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七回

东周列国志 文言故事铺​​首页

话说鲁庄公大败齐军后,心里直犯嘀咕,拉着曹刿问:"先生啊,您怎么就敲一通鼓便打赢了三通鼓的齐军?这里头有什么门道吗?"

曹刿捋着胡子笑道:"打仗这事儿啊,全凭一股子气势。士气旺就能赢,士气衰就得败。那战鼓就是用来提气的。头通鼓气势最足,二通鼓就弱了,三通鼓早就泄了劲儿。咱们憋着不敲鼓,将士们那股子劲儿越攒越足,等齐军三通鼓敲完,咱们一鼓作气冲上去,可不就赢了吗?"

庄公又追问:"那会儿齐军败退,您先是拦着不让追,后来又让追,这又是为何?"

曹刿眼睛一眯:"齐国人狡猾得很,保不齐有埋伏。后来我瞧见他们车辙乱七八糟,旗子都东倒西歪,这才断定是真败了。"庄公听得直拍大腿:"先生真乃神人也!"当即封他做大夫,还重赏了推荐曹刿的施伯。

这时候正是周庄王十三年开春。齐桓公在宫里气得摔杯子:"堂堂齐国居然打不过鲁国,往后还怎么在诸侯面前抬头?"鲍叔牙凑上前出主意:"咱们不如拉上宋国一块儿出兵。"桓公觉得在理,立刻派使者去宋国搬救兵。

宋闵公正想跟新即位的齐桓公套近乎,二话不说就答应了。六月里,宋国大将南宫长万带着副将猛获,跟齐国的鲍叔牙在郎城会师。这南宫长万可是个狠角色,据说能举起大鼎,鲁国上下都发愁。

鲁国大夫公子偃自告奋勇去侦察,回来禀报说:"齐军戒备森严,宋军却乱糟糟的。咱们要是趁夜偷袭,准能得手!"庄公将信将疑:"你打得过南宫长万吗?"公子偃拍拍胸脯:"让臣试试!"

当天夜里,公子偃让士兵们披着虎皮,趁着月色摸到宋营附近。突然火把齐明,金鼓震天,宋兵看见火光里一群"猛虎"扑来,吓得四散奔逃。南宫长万再勇猛也架不住全军溃散,只好且战且退。

追到乘邱时,南宫长万对猛获咬牙道:"今天不是鱼死就是网破!"正说着,鲁庄公在战车上看见颛孙生跟长万打得难分难解,立刻要来宝雕弓,一箭射中长万右肩。颛孙生趁机一戟刺穿他大腿,众人一拥而上把这员猛将给活捉了。

鲁庄公见长万受了重伤还站得笔直,心里佩服,好酒好肉招待着。后来宋国遭水灾,鲁国主动示好,就把长万放回去了。谁曾想这一放,反倒惹出祸事来。

长万回到宋国,闵公开玩笑说:"从前我敬你是条好汉,如今你可是鲁国的阶下囚喽!"说得长万满脸通红。大夫仇牧私下劝闵公:"君臣之间要有分寸啊!"闵公满不在乎:"我跟他闹着玩呢!"

过了两年,周庄王驾崩的消息传到宋国。这天闵公带着嫔妃在蒙泽游玩,叫长万表演掷戟绝活。只见长万把戟抛得老高,又稳稳接住,引得宫人们连连喝彩。闵公心里泛酸,非要跟长万赌酒。长万连输五局,灌了五斗酒下肚,醉醺醺地还要再赌。

闵公讥笑道:"败军之将也配跟寡人赌?"正说着,宫人来报周王丧讯。长万借着酒劲请求出使,闵公哈哈大笑:"咱们宋国再没人,也不能派个囚犯去啊!"宫人们跟着哄笑。长万脸上挂不住,酒劲混着怒气直冲脑门,突然暴起大骂:"昏君!你知道囚犯也能杀人吗?"

闵公气得直跺脚,指着长万鼻子骂道:"你这贼囚好大的胆子!"说着就要去抢长万手里的长戟。谁知长万不慌不忙,抄起棋盘就朝闵公脑袋砸去,把闵公打翻在地,又抡起拳头一顿猛捶。可怜闵公就这么活活被捶死了,宫人们吓得四散奔逃。

长万还不解气,提着滴血的长戟大步流星往宫外走。刚到朝门口,迎面撞上大夫仇牧。仇牧见他满身是血,忙问:"主上在哪?"长万咧嘴一笑:"那个昏君不懂规矩,叫我给宰了!"仇牧还以为他喝醉了,谁知长万把血淋淋的手往他眼前一伸:"你看清楚了,我可没醉!"

仇牧顿时脸色煞白,抄起朝板就朝长万打去:"弑君的逆贼!"可长万力气大得像头老虎,随手就把朝板打飞,反手一拳正中仇牧面门。只听"咔嚓"一声,仇牧的脑袋像豆腐渣似的碎了,牙齿崩得到处都是,整个人倒飞出去,脑袋竟嵌进门板三寸深!

长万弯腰捡起长戟,慢悠悠登上马车,就跟没事人似的。要说这宋闵公在位十年,就因为一句玩笑话丢了性命。那会儿世道乱啊,杀个国君跟杀鸡似的。史官后来给仇牧写赞诗,夸他不畏强暴,死得壮烈。

太宰华督听说这事,提着剑就要带兵平乱。刚走到东宫西边,正碰上长万。长万二话不说,一戟就把华督捅下车,再补一戟结果了他。接着就立闵公的堂弟公子游当国君,把戴、武、宣、穆、庄这几家贵族全赶跑了。那些公子们逃的逃,跑的跑,有个叫御说的逃到了亳城。

长万眯着眼睛说:"御说这小子有文采,又是先君亲弟弟,留在亳城迟早是祸害。"就派儿子南宫牛带着猛获去围亳城。到了十月,萧叔大心带着五族兵马,联合曹国军队来救亳城。御说也带着亳城百姓杀出来,里应外合把南宫牛打得大败。猛获见势不妙,直接逃到卫国去了。

戴叔皮给御说出主意:"咱们假装成南宫牛的降兵,就说已经拿下亳城活捉了御说。"这消息传到长万耳朵里,他果然信以为真。等御说带着人马杀到城下,守门的刚打开城门,大军就涌了进来,喊着只抓长万一人。长万慌慌张张跑到宫里,想带着子游逃跑,却看见满朝都是甲士。有个太监跑出来说子游已经被乱刀砍死了。

长万长叹一声,想到各国里只有陈国跟宋国没交情,正打算投奔陈国。忽然想起家里还有八十多岁的老母亲,跺脚道:"天伦至亲怎能抛弃!"转身跑回家,左手扶着老母上车,右手推着车就跑。那车子被他推得跟飞似的,守城的都不敢拦。从宋国到陈国二百六十多里地,长万一天就到了,这力气真是古今少有。

这边公子们杀了子游,立御说当国君,就是宋桓公。他们派人去卫国要猛获,又去陈国要长万。五岁的公子目夷在旁边听了直笑:"长万要不回来喽!"桓公问他怎么知道,小家伙说:"勇士谁都喜欢,咱们不要的,陈国肯定当宝贝。空着手去要人,人家能搭理吗?"桓公恍然大悟,赶紧备上厚礼。

先说卫国那边,卫惠公问大臣们要不要交人。大家都说人家来投奔,交出去不仗义。只有公孙耳说:"恶人到哪里都是祸害,为个猛获得罪宋国不值当。"卫惠公觉得有理,就把猛获绑了送给宋国。

再说陈国这边,陈宣公收了宋国的厚礼,答应交人。可又怕长万力气太大制不住,就让公子结去骗长万:"我们国君得到您比得十座城还高兴。就算宋国来一百次也不给。就怕您多心,特地让我来交个底。"长万感动得直掉眼泪。第二天去公子结家道谢,被灌得烂醉如泥。陈国人用犀牛皮把他裹成粽子,连老母亲一起押送宋国。半路上长万醒了,使劲挣扎,把犀牛皮都挣破了。押送的人用铁锤打断他的腿骨才制住。

宋桓公把长万和猛获一起押到菜市口,剁成肉酱分给大臣们:"这就是不忠的下场!"连八十岁的老母亲也没放过。

后来宋桓公论功行赏,把萧地封给大心,还让华督的儿子继承司马之位。从此华家世代在宋国当官。

再说齐桓公在长勺吃了败仗后,整天跟女人喝酒取乐,把国事都推给管仲。有人来请示,他就说:"怎么不去找仲父?"有个叫竖貂的小太监,为了能进出后宫,居然自己把自己阉了。齐桓公特别宠他。还有个雍邑人叫易牙,做饭特别拿手。有次卫姬生病,吃了易牙做的菜就好了。易牙又巴结竖貂,被推荐给齐桓公。

齐桓公开玩笑说:"我什么山珍海味都吃过,就是不知道人肉什么味儿。"结果中午吃饭时,易牙端上一盘香喷喷的蒸肉,比羊肉还嫩。齐桓公吃完问是什么肉,易牙跪下说:"这是人肉。"把齐桓公吓了一大跳。

话说那易牙端着碗肉汤,满脸堆笑地凑到齐桓公跟前:"大王啊,这是小臣三岁儿子的肉。老话说得好,忠臣就该把家当献给君王。听说您没尝过人肉滋味,小臣特地宰了亲儿子给您尝尝鲜。"

桓公一听这话,手里的筷子"啪嗒"掉在案几上,脸色刷地变了:"你、你退下吧!"可转念一想,这易牙连亲儿子都舍得杀来孝敬自己,这份忠心真是没得说。再加上卫姬在旁边一个劲儿夸易牙,从此这厨子和竖貂就成了桓公跟前的大红人。这俩人背地里可没少给管仲使绊子。

这天趁着管仲不在,竖貂和易牙一唱一和:"大王啊,俗话说君命臣从。可如今咱们齐国,大事小情都得听'仲父'的,不知道的还以为齐国没国君呢!"桓公摸着胡子直乐:"管仲对我,就像胳膊腿对身子骨。没胳膊腿不成人,没管仲不成君。你们这些眼皮子浅的懂什么?"俩人碰了一鼻子灰,缩着脖子不敢吱声了。

管仲执掌朝政三年光景,齐国被他治理得井井有条。后人写诗夸桓公慧眼识人,说要是都像他这样用人不疑,那些小人再能说会道也掀不起风浪。

这时候南边的楚国可了不得,把周边小国挨个收拾得服服帖帖。就剩个蔡国仗着和齐国联姻,硬挺着不低头。楚文王手下能人不少,眼瞅着就要往中原扩张了。

说到蔡哀侯献舞,他和息侯娶的都是陈国公主。息侯的夫人妫氏长得跟天仙似的,有次回娘家路过蔡国。蔡哀侯嬉皮笑脸地拦着路:"小姨子路过,哪能不见见姐夫?"硬把人请到宫里,席间动手动脚没个正形。息妫气得甩袖子就走,回程时宁可绕远路也不从蔡国过。

息侯听说媳妇受辱,憋着口气要报仇。他偷偷给楚文王递话:"蔡国仗着有齐国撑腰不服您。要是您假装打我,我找蔡国求救,那莽夫肯定亲自带兵来。到时候咱们里应外合..."楚文王听得眉开眼笑,当即发兵攻打息国。

蔡哀侯果然中计,带着大军急匆匆来救。刚到息国城外,楚军伏兵四起。蔡侯被打得丢盔弃甲,跑到息城下叫门,谁知息侯早把城门关得死死的。楚军在莘野活捉了蔡哀侯,息侯还杀猪宰羊犒劳楚军。蔡侯这才明白上了当,气得牙根痒痒。

楚文王回去要拿蔡侯祭祖,大臣鬻拳死活拦着:"大王要争霸中原,杀了蔡侯谁还敢归顺?"见楚王不听,这暴脾气的老臣一把揪住君王袖子,另一手"唰"地拔出佩刀:"臣宁可与大王同归于尽,也不能看您失去人心!"

楚王吓得直哆嗦:"听你的!都听你的!"鬻拳却把刀往地上一插:"臣子胁迫君王,罪该万死!"说着"咔嚓"砍下自己左脚,血溅三尺:"往后谁再敢对大王无礼,就照这样办!"楚王赶紧叫人把断脚收进国库,提醒自己别犯糊涂,还让鬻拳当了守城官。

放蔡侯回国前,楚王设宴饯行。席间有个弹筝的姑娘长得水灵,楚王故意让姑娘给蔡侯敬酒。酒过三巡,楚王眯着眼问:"老兄见过最美的女人是谁?"蔡侯想起息侯害他之仇,阴森森笑道:"要说绝色,谁比得上您那位息夫人?那真是秋水为神玉为骨..."

这话像钩子似的挠得楚王心痒难耐。没过多久,楚王就打着巡边的幌子来到息国。酒席上他非要息夫人出来敬酒,等见到真人,楚王眼都直了——息妫捧着玉杯的手指比白玉还莹润。楚王想摸小手,息妫却让宫女转递,行礼后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
第二天楚王回请,在酒馆埋伏了刀斧手。酒喝到一半突然翻脸,说息侯忘恩负义,当场把人绑了。楚王带兵冲进息宫时,息妫正在后园要跳井,被楚将一把拉住:"夫人不想救息侯性命了?"

后来楚王封息妫为桃花夫人,把息侯打发到汝水边上看祠堂。没过多久,息侯就憋屈死了。这正是:引狼入室悔已迟,桃花夫人恨难平。要知楚国后来如何,咱们下回接着说。

原文言文

  宋国纳赂诛长万 楚王杯酒虏息妫

  话说鲁庄公大败齐师,乃问于曹刿曰:“卿何以一鼓而胜三鼓,有说乎?”曹刿曰:“夫战以气为主,气勇则胜,气衰则败。鼓,所以作气也。一鼓气方盛,再鼓则气衰,三鼓则气竭。吾不鼓以养三军之气,彼三鼓而已竭,我一鼓而方盈,以盈御竭,不胜何为?”庄公曰:“齐师既败,始何所见而不追,继何所见而追$请言其故?”曹刿曰:“齐人多诈,恐有伏兵,其败走未可信也。吾视其辙迹纵横,军心已乱;又望其旌旗不整,急于奔驰,是以逐之!”庄公曰:“卿可谓知兵矣!”乃拜为大夫,厚赏施伯荐贤之功。髯翁有诗云:

  强齐压境举朝忧,韦布谁知握胜筹?
  莫怪边庭捷报杳,繇来肉食少佳谋。

  时周庄王十三年之春。齐师败归,桓公怒曰:“兵出无功,何以服诸侯乎?”鲍叔牙曰:“齐、鲁皆千乘之国,势不相下,以主客为强弱。昔乾时之战,我为主,是以胜鲁;今长勺之战,鲁为主,是以败于鲁。臣愿以君命乞师于宋,齐、宋同兵,可以得志!”桓公许之,乃遣使行聘于宋,请出宋师。宋闵公捷,自齐襄公时,两国时常共事,今闻小白即位,正欲通好,遂订师期,以夏六月初旬,兵至郎城相会。至期,宋使南宫长万为将,猛获副之,齐使鲍叔牙为将,仲孙湫副之,各统大兵,集于郎城。齐军于东北,宋军于东南。鲁庄公曰:“鲍叔牙挟忿而来,加以宋助,南宫长万有触山举鼎之力,吾国无其对手,两军并峙,互为犄角,何以御之?”大夫公子偃进曰:“容臣自出觇其军!”还报曰:“鲍叔牙有戒心,军容甚整;南宫长万自恃其勇,以为无敌,其行伍杂乱。倘自雩门窃出,掩其不备,宋可败也。宋败,齐不能独留矣!”庄公曰:“汝非长万敌也!”公子偃曰:“臣请试之!”庄公曰:“寡人自为接应!”公子偃乃以虎皮百余,冒于马上,乘月色朦胧,偃旗息鼓,开雩门而出,将近宋营,宋兵全然不觉。公子偃命军中举火,一时金鼓喧天,直前冲突,火光之下,遥见一队猛虎咆哮,宋营人马,无不股栗,四下惊皇,争先驰奔。南宫长万虽勇,争奈车徒先散,只得驱车而退。鲁庄公后队已到,合兵一处,连夜追逐。到乘邱地方,南宫长万谓猛获曰:“今日必须死战,不然不免!”猛获应声而出,刚遇公子偃,两下对杀,南宫长万挺着长戟,直撞入鲁侯大军,逢人便刺,鲁兵惧其骁勇,无敢近前。庄公谓戎右颛孙生曰:“汝素以力闻,能与长万决一胜负乎!”颛孙生亦挺大戟,径寻长万交锋。庄公登轼望之,见颛孙生战长万不下,顾左右曰:“取我金仆姑来!”金仆姑者,鲁军府之劲矢也。左右捧矢以进,庄公搭上弓箭,觑得长万亲切,飕的一箭,正中右肩,深入于骨,长万用手拔箭,颛孙生乘其手慢,复尽力一戟,刺透左股,长万倒撞于地,急欲挣扎,被颛孙生跳下车来,双手紧紧按定,众军一拥上前擒住。猛获见主将被擒,弃车而逃。鲁庄公大获全胜,鸣金收军,颛孙生解长万献功。长万肩股被创,尚能挺立,亳无痛楚之态。庄公爱其勇,厚礼待之。鲍叔牙知宋师失利,全军而返。

  是年,齐桓公遣大行隰朋,告即位于周,且求婚焉。明年,周使鲁庄公主婚,将王姬下嫁于齐。徐、蔡、卫各以其女来媵。因鲁有主婚之劳,故此齐、鲁复通,各捐两败之辱,约为兄弟。其秋,宋大水,鲁庄公曰:“齐既通好,何恶于宋?”使人吊之。宋感鲁恤灾之情,亦遣人来谢,因请南宫长万,鲁庄公释之归国。自此三国和好,各消前隙。髯翁有诗曰:

  乾时长勺互雄雌,又见乘邱覆宋师。
  胜负无常终有失,何如修好两无危?

  却说南宫长万归宋,宋闵公戏之曰:“始吾敬子,今子鲁囚也,吾弗敬子矣!”长万大惭而退。大夫仇牧私谏闵公曰:“君臣之间,以礼相交,不可戏也!戏则不敬,不敬则慢,慢而无礼,悖逆将生,君必戒之!”闵公曰:“孤与长万习狎,无伤也!”

  再说周庄王十五年,王有疾,崩。太子胡齐立,是为僖王。讣告至宋,时宋闵公与宫人游于蒙泽,使南宫长万掷戟为戏。原来长万有一绝技,能掷戟于空中,高数丈,以手接之,百不失一。宫人欲观其技,所以闵公召长万同游。长万奉命耍弄了一回,宫人都夸奖不已。闵公微有妒恨之意,命内侍取博局与长万决赌,以大金斗盛酒为罚。这博戏却是闵公所长,长万连负五局,罚酒五斗,已醉到八九分地位了,心中不服,再请覆局。闵公曰:“囚乃常败之家,安敢复与寡人赌胜?”长万心怀惭忿,嘿嘿无言。忽宫侍报道:“周王有使命到!”闵公问其来意,乃是报庄王之丧,且告立新王。闵公曰:“周已更立新王,即当遣使吊贺!”长万奏曰:“臣未睹王都之盛,愿奉使一往。”闵公笑曰:“宋国即无人,何至以囚奉使?”宫人皆大笑。长万面颊发赤,羞变成怒,兼乘酒醉,一时性起,不顾君臣之分,大骂曰:“无道昏君,汝知囚能杀人乎?”闵公亦怒曰:“贼囚怎敢无礼?”便去抢长万之戟,欲以刺之。长万也不来夺戟,径提博局,把闵公打倒,再复挥拳,呜呼哀哉,闵公死于长万拳下。宫人惊散。长万怒气犹勃勃未息,提戟步行,及于朝门,遇大夫仇牧,问:“主公何在?”长万曰:“昏君无礼,吾已杀之矣!”仇牧笑曰:“将军醉耶?”长万曰:“吾非醉,乃实话也!”遂以手中血污示之。仇牧勃然变色,大骂:“弑逆之贼,天理不容!”便举笏来击长万。怎当得长万有力如虎,掷戟于地,以手来迎,左手将笏打落,右手一挥,正中其头,头如齑粉,齿折,随手跃去,嵌入门内三寸,真绝力也!仇牧已死,长万乃拾起画戟,缓步登车,旁若无人。宋闵公即位共十年,只因一句戏言,遂遭逆臣毒手。春秋世乱,视弑君不啻割鸡,可叹,可叹!史臣有《仇牧赞》云:

  世降道斁,纲常扫地。堂帘不隔,君臣交戏。君戏以言,臣戏以戟。壮哉仇牧,以笏击贼。不畏强御,忠肝沥血。死重泰山,名光日月。

  太宰华督闻变,挺剑登车,将起兵讨乱,行至东宫之西,正遇长万,长万并不交言,一戟刺去,华督坠于车下,又复一戟杀之。遂奉闵公之从弟公子游为君,尽逐戴、武、宣、穆、庄之族。群公子出奔萧,公子御说奔亳。长万曰:“御说文而有才,且君之嫡弟,今在亳,必有变。若杀御说,群公子不足虑也!”乃使其子南宫牛同猛获率师围亳。冬十月,萧叔大心率戴、武、宣、穆、庄五族之众,又合曹国之师救亳。公子御说悉起亳人,开城接应。内外夹攻,南宫牛大败被杀,宋兵尽降于御说。猛获不敢回宋,径投卫国去了。戴叔皮献策于御说:“即用降兵旗号,假称南宫牛等已克亳邑,擒了御说,得胜回朝!”先使数人一路传言,南宫长万信之,不做准备。群公子兵到,赚开城门,一拥而入,只叫:“单要拿逆贼长万一人,余人勿得惊慌!”长万仓忙无计,急奔朝中,欲奉子游出奔。见满朝俱是甲士填塞,有内侍走出,言:“子游已被众军所杀!”长万长叹一声,思列国惟陈与宋无交,欲待奔陈。又想家有八十余岁老母,叹曰:“天伦不可弃也!”复翻身至家,扶母登辇,左手挟戟,右手推辇而行,斩门而出,其行如风,无人敢拦阻者。宋国至陈,相去二百六十余里,长万推辇,一日便到,如此神力,古今罕有。

  却说群公子即杀子游,遂奉公子御说即位,是为桓公。拜戴叔皮为大夫,选五族之贤者为公族大夫,萧叔大心仍归守萧。遣使往卫,请执猛获;再遣使往陈,请执南宫长万。公子目夷时止五岁,侍于宋桓公之侧,笑曰:“长万不来矣!”宋公曰:“童子何以知之?”目夷曰:“勇力人所敬也,宋之所弃,陈必庇之。空手而行,何爱于我?”宋公大悟,乃命赍重宝以赂之。先说宋使至卫,卫惠公问于群臣曰:“与猛获,与不与孰便?”群臣皆曰:“人急而投我,奈何弃之?”大夫公孙耳谏曰:“天下之恶,一也。宋之恶,犹卫之恶,留一恶人,于卫何益?况卫宋之好旧矣,不遣获宋必怒?庇一人之恶而失一国之欢,非计之善也!”卫侯曰:“善!”乃缚猛获以畀宋。再说宋使至陈,以重宝献于陈宣公。宣公贪其赂,许送长万。又虑长万绝力难制,必须以计困之。乃使公子结谓长万曰:“寡君得吾子,犹获十城,宋人虽百请,犹不从也。寡君恐吾子见疑,使结布腹心,如以陈国褊小,更适大国,亦愿从容数月,为吾子治车乘!”长万泣曰:“君能容万,万又何求?”公子结乃携酒为欢,结为兄弟。明日长万亲至公子结之家称谢,公子结复留款,酒半,大出婢妾劝酬,长万欢饮大醉,卧于坐席。公子结使力士以犀革包裹,用牛筋束之,并囚其老母,星夜传至于宋。至半路,长万方醒,奋身蹴踏,革坚缚固,终不能脱。将及宋城,犀革俱被挣破,手足皆露于外,押送军人以槌击之,胫骨俱折。宋桓公命与猛获一同绑至市曹,剁为肉泥,使庖人治为醢,遍赐群臣曰:“人臣有不能事君者,视此醢矣!”八十岁老母,亦并诛之。髯翁有诗叹曰:

  可惜赳赳力绝伦,但知母子昧君臣。
  到头骈戮难追悔,好谕将来造逆人。

  宋桓公以萧叔大心有救亳之功,升萧为附庸,称大心为萧君。念华督死难,仍用其子家为司马,自是华氏世为宋大夫。

  再说齐桓公自长勺大挫之后,深悔用兵。乃委国管仲,日与妇人饮酒为乐。有以国事来告者,桓公曰:“何不告仲父?”时有竖貂者,乃桓公之幸童。因欲亲近内庭,不便往来,乃自宫以进。桓公怜之,宠信愈加,不离左右。又齐之雍邑人名巫者,谓之雍巫,字易牙,为人多权术,工射御,兼精于烹调之技。一日,卫姬病,易牙和五味以进,卫姬食之而愈,因爱近之。易牙又以滋味媚竖貂,貂荐之于桓公。桓公召易牙而问曰:“汝善调味乎?”对曰:“然!”桓公戏曰:“寡人尝鸟兽虫鱼之味几遍矣,所不知者,人肉味何如耳?”易牙既退,及午膳,献蒸肉一盘,嫩如乳羊,而甘美过之。桓公食之尽,问易牙曰:“此何肉,而美至此?”易牙跪而对曰:“此人肉也。”桓公大惊,问:“何从得之?”易牙曰:“臣之长子三岁矣。臣闻‘忠君者不有其家',君未尝人味,臣故杀子以适君之口。”桓公曰:“子退矣!”桓公以易牙为爱己,亦宠信之。卫姬复从中称誉。自此竖貂、易牙内外用事,阴忌管仲。至是,竖貂与易牙合词进曰:“闻‘君出令,臣奉令',今君一则仲父,二则仲父,齐国疑于无君矣。”桓公笑曰:“寡人于仲父,犹身之有股肱也。有股肱方成其身,有仲父方成其君。尔等小人何知?”二人乃不敢再言。

  管仲秉政三年,齐国大治。髯仙有诗云:

  疑人勿用用无疑,仲父当年独制齐。
  都似桓公能信任,貂巫百口亦何为?

  是时楚方强盛,灭邓、克权、服随、败郧、盟绞、役息,凡汉东小国,无不称臣纳贡。惟蔡恃与齐侯婚姻,中国诸侯通盟同兵,未曾服楚。至文王熊赀,称王已及二世,有斗祈、屈重、斗伯比、薳章、斗廉、鬻拳诸人为辅,虎视汉阳,渐有侵轶中原之意。却说蔡哀侯献舞,与息侯同娶陈女为夫人。蔡娶在先,息娶在后。息夫人妫氏有绝世之貌,因归宁于陈,道经蔡国。蔡哀侯曰:“吾姨至此,岂可不一相见?”乃使人要至宫中款待,语及戏谑,全无敬客之意,息妫大怒而去。及自陈返息,遂不入蔡国。息侯闻蔡侯怠慢其妻,思有以报之,乃遣使入贡于楚,因密告楚文王曰:“蔡恃中国,不肯纳款。若楚兵加我,我因求救于蔡,蔡君勇而轻,必然亲来相救。我因与楚合兵攻之,献舞可虏也。既虏献舞,不患蔡不朝贡矣。”楚文王大喜,乃兴兵伐息。息侯求救于蔡,蔡哀侯果起大兵,亲来救息。安营未定,楚伏兵齐起,哀侯不能抵当,急走息城。息侯闭门不纳,乃大败而走。楚兵从后追赶,直至莘野,活虏哀侯归国。息侯大犒楚军,送楚文王出境而返。蔡哀侯始知中了息侯之计,恨之入骨。楚文王回国,欲杀蔡哀侯烹之,以飨太庙。鬻拳谏曰:“王方有事中原,若杀献舞,诸侯皆惧矣。不如归之,以取成焉。”再四苦谏,楚文王只是不从。鬻拳愤气勃发,乃左手执王之袖,右手拔佩刀拟王曰:“臣当与王俱死,不忍见王之失诸侯也!”楚王惧,连声曰:“孤听汝!”遂舍蔡侯。鬻拳曰:“王幸听臣言,楚国之福。然臣而劫君,罪当万死,请伏斧锧!”楚王曰:“卿忠心贯日,孤不罪也。”鬻拳曰:“王虽赦臣,臣何敢自赦?”即以佩刀自断其足,大呼曰:“人臣有无礼于君者,视此!”楚王命藏其足于大府,“以识孤违谏之!”使医人疗治鬻拳之病。虽愈不能行走,楚王使为大阍,以掌城门,尊之曰太伯。遂释蔡侯归国,大排筵席,为之饯行。席中盛张女乐,有弹筝女子仪容秀丽,楚王指谓蔡侯曰:“此女色技俱胜,可进一觞!”即命此女以大觥送蔡侯,蔡侯一饮而尽,还斟大觥,亲为楚王寿。楚王笑曰:“君生平所见,有绝世美色否?”蔡侯想起息侯导楚败蔡之仇,乃曰:“天下女色未有如息妫之美者,真天人也!”楚王曰:“其色何如?”蔡侯曰:“目如秋水脸似桃花,长短适中举动生态,目中未见其二。 ”楚王曰:“寡人得一见息夫人,死不恨矣!”蔡侯曰:“以君之威,虽齐姬、宋子,致之不难,何况宇下一妇人乎?”楚王大悦,是日尽欢而散。蔡侯遂辞归本国。楚王思蔡侯之言,欲得息妫,假以巡方为名,来至息国。息侯迎谒道左,极其恭敬,亲自辟除馆舍,设大飨于朝堂,息侯执爵而前,为楚王寿。楚王接爵在手,微笑而言曰:“昔者寡人曾效微劳于君夫人,今寡人至此,君夫人何惜为寡人进一觞乎?”息侯惧楚之威,不敢违拒,连声唯唯,即时传语宫中。不一时,但闻环佩之声,夫人妫氏盛服而至。别设毯褥,再拜称谢。楚王答礼不迭。妫氏取白玉卮满斟以进,素手与玉色相映,楚王视之大惊。果然天上徒闻,人间罕见,便欲以手亲接其卮,那妫氏不慌不忙,将卮递与宫人,转递楚王,楚王一饮而尽,妫氏复再拜请辞回宫。楚王心念息妫,反未尽欢。席散归馆,寝不能寐。次日,楚王亦设享于馆舍,名为答礼,暗伏兵甲。息侯赴席,酒至半酣,楚王假醉,谓息侯曰:“寡人有大功于君夫人,今三军在此,君夫人不能为寡人一犒劳乎?”息侯辞曰:“敝邑褊小,不足以优从者,容与寡小君图之!”楚王拍案曰:“匹夫背义,敢巧言拒我!左右何不为我擒下?”息侯正待分诉,伏甲猝起,薳章、斗丹二将,就席间擒息侯而絷之。楚王自引兵径入息宫,来寻息妫。息妫闻变,叹曰:“引虎入室,吾自取也!”遂奔入后园中,欲投井而死,被斗丹抢前一步牵住衣裾曰:“夫人不欲全息侯之命乎?何为夫妇俱死?”息妫嘿然。斗丹引见楚王,楚王以好言抚慰,许以不杀息侯,不斩息祀,遂即军中立息妫为夫人,载以后车。以其脸似桃花,又曰桃花夫人。今汉阳府城外有桃花洞,上有桃花夫人庙,即息妫也。唐人杜牧有诗云:

  细腰宫里露桃新,脉脉无言几度春?
  毕竟息亡缘底事,可怜金谷坠楼人。

  楚王安置息侯于汝水,封以十家之邑,使守息祀。息侯忿郁而死,楚之无道至此极矣。要知后事如何?且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