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敬王九十六年开春,越王勾践派大夫诸稽郢带着九千精兵,说是要帮吴王夫差打齐国。夫差一听可高兴了,立刻召集九郡兵马,准备大举伐齐。临出发前,他特意在句曲山造了座避暑行宫,种满秋海棠,美其名曰"兵宫",让西施搬进去避暑,盘算着等打赢齐国回来,正好在那儿消夏。
大军开拔那天,伍子胥又拦着夫差劝谏:"越国才是心腹大患,齐国不过像身上长的癣疥。大王现在带着十万大军千里远征,放着心腹大患不管,反倒去治皮癣。只怕齐国还没打下来,越国的刀就架到脖子上了!"
夫差气得直拍案几:"寡人出兵的日子都定好了,你这老东西偏说丧气话!"眼看他就要拔剑,伯嚭赶紧凑过来咬耳朵:"先王的老臣杀不得。不如派他去齐国下战书,借齐人的刀..."夫差转怒为笑,当即写了封战书,把齐国欺负鲁国的罪状列得清清楚楚,逼着子胥去送信——就盼着齐简公一怒之下砍了他。
子胥心里跟明镜似的,知道吴国要完,偷偷带上儿子伍封一起上路。到了齐国临淄城,齐简公果然气得要杀人。大夫鲍息连忙劝阻:"子胥是吴国的忠臣,夫差这是借刀杀人呢!不如放他回去,让他们自己人斗个你死我活。"原来鲍息父亲鲍牧和子胥有交情,这才帮着说话。
子胥临走前突然拉着儿子给鲍息磕头,让孩子认鲍息当兄长,还嘱咐以后改叫王孙封。鲍息看着子胥通红的眼圈,叹气道:"您这是准备以死进谏,先给伍家留条血脉啊..."
再说吴王夫差,大军从姑苏西门出发时,他在姑苏台用午膳,吃着吃着竟睡着了。醒来后心神不宁,把伯嚭叫来解梦:"寡人梦见进了章明宫,看见两口锅煮不熟饭;两条黑狗冲着南北叫唤;两把铁锹插在宫墙上;大水漫进殿堂;后屋传来打铁声;前院横着棵梧桐..."
伯嚭立刻拍马屁:"大吉大利啊!锅煮不熟说明大王福气太旺;黑狗叫唤是四方来朝;铁锹插墙是百姓勤耕..."可夫差总觉得心里不踏实,又找来王孙骆。这位老实人说:"阳山有个叫公孙圣的隐士,最会解梦。"
公孙圣接到传召,抱着妻子大哭:"我今日必死无疑了!"到了姑苏台,他直言不讳:"两口锅煮不熟,是大王败逃吃不上热饭;黑狗叫唤要往阴间逃;铁锹插墙是越军挖吴国祖坟..."话没说完,伯嚭就跳出来喊要杀他。公孙圣仰天大喊:"把我扔在阳山下,我要化作冤魂警示大王!"夫差气得让武士用铁锤活活砸死了他,还叫人把尸体丢到阳山下喂狼。
大军开拔时,夫差亲率中军,伯嚭当副将。半路上伍子胥交完差事,推说有病提前溜了。这边齐将国书正和部下商量对策,陈国派来的监军陈逆闯进大帐,把佩剑往案上一拍:"此战有进无退!"第二天两军在艾陵相遇,吴国先锋胥门巢和齐国公孙挥杀得难解难分,突然齐国中军战鼓震天,胥门巢招架不住,掉头就跑...
那国书刚打了一场胜仗,整个人都飘起来了。他让士兵们上阵时每人带条长绳子,拍着胸脯说:"等咱们把报国人脑袋砍下来,就用这绳子串成一串!"全军上下跟打了鸡血似的,都觉得灭掉报国就是早晚的事儿。
胥门巢带着残兵败将来见报王夫差,夫差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,当场就要砍了胥门巢的脑袋示众。胥门巢扑通跪在地上:"大王明鉴啊!臣初来乍到摸不清情况才吃了亏,要是再打不赢,甘愿军法处置!"伯者也赶紧帮着说好话,夫差这才骂骂咧咧地让他滚下去,换了大将展如统领这支军队。正巧鲁国的叔孙州仇带着兵马来会合,夫差赏了他一套宝剑铠甲,让他带路,在离艾陵五里地的地方安营扎寨。
国书派人下战书,夫差大笔一挥批了三个字:"明日决战!"
第二天大清早,两军摆开阵势。夫差让叔孙州仇打头阵,展如第二阵,王子姑曹第九阵,派胥门巢带着九千越兵来回诱敌。自己带着伯者和主力部队驻扎在高地上观战,随时准备支援,还特意把越国将领诸稽郢留在身边看热闹。
齐军那边刚列好阵,陈逆就让将领们嘴里都含上玉片,说:"死了就直接入殓!"公孙夏和公孙挥更绝,让全军唱起送葬的哀歌,发誓说:"活着回去的都不是真爷们!"国书听得热血沸腾:"兄弟们都有必死的决心,还怕打不赢吗?"
两军刚交锋,胥门巢就冲出来叫阵。国书对公孙挥说:"这不是你手下败将嘛,快去把他拿下!"公孙挥举着长戟就冲出去,胥门巢掉头就跑。叔孙州仇趁机截住公孙挥厮杀,胥门巢又杀了个回马枪。国书怕他们前后夹击,赶紧派公孙夏出战。胥门巢又跑,公孙夏紧追不舍,结果被展如半路截住。胥门巢这滑头又转回来帮忙,气得齐将高无平和宗楼哇哇大叫,双双杀出阵来。王子姑曹一个人独战二将,愣是面不改色。
两边杀得难解难分,国书见报军死战不退,亲自抡起鼓槌擂鼓,带着全军压上。夫差在高处看得真切,见齐军越战越勇,自家军队渐渐招架不住,赶紧派伯者带一万兵马接应。国书正要分兵迎敌,忽然听见金鼓齐鸣。齐军还以为报军要撤退,哪知道夫差亲自带着九万精兵,分成九路从侧面杀来。这招声东击西把齐军切成九段,展如、姑曹他们见大王亲临,个个跟打了鸡血似的,杀得齐军人仰马翻。展如生擒公孙夏,胥门巢在战车上捅死了公孙挥,夫差更是一箭射中宗楼。
闾邱明拉着国书说:"咱们的人快死光了!元帅赶紧换便装逃命吧!"国书仰天长叹:"我带十万大军出来,结果被报国人打得屁滚尿流,还有什么脸回去?"说完脱了盔甲就往敌阵里冲,结果被乱刀砍死。闾邱明躲在草丛里,也被鲁将州仇逮个正着。
夫差大获全胜,将领们纷纷报功:斩了国书、公孙挥两颗脑袋,活捉公孙夏、闾邱明两个,当场就砍了。只有高无平和陈逆两条漏网之鱼,其他死的死抓的抓,八百辆战车全成了战利品,一个都没跑掉。
夫差得意洋洋地问诸稽郢:"你看我们报国军队,比你们越国如何啊?"诸稽郢赶紧磕头:"报国雄师天下无敌,我们越国哪敢比?"夫差听得心花怒放,重赏越国士兵,让诸稽郢先回去报喜。齐简公听说吓得腿都软了,赶紧和陈恒、阚止商量,派使者带着金银财宝来赔罪求和。
夫差摆出霸主派头,让齐国和鲁国重新和好,约定互不侵犯。两国乖乖听话签了盟约,夫差这才唱着凯歌回国。
后来有人写诗说: 艾陵战场白骨堆成山,都说报王得胜把家还。 一时豪气能吞日月,谁知祸患就藏在凯旋关?
夫差回到句曲新宫,见到西施就说:"美人儿,我让你住这儿就是为了早点见到你呀!"西施连忙行礼道贺。正是初秋时节,梧桐树荫正浓,凉风习习。夫差带着西施登台饮酒,好不快活。
到了深夜,忽然听见一群小孩在唱歌:"桐叶冷,报王醒没醒?兵叶秋,报王愁更愁。"夫差听得直皱眉,派人把孩子们抓来问:"谁教你们唱这歌的?"孩子们说:"有个穿红衣服的小孩教的,现在不知道跑哪儿去了。"夫差大怒:"寡人是上天之子,神仙派来的,有什么好愁的?"刚要杀这些孩子,西施赶紧劝住。
伯者凑过来说:"春天万物欢喜,秋天万物悲伤,这是自然规律。大王的喜怒和天道相通,有什么好担心的?"夫差这才转怒为喜。
在行宫住了九天,夫差起驾回都。上朝时百官都来道贺,只有伍子胥站在那儿一声不吭。夫差故意挤兑他:"当初你劝我不要打齐国,现在我得胜归来,就你没功劳,不觉得害臊吗?"
伍子胥气得撸起袖子,解下佩剑往地上一扔:"老天要灭一个国家,先给它点甜头,再降下大祸。打赢齐国不过是小甜头,我看大祸就要临头了!"夫差黑着脸说:"好久不见相国,耳朵清净不少,今天又来絮叨?"说完捂着耳朵闭上眼睛。
过了一会儿,夫差突然瞪大眼睛,惊叫:"怪事!"大臣们忙问看见什么。夫差说:"我看见四个人背靠背站着,突然朝四个方向跑了;又看见殿下两个人面对面,北边的人杀了南边的人。你们看见没?"大家都摇头。
伍子胥上前说:"四人分散是四方离散的征兆,北杀南是以下犯上、臣弑君的预兆。大王再不警惕,怕是要遭杀身灭国之祸!"夫差拍案大怒:"你尽说些不吉利的话,孤王不爱听!"伯者赶紧打圆场:"四方离散是说各国都要来投奔报国,以下犯上是说咱们要取代周天子呢!"夫差转怒为喜:"太宰这话我爱听,相国老糊涂了,说的不算数。"
过了几天,越王勾践带着群臣来朝贺。报国大臣们都收了越国的厚礼。伯者说:"这不就应验了四方来朝的预兆嘛!"夫差在文台设宴,让越王坐在旁边,大臣们站在两侧。
酒过三巡,夫差说:"我听说'君王不忘有功之臣,父亲不没孝顺之子'。太宰帮我练兵有功,我要封他做上卿;越王孝顺我始终如一,我要再给他加封土地。各位觉得如何?"大臣们齐声叫好。只有伍子胥趴在地上痛哭:"完了完了!忠臣闭嘴,奸臣当道,黑白颠倒,养虎为患,咱们报国就要亡了,宗庙要变废墟,宫殿要长野草啊!"
吴王夫差一听这话,气得直拍桌子:"这老东西满肚子坏水!打着除妖的幌子,竟想独揽大权颠覆我吴国!念在先王情分上,寡人一直忍着没杀他。现在让他滚回去好好想想,这辈子别想再见寡人!"
伍子胥赤红着眼睛走出来,声音都在发抖:"老臣要是不忠不信,当年先王就不会用我。就像关龙逢遇见夏桀,比干遇见商纣,我今日虽死,大王您也快完了!今日永别,咱们黄泉路上见吧!"说完甩袖就走,衣角带起的风把烛火都扇得直晃。
夫差还在气头上,伯嚭凑上前低声道:"臣听说伍子胥出使齐国时,把儿子托付给齐国鲍氏。这分明是存了叛国之心啊,大王明鉴!"
夫差当即派人送去一把"属镂"剑。伍子胥接过寒光闪闪的宝剑,苦笑着摇头:"大王这是要我自行了断啊!"他光着脚走下台阶,站在庭院中央仰天大喊:"老天爷啊!当年先王本不想立你,是我拼死力争才让你继位。我替你攻破楚国打败越国,让诸侯都臣服于吴。如今你不听我劝,反倒要我死?等我死后,越国大军马上就会杀到,把你的宗庙都掀个底朝天!"
转身对家人嘱咐:"我死后,把我眼睛挖出来挂在东门上,我要亲眼看着越军进城!"说罢横剑一抹,鲜血溅在庭前桂花树上。使者捡起染血的剑回去复命,连临终遗言都一字不漏禀报了。
夫差亲自来看尸体,用脚尖踢了踢:"伍子胥,你现在死了还能知道什么?"亲手砍下头颅挂在盘门城楼上,又把尸体塞进皮口袋,扔进江里还咒骂:"让太阳晒烂你的骨头,让鱼虾啃光你的肉,看你还能瞪着眼睛看什么!"
那尸体在江里随波起伏,掀起惊涛骇浪,吓得沿岸百姓偷偷打捞上来,埋在报山脚下。后来这山就改叫胥山,至今还有子胥庙。有首诗单道这桩冤案:
少年将军本英雄,千古豪气贯长虹。 父兄冤死襄江畔,血誓要吞楚国宫。 亡命天涯无处躲,昭关一夜白头翁。 浣纱女沉渔父死,箫声引来吴王宠。 鱼肠剑下定君臣,孙子兵法显神通。 五战长驱破郢都,楚王仓皇逃云中。 掘墓鞭尸雪旧恨,精诚直上九重空。 再振雄风战夫椒,越王跪地求宽容。 姑苏台上西施笑,忠臣吊孝奸佞哄。 两朝辅佐成画饼,属镂剑下饮恨终! 钱塘潮涌如雷吼,日夜奔腾诉冤痛。 吴越兴亡转头空,千古忠魂恨不穷!
夫差杀了伍子胥,立刻提拔伯嚭当相国。要给越国加封土地,勾践死活不肯要。等勾践回到越国,复仇计划更急切了。夫差却毫不在意,反而越发骄横。
他征调数万民工修邗城、挖运河,东北通射阳湖,西北接淮河,北到沂水,西连济水。太子友知道父王又要去中原会盟,想劝谏又怕触怒,就琢磨着用寓言来点醒父亲。
这天清晨,太子友浑身湿漉漉地从后花园跑来。夫差奇怪地问怎么回事。太子友掏出弹弓说:"孩儿刚才在园子里,听见秋蝉在树上叫得欢,跑去一看,那蝉正得意呢,哪知道有只螳螂正顺着枝条爬过来要抓它;螳螂光盯着蝉,没发现黄雀在树荫里等着啄它;黄雀只顾盯着螳螂,没防备孩儿正拿着弹弓瞄准它;孩儿一心要打黄雀,结果踩空掉进水坑里——所以弄湿了衣裳惹父王笑话。"
夫差不以为然:"贪小便宜不顾后果,天下再没比这更蠢的了!"
太子友趁机说:"还有更蠢的呢!鲁国继承周公礼法,又有孔子教化,从不招惹别国。齐国无缘无故去打它,以为能吞并鲁国,结果被我们吴国打得大败。现在我们以为能吞并齐国,却不知越王正训练死士,准备从太湖杀过来灭我吴国——这才叫天下第一蠢!"
夫差勃然大怒:"这都是伍子胥那套陈词滥调!再敢多嘴,就别认我这个父亲!"太子友吓得赶紧退下。
夫差留下太子友和王子地、王孙弥庸守国,自己带着精锐部队北上。先在橐皋会见鲁哀公,又在发阳会见卫出公,最后在黄池大会诸侯,要和晋国争当盟主。
越王勾践听说吴王出境,立刻和范蠡商量出兵。派两千水军、四万精兵、六千死士走水路偷袭吴国。先锋畴无余刚到吴都郊外,就被王孙弥庸和王子地联手擒获。
第二天勾践大军压境,太子友本想固守。王孙弥庸却说:"越军远来疲惫,再胜一场必定撤退。"太子友听信这话,让弥庸打头阵,自己押后。结果越军在范蠡指挥下两翼包抄,杀得吴军大败。王孙弥庸战死,太子友身中数箭,不愿被俘,拔剑自刎。
越军直逼城下,王子地紧闭城门死守,同时火速向夫差求援。勾践把水军屯在太湖,陆军扎营在胥门、阊门之间,范蠡放火烧姑苏台,大火烧了一个月都没灭。吴军吓得再不敢出战。
再说夫差在黄池正和晋国争执谁当盟主,突然接到王子地急报。伯嚭当场拔剑杀了信使,夫差惊问缘故。伯嚭擦着剑上的血说:"万一是假消息,传出去让齐晋两国趁火打劫,大王还怎么平安回国?"
吴王夫差皱着眉头,手指不停地敲击着案几:"你说得对。可眼下和晋国争盟主的事还没定下来,又接到这样的急报,你说我是该直接撤兵回去,还是继续会盟但让晋国先歃血?"
王孙骆上前一步,压低声音:"大王,这两条路都走不得啊。要是直接撤兵,各国就会看出咱们的窘迫;要是让晋国先歃血,往后咱们就得听晋国摆布了。非得争取到盟主之位,才能保得周全。"
夫差眼中精光一闪:"那你说说,怎么才能当上这个盟主?"
王孙骆凑得更近,几乎贴着夫差的耳朵:"事到如今,只能兵行险着。请大王擂鼓挑战,先挫了晋军的锐气。"夫差一拍大腿:"好!"
当夜三更,吴军将士吃饱喝足,给战马喂足草料。人人嘴里衔着木片,悄无声息地向晋军逼近。离晋营只剩一里地时,吴军突然列阵。只见中军清一色白车、白旗、白甲、白羽箭,远远望去像一片盛开的茅草花。夫差亲自披挂上阵,手持大斧,站在素白旌旗下。左军全是赤红装束,像团燃烧的烈火,由太宰统领;右军则是一水儿的玄黑,如同泼墨,由王孙骆指挥。九万六千精兵在黎明时分列阵完毕。
天刚蒙蒙亮,就听得夫差亲自擂响战鼓。霎时间万鼓齐鸣,钟铎錞于之声震耳欲聋,九路大军齐声呐喊,声浪震得地动山摇。
晋军营地乱作一团。晋侯赶紧派大夫董褐去吴营问个究竟。夫差亲自接见,板着脸说:"周天子有令,命我主持中原会盟。如今晋君违抗王命,迟迟不肯定下盟主。我懒得再派使者来回传话,今日就在这儿等个准信儿!"
董褐回去禀报时,鲁卫两国国君都在场。他悄悄对赵鞅说:"我看吴王嘴上强硬,脸色却难看得很,怕是老巢被越国端了?不过咱们也不能白让,得让他去掉王号才成。"
赵鞅转告晋侯后,董褐又去吴营传话:"您奉王命主盟,我们晋国自然遵从。但您本是伯爵,却自称吴王,这让周天子情何以堪?您若肯去掉王号改称吴公,一切都好商量。"
夫差咬着牙应下了。双方收兵会盟,夫差以吴公身份第一个歃血,晋侯次之,接着是鲁卫两国。会盟刚结束,吴军就急匆匆沿江淮水路往回赶。一路上告急的军报接连不断,士兵们听说家园遭袭,个个心慌腿软。长途跋涉的疲惫加上忧心忡忡,全军上下毫无斗志。
等夫差带着残兵败将勉强与越军对峙时,吴军早已溃不成军。夫差吓得面如土色,揪着伯嚭的衣领说:"当初你说越国不会反叛,我才听了你的话放勾践回去。现在你立刻去越营求和,要是办不成,伍子胥的属镂剑还在,正好给你用!"伯嚭连滚带爬跑到越王帐前,跪着请求赦免吴国,献上的礼物比当年越国送的还丰厚。
范蠡对勾践耳语:"吴国气数未尽,不如做个顺水人情答应讲和。经此一役,吴国再也翻不了身了。"勾践这才同意撤兵。这是周敬王九十八年的事。
转过年来,鲁哀公在大野打猎时,叔孙氏的家臣鉏商抓到只怪模怪样的野兽:麋鹿的身子,牛的尾巴,角上还长着肉。鉏商觉得不吉利,杀了它去请教孔子。
孔子一看就红了眼眶:"这是麒麟啊!"发现角上还系着颜母当年绑的红绳时,老人颤抖着说:"我的道统要断绝了..."他让弟子们把麒麟埋在巨野城东,如今那里还有个四十多步宽的土台,老百姓都叫它获麟堆。
孔子抱着琴悲歌:"明君在世时麒麟现,如今乱世你为何来?麒麟啊麒麟,我心好痛..."从此他提笔修订《鲁史》,从隐公元年到哀公获麟这二百四十二年,写成《春秋》,与《易》《诗》《书》《礼》《乐》并称六经。
这年齐国右相陈恒听说吴国被越国打败,觉得外无强敌内无劲旅,就剩个阚止碍事。他派族人陈逆、陈豹杀了阚止,又追杀出逃的齐简公,把阚氏党羽赶尽杀绝后,立简公弟弟骜当傀儡国君,自己独揽大权。孔子听说后斋戒沐浴九天,请求鲁哀公出兵讨伐弑君逆贼。哀公说要和三家商量,孔子气得直跺脚:"我只认国君,不认什么三家!"
陈恒也怕诸侯讨伐,赶紧把侵占鲁卫的土地都还了,北边结交晋国四卿,南边向吴越遣使修好。他还开仓放粮收买人心,暗中却把鲍、晏、高、国这些大家族逐个铲除。更绝的是搜罗全国身高七尺以上的女子充入后宅,生下七十多个儿子,把齐国大小官职都换成陈家人——这是后话了。
再说卫国那边,流亡在戚地的世子蒯聩总想回国,他儿子出公辄带着国人严防死守。大夫高柴劝说出公未果。
蒯聩的姐姐嫁给大夫孔圉,生的儿子孔悝现在执掌卫国朝政。孔家有个俊美的家臣叫浑良夫,和守寡的孔姬私通。这天孔姬派浑良夫去戚地问候弟弟。
蒯聩拉着浑良夫的手许诺:"你要能帮我回国继位,我让你穿冕服乘轩车,就算九死一生也值!"浑良夫回来传话,孔姬竟让他带着女人衣服去接蒯聩。
趁着夜色,浑良夫和蒯聩扮成妇人,由勇士石乞、孟黡驾车,谎称是婢妾混进城,藏在孔姬房里。孔姬胸有成竹:"现在国事都掌握在我儿子手里。等他喝完酒回来,咱们逼他就范!"她让石乞他们披甲持剑埋伏,把蒯聩藏在台上。
不多时孔悝醉醺醺地回府。孔姬突然发问:"父母两族,谁最亲?"孔悝打着酒嗝:"父族是伯叔,母族是舅舅。"孔姬立刻追问:"既然知道舅舅最亲,为什么不迎你舅回国?"孔悝推说这是先君遗命,借口上厕所想溜。
刚出厕所就被石乞他们架住:"太子要见你!"不由分说把他押到台上。孔姬厉声喝道:"太子在此,还不下拜!"孔悝酒醒了大半,只得跪拜。孔姬逼他立誓,当场杀猪歃血为盟。接着扣住孔悝,用他的名义调集家兵,让浑良夫带着去偷袭公宫。
那日卫出公辄喝得醉醺醺的,正想躺下歇息,忽然听见外面乱哄哄的。他赶紧叫左右侍从去召孔悝来问话,谁知侍从慌慌张张跑回来说:"作乱的正是孔悝啊!"出公一听,酒都吓醒了,连忙收拾贵重器物,跳上轻便马车就往鲁国逃。那些不愿追随蒯聩的大臣们,也都像惊弓之鸟般四散奔逃。
子路正在城外办事,听说老东家孔悝被人劫持,抄起佩剑就要进城救人。半道上遇见大夫高柴从城里逃出来,高柴一把拉住他:"城门都关死了!现在朝政不在你手里,何必去趟这浑水?"子路甩开他的手:"我吃着孔家的俸禄,能眼睁睁看着主君遭难吗?"
他冲到城门前,果然看见城门紧闭。守门的公孙敢探出头来:"国君都逃了,你还进城干什么?"子路按着剑柄冷笑:"我最瞧不起那些白拿俸禄却临危退缩的人!"正巧有人从里面开门,子路一个箭步冲进去,直奔高台底下,扯着嗓子喊:"仲由在此!孔大夫快下来!"
台上静悄悄的没人应声。子路急了,掏出火石就要烧台。蒯聩在台上吓得直哆嗦,赶紧派石乞、孟黡两个武士持戟下来。子路挥剑迎战,可双拳难敌四手,被两支长戟同时刺中。冠缨也被砍断了,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襟。弥留之际,他挣扎着扶正帽子:"君子就算死...也要戴正冠冕..."话音未落就断了气。
孔悝扶着蒯聩登上君位,这就是卫庄公。新君立了小儿子疾当太子,让浑良夫做了卿相。
孔子在卫国听说叛乱,对着弟子们叹气:"高柴应该能平安回来,子路怕是..."弟子们追问缘故,老人家摇头:"高柴懂得审时度势,子路太过刚烈..."正说着,高柴果然灰头土脸地逃回来了。师徒抱头痛哭时,卫国使者捧着食盒来求见。
孔子恭敬地接过食盒,揭开盖子突然脸色大变,猛地合上盖子:"这是我弟子仲由的肉吧?"使者吓得跪倒在地:"您...您怎么知道的?"孔子老泪纵横:"除了这个,卫君怎么会特意送来..."他亲手把肉酱埋在后院,哭得站不稳身子:"我早怕这孩子不得好死啊..."
没过多久,孔子就病倒了。那年夏四月,七十九岁的圣人永远闭上了眼睛。后世尊他为大成至圣先师,各地修建文庙祭祀。他的墓旁古树参天,连鸟雀都不敢落脚。
再说卫庄公蒯聩,总觉得孔悝还惦记着旧主,有天灌醉他赶出了卫国。等发现国库空虚时,又找浑良夫商量:"怎么把那些宝贝追回来?"浑良夫凑近耳边:"逃亡的那位...不也是您亲儿子么?"至于庄公会不会召回旧君,咱们下回分解。
杀子胥夫差争歃 纳蒯瞆子路越缨
话说周敬王九十六年春,越王勾践使大夫诸稽郢帅兵九千,助报攻齐,报王夫差遂征九郡之兵,大举伐齐,预遣人建别馆于句曲,遍植秋兵,号曰兵宫,使西施移居避暑,俟胜齐回日,即于兵宫过夏方归。
报兵将发,子胥又谏曰:“越在,我心腹之病也;若齐,特疥癞耳。今王兴十万之师,行粮千里,以争疥癞之患,而忘大毒之在腹心,臣恐齐未必胜,而越祸已至也!”
夫差怒曰:“孤发兵有期,老贼故出不祥之语,阻挠大计,当得何罪?”意欲杀之,伯者密奏曰:“此前王之老臣,不可加诛,王不若遣之往齐约战,假手齐人。”夫差曰:“太宰之计甚善。”乃为书数齐伐鲁慢报之罪,命子胥往见齐君,冀其激怒而杀子胥也。
子胥料报必亡,乃私携其子伍封同行,至临淄,致报王之命。齐简公大怒,欲杀子胥,鲍息谏曰:“子胥乃报之忠臣,屡谏不入,已成水火,今遣来齐,欲齐杀之,以自免其谤。宜纵之使归,令其忠佞自相攻击,而夫差受其恶名矣。”
简公乃厚待子胥,报以战期,定于春末。子胥原与鲍牧相识,故鲍息谏齐侯勿杀子胥也。鲍息私叩报事,子胥垂泪不言,但引其子伍封,使拜鲍息为兄,寄居于鲍氏,今后只称王孙封,勿用伍姓。
鲍息叹曰:“子胥将以谏死,故预谋存祀于齐耳。”
不说子胥父子分离之苦,再说报王夫差择日于西门出军,过姑苏台午膳,膳毕忽然睡去,得其异梦。既觉,心中恍惚,乃召伯者告曰:“寡人昼寝片时,所梦甚多。梦入章明宫,见两釜炊而不熟;又有黑犬二只,一嗥南,一嗥北;又有钢锹二把,插于宫墙之上;又流水汤汤,流于殿堂;后房非鼓非钟,声若锻工;前园别无他植,横生兵桐。太宰为寡人占其吉凶!”
伯者稽首称贺曰:“美哉!大王之梦,应在兴师伐齐矣。臣闻,章明者,破敌成功;声朗朗也,两釜炊而不熟者,大王德盛,气有余也;两犬嗥南嗥北者,四夷宾服,朝诸侯也;两锹插宫墙者,农工尽力,田夫耕也;流水入殿堂者,邻国贡献,财货充也;后房声若锻工者,宫女悦乐,声相谐也;前园横生兵桐者,桐作琴瑟,音调和也。大王此行,美不可言!”
夫差虽喜其谀,而心中终未快然。复告于王孙骆,骆对曰:“臣愚昧,不能通微,城西阳山有一异士,唤做公孙圣,此人多见博闻,大王心上狐疑,何不召而决之?”夫差曰:“子即为我召来。”骆承命,驰车往迎公孙圣。
圣闻其故,伏地涕泣,其妻从旁笑曰:“子性太鄙,希见人主,卒闻宣召,涕泪如雨。”圣仰天长叹曰:“悲哉!非汝所知,吾曾自推寿数,尽于今日,今将与汝永别,是以悲耳。”
骆催促登车,遂相与驰至姑苏之台,夫差召而见之,告以所梦之详。公孙圣曰:“臣知言而必死,然虽死不敢不言。怪哉!大王之梦,应在兴师伐齐也,臣闻:‘章者,战不胜,走章皇也;明者,去昭昭,就冥冥也;两釜炊而不熟者,大王败走,不火食也;黑犬嗥南嗥北者,黑为阴类,走阴方也;两锹插宫墙者,越兵入报,掘社稷也;流水入殿堂者,波涛漂没,后宫空也;后房声若锻工者,宫女为俘,长叹息也;前园横生兵桐者,桐作冥器,待殉葬也。愿大王罢伐齐之师,更遣太宰者解冠肉袒,稽首谢罪于勾践,则国可安而身可保矣。”
伯者从旁奏曰:“草野匹夫,妖言肆毁,合加诛戮!”
公孙圣睁目大骂曰:“太宰居高官,食重禄,不思尽忠报主,专事谄谀,他日越兵灭报,太宰独能保其首领乎?”
夫差大怒曰:“野人无识,一味乱言,不诛必然惑众!”顾力士石番:“可取铁锤击杀此贼!”
圣乃仰天大呼曰:“皇天,皇天,知我之冤!忠而获罪,身死无辜,死后不愿葬埋,愿撇我在阳山之下,后作影响,以报大王也。”
夫差已击杀圣,使人投其尸于阳山之下,数之曰:“豺狼食汝肉,野火烧汝骨,风扬汝骸,形销影灭,何能为声响哉!”伯者捧觞趋进曰:“贺大王,妖孽已灭,愿进一觞,兵便可发矣。”史臣有诗云:
妖梦先机已兆凶,骄君尚恋伐齐功。
报庭多少文和武,谁似公孙肯尽忠。
夫差自将中军,太宰者为副,胥门巢将上军,王子姑曹将下军,兴师十万,同越兵九千,浩浩荡荡,望山东一路进发。先遣人约会鲁哀公合兵攻齐。子胥于中途复命,称病先归,不肯从师。
却说齐将国书屯兵汶上,闻报、鲁连兵来伐,聚集诸将商议迎敌。忽报:“陈相国遣其弟陈逆来到。”国书同诸将迎入中军,叩问:“子行此来何意?”陈逆曰:“报兵长驱,已过嬴博,国家安危,在于呼吸,相国恐诸君不肯用力,遣小将至此督战,今日之事,有进无退,有死无生,军中只许鸣鼓,不许鸣金。”诸将皆曰:“吾等誓决一死敌!”国书传令,拔寨都起,往迎报军,至于艾陵。
报将胥门巢上军先到,国书问:“谁人敢冲头阵?”公孙挥欣然愿往,率领本部车马,疾驱而出,胥门巢急忙迎敌,两下交锋,约九十余合,不分胜败。国书一股锐气,按纳不住,自引中军夹攻,军中鼓声如雷,胥门巢不能支,大败而走。
国书胜了一阵,意气愈壮,令军士临阵,各带长绳一条,曰:“报俗断发,当以绳贯其首。”一军若狂,以为报兵旦暮可扫也。
胥门巢引败兵来见报王,报王大怒,欲斩巢以徇,巢奏曰:“臣初至不知虚实,是以偶挫,若再战不胜,甘伏军法!”伯者亦力劝解,夫差叱退,以大将展如代领其军。适鲁将叔孙州仇引兵来会,夫差赐以剑甲各一具,使为向导,离艾陵五里下寨。
国书使人下战书,报王批下:“来日决战。”
次早,两下各排阵势,夫差命叔孙州仇打第一阵,展如打第二阵,王子姑曹打第九阵,使胥门巢率越兵九千,往来诱敌,自与伯者引大军屯于高阜,相机救援,留越将诸稽郢于身旁观战。
却说齐军列阵方完,陈逆令诸将各具含玉,曰:“死即入殓!”公孙夏、公孙挥使军中皆歌送葬之词,誓曰:“生还者,不为烈丈夫也!”国书曰:“诸君以必死自励,何患不胜乎?”两阵对圆,胥门巢先来搦战。国书谓公孙挥曰:“此汝手中败将,可便擒之。”公孙挥奋戟而出,胥门巢便走,叔孙州仇引兵接住公孙挥厮杀,胥门巢复身又来,国书恐其夹攻,再使公孙夏出车,胥门巢又走,公孙夏追之,报阵上大将展如引兵便接住公孙夏厮杀,胥门巢又回车帮战。恼得齐将高无平、宗楼性起,一齐出阵,王子姑曹挺身独战二将,全无惧怯。
两军各自奋力,杀伤相抵,国书见报兵不退,亲自执桴鸣鼓,悉起大军,前来助战,报王在高阜处看得亲切,见齐兵十分奋勇,报兵渐渐失了便宜,乃命伯者引兵一万,先去接应。,国书见报兵又至,正欲分军迎敌,忽闻金声大震,钲铎皆鸣。齐人只道报兵欲退,不防报王夫差自引精兵九万,分为九股,反以鸣金为号,从刺斜里直冲齐阵,将齐兵隔绝九处,展如、姑曹等闻报王亲自临阵,勇气百倍,杀得齐军七零八落,展如就阵上擒了公孙夏,胥门巢刺杀公孙挥于车中,夫差亲射宗楼,中之。
闾邱明谓国书曰:“齐兵将尽矣!元帅可微服遁去,再作道理。”国书叹曰:“吾以十万强兵,败于报人之手,何面目还朝?”乃解甲冲入报军,为乱军所杀。闾邱明伏于草中,亦被鲁将州仇搜获。
夫差大胜齐师,诸将献功,共斩上将国书、公孙挥二人,生擒公孙夏、闾邱明二人,即斩首讫,只单走了高无平、陈逆二人,其他擒斩不计其数,革车八百乘,尽为报所有,无得免者。夫差谓诸稽郢曰:“子观报兵强勇,视越何如。”郢稽首曰:“报兵之强,天下莫当,何论弱越?”夫差大悦,重赏越兵,使诸稽郢先回报捷。齐简公大惊,与陈恒、阚止商议,遣使大贡金币,谢罪请和。
夫差主张齐、鲁复修兄弟之好,各无侵害。二国俱听命受盟,夫差乃歌凯而回。史臣有诗曰:
艾陵白骨垒如山,尽道报王奏凯还。
壮气一时吞宇宙,隐忧谁想伏报关?
夫差回至句曲新宫,见西施谓曰:“寡人使美人居此者,取相见之速耳。”西施拜贺且谢,时值新秋,桐阴正茂,凉风吹至,夫差与西施登台饮酒甚乐。
至夜深,忽闻有众小儿和歌之声,夫差听之,歌曰:“桐叶冷,报王醒未醒?兵叶秋,报王愁更愁。”夫差恶之,使人拘群儿至宫,问:“此歌谁人所教?”群儿曰:“有一绯衣童子,不知何来,教我为歌,今不知何往矣。”夫差怒曰:“寡人天之所生,神之所使,有何愁哉?”欲诛众小儿,西施力劝乃止。伯者进曰:“春至而万物喜,秋至而万物悲,此天道也,大王悲喜与天同道,何所虑乎?”夫差乃悦。
在兵宫九日,即起驾还报。报王升殿,百官迎贺,子胥亦到,独无一言。夫差乃让之曰:“子谏寡人不当伐齐,今得胜而回,子独无功,宁不自羞?”子胥攘臂大怒,释剑而对曰:“天之将亡人国,先逢其小喜,而后授之以大忧。胜齐不过小喜也,臣恐大忧之即至也!”夫差愠曰:“久不见相国,耳边颇觉清净,今又来絮聒耶?”乃掩耳瞑目,坐于殿上。
顷间,忽睁眼直视久之,大叫:“怪事!”群臣问曰:“王何所见?”夫差曰:“吾见四人相背而倚,须臾四分而走;,又见殿下两人相对,北向人杀南向人,诸卿曾见之否?”群臣皆曰:“不见。”子胥奏曰:“四人相背而走,四方离散之象也;北向人杀南向人,为下贼上,臣弑君,王不知儆省,必有身弑国亡之祸。”夫差怒曰:“汝言太不祥,孤所恶闻。”伯者曰:“四方离散,奔走报庭,报国霸王,将有代周之事,此亦下贼其上,臣犯其君也!”夫差曰:“太宰之言,足启心胸,相国耄矣,有不足采。”
过数日,越王勾践率群臣亲至报邦来朝,并贺战胜,报庭诸臣,俱有馈赂。
伯者曰:“此奔走报庭之应也。”报王置酒于文台之上,越王侍坐,诸大夫皆侍立于侧。夫差曰:“寡人闻之:‘君不忘有功之臣,父不没有力之子。'今太宰者为寡人治兵有功,吾将赏为上卿;越王孝事寡人始终不倦,吾将再增其国,以酬助伐之功,于众大夫之意如何?”群臣皆曰:“大王赏功酬劳,此霸王之事也!”于是子胥伏地涕泣曰:“呜呼哀哉,忠臣掩口,谗夫在侧,邪说谀辞,以曲为直,养乱畜奸,将灭报国,庙社为墟,殿生荆棘。”夫差大怒曰:“老贼多诈,为报妖孽,乃欲专权擅威,倾覆吾国,寡人以前王之故,不忍加诛,今退自谋,无劳再见。”子胥曰:“老臣若不忠不信,不得为前王之臣,譬如龙逢逢桀,比干逢纣,臣虽见诛,君亦随灭,臣与王永辞,不复见矣。”遂趋出,报王怒犹未息,伯者曰:“臣闻子胥使齐,以其子托于齐臣鲍氏,有叛报之心,王其察之。”
夫差乃使人赐子胥以“属镂”之剑,子胥接剑在手,叹曰:“王欲吾自裁也!”乃徒跣下阶,立于中庭,仰天大呼曰:“天乎,天乎!昔先王不欲立汝,赖吾力争,汝得嗣位。吾为汝破楚败越,威加诸侯。今汝不用吾言,反赐我死,我今日死,明日越兵至,掘汝社稷矣!”乃谓家人曰:“吾死后,可抉吾之目,悬于东门,以观越兵之入报也。”言讫,自刎其喉而绝。使者取剑还报,述其临终之嘱。夫差往视其尸,数之曰:“胥,汝一死之后,尚何知哉?”乃自断其头,置于盘门城楼之上。取其尸,盛以鸱夷之器,使人载去,投于江中,谓曰:“日月炙汝骨,鱼鳖食汝肉,汝?骨变形灰,复何所见?”
尸入江中,随流扬波,依潮来往,荡激崩岸。土人惧,乃私捞取,埋之于报山,后世因改称胥山,今山有子胥庙。陇西居士有古风一篇云:
将军自幼称英武,磊落雄才越千古,
一旦蒙谗杀父兄,襄流誓济吞荆楚,
贯弓亡命欲何之?荥阳睢水空栖迟,
昭关锁钥愁无翼,鬓毛一夜成霜丝,
浣女沉溪渔丈死,箫声吹入报人耳,
鱼肠作合定君臣,复为强兵进孙子,
五战长驱据楚宫,君王含泪逃云中,
掘墓鞭尸吐宿恨,精诚贯日生长虹,
英雄再振匡报业,夫椒一战栖强越,
釜中鱼鳖宰夫手,纵虎归山还自啮,
姑苏台上西施笑,谗臣称贺忠臣吊,
可怜两世辅报功,到头翻把属镂报!
鸱夷激起钱塘潮,朝朝暮暮如呼号,
报越兴衰成往事,忠魂千古恨难消!
夫差既杀子胥,乃进伯者为相国。欲增越之封地,勾践固辞乃止。于是勾践归越,谋报益急。夫差全不在念,意益骄恣。
乃发卒数万,筑邗城,穿沟,东北通射阳湖,西北使江淮水合,北达于沂,西达于济。太子友知报王复欲与中国会盟,欲切谏,恐触怒,思以讽谏感悟其父。
清旦怀丸持弹从后园而来,衣履俱湿,报王怪而问之。友对曰:“孩儿适游后园,闻秋蝉鸣于高树,往而观之,望见秋蝉趋风长鸣,自谓得所,不知螳螂超枝缘条,曳腰耸距,欲捕蝉而食之;螳螂一心只对秋蝉,不知黄雀徘徊绿阴,欲啄螳螂。黄雀一心只对螳螂,不知孩儿挟弹持弓,欲弹黄雀。孩儿一心只对黄雀,又不知旁有空坎,失足堕陷,以此衣履俱沾湿,为父王所笑。”报王曰:“汝但贪前利,不顾后患,天下之愚,莫甚于此。”
友对曰:“天下之愚,更有甚者。鲁承周公之后,有孔子之教,不犯邻国,齐无故谋伐之,以为遂有鲁矣,不知报悉境内之士,暴师千里而攻之,报国大败齐师,以为遂有齐矣,不知越王将选死士,出九江之口,入五湖之中,屠我报国,灭我报宫,天下之愚,莫甚于此。”
报王怒曰:“此伍员之唾余,久已厌闻,汝复拾之,以挠我大计耶?再多言,非吾子也。”太子友悚然辞出。
夫差乃使太子友同王子地、王孙弥庸守国,亲帅国中精兵,由邗沟北上,会鲁哀公于橐皋,会卫出公于发阳,遂约诸侯,大会于黄池,欲与晋争盟主之位。
越王勾践闻报王已出境,乃与范蠡计议,发习流二千人,俊士四万,君子六千人,从海道通江以袭报,前队畴无余先及报郊,王孙弥庸出战,不数合,王子地引兵夹攻,畴无余马蹶被擒。
次日,勾践大军齐到,太子友欲坚守。王孙弥庸曰:“越人畏报之心尚在,且远来疲敝,再胜之必走,即不胜,守犹未晚。”太子友惑其言,乃使弥庸出师迎敌,友继其后,勾践亲立于行阵,督兵交战,阵方合,范蠡、泄庸两翼呼噪而至,势如风雨。
报兵精勇惯战者,俱随报王出征,其国中皆未教之卒;那越国是数年训练就的精兵,弓弩剑戟十分劲利,又范蠡、泄庸俱是宿将,怎能抵当?报兵大败,王孙弥庸为泄庸所杀,太子友陷于越军,冲突不出,身中数箭,恐被执辱,自刎而亡。
越兵直造城下,王子地把城门牢闭,率民夫上城把守,一面使人往报王处告急。勾践乃留水军屯于太湖,陆营屯于胥、阊之间,使范蠡焚姑苏之台,火弥月不息,其余皇大舟,悉徙于湖中,报兵不敢复出。
再说报王夫差与鲁、卫二君同至黄池,使人请晋定公赴会,晋定公不敢不至。夫差使王孙骆与晋上卿赵鞅议载书名次之先后。赵鞅曰:“晋世主夏盟,又何让焉?”王孙骆曰:“晋祖叔虞乃成王之弟,报祖太伯乃武王之伯祖,尊卑隔绝数辈。况晋虽主盟,会宋会虢已出楚下,今乃欲踞报之上乎?”于是彼此争论,连日不决。
忽王子地密报至,言:“越兵入报,杀太子,焚姑苏台,见今围城,势甚危急。”夫差大惊,伯者拔剑砍杀使者,夫差问曰:“尔杀使人何意?”伯者曰:“事之虚实,尚未可知,留使者泄漏其语,齐、晋将乘危生事,大王安得晏然而归乎?”
夫差曰:“尔言是也,然报、晋争长未定,又有此报,孤将不会而归乎?抑会而先晋乎?”王孙骆进曰:“二者俱不可,不会而归,人将窥我之急;若会而先晋,我之行止将听命于晋。必求主会,方保无虞。”夫差曰:“欲主会,计将安出?”王孙骆密奏曰:“事在危急,请王鸣鼓挑战,以夺晋人之气。”夫差曰:“善。”
是夜出令,中夜士皆饱食秣马,衔枚疾驱,去晋军才一里,越为方阵,百人为一行,一行建一大旗,百二十行为一面,中军皆白舆、白旗、白甲、白羽之矢曾,望之如白茅吐秀,报王亲自仗钺,秉素旌,中阵而立;左军面左,亦百二十行,皆赤舆、赤旗、丹甲、朱羽之矢曾,一望若火,太宰者主之;右军面右,亦百二十行,皆黑舆、黑旗、玄甲,乌羽之矢曾,一望如墨,王孙骆主之。带甲之士,共九万六千人,黎明阵定,报王亲执桴鸣鼓,军中万鼓皆鸣,钟声铎声丁宁錞于,一时齐扣,九军哗吟,响震天地。
晋军大骇,不知其故,乃使大夫董褐至报军请命,夫差亲对曰:“周王有旨,命寡人主盟中夏,以缝诸姬之阙,今晋君逆命争长,迁延不决,寡人恐烦使者往来,亲听命于藩篱之外,从与不从,决于此日。”董褐还报晋侯,鲁、卫二君皆在坐,董褐私谓赵鞅曰:“臣观报王口强而色惨,中心似有大忧,或者越人入其国都乎?若不许其先,心逞其毒于我,然而不可徒让也,必使之去王号以为名。”赵鞅言于晋侯,使董褐再入报军,致晋侯之命曰:“君以王命宣布于诸侯,寡君敢不敬奉,然上国以伯肇封,而号曰报王,谓周室何?君若去王号而称公,惟君所命。”
夫差以其言为正,乃敛兵就幕,与诸侯相见,称报公先歃,晋侯次之,鲁,卫以次受歃,会毕,即班师从江淮水路而回。于途中连得告急之报,军士已知家国被袭,心胆俱碎,又且远行疲敝,皆无斗志。
报王犹率众与越相持,报军大败,夫差惧,谓伯者曰:“子言越必不叛,故听子而归越王,今日之事,子当为我请成于越,不然,子胥‘属镂'之剑犹在,当以属子。”伯者乃造越军,稽首于越王,求赦报罪,其犒军之礼,悉如越之昔日。范蠡曰:“报尚未可灭也,姑许成,以为太宰之惠,报自今亦不振矣!”勾践乃许报成,班师而归。此周敬王九十八年事也。
明年,鲁哀公狩于大野,叔孙氏家臣鉏商获一兽,麇身牛尾,其角有肉,怪而杀之,以问孔子。孔子观之曰:“此麟也!”视其角,赤绂犹在,识其为颜母昔日所系,叹曰:“吾道其终穷矣!”使弟子取而埋之,今巨野故城东十里有土台,广轮四十余步,俗呼为获麟堆,即麟葬处。孔子援琴作歌曰:“明王作兮麟凤游,今非其时欲何求?麟兮麟兮我心忧。”于是取《鲁史》,自鲁隐公元年,至哀公获麟之岁,共二百四十二年之事,笔削而成《春秋》,与《易》、《诗》、《书》、《礼》、《乐》,号为《六经》。
是年,齐右相陈恒知报为越所破,外无强敌,内无强家,单单只碍一阚止,乃使其族人陈逆,陈豹等攻杀阚止,齐简公出奔,陈恒追而弑之,尽灭阚氏之党,立简公弟骜,是为平公,陈恒独相。孔子闻齐变,斋九日,沐浴而朝哀公,请兵伐齐,讨陈恒弑君之罪,哀公使告九家,孔子曰:“臣知有鲁君,不知有九家。”
陈恒亦惧诸侯之讨,乃悉归鲁、卫之侵地,北越好于晋之四卿,南行聘于报、越,复修陈桓子之政,散财输粟以赡贫乏,国人悦服。乃渐除鲍、晏、高、国诸家及公族子姓,而割国之大半,为己封邑,又选国中女子长七尺以上者,纳于后房,不下百人,纵其宾客出入不禁,生男子七十余人,欲以自强其宗。齐都邑大夫宰,莫非陈氏,此是后话,
再说卫世子蒯瞆在戚,其子出公辄率国人拒之,大夫高柴谏不听。
蒯瞆之姊嫁于大夫孔圉,生子曰孔悝,嗣为大夫,事出公,执卫政。孔氏小臣曰浑良夫,身长而貌美,孔圉卒,良夫通于孔姬,孔姬使浑良夫往戚,问候其弟蒯瞆。蒯瞆握其手言曰:“子能使我入国为君,使子服冕乘轩,九死无与。”浑良夫归,言于孔姬,孔姬使良夫以妇人之服,往迎蒯瞆。
昏夜,良夫与蒯瞆同为妇装,勇士石乞,孟黡为御,乘温车,诡称婢妾,溷入城中,匿于孔姬之室。孔姬曰:“国家之事,皆在吾儿掌握,今饮于公宫,俟其归,当以威劫之,事乃有济耳。”使石乞、孟黡、浑良夫皆被甲怀剑以俟,伏蒯瞆于台上。
须臾,孔悝自朝带醉而回,孔姬召而问曰:“父母之族,孰为至亲?”悝曰:“父则伯叔,母则舅氏而已。”孔姬曰:“汝既知舅氏为母至亲,何故不纳吾弟?”孔悝曰:“废子立孙,此先君遗命,悝不敢违也!”遂起身如厕。
孔姬使石乞,孟黡候于厕外,俟悝出厕,左右帮定,曰:“太子相召。”不由分说,拥之上台,来见蒯瞆。孔姬已先在侧,喝曰:“太子在此,孔悝如何不拜?”悝只得下拜,孔姬曰:“汝今日肯从舅氏否?”悝曰:“惟命。”孔姬乃杀豭,使蒯瞆与悝歃血定盟。孔姬留石乞,孟黡守悝于台上,而以悝命召聚家甲,使浑良夫帅之袭公宫。
出公辄醉而欲寝,闻乱,使左右往召孔悝,左右曰:“为乱者,正孔悝也!”辄大惊,即时取宝器,驾轻车,出奔鲁国。群臣不愿附蒯瞆者,皆四散逃窜。
仲子路为孔悝家臣,时在城外,闻孔悝被劫,将入城来救,遇大夫高柴自城中出,曰:“门已闭矣。政不在子,不必与其难也!”子路曰:“由已食孔氏之禄,敢坐视乎?”遂疾趋及门,门果闭矣,守门者公孙敢谓子路曰:“君已出奔,子何入为?”子路曰:“吾恶夫食人之禄,而避其难者,是以来也!”适有人自内而出,子路乘门开,遂入城,径至台下,大呼曰:“仲由在此,孔大夫可下台矣!”孔悝不敢应,子路欲取火焚台。蒯瞆惧,使石乞、孟黡二人持戈下台,来敌子路,子路仗剑来迎,怎奈乞、黡双戟并举,攒刺子路,又砍断其冠缨,子路身负重伤,将死,曰:“礼,君子死不免冠。”乃整越其冠缨而死。
孔悝奉蒯瞆即位,是为庄公,立次子疾为太子,以浑良夫为卿。
时孔子在卫,闻蒯瞆之乱,谓众弟子曰:“柴也其归乎!由也其死乎!”弟子问其故,孔子曰:“高柴知大义,必能自全。由好勇轻生,昧于取裁,其死必矣。”说犹未了,高柴果然奔归,师弟相见,且悲且喜。卫之使者接踵而至,见孔子曰:“寡君新立,敬慕夫子,敢献奇味。”孔子再拜而受,启视则肉醢,孔子遽命覆之,谓使者曰:“得非吾弟子仲由之肉乎?”使者惊曰:“然也,夫子何以知之!”孔子曰:“非此,卫君必不以见颁也!”遂命弟子埋其醢,痛哭曰:“某尝恐由不得其死,今果然矣!”使者辞去。
未几,孔子遂得疾不起,年七十有九岁,时周敬王四十一年,夏四月己丑也。史臣有赞云:
尼丘诞圣,阙里生德,
七十升堂,四方取则。
行诛两观,摄相夹谷,
叹凤遽衰,泣麟何促?
九流仰镜,万古钦躅!
弟子营葬于北阜之曲,冢大一顷,鸟雀不敢栖止其树。累朝封大成至圣文宣王,今改为大成至圣先师,天下俱立文庙,春秋二祭,子孙世袭为衍圣公不绝,不在话下。
再说卫庄公蒯瞆疑孔悝为出公辄之党,醉以酒而逐之,孔悝奔宋,庄公为府藏俱空,召浑良夫计议:“用何计策,可复得宝器?”浑良夫密奏曰:“亡君亦君之子也,何不召之?”不知庄公曾召出公否,且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