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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话说周平王东迁洛阳,那日御驾刚进城门,就见街市上人头攒动,宫阙楼台金碧辉煌,比起旧都镐京毫不逊色。平王心里乐开了花,脸上堆满笑容。新都刚安定下来,四方诸侯的贺表就像雪片般飞来,还捎带着各地的奇珍异宝。可偏偏南边的荆国迟迟不来朝贺,平王气得直拍案几,就要发兵讨伐。

几位老臣连忙撩起衣摆跪地劝阻:"荆楚那地方向来不服王化,当年周宣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他们低头。如今他们每年进贡一车菁茅草,用来祭祀时过滤酒糟,咱们也就睁只眼闭只眼。眼下迁都才安定,要是贸然出兵,胜负难料啊!不如先施恩德感化他们,真要冥顽不灵,等咱们兵强马壮了再收拾不迟。"平王捋着胡子想了半晌,这才把南征的念头压下去。

这时秦襄公来辞行,平王拉着他的手说:"岐山、丰水那片好地方,大半叫犬戎占去了。爱卿要是能赶走这些蛮子,朕就把这些地盘都赏给你,也算酬谢你们秦家护送王室东迁的功劳。"秦襄公听得眼睛发亮,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。回去就整顿兵马,不出三年杀得犬戎人仰马翻,他们的大将孛丁、满也速都成了刀下鬼,戎主吓得逃到西边荒漠去了。从此八百里秦川尽归秦国,疆土一下子扩出上千里。后来有位胡子老翁作诗感叹:

"当年文王武王发迹的宝地啊,怎么轻易就送给了秦国?要是岐丰还在周室手里,哪轮得到秦始皇称帝呢?"

要说这秦国的来历可不简单,他们是上古帝王颛顼的后代。有个叫皋陶的祖先在尧帝手下当司法官,他儿子伯翳帮着大禹治水,放火烧山赶猛兽,立下大功被赐姓嬴。后来传到蜚廉、恶来父子,这俩人力大无穷,却帮着纣王干尽坏事,结果被周武王砍了脑袋。幸好他们家还有个叫造父的曾孙,给周穆王当车夫立了功,封在赵地。再后来有个叫非子的养马高手,把汧渭两河间的马群养得膘肥体壮,周孝王一高兴就把秦地封给他。传到秦襄公这代,靠着勤王功劳当上伯爵,又得了岐丰之地,定都雍城,这才算在诸侯里站稳脚跟。

襄公死后儿子文公继位,那年是平王十五年。有天夜里文公做了个怪梦,梦见郦邑郊外有条大黄蛇从天而降,蛇头大如车轮,身子连着地,尾巴却直插云霄。忽然那蛇变成个小孩对他说:"我是天帝的儿子,命你当白帝,主管西方祭祀。"说完就不见了。第二天文公找来太史敦解梦,太史掐指一算:"白色属西方,这是老天爷让您统治西方啊!"于是文公在鄜邑修了白帝庙,杀白牛祭祀。

这时又出了件奇事。陈仓有个猎户逮着只怪猪,浑身长刺打不死。路上遇见两个童子说:"这叫猬兽,专吃死人脑子,敲它脑袋就死。"谁知那猬兽突然开口:"他俩是野鸡精,叫陈宝,得雄的称王,得雌的称霸!"话音刚落,两个童子就变成野鸡飞走了,其中雌的落在陈仓山北坡变成石鸡。文公听说后,又在陈仓山建了陈宝祠。

还有更邪门的。终南山有棵大梓树,文公想砍来造宫殿,可怎么都砍不动。有天夜里,有人听见群鬼向树贺喜,一个鬼出主意说:"要是秦国人披头散发,用红绳缠树,看你怎么办?"第二天文公照办,果然把树砍倒了。树里窜出头青牛跳进雍水,后来常有人看见这牛出水。文公派骑兵伏击,那牛把骑兵撞倒后,看见散开的头发吓得再不敢出来。文公从此让士兵戴起髦头装饰,还建了怒特祠祭祀树神。

鲁惠公听说秦国竟敢祭祀天帝,也派太宰去周室要求用天子规格的郊祀。平王不答应,惠公振振有词:"我家祖先周公制礼作乐,后代用用怎么了?天子管不住秦国,还能管我们鲁国?"从此鲁国也开始僭越礼制。周王室越来越没威信,诸侯们各自为政,天下乱成了一锅粥。

再说郑国世子掘突继位,就是郑武公。他趁着周室动乱,吞并了东虢和郐国,把都城迁到郐地,改名新郑。又在制邑设关卡,郑国从此强盛起来。武公的夫人姜氏生大儿子时正在睡觉,惊醒发现孩子已经出生,吓得够呛,就给取名"寤生",怎么看怎么不顺眼。后来生的小儿子段长得唇红齿白,能文能武,姜氏就天天在武公耳边吹风:"让段儿继位多好!"武公坚持立长子寤生为世子,只给段一个小城当食邑,号称共叔。姜氏气得直跺脚。

等武公去世,寤生继位成为郑庄公。姜夫人看着小儿子没实权,心里跟猫抓似的,对庄公说:"你占着几百里地盘,亲弟弟就巴掌大的封地,良心过得去吗?"庄公垂着眼帘:"母亲说怎样就怎样。"姜氏立刻说:"那把制邑给他!"庄公摇头:"先王有令,制邑险要不能分封。"姜氏脸一沉:"那就给京城!"见庄公不吭声,老太太拍案而起:"再不同意就把他赶出国去要饭!"

郑庄公连连摆手,嘴里直说"使不得使不得",低着头退了下去。第二天上朝的时候,他立刻召见弟弟共叔段,说要给他封地。

大夫祭足赶紧上前劝阻:"主公,这事万万不可。天上不能有两个太阳,百姓不能有两个君主。那京城城墙高大,地盘广阔,人口众多,跟咱们荥阳不相上下。更何况共叔段是太后最疼爱的儿子,要是封给他这么大的城池,就等于又立了个国君。他仗着太后的宠爱,日后恐怕要出乱子啊。"

庄公叹了口气:"这是我母亲的意思,我哪敢违抗?"还是把京城封给了共叔段。共叔段谢恩之后,进宫向母亲姜氏辞行。

姜氏把左右侍从都支开,拉着儿子的手小声说:"你哥哥不念手足之情,对你这么刻薄。这次封地的事,我求了他好久才勉强答应,心里肯定不情愿。你到了京城,要暗中招兵买马做好准备。等时机成熟,我会给你送信,你带兵来打郑国,我在宫里接应。要是你能取代寤生当上国君,我死也瞑目了!"共叔段点头答应,当天就启程去了京城。从此百姓都改口称他"京城太叔"。

太叔段上任那天,西鄙和北鄙的官员都来道贺。太叔段对他们说:"你们管辖的地方现在都归我管了,从今往后赋税要交到我这儿,兵车也要听我调遣,不得有误。"这两个官员早知道太叔是太后的心头肉,将来很可能继承君位,又见他仪表堂堂,气度不凡,哪敢说个不字,连忙答应下来。

太叔段借着打猎的名义,天天出城操练士兵,把西鄙北鄙的壮丁都编入自己的军队。后来又假装打猎,突然出兵占领了鄢城和廪延。这两地的官员逃回郑国,把太叔段私自调兵夺城的事一五一十报告了庄公。庄公听完只是微微一笑,什么也没说。

朝堂上突然有人高声喊道:"太叔段该杀!"庄公抬头一看,是上卿公子吕。

庄公问道:"子封有什么高见?"

公子吕上前奏道:"臣听说'臣子不能有私兵,有私兵就该杀'。如今太叔内有太后撑腰,外有京城做靠山,日夜练兵习武,分明是要造反啊!请主公给我一支军队,我这就去京城把太叔段抓回来,永绝后患。"

庄公摇摇头:"段弟还没做出明显的叛逆之事,怎么能随便杀他?"

公子吕急道:"现在西鄙北鄙都被他收服,连鄢城和廪延也丢了,先君留下的土地,难道要眼睁睁看着被人蚕食吗?"

庄公苦笑道:"段弟是母后最疼爱的儿子,也是我最亲爱的弟弟。我宁可丢掉几座城池,也不能伤害兄弟之情,违背母后的心意啊。"

公子吕急得直跺脚:"臣不是担心丢几座城,是担心要亡国啊!现在人心惶惶,见太叔势力越来越大,都在观望。要不了多久,连都城百姓都要有二心了。主公今天能容得下太叔,只怕将来太叔容不下主公,到那时后悔就晚了!"

庄公摆摆手:"爱卿别说了,容我再想想。"

公子吕退朝后找到祭足,忧心忡忡地说:"主公只顾着母子兄弟的情分,把国家大事都抛在脑后,我真担心啊。"

祭足捋着胡子说:"主公才智过人,这事肯定另有打算。只是朝堂上人多眼杂,不便明说。你是国君的近亲,不如私下再去求见,必定能问出实情。"

公子吕依言进宫,庄公问他:"爱卿又来做什么?"

公子吕跪下说:"主公继位本来就不是太后的意思。万一他们里应外合突然发难,郑国就要易主了。臣寝食难安,所以冒死再来进谏。"

庄公皱眉道:"这事牵扯到母后......"

公子吕急道:"主公难道忘了周公诛杀管叔、蔡叔的事吗?'当断不断,反受其乱'啊!"

庄公这才压低声音说:"我早就想好了。段弟虽然胡闹,但还没公开造反。我要是现在动手,母后必定阻拦,外人还会说我不友爱兄弟、不孝顺母亲。不如先放任不管,等他得意忘形、无法无天的时候,再名正言顺地治罪。到那时国人不敢帮他,母后也无话可说了!"

公子吕恍然大悟:"主公英明!只是怕日子久了,他的势力像野草一样蔓延开来,到时候就难除了。主公既然要等他先动手,不如想办法引他早点行动。"

庄公眼睛一亮:"有什么好办法?"

公子吕凑近说:"主公很久不去周朝觐见,就是因为太叔的缘故。现在不妨放出风声说要入朝,太叔必定以为都城空虚,趁机发兵。臣预先带兵埋伏在京城附近,等他出兵就占领京城。主公从廪延杀回来,前后夹击,太叔就算插翅也难飞!"

庄公点头:"好计策!千万别走漏风声。"

公子吕出宫时不禁感叹:"祭足真是料事如神啊!"

第二天上朝,庄公假装下令让祭足留守监国,自己要去周朝辅政。姜太后听说后喜出望外:"我儿段有福气当国君了!"立刻写了密信,派心腹送往京城,约太叔五月初发兵偷袭郑国。这时已是四月下旬。

公子吕早派人在半路埋伏,截获送信人后当场处死,把密信秘密送给庄公。庄公看完信,重新封好,另派人冒充姜太后使者送给太叔,还特意要了回信,约定五月初五在城楼竖起白旗作为接应信号。

庄公拿到回信,笑着说:"这可是段弟谋反的铁证,看母后还怎么护着他!"于是进宫向姜太后辞行,假装要去周朝,实际上带兵慢慢往廪延方向进发。公子吕率领二百辆战车,悄悄在京城附近埋伏下来。

再说太叔段接到母亲密信,和儿子公孙滑商量后,派公孙滑去卫国借兵,许诺重金酬谢。自己召集京城和西鄙北鄙的军队,谎称奉郑伯之命监国,大张旗鼓地祭旗犒军,浩浩荡荡出了城。

公子吕早就派了十辆兵车假扮商队混进京城,等太叔军队一动,立刻在城楼放火。公子吕看见火光,马上带兵杀到。城里百姓打开城门迎接,不费吹灰之力就拿下京城。公子吕当即张贴安民告示,详细说明庄公如何仁孝、太叔如何忘恩负义,满城百姓都在骂太叔不是东西。

太叔段带兵出发不到两天,就听说京城失守的消息,慌忙连夜回师,在城外安营准备攻城。谁知士兵们三三两两交头接耳——原来军中有人接到城里家书,说庄公多么仁厚,太叔多么不仁不义。一传十,十传百,士兵们都说:"我们跟着乱臣贼子造反,要遭天谴的!"转眼间逃散了大半。

太叔段清点人数,发现军队所剩无几,知道大势已去,急忙往鄢城逃跑,想在那里重新招兵。哪知道庄公的大军早已在鄢城等着他了。

郑庄公冷冷一笑,说道:"共城本就是我的封地。"说罢转身就逃进共城,紧闭城门死守。庄公率领大军压境,那小小的共城哪里抵挡得住两路夹击?就像泰山压碎鸡蛋似的,转眼间城破人亡。

太叔段站在城楼上,远远望见庄公的旗帜逼近,长叹一声:"都是姜氏害了我啊,我还有什么脸面见兄长?"说完拔出佩剑,往脖子上一抹,鲜血顿时染红了城砖。

胡曾先生后来写诗感叹这事: 宠爱弟弟封大城,宫里还有内应人。 谁知天理不容逆,生在京城死共城。

还有人说庄公是故意纵容弟弟作恶,好堵住姜氏的嘴,真是千古奸雄。有诗为证: 子弟全靠教育功,纵容作恶招灾凶。 自从京城分封日,太叔性命握手中。

庄公抱着弟弟的尸体嚎啕大哭:"傻弟弟何至于此啊!"他翻检段的行装,发现姜氏写给他的密信还在。庄公把太叔的回信和姜氏的来信捆作一包,派人快马加鞭送回郑国,让祭足拿给姜氏看。

随即下令把姜氏发配到颍地,临走时发下毒誓:"不到黄泉,永不相见!"姜氏看到两封信,羞愧得无地自容,自己也没脸再见庄公,当天就收拾行李离开王宫,去了颍地。

庄公回到都城,看不见母亲的身影,忽然良心发现,叹息道:"我不得已杀了弟弟,怎么忍心再赶走母亲?我真是天理难容的罪人啊!"

话说颍地有个小官叫颍考叔,为人正直,是出了名的大孝子。听说庄公把母亲发配到颍地,对人说:"母亲做得再不对,儿子也不能不尽孝。主公这么做,实在太伤天理了!"于是他捉了几只猫头鹰,假装进献野味求见庄公。

庄公好奇地问:"这是什么鸟?" 颍考叔答道:"这叫鸮鸟,白天看不见泰山,夜里却能看清毫毛,明察秋毫却不见舆薪。小时候母鸟喂它,长大了反倒啄食母亲,是个不孝的畜生,所以我捉来献给主公。"庄公听了默不作声。这时厨师端上蒸羊肉,庄公切下一大块赏给考叔。考叔却挑出好肉,用油纸包好藏在袖子里。

庄公奇怪地问:"你这是做什么?" 考叔恭敬地回答:"小臣家里有老母亲,家境贫寒,平时只能打些野味给母亲尝鲜,从来没吃过这样的美味。今日蒙主公赏赐,想到老母亲一口都尝不到,小臣怎么咽得下去?所以带回去给母亲做羹汤。"

庄公感叹:"你真是个大孝子啊!"说着突然眼圈发红。 考叔假装不知情,问道:"主公为何叹气?" 庄公说:"你虽然贫寒却能奉养母亲,我贵为诸侯反倒不如你。" 考叔继续装糊涂:"姜夫人不是好好在宫里吗?" 庄公就把姜氏和太叔密谋造反,以及发配颍地的事细细说了一遍:"我已经发过黄泉之誓,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。"

考叔说:"太叔已死,姜夫人就剩主公一个儿子,若不尽孝,和那鸮鸟有什么区别?要是为黄泉之誓为难,我倒有个主意。"庄公忙问什么主意。考叔说:"可以挖地见泉,建个地下室,先把姜夫人接来住下。母子在地室里相见,既全了孝道,又不违背誓言。"

庄公大喜,立即派考叔带着五百壮士,在曲洧牛脾山下挖了十几丈深,果然泉水涌出。他们在泉边搭了木屋,架好梯子。考叔先去见武姜,婉转说明庄公的悔意。武姜又惊又喜,考叔先把她接到地下室。庄公乘着马车赶来,顺着梯子下去,扑通跪倒在地:"寤生不孝,这么久没尽孝道,求母亲恕罪!"

武姜扶起儿子:"这都是为娘的错。"母子俩抱头痛哭。后来他们顺着梯子出来,庄公亲自搀扶母亲上车,自己牵着马缰绳步行。百姓们看见国君母子团圆,都高兴得直拍手,称赞庄公孝顺,这都是考叔的功劳。胡曾先生有诗赞道: 黄泉誓母绝天伦,地室重逢似隔世。 若非考叔献肉计,庄公怎会认娘亲?

庄公感激考叔成全他们母子,封他做大夫,和公孙阏一起掌管兵权。再说太叔段的儿子公孙滑,本来借了卫国军队走到半路,听说父亲被杀,赶紧逃到卫国,向卫桓公哭诉伯父杀弟囚母的暴行。卫桓公拍案而起:"郑伯无道,我们替公孙讨个公道!"立即发兵攻打郑国。这场仗究竟谁胜谁负?咱们下回再说。

原文言文

  秦文公郊天应梦 郑庄公掘地见母

  话说平王东迁,车驾至于洛阳,见市井稠密,宫阙壮丽,与镐京无异,心中大喜。京都既定,四方诸侯莫不进表称贺,贡献方物。惟有荆国不到,平王议欲征之。群臣谏曰:“蛮荆久在化外,宣王始讨而服之。每年止贡菁茅一车,以供祭祀缩酒之用,不责他物,所以示羁縻之意。今迁都方始,人心未定,倘王师远讨,未卜顺逆,且宜包容,使彼怀德而来。如或始终不悛,俟兵力既足,讨之未晚。”自此南征之议遂息。秦襄公告辞回国。平王曰:“今岐丰之地,半被犬戎侵据,卿若能驱逐犬戎,此地尽以赐卿,少酬扈从之劳。永作西藩,岂不美哉?”秦襄公稽首受命而归,即整顿戎马,为灭戎之计。不及三年,杀得犬戎七零八落,其大将孛丁、满也速等,俱死于战阵,戎主远遁西荒,岐丰一片,尽为秦有。辟地千里,遂成大国。髯翁有诗云:

  文武当年发迹乡,如何轻弃畀秦邦。
  岐丰形胜如依旧,安得秦强号始皇?

  却说秦乃帝颛顼之裔,其后人名皋陶,自唐尧时为士师官。皋陶子伯翳,佐大禹治水,烈山焚泽,驱逐猛兽,以功赐姓曰嬴,为舜主畜牧之事。伯翳生二子,若木、大廉。若木封国于徐,夏商以来,世为诸侯。至纣王时,大廉之后,有蜚廉者,善走,日行五百里;其子恶来有绝力,能手裂虎豹之皮。父子俱以材勇,为纣幸臣,相助为虐。武王克商,诛蜚廉并及恶来。蜚廉少子曰季胜,其曾孙名造父,以善御得幸于周穆王,封于赵,为晋赵氏之祖。其后有非子者,居犬邱,善于养马,周孝王用之,命畜马于汧、渭二水之间,马大蕃息。孝王大喜,以秦地封非子为附庸之君,使续嬴祀,号为嬴秦。传六世至襄公,以勤王功封秦伯,又得岐丰之地,势益强大,定都于雍,始与诸侯通聘。襄公薨,子文公立,时平王十五年也。一日,文公梦郦邑之野,有黄蛇自天而降,止于山阪,头如车轮,下属于地,其尾连天,俄顷化为小儿。谓文公曰:“我上帝之子也,帝命汝为白帝,以主西方之祀。”言讫不见。明日,召太史敦占之,敦奏曰:“白者,西方之色;君奄有西方,上帝所命,祠之必当获福。”乃于鄜邑筑高台,立白帝庙,号曰鄜畤,用白牛祭之。又陈仓人猎得一兽,似猪而多刺,击之不死,不知其名,欲牵以献文公。路间,遇二童子,指曰:“此兽名曰‘猬'。常伏地中,啖死人脑,若捶其首即死。”猬亦作人言曰:“二童子乃雉精,名曰‘陈宝',得雄者王,得雌者霸。”二童子被说破,即化为野鸡飞去。其雌者,止于陈仓山之北阪,化为石鸡。视猬,亦失去矣。猎人惊异,奔告文公,文公复立陈宝祠于陈仓山。又终南山,有大梓树,文公欲伐为殿材,锯之不断,砍之不入。忽大风雨,乃止。有一人夜宿山下,闻众鬼向树贺喜,树神亦应之,一鬼曰:“秦若使人被其发,以朱丝绕树,将奈之何?”树神默然,明日,此人以鬼语告于文公,文公依其说,复使人伐之,树随锯而断,有青牛从树中走出,径投雍水。其后近水居民,时见青牛出水中,文公闻之,使骑士候而击之,牛力大,触骑士倒地,骑士发散被面,牛惧更不敢出,文公乃制髦头于军中,复立怒特祠,以祭大梓之神。时鲁惠公闻秦国僭祀上帝,亦遣太宰让到周,请用郊禘之礼,平王不许。惠公曰:“吾祖周公有大勋劳于王室,礼乐吾祖之所制作,子孙用之何伤?况天子不能禁秦,安能禁鲁?”遂僭用郊禘,比于王室。平王知之,不敢问也。自此王室日益卑弱,诸侯各自擅权,互相侵伐,天下纷纷多事矣。史官有诗叹曰:

  自古王侯礼数悬,未闻侯国可郊天。
  一从秦鲁开端僭,列国纷纷窃大权。

  再说郑世子掘突嗣位,是为武公。武公乘周乱,并有东虢及郐地,迁都于郐,谓之新郑,以荥阳为京城,设关于制邑,郑自是亦遂强大,与卫武公同为周朝卿士。平王十三年,卫武公薨,郑武公独秉周政,只为郑都荥阳,与洛邑邻近,或在朝,或在国,往来不一,这也不在话下。却说郑武公夫人,是申侯之女姜氏,所生二子,长曰寤生,次曰段。为何唤做寤生?原来姜氏夫人分娩之时,不曾坐蓐,在睡梦中产下了,醒觉方知,姜氏吃了一惊,以此取名寤生,心中便有不快之意。及生次子段,长成得一表人才,面如傅粉,唇若涂朱,又且多力善射,武艺高强,姜氏心中偏爱此子:“若袭位为君,岂不胜寤生十倍?”屡次向其夫武公称道次子之贤,宜立为嗣。武公曰:“长幼有序,不可紊乱。况寤生无过,岂可废长而立幼乎?”遂立寤生为世子,只以小小共城,为段之食邑,号曰共叔。姜氏心中愈加不悦。及武公薨,寤生即位,是为郑庄公,仍代父为周卿士。姜氏夫人见共叔无权,心中怏怏,乃谓庄公曰:“汝承父位,享地数百里,使同胞之弟,容身蕞尔,于心何忍?”庄公曰:“惟母所欲。”姜氏曰:“何不以制邑封之?”庄公曰:“制邑岩险著名,先王遗命,不许分封。除此之外,无不奉命。”姜氏曰:“其次则京城亦可。”庄公默然不语。姜氏作色曰:“再若不允,惟有逐之他国,使其别图仕进,以餬口耳!”庄公连声曰:“不敢,不敢。”遂唯唯而退。次日升殿,即宣共叔段欲封之。大夫祭足谏曰:“不可。天无二日,民无二君。京城有百雉之雄,地广民众,与荥阳相等。况共叔,夫人之爱子,若封之大邑,是二君也,恃其内宠,恐有后患。”庄公曰:“我母之命,何敢拒之?”遂封共叔于京城。共叔谢恩已毕,入宫来辞姜氏。姜氏屏去左右,私谓段曰:“汝兄不念同胞之情,待汝甚薄。今日之封,我再三恳求,虽则勉从,心中未必和顺。汝到京城,宜聚兵搜乘,阴为准备,倘有机会可乘,我当相约,汝兴袭郑之师,我为内应,国可得也。汝若代了寤生之位,我死无憾矣!”共叔领命,遂往京城居住。自此国人改口,俱称为京城太叔。开府之日,西鄙、北鄙之宰,俱来称贺。太叔段谓二宰曰:“汝二人所掌之地,如今属我封土,自今贡税,俱要到我处交纳,兵车俱要听我征调,不可违误。”二宰久知太叔为国母爱子,有嗣位之望,今日见他丰采昂昂,人才出众,不敢违抗,且自应承。太叔托名射猎,逐日出城训练士卒,并收二鄙之众,一齐造入军册。又假出猎为由,袭取鄢及廪延。两处邑宰逃入郑国,遂将太叔引兵取邑之事,备细奏闻庄公,庄公微笑不言。班中有一位官员,高声叫曰:“段可诛也!”庄公抬头观看,乃是上卿公子吕。庄公曰:“子封有何高论?”公子吕奏曰:“臣闻‘人臣无将,将则必诛',今太叔内挟母后之宠,外恃京城之固,日夜训兵讲武,其志不篡夺不已。主公假臣偏师,直造京城,缚段而归,方绝后患。”庄公曰:“段恶未著,安可加诛?”子封曰:“今两鄙被收,直至廪延,先君土地,岂容日割?”庄公笑曰:“段乃姜氏之爱子,寡人之爱弟。寡人宁可失地,岂可伤兄弟之情,拂国母之意乎?”公子吕又奏曰:“臣非虑失地,实虑失国也。今人心皇皇,见太叔势大力强,尽怀观望,不久都城之民,亦将贰心。主公今日能容太叔,恐异日太叔不能容主公,悔之何及?”庄公曰:“卿勿妄言,寡人当思之。”公子吕出外,谓正卿祭足曰:“主公以宫闱之私情,而忽社稷之大计,吾甚忧之。”祭足曰:“主公才智兼人,此事必非坐视,只因大庭耳目之地,不便泄露。子贵戚之卿也,若私叩之,必有定见。”公子吕依言,直叩宫门,再请庄公求见。庄公曰:“卿此来何意?”公子吕曰:“主公嗣位,非国母之意也。万一中外合谋,变生肘腋,郑国非主公之有矣。臣寝食不宁,是以再请。”庄公曰:“此事干碍国母。”公子吕曰:“主公岂不闻周公诛管、蔡之事乎?‘当断不断,反受其乱。'望早早决计。”庄公曰:“寡人筹之熟矣。段虽不道,尚未显然叛逆,我若加诛,姜氏必从中阻挠,徒惹外人议论,不惟说我不友,又说我不孝。我今置之度外,任其所为,彼恃宠得志,肆无忌惮。待其造逆,那时明正其罪,则国人必不敢助,而姜氏亦无辞矣!”公子吕曰:“主公远见,非臣所及。但恐日复一日,养成势大,如蔓草不可芟除,可奈何?主公若必欲俟其先发,宜挑之速来。”庄公曰:“计将安出?”公子吕曰:“主公久不入朝,无非为太叔故也。今声言如周,太叔必谓国内空虚,兴兵争郑。臣预先引兵伏于京城近处,乘其出城,入而据之。主公从廪延一路杀来,腹背受敌,太叔虽有冲天之翼,能飞去乎?”庄公曰:“卿计甚善,慎毋泄之他人。”公子吕辞出宫门,叹曰:“祭足料事,可谓如神矣!”

  次日早朝,庄公假传一令,使大夫祭足监国,自己往周朝面君辅政。姜氏闻知此信,心中大喜曰:“段有福为君矣!”遂写密信一通,遣心腹送到京城,约太叔五月初旬,兴兵袭郑,时四月下旬事也。公子吕预先差人伏于要路,获住赍书之人,登时杀了,将书密送庄公。庄公启缄看毕,重加封固,别遣人假作姜氏所差,送达太叔。索有回书,以五月初五日为期,要立白旗一面于城楼,便知接应之处。庄公得书,喜曰:“段之供招在此,姜氏岂能庇护耶?”遂入宫辞别姜氏,只说往周,却望廪延一路徐徐而进。公子吕率车二百乘,于京城邻近埋伏,自不必说。

  却说太叔接了母夫人姜氏密信,与其子公孙滑商议,使滑往卫国借兵,许以重赂。自家尽率京城二鄙之众,托言奉郑伯之命,使段监国,祭纛犒军,扬扬出城。公子吕预遣兵车十乘,扮作商贾模样,潜入京城,只等太叔兵动,便于城楼放火。公子吕望见火光,即便杀来,城中之人,开门纳之,不劳余力,得了京城。即时出榜安民,榜中备说庄公孝友,太叔背义忘恩之事,满城人都说太叔不是。再说太叔出兵,不上二日,就闻了京城失事之信,心下慌忙,星夜回辕,屯扎城外,打点攻城,只见手下士卒纷纷耳语。原来军伍中有人接了城中家信,说:“庄公如此厚德,太叔不仁不义。”一人传十,十人传百,都道:”我等背正从逆,天理难容。”哄然而散。太叔点兵,去其大半,知人心已变,急望鄢邑奔走,再欲聚众。不道庄公兵已在鄢。乃曰:“共吾故封也。”于是走入共城,闭门自守。庄公引兵攻之,那共城区区小邑,怎当得两路大军?如泰山压卵一般,须臾攻破。太叔闻庄公将至,叹曰:“姜氏误我矣,何面目见吾兄乎?”遂自刎而亡。胡曾先生有诗曰:

  宠弟多才占大封,况兼内应在宫中。
  谁知公论难容逆,生在京城死在共。

  又有诗说庄公养成段恶,以塞姜氏之口,真千古奸雄也。诗曰:

  子弟全凭教育功,养成稔恶陷灾凶。
  一从京邑分封日,太叔先操掌握中。

  庄公抚段之尸,大哭一场,曰:“痴儿何至如此?”遂简其行装,姜氏所寄之书尚在。将太叔回书,总作一封,使人驰至郑国,教祭足呈与姜氏观看。即命将姜氏送去颍地安置,遗以誓言曰:“不及黄泉,无相见也!”姜氏见了二书,羞惭无措,自家亦无颜与庄公相见,即时离了宫门,出居颍地。庄公回至国都,目中不见姜氏,不觉良心顿萌,叹曰:“吾不得已而杀弟,何忍又离其母。诚天伦之罪人矣!”

  却说颍谷封人,名曰颍考叔,为人正直无私,素有孝友之誉。见庄公安置姜氏于颍,谓人曰:“母虽不母,子不可以不子。主公此举,伤化极矣!”乃觅鸮鸟数头,假以献野味为名,来见庄公。庄公问曰:“此何鸟也?”颍考叔对曰:“此鸟名鸮,昼不见泰山,夜能察秋毫,明于细而暗于大也。小时其母哺之,既长,乃啄食其母,此乃不孝之鸟,故捕而食之。”庄公默然。适宰夫进蒸羊,庄公命割一肩,赐考叔食之。考叔只拣好肉,用纸包裹,藏之袖内。庄公怪而问之,考叔对曰:“小臣家有老母,小臣家贫,每日取野味以悦其口,未尝享此厚味。今君赐及小臣,而老母不沾一脔之惠,小臣念及老母,何能下咽?故此携归,欲作羹以进母耳。”庄公曰:“卿可谓孝子矣!”言罢,不觉凄然长叹。考叔问曰:“主公何为而叹?”庄公曰:“你有母奉养,得尽人子之心。寡人贵为诸侯,反不如你。”考叔佯为不知,又问曰:“姜夫人在堂无恙,何为无母?”庄公将姜氏与太叔共谋袭郑,及安置颍邑之事,细述一遍:”已设下黄泉之誓,悔之无及。”考叔对曰:“太叔已亡,姜夫人止存主公一子,又不奉养,与鸮鸟何异?倘以黄泉相见为歉,臣有一计,可以解之。”庄公问:“何计可解?”考叔对曰:“掘地见泉,建一地室,先迎姜夫人在内居住,告以主公想念之情,料夫人念子,不减主公之念母,主公在地室中相见,于及泉之誓,未尝违也。”庄公大喜,遂命考叔发壮士五百人,于曲洧牛脾山下,掘地深十余丈,泉水涌出,因于泉侧架木为室,室成,设下长梯一座,考叔往见武姜,曲道庄公悔恨之意,如今欲迎归孝养,武姜且悲且喜,考叔先奉武姜至牛脾山地室中,庄公乘舆亦至,从梯而下,拜倒在地,口称:“寤生不孝,久缺定省,求国母恕罪!”武姜曰:“此乃老身之罪,与汝无与。”用手扶起,母子抱头大哭,遂升梯出穴,庄公亲扶武姜登辇,自己执辔随侍。国人见庄公母子同归,无不以手加额,称庄公之孝,此皆考叔调停之力也。胡曾先生有诗云:

  黄泉誓母绝彝伦,大隧犹疑隔世人。
  考叔不行怀肉计,庄公安肯认天亲。

  庄公感考叔全其母子之爱,赐爵大夫,与公孙阏同掌兵权,不在话下。再说共叔之子公孙滑,请得卫师,行至半途,闻共叔见杀,遂逃奔卫,诉说伯父杀弟囚母之事。卫桓公曰:“郑伯无道,当为公孙讨之。”遂兴师伐郑。不知胜负如何?且看下回分解。