军队走须句,邾莒军队走城阳,自己带着主力正面进攻。还让士兵在山谷里扎草人、树旗帜,车辕绑上树枝拖着跑,弄得尘土飞扬像有千军万马。这疑兵之计摆得,连山里的鸟雀都不敢落脚了。
晋国大军分作三路,浩浩荡荡杀向齐国。荀偃和士匄带着宋国、郑国的兵马走中路,赵武、韩起率领上军和滕国、薛国的军队在右路,魏绛、栾盈领着下军和曹国、杞国、小邾国的部队在左路。每辆战车上都装满木头石块,步兵们每人背着一袋土。等到了齐国防门,三路大军同时放炮为号,把车上的木石往壕沟里一倒,再加上数万袋土,转眼间就把壕沟填平了。晋军挥舞着大刀长斧冲杀进去,齐兵哪里抵挡得住,被杀得七零八落。
齐将析归父差点被晋军活捉,好不容易才逃回平阴城。他慌慌张张跑去见齐灵公,上气不接下气地说:"晋军分三路填平壕沟杀过来,声势浩大,实在挡不住啊!"灵公这才害怕起来,赶紧登上巫山瞭望敌情。只见远处山野险要之处,到处旌旗招展,车马奔驰。灵公吓得脸色发白:"诸侯联军怎么这么多!咱们还是先避一避吧。"转头问众将:"谁敢留下来断后?"
这时夙沙卫站出来说:"微臣愿领一支人马断后,保主公平安撤退。"灵公正要答应,忽然两员大将同时出列。这二人一个叫殖绰,一个叫郭最,都是力敌万夫的猛将。他们昂着头说:"堂堂齐国,难道要靠一个宦官来断后?传出去岂不让诸侯笑掉大牙!臣等愿替夙沙卫断后。"灵公连连点头:"有二位将军断后,寡人就放心了。"夙沙卫被当众羞辱,涨红了脸退下,只得跟着灵公先走。
约莫走了二十多里,来到石门山险要处。这地方两边都是悬崖峭壁,中间只有一条羊肠小道。夙沙卫越想越气,存心要给殖绰、郭最难堪。等齐军主力通过后,他竟把随行的三十多匹马全杀了堵在路上,又用几辆大车横着堵住山口,这才扬长而去。
再说殖绰、郭最带着断后部队缓缓撤退。刚到石门山口,就见满地死马,大车横七竖八拦着路。二人对视一眼,恨恨地说:"这必是夙沙卫那阉人使坏!"急忙命士兵搬开死马清路。可前面大车挡道,每匹马都得先往后抬,再扔到路边,费了九牛二虎之力。士兵虽多,奈何山路狭窄,根本施展不开。正忙乱间,忽听身后尘土飞扬——晋国猛将州绰已经追来了!
殖绰刚要调转车头迎战,一支利箭破空而来,正中他左肩。郭最急忙张弓要射,殖绰却摆手拦住。州绰见他这般气度,也收起兵器。殖绰忍着痛拔出箭,朗声问道:"来将何人?能射中我殖绰的肩膀,也算条好汉!报上名来。"州绰答道:"我乃晋国州绰。"殖绰大笑:"原来是你!人们常说'莫相谑,怕二绰',咱们都是当世名将,英雄惜英雄,何必自相残杀?"
州绰点头道:"你说得在理。但各为其主,不得不战。将军若愿归顺,我保你不死。"殖绰将信将疑:"此话当真?"州绰当即指天发誓:"若不能保全将军性命,愿与将军同死!"殖绰转头对郭最说:"既如此,咱们的性命就托付给州将军了。"说罢,二人双双下马受缚,部下也都投降了。
州绰押着二将到中军请功,还特意夸赞他们的勇猛。中行偃下令先把他们关在中军,等班师后再发落。晋军继续向平阴推进,沿途城邑都不攻打,直奔齐国都城临淄。这时鲁、卫、邾、莒等国军队也赶到了。范鞅率部攻打雍门,见城门外芦苇丛生,就放火烧了起来。州绰也在申池放火烧竹林。各路诸侯一齐火攻,把临淄外城烧成一片火海,喊杀声震天动地,箭矢都射到了城楼上。城中百姓乱作一团,齐灵公吓得魂不附体,偷偷命人备车要从东门逃跑。
大夫高厚见状,一个箭步冲上去,拔剑砍断车辕缰绳,哭着劝谏:"晋军虽强,但孤军深入必有后患。主公若弃城而走,都城就守不住了!请再坚持十日,若实在守不住,那时再走不迟。"灵公这才勉强留下。高厚亲自督战,带领军民死守城池。
就在诸侯联军围城的第六天,郑国突然送来紧急军报。原来是大夫公孙舍之和公孙夏联名密信,说留守国内的子孔暗中勾结楚国,准备引楚军伐郑。如今楚军已到鱼陵,眼看就要打过来了。郑简公吓得面如土色,赶紧拿着信去找晋平公。平公召中行偃商议,中行偃捋着胡子说:"我军长途奔袭临淄,本想一鼓作气拿下齐国。如今齐国防守严密,郑国又危在旦夕。要是郑国有个闪失,天下人都会怪罪晋国。不如先撤军救郑,反正这次已经把齐侯吓破胆了,料他不敢再侵犯鲁国。"平公点头称是,当即下令撤围。郑简公匆匆告辞,先行回国去了。
诸侯联军走到祝阿时,晋平公还在为楚军的事发愁,连酒都喝不下。乐师师旷说:"让臣用音乐占卜一下。"说完先吹奏《南风》,又奏《北风》。《北风》悠扬平和,《南风》却低沉肃杀。师旷放下乐器奏道:"《南风》气势衰弱,暗藏凶兆。楚军不但无功而返,恐怕还要自食其果。不出三日,必有好消息!"
这位师旷字子野,是晋国第一智者。他从小酷爱音乐,但总觉得学艺不精,曾感叹道:"技艺不精是因为分心,分心是因为看得太多。"竟用艾叶熏瞎双眼,从此专心钻研音乐。久而久之,竟能通过音律预知天时人事,判断吉凶祸福。晋侯对他深信不疑,每次出征都带在身边。这次听他这么说,就下令全军暂驻等候。果然不到三天,探子就带着郑国大夫公孙虿来报喜:"楚军已经退兵了!"
晋平公一听这消息,眼睛都瞪圆了,赶紧让公孙虿细细道来。公孙虿抹了把汗说:"楚国人自从子庚接替子囊当了令尹,就憋着要给祖上报仇,盘算着攻打郑国。那郑国的公子嘉暗地里和楚国勾搭,答应等楚军一到,就假装带兵迎敌,实则是要开城门接应。幸亏公孙舍之和公孙夏两位大人机灵,早看出公子嘉的诡计,赶紧收拢兵马守城,严查进出的人。公子嘉见事情败露,愣是没敢出城接应。"
"楚将子庚带着大军渡过颍水,左等右等不见内应,只好在鱼齿山下扎营。谁承想赶上连天大雪,营地里积水都漫过膝盖,士兵们只能往高处躲,冻死的超过半数。那些活着的士兵怨声载道,子庚实在撑不住,只好灰溜溜撤兵了。我家国君已经处死了叛贼公子嘉,怕耽误军情,特地派我连夜赶来报信。"
晋平公拍案叫绝:"师旷先生真是神了!"原来之前师旷听乐曲就能预知吉凶。平公立即把楚军无功而返的消息传遍诸侯,各国使节纷纷回国。这年腊月里寒风刺骨,晋军刚要渡河,已经是来年开春了。
中行偃走到半路,突然头上长了个毒疮,疼得直打滚,只好停在著雍养病。拖到二月间,那毒疮溃烂流脓,连眼珠子都掉出来了——当年梗阳巫师的预言,这下全都应验了。趁着这乱子,齐国降将殖绰和郭最砸开枷锁,一溜烟逃回老家去了。
范匄带着中行偃的儿子吴扶灵柩回国,晋平公让吴继承父职,又提拔范匄当元帅。转眼到了五月,齐灵公病得起不来床,崔杼和庆封一合计,连夜把流亡的太子光接回来。庆封带着家兵闯进太傅高厚家,二话不说就砍了老头脑袋。太子光杀进宫里,先宰了宠妃戎子,又结果了弟弟公子牙。灵公听到动静,一口鲜血喷出老远,当场就咽了气。
太监夙沙卫见势不妙,带着家眷逃到高唐据守。新即位的齐庄公派庆封去追,愣是攻了一个多月没打下来。守东门的壮士工偻看出夙沙卫成不了气候,偷偷往城下射了封密信,约定半夜在东北角接应。庄公将信将疑,殖绰和郭最拍着胸脯说:"咱哥俩在石门山吃过亏,正想找这阉人算账呢!"
半夜三更,城头果然垂下几条长绳。殖绰他们顺着绳子爬上城墙,工偻带着人马直扑夙沙卫老巢,郭最趁机打开城门。等庄公带兵冲进来时,夙沙卫已经被捆成粽子押到跟前。庄公指着他鼻子骂:"你这没卵子的东西!当初帮着那小崽子夺位,现在怎么不跟着去阴间伺候?"夙沙卫耷拉着脑袋不吭声,庄公当场叫人把他剁成肉酱分给将士们吃。
这时候晋国范匄听说齐国内乱,又带着大军压境。刚渡过黄河就听说齐灵公死了,范匄摸着胡子说:"趁人家办丧事打仗不地道。"立马撤兵回国。齐国大夫晏婴——就是那个身高不足五尺却满肚子主意的聪明人——赶紧劝新君:"晋国给咱留面子,咱得投桃报李啊。"于是齐国主动求和,两国在澶渊会盟,总算消停了一年多。
要说晋国下军副将栾盈,那可是世代卿相的栾家第七代传人。他们家在朝中盘根错节,光联姻的权贵就占了大半个朝廷。这栾盈虽然出身显赫,却特别礼贤下士,手下能人异士多得是。有个叫督戎的力士,双手各持一戟,能举起千斤重物,是他的贴身保镖。
栾盈他爹死后,守寡的栾祁夫人耐不住寂寞,看上了常来府里办事的俊俏家臣州宾。趁着儿子带兵在外,这俩人明目张胆地鬼混,还把家里值钱物件大把大把往外送。栾盈回来后气得要命,又不好直接收拾亲娘,只好拿看门的侍卫撒气,严查进出人员。
栾祁又羞又怕,趁回娘家给父亲范匄祝寿的机会,添油加醋告黑状:"您外孙说要跟范家势不两立呢!"正巧范匄的儿子范鞅也在旁边帮腔。老头子一听这还了得,赶紧向晋平公打小报告。平公私下问大夫阳毕,这阳毕早就看栾家不顺眼,趁机进言:"当年栾书弑君的事儿还没清算呢!"一桩惊天阴谋就这么埋下了种子。
晋平公搓着手指,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:"当年栾书扶立先君有功,如今他儿子栾盈又没犯什么大错,咱们无缘无故收拾人家,说不过去吧?"
阳毕凑近半步,压低声音:"主公啊,栾书当年拥立先君就是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过!先君只顾着报恩,把国仇家恨都忘了。您现在要是再纵容他们,后患无穷啊!"他眼珠子一转,"要是觉得栾盈罪证不足,不如先收拾他的党羽,放栾盈一条生路。他要是敢造反,咱们正好名正言顺除掉他;要是逃到别国去,也算主公仁至义尽。"
平公听得直点头,连夜把范匄召进宫商量。范匄捋着胡子说:"栾盈还在都城就动他的人,这不是逼他狗急跳墙吗?不如派他去修著邑城墙。等他一走,树倒猢狲散,剩下那些虾兵蟹将就好对付了。"平公拍案叫绝:"妙啊!"
第二天栾盈接到调令,他手下箕遗急得直跺脚:"主子您想想,赵家记着下宫之变的仇,中行家恨咱们伐秦时坑了他们,范家为范鞅被逐的事憋着火呢!智家现在当家的还是个毛孩子,程郑又得国君宠信。咱们栾家现在就是孤家寡人啊!修城墙这种活儿哪用得着您去?不如推辞看看国君什么意思,也好早作打算。"
栾盈苦笑着摇头:"君命难违。我要真有罪,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;要是没罪,百姓自然会替我说话,谁能害我?"说完就叫上心腹督戎驾车,头也不回地往著邑去了。
才过三天,平公上朝时突然变脸,拍着案几对大臣们说:"栾书当年弑君的罪还没清算,如今他子孙还在朝堂上晃悠,寡人脸上无光啊!你们说怎么办?"底下大臣异口同声:"赶出去!"
当天就把栾书的罪状写成告示贴在城门上,派阳毕带兵去追栾盈。留在都城的栾家族人全被赶出家门,封地也被没收。栾乐、栾鲂带着族人,连同州绰、邢蒯一窝蜂逃出绛城去追栾盈。
叔虎扯着箕遗的袖子,和黄渊落在后头,赶到城门时已经宵禁。听说要搜捕栾氏同党,几个人一合计,各自回家召集家丁,打算半夜杀出东门。谁知隔壁住着赵武的门客章铿,听见动静赶紧报信。赵武转脸就告诉范匄,范匄立刻派儿子范鞅带着三百精兵把叔虎家围了个水泄不通。
这正是:才离虎穴又入笼,且看蛟龙怎脱身。
诸侯同心围齐国 晋臣合计逐栾盈
话说尹公佗不信庾公之言,复身来追卫侯,驰二十余里,方才赶著。公孙丁问其来意,尹公佗曰:“吾师庾公,与汝有师弟之恩;我乃庾公弟子,未尝受业于子,如路人耳,岂可徇私情于路人,而废公义于君父乎?”公孙丁曰:“汝曾学艺于庾公,可想庾公之艺从何而来?为人岂可忘本!快快回转,免伤和气。”尹公佗不听,将弓拽满,望公孙丁便射。
公孙丁不慌不忙,将辔授与献公,候箭到时,用手一绰,轻轻接住,就将来箭搭上弓弦,回射尹公佗,尹公佗急躲避时,扑的一声,箭已贯其左臂,尹公佗负痛,弃弓而走,公孙丁再复一箭,结果了尹公佗性命。吓得随行军士,弃车逃窜,献公曰:“若非吾子神箭,寡人一命休矣!”公孙丁仍复执辔奔驰。
又十余里,只见后面车声震动,飞也似赶来,献公曰:“再有追兵,何以自脱?”正在慌急之际,后车看看相近。视之,乃同母之弟、公子鱼专冒死赶来从驾,献公方才放心。
遂做一路奔至齐国,齐灵公馆之于莱城。宋儒有诗谓献公不敬大臣,自取奔亡,诗曰:
尊如天地赫如神,何事人臣敢逐君?
自是君纲先缺陷,上梁不正下梁蹲!
孙林父既逐献公,遂与宁殖合谋迎公子剽为君,是为殇公。
使人告难于晋,晋悼公问于中行偃曰:“卫人出一君复立一君,非正也,当何以处之!”偃对曰:“卫衎无道,诸侯莫不闻,今臣民自愿立剽,我勿与知可也。”悼公从之。
齐灵公闻晋侯不讨孙、宁逐君之罪,乃叹曰:“晋侯之志惰矣!我不乘此时图伯,更待何时?”乃帅师伐鲁北鄙,围郕,大掠而还,时周灵王之十四年也。
原来齐灵公初娶鲁女颜姬为夫人,无子;其媵鬷姬生子曰光,灵公先立为太子。又有嬖妾戎子亦无子,其娣仲子生子曰牙,戎子抱牙以为己子。他姬生公子杵臼,无宠。戎子恃爱,要得立牙为太子。灵公许之,仲子谏曰:“光之立也,久矣!又数会诸侯,今无故而废之,国人不服,后必有悔!”灵公曰:“废立在我,谁敢不服!”遂使太子光率兵守即墨。光去后,即传旨废之,更立牙为太子,使上卿高厚为太傅。
寺人夙沙卫强而有智,以为少傅。鲁襄公闻齐太子光之废,遣使来请其罪,灵公不能答,反虑鲁国将来助光争国,所以与鲁为仇,首先加兵,欲以兵威胁鲁,然后杀光。此乃灵公无道之极也。鲁使人告急于晋,因悼公抱病,不能救鲁。
是冬,晋悼公薨,群臣奉世子彪即位,是为平公。鲁又使叔孙豹吊贺,且告齐患。荀偃曰:“俟来春当会诸侯,若齐不赴会,讨之未晚。”
周灵王十五年,晋平公元年,大合诸侯于溴梁。齐灵公不至,使大夫高厚代。荀偃大怒,欲执高厚,高厚逃归。复兴师伐鲁北鄙,围防,杀守臣臧坚。叔孙豹再至晋国求救,平公乃命大将中行偃合诸侯之兵,大举伐齐。
中行偃点军方回,是夜得一梦,梦见黄衣使者执一卷文书,来拘偃对证。偃随之行,至一大殿宇,上有王者冕旒端坐,使者命偃跪于丹墀之下,觑同跪者乃是晋厉公、栾书、程滑、胥童、长鱼矫、三郤一班人众,偃心下暗暗惊异。闻胥童等与三郤争辩良久,不甚分明,须臾狱卒引去,止留厉公、栾书、中行偃、程滑四人。厉公诉被弑始末,栾书辩曰:“下手者,程滑也。”程滑曰:“主谋皆出书、偃,滑不过奉命而已,安得独归罪于我!”殿上王者降旨曰:“此时栾书执政,宜坐首恶,五年之内,子孙绝灭。”
厉公忿然曰:“此事亦由逆偃助力,安得无罪!”即起身抽戈击偃之首,梦中觉首坠于前。偃以手捧其首,跪而戴之。走出殿门,遇梗阳巫者灵皋。皋谓曰:“子首何歪也!”代为正之,觉痛极而醒,深以为异。
次日入朝,果遇见灵皋于途,乃命之登车,将夜来所梦,细述一遍。灵皋曰:“冤家已至,不死何为?”偃问曰:“今欲有事东方,犹可及乎?”皋对曰:“东方恶气太重,伐之必克,主虽死,犹可及也。”偃曰:“能克齐,虽死可矣!”乃帅师济河,会诸侯于鲁济之地。
晋、宋、鲁、卫、郑、曹、莒、邾、滕、薛、杞、小邾共十二路车马,一同往齐国进发。齐灵公使上卿高厚辅太子牙守国,自帅崔杼、庆封、析归父、殖绰、郭最、寺人夙沙卫等,引著大军,屯于平阴之城。
城南有防,防有门,使析归父于防门之外,深掘壕堑,横广一里,选精兵把守,以遏敌师。寺人夙沙卫进曰:“十二国人心不一,乘其初至,当出奇击之,败其一军,则余军俱丧气矣。如不欲战,莫如择险要而守之,区区防门之堑,未可恃也。”齐灵公曰:“有此深堑,彼军安能飞渡耶?”
却说中行偃闻齐师掘堑而守,笑曰:“齐畏我矣!必不能战,当以计破之。”乃传令使鲁、卫之兵自须句取路,使邾、莒之兵自城阳取路,俱由琅琊而入。我等大兵从平阴攻进,约定在临淄城下相会,四国领计去了。使司马张君臣,凡山泽险要之处,俱虚张旗帜,布满山谷,又束草为人,蒙以衣甲,立于空车之上,将断木缚于车辕,车行木动,扬尘蔽天,力士挽大旆引车,往来于山谷之间,以为疑兵。
荀偃、士匄率宋、郑之兵居中,赵武、韩起率上军,同滕、薛之兵在右,魏绛,栾盈率下军,同曹、杞、小邾之兵在左,分作三路,命车中各载木石,步卒每人携土一囊,行至防门,三路炮声相应,各将车中木石,抛于堑中,加以土囊数万,把壕堑顷刻填平,大刀阔斧,杀将进去,齐兵不能当抵,杀伤大半。析归父几为晋兵所获,仅以身免。
逃入平阴城中,告诉灵公,言:“晋兵三路填堑而进,势大难敌。”灵公始有惧色,乃登巫山以望敌军,见到处山泽险要之地,都有旗帜飘扬,车马驰骤,大惊曰:“诸侯之师,何其众也。且暂避之。”问诸将:“谁人敢为后殿?”夙沙卫曰:“小臣愿引一军断后,力保主公无虞。”灵公大喜。忽有二将并出奏曰:“堂堂齐国,岂无一勇力之士?而使寺人殿其师,岂不为诸侯笑乎?臣二人情愿让夙沙卫先行。”二将者,乃殖绰、郭最也,俱有万夫不当之勇”灵公曰:“将军为殿,寡人无后顾之忧矣!”夙沙卫见齐侯不用,羞惭满面而退,只得随齐侯先走。
约行二十余里,至石门山,乃是险隘去处,两边俱是大石,只中间一条路径,夙沙卫怀恨绰、最二人,欲败其功,候齐军过尽,将随行马三十余匹,杀之以塞其路,又将大车数乘,联络如城,横截山口。
再说绰、最二将领兵断后,缓缓而退。将及石门隘口,见死马纵横,又有大车拦截,不便驰驱,乃相顾曰:“此必夙沙卫衔恨于心,故意为此。”急教军士搬运死马,疏通路径。因前有车阻,逐一匹要退后抬出,撇于空处,不知费了多少工夫。军士虽多,其奈路隘,有力无用,背后尘头起处,晋骁将州绰一军早到。殖绰方欲回车迎敌,州绰一箭飞来,恰射中殖绰的左肩。郭最弯弓来救,殖绰摇手止之。州绰见殖绰如此光景,亦不动手。
殖绰不慌不忙,拔箭而问曰:“来将何人?能射殖绰之肩,也算好汉了!愿通姓名。”对曰:“吾乃晋国名将州绰也。”殖绰曰:“小将非别,齐国名将殖绰的便是。将军岂不闻人语云:‘莫相谑,怕二绰!'我与将军以勇力齐名,好汉惜好汉,何忍自相戕贼乎?”州绰曰:“汝言虽当,但各为其主,不得不然。将军若肯束身归顺,小将力保将军不死。”殖绰曰:“得无相欺否?”州绰曰:“将军如不见信,请为立誓。若不能保全将军之命,愿与俱死。”殖绰曰:“郭最性命,今亦交付将军。”言罢,二人双双就缚。随行士卒,尽皆投降。史臣有诗云:
绰最赳赳二虎臣,相逢狭路志难伸。
覆军擒将因私怨,辱国依然是寺人。
州绰将绰、最二将解至中军献功。且称其骁勇可用,中行偃命暂囚于中军,候班师定夺。大军从平阴进发,所过城郭,并不攻掠,径抵临淄外郭之下。鲁、卫、邾、莒兵俱到。
范鞅先攻雍门,雍门多芦荻,以火焚之。州绰焚申池之竹木,各军一齐俱火攻,将四郭尽行焚毁,直逼临淄城下,四面围住,喊声震地,矢及城楼,城中百姓慌乱。灵公十分恐惧,暗令左右驾车,欲开东门出走,高厚知之,疾忙上前,抽佩剑断其辔索,涕泣而谏曰:“诸军虽锐,然深入岂无后虞?不久将归矣。主公一去,都城不可守也。愿更留十日,如力竭势亏,走犹未晚。”灵公乃止。
高厚督率军民,协力固守。
却说各兵围齐,至第六日,忽有郑国飞报来到,乃是大夫公孙舍之与公孙夏连名缄封,内中有机密至紧之事,郑简公发而视之,略云:
臣舍之、臣夏,奉命与子孔守国,不意子孔有谋叛之心,私自送款于楚,欲招引楚兵伐郑,己为内应。今楚兵已次鱼陵,旦夕将至,事在危急,幸星夜返旆,以救社稷。
郑简公大惧,即持书至晋军中,送与晋平公看了。平公召中行偃议之。偃对曰:“我兵不攻不战,竟走临淄,指望乘此锐气,一鼓而下。今齐守未亏,郑国又有楚警,若郑国有失,咎在于晋,不如且归,为救郑之计。此番虽不曾破齐,料齐侯已丧胆,不敢复侵犯鲁国矣!”平公是其言,乃解围而去。郑简公辞晋先归。
诸侯行至祝阿,平公以楚师为忧,与诸侯饮酒,不乐。师旷曰:“臣请以声卜之。”乃吹律歌《南风》,又歌《北风》。《北风》和平可听,《南风》声不扬,且多肃杀之声。旷奏曰:“《南风》不竞,其声近死,不惟无功,且将自祸。不出三日,当有好音至矣!”
师旷字子野,乃晋国第一聪明之士。从幼好音乐,苦其不专,乃叹曰:“技之不精,由于多心,心之不一,由于多视。”乃以艾叶薰瞎其目,专意音乐,遂能察气候之盈虚,明阴阳之消长,天时人事,审验无差,风角鸟鸣,吉凶如见。为晋太师掌乐之官,平时为晋侯所深信,故行军必以相随。
至是闻其言,乃驻军以待之,使人前途远探。未三日,探者同郑大夫公孙虿来回报,言:“楚师已去。”晋平公讶问其详,公孙虿对曰:“楚自子庚代子囊为令尹,欲报先世之仇,谋伐郑国。公子嘉阴与楚通,许楚兵到日,诈称迎敌,以兵出城相会。赖公孙舍之、公孙夏二人预知子嘉之谋,敛甲守城,严讥出入。子嘉不敢出会楚师。子庚涉颍水,不见内应消息,乃屯兵于鱼齿山下。值大雨雪,数日不止,营中水深尺余,军人皆择高阜处躲雨,寒甚,死者过半,士卒怨詈,子庚只得班师而回矣。寡君讨子嘉之罪,已行诛戮,恐烦军师,特遣下臣虿连夜奔告。”
平公大喜曰:“子野真圣于音者矣!”乃将楚伐郑无功,遍告诸侯,各回本国。史臣有诗赞师旷云:
歌罢《南风》又《北风》,便知两国吉和凶。
音当精处通天地,师旷从来是瞽宗。
时周灵王十七年,冬十二月事也。比及晋师济河,已在十八年之春矣。
中行偃行至中途,忽然头上生一疡疽,痛不可忍,乃逗遛于著雍之地。延至二月,其疡溃烂,目睛俱脱而死。坠首之梦,与梗阳巫者之言,至是俱验矣。
殖绰,郭最乘偃之变,破械而出,逃回齐国去了。范匄同偃之子吴,迎丧以归,晋
侯使吴嗣为大夫,以范匄为中军元帅,以吴为副将,仍以荀为氏,称荀虒。
是年夏五月,齐灵公有疾,大夫崔杼与庆封商议,使人用温车迎故太子光于即墨。庆封帅家甲,夜叩太傅高厚之门,高厚出迎,执而杀之。太子光同崔杼入宫,光杀戎子,又杀公子牙。灵公闻变大惊,呕血数升,登时气绝。光即位,是为庄公。
寺人夙沙卫率其家属奔高唐,齐庄公使庆封帅师追之,夙沙卫据高唐以叛。齐庄公亲引大军围而攻之,月余不下。
高唐人工偻,有勇力,沙卫用之以守东门。工偻知沙卫不能成事,乃于城上射下羽书,书中约夜半于东北角伺候大军登城,庄公犹未准信。殖绰、郭最请曰:“彼既相约,必有内应,小将二人愿往,当生擒奄狗,以雪石门山阻隘之恨。”庄公曰:“汝小心前往,寡人自来接应。”
绰、最引军至东北角,候至夜半,城上忽放长绳下来,约有数处。绰、最各附绳而上,军士陆续登城。工偻引著殖绰竟来拿夙沙卫,郭最便去砍开城门,放齐兵入城。城中大乱,互相杀伤,约有一个更次方定。
齐庄公入城,工偻同殖绰绑缚夙沙卫解到。庄公大骂:“奄狗!寡人何负于汝,汝却辅少夺长!今公子牙何在?汝既为少傅,何不相辅于地下?”夙沙卫垂首无言,庄公命牵出斩之,以其肉为醢,遍赐从行诸臣。即用工偻守高唐,班师而退。
时晋上卿范匄,以前番围齐,未获取成,乃请于平公,复率大军侵齐。才济黄河,闻齐灵公凶信,乃曰:“齐新有丧,伐之不仁。”即时班师。早有人报知齐国。大夫晏婴进曰:“晋不伐我丧,施仁于我,我背之不义,不如请成,免两国干戈之苦。”
那晏婴字平仲,身不满五尺,乃是齐国第一贤智之士。庄公亦以国家粗定,恐晋师复至,乃从婴之言,使人如晋谢罪请盟。
晋平公大合诸侯于澶渊,范匄为相,与齐庄公歃血为盟,结好而散,自此年余无事。
却说下军副将栾盈,乃栾黡之子。黡乃范匄之婿,匄女嫁黡,谓之栾祁。栾氏自栾宾、栾成、栾枝、栾盾、栾书、栾黡、至于栾盈,顶针七代卿相,贵盛无比。晋朝文武半出其门,半属姻党。魏氏有魏舒,智氏有智起,中行氏有中行喜,羊舌氏有叔虎,籍氏有籍偃,箕氏有箕遗,皆与栾盈声势相倚,结为死党。更兼盈自少谦恭下士,散财结客,故死士多归之,如州绰、邢蒯、黄渊、箕遗,都是他部下骁将。更有力士督戎,力举千钧,手握二戟,刺无不中,是他随身心腹,寸步不离的;又有家臣辛俞、州宾等,奔走效劳者不计其数。
栾黡死时,其夫人栾祁才及四旬,不能守寡,因州宾屡次入府禀事,栾祁在屏后窥之,见其少俊,遂密遣侍儿道意,因与私通。栾祁尽将室中器币,赠与州宾,盈从晋侯伐齐,州宾公然宿于府中,不复避忌。盈归闻知其事,尚碍母亲面皮,乃把他事鞭治内外守门之吏,严稽家臣出入。
栾祁一来老羞变怒,二则淫心难绝,三则恐其子害了州宾性命,因父范匄生辰,以拜寿为名,来至范府,乘间诉其父曰:“盈将为乱,奈何?”范匄询其详,栾祁曰:“盈尝言:‘鞅杀吾兄,吾父逐之,复纵之归国,不诛已幸,反加宠位,今父子专国,范氏日盛,栾氏将衰,吾宁死,与范氏誓不两立。'日夜与智起,羊舌虎等,聚谋密室,欲尽去诸大夫,而立其私党,恐我泄其消息,严敕守门之吏,不许与外家相通,今日勉强来此,异日恐不得相见。吾以父子恩深,不敢不言。”时范鞅在旁,助之曰:“儿亦闻之,今果然矣,彼党羽至盛,不可不防也!”一子一女,声口相同,不由范匄不信,乃密奏于平公,请逐栾氏。
平公私问于大夫阳毕,阳毕素恶栾黡而睦于范氏,乃对曰:“栾书实弑厉公,黡世其凶德,以及于盈,百姓昵于栾氏久矣,若除栾氏,以明弑逆之罪,而立君之威,此国家数世之福也!”平公曰:“栾书援立先君,盈罪未著,除之无名,奈何?”阳毕对曰:“书之援立先君,以掩罪也,先君忘国仇而徇私德,君又纵之,滋害将大,若以盈恶未著,宜翦除其党,赦盈而遣之,彼若求逞,诛之有名。若逃死于他方,亦君之惠也!”
平公以为然,召范匄入宫,共议其事,范匄曰:“盈未去而翦其党,是速之为乱也,君不如使盈往筑著邑之城,盈去,其党无主,乃可图矣。”平公曰:“善。”
乃遣栾盈往城著邑,盈临行,其党箕遗谏曰:“栾氏多怨,主所知也,赵氏以下宫之难怨栾氏,中行氏以伐秦之役怨栾氏,范氏以范鞅之逐怨栾氏。智朔夭死,智盈尚少,而听于中行,程郑嬖于公,栾氏之势孤矣。城著非国之急事,何必使子。子盍辞之,以观君意之若何,而为之备。”栾盈曰:“君命不可辞也,盈如有罪,其敢逃死?如其无罪,国人将怜我,孰能害之?”乃命督戎为御,出了绛州,望著邑而去。
盈去三日,平公御朝,谓诸大夫曰:“栾书昔有弑逆之罪,未正刑诛,今其子孙在朝,寡人耻之。将若之何?”诸大夫同声应曰:“宜逐之!”乃宣布栾书罪状,悬于国门,遣大夫阳毕将兵往逐栾盈,其宗族在国中者,尽行逐出,收其栾邑。
栾乐、栾鲂率其宗人,同州绰、邢蒯俱出了绛城,竟往奔栾盈去了。叔虎拉了箕遗,黄渊随后出城,城门已闭,传闻将搜治栾氏之党,乃商议各聚家丁,欲乘夜为乱,斩东门而出。赵氏有门客章铿,居与叔虎家相邻,闻其谋,报知赵武,赵武转报范匄,匄使其子范鞅,率甲士三百,围叔虎之第。
不知后事如何?且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