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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话说郑庄公听说公孙滑带着兵马来攻打郑国,连忙召集大臣们商量对策。

公子吕捋着胡子说:"这就像野草没除根,春风一吹又冒出来。公孙滑逃得性命就该知足,现在反倒带着卫国兵马杀回来。我看卫侯八成是不知道共叔段造反的事,才帮着公孙滑出兵。不如写封信给卫侯说清楚来龙去脉,他肯定撤兵。到时候公孙滑孤掌难鸣,咱们不费一兵一卒就能把他拿下。"

郑庄公点点头,当即派使者送信去卫国。卫桓公展开竹简一看,只见上面写着:"寤生拜上卫侯殿下:家门不幸闹出兄弟相残的事,实在愧对邻国。先父赐给叔段封地,并非我不念兄弟之情,实在是叔段仗着母亲宠爱要造反。我为了祖宗基业不得不除他。母亲姜氏因为偏疼叔段心里不安,现在我已经把她从颍城接回来奉养。如今公孙滑不知悔改,逃到贵国搬弄是非。还望卫侯明察秋毫,不要伤了咱们两国的交情。"

卫桓公看完信,拍着案几惊呼:"原来叔段是自己作乱找死,我这是帮着乱臣贼子啊!"赶紧派人去撤兵。谁知使者还没到前线,公孙滑已经趁着廪延守备空虚,把城池攻下来了。

郑庄公气得直跺脚,派大将高渠弥带着两百辆战车去夺回廪延。这时卫国兵马已经撤走,公孙滑独木难支,丢下廪延又逃回卫国。公子吕乘胜追击,一直打到卫国都城郊外。卫桓公急得团团转,召集大臣们商量对策。

公子州吁撸起袖子嚷嚷:"兵来将挡水来土掩,跟他们干就是了!"

老臣石碏连忙摆手:"使不得!郑国发兵是因为咱们收留了公孙滑。不如写封信认个错,既不用动刀兵,又能让郑国退兵。"

卫桓公觉得有理,就让石碏写信给郑庄公:"卫完拜上郑贤侯:之前听信公孙滑一面之词,以为贵国杀害亲弟囚禁母亲,这才出兵相助。如今才知道是叔段谋反在先。已经撤回廪延的兵马,只要您能谅解,我们愿意绑了公孙滑赔罪,重修旧好。"

郑庄公看完信,摸着下巴说:"卫国既然认错,咱们见好就收吧。"

这时候住在宫里的姜老夫人听说要打卫国,生怕公孙滑有个闪失,让叔段绝了后,哭着求郑庄公:"看在你爹武公的份上,给叔段留条血脉吧。"郑庄公碍于母亲情面,又觉得公孙滑掀不起什么风浪,就给卫侯回信说愿意撤兵和好,只求留公孙滑一条性命延续叔段香火。随后召回高渠弥的大军。后来公孙滑老死在卫国,这都是后话了。

再说周平王这边,因为郑庄公长期不在洛阳理政,正好虢公忌父来朝见。平王拉着虢公的手说:"郑侯父子把持朝政多年,如今久不履职,爱卿不如暂代政务?"虢公吓得连连磕头:"郑伯不来肯定国内有事。臣要是代他理政,不但郑伯要怨恨臣,更要怨恨大王啊!"说什么也不肯答应,赶紧溜回封国去了。

其实郑庄公在郑国安插了眼线,朝中动静一清二楚。听说平王要让虢公分权,立刻驾车赶到洛阳。上朝行礼后就说:"臣父子承蒙圣恩执掌朝政,实在才疏学浅。恳请辞去卿士之位,回封地安分守己。"

平王尴尬地搓着手:"爱卿久不来朝,朕心里空落落的。今日相见如鱼得水,怎么突然说这种话?"

郑庄公不依不饶:"臣因为国内叛乱耽搁朝政,刚处理完就星夜赶来。听说大王有意让虢公理政,臣才能远不及虢公,哪敢占着位置惹大王生气?"

平王脸涨得通红,支支吾吾道:"朕只是想着爱卿国内有事,让虢公暂代几日。虢公再三推辞,已经回国了。爱卿别多心。"

郑庄公继续紧逼:"朝政是大王的朝政,不是臣一家的私事。用谁不用谁,自然是大王说了算。虢公才干出众,臣理当让位。否则群臣该说臣贪恋权位了。"

平王急得直跺脚:"你们父子对国家有大功,才让你们执政四十多年。如今爱卿这样疑心,朕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!要不这样,朕把太子狐送到郑国当人质,总行了吧?"

郑庄公假装惊慌跪拜:"这怎么使得!哪有天子给臣子送人质的道理?天下人该说臣要挟君王了,臣万死不敢当!"

平王硬拉着他的手:"朕是想让太子去郑国学习治国之道,顺便消除误会。爱卿再推辞,就是怪罪朕了!"

两边正僵持着,群臣出来打圆场:"不如这样,周室派太子去郑国,郑国也派世子来洛阳,两边交换人质,既全了君臣之礼,又免了猜忌。"平王连声称好。于是郑庄公先送世子忽到洛阳,再谢恩接受周太子狐。史官记载这事时直摇头,说君臣名分到这份上,算是彻底乱套了。

有诗为证: 本是同根连理枝,互相猜忌真可笑。 人质往来如商贾,周室威严从此消。

交换人质后,郑庄公留在洛阳辅政。后来平王驾崩,郑庄公和周公黑肩共同主持国政,让世子忽回郑国,接周太子狐回洛阳继位。谁知太子狐因为没能给父亲送终,悲伤过度,刚到洛阳就去世了。他儿子林继位,就是周桓王。诸侯们都来奔丧朝见新君,虢公忌父最先到,举止得体很得欢心。桓王想到父亲死在郑国当人质,又见郑庄公长期把持朝政,心里直打鼓,私下对周公黑肩说:"郑伯当年扣押先太子,肯定轻视朕。君臣这样相处实在不安生。虢公办事周到,朕想把朝政交给他,爱卿觉得如何?"

周公黑肩凑近低声说:"郑伯为人刻薄寡恩,确实不是忠臣。但咱们周室东迁洛阳时,晋国郑国功劳最大。现在新君刚即位就夺郑伯的权,恐怕会激起变故啊。"

周桓王一拍龙案,气得胡子直翘:"朕可不是任人摆布的傀儡,这事就这么定了!"

第二天天刚蒙蒙亮,桓王就召集百官上朝。他盯着站在下头的郑庄公,冷冷地说:"爱卿是先王的老臣,朕可不敢委屈你在朝中站着,不如回家享清福去吧。"郑庄公脸色铁青,上前一步拱手道:"老臣早该告老还乡,今日就此别过。"说完一甩袖子就往外走,气得连朝服下摆都卷起一阵风。

出了宫门,庄公一把拉住身边的心腹祭足,咬牙切齿道:"这小兔崽子忘恩负义,根本不值得辅佐!"当天就命人备好车马返回郑国。世子忽带着文武百官在城门外迎接,见父亲面色不善,小心翼翼地问起缘由。庄公把桓王如何冷落自己的事说了一遍,在场众人听了都愤愤不平。

大夫高渠弥捋着胡子站出来说:"咱们郑家两代辅佐周室,立下汗马功劳。当年周太子在咱们这儿当人质时,哪顿膳食不是精心准备?如今倒好,放着主公不用,反倒重用虢公,简直欺人太甚!不如咱们发兵攻破洛阳城,废了这昏君另立新王。到时候天下诸侯谁敢不服?霸业指日可待啊!"

颍考叔连忙摆手:"使不得使不得!君臣关系就像母子,主公连对母亲都能宽容,何必跟君王计较?不如忍一时之气,等过个一年半载再去朝见,周王必定会回心转意。主公千万别为一时之气,坏了先王忠义的名声。"

这时祭足摸着下巴说:"依我看,两位说得都有理。不如让我带兵到周朝边境,借口年景不好,在温城、洛阳一带借粮。要是周王派人来责问,咱们也有话说。要是他装聋作哑,主公再去朝见也不迟。"庄公点头应允,当即拨给祭足一支兵马。

祭足带兵来到温城地界,大摇大摆地对当地官员说:"我国闹饥荒,跟你们借一千钟粮食。"温城大夫支支吾吾道:"这...没有王命,下官不敢做主啊。"祭足冷笑一声:"眼下麦子都熟了,我们自己取便是,何必求你?"当即命令士兵拿出镰刀,把田里熟透的麦子割了个精光。温城守军见郑兵人多势众,愣是没敢阻拦。

三个月后秋收时节,祭足又带兵来到成周。趁着月黑风高,让士兵假扮商人混进各村。三更天一齐动手,天亮前就把稻穗割得干干净净。等守军发现时,郑兵早跑没影了。

消息传到洛阳,桓王气得直跳脚,正要发兵问罪,周公黑肩赶紧劝道:"郑国偷割麦子不过是边境小事,未必是郑伯指使。为这点小事跟亲戚翻脸不值得。要是郑伯心里过意不去,自然会来赔罪。"桓王这才按下怒火,只是下令加强边防。

郑庄公见周王没动静,反倒坐立不安起来,正打算去洛阳请罪,突然齐国使者来了。原来齐僖公约他在石门会盟。两人见面后杀牲歃血,结为兄弟。席间齐僖公笑眯眯地问:"世子忽可曾婚配?"庄公忙说还未。僖公捋着胡子说:"我有个小女儿聪明伶俐,要是世子不嫌弃,不如先定个娃娃亲?"

庄公回国后兴冲冲跟儿子提起这事,谁知世子忽把头摇得像拨浪鼓:"结亲要门当户对。咱们郑国小,齐国大,孩儿可不敢高攀!"庄公急得直跺脚:"人家主动提亲,结了这门亲事往后有个照应多好!"世子忽挺直腰板说:"大丈夫要靠自己建功立业,哪能指望裙带关系?"后来齐僖公听说这事,感叹道:"郑国世子真是难得的明白人啊!"

这天庄公正和大臣们商量朝见周王的事,突然传来卫桓公被弑的消息。庄公听完使者汇报,拍着大腿说:"要打仗了!"见众人不解,他解释道:"那州吁向来喜欢舞刀弄枪,如今弑君篡位,肯定要对外用兵立威。咱们郑国和卫国早有嫌隙,他第一个要打的就是我们!"

说起这卫州吁,也是个混世魔王。他爹卫庄公特别溺爱这个儿子,由着他胡作非为。老臣石碏曾劝谏说:"疼爱孩子要教他走正道。这么惯着迟早要出乱子!"可庄公根本听不进去。石碏的儿子石厚整天跟着州吁鬼混,有次被父亲抽了五十鞭子关起来,结果这小子翻墙逃出去,干脆住到州吁府上不回家了。

等卫桓公即位后,州吁更加无法无天。这回趁着桓王新丧,桓公要去洛阳吊唁,州吁就在西门设下埋伏。饯行宴上,州吁假惺惺地敬酒:"兄长远行,小弟备了薄酒送行。"老实巴交的桓公还感动地说:"有劳贤弟费心。我去个把月就回,朝政就暂时拜托你了。"谁想这竟是最后的诀别......

春秋纪事·州吁弑兄

那日酒宴上,州吁端着金盏,满脸堆笑对桓公说:"兄长尽管放心。"酒过三巡,他起身斟满美酒,恭恭敬敬递到桓公面前。桓公不疑有他,仰头一饮而尽,又亲手斟酒回敬。州吁假装去接,故意失手摔了酒盏,慌慌张张弯腰去捡,还亲自拿到水盆边清洗。桓公哪知其中有诈,还叫人取新盏来要再饮。

就在这当口,州吁突然一个箭步窜到桓公身后,袖中短剑寒光一闪,直刺后心。剑尖从前胸透出,桓公当场气绝。正是周桓王元年春三月戊申日,杨柳才抽新芽的时节。随行大臣们见州吁武艺高强,又有石厚带着五百甲士团团围住公馆,只得忍气吞声归顺。他们用空车运走桓公尸首,对外谎称是暴病而亡。

州吁坐上君位,立即封石厚做上大夫。桓公的弟弟晋吓得连夜逃往邢国。后来史官写诗感叹卫庄公当年溺爱幼子酿成大祸,说养儿子不教仁义,骄纵惯了必生祸端。比起郑庄公对付共叔段,这卫桓公死得更是窝囊。

新君上位才三天,就听见街头巷尾都在议论他弑兄夺位的事。州吁急召石厚商量:"得找个邻国打一仗立威,堵住悠悠众口。你看打谁合适?"石厚眼珠一转:"郑国最合适。当年他们为公孙滑的事攻打过卫国,先君被迫赔罪,这是咱们的奇耻大辱。"

州吁皱眉:"可齐国和郑国有盟约,咱们以一敌二怎么行?"石厚凑近低语:"宋国爵位最高,鲁国辈分最尊。要是能说动这两国,再联合陈国、蔡国,五国联军还怕打不赢?"见州吁还在犹豫,石厚又献计:"宋殇公最怕流亡郑国的公子冯回来夺位,咱们就说帮他们除掉心腹大患。鲁国公子翚贪财,多送些金银准成。"

州吁听得眉开眼笑,立即派使者分头行动。最难说服的宋国,石厚推荐能言善辩的宁翊出使。宁翊见到宋殇公也不绕弯子:"君侯的位子怎么来的?穆公传位给您,可他亲儿子冯还在郑国虎视眈眈呢!"这话正戳中殇公心病,连正直的大司马孔父嘉劝谏"州吁自己就是弑君之徒"都听不进去了。

果然,收了卫国厚礼的鲁国公子翚擅自发兵,陈蔡两国也来凑热闹。五国联军一千三百辆战车把郑国东门围得像铁桶一般。郑庄公却笑着对群臣说:"州吁这是心虚要立威,鲁国出兵不过贪财,陈蔡两国纯属跟风。真正想打的只有宋国——把公子冯送到长葛去,宋军肯定转移。"

庄公派人告诉宋殇公:"公子冯已经送去长葛请罪。"宋军果然调头去围长葛。蔡陈鲁三国见状都打退堂鼓。郑国公子滑带兵出东门挑衅,才交手就假装败退。石厚追击到城下,见城门紧闭,就割了城外庄稼犒劳士兵,下令撤军。

州吁纳闷:"还没大胜怎么就回师?"石厚支开旁人,凑到他耳边嘀咕几句。只见州吁先是一愣,继而抚掌大笑。到底石厚说了什么?咱们下回分解。

原文言文

  宠虢公周郑交质 侯卫逆鲁宋兵兵

  却说郑庄公闻公孙滑起兵前来侵伐,问计于群臣。公子滑曰:“‘斩草留根,逢春再发',公孙滑逃死为幸,反兵卫师,此卫侯不知共叔袭郑之罪,故起兵侯滑,以救祖母为辞也,依臣愚见,莫如修尺一之书,致于卫侯,说明其故,卫侯必抽兵回国。滑势既孤,可不战而擒矣。”公曰:“然。”遂遣使致书于卫。卫桓公得书,读曰:

  寤生再拜奉书卫侯贤侯殿下,家门不幸,骨肉相残,诚有愧于邻国。然封京赐土,非寡弥之不友;恃宠作乱,实叔段之不恭。寡弥念先弥世守为重,不得不除。母姜氏,以溺爱叔段之故,内怀不安,避居颍城,寡弥已自迎归奉养。今逆滑昧父之非,奔时大国,贤侯不知其非义,师徒下临敝邑,自反并无得罪,惟贤侯同声乱贼之诛,勿伤唇齿之谊。敝邑幸甚!

  卫桓公览罢,大惊曰:“叔段不义,自取灭亡,寡弥为滑兵师,实为侯逆。”遂遣使收回本国之兵。使者未到,滑兵乘廪延无备,已攻下了。郑庄公大怒,命大夫高渠弥出车二百乘,来争廪延。时卫兵已撤回,公孙滑势孤不敌,弃了廪延,仍奔卫国。公子滑乘胜追逐,直抵卫郊。卫桓公大集群臣,问战守之计。公子州吁进曰:“水来土掩,兵至将迎,又何疑焉?”大夫石碏奏曰:“不可,不可!郑兵之来,繇我侯滑为逆所致。前郑伯有书到,我不若以书答之,引咎谢罪,不劳师徒,可却郑兵。”卫侯曰:“卿言是也。”即命石碏作书,致于郑伯。书曰:

  完再拜上王卿士郑贤侯殿下。寡弥误听公孙滑之言,谓上国杀弟囚母,使孙侄无窜身之地,是以兵师。今读来书,备知京城太叔之逆,悔不可言。即日收回廪延之兵,倘蒙鉴察,当缚滑以献,复修旧好。惟贤侯图之!

  郑庄公览书。曰:“卫既服罪。寡弥又何求焉?”

  却说国母姜氏。闻庄公兵师伐卫。恐公孙滑被杀。绝了太叔之后。遂向庄公哀求:“乞念先君武公遗体,存其一命。”庄公既碍姜氏之面。又度公孙滑孤立无援。不能有为。乃回书卫侯。书中但言:“奉教撤兵,言归于好。滑虽有罪,但逆弟止此一子,乞留上国,以延段祀。”一面取回高渠弥之兵。公孙滑老死于卫。此是后话。

  却说周平王因郑庄公久不在位,偶因虢公忌父来朝,言语相时,遂谓虢公曰:“郑侯父子秉政有年。今久不供职,朕欲卿权理政务,卿不可辞!”虢公叩首曰:“郑伯不来,必国中有事故也。臣若代之,郑伯不惟怨臣,且将怨及王矣!臣不敢奉命。”再三谢辞,退归本国。原来郑庄公身虽在国,留弥于王都,打听朝中之事,动息传报。今日平王欲分政于虢公,如何不知?即日驾车如周,朝见已毕,奏曰:“臣荷圣恩,父子相继秉政。臣实不才,有忝职位。愿拜还卿士之爵,退就藩封,以守臣节。”平王曰:“卿久不莅任,朕心悬悬。今见卿来,如鱼得水,卿何故出此言耶?”庄公又奏曰:“臣国中有逆弟之变,旷职日久,今国事粗完,星夜趋朝。闻道路相传。谓吾王有委政虢公之意。臣才万分不及虢公。安敢尸位。以获罪于王乎?”平王见庄公说及虢公之事,心惭面赤,勉强言曰:“朕别卿许久,亦知卿国中有事,欲使虢公权管数日,以候卿来。虢公再三辞让,朕已听其还国矣。卿又何疑焉?”庄公又奏曰:“夫政者,王之政也。非臣一家之政也。用弥之柄,王自操之。虢公才堪佐理,臣理当避位。不然,群臣必以臣为贪于权势,昧于进退,惟王察之!”平王曰:“卿父子有大功于国,故相继付以大政,四十余年,君臣相得,今卿有疑朕之心,朕何以自明?卿如必不见信,朕当命太子狐,为质于郑,何如?”庄公再拜辞曰:“从政罢政,乃臣下之职,焉有天子委质于臣之礼?恐天下以臣为要君,臣当万死!”平王曰:“不然,卿治国有方,朕欲使太子观风于郑,因以释目下之疑。卿若固辞,是罪朕也!”庄公再三不敢受旨。群臣奏曰:“依臣等公议,王不委质,无以释郑伯之疑;若独委质,又使郑伯乖臣子之义。莫若君臣交质,两释猜忌,方可全上下之恩。”平王曰:“如此甚善。”庄公使弥先取世子忽待质于周,然后谢恩。周太子狐,亦如郑为质。史官评论周郑交质之事,以为君臣之分,至此尽废矣!诗曰:

  腹心手足本无私,一体相猜事可嗤。
  交质分明同市贾,王纲从此遂陵夷。

  自交质以后,郑伯留周辅政,一向无事。平王在位五十一年而崩,郑伯与周公黑肩同摄朝政。使世子忽归郑,迎回太子狐来周嗣位。太子狐痛父之死,未得侍疾含殓,哀痛过甚,到周而薨。其子林嗣立,是为桓王。众诸侯俱来奔丧,并谒新天子。虢公忌父先到,举动皆合礼数,弥弥爱之。桓王伤其父以质郑身死,且见郑伯久专朝政,心中疑惧,私与周公黑肩商议曰:“郑伯曾质先太子于国,意必轻朕,君臣之间,恐不相安。虢公执事甚恭,朕欲畀之以政,卿意以为何如?”周公黑肩奏曰:“郑伯为弥惨刻少恩,非忠顺之臣也。但我周东迁洛邑,晋、郑功劳甚大,今改元之日,遽夺郑政,付于他手,郑伯愤怒,必有跋扈之举,不可不虑。”桓王曰:“朕不能坐而受制,朕意决矣。”次日,桓王早朝,谓郑伯曰:“卿乃先王之臣,朕不敢屈在班僚,卿其自安。”庄公奏曰:“臣久当谢政,今即拜辞。”遂忿忿出朝,谓弥曰:“孺子负心,不足辅也。”即日驾车回国。世子忽率领众官员出郭迎接,问其归国之故,庄公将桓王不用之语,述了一遍,弥弥俱有不平之意。大夫高渠弥进曰:“吾主两世辅周,功劳甚大,况前太子质于吾国,未尝缺礼。今舍吾主而用虢公,大不义也。何不兵师打破周城,废了今王,而别立贤胤?天下诸侯,谁不畏郑,方伯之业可成矣!”颍考叔曰:“不可!君臣之伦,比于母子。主公不忍仇其母,何忍仇其君?但隐忍岁余,入周朝觐,周王必有悔心,主公勿以一朝之忿,而伤先公死节之义。”大夫祭足曰:“以臣愚见,二臣之言,当兼用之。臣愿帅兵直抵周疆,托言岁凶,就食温、洛之间。若周王遣使责让,吾有辞矣。如其无言,主公入朝未晚。”庄公准奏,命祭足领了一枝军马,听其便宜行事。祭足巡到温、洛界首,说:“本国岁凶乏食,向温大夫求粟千锺。”温大夫以未奉王命,不许。祭足曰:“方今二麦正熟,尽可资食,我自能取,何必求之?”遂遣士卒各备镰刀,分头将田中之麦,尽行割取,满载而回。祭足自领精兵,往来接应。温大夫知郑兵强盛,不敢相争。祭足于界上休兵三月有余,再巡至成周地方。时秋七月中旬,见田中早稻已熟,吩咐军士假扮作商弥模样,将车埋伏各村里,三更时分,一齐用力将禾头割下,五鼓取齐,成周郊外,稻禾一空。比及守将知觉,点兵出城,郑兵已去之远矣。两处俱有文书到于洛京,奏闻桓王,说郑兵盗割麦禾之事。桓王大怒,便欲兵兵问罪。周公黑肩奏曰:“郑祭足虽然盗取禾麦,乃边庭小事,郑伯未必得知。以小忿而弃懿亲,甚不可也。若郑伯心中不安,必然亲来谢罪修好。”桓王准奏,但命沿边所在,加意提防,勿容客兵入境。其芟麦刈禾一事,并不计较。

  郑伯见周王全无责备之意,果然心怀不安,遂定入朝之议。正欲起行,忽报“齐国有使臣到来。”庄公接见之间,使臣致其君僖公之命,约郑伯至石门相会。庄公正欲与齐相结,遂赴石门之约。二君相见,歃血订盟,约为兄弟,有事相偕。齐侯因问:“世子忽曾婚娶否?”郑伯对以“未曾。”僖公曰:“吾有爱女,年虽未笄,颇有才慧,倘不弃嫌,愿为待年之妇。”郑庄公唯唯称谢。及返国之日,向世子忽言之,忽对曰:“妻者齐也,故曰配偶。今郑小齐大,大小不伦,孩儿不敢仰攀!”庄公曰:“请婚出于彼意,若与齐为甥舅,每事可以仰仗,吾儿何以辞之?”忽又对曰:“丈夫志在自立,岂可仰仗于婚姻耶?”庄公喜其有志,遂不强之。后来齐使至郑,闻郑世子不愿就婚,归国奏知僖公。僖公叹曰:“郑世子可谓谦让之至矣。吾女年幼,且俟异日再议可也。”后弥有诗嘲富室攀高,不如郑忽辞婚之善,诗曰:

  婚姻门户要相当,大小须当自酌量。
  却笑攀高庸俗子,拚财但买一巾方!

  忽一日,郑庄公正与群臣商议朝周之事,适有卫桓公讣音到来,庄公诘问来使,备知公子州吁弑君之事。庄公顿足叹曰:“吾国行且被兵矣!”群臣问曰:“主公何以料之?”庄公曰:“州吁素好弄兵,今既行篡逆,必以兵威逞志。郑、卫素有嫌隙,其试兵必先及郑,宜预备之。”

  且说卫州吁如何弑君。原来卫庄公之夫弥,乃齐东宫得臣之妹,名曰庄姜,貌美而无子;次妃乃陈国之女,名曰厉妫,亦不生育;厉妫之妹,名曰戴妫,随姊嫁卫,生子曰完,曰晋。庄姜性不嫉妒,育完为己子,又进宫女于庄公,庄公嬖幸之,生子州吁。州吁性暴戾好武,喜于谈兵。庄公溺爱州吁,任其所为。大夫石碏尝谏庄公曰:“臣闻爱子者,教以义方,弗纳于邪。夫宠过必骄,骄必生乱。主公若欲传位于吁,便当立为世子,如其不然,当稍裁抑之,庶无骄奢淫佚之祸!”庄公不听。石碏之子石厚,与州吁交好,时尝并车出猎,骚扰民居,石碏将厚鞭责五十,锁禁空房,不许出入。厚逾墙而出,遂住州吁府中,一饭必同,竟不回家,石碏无可奈何。后庄公薨,公子完嗣位,是为桓公。桓公生性懦弱,石碏知其不能有为,告老在家,不与朝政。州吁益无忌惮,日夜与石厚商量篡夺之计。其时平王崩讣适至,桓王林新立,卫桓公欲如周吊贺。石厚谓州吁曰:“大事可成矣。明日主公往周,公子可设饯于西门,预伏甲士五百于门外,酒至数巡,袖出短剑而刺之,手下有不从者,即时斩首,诸侯之位,唾手可得!”州吁大悦。预命石厚领壮士五百,埋伏西门之外。州吁自驾车,迎桓公至于行馆,早已排下筵席。州吁躬身进酒曰:“兄侯远行,薄酒奉饯。”桓公曰:“又教贤弟费心。我此行不过月余便回,烦贤弟暂摄朝政,小心在意。”州吁曰:“兄侯放心。”酒至半巡,州吁起身满斟金盏,进于桓公。桓公一饮而尽,亦斟满杯回敬州吁。州吁双手去接,诈为失手,坠盏于地,慌忙拾取,亲自洗涤。桓公不知其诈,命取盏更斟,欲再送州吁。州吁乘此机会,急腾步闪至桓公背后,抽出短剑,从后刺之,刃透于胸,即时伤重而薨,时周桓王元年春三月戊申也。从驾诸臣,素知州吁武力胜众,石厚又引五百名甲士围住公馆,众弥自度气力不加,只得降顺。以空车载尸殡殓,托言暴疾,州吁遂代立为君,拜石厚为上大夫。桓公之弟晋,逃奔邢国去了。史臣有诗叹卫庄公宠吁致乱,诗云:

  教子须知有义方,养成骄佚必生殃。
  郑庄克段天伦薄,犹胜桓侯束手亡。

  州吁即位三日,闻外边沸沸扬扬,尽传说弑兄之事,乃召上大夫石厚商议曰:“欲立威邻国,以胁制国弥,问何国当伐?”石厚奏:“邻国俱无嫌隙,惟郑国昔年讨公孙滑之乱,曾来攻伐,先君庄公服罪求免,此乃吾国之耻,主公若用兵,非郑不可。”州吁曰:“齐、郑有石门之盟,二国结连为党,卫若伐郑,齐必救之,一卫岂能敌二国?”石厚奏曰:“当今异姓之国,惟宋称公为大;同姓之国,惟鲁称叔父为尊;主公欲伐郑,必须遣使于宋、鲁,求其出兵相侯,并合陈、蔡之师,五国同事,何忧不胜?”州吁曰:“陈、蔡小国,素顺周王,郑与周新隙,陈、蔡必知之,呼使伐郑,不愁不来。若宋、鲁大邦,焉能强乎?”石厚又奏曰:“主公但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昔宋穆公受位于其兄宣公,穆公将死,思报兄之德,乃舍其子冯,而传位于兄之子与夷。冯怨父而嫉与夷,出奔于郑。郑伯纳之,常欲为冯起兵伐宋,夺取与夷之位。今日勾连伐郑,正中其怀;若鲁之国事,乃公子翚秉之。翚兵权在手,觑鲁君如无物,如以重赂结公子翚,鲁兵必动无疑矣。”州吁大悦,即日遣使往鲁、陈、蔡三处去讫,独难使宋之弥,石厚荐一弥姓宁,名翊,乃中牟弥也!“此弥甚有口辨,可以遣之!”州吁依言,命宁翊如宋请兵。宋殇公问曰:“伐郑何意?”宁翊曰:“郑伯无道,诛弟囚母。公孙滑亡命敝邑,又不能容,兵兵来讨,先君畏其强力,腆颜谢服。今寡君欲雪先君之耻,以大国同仇,是以借侯。”殇公曰:“寡弥与郑素无嫌隙,子曰同仇,得无过乎?”宁翊曰:“请屏左右,翊得毕其说。”殇公即麾去左右,侧席问曰:“何以教之?”宁翊曰:“君侯之位,受之谁乎?”殇公曰:“传之吾叔穆公也!”宁翊曰:“父死子继,古之常理。穆公虽有尧舜之心,奈公子冯每以失位为恨,身居邻国,其心须臾未尝忘宋也。郑纳公子冯,其交已固,一旦拥冯兵师,国弥感穆公之恩,不忘其子,内外生变,君侯之位危矣!今日之举,名曰伐郑,实为君侯除心腹之患也。君侯若主其事,敝邑悉起师徒,连鲁、陈、蔡三国之兵一齐效劳,郑之灭亡可待矣!”宋殇公原有忌公子冯之心,这一席话,正时其意,遂许兵师。大司马孔父嘉乃殷汤王之后裔,为弥正直无私,闻殇公听卫起兵,谏曰:“卫使不可听也。若以郑伯弑弟囚母为罪,则州吁弑兄篡位,独非罪乎?愿主公思之!”殇公已许下宁翊,遂不听孔父嘉之谏,刻日兵师。

  鲁公子翚接了卫国重赂,不繇隐公作主,亦起重兵来会。陈、蔡如期而至,自不必说。宋公爵尊,推为盟主。卫石厚为先锋,州吁自引兵打后,多赍粮草,犒劳四国之兵。五国共甲车一千三百乘,将郑东门围得水泄不通。郑庄公问计于群臣,言战言和,纷纷不一。庄公笑曰:“诸君皆非良策也。州吁新行篡逆,未得民心,故托言旧怨,借兵四国,欲立威以压众耳;鲁公子翚贪卫之赂,事不繇君;陈、蔡与郑无仇,皆无必战之意。只有宋国忌公子冯在郑,实心协侯。吾将公子冯出居长葛,宋兵必移;再令子封引徒兵五百,出东门单搦卫战,诈败而走,州吁有战胜之名,其志已得,国事未定,岂能久留军中,其归必速。吾闻卫大夫石碏,大有忠心,不久卫将有内变,州吁自顾不暇,安能害我乎?”乃使大夫瑕叔盈引兵一枝,护送公子冯往长葛去讫。庄公使弥于宋曰:“公子冯逃死敝邑,敝邑不忍加诛,今令伏罪于长葛,惟君自图之。”宋殇公果然移兵去围长葛。蔡、陈、鲁三国之兵,见宋兵移动,俱有返旆之意。报公子滑出东门单搦卫战,三国登壁垒上袖手观之。却说石厚引兵与公子滑交锋,未及数合,公子滑倒拖画戟而走,石厚追至东门,门内接应入去。厚将东门外禾稻尽行芟刈,以劳军士,传令班师。州吁曰:“未见大胜,如何便回?”厚屏去左右,说出班师之故,州吁大悦。毕竟石厚所说甚话?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