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八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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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釐王元年开春,正是新桃换旧符的时节。齐桓公端坐在大殿上,满朝文武行完大礼,他转头就问管仲:"先生教我改革朝政,如今咱们齐国兵强马壮,百姓知书达理。我想召集诸侯会盟称霸,您看如何?"

管仲捋着胡子说:"眼下比齐国强的诸侯可不少。南边有荆楚,西边有秦晋,可他们都只顾自己逞威风,不把周天子放在眼里。周王室虽然式微,终究是天下共主啊。自从平王东迁,诸侯们连朝贡都懒得去。您看郑庄公敢射伤周桓王,五国联军敢违抗周庄王命令,现在臣子们眼里哪还有君王?楚国熊通擅自称王,宋国郑国弑君作乱,这些事都没人管。如今周庄王刚驾崩,新王继位;宋国又闹南宫长万之乱,乱臣虽被诛杀,新君还没定下来。主公不如先派人去洛阳朝贺新王,请天子下旨召集诸侯,帮宋国定下新君。等宋国安定,咱们就能打着天子旗号号令诸侯——弱的帮扶,强的压制,敢不听话的就联合讨伐。到时候各国见咱们处事公道,自然都会来朝见齐国。不用动刀兵,霸业就成了!"

齐桓公听得眉开眼笑,立刻派使者去洛阳。使者捧着贺礼拜见周釐王,顺便提出要替天子召集会盟安定宋国。年轻的周王感动地说:"舅父还惦记着周王室,真是我的福气。泗水一带的诸侯,就全凭舅父做主了。"使者回来禀报后,齐桓公就以周王名义通知宋、鲁、陈、蔡、卫、郑、曹、邾各国,约定三月初一在北杏会盟。

准备出发时,齐桓公问管仲:"这次要带多少兵车?"管仲笑道:"主公是奉王命会见诸侯,带什么兵车?咱们办个衣裳之会就行。"桓公点头称是,派人先在北杏筑起三丈高的三层祭坛,左边挂钟右边架鼓,最上层设了周天子虚位,旁边摆着反坫和加倍的玉帛礼器。又盖了好几处宽敞的馆舍,专候诸侯到来。

会期将近,宋桓公御说最先赶到,拉着齐桓公的手连连道谢。第二天陈宣公杵臼和邾子克也到了。蔡哀侯献舞因为被楚国扣押过,也赶来参会。四位国君见齐国真的一辆兵车都没带,私下议论:"齐侯待人这么诚恳!"各自把随行车马退到二十里外。

眼看到了二月底,桓公有些着急:"来的诸侯不多,要不要改期?"管仲摇头:"俗话说三人成众,现在已有四国,不算少了。改期是失信,干等着又辜负王命。第一次会盟就失信辱命,还谈什么霸业?"桓公又问:"那咱们直接结盟?"管仲说:"人心还没齐,先开会看看情况再说。"

三月初一天刚蒙蒙亮,五国诸侯齐聚坛下。行礼完毕,齐桓公拱手道:"如今天子政令不行,天下大乱。我奉周王之命召集各位匡扶王室。今日之事,得先推举个盟主才好行事。"底下诸侯交头接耳——推举齐国吧,宋国是公爵比齐国侯爵尊贵;推举宋国吧,宋君刚即位还是靠齐国帮的忙。正为难时,陈宣公杵臼起身说:"天子把会盟大事托付齐侯,谁敢替代?该当推举齐侯为盟主!"其他诸侯纷纷附和。齐桓公再三推辞才登上盟坛,五国按齐、宋、陈、蔡、邾的顺序排好,先向天子虚位行礼,再互相结拜。

大夫仲孙湫捧着盟约高声宣读:"某年某月,齐小白、宋御说、陈杵臼、蔡献舞、邾克奉天子命会于北杏,共同辅佐王室,扶弱抑强。若有违背盟约者,各国共讨之!"诸侯们郑重接过盟书。这就是史书上说的"九合诸侯"第一会。

酒过三巡,管仲突然登上台阶说:"鲁、卫、郑、曹四国违抗王命不来会盟,不能不讨伐!"齐桓公顺势向四国国君拱手:"敝国兵力有限,望诸位共同出兵。"陈、蔡、邾三国国君齐声答应,唯独宋桓公低头不语。

当晚回到驿馆,宋桓公对大夫戴叔皮抱怨:"齐侯自以为是,越级当盟主不说,还想调遣各国军队,以后宋国怕是要被折腾垮。"戴叔皮凑近说:"诸侯们三心二意,齐国还没成气候。要是让他们收服了鲁国郑国,霸业就成了。齐国称霸对宋国没好处——今天与会的四国里宋国最大。只要咱们不派兵,其他三国肯定也打退堂鼓。再说咱们来就是为了得到王命确认君位,目的已经达到,不如趁早回去。"宋桓公连连点头,五更天就悄悄溜走了。

齐桓公听说宋公逃跑,气得要派仲孙湫去追。管仲拦住他:"追不得,要讨伐也得请王师才名正言顺。不过眼下有更要紧的事——宋国远鲁国近,鲁国还是王室宗亲。不先降服鲁国,怎么对付宋国?"桓公忙问怎么打鲁国,管仲献计:"济水东北有个遂国,是鲁国附庸,只有四个姓氏那么点儿大。咱们大军压境,早上出兵中午就能拿下。遂国一破,鲁国肯定害怕。到时候先派使者责备他们不来会盟,再给鲁国夫人送信——她肯定想让儿子跟娘家齐国亲近,自然会劝鲁侯求和。等鲁国主动来求盟,咱们答应后再移师伐宋,借天子名义出兵,就像劈竹子一样顺利。"

齐桓公拍案叫绝,亲自带兵攻下遂城,驻扎在济水边。鲁庄公果然吓坏了,急召群臣商议。公子庆父嚷嚷着要出兵抵抗,施伯突然冲出朝班大喊:"使不得!使不得啊!"

鲁庄公皱着眉头,手指轻轻敲着案几:"老施啊,你有什么好主意?"

施伯捋着胡子,慢条斯理地说:"臣早就说过,管仲是天下奇才。如今他执掌齐国朝政,军队纪律严明,这是第一个难处。北杏会盟打着尊奉周天子的旗号,现在反倒是我们理亏,这是第二个难处。再说当年诛杀公子纠,您立了大功;王姬出嫁,您也出了力。要是为这点小事把往日功劳都抹了,结下新仇,实在划不来啊。"

他顿了顿,眼睛眯成一条缝:"依我看,不如主动求和结盟。这样不用打仗,齐军自然就退了。"

曹刿在一旁连连点头:"臣也是这个意思。"正说着,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,侍卫高声禀报:"齐侯来信了!"

庄公展开竹简,上头墨迹未干:"寡人与君同侍周室,情同手足,又是姻亲。北杏会盟君竟缺席,敢问是何缘故?若存二心,悉听尊便。"

这时文姜也收到了密信,立即召见庄公。这位齐国公主轻抚着衣袖说:"齐鲁世代联姻,就算他们厌恶我们,也该给几分薄面,何况是主动求和呢?"

庄公唯唯诺诺地应着,当即让施伯回信:"寡人染病在身,未能赴会。今蒙君以大义相责,自知理亏。只是城下之盟实在有辱国体,若君能退兵至边境,寡人定当备齐玉帛前来会盟!"

齐桓公收到回信,乐得拍案叫好,立即下令退兵到柯地。鲁庄公收拾行装时,环视群臣:"谁愿随寡人前往?"

曹沫大步出列,铠甲哗啦作响。庄公诧异道:"你三次败给齐军,不怕被人笑话?"

这位将军眼中燃着火光:"正因三败之耻未雪,臣才更要前往!"见庄公犹疑,他压低声音道:"届时君对君,臣对臣..."

"好!"庄公猛地抓住佩剑,"若能雪耻,寡人听你的!"

柯地的会盟坛早已筑好。齐桓公把阵仗摆得极大:七层土坛每层都有壮士把守,大黄旗上"方伯"二字迎风招展。管仲穿着朝服立于坛上,隰朋摆好玉盂,易牙备好牺牲。东郭牙刚说完"请去剑",就被曹沫瞪得连退三步——这位鲁国将军眼里布满血丝,像是随时要扑上来拼命。

两君行礼时,曹沫突然一个箭步上前,左手揪住桓公衣袖,右手按着剑柄。管仲急忙挡在前面,衣袖都被剑风划破了。只听曹沫厉声道:"汶阳之田今日不还,休想结盟!"

坛下齐军哗然,王子成父已经按住了剑柄。管仲却回头对桓公轻轻点头。桓公仰天发誓:"若不归还汶阳之田,有如此日!"说罢指着正午的太阳。

事后桓公摆酒践行,果然将汶阳田地尽数归还。诸侯听说这事,都赞叹齐侯守信。连卫、曹两国都派人来请盟。只有管仲在出征路上遇到怪事——一个放牛郎对着他的车驾唱:"浩浩白水啊..."

管仲的爱妾婧眼睛一亮:"这是《白水》诗呀!那人想必是来求官的。"等把宁戚召来,这野人果然长揖不拜,直言要辅佐明主。风吹起他破烂的衣角,露出腰间半卷竹简,在阳光下泛着青色的光。

管仲和宁戚聊了聊,发现这人学问不小,对答如流。管仲拍着大腿感叹:"好汉困在泥地里,要是没人拉一把,怎么显出身手来?我家主公的大军过几天就到这儿,我写封信你拿着去见他,保准重用你。"说着就提笔写了封信,郑重交给宁戚。两人分别后,宁戚还是老样子,穿着破衣裳在峱山脚下放牛。

三天后,齐桓公的大队人马果然来了。宁戚照样穿着粗布短褂,光脚丫子戴着破斗笠,大剌剌站在路边。眼瞅着桓公的车驾快到跟前,他突然敲着牛角唱起来:"南山亮堂堂,白石闪金光,河里鲤鱼尺半长。生不逢尧舜禅让时,粗布衣裳短到膝盖上。天黑喂牛到半夜,漫漫长夜啥时亮?"

桓公在车里听见这歌,觉得蹊跷,叫人把唱歌的带到车前。那牧童不慌不忙说自己叫宁戚。桓公皱眉道:"你一个放牛的,怎敢讽刺朝政?"宁戚眨眨眼:"小人哪敢啊?"桓公更来气了:"如今天子在位,寡人带着诸侯臣服,百姓安居乐业,草木逢春,这太平盛世比尧舜时候也不差。你唱什么'不逢尧舜',又说'长夜不旦',不是讽刺是什么?"

宁戚挺直腰板:"小人虽是个乡下人,可听说尧舜那时候,十天刮次风,五天下场雨,百姓种田吃饭,打井喝水,根本不用操心。如今礼崩乐坏,您却说'舜日尧天',小人实在想不通。再说尧舜时代,百官正直诸侯归附,除去四凶天下太平。现在您刚发兵宋国就背叛会盟,再发兵鲁国就劫持盟约。打仗没完没了,百姓疲惫财力耗尽,您倒说'草木逢春'?更别说尧把天下让给舜,舜还躲到南河推辞。可您杀兄夺位,借天子名义号令诸侯——这跟尧舜禅让能比吗?"

桓公气得胡子直抖:"好个狂徒!"当即喝令推出去斩了。武士绑着宁戚要走,却见他面不改色,仰天长叹:"夏桀杀关龙逄,商纣杀比干,今天再加我宁戚,正好凑成三个!"大夫隰朋赶紧劝谏:"这人见权势不低头,见威严不畏惧,绝不是普通牧童啊!"桓公转念一想,怒气消了大半,亲自解开绳子赔笑:"寡人试试你罢了,果然是个人才。"

这时宁戚才从怀里掏出管仲的信。桓公看完信直拍脑门:"你有仲父的荐书,怎么不早拿出来?"宁戚正色道:"好君主挑臣子,好臣子也挑君主。您要是听不得真话,我宁可死也不会拿出这封信。"当晚扎营时,桓公急着找礼服冠冕。寺人貂纳闷:"主公要封宁戚官?卫国离得不远,何不先派人查查他底细?"桓公摆手:"大才不拘小节,万一查出点小毛病,封官不体面,放弃又可惜。"当即在烛光下拜宁戚为大夫,让他和管仲共掌国政。

后来大军开到宋国边境,宁戚主动请缨:"以德服人比武力征服强,让臣去说服宋公吧。"他坐着小车到睢阳,宋公问谋士戴叔皮:"这宁戚什么来路?"戴叔皮撇嘴:"就是个放牛的,靠嘴皮子当上齐臣。主公待会别给他好脸,他一说错话,我就扯腰带为号,让武士拿下他。"

谁知宁戚进门就作揖,见宋公端架子不理,突然仰天长叹:"宋国要完啊!"吓得宋公差点从席子上滚下来。宁戚连珠炮似的发问:"您比周公如何?周公那时候天下太平,还忙着接待贤士。您现在处在乱世,连着两代君主被杀,还摆架子慢待使者——"话没说完,戴叔皮在边上急得直扯腰带,宋公却已经起身赔礼。最终宋公被说得心服口服,宁戚趁机建议:"不如备些礼物去会盟,既全了周礼,又结了齐欢。"宋公犹豫:"我之前爽约,齐侯能答应吗?"宁戚笑道:"齐侯连夺了鲁国田地都能还回去,何况您这样参与会盟的?"

宋公搓着手,眼睛滴溜溜转:"那咱们该带什么见面礼去呢?"

宁戚挺直腰杆,声音清朗:"齐侯最重礼数,讲究以和为贵。您就是带一捆干肉去,他也高兴,何必掏空国库呢?"宋公一听这话,笑得眼睛眯成缝,赶紧派使者跟着宁戚去齐军大营求和。

那叔皮臊得满脸通红,灰溜溜退了下去。宋国使者见到齐桓公,扑通就跪下了,嘴里念叨着赔罪结盟的话,献上十对白玉和千镒黄金。桓公摸着胡子直摇头:"天子在上,我哪敢自作主张?还得劳烦单子大人向周王禀报才是。"转头就把这些金银珠宝全交给了单子,说明宋国求和的意思。

单子拱手笑道:"只要君侯肯饶恕宋国,给我个由头向天王复命,哪敢不从?"桓公这就打发宋公先去周王室朝贡,约定好会盟的日子。单子辞别齐侯回国去了,齐、陈、曹三国的军队也各自拔营回师。欲知后事如何?咱们下回接着说。

原文言文

  曹沫手剑劫齐侯 桓公举火爵宁戚

  周釐王元年春正月,齐桓公设朝,群臣拜贺已毕,问管仲曰:“寡人承仲父之教,更张国政。今国中兵精粮足,百姓皆知礼义,意欲立盟定伯,何如?”管仲对曰:“当今诸侯,强于齐者甚众:南有荆、楚,西有秦、晋,然皆自逞其雄,不知尊奉周王,所以不能成霸。周虽衰微,乃天下之共主。东迁以来,诸侯不朝,不贡方物。故郑伯射桓王之肩,五国拒庄王之命,遂令列国臣子,不知君父。熊通僭号,宋、郑弑君,习为故然,莫敢征讨。今庄王初崩,新王即位;宋国近遭南宫长万之乱,贼臣虽戮,宋君未定。君可遣使朝周,请天子之旨,大会诸侯,立定宋君。宋君一定,然后奉天子以令诸侯,内尊王室,外攘四夷。列国之中,衰弱者扶之,强横者抑之,昏乱不共命者,率诸侯讨之。海内诸侯,皆知我之无私,必相率而朝于齐。不动兵车,而霸可成矣!”桓公大悦。

  于是遣使至洛阳朝贺釐王,因请奉命为会,以定宋君。釐王曰:“伯舅不忘周室,朕之幸也。泗上诸侯,惟伯舅左右之,朕岂有爱焉?”使者回报桓公。桓公遂以王命布告宋、鲁、陈、蔡、卫、郑、曹、邾诸国,约以三月朔日,共会北杏之地。

  桓公问管仲曰:“此番赴会,用兵车多少?”管仲曰:“君奉王命,以临诸侯,安用兵车?请为衣裳之会!”桓公曰:“诺!”乃使军士先筑坛三层,高起三丈,左悬钟,右设鼓,先陈天子虚位于上,旁设反坫,玉帛器具,加倍整齐。又预备馆舍数处,悉要高敞合式。

  至期,宋桓公御说先到,与齐桓公相见,谢其定位之意。次日,陈宣公杵臼、邾子克二君继到。蔡哀侯献舞,恨楚见执,亦来赴会。四国见齐无兵车,相顾曰:“齐侯推诚待人,一至于此!”乃各将兵车退在二十里之外。时二月将尽,桓公谓管仲曰:“诸侯未集,改期待之,如何?”管仲曰:“语云:‘三人成众。'今至者四国,不为不众矣。若改期,是无信也;待而不至,是辱王命也。初合诸侯,而以不信闻,且辱王命,何以图霸?”桓公曰:“盟乎?会乎?”管仲曰:“人心未一,俟会而不散,乃可盟耳!”桓公曰:“善。”

  三月朔,昧爽,五国诸侯俱集于坛下。相见礼毕,桓公拱手告诸侯曰:“王政久废,叛乱相寻。孤奉周天子之命,会群公以匡王室。今日之事,必推一人为主,然后权有所属,而政令可施于天下。”诸侯纷纷私议,欲推齐,则宋爵上公,齐止称侯,尊卑有序;欲推宋,则宋公新立,赖齐定位,未敢自尊。事在两难,陈宣公杵臼越席言曰:“天子以纠合之命,属诸齐侯,谁敢代之?宜推齐侯为盟会之主。”诸侯皆曰:“非齐侯不堪此任,陈侯之言是也。”桓公再三谦让,然后登坛,齐侯为主,次宋公,次陈侯,次蔡侯,次邾子。排列已定,鸣钟击鼓,先于天子位前行礼,然后交拜,叙兄弟之情。仲孙湫捧约简一函,跪而读之曰:“某年月日,齐小白、宋御说、陈杵臼、蔡献舞、邾克,以天子命,会于北杏,共奖王室,济弱扶倾,有败约者,列国共征之。”诸侯拱手受命。

  《论语》称桓公九合诸侯,此其第一会也。髯翁有诗云:

  济济冠裳集五君,临淄事业赫然新。
  局中先著谁能识,只为推尊第一人。

  诸侯献酬甫毕,管仲历阶而上曰:“鲁、卫、郑、曹,故违王命,不来赴会,不可不讨。”齐桓公举手向四君曰:“敝邑兵车不足,愿诸君同事。”陈、蔡、邾三君齐声应曰:“敢不率敝赋以从。”惟宋桓公嘿然。是晚,宋公回馆,谓大夫戴叔皮曰:“齐侯妄自尊大,越次主会,便欲调遣各国之兵,将来吾国且疲于奔命矣。”叔皮曰:“诸侯从违相半,齐势未集,若征服鲁、郑,霸业成矣。齐之霸,非宋福也,与会四国,惟宋为大;宋不从兵,三国亦将解体。况吾今日之来,止欲得王命,以定位耳。已列于会,又何俟焉,不如先归。”宋公从其言,遂于五更登车而去。

  齐桓公闻宋公背会逃归,大怒,欲遣仲孙湫追之。管仲曰:“追之非义,可请王师伐之,乃为有名,然事更有急于此者。”桓公曰:“何事更急于此?”管仲曰:“宋远而鲁近,且王室宗盟,不先服鲁,何以服宋?”桓公曰:“伐鲁当从何路?”管仲曰:“济之东北有遂者,乃鲁之附庸,国小而弱,才四姓耳,若以重兵压之,可不崇朝而下,遂下,鲁必悚惧,然后遣一介之使,责其不会,再遣人通信于鲁夫人,鲁夫人欲其子亲厚于外家,自当极力怂恿,鲁侯内迫母命,外怵兵威,必将求盟,俟其来求,因而许之,平鲁之后,移兵于宋,临以王臣,此破竹之势也。”桓公曰:“善。”乃亲自率师至遂城,一鼓而下,因驻兵于济水。

  鲁庄公果惧,大集群臣问计。公子庆父曰:“齐兵两至吾国,未尝得利,臣愿出兵拒之。”班中一人出曰:“不可,不可。”庄公视之,乃施伯也。庄公曰:“汝计将安出?”施伯曰:“臣尝言之,管子天下奇才,今得齐政,兵有节制,其不可一也;北杏之会,以奉命尊王为名,今责违命,理曲在我,其不可二也;子纠之戮,君有功焉,王姬之嫁,君有劳焉,弃往日之功劳,结将来之仇怨,其不可三也。为今之计,不若修和请盟,齐可不战而退。”曹刿曰:“臣意亦如此。”正议论间,报道:“齐侯有书至。”庄公视之,大意曰:

  寡人与君并事周室,情同昆弟,且婚姻也。北杏之会,君不与焉,寡人敢请其故?若有二心,亦惟命。

  齐侯另有书通信于文姜。文姜召庄公语之曰:“齐、鲁世为甥舅,使其恶我,犹将乞好,况取平乎?”庄公唯唯,乃使施伯答书,略曰:

  孤有犬马之疾,未获奔命。君以大义责之,孤知罪矣。然城下之盟,孤实耻之,若退舍于君之境上,孤敢不捧玉帛以从!

  齐侯得书大悦,传令退兵于柯。鲁庄公将往会齐侯,问:“群臣谁能从者?”将军曹沫请往,庄公曰:“汝三败于齐,不虑齐人笑耶?”曹沫曰:“惟耻三败,是以愿往,将一朝而雪之。”庄公曰:“雪之何如?”曹沫曰:“君当其君,臣当其臣。”庄公曰:“寡人越境求盟,犹再败也,若能雪耻,寡人听子矣。”遂偕曹沫而行。

  至于柯地,齐侯预筑土为坛以待。鲁侯先使人谢罪请盟,齐侯亦使人订期。是日,齐侯将雄兵布列坛下,青红黑白旗,按东南西北四方,各自分队,各有将官统领,仲孙湫掌之;阶级七层,每层俱有壮士,执著黄旗把守,坛上建大黄旗一面,绣出“方伯”二字,旁置大鼓,王子成父掌之;坛中间设香案,排列著朱盘玉盂盛牲歃盟之器,隰朋掌之;两旁反坫,设有金尊玉斝,寺人貂掌之;坛西立石柱二根,系著乌牛白马,屠人准备宰杀,司庖易牙掌之。东郭牙为傧,立于阶下迎宾;管仲为相,气象十分整肃。

  齐侯传令:“鲁君若到,止许一君一臣登坛,余人息屏坛下。”曹沫衷甲,手提利剑,紧随著鲁庄公。庄公一步一战,曹沫全无惧色,将次升阶。东郭牙进曰:“今日两君好会,两相赞礼,安用凶器?请去剑。”曹沫睁目视之,两眦尽裂。东郭牙倒退几步。

  庄公君臣历阶而上,两君相见,各叙通好之意。三通鼓毕,对香案行礼。隰朋将玉盂盛血,跪而请歃,曹沫右手按剑,左手揽桓公之袖,怒形于色,管仲急以身蔽桓公,问曰:“大夫何为者?”曹沫曰:“鲁连次受兵,国将亡矣,君以济弱扶倾为会,独不为敝邑念乎?”管仲曰:“然则大夫何求?”曹沫曰:“齐恃强欺弱,夺我汶阳之田,今日请还,吾君乃就歃耳!”管仲顾桓公曰:“君可许之!”桓公曰:“大夫休矣,寡人许子。”曹沫乃释剑,代隰朋捧盂以进。两君俱已歃讫,曹沫曰:“仲主齐国之政,臣愿与仲歃。”桓公曰:“何必仲父?寡人与子立誓。”乃向天指日曰:“所不反汶阳田于鲁者,有如此日!”曹沫受歃,再拜称谢,献酬甚欢。

  既毕事,王子成父诸人俱愤愤不平,请于桓公,欲劫鲁侯,以报曹沫之辱。桓公曰:“寡人已许曹沫矣。匹夫约言,尚不失信,况君乎!”众人乃止。明日,桓公复置酒公馆,与庄公欢饮而别。即命南鄙邑宰,将原侵汶阳田,尽数交割还鲁。昔人论要盟可犯,而桓公不欺;曹子可仇,而桓公不怨。此所以服诸侯、霸天下也!有诗云:

  巍巍霸气吞东鲁,尺剑如何能用武?
  要将信义服群雄,不吝汶阳一片土!

  又有诗单道曹沫劫齐桓公一事,此乃后世侠客之祖。诗云:

  森森戈甲拥如潮,仗剑登坛意气豪。
  三败羞颜一日洗,千秋侠客首称曹。

  诸侯闻盟柯之事,皆服桓公之信义。于是卫、曹二国,皆遣人谢罪请盟。桓公约以伐宋之后,相订为会。乃再遣使如周,告以宋公不尊王命,不来赴会,请王师下临,同往问罪。周釐王使大夫单蔑,率师会齐伐宋。谍报陈、曹二国引兵从征,愿为前部。桓公使管仲先率一军,前会陈、曹,自引隰朋、王子成父、东郭牙等,统领大军继进,于商邱取齐。时周釐王二年之春也。

  却说管仲有爱妾名婧,锺离人,通文有智。桓公好色,每出行必以姬嫔自随;管仲亦以婧从行。是日,管仲军出南门,约行三十余里至峱山,见一野夫,短褐单衣,破笠赤脚,放牛于山下。此人叩牛角而歌,管仲在车上,察其人不凡,使人以酒食劳之。野夫食毕,言:“欲见相君仲父。”使者曰:“相国车已过去矣。”野夫曰:“某有一语,幸传于相君:‘浩浩乎白水'。”使者追及管仲之车,以其语述之。管仲茫然,不解所谓,以问妾婧。婧曰:“妾闻古有《白水》之诗云:‘浩浩白水,儵儵之鱼。君来召我,我将安居’,此人殆欲仕也。”管仲即命停车,使人召之。野夫将牛寄于村家,随使者来见管仲,长揖不拜。管仲问其姓名,曰:“卫之野人也,姓宁名戚。慕相君好贤礼士,不惮跋涉至此,无由自达,为村人牧牛耳。”管仲叩其所学,应对如流,叹曰:“豪杰辱于泥涂,不遇汲引,何以自显?吾君大军在后,不日当过此,吾当作书,子持以谒吾君,必当重用。”管仲即作书缄,就交付宁戚,彼此各别。宁戚仍牧牛于峱山之下。齐桓公大军三日后方到,宁戚依前短褐单衣,破笠赤脚,立于路旁,全不畏避。桓公乘舆将近,宁戚遂叩牛角而歌之曰:

  南山灿,白石烂,中有鲤鱼长尺半。
  生不逢尧与舜禅,短褐单衣才至骭。
  从昏饭牛至夜半,长夜漫漫何时旦?

  桓公闻而异之,命左右拥至车前,问其姓名居处,戚以实对曰:“姓宁名戚。”桓公曰:“汝牧夫,何得讥刺时政?”宁戚曰:“臣小人,安敢讥刺?”桓公曰:“当今天子在上,寡人率诸侯宾服于下,百姓乐业,草木沾春,舜日尧天,不过如此。汝谓‘不逢尧舜';又曰,‘长夜不旦',非讥刺而何?”宁戚曰:“臣虽村夫,不睹先王之政,然尝闻尧舜之世,十日一风,五日一雨,百姓耕田而食,凿井而饮,所谓‘不识不知,顺帝之则'是也。今值纪纲不振,教化不行之世,而曰‘舜日尧天',诚小人所不解也。且又闻尧舜之世,正百官而诸侯服,去四凶而天下安,不言而信,不怒而威;今明公一举而宋背会,再举而鲁劫盟。用兵不息,民劳财敝,而曰‘百姓乐业,草木沾春',又小人所未解也。小人又闻尧弃其子丹朱,而让天下于舜,舜又避于南河,百姓趋而奉之,不得已即帝位;今君杀兄得国,假天子以令诸侯,小人又不知于唐虞揖让何如也?”桓公大怒曰:“匹夫出言不逊!”喝令斩之,左右缚宁戚去,将行刑,戚颜色不变,了无惧意,仰天叹曰:“桀杀龙逢,纣杀比干,今宁戚与之为三矣!”隰朋奏曰:“此人见势不趋,见威不惕,非寻常牧夫也,君其赦之!”桓公念头一转,怒气顿平,遂命释宁戚之缚,谓戚曰:“寡人聊以试子,子诚佳士。”宁戚因探怀中,出管仲之书,桓公拆而观之,书略云:

  臣奉命出师,行至峱山,得卫人宁戚。此人非牧竖者流,乃当世有用之才,君宜留以自辅。若弃之使见用于邻国,则齐悔无及矣!

  桓公曰:“子既有仲父之书,何不遂呈寡人?”宁戚曰:“臣闻‘贤君择人为佐,贤臣亦择主而辅',君如恶直好谀,以怒色加臣,臣宁死必不出相国之书矣。”桓公大悦,命以后车载之。是晚,下寨休军,桓公命举火,索衣冠甚急。寺人貂曰:“君索衣冠,为爵宁戚乎?”桓公曰:“然。”寺人貂曰:“卫去齐不远,何不使人访之。使其人果贤,爵之未晚。”桓公曰:“此人廓达之才,不拘小节,恐其在卫,或有细过。访得其过,爵之则不光;弃之则可惜!”即于灯烛之下,拜宁戚为大夫,使与管仲同参国政。宁戚改换衣冠,谢恩而出。髯翁有诗曰:

  短褐单衣牧竖穷,不逢尧舜遇桓公。
  自从叩角歌声歇,无复飞熊入梦中。

  桓公兵至宋界,陈宣公杵臼,曹庄公射姑先在,随后周单子兵亦至。相见已毕,商议攻宋之策。宁戚进曰:“明公奉天子之命纠合诸侯,以威胜不如以德胜。依臣愚见,且不必进兵,臣虽不才,请掉三寸之舌,前去说宋公行成。”桓公大悦,传令扎寨于界上,命宁戚入宋。戚乃乘一小车,与从者数人,直至睢阳,来见宋公。宋公问于戴叔皮曰:“宁戚何人也?”叔皮曰:“臣闻此人乃牧牛村夫,齐侯新拔之于位,必其口才过人,此来乃使其游说也。”宋公曰:“何以待之?”叔皮曰:“主公召入,勿以礼待之,观其动静,若开口一不当,臣请引绅为号,便令武士擒而囚之,则齐侯之计沮矣。”宋公点首,吩咐武士伺候。

  宁戚宽衣大带,昂然而入,向宋公长揖。宋公端坐不答,戚乃仰面长叹曰:“危哉乎,宋国也!”宋公骇然曰:“孤位备上公,忝为诸侯之首,危何从至?”戚曰:“明公自比与周公孰贤?”宋公曰:“周公圣人也,孤焉敢比之?”戚曰:“周公在周盛时,天下太平,四夷宾服,犹且吐哺握发,以纳天下贤士。明公以亡国之余,处群雄角力之秋,继两世弑逆之后,即效法周公,卑躬下士,犹恐士之不至;乃妄自矜大,简贤慢客,虽有忠言,安能至明公之前乎?不危何待!”宋公愕然,离坐曰:“孤嗣位日浅,未闻君子之训,先生勿罪!”叔皮在旁,见宋公为宁戚所动,连连举其带绅,宋公不顾,乃谓宁戚曰:“先生此来,何以教我?”戚曰:“天子失权,诸侯星散,君臣无等,篡弑日闻。齐侯不忍天下之乱,恭承王命,以主夏盟。明公列名于会,以定位也;若又背之,犹不定也。今天子赫然震怒,特遣王臣,驱率诸侯,以讨于宋。明公既叛王命于前,又抗王师于后,不待交兵,臣已卜胜负之有在矣。”宋公曰:“先生之见如何?”戚曰:“以臣愚计,勿惜一束之贽,与齐会盟。上不失臣周之礼,下可结盟主之欢,兵甲不动,宋国安于泰山。”宋公曰:“孤一时失计,不终会好,今齐方加兵于我,安肯受吾之贽?”戚曰:“齐侯宽仁大度,不录人过,不念旧恶。如鲁不赴会,一盟于柯,遂举侵田而返之。况明公在会之人,焉有不纳?”宋公曰:“将何为贽?”戚曰:“齐侯以礼睦邻,厚往薄来,即束脯可贽,岂必倾府库之藏哉?”宋公大悦,乃遣使随宁戚至齐军中请成。

  叔皮满面羞惭而退。却说宋使见了齐侯,言谢罪请盟之事,献白玉十珏,黄金千镒,齐桓公曰:“天子有命,寡人安敢自专。必须烦王臣转奏于王方可。”桓公即以所献金玉,转送单子,致宋公取成之意。单子曰:“苟君侯赦宥,有所藉手,以复于天王,敢不如命?”桓公乃使宋公修聘于周,然后再订会期。单子辞齐侯而归。齐与陈、曹二君各回本国。要知后事如何?且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